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3章『「你」会怎么做?(Choose Your Own Adventure)』

「跳出锅子,跃入火中……吗?」

女神官没有立即发现,这句自言自语是出自哥布林杀手口中。

他不可能察觉到她疑惑的视线,却隔著驾驶座后面的窗户接著呢喃:

「老师……师父说过的话。」

「哎,这里倒真的是火中。」

妖精弓手无奈地耸肩,抬头仰望窗外的蓝天。

阳光毫不留情地洒下,连马车里都热气蒸腾。

再加上沙地的反射光,简直跟闷在炉子里没什么差别。

「到外面的话,耳朵会烧掉的。」

妖精弓手晃动长耳,彷佛在表示她心情不好。

昨晚,一行人终于停下马车休息时,明明还会感觉到寒意。

温差剧烈到若非森人,可能会搞坏身体,实在不是命定者可以住的地方。

「因为缠头布遮不住耳朵嘛。」

矿人道士则若无其事,或许该归功于矿人不愧是与火为伍的种族。

虽然未到一滴汗都不流的地步,看起来跟平常并无二致。

不过,那也是因为他们俩并非凡人吧。

「……对不起。都是因为昨晚我硬是赶路……」

女商人缩在座椅的角落,用微弱的声音道歉。

她白皙如雪的肌肤热得发红,汗流不止,呼吸急促。

女神官见她难受得不停喘气,上前帮她松开衣服,女商人的呼吸才终于平稳一些。

「是中暑……吗?」

这也不能怪她。连习惯在野外活动的女神官,都觉得头晕目眩。

就算曾经当过冒险者,对于身为贵族,现在则是商人的她来说,想必很难熬。

女神官递出水袋,女商人用十分乾燥的声音道歉。

她将嘴唇抵在袋口,大口喝水,女神官在一旁协助。

轻轻用手帕帮她擦掉滴下来的水,女商人又道歉了一次。

「补充水分,吃点肉乾。被日出之神缠上的话,这么做就不会送命。」

「其实……如果能去更凉爽一点的地方就好了。」

女神官对矿人道士点头,从行囊里拿出肉乾,含入口中咀嚼。

然后吐在手心,用手指拿起来送到女商人嘴边,她轻轻咬住变软的肉乾。

刚才有先喝了水弄湿口中,应该可以顺利吞下去。

没错。幸好他们还有一些物资,现状不足以致命。

后面的马车载著大量掺水的葡萄酒和粮食。

不过由于烈日当空,再加上频繁休息、喂食饲料的缘故,马的脚程慢了许多。

「啮切丸也要适度休息啊。毕竟你戴著铁盔,小心脑袋被烤熟。」

「好。」

哥布林杀手点头。

状况不足以致命,但绝对不容乐观。

──有流沙,代表偏离干道了。

做为道祖神的交易神石像也消失不见,该走的路线已被沙尘掩埋。

即使能靠夜晚的繁星与双月、白天的太阳判断方向,也无法掌握自己的位置。

他隔著铁盔观察景色。

看不见灼烧大地的太阳,也没有能当成路标的山峰,放眼望去全是绵延至地平线的沙子。

被晒热的地面冒出蒸气,化为阳炎在前方舞动。

「……听说有种叫海市蜃楼的现象。」

他想起自己在出发前埋头看完、记录沙漠情报的书上,有这么一段记述。

沙漠有时会出现幻影,蛊惑旅人……

「那种东西只要仔细看仔细听,就不会被骗啦。」

妖精弓手从窗户探出头,回应哥布林杀手的喃喃自语。

热风与沙尘吹得她忍不住像猫似的眯起眼睛,甩甩头,转头望向后方:

「欸,你没事吗──?」

「哈哈哈,对贫僧而言,缺乏水气暂且不提,这天气倒是热得心旷神怡。」

他的语气依然悠哉。

蜥蜴僧侣于后方的马车舒服地晒著太阳,坐在驾驶座手握缰绳。

本来该负责驾驶的马夫则缩在旁边嘀咕个不停。

「沙漠是地狱。在这边死掉的话,灵魂会被吃掉……」

「夜晚倒是冻得发寒,实在可惜。」

蜥蜴僧侣轻拍他的背,看起来毫不关心马夫。

或许是判断故意不跟他搭话,反而能让他冷静下来……

「不过不知该行往何处,令贫僧有那么点缺乏干劲吶。」

「希望能回到街道上。」

妖精弓手无聊地撑著颊,任风吹打在耳朵及脸颊上。

状况不足以致命,但绝对称不上好。

──就算只有自己是这样,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往乐观的方向想,自己肯定办不到。

因此哥布林杀手决定刻意陪她闲聊。

「没能回收小鬼们的装备也很可惜。」

「对呀──这一带看起来就没办法补充箭。」

妖精弓手不晓得懂不懂他的心情,发出银铃般的轻笑声。

这时,她忽然眯起眼睛,把手放在额头前面凝视远方。

「怎么了?」

「对面。是房子……吗?有东西。」

「呣。」他低声沉吟。有时间犹豫,不过,没有其他足以让他犹豫的选项。「决定了。」

哥布林杀手缰绳一甩,疲惫的马儿便乖乖听话,改变方向。

车内一阵晃动,感觉得到马车转向了。

「这个铁砧是不是又把阳炎还啥玩意误认成房子啦?」

「没礼貌!」听见矿人道士的调侃,妖精弓手把头缩回来,大声反驳。

女神官微笑著看两人跟平常一样开始斗嘴,吐出一口气。

讲了那么多,她也一样受不了这股热气。

为了省水,她在手帕上滴了一些水,用沾湿的手帕擦拭脸颊。

接著帮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女商人擦脸。

「……果然该多锻炼一下。」

她叹了口气,女神官苦笑著摇头。

「希望等等有机会休息……」

没多久,马车果然抵达了村落──那里异常安静。

§

喀唦。踏出去的脚踢散堆成小山的沙子,是正常的吗?

哥布林杀手放下横杆,卡住车轮,从驾驶座跳下来,思考著。

这个沙子盖到脚踝的状况,在沙漠大概是家常便饭。

被晒热的脑袋,思考变得太过迟缓。他啧了一声,拿起水袋灌了一、两口。

从铁盔缝隙间塞进去的袋口,流出温热的水。

「总之得先调查看看,如何。」

「……是啊。不掌握这个地方的状况,什么事都不能做。」

他询问女商人,女商人修长的双腿正好踏出马车。

长靴陷进沙地,她将外套盖在头上阻挡阳光,困惑地点头。

「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你是这次的委托人。」

哥布林杀手如此回答,她眨眨眼睛,扬起嘴角。

表情看起来少了点紧张感,彷佛放下心来了。

「那就麻烦各位了。」

「好。」

他点头,用手势叫伙伴们前往村落。

哥布林杀手走向前方,身后传来踢散沙子的声音。大概是其他人下马车了。

双腿向前迈步。白色沙尘于空中飘散,化为烟随风而逝。

他检查腰间的剑,维持随时都能拔剑的状态,慎重前进。

村里有好几栋建筑物,似乎都是由纯白黏土或砖坯盖成的。

远看无法分辨这里的村民以什么维生,不晓得有没有饲养长瘤的驴马。

或者也可能是驿站。无论如何,希望可以补充水分和收集情报……

「哇,地面好烫……」

妖精弓手慌张地在沙地上奔跑,不留下任何足迹乃森人的特权。

地面的反射光灼烧著一行人,女神官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

「……感觉眼睛要烧起来了。」

「最好不要往上面和下面看……是说,长耳丫头打扮成这样是对的。」

矿人道士咕哝道,走在前面的她似乎听得一清二楚。

妖精弓手转过身,一脸满足地挺起那平坦的胸膛。

「这叫森人的智慧啦,智慧。要配合每块土地的自然环境。」

「这可不是命令精灵,使唤大自然的人该说的话。」

「比起在地面挖洞,砍伐森林的矿人好多了。」

两人的斗嘴声混入呼啸的风声,传入耳中。

剩下只听得见踢散沙子的脚步声。真的只有这点声音。

──哥布林吗?

不,如果哥布林袭击过这里,未免太乾净了。

他踏进给人一种空荡荡的印象──宛如废墟的部落,回过头。

该思考的事有很多。

「马夫呢。」

「留在原处。感觉跟不上贫僧等人,现在也没那个心力带著他。」

蜥蜴僧侣眼珠子转了圈,悠闲地走在路上。

他缓缓转动长脖子,视线前方是

缩在货车车棚下的男子。

男子裹著外套,咬住手指两眼无神,不停自言自语,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是这个状态。

沙漠的环境、突如其来的敌袭与逃难行,以及在沙漠中漫无目的地徘徊。

未必所有人都撑得下去吧。

「有危险性吗?」

「这个嘛……不好说。在沙漠被夺去魂魄之人的行动无法预测。」

蜥蜴僧侣的瞬膜动了动,彷佛在观察什么,吐出舌头。

「不过商人小姐虽然身子纤弱,倒有几分胆量。不至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多注意一下。」

「明白,明白。」

哥布林杀手将带头的位置让给缓步前行的蜥蜴僧侣,稍事休息。

戒备周围。掌握全员的状态。身为团队的头目该思考的事。该做的事。

「……身体状况如何。」

「是。」女神官喘著气,汗涔涔的脸颊浮现笑容。「没问题。」

「那就好。」哥布林杀手点头。「记得喝水。」

「你在……担心呢。」

呣。哥布林杀手不著痕迹地放慢步调配合她,女神官小步走到他身旁,说了奇怪的话。

他无法理解,歪过头,她轻轻微笑:

「我在说她。」

「啊啊……」

哥布林杀手视线在铁盔下移动,瞥了马车一眼。

女商人拿外套遮阳,爬上驾驶座,眼观四方,像在警戒的样子。

看不见她的表情,说不定她的身心都在硬撑。

然而,女商人发现他在看她后,举起手用力左右挥动。

彷佛在表示她没问题。

「因为……」他在空中寻找话语,喃喃说道。「……她是委托人。」

「是呀。」

女神官一副「我明白」的态度,咯咯笑著,加快速度。

他放慢速度,她加快脚步跟上,两人终于并肩而行。

在令人头晕的暑气中,两人在村落的街道──疑似街道的沙河上行走。

水桶、农具,屋外的东西大多倒在地上、被沙埋住,抑或两者皆是。

包含脏乱的街道在内,实在不像有人居住的地方……

「可是以这个情况来说……感觉也没有荒废呢。」

女神官提心吊胆地环视周遭,轻声说道,哥布林杀手默默点头。

他深有同感。和哥布林的巢穴不同,有股来历不明的气息。

不过,他固然重视自己的直觉,却不是会因此犹豫的个性。

「怎么样,有人吗?」

「有。」被问到的妖精弓手,站在建筑物门口晃动耳朵。「好像在睡觉。」

「……什么?」

哥布林杀手穿过打开的大门,跨越积在门口的沙堆走进去。

踏进屋内一步,温度反而称得上凉爽,或许是因为阳光被遮住,或是建材所致。

凉爽的空气令他感到些微寒意,往更里面走去,那里似乎是食堂。

毛毯从被踩乱的沙子的缝隙间露出,中央有个代替圆桌的长柜。

一名壮年男子趴在其上沉睡,蜥蜴僧侣及矿人道士围在两侧。

「其他房间也看过咧,统统没有反应。连婴儿都叫也不叫一声。」

「那么……若其他民宅亦然──不,即便只有此处,这可真是诡异的状况吶。」

这两人似乎也都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

趴在柜子上的男人穿著和妖精弓手类似、配合沙漠气候的衣服。

如此之外没有任何异状,那人却垂著头,一动也不动。

「那个,请问……?」

女神官战战兢兢地跟对方搭话,哥布林杀手伸手制止她。

他代替她上前,从剑鞘抽出短剑,一步步接近男人。

然后伸出绑著圆盾的左手,抓住男人的肩膀……

「──呜!?」

女神官尖叫的同时,男人的身体无声倒下。

接著转眼碎成粉末,如同石像在风雨摧残下腐朽的模样。

身体化为疑似血肉颜色的红黑色粉尘后,只剩下哥布林杀手手中的部分。

然而,他轻轻一握,就连剩余的部分都自然崩落。

「这、这到底是……?」

不能怪女神官忍不住向后退去。

因为连矿人道士和蜥蜴僧侣──虽然他脸上布满鳞片──都脸色大变。

「喂喂喂,意思是这座村子的人,都是这副模样吗……!?」

「趁夜晚无人察觉之际,将村民尽数……的样子。」

「难怪这么安静。」

哥布林杀手简短呢喃,蜥蜴僧侣的长脖子上下摆动:

「是否该视为遭到怪物袭击?」

「这样的话……或许是有色之死(Graograman)。」

从铁盔缝隙间传出的咕哝声,令所有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听说沙漠里有恐怖的东西。虽然我不清楚是什么。」

好像是童话故事中的怪物──哥布林杀手说完,轻轻摇头。

「不重要,忘了吧。只是刚好想到罢了。」

哥布林杀手鲜少提及小鬼以外的怪物。

要不是因为妖精弓手正在戒备屋外,她八成会惊讶得大声嚷嚷……

「喂,大家!糟糕了!」

就在这时,当事人嘹亮的声音传来。

§

「哇、哇啊啊啊!我受够了!这片沙漠被诅咒了……!」

「喂,等等!你要去哪里……!」

马夫甩掉女商人抓住他的纤细手臂,抢走马车的缰绳。

「啊!」

女商人一屁股跌坐在沙地上,尖叫出声。

马夫却看都不看她一眼,策马前进。

若非女商人及时滚向旁边,想必再也无法看到她纤细美丽的身躯。

「回去!我要回去,这种地方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我不想死……!」

马夫瞪大乾燥充血的双眼,口沫横飞,拚命鞭打马匹。

女商人趴在地上,看著马车瞬间消失在沙尘的另一侧,咬紧牙关。

早知道就不要犹豫,真该拔出腰间的细剑……!

「对不起,我阻止不了他……!」

「没关系!」

最先回答她的,是立刻冲过来的妖精弓手。

森人在沙地上一蹬,一溜烟赶到她身边,迅速扶起女商人。

「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啊,没有。」女商人边咳嗽边回答。「只是沙子跑进嘴巴。」

「是吗,那就好。」

妖精弓手发自内心松了口气,轻轻为心爱的友人擦拭头发及脸颊。

接著态度瞬间一变,不顾形象地咂舌,紧张地大喊:

「喂,大家!糟糕了!」

伙伴们马上从房子里冲出来。

蜥蜴僧侣甩著长尾打头阵,接著是身穿铠甲,动作却异常灵敏的哥布林杀手。

后面是小跑步赶上的女神官,以及大步跟在最后的矿人道士。

「失策!」第一个大喊的也是蜥蜴僧侣。

「没想到那厮的灵魂,竟被沙漠摧残到了如此地步……!」

蜥蜴僧侣大概是觉得他只是暂时失去理智,抑或情绪不稳。

情绪低落的人反而会没有力气做任何事,因此最好放著不管,想不到适得其反。

「怎么了,为何不射箭。」

哥布林杀手不悦地将喀啦喀啦的掷骰声赶出脑海,咕哝道。

妖精弓手却没有回答,凝视沙尘的尽头,冷静提问:

「你们那边呢?」

「没救。」他摇头。「无人生还。」

「可以的话……我想祭拜他们……」

女神官怯生生地说,但她也明白久留会有危险。

毕竟真相不明的死亡正盘踞于此地,或许选择逃跑的马夫才是聪明的。

「总之,最好快点追上去……!」

「拖著马车吗?我看有困难……」矿人道士皱眉沉吟。

「用上『顺风』的法术倒是可行──……」

「劝你最好不要,矿人。」

妖精弓手毫不掩饰凝重的表情。

她优雅地竖起食指,指向沙尘的另一侧:

「看那边。」

她没有射箭,也没有追上去的理由存在于该处。

沙尘的另一侧。确实没错,尘土正在那里飞扬。

被风卷起的沙子于地平线上形成漩涡,乘著狂风转动。

像只蜷起身子的大蛇──女神官茫然地小声说道。

那东西正在逼近。

彷佛红黑色群山正在直线朝他们冲过来。

「那……」

女商人愣在原地,惊呼道。

「……那……是什么……!?」

「啧,原来如此!『有色之死』这名字取得可真好!」

回答她的是几乎可以称之为怒骂的矿人道士的吶喊。

「鲜红死亡之风(Simoom)!这座村子的人八成就是死在它手下!」

「那

是什么,怪物吗!?」

妖精弓手反射性望向矮小的伙伴。矿人道士怒吼道:

「是沙尘暴!」

西蒙风,意即有毒之风。

带著骇人热度的沙尘暴。高温的沙砾平等地袭向万物,毫不留情。

等待运气不佳、来不及逃跑之人的,是无法想像的热风。

被覆盖天空的沙子关进黑暗,瞬间乾枯,迎接死亡。

当然,不是每个冒险者都知道详情。

然而正因为是冒险者,他们对死亡的气息相当敏锐。

与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沙尘暴吞没的马夫,有著决定性的不同。

「快跑!」

这声吶喊大概是出自哥布林杀手口中。所有人都朝建筑物飞奔而出。

「哈哈哈哈哈,哎呀,这下有趣了!」

「长鳞片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笑!」

蜥蜴僧侣以脚爪蹬地,迅速用他的长尾将矿人道士拎到背上。

以矿人矮小的身躯,无疑会被沙尘暴追上。情况刻不容缓。

「可是建筑物里的人不也死了吗!?」

妖精弓手飒爽地从旁冲过,瞄了背后一眼。

「欸,那个可以在水里呼吸的戒指呢!?」

「有带,但我不打算赌命尝试在沙尘暴中管不管用。」

哥布林杀手呼吸没有丝毫紊乱,边跑边整理思绪,说出以现状来说最好的解决方式。

「居民是因为没发现才丧命。把门窗关上,躲在里头。」

既然团队头目决定了方针,他们该做的就是全力付诸实行。

蜥蜴僧侣、矿人道士、妖精弓手冲向前,女神官扶著女商人。

遭遇日出之神的她气喘吁吁,十分可怜,令人担忧。

「我扶著你,加油……!」

「马、马……要、怎么办……!?不能,放著不管──」

「放弃吧。」

「哇!?」

「啊……!?」

哥布林杀手一口打断两人交谈,介入其中。

搂住两位少女纤细的腰肢,像在搬木柴似的将她们拦腰抱起。

接著无视她们立刻发出的尖叫声及些微的抵抗,加快脚步。

然而,黑暗比他更加迅速。

彷佛要将他们覆盖住的暗影紧逼而来,女商人忍不住恳求:

「我、我没问题的。我──……可以自己走……!」

「要是摔倒没人帮得了你。」

听见这段对话,女神官毫不犹豫地说:

「……拜托了!」

她应该是判断,这么做生存的可能性会稍微提高一些吧。

女神官任由哥布林杀手抱著自己,为了多少帮上一些忙而绞尽脑汁,望向身后。

升起的飞沙以与沙尘暴这个名字极为相符的猛烈之势,遮住在空中闪耀的太阳。

沉重的黑影落在一行人头上,让人觉得用不著多久,肯定会被如同夜晚的黑暗困住。

该用「圣光(Holy Light)」吗?不,还没暗到那个地步。「小愈(Heal)」、「净化(Purify)」也不对。

「……情况紧急的话,我会用『圣壁(Protecion)』!」

「交给你了。」

既然如此,她该做的就是集中精神,准备向天上的众神朗诵祷告词。

女神官闭目呢喃祈祷的话语,女商人紧咬下唇。

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该对她说些什么,最后判断动脚比较重要。

「欧尔克博格,快点!」

铁盔的狭窄视野前方,先站到门口的妖精弓手挥著手大声呼唤他。

看到蜥蜴僧侣及矿人道士从旁冲进屋内,他点头。

面对从身后涌上的鲜红死亡之风,他所能下的最后一步棋。

「要扔出去了。」

「咦?」

「哇……!?」

没等两人回应,哥布林杀手就按照宣言采取行动。

他先将女商人扔向门口,接著换女神官,再一口气缩短最后那段距离。

两人摔在被沙尘弄脏的毛毯上,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接住她们。

哥布林杀手滑进屋内,在他身后的妖精弓手用力关上门。

下一刻,房子伴随巨响剧烈摇晃。

无疑是千钧一发。

§

「把门关好。构筑防线!」

「交给我吧……!」

哥布林杀手冲进来的瞬间,水滴在高温铁锅上的声音响彻室内。

不知情的人,根本不可能想得到那是沙砾砸在整栋房子上的声音。

蜥蜴僧侣扛起积满灰尘的长柜压住门,哥布林杀手则抽出毛毯。

摔在其上的两位少女急忙跳开,他摊开毛毯挡住窗户,用钉子固定。

砰一声关上的门窗缝隙间流出沙子,不过不足以致命。

唯有震耳欲聋的巨响无法遮蔽,但应该不至于不能对话。

哥布林杀手隔著铁盔的面罩注视吱嘎作响的天花板,然后摇头。

「其他房间如何?」

「都看过一遍,固定住了。」

妖精弓手搔著头发回答。大概是趁刚才那段时间巡过屋内了。

这个动作有如猫在理毛,大剌剌的,由森人做起来却相当适合。

「啊啊,讨厌……头发都是沙子……!」

每当她用手梳理头发,沙尘都会随之飞扬,如白烟般升向上空。

女神官和女商人看了,也急忙整理起自己的头发跟衣服。

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任何一处没沾到沙子。

哥布林杀手也感觉到沙子跑进了衣服的缝隙间,她们就更不用说了。

「……休息一下吧。」

「是啊……」女商人露出疲惫的笑容。「幸好这个家的主人似乎也不在了。」

仔细一想,穿越国境后,他们就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精神的紧张及肉体的紧张,自然会导致疲劳。哥布林杀手点头赞成。

「吊祭完死者就休息。施法者太累不会有好事。」

是在顾虑她的心情吗?──不,不是。是因为那些尸体万一成了不死者,会很麻烦。

他环视周遭,寻找椅子,发现没有椅子后,一屁股坐在门口旁边。

接著卸下腰间的剑,将它抱在身前,伸长一只腿靠著门。

「就算有哥布林,在这场沙尘暴中也进不来。」

既然如此,就该由不是施法者的前锋负责看守。

跟平常露宿野外时的安排一样,由他跟妖精弓手戒备,让三位施法者──现在则是四位──休息。

矿人道士听了,捻著胡须点头表示明白。

「那我最后再做点事吧……」

反正隔天法术的使用次数也会恢复,现在肯定就是使用时机。

矿人道士在装满触媒的袋子里搜来搜去,抓出一卷羊皮纸。

「『无尽之物,死亡之弟沙男(Sandman)啊。以一首戏曲为交换,用沙子守护梦与我等』。」

羊皮纸轻轻飘到空中,卷起沙尘的漩涡,忽然凭空消失。

紧接著,沙尘暴的声音变小了一些,让人觉得屋内充满温暖。

或许是因为这样,女神官一副想睡的样子眨眨眼,女商人则优雅地遮著嘴巴打哈欠。

「『惰眠』吗?」哥布林杀手问道,矿人道士哼了一声。

「哎……以我的能力,只能做到这样啰。」

在这场沙尘暴的正中央,恐怕无法呼唤精灵。

哼笑后,矿人道士拿起挂在腰间的酒大口灌下,擦去沾到胡子上的酒。

「虽然八成会沾满沙子,我去找找有没有食物。」

「那么,贫僧也奉陪吧。因为热量不足吶,热量。」

你到底在说啥啊。矿人道士无奈地回应蜥蜴僧侣,两人前往屋内的厨房。

「那,我……们就……休息了。」

「不好意思……麻烦各位了。」

女神官及女商人一面打盹,一面慢慢从地上站起。

「来。」女神官伸出手,女商人握住她的手,踏著不稳的步伐走向寝室。

哥布林杀手见她快要跌倒,立刻准备起身,不过看来只是杞人忧天。

她们牵著手进入寝室,女神官在那里摇响锡杖,献上祷告词。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引导离开大地之人的灵魂……」

她用比平常更加结巴的语气向地母神祈祷。

终于撑不下去的两人倒在床上,很快就坠入梦乡。

曾经是人类的灰烬扬起,两人在其中牵著手沉睡的模样,俨然是对姊妹。

「……」

哥布林杀手默默从杂物袋中拉出水袋。

里面的水少了许多,显然得省著点喝。

尽管如此,他还是判断必须摄取水分,用珍贵的一口水滋润喉咙与舌头,吐气。

其实他还想擦脸。有种沙尘害眼睛睁不开的感觉。

「水呢。」

「井大概被这些沙埋住了。」

妖精弓手晃动长耳,耸耸肩膀,往关起来的窗户外面看了一眼。

以她的视力,是否能看见凡人看不见的东西?

「厨房有水瓶,不过跑了一堆沙子进去。应该能喝啦。」

「是吗。」

「你在顾虑我呀?」

妖精弓手踢散沙子,坐到没有脏污的空间,直截了当地说。

「……呣。」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不知道。」

「这是害羞?」

「不。」

哥布林杀手摇头。

「真的,不太清楚,头目要怎么当。」

说完这句话,他就陷入沉默。

尽管不清楚,他明白自己好歹是头目,不该有不必要的抱怨。

那位重战士绝对不会表现出没自信的样子。

妖精弓手只应了声「是吗」,他觉得很感激。

她用不顾形象的动作脱掉鞋子,倒出里面的沙。

走路不会留下足迹的上森人,也无法避免沙子跑进去吗。

哥布林杀手心不在焉地想著这种事,为疲劳感心生不悦,皱起眉头。

想著无意义的事情,不正是精疲力竭的证据?

「哎,无所谓啦。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睡?」

「……呣。」

「我想好好睡一觉。」

他没能立刻理解她的意思,妖精弓手接著轻描淡写地说。

大概是在表示按照惯例,要先由她负责看守。

同时也是在催他快点去休息。

哥布林杀手想起非常怀念的人的语气,嘴唇扭曲。

幸好戴著铁盔──他心想。那个人的声音,他已经记不清了。

「好。那,我去睡了。」

「快去。」

妖精弓手摆摆手,哥布林杀手不客气地开始松开防具。

然后用力靠到墙上,做了个深呼吸,闭上一只眼让大脑放空。

水、粮食、旅程,以及小鬼。休息,醒来后从厨房拿粮食。还有地图。然后是小鬼。

那些家伙怎么在如此严峻的环境下生存的。光靠成群结党有困难吧。附近还有山贼。

栖息地带重叠了。为何双方没有产生冲突。巢穴在何处。

他们如何得到粮食。娱乐不足。那些家伙的欲望深不见底,字典里没有忍耐二字。

在沙漠中不可能生存得下去。而他们也一样。

无法带领团队活著回去──实在没资格自称冒险者。

老师看到自己这副德行,不晓得会多失望。他会嘲笑自己吗。

他潜入不停打转的思绪中,又吐出一口气。

沙尘暴是在何时停歇的,他完全没印象。

§

想出到屋外,得费上一番工夫。

因为大门往内侧凹陷,沙子从窗户的缝隙间洒落。

「我看整个被埋住啰。」

矿人道士皱眉摇头,团队中也没人有歧见。

毕竟讲到土壤,没人的知识及经验比得过矿人。

既然如此,该如何是好?哥布林杀手著手确认手牌。

「挖出一条路……好像有困难。」

女神官不经意地从窗户及门缝间望出去,困扰地说。

虽说她并不精通土木工程,这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用双手就能解决的问题。

要是沙子一口气灌进来就惨了,因为这样会不知道要如何挖、又该挖到何处。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能否用法术做出道路?」

「『隧道』吗?」

然而──矿人道士面露难色,不是因为他才刚睡醒没多久。

「也不是不行,但万一法术在途中解开,我们全会被埋在土里,一命呜呼。」

妖精弓手「唔呃……」板起脸来,因此不予采用。

虽然可以试著赌一把,但那仅限于没有其他选项的情况。

「旁边不行就往上。栖息地与进步的道路就该如此吧。」

蜥蜴僧侣卷起尾巴,彷佛在教导信徒般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这栋房子的建材是砖坯,用不著木工工具即可轻易破坏。

只要不待在洞穴正下方,也不会被掉下来的沙子活埋。

问题是。妖精弓手提心吊胆地看著天花板,喃喃说道:

「万一屋顶整个塌下来怎么办?」

「到时用『圣壁(Protecion)』挡住不就得了?」

再顺势让它们往旁边流过去──矿人道士说得轻松,女神官不禁苦笑。

「虽然神迹不是那样用的……我会努力。」

妖精弓手露出错愕的表情仰天长叹,重重地摇头。

呃,神迹确实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不过──

「……真的被荼毒了。」

「……?什么意思?」

女神官一头雾水,妖精弓手像在对待妹妹似的,抚摸她的头。

沙子随著她的动作落下,两位女孩却笑得乐不可支。

「那就从上面吧。」

哥布林杀手站起来,仰望天花板,伸手碰触。

他试著用手指去推,传来稳固的触感,没有凹陷。

「得慎重行事。」

「就我之前从外面看到的情况,屋顶是平的。」

矿人道士捻著胡须,双臂环胸陷入沉思。

「虽说上头堆著沙,不过应该不至于出不去。」

「……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再说?」

提议的人是女商人。

对于看起来紧张又疲惫的她而言,那只不过是忽然想到,随口建议的小事。

然而──脸很乾。口渴了。肚子饿了。

「是啊。」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吐气。「就这么办。」

一行人(Party)早就决定拿房子里的物资来用。

再说,从遗迹或坟墓取走埋藏品才是冒险者的作风,遑论屋主已死的民房。

他们怀著对死者的敬意找到的东西,是厨房里被沙埋住的水瓶,以及炉子里一片冷掉的硬面包。

随便找了个水壶倒掉内容物,拍去尘土,隔著一块布将水倒入,如此反覆几次便能过滤掉沙子。

硬面包也只要用炉子点火,烧热石头,重新加热即可。

只要动点脑袋、下点工夫,就能节省「净化(Purify)」、「点火(Tinder)」和粮食。

「这几天没空坐下来吃饭,现在是个好机会。」

哥布林杀手缓缓将面包切片,从铁盔缝隙间塞进去,一面说道。

女商人听了,疲惫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

「也很久没在不会晃动的地方睡觉。」

「如果能洗个澡,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妖精弓手忧郁地拎起一搓头发。脏污与森人无缘,所以她才会这么在意吧。

听见她的抱怨,女商人愧疚地说:

「如果我有蒙受能制造水的神迹就好了。」

「若是如此,在这片沙漠搞不好能发一笔小财。」

矿人道士在一旁应声,女神官面露苦笑,蜥蜴僧侣则用颇有深意的语气附和:

「毕竟『花钱如流水』一词,在这儿会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他将一小块面包扔进尺寸不合的大嘴。

「说起流水,听说有用小锅炖煮起司、将食物泡进其中食用的料理?」

「噢。」女商人眯起眼睛。「是用白葡萄酒跟起司做的……山地地区的料理。」

「真是梦幻般的食物。」

「但有需要吗?」

「当然,当然。」蜥蜴僧侣兴奋地对女商人点头。「需要可是由人创造出来的。」

饭后,他们使用沙子清理。

无论洗手还是清洗餐具,都用了沙子。

因为吸收了如此大量的日光及其波纹的沙,比随处找来的水更乾净。

这段时间平稳得让人觉得不合时宜。

外面是沙漠、他们处在危急的状况下、小鬼的隐忧,彷佛都要被遗忘了。

大家围在一起吃饭的机会,还真是增加了不少。

哥布林杀手在思考如何剿灭小鬼的期间,忽然有这种感觉。

他发现女商人笑著吃饭时,不时会擦拭眼角。

但他什么都没说。

其他人八成也发现了,却没人提起。

他们这个团队,不该随便踏进唯一的幸存者心中。

只有女神官贴心地照顾著她,彷佛刚多出一个妹妹的小孩。

那也是她的选择──既然女商人甘于接受,那就好了吧。

哥布林杀手没有依依不舍,收拾完毕便站起身。

「那么,开工吧。」

再说一遍,想出到屋外得费上一番工夫。

基于体型考量,由哥布林杀手站在椅子上动手。

他慎重拆下天花板,同样慎重地敲碎天花板上方的砖坯。

使用的道具是冒险者套件(门别忘记带!)的锤子及钉子。

沙子迅速掉进屋内,虽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还是令人内心一惊。

不过同时从缝隙

间透出的蓝天,对女神官来说是值得欢喜的光明。

「这样就出得去了……!」

「那么,得慢慢拓开洞口啰。」

矿人道士挽起袖子,手指围成一个圆圈,透过那个圈凝视洞口,点头。

「啮切丸,换我上。长鳞片的,借个肩膀,凡人盖的房子大得莫名其妙,我构不到。」

「明白,明白。」

蜥蜴僧侣弯下腰,矿人道士踩到他肩上,接手之后的工程。

他用粗大的手指灵活地使用铁锤,敲碎砖块,拆除,扔到一旁。

费工的只到这里,剩下就是时间上的问题。

洞口瞬间扩展到人穿得过去的大小,哥布林杀手率先爬上去。

「可以了。」

女神官抓住随著这句话扔进屋内的绳索,爬到屋顶上,映入眼帘的是──

「哇……」

四方世界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以及位在骇人高度的蓝天。

世界是多么广大啊。

蓝色天顶及浮在其上的云朵,远到伸长手臂也绝对无法触及。

四面八方只看得见红色的沙在流动。

吹在脸颊上的热风令她反射性眯起眼睛,按住头发,女神官感觉到自己呼吸加快。

呼,呼,呼,呼。像在喘气般急促又微弱。

忽然被扔到海洋中心,差点溺毙──不知为何,眼前景色使她产生这种感觉。

正因如此,第一个发现的人也是她──女神官。

「沙漠……在移动……?」

起初是些微的震动。沙子荡漾出的涟漪。然后是斩裂沙尘──形似尖塔的背鳍。

与沙尘一同窜上地面的大鱼,使人联想到大得吓人的外套。

一只──不,不只一只。两只。三只。

接连出现的巨影展开宛如雷鸟翅膀的胸鳍,于空中翱翔,长尾拖出一道道痕迹。

令人头昏眼花的一群大鱼从沙地飞出,覆盖天空,再度潜入沙中。

鱼群扬起的滚滚沙尘如同水滴,降雨般落在一行人身上。

「沙海鹞鱼的大迁徙(Sand Manta)……!」

忍不住吶喊的,是矿人道士?还是蜥蜴僧侣?搞不好是女商人。

不过在此之后,冒险者们彷佛丧失了语言能力,为那气势磅礡的景象看得出神。

因为这画面即使是森人,一辈子也未必能目睹一次。

「唉……现在要怎么办?叫我们踩著它的背穿越沙漠吗?」

又不是童话故事里出现的黑衣猎人。妖精弓手傻眼道。

「不过说起童话,这简直就像传说存在于古老往昔的无尽大蛇呢。」

「何以见得?」

蜥蜴僧侣好奇地回问,妖精弓手耸耸肩:

「遇见的森人,至今依然在等待它通过。」

妖精弓手板著脸回答,不久后,纤细的肩膀忽然颤抖起来。

接著,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啊──讨厌,真让人受不了!」

银铃般的笑声彷佛在证明她是发自内心感到喜悦,向天际延伸。

她用孩童般的动作仰躺到地上,毫不介意身下的沙子,伸长四肢。

「就是因为这样,冒险才有趣。」

有人因这句话笑了。笑声如涟漪似的扩散开来,瞬间感染了所有人。

或许是因为面对这个情况,只能以笑容带过,也有可能单纯只是被眼前景象震慑住了。

(插图012)

不过,他们并没有放弃。

没有马,没有物资,没有时间,只能等待沙海鹞鱼通过。

等待过后,必须漫无目的地在沙漠中仿徨。

然而──不知为何。每个人,甚至连女商人都没有绝望。

连哥布林杀手都咕哝了一声「是啊」,究竟有没有人发现呢?

这就是冒险,已是不言自明之事。

而既然是冒险──「宿命」与「偶然」的骰子,此刻仍在喀啦喀啦地转动。

骰出的点数先不论好坏,往往带有戏剧性。

「……船。」

最后,看见骰子点数的是女商人。

她喃喃说道,在沙子中前进,跑到屋顶的角落。

女神官急忙跟在后面,搂住纤细的腰支撑她。

「船……?」她和女商人盯著同样的方向,眨眨眼睛。

那无疑是船。

热风扬起白色船帆,在沙地上留下白色痕迹疾驶的船。

好几艘三角形船帆鼓起的船只,竟然追在那群沙漠鹞鱼后头。

此情此景不禁让人瞬间忘记这里是沙漠,甚至像幻影。

「那么身为遇难者,试著求助吧。」

蜥蜴僧侣悠哉地说,哥布林杀手点头赞成,举起不长不短的剑:

「大声呼唤。有携带反光物的人,举起来挥。」

「啊,是、是!」

「那就用这个……!」

女神官连忙点头,举起锡杖,旁边的女商人拔出腰间的细剑。

伴随清脆声响出现的,是由红宝石锻造而成的耀眼轻银光辉。

船团似乎注意到了在阳光下闪耀的光芒。

一行人看见带头的那艘船改变方向,向村落遗迹驶来。

「海贼──不,该叫沙贼吗?希望不是那类型的集团。」

「到时把船抢走就好啦。」

矿人道士愉悦地嘟囔道,妖精弓手立刻跟著开起玩笑。

不久后,船只扬起沙尘在废墟旁停下,船舷朝向一行人。

或许是渔船吧,体积没有大到哪去──但那是在跟沙海鹞鱼相比的情况下。

目测可供十人搭乘的船上,一名老者拿著一根长鱼叉站在甲板。

「你们是漂流者吗?」

「对。」

哥布林杀手默默点头。

「我们是……」他稍事停顿。「……冒险者。遇到了麻烦,可否载我们一程?」

他语气平淡,对方也用低沉平稳的声音回应:

「随你们便。」

疑似船长的年迈虫人(Myrmidon)说道,「喀喀」敲响下颚。

§

在船上感觉到的风不同于在沙漠沐浴的风,锐利且舒适。

大概不只是因为船的速度,虫人提供给他们的水及手帕也占了一部分原因。

只是用湿布擦过脸,女神官就忍不住吁出一口气。

明明待在那块乾燥土地上的时间,只有短短数日。

「不好意思啊,虫人老板,帮大忙啰。」

「嗯,小事。因为我们不太需要水。」

矿人道士向他道谢,虫人船长平静地回答,嘴巴撞得喀喀响。

接著,船团俐落地改变阵形,围住位在群体外围的沙海鹞鱼。

虫人们掷出的鱼叉,接连刺中瞬间与队伍隔绝的那只巨鱼。

投掷技术当然比不上凡人,但虫人会用数量弥补这点缺陷。

简单地说,受过训练的集团扔出的一百根鱼叉,至少会有一根刺中。

话虽如此,那根鱼叉绝不可能取走在天空与大地行进的巨大怪物的生命。

再者,一根鱼叉能否对它造成伤害(Damage)都不好说,撒网也只会害船被拖著走。

虫人渔师却用钩爪抓住绳子,展开背上的翅膀,直接冲到沙海鹞鱼身上。

剩下就是看虫人们表演了。

鱼叉一根又一根刺进沙海鹞鱼的背,虫人们蜂拥而至,大开杀戒。

时间当然不够他们慢慢消耗沙海鹞鱼的体力,于是他们从壳的缝隙间钻进去,精准地砍下鳃和鳍。

没多久,沙海鹞鱼哀号著缓缓倒向一边,像在挣扎般降低高度。

最后伴随「咚」一声地鸣及沙尘,摔在地面上。

「再怎么大只,掉下去就会死。」虫人首领冷静地说。「理所当然。」

「漂亮。」

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虫人下巴敲得喀喀作响,说:

「我们就是这样生存的。现在这个时期是那些家伙的繁殖期,为了寻找雌性群体,它们会像那样成群四处游动。」

所以狩猎起来也很轻松。

虫人首领喃喃说道,触角随风晃动,忽然对船员举起手。

下一刻他们便转换船帆的方向,巧妙地转舵。

女神官觉得这跟魔法一样,女商人却有不同的反应。

她带著参杂紧张、困惑、兴奋的表情,专心凝视渔船和沙海鹞鱼。

「怎么了吗?」

「啊,没有,那个。」

女神官担心地问,她像在掩饰般挥了下手。

「该怎么说呢……就是觉得……真壮观。」

「你在经商的话──」

虫人首领张嘴对女商人说:

「不是不能考虑跟你做生意。」

「……谢谢。」

疑似被人看穿自己的想法,令白皙的脸颊染上红潮,她绷紧身子低下头。

──话说回来……

女神官听著两人无关紧要的对话,难掩内心的惊讶。

以为虫人这种生物是更加──无感情、冷漠的种族。

──果然要实际相处过才知道呢。

尽管不到偏见的程度,女神官仔细更正了自己心中先入为主的观念。

沙漠也好,虫人也好──冒险也罢,有成见都不是好事。

因为,这不是她在初次冒险时就学到的教训吗?

女神官瞄了他一眼,廉价的铁盔静静上下移动,不知是如何解读她的视线。

「……关于哥布林,你知道什么吗?」

啊啊,这个人真是的。女神官无奈地微微扬起嘴角。

「哥布林啊。」

虫人首领像在沉思般低下头,轻轻晃动触角。

「以前我常对付他们,但你想问的不会是这些。」

「什么?」妖精弓手晃动长耳,好奇地问。「难道你以前是冒险者?」

「哎,差不多。」

虫人首领不耐烦地摆手。

不……说不定是在掩饰害羞。女神官心想。

「事实上,要看你们对这个国家瞭解到什么地步。」

「听说国王换人后,就和其他国家断绝了交流──」

嗯。女神官手指抵在嘴边,开口说道,女商人接在她后面补充:

「……据我所知,国境周边有可疑的动静。」

「是没错,但不对。」

虫人首领缓缓在原地调整坐姿。

他盘腿而坐的姿势颇有威严,看得出果然有一定的岁数。

从衣服底下露出的甲壳,也带著许多小伤。

「王没有变。死了是事实,但治国的是宰相。」

「夺权吗?」

面对女商人的疑问,虫人首领耸耸肩膀,甲壳发出摩擦声。

「公主则留下来了。虽然应该有人阻止她。」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呢。」

蜥蜴僧侣缓缓抬起长脖子。

蜥蜴人对战事十分敏锐,他的语气简直像开口前就已经知道答案。

「贫僧等人遇见的那群打扮成士兵的山贼,反倒该视为……」

「八成是假冒山贼的军队。」

听见虫人这句话,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毫不掩饰极度不悦的心情──尽管他一直都是这样。

不过,女神官也明白他的心情。这个事实实在让人不太想面对。

「意思是,士兵和哥布林联手?」

盗贼、山贼等恶党,与哥布林地盘相近并不奇怪。

然而堂堂的一国之兵──竟然在哥布林附近干与抢劫无异的勾当?

不过,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

装备齐全、驯服了恶魔犬、拥有一整队骑兵,规模如此庞大的小鬼群。

正常情况下,此等规模的小鬼群不可能在正规军周围活太久。

虫人首领什么都没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下颚敲了一下。

「王的死因不晓得是暗杀或病逝,但能肯定宰相很聪明。」

──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女神官忽然感到头晕,觉得站不太稳。

凡人在使唤小鬼。

邪教徒或侍奉混沌之神的骑士之流也就罢了,那人好歹是一国的宰相。

究竟基于什么样的心态,才有办法沾手如此骇人的行为?

女神官在阳光底下不寒而栗,抱紧纤细的身躯。

「过去也有过使唤怪物的凡人,这并不罕见。」

哼。虫人首领从气门吐气,晃动触角:

「愚不可及……打个比方,你们听过用火之秘药射出石块的武器吗?」

「大炮、短筒之类的。」

矿人道士摆出一副知之甚详的样子回答,女神官却从来没听过,与妖精弓手面面相觑。

「是指铁炮呢。」女商人说,她只能纳闷地回问:「铁炮?」

「听过。」

哥布林杀手低声说道。

「就我所知,那与我的目的并不相符。是种用不到的武器。」

虫人首领接著说:

「然而,对某人来说不同。那玩意能射穿铠甲,打倒聚集在一起的敌军,组建成军队即可称霸。」

看样子在过去,这个国家似乎有人这么认为。

哥布林杀手追问,彷佛在催促虫人首领:

「结果呢。」

「敌方的骑兵散开来突击,闪避弹幕,在两军交锋时重新聚集在一起靠避箭挡掉子弹,阵形于是遭到瓦解,死光了。」

「不难料想。」

蜥蜴僧侣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喃喃说道,转动眼珠子。

「单凭一种武力不可能改变得了战场。取胜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带来沙尘的风发出声响,吹过甲板。

虫人首领用复眼望向天空,沙色盖过模糊的蓝色。

「意即……那些家伙完全没发现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什么德行。」

§

太阳稍微越过天顶时,沙船扬起沙尘,横向滑动,最后停下。

仔细一看,远方有个看起来像黑色小山的影子。层层叠叠,圆顶的尖塔──是城堡。

女神官从未见过这种形状的城堡,不由得看得出神,连要下船都忘了。

「那是国都……我们会避免靠近那一带,因为不想遇到麻烦。」

虫人首领的声音令她回过神,女神官连忙挺直背脊,鞠躬道谢:

「那、那个,十分感谢您……!」

「用不著客气。因为你们之后打算如何,都不关我们的事。」

虫人首领甩动钩爪,大概是因为女神官按著帽子不停低头的模样,令他感到不自在。

「我不清楚那些人怎么让小鬼听话的,但要收集情报的话就去那。你们有门路吗?」

「我有带通行证跟一些贴身财物……」

经他这么一问,女商人困扰地皱起形状姣好的眉毛。

标致的面容露出孩童般沮丧的表情。

「其他东西,因为沙尘暴的关系没了。」

「鲜红死亡之风吗,那东西相当棘手啊。有钱吗?」

「有一些。也有通行证……我想不至于进不了城。」

「不行的话塞钱就能搞定……哎,既然你们身上有财宝,应该能在城内交易。」

世上大部分的东西,只要支付代价即可取得,商品、情报、城门的通行权也包含在内。

发出呼啸声吹过的风证明了这点。虫人首领像在安慰小女孩似的开口:

「沙漠有风之神,交易神。被风夺走的东西,风会再将它带回来。」

他在衣服底下摸索,将触角对著一行人(Party),敲了下下颚。

「这个团队的制图人(Mapper)是谁。」

「是贫僧。」蜥蜴僧侣举起手。「敢问有何指教?」

「拿去吧。」

虫人首领随手扔出一叠疑似用莎草(Papyrus)做成的纸。

蜥蜴僧侣用钩爪在空中将其一把抓住,摊开来,工整的地图跃然其上。

「这还真是……」蜥蜴僧侣感叹出声。「多么详尽的地图……」

「是这一带的地图。只要别带到沙漠外面,随你爱怎么用。」

「感激不尽。」

蜥蜴僧侣以奇怪的手势合掌,深深低下头,矿人道士在一旁附和「真的感激不尽」。

他用粗糙的小手用力拍了几下鼓起来的背袋:

「老板还分了水和粮食给我们咧。」

「这样就算又遇到沙尘暴也撑得过去了!」

「我可不想再来一次。咱们跟那些吃霞就会饱的森人不同喔,长耳丫头。」

妖精弓手对矿人道士的抱怨回以大笑,轻盈地跳下船。

白色外套扬起,降落时一粒沙都没有踢散。

相对的,矿人道士则像摔在地上般「咚」一声著地,再度换来妖精弓手的大笑。

不过接著跳下船的蜥蜴僧侣溅起沙尘巨浪,连她都遭受波及。

「失敬失敬。」

妖精弓手气呼呼地扠著腰,蜥蜴僧侣彷佛不怎么在意,转动眼珠子。

然后,他将长尾伸向船身当成支柱,对女神官及女商人伸出手:

「来,两位也下来吧。」

「不、不好意思。」

「……失礼了。」

两人提心吊胆地牵著彼此,抓住蜥蜴僧侣的尾巴,轻轻降落在沙地上。

妖精弓手似乎还在记恨他把沙子泼到自己身上,用手肘轻戳蜥蜴僧侣的侧腹:

「我要下船的时候,你就没那么贴心耶?」

「贫僧被你飒爽的身姿夺去目光了。」

被人一笑置之,她做出不符合上森人身分的无礼之举,鼓起脸颊。

但那也只维持了一瞬间。

妖精弓手跨出长腿,走向沙尘的尽头,心情彻底恢复。

「欧尔克博格,快点~!」

她转身挥手。

「森人真活泼。」

站在甲板上的虫人首领,用带有亲近感的语气呢喃。

尽管不明白这句话的意图,哥布林杀手还是回道「总是

受到她的帮助」。

「我没办法表现得像她那样。」

「喂。」

忽然被人叫住,哥布林杀手停下伸向船舷的手。

虫人首领用那看不出感情及表情的复眼,紧盯著他。

「你好像在迷惘。」

他语气肯定。

「……不。」

哥布林杀手正想否认,却说不出其他话。

他停顿了一下,沉吟,不久后「是啊」勉为其难地承认。

「亏你看得出来。」

「哪可能看不出来。」

虫人口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是在笑。

「因为我以前常跟这种人搭话。」

「身为头目……」

哥布林杀手改口。

「我似乎被他们当成头目看待,不过──」

接著转动那顶廉价的铁盔。

被面罩隔开的视线范围内,是站在沙地上等待他的团队,以及女商人。

「是说那个像洋葱的屋顶是什么呀?好神奇喔。」

「那个啊。把石头堆成那形状,最后嵌上拱心石,就能自然而然盖成不会崩塌的构造。」

「每块土地都有属于当地的智慧吶……」

「我自从来到这里后,就一直惊讶连连……」

「……我也是。」

哥布林杀手看著他们与她们,叹气。

他从未想过要跟大家一起来到这种地方。

也从未想过到得了这种地方。

「不巧的是,剿灭哥布林以外的事……我不太擅长。」

关于今后的行程,自己能做到什么呢──他如此心想。

是否要前进?若有人说他在犹豫,无疑是事实。

「任何冒险者都会踏入全新的领域,不过──」

虫人首领斩钉截铁地对哥布林杀手断言。

「有人会在当地丧命,有人只剩半条命,也有人顺利存活下来。管他烦不烦恼的。」

「……」

「既然如此,只能尽己所能。」

「是这样吗?」

「对。」虫人首领摇晃触角。「就是这样。」

「……是吗?」

哥布林杀手吐出一口气

他没有得出答案,也没有解决烦恼,仅仅是重新确认了事实。

真是,师父看了肯定会捧腹大笑,责骂他,痛揍他一顿。

一切全看要做还是不做。

明明师父一开始就教过他──竟然在为这种事烦恼,自己果然很笨。

没有才能,也没有天分,只有毅力。也就是只能动手去做。把力所能及之事统统做到。

哥布林杀手用力抓住船舷,撑起身子,跳到沙地上。

咚一声的著地声,不同于矿人道士和蜥蜴僧侣,轻盈,却强而有力。

「加油啊,冒险者。」

虫人首领用复眼目送那道背影与伙伴共同迈步而出。

通过顶点的太阳虽然仍在释放灼热白光,不久后就会转为淡红色吧。

那几位冒险者抵达国都时,肯定已经到了那个时候。

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帮了别人一把,虫人首领像要掩饰这个事实般,挥动触角。

自己已经很久没跟冒险扯上关系了,偶尔却会发生这种事,骰子的点数真是捉摸不透。

──这也是旅行之神的顺风吗?还是「宿命」或「偶然」呢……

「哎,对我来说……怎样都好。」

虫人僧正如是说道,敲了敲下颚。

(插图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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