第十一卷 第1章『兴奋不已』

「我不想再剿灭哥布林了!」

用力拍打圆桌表达不满的,一如往常是妖精弓手(Elf)。

她竖起长耳说出这句话,酒馆里的冒险者及女侍们的注意力,只有一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他们一副「什么嘛是那个森人啊」的态度,很快就移开视线,回头做自己的事。

简单地说,这仅仅是在午后时分的冒险者公会酒馆,一如往常的日常中的一幕。

「怎么?那要去屠龙吗?还是要去猎犯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矿人(Dwarf)。」

矿人道士(Dwarf)坐在她对面撑著颊,天还没黑就在大口喝酒,妖精弓手对他摆了下手。

她晃动高高竖起的长耳,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

「你不懂啦。最近我们不是一直在处理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吗?」

「因为他是哥布林杀手先生嘛……」

回话的是坐在妖精弓手对面,身材娇小的凡人(Hume)女神官。

她露出淡淡苦笑,把玩著手中的杯子,瞄了旁边一眼。

一名冒险者正在默默用破布擦拭短剑及尺寸不上不下的长剑。

穿戴廉价的铁盔、骯脏的皮甲,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的男子,人称哥布林杀手。

他微微「呣」了一声,不晓得是否有听见其他人的对话。

「我不觉得有问题。」

「哈哈哈,毕竟,那并非值得特地拿来说嘴的冒险故事或武勋吶。」

蜥蜴僧侣(Lizardman)咬了口手中的起司块。

他一面咀嚼,一面称赞「甘露,甘露」,大口吞咽的模样,俨然是屠戮勇士的龙。

矿人道士笑咪咪地看著他豪迈的吃相,将手伸向圆桌上的餐盘。

他点的午餐是面包、生猪绞肉、蔬菜,全是平凡无奇的料理。

吃著涂满猪肉的面包,他将装蔬菜的盘子拉往妖精弓手的方向。

「嘿,啮切丸,小心油滴到饭上。」

「抱歉。」

哥布林杀手嘴上这么回答,却没有停下手,只是将东西从圆桌上移开。

虽说他的剑没多昂贵,走错一步棋也将导致致命的大失败(Famble)。

他可不想遇到拔剑时因为刀刃磨损卡到刀鞘,或与敌人交锋时第一击就断剑这种事。

蜥蜴僧侣停止吃起司,沉吟著伸出爪子。

他说了句「不好意思」,从蔬菜盘里拿起珍珠洋葱扔进口中,彷佛把它当成清口的糖果。

女神官猜测,他的眼珠之所以转动了一瞬间,可能是酸味所致。

──兽人不太吃香草之类的蔬菜呢。

话虽如此,她也不会跟蜥蜴僧侣一样直接把整颗珍珠洋葱拿来吃。

她认为这盘醋渍蔬菜非常美味,口感脆脆的。

然而就算是名冒险者,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自然会在意身上的气味。

反观妖精弓手,不知为何,总是散发出森林的芳香。

好羡慕喔──女神官倒也不是从未这么想过。

「潜入洞窟,引出敌人,一网打尽,扫荡残敌……贫僧等人不晓得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冒险。」

「超过十次后,我就没在计算了。」

妖精弓手可爱地哼气,朝蜥蜴僧侣摆摆手:

「再陪欧尔克博格冒险的话,可能会把其他怪物都忘了。」

「之前也有遇过吸血鬼和雪男……」

女神官显得没什么自信。她对于现状并无不满。

妖精弓手似乎不太满意她的回答,反驳道「那是冬天的事吧」。

她像在舔拭般,喝了口掺水的葡萄酒,故意叹气给他们看。

「酿葡萄酒的时候也是,其他冒险者明明在跟魔神战斗的说。」

「没兴趣。」

哥布林杀手低声说道。

他将擦好的剑收入腰间的剑鞘,投掷用短剑则插进皮带,大概是终于满意了。

连妖精弓手那「反正是拋弃式的」的视线,他都没放在心上。

「在其他冒险者与魔神交战时对付那群小鬼,是我们的任务。」

「你就是这副德行……是无所谓啦,毕竟如果你突然大叫『受死吧,魔神!』也挺诡异的。」

妖精弓手叹著气趴到桌上,不可思议的是,连这种动作都让人觉得优雅。

「你喝醉了吗?」

女神官不著痕迹地检查友人的杯子,倒入适量的水。

「不过,最近确实都是十分平凡的剿灭哥布林委托呢。」

「我们在做的全是剿灭哥布林,就已经称不上『十分平凡』了。」

「是这样吗?」

「没错!」

是吗?女神官疑惑地歪过头,妖精弓手仰天长叹,判断这人没救了。

到头来,连这样的对话都成了再平凡不过的景象,周围的冒险者也毫不在意。

这名有点诡异的冒险者,以及他的团队,已经可以说是这座边境小镇的日常。

春天登记成冒险者的新人们,也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个态度,很快就习惯了。

尽管有不少人觉得他只会剿灭哥布林有点奇怪──

「哎呀,有长耳丫头在真愉快。不愁没东西下酒。」

「帮忙倒酒的是蜥蜴人(Lizardman),对不住了。」

「无妨。要是森人来替我服务,会害我酒醒,那种待遇等到外头玩的时候再享受就够啰。」

蜥蜴僧侣拿起装火酒的酒壶,往矿人道士杯中倒入适量的酒液。

矿人津津有味地将它一口喝乾,酒都沾到了胡须上──接著,他忽然眯起眼。

原因想必在于察觉妖精弓手抖动长耳、从桌上抬起头来。

她的视线落在公会门口。

哥布林杀手慢了几秒才有反应,蜥蜴僧侣及女神官也跟著抬头。

「终、终于,回来了……」

「喂,站好,这样多难看……!」

「哎呀,肚子好饿喔。走那么多路,累死人了。」

三名冒险者推开弹簧门走进公会,反应各不相同。

年轻战士、至高神的圣女、白兔猎兵三人,身上沾满泥土及血迹。

妖精弓手「唔呃」皱起眉头,女神官则为那早已习惯的臭味露出苦笑。

「哇、哇,不得了……这次的委托这么棘手吗?」

碰巧走出帐房的柜台小姐,抱著一叠文件跑过来。

见识过各种冒险者的她,看到三人的模样依然面不改色,女神官深感佩服。

或许是那一如往常的应对方式,令他冷静下来了,差点瘫坐在门口的战士用力点头:

「是很棘手没错,不过勉强应付得来。我们完成了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干得好。」

哥布林杀手简短咕哝道,圣女愣了一下,轻笑出声:

「嗯,我们还真是干得挺好的。明明棍棒挥空,投石也没砸中!」

「哎──幸好最后有顺利解决。」白兔猎兵悠哉地接著说。

她──应该是──搔著全身上下混杂褐色的白毛,乾掉的血块掉了满地。

女神官起身用水壶里的水沾湿自己的手帕,冲向三人。

「报告完后,要把身体弄乾净才行喔?」

「噢,不好意思。」

她先是擦拭起白兔猎兵的头部及头发、脸颊,妖精弓手笑道「搞得好像你比较年长」。

「虽然我懂你想照顾后辈的心情。」

这句自言自语,当然是用女神官听不见的音量说的。

因为她丝毫不打算嘲笑这温馨可爱的行为。

「先不论贫僧等人,剿灭小鬼之于他们,确实称得上武勋吶。」

「哈哈哈,没错。」

蜥蜴僧侣愉悦地轻喃著,矿人道士则附和道。

「喂,等等也来这边分享一下你们的丰功伟业!」

听见骚动声,在酒馆远处大叫的,是重战士与他的团队。

跟战士及圣女是朋友关系的少年斥候(Scout)与少女巫术师(Druid),看似不怎么担心……

尽管如此,见到平安归来的友人,果然还是令人高兴吧。他们笑著对一行人挥手。

「冒险成功,请同胞一杯酒才符合规矩。一定要来喔!」

女骑士得意地宣言,兽人女侍拍手附和:

「说得好!意思是各位今天的晚餐会点一──堆菜啰!太棒了。」

「哇、哇,我们没赚那么多啦!」

被称赞、被调侃、被搭话,年轻战士因为害臊等各种情绪,整张脸都红了。

其他冒险者──包括连名字都不知道,只认得长相的人──也分别主动向他们攀谈。

辛苦了、幸好你们还活著、我赌输啦,诸如此类。

死亡游戏(Deadpool)(注:原文即写作「死亡游戏」,由众人下注预测某人生死的一种赌盘,亦为漫威反英雄角色「死侍(Deadpool)」化名由来。)实在不是值得称赞的兴趣,不过这也是

祈求好结果的方式之一。

因为被拿来下注的当事人运气够好的话,便会赢得赌局,平安归来。

既然如此,赚到了钱就该请大家喝一杯──冒险成功一事便成了将人拉来喝酒的藉口。

冒险者公会的喧嚣声固然吵闹,却让人觉得相当自在。

毛皮被女神官擦得很舒服的兔人少女也表示「真热闹」。

「对呀。」女神官点头。「这里一直都是这种感觉。」

起初会为这点骚动不知所措的自己,如今也彻底习惯了。

她有那么一点感伤,同时也觉得非常喜悦。

在自己胸前摇晃的钢铁等级识别牌,也让人感到骄傲。

「虽然今天没有外出冒险,那两个人肯定也会为你们感到高兴。」

「他们可是大前辈,剿灭哥布林这点小事,哪好意思向边境最强的人提呢。」

圣女苦笑著说,女神官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却故意噘起嘴,有点像要调侃她:

「哎呀,人称边境最优秀的冒险者可是小鬼杀手喔?来,请你别动。」

「你这说法会不会有点奸诈?──噢,不好意思。」

脸颊及发尾上的脏污擦乾净后,少女也松了口气。

冒险回程,战士和斥候都疲惫不堪,身为后卫的自己得绷紧神经才行──她是这么想的。

──辛苦了。

考虑到她的心情,女神官的手慈祥地轻轻为她擦去污垢。

「喔,对了对了。这位姊姊,方便打扰一下吗?」

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块面包的白兔猎兵晃动长耳,忽然叫住女神官。

「啊,好的,有什么事吗?」

女神官停下手,面露疑惑,白兔猎兵说道:

「哎呀,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在城镇入口遇见一个人,说是你们的客人。她现在就站在那边等。」

「咦?」

女神官急忙望向白兔猎兵所指的公会门口,只见一个用外套遮住脸孔的纤细身影。

修长双腿勾勒出的柔和线条,隔著紧贴著肌肤的皮革长裤都看得出来。

挂在腰间晃动的,则是蕴含耀眼光辉的美丽银制刺剑。

那人怀念地看著冒险者们吵吵闹闹的模样,嘴角挂著一抹浅笑。

她察觉到女神官的视线,脱掉外套,蜂蜜色的发丝倾泻而下。

「各位,好久不见。」

露出腼腆微笑的,是曾经身为冒险者的──那名女商人。

女神官「哇」了一声,帮圣女擦乾净脸颊后,急忙跑向女商人。

然后用双手握紧许久不见的友人的手:

「怎么这么突然?你在信上也没提到要来──……」

「啊,不,是临时决定的,加上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公私得分清楚才行。」

女神官喜形于色,女商人显得有些难为情,却也藏不住喜悦。

妖精弓手当然不会看漏两人的互动,快活地嚷嚷:

「好久不见!别站在那种地方说话,过来坐呀!我现在就叫欧尔克博格把东西收乾净!」

「啊,呃,这样不好啦……因为我一有什么事,就会忍不住开始发牢骚……」

女商人害羞地婉拒,看起来却没有嘴上说得那么困扰,被女神官拉著手来到桌前。

这时,哥布林杀手沉吟一声,收拾好保养武器的道具,清出圆桌的空间。

「既然如此,先来喝一杯吧,喝酒!喂!给这丫头来杯麦酒!」

矿人道士马上吆喝,蜥蜴僧侣则补充:「下酒菜也请随便来几道。还有起司。」

「我、我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不好意思,那个,好的,请给我一杯麦酒。」

女商人紧张地坐到椅子上,点点头,看起来没什么自信。

别看她这样,平日可是忙著在宫廷等场合与贵族及富商辩论,所以应该只是还没习惯罢了。

女神官并未刻意去打探她以前的同伴的情报,不过大概能明白。

有机会好好跟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是非常幸运的事。

「所以,你是来这边洽公的吗?」

「是的。」

女神官推荐她尝尝看面包及绞肉,女商人点头应了一声。

她用颇有贵族气质的优雅动作将面包撕成小块,送入口中吞下。

与妖精弓手自然流露的典雅不同,女商人俐落的优雅举止,让她觉得俨然是位公主。

「其实……不对,我打算把这件事当成正式的委托,透过公会请求各位协助。」

女商人停顿了一下,移动视线窥探四周。

整个冒险者公会都专注在欢迎冒险归来的团队上,没人注意这里。

女商人轻轻吸气,形状姣好的胸脯上下起伏,吐出明确的话语:

「有件委托──冒险,恳请各位帮忙。」

下一刻,哥布林杀手会说什么,女神官瞭若指掌。

不,恐怕坐在这张圆桌前的人都猜得到。

也就是──……

§

「果然是哥布林吗?」

「是的。」

「何时出发?我也去。」

冒险者公会的会客室。

女神官紧张得全身僵硬,坐在女商人对面,哥布林杀手旁边。

柔软的沙发稳稳承受住她平坦的臀部,纤细双腿踩著的毛毯,厚到甚至足以让鞋子陷进去。

冒险者们的战利品排在四周的柜子上,彷佛在俯视他们。

平常不太会靠近,跟自己无缘的房间──女神官是这么想的。

顶多只有升级审查时会来。

跟坐在旁边的哥布林杀手及其他同伴不一样。

他们实力坚强,是在野冒险者的最高等级──第三阶的银等级冒险者。

自然会接到重要的委托,与来自上流社会的委托人在这种地方交谈吧。

自己并非如此。不够成熟,经验不足。

尽管现在的她实在称不上新人,若要问是否有所成长,她也没自信肯定。

如今却与哥布林杀手同坐,听著委托内容的说明。

停留在钢铁等级的自己,不禁感觉像是跑错地方了。

──何况其他人还在楼下等我们……

由于对面坐著女商人,她也不能因为感到不自在就扭动身躯。

女神官只好挺直背脊听人家说话,至少让自己像个冒险者前辈。

「其实,东方国境附近发现了大量的小鬼。」

「东方,是沙漠那边呢。」

听见女商人的说明,柜台小姐点点头,说著「请用」将散发温暖蒸气的茶杯放到桌上。

她泡的红茶对女神官来说,是喜悦的源头之一。

女神官用双手接过茶杯,吹凉后轻啜一口。一股暖意逐渐于体内扩散开来。

女商人动作依然俐落,扶著托盘优雅地享用红茶。

只有哥布林杀手沉默片刻,咕哝道「是吗」。

跟著坐下的柜台小姐歪过头,麻花辫在空中摇晃:

「哎呀,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他双臂环胸,铠甲深深陷进沙发的椅背。「我没离开过这个国家。」

若要问意不意外,答案可以是肯定,也可以是否定。

女神官和柜台小姐面面相觑,接著跟女商人对上目光。

这名奇妙又性格乖僻的冒险者,不可能优先前往国境,而不去剿灭附近的小鬼。

大部分的人都不会想去瞭解自己住的地区以外的地方,也没有手段瞭解。

熟悉自己住的村庄附近不就够了吗?山峰对面发生了什么事与我何干。

然而,这句话若是出自爬到银等级的冒险者口中,应该颇为罕见。

「不过既然有哥布林,那就没办法了。状况如何?」

他一如往常,探出身子提问,女神官不禁扬起嘴角。

「算不上友好国。」

柜台小姐面色凝重地回答。身为代表国家的一介官员,她不方便多说什么。

「东侧有几个国家与本国接壤,那里,嗯,虽然道路与本国相通──」

柜台小姐停顿片刻,耸耸肩膀。

「该国没有冒险者公会这个设施。」

女神官「咦」了一声。

关于沙漠另一侧的国家,她虽然有点浅薄的知识,这件事倒从来没听说过。

「也没有冒险者吗?」

「不,有冒险者。正确地说,只是他们那样自称罢了。」

──是什么样的地方呀?

女神官竖起食指抵住嘴唇,陷入沉思。没有冒险者公会,但有冒险者的国家。

她自认这两、三年来增广了不少见闻,可是世界很大,有太多事情她不知道。

──「世上有许多知识比我更丰富的人」吗。

她想起哥布林杀手曾经说过的话,点头。

既然如此,她该做的就是亲自去听、去看、去记忆、去学习。

那位年纪与自己相差甚远的友人不是教过她了吗?探索未知的事物,是多么崇高的一件事。

「那么,那个国

家为什么和我们交恶呢……?」

「还请称之为『非友好』。」

面对女神官的疑问,柜台小姐微笑著委婉纠正她。看来政治是很复杂的。

「前任──噢,是他们那边的──国王在位时,两国之间互动还算频繁。」

然而改朝换代后,该国内部就开始严格管制外国人入境。

听说政府还持续徵兵、调集武器、组织军队,散发出动荡不安的氛围。

过去对抗魔神王的时候,该国也曾让自称佣兵或义勇军的士兵进入这个国家。

说是偶然待在当地的勇士,自告奋勇为民众挺身而出……

巧的是,正好有许多携带武器及马匹,甚至受过训练的旅人位在那一带。

「……这个,该怎么说呢。」

难道不是强词夺理?女神官急忙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吞回去,柜台小姐露出微笑。

不,这比较接近……装出笑容吧。女神官点头。

「总而言之,基于这些往事,两国的关系不太好──」

「不过,哥布林变多了。」

女商人打断柜台小姐说话,声音低沉。

她的茶杯初次发出声响,听起来简直像拔剑出鞘的声音。

「而且极有可能入侵我国土……不能坐视不管。」

必须调查。她如此说道,紧抿双唇。

恐惧、害怕、犹豫。轻而易举就能从她紧紧握拳、颤抖不已的双手看出这些情绪。

女神官却在女商人眼中看见了火焰。苍蓝、冰冷、带有寒意的火焰。

她觉得自己看过那火焰,吸气,吐气。吐出沉淀于胸口的东西。

──可是。

一这么做,摄入氧气的大脑便开始顺利运作。

非友好的邻国。没有冒险者公会的沙漠之国。散发危险气息的国家。

哥布林入侵了。要前去调查。由冒险者出马。

──这委托……大概不属于她。

而是比御用商人更有地位的人。搞不好在剑之圣女之上。

女神官脑中闪过潜入那座「死之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时遇见的宫廷里的人。

过去的自己──会如何呢?搞不好会对这种事抱持嫌恶感。

但不可思议的是,如今她并不会这么想。

有部分是因为以委托人身分出现的,是自己珍视的朋友。

虽然有些难为情而开不了口……她觉得对方就像自己的妹妹。也明白她有过悲惨的经历。

因此想要不计得失帮助她的心情,涌上心头。

在盗贼(Rogue)公会见识到哥布林杀手跟人交涉的场面,也对她造成颇大的影响。

这个世界上,也存在暗地里解决会比较好的事吧。

也有不是该由政府出面,必须让冒险者去做的事吧。

回想起来,她之所以能遇见现在待在自己身边的可贵同伴,也是因为那类型的事件。

──有缘。

思及此,心情便轻松了些。政治真的很复杂。

「不过……那不是金等级的工作吗?」

因此,女神官拐了个弯委婉地询问。

国家规模的事件,由金等级负责处理──应该是这样。照理说。

「是的。我想请各位在我去那边谈生意时,担任我的护卫……」

女商人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是觉得不好意思……在害羞吗?

就算是委托人与冒险者的身分也好,希望能再跟这群人一起冒险……

──倘若她是这么想的。

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了。女神官点头。女商人吁出一口气。

「不过,这起事件实在不能委托钢铁等级的冒险者呢。」

柜台小姐彷佛泼了一桶冷水。女神官瞬间语塞,女商人则绷紧神情。

刻意当著他们的面整理女商人缴交的文件,柜台小姐脸上依然挂著笑容。

简单来说,就是经验差距吧。女神官心想。

单论处理过的委托数量,柜台小姐远远超出他们不只一个等级。

女商人虽然也累积了不少经验,终究是最年轻的人。女神官也只比她好那么一点。

她抬头望向身旁的铁盔,只见他低声沉吟,毫不犹豫地开口:

「不过,有哥布林吧。那我就会去。」

「是的。」柜台小姐展露柔和微笑。「哥布林杀手先生没有问题。」

「那么,让她休息也无妨。」

「但委托人提出委托的对象是她。」

女商人发出分不清是「啊」还是「唔」的微弱声音。

女神官瞄了一眼,那种表情已经消失得不见踪迹。

虽然不能说是被她转移了注意力,这导致女神官没有立刻听懂柜台小姐接下来说的话。

「所以,把这个任务当成升级审查吧!」

柜台小姐带著满面笑容拍了下手。并非装出来的,而是自然的笑容。

「咦。」女神官眨了下眼。「升级──是升级到蓝宝石吗!?」

她反射性起身,立刻羞红了脸,急忙坐回沙发上。

从第八阶晋升至第七阶。明确意味著从新人通往主要战力的第一步。

自己将成为「冒险者前辈」,而不只是「新人中的前辈」。

女神官下意识握紧胸口的识别牌。心跳加速。

「毕竟是要去危险──」柜台小姐清了下喉咙。「更正,局势不稳的邻国嘛?」

──真是比不上她呢。

女神官心想。怎么办?该如何是好?女商人的眼神也透出一丝动摇。

「那、那个……」

女神官再度抬头望向哥布林杀手求救,他沉吟一声:

「既然如此,你接不接受,不该由我决定。」

无论如何,他都打算前往。

理所当然,女神官有种这件事再正常不过的感觉。

没人问她具不具备足够的能力,也没人劝阻她。

全是要由她──由自己一个人决定的事。

耍小聪明的说法和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可是,不过。

──保护、治愈、拯救。

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投身这个行业,原因显而易见。

女神官咬住下唇,一口气说:

「我要……接下这件委托!」

看得出柜台小姐露出喜悦的笑容。女商人眯起眼睛,彷佛在注视某种耀眼之物。

身旁的他,在铁盔底下带著什么样的表情呢?女神官无从得知。

只不过,她很清楚自己激动得心脏狂跳。

自己──想成为冒险者。

§

「所以,请告诉我关于沙漠的情报!」

「麻、麻烦您了……!」

还真突然啊。长枪手搔著头,这是他结束冒险,回到公会后过没多久的事。

他不耐烦地赶走好奇地看过来的其他冒险者,确认状况。

在眼前向她低头的,是那个怪人的团队里的女神官。

跟她一起鞠躬的──姿势真漂亮──少女则没见过,是贵族吗?

魔女在旁边「呵、呵」愉悦地笑著,状况恶劣到了极点。

──这样的话,只能一头栽进去了。

再说,女孩子有事拜托自己,却想找理由逃避,未免太过难堪。

话虽如此……

「怎么不去问那家伙?」

这一点他很在意。不如说这反而是最该问的问题。

要赌上性命的不是自己,就不该不负责任地对其他人的团队指指点点。

(插图009)

「呃,那是因为……」

女神官支吾其词,露出不像害羞的奇妙表情,搔著脸颊回答。

「他说两位的异国经验比较丰富,建议我来问你们……」

长枪手「唔」了一声。人家都这么说了,他哪有办法拒绝?

──臭家伙。

长枪手拚命压抑住内心不满的情绪,故作镇定。

若没办法在后辈──何况还是女性面前拿出前辈的样子,太丢银等级的脸了。

讲好听点叫谦虚踏实,不过缺乏自信的男人又有哪里值得依靠?

外在及内在、自信及实力是相辅相成的。长枪手不想缺少任何一方。

尽管要被人称为大英雄还有一小段距离,总该以与之相应的态度示人。

他看了柜台一眼,确认自己想找的柜台小姐也在看这边后,点点头。

「先换个地方吧。让女性站著说话,会影响我的评价。」

长枪手表现出「这是为了我自己好,你们别介意」的态度,将场所转移到等候室的长椅上。

静静跟在后头的魔女带著彷佛看穿了一切的微笑,但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

从拉下脸皮请她教自己识字、使用法术的那一刻起,就大致被看透了。

──但这不代表我可以不顾形象。

在这方面,自己跟那个怪人和重战士的观念似乎不太一样。

──大概是有后辈跟在身边的差别吧。

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他选择将得不出结论的问题拋到脑后。

因为他八成不会有收学生、弟子之类的新手加入团队,进而教育他们的一天。

几十年后,等他退休倒是可以考虑看看。仅此而已。

「所……以……你们,想问……沙漠的,情报……对、吧?」

由于长枪手陷入沉思,主动开启话题的是魔女。

她优雅地取出菸管,用指尖轻敲前端点火。

缓缓吐出的烟雾缠绕在性感的身躯上,态度十分轻松惬意。

坐在对面的两位少女则全身僵硬,双手放在大腿上用力握拳,形成对比。

听说她即将脱离新手身分,朝中流砥柱的领域踏出一步──……

──哎,会紧张是正常的。

长枪手忍住笑意。这条路就是要提心吊胆地走在上面。

「是的。只不过,呃,我们对沙漠一无所知,所以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听说那里很热,必须做好防晒措施。」

女神官与女商人同时开口。

「缺乏防晒手段确实会很难受,会被日出之神抓去宰掉喔。」

长枪手语带威胁,两人「咦」地面面相觑。

「那个──」女神官战战兢兢开口询问,「那里明明没高山,却有日出之神吗?」

许多人相信,日出之神是住在山顶的一介恶神。

祂会扑到在炎热夏日工作的人背上,死抓著不放。

如此一来,人类的精力及生命力都会耗尽,意识模糊,最后导致死亡。

无法确定祂是死于饥饿的灵、地底的恶灵,抑或其他存在。

长枪手也碰过一、两次日出之神。

那是他获得金属甲冑、兴奋地穿在身上──尚显生涩的时期。

仔细想想,在故乡的酒馆遇见的老佣兵也笑著说过,行军途中经常有骑士忽然落马而亡。

「在我看来,那大概是一种瘟神吧。」

随便啦──长枪手甩甩手。只要知道对策,日出之神根本不成威胁。

吃口军粮,补充水分,在树荫下休息片刻即可。

然而沙漠中没有树荫,打从一开始就不能被抓到。

「况且沙漠可不是只有热而已。」他说。「晚上冷到不行。」

「冷。」

这次换女商人眨眼。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好像有点脸色发青。

「那个……跟雪山一样冷吗?」

「对、呀。」魔女点头。「差不……多。」

大概只有长枪手发现女商人抖了一下。

她轻轻抚摸被头发盖住的后颈,也许是有过不好的回忆。

魔女斜眼看了她一眼,接著说道:

「所……以,要用又薄,又轻的……布,遮住……从头……到脚。」

「最好不要露出肌肤。会晒伤。」

长枪手说道,瞥向两人标致的脸庞。

水嫩白皙的肌肤要是晒得红肿,彷佛被火烤过,实在太糟蹋了。

珍贵的宝物当然要保护好。长枪手仔细地叮咛两人。

「从上到下都要盖好。去买件薄外套,素材要麻制,宽松一点的。」

「下面也要?」女神官面露疑惑,长枪手告诉她「有反射光」。

沙地反射阳光,绽放耀眼光芒的画面,非得亲眼看过才有办法理解。

「真的跟雪山一样呢……」

女神官却「原来如此」兴味盎然地点头,竖起纤细的食指抵在唇上。

──对喔,她好像去过两次雪山?

记得去年冬天,他跟那个战士及圣女的团队一起去过。

什么嘛。长枪手微微扬起嘴角。这不是累积了不少经验吗?

所谓的经验,不仅限于和怪物战斗。

成长不单纯只是通过能力审查,或习得新招式。

不明白个中差异的人很快就会走错路,断送性命。

回过神时,她已经稳稳踏出步伐,迈向前方了。

──虽然当事人应该毫无自觉。

这也没办法,谁叫她身边都是银等级──……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直线刺过来的声音,将沉浸于感慨中的长枪手拉回现实。

定睛一看,女商人澄澈如玻璃珠的双眸对著他。

腰间挂著剑,想必不是彻底的外行人。

看来她也一样,累积了相应的经验。

「噢,抱歉。」长枪手低吟,并接著说下去。要教的事有很多。

「首先是流沙。会流动的沙子……」

还有风。住在沙漠的怪物。旅程。休息方式。关于沙漠的城镇。

长枪手无法完整回答的问题、没提到的细节,则由魔女断断续续地补充。

这是他们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踏入其中,历经多次失败所得到的知识。

他并不打算无偿提供。只会动动嘴巴要他人解惑的家伙,不可能明白这些知识有多少价值。

不过,引导有上进心的人就另当别论了。长枪手是这么想的。

女商人认真地频频点头,用钢笔在笔记本上书写著什么。

旁边的女神官则低声复诵两人传授的知识,专心将它记在脑海。

相似之处明明只有蜂蜜色与金色的发丝,看起来却像一对姊妹。

想到这些孩子之后能结束冒险,平安归来──……

──感觉真不错。

……这时,魔女似乎想到了什么,摇摇菸管吐出烟雾:

「欸……你……不用,写下来……吗?」

「啊,是的。」

女神官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点头说道。

「因为万一泄漏给其他人知道,会很麻烦。」

长枪手默默抬头。只看得见天花板。

「怎么了吗?」

询问他的语气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不晓得是女商人,还是女神官,抑或两人都这么认为。

「……哎,算了。」

这样不太好,不过算了。就这样吧。责任不在他身上。

混帐东西(Gygax)。长枪手低声抱怨,继续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两人。

旁边传来魔女的轻笑声,听起来与某位神明极为相似。

§

──今天好晚喔。

她忽然心想,停止搅拌锅里的炖菜,轻轻伸了个懒腰。

隔著挂吊在空中的鸟笼里的金丝雀和窗棂望向窗外。

昏暗的夜色中,微弱的橘光从仓库缝隙间透出。

他在那里。光是知道这点,脸上就漾起浅笑。

晚归本身并不罕见。因为他一天到晚出去冒险。

假日──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就是了──他也会因为各种原因外出,或是帮忙牧场的工作。

牧牛妹之所以觉得「今天」很晚,是因为他一直待在仓库。

外出归来后,他说有些东西要调查,自中午开始便没出来过。

他将好几年前别人送他的大量书籍的一部分收在仓库。

大部分的书都捐给冒险者公会了,当时她也有帮忙运送──……

──书啊。

亏他有办法看懂。

她受过一些教育,所以懂得读写文字。

基本算术也不是不会,因为牧场的工作经常用到。

但看书很难。

念书很难。

尽管不学习应该也生存得下去,若想过更好的生活,八成得吸收更多知识。

例如今晚,舅舅要参加的会议也是。需要懂得要如何做生意。

──舅舅也真辛苦。

她不禁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笑了出来。

现在确实不关她的事,不过,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呢?

舅舅也会变老。虽然浮现在脑海的全是小时候的记忆,仔细一看……会发现他真的老了。

好复杂。

她叹了口气,拍打脸颊,转换心情。

「……好。」

既然决心已定,就该立刻采取行动。

因为只顾著钻牛角尖,最后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敢做。任何事都一样。

她点点头,在柜子里摸索,拿出收在里面的露营锅。

铸铁制的小锅一如其名,是在露营时用的携带式厨具。

她将大锅里的炖菜盛到里面,盖好盖子,顺便附上两片面包。

然后拎起汤匙、酒壶、杯子,锅子则挂在另一只手上,来到室外。

──完全是夏天的天空呢。

挂在头顶上的是双月及星海。

从口中呼出的气息不是白色,温暖的空气及清凉的微风参杂在一起。

牧草摇晃的窸窣声传入耳中,似乎还没睡的牛在远方叫著。

定睛凝视,还看得见道路前方的街灯。

她看了这熟悉的景色一阵子,小步跑向仓库。

然后因从门缝透出的光芒眯起眼睛,轻轻推开门,铰链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晚餐煮好了喔?」

「好。」

他的回应只有一句话。声

音跟平常不同,清晰可闻。

仓库最深处摆著一排柜子,塞满她不太明白那是什么的道具。

他坐在那里,在油灯的灯光下翻阅书页。

没穿铠甲,没戴铁盔。默默专注于某件事上的模样,令她觉得有几分怀念。

因此她不想打扰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你在看什么?」

「调查沙漠。」

──莎末?

她歪过头,没能立刻理解那个词的含意。

莎末。砂墨。纱默。沙漠──噢,沙漠。

她的思绪推敲出某个结论,不过也只是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

毕竟,她不太能想像他在调查哥布林以外的东西。

当然──小时候,他经常认真询问姊姊各种问题。

「有收集了那个国家故事的书,不过其他国家的故事也混在里头。」

神灯与精灵的故事、满身灰的少女的故事,他啪啦啪啦地翻著书页,摇摇头。

「以前认识的人也说过……若不亲自去一趟,就不会懂。」

「意思是,你接下来要去沙漠的国家啰?」

「大概。」

「这样呀……」

──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以前听说过……好像是东方国境另一侧的国家。

听说那边的人会骑某种背上长瘤的驴马……

她轻声说道,他喃喃回应「似乎真的有那种生物」。

──我还以为是童话故事……

不过既然叫做沙漠,那里肯定全是沙子。

她想像著漫无边际的沙地,皱起眉头。

从未见过的神秘景色,仅仅是等同于孩童涂鸦的空想。

最后,她将模糊不清的景色扔到一旁,静静站到他身后。

她坐到地上,和他背靠著背。身后传来明确的触感及体温。

「菜要凉掉了喔?」

「嗯。」他简短回答,停顿了一会儿后说道:「等等再吃。」

她思考片刻,露出无奈的笑容。

两人认识很久了──就算不计中间的五年。她一眼就看得出他正在烦恼。

「是很复杂的地方吗?」

(插图010)

「不知道。」他说。「从来没去过。」

是吗──她点头,他回答「对」。

「毕竟是外国嘛。是第一次呢,好厉害。」

牧牛妹双手一拍,天真地为他感到高兴。

她自己也没去过其他国家。这不是很厉害吗?

──虽然大家带我去过森人的村落。

那里跟外国、异国,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吧。

一般人一生都无法目睹一次的美丽景色,是她珍贵的回忆。

不过以其他国家为舞台大显身手,不正是如假包换的冒险吗?

「你也没去过。」

他简短地说。听起来像沉吟声,像硬挤出来的声音。

「所以我不知道……是否要问你,会不会介意。」

「啊……」

──原来。

原来如此。

很久以前,她独自去了他没去过的城市,两人因而大吵一架,自此分隔两地。

这次反过来了。

所以──他才会莫名不安吧。

想通原因,她笑了出来。

彷佛要先一步打断回过头的他发出咕哝声,「嘿」地抱住他的头。

「……做什么。」

他语带困惑,让她觉得非常有趣,一把将眼前的头发揉乱。

他任凭摆布,没有抵抗的意思,感觉像只温驯的狗或其他动物,挺不可思议的。

「欸,你不是想当冒险者吗?」

「……」

他没有回应。可是,也用不著他回应。

──那就得去冒险啰。

她就这样搂著他的头,轻声呢喃。

这次他同样没有马上回应。

不久后,他开口询问:

「……是吗?」

「对呀。」

没错。她点头,像在嘱咐他似的又说了一次。

「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吃饭,睡饱一点再出门。」

「……」

他简短「呣」了一声,仍然没有抵抗,点了下头。

她将锅子拿到手边,打开盖子,与他一同分食面包和炖菜。

炖菜虽然有点冷掉,她还是觉得自己煮得很美味。

无论何时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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