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再剿灭哥布林了!」
用力拍打圆桌表达不满的,一如往常是妖精弓手(Elf)。
她竖起长耳说出这句话,酒馆里的冒险者及女侍们的注意力,只有一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他们一副「什么嘛是那个森人啊」的态度,很快就移开视线,回头做自己的事。
简单地说,这仅仅是在午后时分的冒险者公会酒馆,一如往常的日常中的一幕。
「怎么?那要去屠龙吗?还是要去猎犯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矿人(Dwarf)。」
矿人道士(Dwarf)坐在她对面撑著颊,天还没黑就在大口喝酒,妖精弓手对他摆了下手。
她晃动高高竖起的长耳,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
「你不懂啦。最近我们不是一直在处理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吗?」
「因为他是哥布林杀手先生嘛……」
回话的是坐在妖精弓手对面,身材娇小的凡人(Hume)女神官。
她露出淡淡苦笑,把玩著手中的杯子,瞄了旁边一眼。
一名冒险者正在默默用破布擦拭短剑及尺寸不上不下的长剑。
穿戴廉价的铁盔、骯脏的皮甲,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的男子,人称哥布林杀手。
他微微「呣」了一声,不晓得是否有听见其他人的对话。
「我不觉得有问题。」
「哈哈哈,毕竟,那并非值得特地拿来说嘴的冒险故事或武勋吶。」
蜥蜴僧侣(Lizardman)咬了口手中的起司块。
他一面咀嚼,一面称赞「甘露,甘露」,大口吞咽的模样,俨然是屠戮勇士的龙。
矿人道士笑咪咪地看著他豪迈的吃相,将手伸向圆桌上的餐盘。
他点的午餐是面包、生猪绞肉、蔬菜,全是平凡无奇的料理。
吃著涂满猪肉的面包,他将装蔬菜的盘子拉往妖精弓手的方向。
「嘿,啮切丸,小心油滴到饭上。」
「抱歉。」
哥布林杀手嘴上这么回答,却没有停下手,只是将东西从圆桌上移开。
虽说他的剑没多昂贵,走错一步棋也将导致致命的大失败(Famble)。
他可不想遇到拔剑时因为刀刃磨损卡到刀鞘,或与敌人交锋时第一击就断剑这种事。
蜥蜴僧侣停止吃起司,沉吟著伸出爪子。
他说了句「不好意思」,从蔬菜盘里拿起珍珠洋葱扔进口中,彷佛把它当成清口的糖果。
女神官猜测,他的眼珠之所以转动了一瞬间,可能是酸味所致。
──兽人不太吃香草之类的蔬菜呢。
话虽如此,她也不会跟蜥蜴僧侣一样直接把整颗珍珠洋葱拿来吃。
她认为这盘醋渍蔬菜非常美味,口感脆脆的。
然而就算是名冒险者,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自然会在意身上的气味。
反观妖精弓手,不知为何,总是散发出森林的芳香。
好羡慕喔──女神官倒也不是从未这么想过。
「潜入洞窟,引出敌人,一网打尽,扫荡残敌……贫僧等人不晓得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冒险。」
「超过十次后,我就没在计算了。」
妖精弓手可爱地哼气,朝蜥蜴僧侣摆摆手:
「再陪欧尔克博格冒险的话,可能会把其他怪物都忘了。」
「之前也有遇过吸血鬼和雪男……」
女神官显得没什么自信。她对于现状并无不满。
妖精弓手似乎不太满意她的回答,反驳道「那是冬天的事吧」。
她像在舔拭般,喝了口掺水的葡萄酒,故意叹气给他们看。
「酿葡萄酒的时候也是,其他冒险者明明在跟魔神战斗的说。」
「没兴趣。」
哥布林杀手低声说道。
他将擦好的剑收入腰间的剑鞘,投掷用短剑则插进皮带,大概是终于满意了。
连妖精弓手那「反正是拋弃式的」的视线,他都没放在心上。
「在其他冒险者与魔神交战时对付那群小鬼,是我们的任务。」
「你就是这副德行……是无所谓啦,毕竟如果你突然大叫『受死吧,魔神!』也挺诡异的。」
妖精弓手叹著气趴到桌上,不可思议的是,连这种动作都让人觉得优雅。
「你喝醉了吗?」
女神官不著痕迹地检查友人的杯子,倒入适量的水。
「不过,最近确实都是十分平凡的剿灭哥布林委托呢。」
「我们在做的全是剿灭哥布林,就已经称不上『十分平凡』了。」
「是这样吗?」
「没错!」
是吗?女神官疑惑地歪过头,妖精弓手仰天长叹,判断这人没救了。
到头来,连这样的对话都成了再平凡不过的景象,周围的冒险者也毫不在意。
这名有点诡异的冒险者,以及他的团队,已经可以说是这座边境小镇的日常。
春天登记成冒险者的新人们,也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个态度,很快就习惯了。
尽管有不少人觉得他只会剿灭哥布林有点奇怪──
「哎呀,有长耳丫头在真愉快。不愁没东西下酒。」
「帮忙倒酒的是蜥蜴人(Lizardman),对不住了。」
「无妨。要是森人来替我服务,会害我酒醒,那种待遇等到外头玩的时候再享受就够啰。」
蜥蜴僧侣拿起装火酒的酒壶,往矿人道士杯中倒入适量的酒液。
矿人津津有味地将它一口喝乾,酒都沾到了胡须上──接著,他忽然眯起眼。
原因想必在于察觉妖精弓手抖动长耳、从桌上抬起头来。
她的视线落在公会门口。
哥布林杀手慢了几秒才有反应,蜥蜴僧侣及女神官也跟著抬头。
「终、终于,回来了……」
「喂,站好,这样多难看……!」
「哎呀,肚子好饿喔。走那么多路,累死人了。」
三名冒险者推开弹簧门走进公会,反应各不相同。
年轻战士、至高神的圣女、白兔猎兵三人,身上沾满泥土及血迹。
妖精弓手「唔呃」皱起眉头,女神官则为那早已习惯的臭味露出苦笑。
「哇、哇,不得了……这次的委托这么棘手吗?」
碰巧走出帐房的柜台小姐,抱著一叠文件跑过来。
见识过各种冒险者的她,看到三人的模样依然面不改色,女神官深感佩服。
或许是那一如往常的应对方式,令他冷静下来了,差点瘫坐在门口的战士用力点头:
「是很棘手没错,不过勉强应付得来。我们完成了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干得好。」
哥布林杀手简短咕哝道,圣女愣了一下,轻笑出声:
「嗯,我们还真是干得挺好的。明明棍棒挥空,投石也没砸中!」
「哎──幸好最后有顺利解决。」白兔猎兵悠哉地接著说。
她──应该是──搔著全身上下混杂褐色的白毛,乾掉的血块掉了满地。
女神官起身用水壶里的水沾湿自己的手帕,冲向三人。
「报告完后,要把身体弄乾净才行喔?」
「噢,不好意思。」
她先是擦拭起白兔猎兵的头部及头发、脸颊,妖精弓手笑道「搞得好像你比较年长」。
「虽然我懂你想照顾后辈的心情。」
这句自言自语,当然是用女神官听不见的音量说的。
因为她丝毫不打算嘲笑这温馨可爱的行为。
「先不论贫僧等人,剿灭小鬼之于他们,确实称得上武勋吶。」
「哈哈哈,没错。」
蜥蜴僧侣愉悦地轻喃著,矿人道士则附和道。
「喂,等等也来这边分享一下你们的丰功伟业!」
听见骚动声,在酒馆远处大叫的,是重战士与他的团队。
跟战士及圣女是朋友关系的少年斥候(Scout)与少女巫术师(Druid),看似不怎么担心……
尽管如此,见到平安归来的友人,果然还是令人高兴吧。他们笑著对一行人挥手。
「冒险成功,请同胞一杯酒才符合规矩。一定要来喔!」
女骑士得意地宣言,兽人女侍拍手附和:
「说得好!意思是各位今天的晚餐会点一──堆菜啰!太棒了。」
「哇、哇,我们没赚那么多啦!」
被称赞、被调侃、被搭话,年轻战士因为害臊等各种情绪,整张脸都红了。
其他冒险者──包括连名字都不知道,只认得长相的人──也分别主动向他们攀谈。
辛苦了、幸好你们还活著、我赌输啦,诸如此类。
死亡游戏(Deadpool)(注:原文即写作「死亡游戏」,由众人下注预测某人生死的一种赌盘,亦为漫威反英雄角色「死侍(Deadpool)」化名由来。)实在不是值得称赞的兴趣,不过这也是
祈求好结果的方式之一。
因为被拿来下注的当事人运气够好的话,便会赢得赌局,平安归来。
既然如此,赚到了钱就该请大家喝一杯──冒险成功一事便成了将人拉来喝酒的藉口。
冒险者公会的喧嚣声固然吵闹,却让人觉得相当自在。
毛皮被女神官擦得很舒服的兔人少女也表示「真热闹」。
「对呀。」女神官点头。「这里一直都是这种感觉。」
起初会为这点骚动不知所措的自己,如今也彻底习惯了。
她有那么一点感伤,同时也觉得非常喜悦。
在自己胸前摇晃的钢铁等级识别牌,也让人感到骄傲。
「虽然今天没有外出冒险,那两个人肯定也会为你们感到高兴。」
「他们可是大前辈,剿灭哥布林这点小事,哪好意思向边境最强的人提呢。」
圣女苦笑著说,女神官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却故意噘起嘴,有点像要调侃她:
「哎呀,人称边境最优秀的冒险者可是小鬼杀手喔?来,请你别动。」
「你这说法会不会有点奸诈?──噢,不好意思。」
脸颊及发尾上的脏污擦乾净后,少女也松了口气。
冒险回程,战士和斥候都疲惫不堪,身为后卫的自己得绷紧神经才行──她是这么想的。
──辛苦了。
考虑到她的心情,女神官的手慈祥地轻轻为她擦去污垢。
「喔,对了对了。这位姊姊,方便打扰一下吗?」
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块面包的白兔猎兵晃动长耳,忽然叫住女神官。
「啊,好的,有什么事吗?」
女神官停下手,面露疑惑,白兔猎兵说道:
「哎呀,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在城镇入口遇见一个人,说是你们的客人。她现在就站在那边等。」
「咦?」
女神官急忙望向白兔猎兵所指的公会门口,只见一个用外套遮住脸孔的纤细身影。
修长双腿勾勒出的柔和线条,隔著紧贴著肌肤的皮革长裤都看得出来。
挂在腰间晃动的,则是蕴含耀眼光辉的美丽银制刺剑。
那人怀念地看著冒险者们吵吵闹闹的模样,嘴角挂著一抹浅笑。
她察觉到女神官的视线,脱掉外套,蜂蜜色的发丝倾泻而下。
「各位,好久不见。」
露出腼腆微笑的,是曾经身为冒险者的──那名女商人。
女神官「哇」了一声,帮圣女擦乾净脸颊后,急忙跑向女商人。
然后用双手握紧许久不见的友人的手:
「怎么这么突然?你在信上也没提到要来──……」
「啊,不,是临时决定的,加上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公私得分清楚才行。」
女神官喜形于色,女商人显得有些难为情,却也藏不住喜悦。
妖精弓手当然不会看漏两人的互动,快活地嚷嚷:
「好久不见!别站在那种地方说话,过来坐呀!我现在就叫欧尔克博格把东西收乾净!」
「啊,呃,这样不好啦……因为我一有什么事,就会忍不住开始发牢骚……」
女商人害羞地婉拒,看起来却没有嘴上说得那么困扰,被女神官拉著手来到桌前。
这时,哥布林杀手沉吟一声,收拾好保养武器的道具,清出圆桌的空间。
「既然如此,先来喝一杯吧,喝酒!喂!给这丫头来杯麦酒!」
矿人道士马上吆喝,蜥蜴僧侣则补充:「下酒菜也请随便来几道。还有起司。」
「我、我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不好意思,那个,好的,请给我一杯麦酒。」
女商人紧张地坐到椅子上,点点头,看起来没什么自信。
别看她这样,平日可是忙著在宫廷等场合与贵族及富商辩论,所以应该只是还没习惯罢了。
女神官并未刻意去打探她以前的同伴的情报,不过大概能明白。
有机会好好跟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是非常幸运的事。
「所以,你是来这边洽公的吗?」
「是的。」
女神官推荐她尝尝看面包及绞肉,女商人点头应了一声。
她用颇有贵族气质的优雅动作将面包撕成小块,送入口中吞下。
与妖精弓手自然流露的典雅不同,女商人俐落的优雅举止,让她觉得俨然是位公主。
「其实……不对,我打算把这件事当成正式的委托,透过公会请求各位协助。」
女商人停顿了一下,移动视线窥探四周。
整个冒险者公会都专注在欢迎冒险归来的团队上,没人注意这里。
女商人轻轻吸气,形状姣好的胸脯上下起伏,吐出明确的话语:
「有件委托──冒险,恳请各位帮忙。」
下一刻,哥布林杀手会说什么,女神官瞭若指掌。
不,恐怕坐在这张圆桌前的人都猜得到。
也就是──……
§
「果然是哥布林吗?」
「是的。」
「何时出发?我也去。」
冒险者公会的会客室。
女神官紧张得全身僵硬,坐在女商人对面,哥布林杀手旁边。
柔软的沙发稳稳承受住她平坦的臀部,纤细双腿踩著的毛毯,厚到甚至足以让鞋子陷进去。
冒险者们的战利品排在四周的柜子上,彷佛在俯视他们。
平常不太会靠近,跟自己无缘的房间──女神官是这么想的。
顶多只有升级审查时会来。
跟坐在旁边的哥布林杀手及其他同伴不一样。
他们实力坚强,是在野冒险者的最高等级──第三阶的银等级冒险者。
自然会接到重要的委托,与来自上流社会的委托人在这种地方交谈吧。
自己并非如此。不够成熟,经验不足。
尽管现在的她实在称不上新人,若要问是否有所成长,她也没自信肯定。
如今却与哥布林杀手同坐,听著委托内容的说明。
停留在钢铁等级的自己,不禁感觉像是跑错地方了。
──何况其他人还在楼下等我们……
由于对面坐著女商人,她也不能因为感到不自在就扭动身躯。
女神官只好挺直背脊听人家说话,至少让自己像个冒险者前辈。
「其实,东方国境附近发现了大量的小鬼。」
「东方,是沙漠那边呢。」
听见女商人的说明,柜台小姐点点头,说著「请用」将散发温暖蒸气的茶杯放到桌上。
她泡的红茶对女神官来说,是喜悦的源头之一。
女神官用双手接过茶杯,吹凉后轻啜一口。一股暖意逐渐于体内扩散开来。
女商人动作依然俐落,扶著托盘优雅地享用红茶。
只有哥布林杀手沉默片刻,咕哝道「是吗」。
跟著坐下的柜台小姐歪过头,麻花辫在空中摇晃:
「哎呀,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他双臂环胸,铠甲深深陷进沙发的椅背。「我没离开过这个国家。」
若要问意不意外,答案可以是肯定,也可以是否定。
女神官和柜台小姐面面相觑,接著跟女商人对上目光。
这名奇妙又性格乖僻的冒险者,不可能优先前往国境,而不去剿灭附近的小鬼。
大部分的人都不会想去瞭解自己住的地区以外的地方,也没有手段瞭解。
熟悉自己住的村庄附近不就够了吗?山峰对面发生了什么事与我何干。
然而,这句话若是出自爬到银等级的冒险者口中,应该颇为罕见。
「不过既然有哥布林,那就没办法了。状况如何?」
他一如往常,探出身子提问,女神官不禁扬起嘴角。
「算不上友好国。」
柜台小姐面色凝重地回答。身为代表国家的一介官员,她不方便多说什么。
「东侧有几个国家与本国接壤,那里,嗯,虽然道路与本国相通──」
柜台小姐停顿片刻,耸耸肩膀。
「该国没有冒险者公会这个设施。」
女神官「咦」了一声。
关于沙漠另一侧的国家,她虽然有点浅薄的知识,这件事倒从来没听说过。
「也没有冒险者吗?」
「不,有冒险者。正确地说,只是他们那样自称罢了。」
──是什么样的地方呀?
女神官竖起食指抵住嘴唇,陷入沉思。没有冒险者公会,但有冒险者的国家。
她自认这两、三年来增广了不少见闻,可是世界很大,有太多事情她不知道。
──「世上有许多知识比我更丰富的人」吗。
她想起哥布林杀手曾经说过的话,点头。
既然如此,她该做的就是亲自去听、去看、去记忆、去学习。
那位年纪与自己相差甚远的友人不是教过她了吗?探索未知的事物,是多么崇高的一件事。
「那么,那个国
家为什么和我们交恶呢……?」
「还请称之为『非友好』。」
面对女神官的疑问,柜台小姐微笑著委婉纠正她。看来政治是很复杂的。
「前任──噢,是他们那边的──国王在位时,两国之间互动还算频繁。」
然而改朝换代后,该国内部就开始严格管制外国人入境。
听说政府还持续徵兵、调集武器、组织军队,散发出动荡不安的氛围。
过去对抗魔神王的时候,该国也曾让自称佣兵或义勇军的士兵进入这个国家。
说是偶然待在当地的勇士,自告奋勇为民众挺身而出……
巧的是,正好有许多携带武器及马匹,甚至受过训练的旅人位在那一带。
「……这个,该怎么说呢。」
难道不是强词夺理?女神官急忙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吞回去,柜台小姐露出微笑。
不,这比较接近……装出笑容吧。女神官点头。
「总而言之,基于这些往事,两国的关系不太好──」
「不过,哥布林变多了。」
女商人打断柜台小姐说话,声音低沉。
她的茶杯初次发出声响,听起来简直像拔剑出鞘的声音。
「而且极有可能入侵我国土……不能坐视不管。」
必须调查。她如此说道,紧抿双唇。
恐惧、害怕、犹豫。轻而易举就能从她紧紧握拳、颤抖不已的双手看出这些情绪。
女神官却在女商人眼中看见了火焰。苍蓝、冰冷、带有寒意的火焰。
她觉得自己看过那火焰,吸气,吐气。吐出沉淀于胸口的东西。
──可是。
一这么做,摄入氧气的大脑便开始顺利运作。
非友好的邻国。没有冒险者公会的沙漠之国。散发危险气息的国家。
哥布林入侵了。要前去调查。由冒险者出马。
──这委托……大概不属于她。
而是比御用商人更有地位的人。搞不好在剑之圣女之上。
女神官脑中闪过潜入那座「死之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时遇见的宫廷里的人。
过去的自己──会如何呢?搞不好会对这种事抱持嫌恶感。
但不可思议的是,如今她并不会这么想。
有部分是因为以委托人身分出现的,是自己珍视的朋友。
虽然有些难为情而开不了口……她觉得对方就像自己的妹妹。也明白她有过悲惨的经历。
因此想要不计得失帮助她的心情,涌上心头。
在盗贼(Rogue)公会见识到哥布林杀手跟人交涉的场面,也对她造成颇大的影响。
这个世界上,也存在暗地里解决会比较好的事吧。
也有不是该由政府出面,必须让冒险者去做的事吧。
回想起来,她之所以能遇见现在待在自己身边的可贵同伴,也是因为那类型的事件。
──有缘。
思及此,心情便轻松了些。政治真的很复杂。
「不过……那不是金等级的工作吗?」
因此,女神官拐了个弯委婉地询问。
国家规模的事件,由金等级负责处理──应该是这样。照理说。
「是的。我想请各位在我去那边谈生意时,担任我的护卫……」
女商人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是觉得不好意思……在害羞吗?
就算是委托人与冒险者的身分也好,希望能再跟这群人一起冒险……
──倘若她是这么想的。
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了。女神官点头。女商人吁出一口气。
「不过,这起事件实在不能委托钢铁等级的冒险者呢。」
柜台小姐彷佛泼了一桶冷水。女神官瞬间语塞,女商人则绷紧神情。
刻意当著他们的面整理女商人缴交的文件,柜台小姐脸上依然挂著笑容。
简单来说,就是经验差距吧。女神官心想。
单论处理过的委托数量,柜台小姐远远超出他们不只一个等级。
女商人虽然也累积了不少经验,终究是最年轻的人。女神官也只比她好那么一点。
她抬头望向身旁的铁盔,只见他低声沉吟,毫不犹豫地开口:
「不过,有哥布林吧。那我就会去。」
「是的。」柜台小姐展露柔和微笑。「哥布林杀手先生没有问题。」
「那么,让她休息也无妨。」
「但委托人提出委托的对象是她。」
女商人发出分不清是「啊」还是「唔」的微弱声音。
女神官瞄了一眼,那种表情已经消失得不见踪迹。
虽然不能说是被她转移了注意力,这导致女神官没有立刻听懂柜台小姐接下来说的话。
「所以,把这个任务当成升级审查吧!」
柜台小姐带著满面笑容拍了下手。并非装出来的,而是自然的笑容。
「咦。」女神官眨了下眼。「升级──是升级到蓝宝石吗!?」
她反射性起身,立刻羞红了脸,急忙坐回沙发上。
从第八阶晋升至第七阶。明确意味著从新人通往主要战力的第一步。
自己将成为「冒险者前辈」,而不只是「新人中的前辈」。
女神官下意识握紧胸口的识别牌。心跳加速。
「毕竟是要去危险──」柜台小姐清了下喉咙。「更正,局势不稳的邻国嘛?」
──真是比不上她呢。
女神官心想。怎么办?该如何是好?女商人的眼神也透出一丝动摇。
「那、那个……」
女神官再度抬头望向哥布林杀手求救,他沉吟一声:
「既然如此,你接不接受,不该由我决定。」
无论如何,他都打算前往。
理所当然,女神官有种这件事再正常不过的感觉。
没人问她具不具备足够的能力,也没人劝阻她。
全是要由她──由自己一个人决定的事。
耍小聪明的说法和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可是,不过。
──保护、治愈、拯救。
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投身这个行业,原因显而易见。
女神官咬住下唇,一口气说:
「我要……接下这件委托!」
看得出柜台小姐露出喜悦的笑容。女商人眯起眼睛,彷佛在注视某种耀眼之物。
身旁的他,在铁盔底下带著什么样的表情呢?女神官无从得知。
只不过,她很清楚自己激动得心脏狂跳。
自己──想成为冒险者。
§
「所以,请告诉我关于沙漠的情报!」
「麻、麻烦您了……!」
还真突然啊。长枪手搔著头,这是他结束冒险,回到公会后过没多久的事。
他不耐烦地赶走好奇地看过来的其他冒险者,确认状况。
在眼前向她低头的,是那个怪人的团队里的女神官。
跟她一起鞠躬的──姿势真漂亮──少女则没见过,是贵族吗?
魔女在旁边「呵、呵」愉悦地笑著,状况恶劣到了极点。
──这样的话,只能一头栽进去了。
再说,女孩子有事拜托自己,却想找理由逃避,未免太过难堪。
话虽如此……
「怎么不去问那家伙?」
这一点他很在意。不如说这反而是最该问的问题。
要赌上性命的不是自己,就不该不负责任地对其他人的团队指指点点。
(插图009)
「呃,那是因为……」
女神官支吾其词,露出不像害羞的奇妙表情,搔著脸颊回答。
「他说两位的异国经验比较丰富,建议我来问你们……」
长枪手「唔」了一声。人家都这么说了,他哪有办法拒绝?
──臭家伙。
长枪手拚命压抑住内心不满的情绪,故作镇定。
若没办法在后辈──何况还是女性面前拿出前辈的样子,太丢银等级的脸了。
讲好听点叫谦虚踏实,不过缺乏自信的男人又有哪里值得依靠?
外在及内在、自信及实力是相辅相成的。长枪手不想缺少任何一方。
尽管要被人称为大英雄还有一小段距离,总该以与之相应的态度示人。
他看了柜台一眼,确认自己想找的柜台小姐也在看这边后,点点头。
「先换个地方吧。让女性站著说话,会影响我的评价。」
长枪手表现出「这是为了我自己好,你们别介意」的态度,将场所转移到等候室的长椅上。
静静跟在后头的魔女带著彷佛看穿了一切的微笑,但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
从拉下脸皮请她教自己识字、使用法术的那一刻起,就大致被看透了。
──但这不代表我可以不顾形象。
在这方面,自己跟那个怪人和重战士的观念似乎不太一样。
──大概是有后辈跟在身边的差别吧。
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他选择将得不出结论的问题拋到脑后。
因为他八成不会有收学生、弟子之类的新手加入团队,进而教育他们的一天。
几十年后,等他退休倒是可以考虑看看。仅此而已。
「所……以……你们,想问……沙漠的,情报……对、吧?」
由于长枪手陷入沉思,主动开启话题的是魔女。
她优雅地取出菸管,用指尖轻敲前端点火。
缓缓吐出的烟雾缠绕在性感的身躯上,态度十分轻松惬意。
坐在对面的两位少女则全身僵硬,双手放在大腿上用力握拳,形成对比。
听说她即将脱离新手身分,朝中流砥柱的领域踏出一步──……
──哎,会紧张是正常的。
长枪手忍住笑意。这条路就是要提心吊胆地走在上面。
「是的。只不过,呃,我们对沙漠一无所知,所以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听说那里很热,必须做好防晒措施。」
女神官与女商人同时开口。
「缺乏防晒手段确实会很难受,会被日出之神抓去宰掉喔。」
长枪手语带威胁,两人「咦」地面面相觑。
「那个──」女神官战战兢兢开口询问,「那里明明没高山,却有日出之神吗?」
许多人相信,日出之神是住在山顶的一介恶神。
祂会扑到在炎热夏日工作的人背上,死抓著不放。
如此一来,人类的精力及生命力都会耗尽,意识模糊,最后导致死亡。
无法确定祂是死于饥饿的灵、地底的恶灵,抑或其他存在。
长枪手也碰过一、两次日出之神。
那是他获得金属甲冑、兴奋地穿在身上──尚显生涩的时期。
仔细想想,在故乡的酒馆遇见的老佣兵也笑著说过,行军途中经常有骑士忽然落马而亡。
「在我看来,那大概是一种瘟神吧。」
随便啦──长枪手甩甩手。只要知道对策,日出之神根本不成威胁。
吃口军粮,补充水分,在树荫下休息片刻即可。
然而沙漠中没有树荫,打从一开始就不能被抓到。
「况且沙漠可不是只有热而已。」他说。「晚上冷到不行。」
「冷。」
这次换女商人眨眼。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好像有点脸色发青。
「那个……跟雪山一样冷吗?」
「对、呀。」魔女点头。「差不……多。」
大概只有长枪手发现女商人抖了一下。
她轻轻抚摸被头发盖住的后颈,也许是有过不好的回忆。
魔女斜眼看了她一眼,接著说道:
「所……以,要用又薄,又轻的……布,遮住……从头……到脚。」
「最好不要露出肌肤。会晒伤。」
长枪手说道,瞥向两人标致的脸庞。
水嫩白皙的肌肤要是晒得红肿,彷佛被火烤过,实在太糟蹋了。
珍贵的宝物当然要保护好。长枪手仔细地叮咛两人。
「从上到下都要盖好。去买件薄外套,素材要麻制,宽松一点的。」
「下面也要?」女神官面露疑惑,长枪手告诉她「有反射光」。
沙地反射阳光,绽放耀眼光芒的画面,非得亲眼看过才有办法理解。
「真的跟雪山一样呢……」
女神官却「原来如此」兴味盎然地点头,竖起纤细的食指抵在唇上。
──对喔,她好像去过两次雪山?
记得去年冬天,他跟那个战士及圣女的团队一起去过。
什么嘛。长枪手微微扬起嘴角。这不是累积了不少经验吗?
所谓的经验,不仅限于和怪物战斗。
成长不单纯只是通过能力审查,或习得新招式。
不明白个中差异的人很快就会走错路,断送性命。
回过神时,她已经稳稳踏出步伐,迈向前方了。
──虽然当事人应该毫无自觉。
这也没办法,谁叫她身边都是银等级──……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直线刺过来的声音,将沉浸于感慨中的长枪手拉回现实。
定睛一看,女商人澄澈如玻璃珠的双眸对著他。
腰间挂著剑,想必不是彻底的外行人。
看来她也一样,累积了相应的经验。
「噢,抱歉。」长枪手低吟,并接著说下去。要教的事有很多。
「首先是流沙。会流动的沙子……」
还有风。住在沙漠的怪物。旅程。休息方式。关于沙漠的城镇。
长枪手无法完整回答的问题、没提到的细节,则由魔女断断续续地补充。
这是他们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踏入其中,历经多次失败所得到的知识。
他并不打算无偿提供。只会动动嘴巴要他人解惑的家伙,不可能明白这些知识有多少价值。
不过,引导有上进心的人就另当别论了。长枪手是这么想的。
女商人认真地频频点头,用钢笔在笔记本上书写著什么。
旁边的女神官则低声复诵两人传授的知识,专心将它记在脑海。
相似之处明明只有蜂蜜色与金色的发丝,看起来却像一对姊妹。
想到这些孩子之后能结束冒险,平安归来──……
──感觉真不错。
……这时,魔女似乎想到了什么,摇摇菸管吐出烟雾:
「欸……你……不用,写下来……吗?」
「啊,是的。」
女神官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点头说道。
「因为万一泄漏给其他人知道,会很麻烦。」
长枪手默默抬头。只看得见天花板。
「怎么了吗?」
询问他的语气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不晓得是女商人,还是女神官,抑或两人都这么认为。
「……哎,算了。」
这样不太好,不过算了。就这样吧。责任不在他身上。
混帐东西(Gygax)。长枪手低声抱怨,继续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两人。
旁边传来魔女的轻笑声,听起来与某位神明极为相似。
§
──今天好晚喔。
她忽然心想,停止搅拌锅里的炖菜,轻轻伸了个懒腰。
隔著挂吊在空中的鸟笼里的金丝雀和窗棂望向窗外。
昏暗的夜色中,微弱的橘光从仓库缝隙间透出。
他在那里。光是知道这点,脸上就漾起浅笑。
晚归本身并不罕见。因为他一天到晚出去冒险。
假日──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就是了──他也会因为各种原因外出,或是帮忙牧场的工作。
牧牛妹之所以觉得「今天」很晚,是因为他一直待在仓库。
外出归来后,他说有些东西要调查,自中午开始便没出来过。
他将好几年前别人送他的大量书籍的一部分收在仓库。
大部分的书都捐给冒险者公会了,当时她也有帮忙运送──……
──书啊。
亏他有办法看懂。
她受过一些教育,所以懂得读写文字。
基本算术也不是不会,因为牧场的工作经常用到。
但看书很难。
念书很难。
尽管不学习应该也生存得下去,若想过更好的生活,八成得吸收更多知识。
例如今晚,舅舅要参加的会议也是。需要懂得要如何做生意。
──舅舅也真辛苦。
她不禁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笑了出来。
现在确实不关她的事,不过,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呢?
舅舅也会变老。虽然浮现在脑海的全是小时候的记忆,仔细一看……会发现他真的老了。
好复杂。
她叹了口气,拍打脸颊,转换心情。
「……好。」
既然决心已定,就该立刻采取行动。
因为只顾著钻牛角尖,最后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敢做。任何事都一样。
她点点头,在柜子里摸索,拿出收在里面的露营锅。
铸铁制的小锅一如其名,是在露营时用的携带式厨具。
她将大锅里的炖菜盛到里面,盖好盖子,顺便附上两片面包。
然后拎起汤匙、酒壶、杯子,锅子则挂在另一只手上,来到室外。
──完全是夏天的天空呢。
挂在头顶上的是双月及星海。
从口中呼出的气息不是白色,温暖的空气及清凉的微风参杂在一起。
牧草摇晃的窸窣声传入耳中,似乎还没睡的牛在远方叫著。
定睛凝视,还看得见道路前方的街灯。
她看了这熟悉的景色一阵子,小步跑向仓库。
然后因从门缝透出的光芒眯起眼睛,轻轻推开门,铰链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晚餐煮好了喔?」
「好。」
他的回应只有一句话。声
音跟平常不同,清晰可闻。
仓库最深处摆著一排柜子,塞满她不太明白那是什么的道具。
他坐在那里,在油灯的灯光下翻阅书页。
没穿铠甲,没戴铁盔。默默专注于某件事上的模样,令她觉得有几分怀念。
因此她不想打扰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你在看什么?」
「调查沙漠。」
──莎末?
她歪过头,没能立刻理解那个词的含意。
莎末。砂墨。纱默。沙漠──噢,沙漠。
她的思绪推敲出某个结论,不过也只是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
毕竟,她不太能想像他在调查哥布林以外的东西。
当然──小时候,他经常认真询问姊姊各种问题。
「有收集了那个国家故事的书,不过其他国家的故事也混在里头。」
神灯与精灵的故事、满身灰的少女的故事,他啪啦啪啦地翻著书页,摇摇头。
「以前认识的人也说过……若不亲自去一趟,就不会懂。」
「意思是,你接下来要去沙漠的国家啰?」
「大概。」
「这样呀……」
──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以前听说过……好像是东方国境另一侧的国家。
听说那边的人会骑某种背上长瘤的驴马……
她轻声说道,他喃喃回应「似乎真的有那种生物」。
──我还以为是童话故事……
不过既然叫做沙漠,那里肯定全是沙子。
她想像著漫无边际的沙地,皱起眉头。
从未见过的神秘景色,仅仅是等同于孩童涂鸦的空想。
最后,她将模糊不清的景色扔到一旁,静静站到他身后。
她坐到地上,和他背靠著背。身后传来明确的触感及体温。
「菜要凉掉了喔?」
「嗯。」他简短回答,停顿了一会儿后说道:「等等再吃。」
她思考片刻,露出无奈的笑容。
两人认识很久了──就算不计中间的五年。她一眼就看得出他正在烦恼。
「是很复杂的地方吗?」
(插图010)
「不知道。」他说。「从来没去过。」
是吗──她点头,他回答「对」。
「毕竟是外国嘛。是第一次呢,好厉害。」
牧牛妹双手一拍,天真地为他感到高兴。
她自己也没去过其他国家。这不是很厉害吗?
──虽然大家带我去过森人的村落。
那里跟外国、异国,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吧。
一般人一生都无法目睹一次的美丽景色,是她珍贵的回忆。
不过以其他国家为舞台大显身手,不正是如假包换的冒险吗?
「你也没去过。」
他简短地说。听起来像沉吟声,像硬挤出来的声音。
「所以我不知道……是否要问你,会不会介意。」
「啊……」
──原来。
原来如此。
很久以前,她独自去了他没去过的城市,两人因而大吵一架,自此分隔两地。
这次反过来了。
所以──他才会莫名不安吧。
想通原因,她笑了出来。
彷佛要先一步打断回过头的他发出咕哝声,「嘿」地抱住他的头。
「……做什么。」
他语带困惑,让她觉得非常有趣,一把将眼前的头发揉乱。
他任凭摆布,没有抵抗的意思,感觉像只温驯的狗或其他动物,挺不可思议的。
「欸,你不是想当冒险者吗?」
「……」
他没有回应。可是,也用不著他回应。
──那就得去冒险啰。
她就这样搂著他的头,轻声呢喃。
这次他同样没有马上回应。
不久后,他开口询问:
「……是吗?」
「对呀。」
没错。她点头,像在嘱咐他似的又说了一次。
「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吃饭,睡饱一点再出门。」
「……」
他简短「呣」了一声,仍然没有抵抗,点了下头。
她将锅子拿到手边,打开盖子,与他一同分食面包和炖菜。
炖菜虽然有点冷掉,她还是觉得自己煮得很美味。
无论何时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