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欧丽的决心
那一年的夏天很冷。
往年,宣告春天结束之后就应该立刻停止的那场雨,一直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真王领地的人们全都一脸阴霾地仰望着天空,诅咒着乌云。
再过不久就能结实收成的麦,也被绵绵长雨影响,今年别说收获了,搞不好连明年的种子都采不到,于是农民们便纷纷向各地的领主提出减税的请求。长雨最后还为大公领地带来了一个寒冷的夏天,支撑这个王国人民的生活的稻作区处处都传出歉收的消息。
如果这只是久远的寒害,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严重,可是,因为这十几年来,寒害和病虫害已经袭击过国土无数次,不管是哪块领地的国安积粮都所剩无几了。
无论是真王领地还是大公领地等拥有领地的领主们,全都为了税收问题伤透脑筋,如果按照往年课税,就会出现饿死的人民。
可是如果减税,跟商队都市购买谷物的资金就不够了。
每天都会有来自各地的领主造访王宫,说明这些棘手状况,真王和大公也都只能过着连睡觉时间都没有的日子。
舒南轻轻地把手放在赛米雅肩上,深锁着眉头陷入沉思中的赛米雅露出惊讶的面容,抬头看着丈夫。
「过分投入心思不太好,妳要不要休息一下?要是身为真王的妳病倒了,会让人民惊惶失措的。」
赛米雅露出苦笑,轻轻地摸过刚才正在看的文件。
「我睡不着,就算闭上眼睛,这些数字还是会在眼皮中浮现。」
那是官僚们熬夜做出来的电子表格,上面记载着为了这种年度,官僚们储蓄的资金和财宝的余额,以及各地领主献上的贡品和税金,还有为了不让人民挨饿,可能必须从异国谷物商人那里买的谷物估计量。
东方和南方的各个王国都是丰收,而从东方的商队都市听说大歉收的传闻之后,谷物商人们便开始接二连三地造访这个王国。如果真王跟他们购买,再提供给市场的话,人民就不会挨饿——假使他们有购买送来的谷物的资金的话。倘若把王宫的储蓄用在这里,明年如果再度歉收,就要见底了,状况非常不乐观。
赛米雅叹了一口气。
「还是告诉领主们,今年就只要把关税收入的一部分当成贡品,献给王宫吧。」
以交易物品获取关税为收入的真王领地贵族们,和大公领地的领主们,会从进口谷物中课税。今年,这部分的税收应该会增加,只要下令把增加的部分献给真王,就能摆脱这个窘境了。
可是,舒南摇了摇头。
「不该那么做,那么做的话,他们就会为了留下今后用的积蓄而照旧跟人民课税吧。买得起流入市场的谷物的人民还好,那些因为歉收而苦不堪言的人民再被课税,就会连谷物都买不起了。而且……」
看着欲言又止的丈夫,赛米雅露出了苦笑。
「要是用这种形式欠贵族们人情,真王的威信就真的荡然无存了吧。」
无论是漫长的雨还是寒冷的夏天,人民都能从其中听到神明的声音。那个声音说着:你们的王国已经不再是值得受眷顾的王国了。还说着:被一个只是一般男人的大公站污的真王,已经不再是高洁的神明了。
赛米雅惨败的脸上仍旧带着微笑,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做的改变所带来的动荡,得由我们自己终止。孩子们在更强烈的动荡中,一定会更痛苦的。」
女儿尤米雅没有金色的瞳孔,在拥有和大公一样眼睛的尤米雅当上真王时,为了让她能笔直地看着人民说话,自己现在就得把根基扎好才行。
赛米雅喃喃说道:「倘若照亮了我的诸神光辉被遮住,我就只能靠自己发光了。对吧,亲爱的?」
舒南摸着看来好像随时会病倒的瘦弱妻子,悄声呢喃:「是啊,可是,妳不是一个人。就算诸神的光芒被遮蔽了,我们人类的想望也一定会支持妳,让妳发光的。」这么说着的同时,舒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赛米雅。
舒南的眼中浮现了在思考、犹豫什么的光芒,最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既然妳睡不着,再让我说一些政治的话题也无妨吧?」
宝来雅眩眨眼睛。
「当然啰,亲爱的。」
舒南点点头,把桌上的钟拿了过来,大声摇响。
舒南对着打开门走进来的侍者说:「立刻叫欧丽到这里来。」
即便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前来的欧丽仍旧穿着正式服装。往常的活泼气息躲进了影子里,她的眼里散发出某种忧愁的神色。
赛米雅看见欧丽的表情之后,忧心仲仲地看向丈夫。
「亲爱的,该不会是……」
舒南对着赛米雅点点头,接着重新转身面对欧丽。
「妳的决定,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吗?」欧丽点头。
「没有改变,哥哥,麻烦你,请尽快进行我和塔罗贾王子的联姻。」
看着妹妹那有如紧绷的线一般的面容,舒南感觉到心底极度地疼痛。这个妹妹的内心究竟想着谁,舒南都知道。从他们还会玩得浑身泥巴的小时候,舒南就看着这两个人走过来了,根本不可能没发觉。
不是因为身分地位不合,虽然罗蓝是乐师,可是他也是阿玛索尔伯爵的养子。但是,欧丽却提出了和托拉王国的王子结婚的请求,而不是和他。
欧丽已经造访过托拉王国好几次了,所以和塔罗贾王子之间的羁绊变深,王子自己也在和家人商量结婚的事。
只要和塔罗贾王子的婚事定下来,王子就会送上高额的聘金。那个王子很聪明,所以一定知道用这种形式拯救了新娘的王国的窘境具有什么意义,而且他应该也有刻意不说出口,直接用结婚聘金这种方式送过来的体贴——欧丽一直这么说服自己的兄长。
确实,以现在的情况来说,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即使如此,舒南还是很难下定决心。他很同情为了王国而远嫁到异国去的妹妹,而且也认为自己应该不至于没用到得利用妹妹才能解决现在的窘境。
然而,在听到妻子的话之后,他便下了决心。为了让这个王国安定,就一定要和邻国建立良好的关系。这样的话,欧丽的请求就会是迈向美好未来的一大步。
舒南开口:「欧丽,谢谢,让妳做这种……」椅子发出声响,赛米雅站了起来。
「等一下,亲爱的。」
赛米雅快步走到欧丽身边,抓起了这个个子娇小的女孩的双手,完全没料想到赛米雅会这么做的欧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欧丽,我很感激妳的请求。可是,如果妳是打算为了我们而牺牲自己的话,请打消这个念头,并不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真王陛下……」
赛米雅看着欧丽的眼睛。
「妳喜欢罗蓝,对吧?」
欧丽的眼神动摇,泪水也跟着涌了出来,她赶紧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见那张泪潜滑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赛米雅松了一口气。
「谢谢您……」欧丽用沙哑的声音说:「真是没有事情能瞒得过真王陛下呢我的确爱着罗蓝,从好小好小的时候开始就是虽然他和各地的美女都有过一段情,但是我觉得,他的心情是跟我一样的。」
在话语之间,欧丽动摇的声音逐渐稳定了下来。
「说实话,我烦恼了好久,也痛苦了好久。不过,我最后终于发觉了,要是我们只因为婚姻这种羁绊而连结在一起,只会消去彼此的力量。」
欧丽的眼睛还是湿的,不过以往的明亮光芒已经回来了。
「那个人一被绑住,就会死掉,他是一个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人,能够流连各地,边唱歌、边连结人心。而我,则是龙萨神王国的大公的妹妹,嫁给塔罗贾王子,就会成为托拉的王妃,在两国间架起桥梁——这就是我的力量!」
欧丽也在被赛米雅握着的手上施力。
「请准许我成为邻国王子的妻子,塔罗贾王子是一个豁达又非常有趣的人,如果是离开喜欢的男人,跑去嫁给讨厌的男人,或许会很痛苦,可是要是对象是他,我有预感自己一定会渐渐喜欢上他的。我会努力让人民高兴地觉得,真王陛下和哥哥结婚竟然会带来这么美好的未来,请让我发挥自己的力量!」
赛米雅的嘴唇颤抖,她点点头,然后轻轻放开小姑的手,环抱住她。
「谢谢妳,欧丽……」赛米雅在她的耳边呢喃。之寺妳当上王妃的时候,我们也会支持托拉王国,好让托拉的人民打从心底觉得和龙萨神王国联姻是好事的。」
赛米雅慢慢地放开欧丽,回头看着丈夫。
「对吧,亲爱的……一定得让这个王国变成那种国家才行。」舒南点点头。
「摆脱现在的窘境以后,我们就从根本来思考一下这个王国的存在方式吧。我们要生产出让异国争相购买的商品,加深和商队都市之间的羁绊,建立一个不会因为歉收就动摇的根基吧。」
欧丽的首肯让塔罗贾打从心底感到高兴,不过两个人的订婚仪式是皇族之间的秘密,要等到明年春天才公布
。要是欧丽在龙萨神王国的歉收蔚为话题的时候嫁过去,看在两国人民的眼中,都只是用钱买走欧丽而已。塔罗贾说,他不希望未来的王妃给人的印象这么卑贱。
另一方面,塔罗贾还派人送了大量的谷物来,以证明两国的友好。就算那些量没办法将龙萨神王国从贫困之中完全解救出来,还是帮了王宫仓库一个大忙。插着飘扬着托拉王国国旗、堆满谷物在街道上前进的货车大队,以及在国境等待着货车大队、守护在两旁一起前进的大公的斗蛇姿态,也带给了龙萨神王国的人民和领主们强烈的印象。
龙萨神王国的人民从饥荒中得救了。
然而就在风变冷、可以感受到秋天气息的时候,东方平原上又出现了另一片鸟雪。
2私斗
踏进岩房入口的时候,一阵闷闷的怒吼声立刻从深处传了出来,耶尔皱起眉头。
(又来了……)
八成是注意到骚动的关系吧,饲养斗蛇的深处岩房的各个地方,都传出了有人奔跑过去的脚步声。等到耶尔穿过被岩壁包围的阴暗回廊,来到怒吼声传出的岩房时,已经有好几个男人聚集在那里了。
互相怒骂的是两个男人,一个是年轻的斗蛇骑士,另一个则是壮年的斗蛇众。由于他们实在是太过激动了,所以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岩房深处阴暗的「池」掀起了波浪,斗蛇们扭动着身子游咏的时候,会在水中互相撞上身子。耶尔一进来,一名年轻的斗蛇众便抬起头,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欢喜的神色。
「耶尔大哥!」
他拨开了年长的男人们,朝着耶尔跑去。
「奇姆尔。」
就在耶尔打算询问争吵的原因时,吵闹声突然变大。怒喊的斗蛇骑士拔出了短剑,看见这一幕的耶尔立刻推开了眼前的年轻人,扑了过去。
耶尔像是挑起刺出短剑的斗蛇骑士的手一般抓住他,然后用左手敲了他的手肘一记。年轻人拿着短剑的手臂从手肘开始颓然弯曲,耶尔以手肘为支点,猛力把年轻人的手腕朝外扭了过去,手臂关节全都被弄伤的年轻人忍不住跪在岩石地上,横倒了下去。短剑落地的声音响起,不过耶尔仍旧把他的手腕压在岩地上。
这个时候,耶尔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一阵风压,他随即用过头扭动身体,可情肩膀还是被某个东西扫过,炙热的疼痛跟着传来。
耶尔放开了年轻人的手,转过身,发现另一个打架的男斗蛇众拿着切饲料用的短柄小斧,就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举起斧头直盯着耶尔看。
曙杂声变大了,男人们全都兴奋地举起拳头,用脚踏响了地面。没有一个人打算制止,大家全都吊起了眼睛,露出异样的表情。
「池」水卷起了激烈的漩涡,斗蛇的头探出水面,微微张开嘴巴,一圈圈地在彼此的周围油泳着。
耶尔彷佛听到了自己的脑内发出了某种声音,宛如蜜蜂叫声般的某种声音响起。他觉得牙龈有种又麻又痒的感觉,忽然间,凶暴的冲动涌了上来,好像血液同时从身体底处沸腾起来似的。
犹如木柴断裂一般,当斗蛇众瞄准自己的头部挥下斧头时,耶尔一跳进他怀里,就立刻朝着他的腹侧重重一击!接着,耶尔又用右拳直击发出了「恶」的呕吐声而向前倒下的斗蛇众的下巴,牙齿碎掉的厉觉清楚地传到耶尔的手上。
这个感觉彷佛冷水一般,让耶尔恢复了理智。
男斗蛇众手上的斧头掉落,四肢着陆地吐出搂杂着鲜血的唾液还有牙齿川然后便瘫倒在岩石地上。
耶尔茫然地俯视着按着下巴、彷佛毛毛虫一般痛苦地蜷曲着身体的男人。
诊疗室的门打开了,耶尔抬起头,发现尤哈尔站在那里。
「伤势怎么样?」
坐在病床上的耶尔立刻站了起来,行了一个礼。
「只是擦伤,谢谢您的关心。」
尤哈尔示意耶尔坐下,自己也拉了一张椅子,在面对着耶尔的位置坐了下来。
「听说是用来切饲料的短柄小斧哩!奇姆尔说如果没有闪过,头就会被砍到了。」
耶尔点点头。
「应该是,不过,我也太过火了。侧腹的一击就已经让他失去战意了,其实没有必要打他的下巴。」
尤哈尔的目光落到耶尔瘀青浮肿的拳头上,瞇起了眼睛。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也这么觉得,那不像你会做的事。」
尤哈尔一面低头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抬起眼睛看着耶尔。
「说到不像,吵架的当事人也一样,我不明白起因只是小小的口角,为什么会发展成想要杀死对方的争执。被你打断牙齿的斗蛇众现在在那边的诊疗室,不过他现在却一脸正常,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道歉说自己对你做了不该做的事哩。」
这间房间里没有别人,所以尤哈尔一闭上嘴巴,宁静便立刻扩散开来。耶尔可以听见隔着墙壁的模糊人声和拉椅子的声音。
过去,艾琳为了调查「牙」的死因而造访的斗蛇村——托卡拉村,已经变成当时无法相提并论的大村落了。
由于尤哈尔把这个村落选为让饲养在「池」里的斗蛇交配,尝试用人工增加斗蛇的地方,所以不仅建了很多设施,除了斗蛇众之外,还有黑铠以下的二十名斗蛇骑士常驻在这里。
村落周围盖了很多瞭望塔,筛选出来的士兵们经常在那里巡视,另外,尤哈尔从斗蛇众之中选出了头脑聪明、懂得变通的年轻人,以他们为中心组成一个新的班,负责斗蛇的繁殖。
最让他们痛苦的,就是喂食薄滋水的方法。
给饲养在「池」里的斗蛇的薄滋水,并不是养成「牙」的特滋水那种浓度很高的液体,但是要是喂食过多,还是会造成斗蛇的性征不成熟,然而喂食过少又没办法让斗蛇长成能够耐住战斗的身体。
找出这个难题解答的人是奇姆尔,他想到不只要斟酌薄滋水的量,还要改变喂食薄磁水的时期。在成长期只给一点点,过了第一次繁殖之后,再渐渐增加薄滋水的量——试了这个方法,并不停地尝试错误后,他终于成功让能够战斗的斗蛇繁殖了。
在这个方法下诞生的斗蛇,外观、天性都明显地和之前的斗蛇不同,牠们的鳞片颜色比较淡,骨醋、和牙齿的大小也比之前的斗蛇大一点。最大的差异在于天性,这是在训练的时候发现的。牠们彷佛可以听懂人话似的,能够迅速地理解斗蛇骑士下达的指令,并顺从地去执行。
实际试骑了这些斗蛇后,耶尔不禁为牠们的顺从程度感到毛骨慷然,如果在第一个世代就能出现这种程度的变化,第二代、第三代这样代代延续下去,最后究竟会生出什么样的斗蛇?除了这个想法之外,耶尔也清楚地体会到:之前的规定就是在抑制这样子的斗蛇诞生。
在尤哈尔开始训练这批新斗蛇的同时,也把耶尔拔跃起部队的副队长。从耶尔志愿成为斗蛇骑士开始,尤哈尔便公然成为他的后盾,大力协助耶尔在大公军队中占有一席之地。在他的庇荫下,耶尔确实巩固了在军中的地位,成为管理仅次于黑铠之下的苍铠的人。
尤哈尔支持自己的原因有好几个,不过耶尔觉得,最重要的大概是因为自己和艾琳是夫妻吧。
绿瞳之民的事、真王的祖先来这里的方式、王兽的秘密,以及「血与污秽」和尤哈尔的关系知道这些事情的耶尔,对尤哈尔来说自然是一个可以谈论无法告诉其他武士们的事的罕见对象。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尤哈尔说了下面这番话。
「如果这个王国是蝴蝶的话,真王和大公就是两片大翅膀,我和你、艾琳则位在翅膀根部。我们必须思考如何让两片翅膀稳健地拍动,以及该为这个王国做什么。」
耶尔一面聆听,一面思考着这个想法的危险性。只由共有真王和大公、王兽和斗蛇秘密的极少数人,在隐瞒着这些秘密的情况下替这个王国的国事掌舵……耶尔真的觉得这样的形式太异常,也太危险了。
过去,耶尔一直被迫从在狭窄的王宫中,只保护真王一个人的单一出发点去思考所有的事,因此他清楚知道把重点全收成一点的思考方式有多危险。即使如此,耶尔还是深深地敬爱尤哈尔这名老武士。
除了他那极有武士风格的个性和自己不谋而合之外,感受到他接受过去杀了那么多「血与污秽」成员的自己,并试图了解自己的度量,以及为艾琳着想的心情之后,耶尔对他的敬爱就更深了。
「那个伤……」尤哈尔看着缠在肩膀上的绷带,说:「到结痴之前大概得花上几天吧?好机会,你就休假十天吧。」
耶尔挑起眉毛。
「不,我的伤势并没有那么严重。」尤哈尔目不转睛地看着耶尔。
「休假吧,回去卡萨鲁姆,见见你的家人再回来。」
耶尔听见了在走廊上行走的士兵们的脚步声,他们说了些什么,带着些微笑意的高声噪音传来,又渐渐远去。
耶尔开口说:「其他的士兵也有这样的机会吗?」
尤哈尔平静地回答:「要
找一个理由,让预定送上最前线的士兵开始休假,真的很难哩。」
(原来如此。)
耶尔心想,这一刻终于逼近了。
大概收到什么消息了吧,尤哈尔现在预期的,是和之前的小纷争完全不同的战事。他试图让斗蛇骑士在惨死之前,能够见到家人一面。可是,要是同时让要被送上最前线的斗蛇骑士休假,
他们就会察觉原因,战争的传闻也会流出去。
(想要避开消息外流吗……)
状况应该还有不确定的部分吧,会不会发生战争,现在还没有定论。如果这里开始准备应战的消息传到拉萨,天秤就一定会动摇。尤哈尔就是不想要让这种事态发生,才在寻找让士兵们「休假」的理由。
看着耶尔的眼睛,尤哈尔说:「卡萨鲁姆是高地,所以秋天也会比较早来临吧。染上金色的森林和在原野玩耍的王兽身姿,一定很美丽。」
3父与子
马车缓缓停下来之后,卡萨鲁姆的守护兵立刻迎上前来开门。耶尔一面道谢、一面走下马车,冷风瞬间掠过身子。那是带着阳光味道的秋天的风。
说是枫红还太早,环绕着卡萨鲁姆放牧场的森林还残留着绿色,不过天气很好,待在马车里的时候热得令人心烦,不过像这样一到外面,马上就不再流汗了,日光感觉起来非常舒服。
耶尔向车夫道谢,并拜托他三天后再来迎接,就转身面向直立不动地敬礼的士兵,对他们回礼。
「听说您受伤了!本地没有任何异常!请好好休息!」
即便用标准的口吻说话,这些年轻的守卫兵眼中仍然闪烁着藏不住的好奇。大概是刚来这里没多久的士兵吧。他们用着「这就是那个男人吗」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耶尔的脸。
不知道是从硬盾到苍铠这个稀奇的经历让他们在意,还是因为自己是艾琳丈夫……耶尔在心中露出些许微笑,平静地向他们道谢后,便开始朝着学舍的玄关走去。
学期中的尝杂声轰隆隆地包围着学舍,放牧场的一角,山羊圈那附近有许多学生。耶尔在里面找了一下杰西,不过那似乎是比杰西年长一些的少年们的学级。
教导师蹲到山羊腹部的高度,一边对学生们展示着什么,一边做着说明。有的孩子根本没在听教导师说话,注意力全被满天飞的蜻蜓给吸引去了,有的孩子则兴致勃勃地看着教导师的手边。到了最后,这些孩子都会回到故乡,成为兽医。看着他们,耶尔不经意地想起自己并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期。
那些孩子——甚至是目光追着蜻蜓跑的孩子——都为了将来而活在现在,他们感受到人生就像是延伸到远方的一条路,并走在其上。
自己在那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不去意识将来这种东西,不去想象人生会继续前进了——为了不对死亡随时都有可能降临一事厂到痛苦,为了不对夺取别人的未来一事感到难受。耶尔总是在当下的那一瞬间感受自己的存活,对那个时候的自己来说,生存就好像一个点,是坚固的孤独。
那些孩子是在「线」上活着。
看着秋天特有的透明光线照得孩子们的头发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耶尔继续前进,走进了微睹的玄关。
走过教导师们的声音隔着薄墙闷闷地传出来的漫长走廊,耶尔敲了教导师长室的斗,艾萨儿的回应从里面传了出来。拉开门走进去后,从摆满一桌子的文件中抬起头来的艾萨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哎呀!」
艾萨儿把刚才戴着的老花眼镜放在桌上,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我因为受伤而得到休假,现在才刚到卡萨鲁姆。」耶尔行礼说道。
艾萨儿看到他包着绷带的肩膀,点了点头。
「好像是这样呢,通知在今天早上送到了。不过,我还以为你明天才会到,真是快啊。」艾萨儿边说、边示意耶尔在火炉边坐下。
「伤势怎么样?」
「是擦伤,其实只是请假的理由而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艾萨儿点点头,拿起了不停冒出蒸气的茶壶。
「艾琳在训练场,所以你就先在这里喝杯茶吧。」
耶尔听话地在火炉旁坐下之后,艾萨儿便熟练地帮他倒茶。
「刚好,虽然你才刚到,不过我有事情要找你商量,本来我想把艾琳找来一起说,不过这件事还是跟你谈比较好。」
「……」
「是杰西的事啦。」
耶尔接过装了热茶的茶杯,微微挑起了眉毛。
「杰西怎么了吗?」
艾萨儿喝了口茶之后,叹了一口气。
「打了一场很严重的架,所以现在他被罚不准吃午餐,关在置物柜里反省。」
她朝热茶小心的吹气,接着说:「我觉得基本上错在对方,虽然是同学,不过他对利害很敏感,举例来说就是当自己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时候,就会出言抱怨,所以一天到晚惹事,教导师们也都不觉得全是杰西的错。只不过……」
艾萨儿猛然板起脸,看着耶尔。
「杰西做的事让我有点介意。」
「他做了什么事?」
「他突然拿起了放在窗边的花瓶,不顾一切地砸在对方脸上,幸好花瓶敲到脸上的时候没有碎掉,所以只是撞伤,可是要是打到的地方不对,就会造成严重的伤害,如果花瓶打到脸的时候碎掉,对方受的伤应该会更严重吧。」
耶尔屏住气息,何看着艾萨儿的脸。"
如果只是一般的打架,耶尔原本是打算告诉艾萨儿,他会郑重道歉,再好好告诫杰西的。因为他觉得对十四岁的男孩子来说,打架是常有的事。可是,以小孩子的打架来说,突然抓起花瓶用力打人就是另外一种冲动了。
连小孩子都会对打人这件事情感到强烈的抗拒,就算可以哭着挥拳互相乱打一通,如果不小心打到对方的脸,一般的小孩子会感到恐惧和嫌恶,而不是快献。用坚硬的花瓶,不假思索地打对方的脸,已经是超过心底界线的行为了。
「对方说了什么?」
艾萨儿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好像说杰西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因为妈妈会操纵王兽,就一直有守护兵跟在身边保护你,一辈子都可以享有特别待遇!」
苦涩的味道从舌头根部扩散开来,耶尔用阴暗的眼神注视着艾萨儿。
男性工作人员打开了置物植的门锁,对着里面喊了一声,好似光线很刺眼地瞇着眼睛的杰西从里面出来了。
一抬起脸,就看见父亲站在眼前,杰西立刻动弹不得。
惊讶的不只是杰西,耶尔也因为儿子的改变而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一阵子没见,杰西就从小孩子转变为少年了。
他长高的程度让耶尔吓了一跳,之前见面的时候只到自己胸口,现在已经到鼻子的高度了。
他很像这个年龄的少年,脖子很细,肩膀也还很窄,所以有一种很强烈的纤细感。不过,最令耶尔感到讶异的,是他的表情。他的刘海盖住额头,那双直愣愣地盯着父亲的眼睛里,带着孩提时代绝对看不到的忧郁和黑暗。
等到一开始的惊讶冷却之后,铁青、僵硬的脸上便浮现出反抗的表情。
「你好像打了一场很严重的架。」耶尔说完,杰西便耸耸肩。
「为什么要用花瓶打人?」
耶尔平静地询问,不过杰西却没有回答。他紧紧跟住嘴巴,看向耶尔肩膀的方向,没有再抬头。耶尔凝视了儿子的脸一会儿,然后迅速地转过身。
「跟我来。」耶尔感受到儿子跟在自己身后一段距离,于是快步走出了学舍。
沐浴在清透的秋阳下,耶尔穿过黄色秋草摇曳的放牧场,和站在森林外围的守护兵轻轻点头之后,便直接走进森林。还没落叶的树木下方有些阴暗,可以闻到潮湿的泥土味道,不过来到开始落叶地方,太阳便从树木之间露出脸来,四周也被枯叶的香味环绕。
路幅很狭窄,厉觉像是就算知道这里有路,如果不仔细看也不会发觉似的,这样子的小径缓缓地通向森林深处。
过了一会见,当水声开始传来的时候,耶尔便离开了小径,踏上遍布枯叶的斜坡,朝着溪流走去。
杰西跟着在耶尔后面,半滑半走地走下斜坡。耶尔瞥了他一眼,确认他的身影之后,在河岸停下了脚步。
石头在日晒下很温暖,一坐下来,屁股就能感受到温度。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小瀑布,所以除了洒嚣的水声之外,还可以听到水流下瀑壶的声音夹杂其中。
杰西来到了河岸,不过却没有坐在石头上,只是皱着眉头站在一旁。
「回头看看你刚才下来的斜坡上方。」
耶尔说完,杰西便转过身体仰望斜坡,注意到守护兵站在树木之间后,杰西立刻沉下了脸。
耶尔对守护兵轻轻举起手,对他们的保护道谢后,遂将视线移回杰西身上。
「这里是看得到,但是听不到的地方,因为声音会被流水声盖过。」杰西眨眨眼。
耶尔抬头看着站着的儿
子,说:「你好吗?」杰西别开目光,耸了耸肩,耶尔叹了一口气。
「才一下子没见,你就长大了哩。不过,长大的只有身体,我看你的胆子反而变小了吧?」
杰西生气地皱起鼻子。
耶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脸,继续说道:「别开视线、耸肩和不答话——这全都是胆小鬼的行为。害怕不想被触碰到的事情曝光,拚命地立起防护墙,要是被触碰到的话,就会暴怒,做出拿东西打人的卑劣行为,以前的你……」
说到一半的时候,愤怒的神色闪过了杰西的眼中。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鬼了!每年只回来一次,又知道现在的我是怎样喔!」
耶尔挑起眉毛。「每个学生一年都只能见到家长两次,你见到父亲的次数,跟其他的家伙没什么两样吧?」
杰西彷佛被戳中要害一样,陷入了沉默。
「而且你愿意的话,还可以每天见到母亲,要说你受到眷顾,就某方面来说,倒还真是如此,不是吗?」
杰西满脸通红。
「我受到眷顾?」
杰西紧紧咬住牙齿,好像几乎要发出声音来似的,他开始颤抖,用力紧握的拳头也不停地发颤。
「被别人说你受眷顾,有那么值得生气吗?」耶尔平静地问。
杰西立刻大喊:「废话!我哪里受眷顾了?!」
耶尔凝视着杰西,说:「你哪里不受眷顾了?每天吃得饱、在能遮风避雨的地方睡觉,还可以尽情学习,要是当上了兽医,连将来的生活都不用烦恼了。确实,我经常不在,可是其他的学生也没什么差别。母亲就在你身边……」
杰西用力地摇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老爸,你什么都不知道!大家的家长都在很远的地方,永远想着自己的孩子!把自己的孩子放在第一位!大家啊,都被自己的家长捧在手掌心上啦!」
「你没有被家长捧在手掌心上?」
「捧在手掌心上?难道你想要这么说吗,老爸?少骗人了!我不知道老爸你最重视的是老妈还是国家。可是,至少我知道老妈最重视的不是我!」
泪水从杰西的眼中涌了出来。
「没那回事。」
「就是这样!」
「绝对没那回事。」
杰西流着眼泪怒吼:「就是这样!如果不是的话,她怎么可能会……打算留下我去死!对光牠们厌受到的责任戏,那我也懂啊!可是就算这样,要是老妈真的很珍情我,不管必须割舍掉什么,她都应该会为了我活下去才对啊!不是吗?」
一瞬间,耶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家伙……)
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契机下察觉的呢——察觉到艾琳的决定。
耶尔用黯淡的目光注视着用全身力气大哭,随意用双手抹去眼泪的儿子。
察觉到自己对父母亲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存在时,那种彷佛骨头被啃噬的感觉,耶尔非常清楚。
父亲过世,母亲抱着还没断奶的孩子,没有别条路可以选择——这个道理,连年仅八岁的自己都了解。可是,当母亲的手伸向塞满金钱的袋子时——看见那一幕的时候,那股肠子都要被溶化似的恶心和嫌恶,耶尔直到现在都还能回想起来。
就算一起饿死,我也不会把这个孩子给别人,他好希望母亲能够这么说。他好希望母亲能说:这个孩子是我的全部。他根本不想知道什么比自己还重要的东西。
耶尔站了起来,伸手搂住杰西。杰西没有反抗,反而靠着耶尔嚎陶大哭。
耶尔紧紧地抱住哭泣的儿子,说:「不管对我来说,还是对妈妈来说,都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东西。」
耶尔用手压住了杰西打算摇动的头。
「听我说!」
耶尔吸了一口气,让杰西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继续说道:「即使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们还是把你生下来了。我们知道会让你很难过,可是我们还是选择了生下你这条路。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安稳的未来,幸福的未来。」
耶尔鹂觉到泪水滑过了脸颊,不过他并没有把它抹掉。
「我们的确被自己过去做的事情束缚、摆布。」耶尔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做的事、妈妈做的事,都好像在雾里挣扎,连结果会是怎么样都不知道。但是,我们还是抱着总有一天……一家人平静生活的那一天能够来临的希望在做事。」
「可是,爸爸!」杰西摇着头,说:「妈妈她……」
「我知道,杰西。」
耶尔松开手臂,低头看着儿子的脸。
「可是啊,连妈妈作的决定,最终都是为了你喔,杰西。」
「让王兽飞上战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可是,只要不看出一个端倪,我们就永远无法从现在的状态中脱身。我们永远都会被监视、被敌人盯上。所以啊,杰西,妈妈才会想要试着走到尽头。她想要看出真王陛下和大公阁下所希望的事情,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让王兽飞上战场,或许会引发悲惨的事。所以妈妈才会不让其他人骑王兽,就算发生任何事情,都要一个人扛起一切,就如同你所担心的一样。反过来说,要是王兽的表现亮眼,讽刺的就是为了这个王国,我们大概一辈子都得活在监视下吧。」
「但是即使如此,只要有一丝希望——无论是我们还是王兽,只要有脱离这种状态的可能性——我们就只能走到尽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耶尔一字一句地清楚说道:「谅解妈妈吧!妈妈不是因为爱王兽超过你,才选择这条道路,她是拚命在寻找能让所有人都幸福的道路啊!」
杰西的脸扭曲了,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咬住了嘴唇。
「为了等你长大成人,跟喜欢的人结婚之后,你的小孩不会跟现在的你一样受到监视、被敌人盯上,妈妈正努力地在寻找出路。」
杰西皱起鼻子。
「根本不用这样……我才不会结婚哩,我讨厌死女生了。」
耶尔苦笑。
「就算不结婚,你打算一辈子都在护卫跟着你的状态下生活吗?」杰西睁大眼睛,笔直地看着父亲。
「那也没关系,要是妈妈会因此而死掉的话,我才不在乎那种事哩。」他的嘴唇颤抖着说:
「只要让妈妈活着就好。」
有好一会儿,耶尔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儿子,然后才缓缓开口:「对啊,我也这么觉得。」
杰西突然很快地说道:「爸爸也是喔。」
「也是什么?」
「爸爸也是喔,爸爸活着也很重要,为什么爸爸要跑去当斗蛇骑士?」
耶尔放开了儿子的身体,露出苦笑,说道:「因为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
耶尔换上了认真的表情,说道:「只要让斗蛇部队变强,强到只靠斗蛇就可以打倒敌军,王兽就不需要上战场了,对吧?」
「喔!」杰西瞪大了眼睛。
从置物柜里出来时的忧郁表情,已经不在那张脸上了。
志愿成为斗蛇骑士的原因,还有一个,只不过,耶尔没说出口。
他不断地祈祷,希望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充满凄惨画面的那一天,不要来临。
4皎洁清晨
接近王兽舍旁的家时,斗候地打开,守护兵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并拢脚跟敬礼之后,就退到一旁让耶尔进去。
薄暮的光细细地从窗户射了进来,照亮了熏黑的炉仕旁边。大概是刚吃完晚餐,放在地板上的锅子底部还黏着一点蔬菜屑。
虽然是轮班制,不过在这么狭小的屋子里做护卫过活,应该是非常令人窒息的艰苦工作吧。
只要艾琳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一定免不了极刑处分。这种紧张的感觉一定一直在他们心底,而且他们又不能喝酒,过的完全是无法真正休息日子。
「我由衷感谢你们保护我的妻子和儿子。」
耶尔一低下头,那名年轻士兵的脸也有点红了起来。
「谢谢您,小的会用自己的生命来守卫的。」在屋内的中年守护兵也敬了礼。
「这段时期,令郎都住在学舍,因此尊夫人也经常住在王兽舍里。小的才刚收到传书,说王兽的状况不佳,所以今天晚上尊夫人也不会回来。」
耶尔点点头,刚才在吃晚餐的时候,耶尔就听艾萨儿说了。王兽好像吃坏了肚子,所以要把艾琳的晚餐送到王兽舍去。
艾萨儿苦笑着说:「这是常有的事喔。」
虽说父亲回来了,这个时候杰西更不能受到特别待过,所以今天晚上杰西也住在宿舍里。由于他把朋友打伤了,必须受到严厉惩罚,除了午餐之外,他连晚餐都不能吃,因此也没有出现在食堂。
学生们全都不停地瞥着坐在来宾席的耶尔,坐在一起吃饭的教导师们也热烈地问着问题,真的是一顿连自己吃了什么都不晓得的晚餐。
耶尔拿下了斜背在肩膀上的皮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大包里。
「这是欧佳尔,不好意思,请用点心……」
守护兵们的脸色霎时明亮了起来。
「喔!是欧佳尔吗?真是太厉谢了。」
这是在大公领地很畅销的麻糬,但是在这里是买不到的,两个人笑咪咪地收下了欧佳尔。耶尔穿过狭窄的走廊,打开了自家的门。
厨房所在的土间另一头空荡荡的起居室有些阴暗,炉灰也是冷的,不过还是飘荡着些微的艾琳和杰西的味道。耶尔把皮袋子放在地上的时候,有种「回来了」的感觉。
从袋子里拿出另一包欧佳尔放进怀里之后,耶尔又离开了家。
艾琳所在的王兽舍门,是从里面上锁的。
耶尔轻轻敲门后,艾琳响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谁?」
「是我。」
耶尔说完,便听到闷闷的脚步声,然后就是喀暸喀酿的开锁声。
门打开,艾琳惊讶的面容出现眼前。
「亲爱的,不是明天……」
「因为我有个很不错的车夫,所以过中午就到了——可以进去吗?」耶尔微笑。
艾琳点头,让开身子。在微暗的王兽舍里,些微的警戒鸣声开始响起,年轻的王兽们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这里。
「安静。」艾琳一出声,王兽们的警戒鸣叫便瞬间停止了。
「真了不起哩!」
耶尔不假思索地喃喃说完,艾琳便露出淡淡的苦笑,关上门锁了起来。
「听说王兽吃坏肚子,还好吧?」
「嗯,雷赛呀,在飞行的时候把一只鸟吞了下去。那个孩子老是干这种事,不过雷赛的肠胃比较不好,所以要是碰到这种事,在服下泻药之前,牠都会剧烈的腹痛。」
「野兽也会这样啊?」
艾琳微笑,看向雷赛。
「会喔。野兽和人一样,有肠胃不好的孩子,也有吃什么都平安无事的孩子。如果是在野外,雷赛说不定会早死吧。」
耶尔听艾琳逐渐降低消失的语尾,低头端详妻子。瘦了好多。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耶尔的视线,艾琳抬起了脸,四目相交了一瞬间之后,艾琳的目光很快地落在耶尔的肩膀上。
「听说你是被短柄小斧砍到才受伤的?」
「嗯,没什么大不了,已经开始结疯了。」
「不过还是让我看一下吧。」
耶尔没有回答,环顾了王兽舍内部。
角落有一间和室,棉被都是折好的,除了火炉之外还有火畔,炭火发出了朦胧的红光,还没动过的晚餐盆就放在旁边。
「妳还没吃晚餐吗?」艾琳点点头。
「毕竟是在那种治疗之后我经常没吃晚餐喔,到了凌晨就会突然饿醒,爬起来烤法稞吃。」
「我有比法稞好的东西。」
耶尔从怀里掏出欧佳尔之后,艾琳露出微笑。
「啊,欧佳尔!好怀念喔。」
两个人脱掉鞋子走进和室,把网子放在火钵上,碳烤欧佳尔,吃完了刚烤好的香甜麻糬后,艾琳瞇起眼睛。
「这个味道真是完全没变呢,在斗蛇村的时候,拥有入村许可的南北货商人来兜售时,我一定会缠着母亲叫她买这个给我喔。」
耶尔把手伸向茶壶,艾琳便睁开眼睛。
「啊,那已经冷了。给我,我去烧开。」
「冷了也没关系。」
把冷掉的茶倒进茶杯之后,有好一会儿,两个人一直沉默地吃着麻糬、喝着茶。
一吃完,艾琳立刻跪起来,伸手摸耶尔的肩膀。「让我看看。」
「我不是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伤吗?」
耶尔苦笑,但还是莫可奈何地脱掉上衣。艾琳拆掉绷带,轻轻地掀开涂了药的纱布。
「很干净的伤口呢。」
艾琳静静地摸过伤口周围,喃喃说道:「周围没有肿起来,可能差不多可以拆线了。」
「明天能不能帮我拆?」
「嗯,我想想……明天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艾琳的气息落在肩膀上,看见艾琳眉头轻皱地检查着伤口时那张宁静的面容,一种被刺到似的锐利的怜爱瞬时涌了上来。
耶尔伸出手抚摸艾琳的脖子,让她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那张脸不自觉地扭曲了,紧紧跟住嘴唇,艾琳也向耶尔伸出了双手。
听着温柔地敲打着屋顶的雨声,耶尔茫茫然地看着王兽舍的天花板。身旁的艾琳动了一下。
「下雨了?」
「很快就会停了吧,鸟已经在叫了。」
艾琳「唔——」地伸了一个懒腰。
「我好久没有睡这么熟了。」
「我也是,连梦都没作。」
两个人能像这样在一起,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这个念头一浮上脑海,令人窒息的心痛也跟着扩散。
耶尔想要把这个时候的一切全都按进身体里。
「你见到杰西了吗?」
「嗯,他长高了哩,吓了我一跳。」
艾琳低声说:「那个孩子,最近有点奇怪耶。就算遇到,他也会刻意装作没注意到。」
「昨天他也狠狠地揍了朋友,被罚两餐不能吃。」耶尔微笑着说。
「什么?艾琳惊讶地坐起身。
「别担心,我昨天跟他谈了很久。」
「谈什么?」
「男人的秘密,我答应他不能说,所以不告诉妳。」
「亲爱的……」艾琳发出不安的声音。
耶尔平静地回答:「不用担心,没事的,那家伙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我想知道,那个孩子说了什么?」耶尔只挑起了眉毛,什么都没回答。
艾琳生气地叹了一口气:「真是的,你老是这样,重要的事情也像这样什么都不说……」
耶尔苦笑。「因为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嘛。」
艾琳哼着鼻子坐起身,从旁边拿起衣服穿上。
耶尔也坐了起来。
「你能待多久?」艾琳一面绑着腰带,一面询问。
「包含来回在内,我有十天假期。」
艾琳的手停了下来。
「十天?只因为那么小的伤?你拿到的休假还真长呢。」
耶尔一边缓慢地系着腰带,一边说:「受伤只是借口,这半个月期间,黑铠和苍铠会轮流回去故乡十天。我只是因为这个伤的关系,提早一点回来罢了。」
艾琳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战争……要开始了吧?」
耶尔点点头。
「根据尤哈尔大人稍微透露的情报,拉萨好像已经开始跟东部草原的商队都市进行某些交易,八成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吧。」
艾琳低下头,她的眉头深锁,嘴唇紧闭,脸颊上的血色也消失了。艾琳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睛,用带着光芒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耶尔,张开了嘴巴,但是到了最后,却还是没有任何一句话从那张嘴里说出来。
辞去斗蛇骑士的职务、不要上战场——这些话只会换来「如果有不让妳上战场就可以解决一切的方法的话」这个回答而已,艾琳比谁都清楚,那只是说出来也于事无补的愿望。
用颤抖的手指拨开盖住额头的发丝,然后,艾琳忽然用双手捂住了脸。
从某个角落窜进来的风轻轻拂过脸颊,吹动了昨天晚上吃完没收的欧佳尔的包装纸屑。
耶尔呆呆地看着这幅光景。就算不接触彼此,耶尔觉得相同的烦恼还是把两个人的身体连结在一起。煎熬自己的体内、让艾琳痛苦——只有两个人活着回到这里,才能消除这个苦恼。
两个人一起养育杰西,两个人一起变老——耶尔知道这是多么难实现的梦,可是,他还是无法不期望这一天来临。
(就算无法实现,只要艾琳能够……)
看着摇晃的包装纸,耶尔想道,即使两个人一起回来的梦想无法实现,也一定要读艾琳一个人回到这里来。
杰西才十四岁,想到独自一人被留在这里的儿子,耶尔闭上了眼睛。
就算艾萨儿教导师长在这里,能够让他没有生活上的困难,耶尔还是不想让那个孩子体会失去母亲的哀伤——绝对不能让他碰到这种事!
自己就是因为如此而成为斗蛇骑士,活过这六年的……可是,战场是疯狂的漩涡,不管准备得多充足、不管多么期盼,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没有人知道。
耶尔睁开眼睛,艾琳也把覆住脸的手放了下来,茫然地看着王兽。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较洁的晨光从天窗洒了进来。
在战场上,自己会用什么样的心情回想起这个早上的事呢?这个想法就像是一件事不关己的事一般忽地在心头浮现,又消失了。
5晨间的原野上
早上下的雨让草到现在还是湿的。耶尔穿过草丛间隙,走近悬崖时,草让长靴都湿透了。
「你想看训练的情况吗?」艾琳问道,脸上已经没有迷惘。
以前,艾琳害怕耶尔因此被卷进来,所以坚持不让他观看训练。今天会想要让他看,大概是认为让他看过王兽的动作,对上战场之后的判断也是有利的吧。
悬崖上没有人影,
只有远方的云间闪烁的光点而已,没过多久,那些点遂变成了清楚的形状,下一瞬间,就化为王兽飞翔的身姿了。彷佛被第一只切着风迅速前进的领头王兽牵引一般,拉成一个漂亮三角形的王兽群朝着这里飞来。
耶尔的腹部和双脚颤抖,忍不住退到森林边缘,他看见艾琳骑在领头的王兽光背上,做出了举起手又立刻放下的动作。
那一剎那,在空中拍打的翅膀发出了雷鸣似的声响,巨大的野兽群一齐立起翅膀,收起钩爪做出了着陆的姿势。
光轻盈地在悬崖上降落之后,青草倾倒,粉碎的落叶漫天飞舞。背后的王兽们在维持着三角阵形的状态下二落地。有一只王兽还降落在斜坡的岩石平台上,耶尔只看得到牠的头。
看着艾琳从光的背上下来,耶尔感受到一股朝着胸口压迫而来的惊愕。
他冷静地数了数,发现王兽仅有十只,然而牠们在空中散开,彷佛箭一般朝着这里飞来时的压迫鼠,以及那种强烈的感觉。
(这就是……)
看见这种东西,不管什么样的为政者都会打从心底为之心动的。
耶尔忽然了解到攫住他们的东西有多么巨大了,他也了解艾琳为什么无法逃走了。的确,有些东西没有亲眼看到,是绝对不会懂的,这就是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才能了解的东西。
艾琳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用手划圈,王兽们便立刻放松了身体的紧张。
有的王兽瞌睡地浮起来,朝着远方的悬崖飞去;有的王兽则跑进河里。光在日照良好的草地上坐下来,开始整理毛。
耶尔无声地迎接走近而来的艾琳。大概是暴露在冷风下的关系吧,艾琳的脸上没有血色,一片惨白,不过她的眼中却寄宿着强烈的光芒。
艾琳一边喘气、一边说:「很美吧?」耶尔点点头,说:「很美,而且很快。」
艾琳的脸颊上浮现出微笑,那是耶尔从未见过的微笑。
「很快喔!只要风向良好,仅仅一度就能飞到拉萨尔了。」
耶尔诺异地挑起眉毛,拉萨尔王兽保育场位在王都,就算骑快马,也得花上一天。
「真的吗?」
「嗯,虽然只有艾萨儿教导师长知道,其实我已经飞到拉萨尔王兽保育场三次左右,都是在夜间重复做飞行训练的,也因为这样,我才会频繁地住在王兽舍里。这样就算我晚上突然不见,人们也不会起疑。」
耶尔注视着妻子的脸,难怪她会变瘦,原来她重复地做着这么辛劳的事。
「如果照着牠们想要的速度飞,大概会快更多吧。但是我可受不了,风实在太强了。」;艾琳飞快地说明如何在只能靠着星光和月光确定方向、能够飞多高,以及在飞行的时候如何传达自己的意思。
耶尔的脸上蒙上了些许阴霾,他凝视着艾琳,那带着某种强势厌觉的表情、眼中闪烁的异样光芒,以及鬼上身似的说着王兽的事时的脸,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注意到耶尔的视线的关系,艾琳停了下来,注视着耶尔。耶尔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再颤抖着吐出来后,艾琳摇了摇头。
「对不起。」
耶尔仍旧皱着眉头,看着妻子。虽然额头上大量的汗水已经擦掉了,可是她的眼神还是茫然飘邀。
「怎么了?」耶尔悄声问道。
艾琳眨了眨眼睛。
「我总是会变成这样,和王兽们编队飞翔,一定都会情绪亢奋得异常……」艾琳颤抖着,挥着手跌坐在草地上。
耶尔在艾琳的身边跪了下来,扶着她的肩膀,她冰冷得让人打颤,全都被汗水浸湿了。
「妳还好吧?」
艾琳露出一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样子,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贫血的关系,艾琳暂时沉默地闭上眼睛,不久之后,她才睁开眼睛,「吁」地吐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已经没事了。」
看见失去了极度兴奋之后的惨白脸庞,耶尔不经意地想起斗蛇骑士伙伴的脸——骑着新生斗蛇进行战斗训练后,他们也会像这样颤抖不己,短时间之内无法压抑下来。
耶尔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关头,可是那却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异常感觉,苍铠老鸟们也经常说和骑其他斗蛇的感觉不一样。
在耶尔一边抚摸着艾琳的后背,一边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艾琳立刻绷紧了脸。
「意思是说,兴奋的程度不一样吗?」
「兴奋的程度,嗯,说得也是,有一部分就是这样,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本质上的不同。」耶尔停顿了一下,找寻着适当用词,继续说:「战斗会让情绪亢奋,进入异样的兴奋状态。可是骑新生斗蛇进行编队训练的时候,会让人莫名地不高兴。该说是激起杀气,让热血沸腾吗?尤其是在做冲进建筑物里的训练时,更是严重。好像有声音在耳朵深处低鸣,又好像牙齿刺痛、肌肤搔痒的感觉。」
艾琳皱起眉头,一边静静地思考,一边聆听着。
「老鸟斗蛇骑士当中,也有人过去也感受过同样的厂觉。可是,大多数都是说从来没有感受过。」
耶尔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接着说:「对了,现在我才想到,走进新生斗蛇的岩房时,也会有相似的感觉,斗蛇众之中老是出现打架纷争,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你好像出面调停了吧?」
「嗯。」耶尔点头的同时,突然想起奇姆尔的委托。「对了,我都忘了,奇姆尔说有事情想问妳。」
「奇姆尔?」
「嗯,他叫我问妳:是不是有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从无音笛里面跑出来?」耶尔苦笑。
「他说这个问题很奇怪,可能会被妳笑,不过我看他一副很在意的样子。他认为,要是知道跑出来的东西是什么,说不定就可以把它调节成不让斗蛇僵化,只让牠们镇定下来的程度了,那家伙跟妳很像,有时候会说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艾琳没有笑,听到这些话的瞬间,她便盯着空中的一点,一动也不动。
「艾琳?」
听到耶尔一叫唤,艾琳便喃喃说道:「无音笛会释放出什么东西来吗」
她轻轻地摇头,继续自言自语:「奇姆尔果然很敏锐。」
艾琳别开眼睛,低下头,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抬起脸,低声说道:
「声音和王兽、斗蛇的秘密有很深的关系……与其靠角操纵斗蛇,用声音操纵应该可以让牠们的行动更细微。」
耶尔无昔日地注视着脸色惨白、僵硬的妻子。
王兽自然不用说,艾琳应该连对操纵斗蛇一事,都打从心底厉到厌恶。
现在,艾琳是抱着什么样的情绪对着参与斗蛇改良的自己说话的——只要一想到这里,某个冰冷的东西就在那尔的胸口扩散。
忽然,艾琳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别露出那种表情。」艾琳呢喃似的说:「就算我不说出来,奇姆尔也迟早会注意到吧。他一定会渐渐察觉,在斗蛇众的规定束缚下时看不见的东西。」
把目光移向优闲地整理着毛的王兽,艾琳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光牠们呀,是用声音操纵斗蛇的,不只是为了咬死牠们,牠们还会在更细微的情况下操纵斗蛇……」
「我重复做了一种训练,就是让光牠们一只一只轮流飞到野生斗蛇所在的山谷,可是即便发现了斗蛇,也要服从我的指令,不准攻击。在进行这个训练的时候,我发现了好几个有趣的现象。光呀,在发现只有一条斗蛇的时候,并不会为了杀死斗蛇而发出声音喔。」
耶尔入神地听着妻子的话。
「之前我也听王兽猎人欧莱姆先生说过,野生王兽也只有在肚子饿、斗蛇接近自己的巢穴,或是遇到大群斗蛇的时候,才会发出那种叫声,把斗蛇吃掉。」
耶尔忍不住张开了嘴巴。
「那么,光那个时候会袭击斗蛇,就是哈尔米亚陛下被斗蛇袭击的时候,在降临之野发生的状况……是因为有一群斗蛇的关系吗?」
艾琳点点头。
耶尔确认似的说:「如果只有一条斗蛇,王兽就不会发动攻击,这是千真万确的吗?只要那条斗蛇不接近王兽的巢穴。」
「嗯,只要不是空腹,只有一条斗蛇的时候,王兽是不会发动攻击的。不过,还是会因状况而异。」
「对光来说,放牧场是牠的地盘,巢应该就是王兽舍吧?可是,就算只有一条斗蛇,要是牠在交配期和产卵期因为情绪亢奋而做出好像要攻击的动作,王兽还是会威胁牠,要牠不准发动袭击。」
「威胁?怎么做?」
「用叫声,王兽那有如呼哨一般的叫声是非常多元的,光是我的耳朵听出来的,就分好几个种类。」
「而且斗蛇也拥有多元的声音。这五年来,我一直在调查野生斗蛇,发现公斗蛇和母斗蛇在互相呼唤的时候,会发出抑扬顿挫特别的叫声,也有小孩子在找父母时的叫声。斗蛇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喔,蜥蜴和蛇都不会养育小孩,可是斗蛇却会花很长的时间养小孩、保护小孩——而且还是群
居在一起,群居的成年斗蛇有非常强烈的习性,就是不只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是保护整个族群的孩子。」
艾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斗蛇那种叫声,绿瞳之民应该全都详细地学会了吧,然后再把它当成『操者之技』使用……」
耶尔静静地看着哀伤的神色浮现在妻子的眼中。
「霭之民或许到了现在还在传承这种技术,可是我却连母亲救我时的呼哨所代表的意思,都还不知道。」
艾琳沙哑着声音说:「斗蛇和王兽都是不可思议的野兽,和其他野兽不同,越了解,这种想法就越强烈……如果经人工繁殖的斗蛇会有和野生斗蛇不同的地方,那就应该有相应的理由,可是要确认那个理由,又得花上更长的时间,不花上长年的岁月检查实例和比较……」艾琳低下头,搓了搓手,试图温暖冰冷的指尖。
秋风吹动了草,拂过艾琳的头发,小鸟尖锐的叫声在远方响了两次,又消失了。
艾琳抬起脸,视若无睹地看着摇曳的草穗,用平静的声音说:「我到目前为止做的东西,真的只是沧海一栗的调查。但是,有很多事情是调查之后才看见的。」
「斗蛇是强大的生物,能够吃掉牠们的只有王兽。如果没有王兽的话,斗蛇会过度增加,濒临互相残杀和饿死的危机。跟蜥蜴和蛇比较起来,斗蛇的繁殖能力较弱,但是,和在野生状态一辈子只能生两个小孩的王兽比起来,斗蛇的繁殖力强多了,一定是因为这样,王兽才会对斗蛇拥有那种压倒性的力量。」
「对王战来说,斗蛇是唯一有可能吃掉自己孩子的生物,繁殖力较弱的王兽,要是被斗蛇吃掉自己的孩子,就只有灭绝一条路可走了。」
艾琳迎向秋阳,瞇起了眼睛。
「王兽和斗蛇之间,其有非常复杂、深刻的关系,那场『灾难』也一定和这段关系的某一处有所关联……」
艾琳把脸转向耶尔,眼中浮现出强烈的焦躁神色。
「都已经知道到这一步了,最重要的部分,我却还是一无所知。奇姆尔询问的无音笛的问题,我也非常在意。无音笛才是王兽和斗蛇之间特殊的共同点,这是其他野兽都没有的。狗和人都不会僵化,为什么一被吹无音笛,王兽和斗蛇却会僵化呢……」
彷佛在追溯着自己的思考一般,艾琳喃喃说道:「为什么王兽们在雾中,也能感受到彼此的距离呢?即便在黑夜,那些孩子也都能完美地避开岩石。如果不是用眼睛看,牠们又是用什么去感受的呢?如果不是声音的话,难道是某种东西碰到了牠们,让牠们僵化的吗……」
艾琳注视着空中,静静地思考了一会见之后,她用发出深还光芒的眼神看着耶尔。
「你说在岩房和建筑物里面的时候,异样的感觉会变强,对吧?」
「嗯。」
「那牠们可能是发出了某种类似回音的东西,会在碰到墙壁或是物体的时候反弹回来。」无法抑制的亢奋出现在艾琳的声音中。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这样?假使牠们释放出某个我们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东西来测量彼此的距离,我做的训练或许就没有用了」
「这个世界上会有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东西吗?」耶尔皱起眉头。
「有,非常多,它们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我们的肉眼看不见而已。举例来说,你想想看特滋水的成分。从我们的眼睛看来,那只是单纯的液体,可是其中的某种东西会让斗蛇和王兽的身体起反应,促进变化。无论是变化,还是那种作用发生的状况,我们的肉眼全都看不见,要是可以看见,不知道该有多好……」
艾琳闭上嘴巴的时候,耶尔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瞇起眼睛。
「说到变化,新生斗蛇体液的毒性,好像比之前的斗蛇都强。」
「咦,真的吗?」艾琳瞪大了眼睛。
「嗯。奇姆尔他们是这么说的。有个不小心被鳞片割到手的家伙四脚朝天地倒了下去。那只是一道小伤,可是出血却异常地多,大概是因为其他人很快就让毒液排出体内,过了一会儿,那个家伙才不再僵硬,恢复了呼吸。如果是之前的斗蛇体液,应该不会带来那么激烈的状况吧?」
艾琳眼睛发亮地点点头。
「不只是毒性强,症状也让我在意,毒的性质是如何产生变化的?不仔细调查的话……」
说到一半,艾琳闭上了嘴巴。要调查这一点,就得长期待在托卡拉村,那并不是可以和训练、观察王兽同步进行的作业。
只要把事情的重要性告诉尤哈尔,他大概就会派某个适合的人开始进行调查吧。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艾琳希望能用自己的眼睛看见变化的实际情况,虽然她最清楚自己根本没有那种时间,可是她还是想看。
拨开掉到额头上的头发,艾琳突然抬头看着天空,喊叫似的说:
「啊啊,我要时间!我要来解开想要了解的事物!人的一生实在太短了……」
犹如小刷子一般的云在天空散开,很有秋天的味道。仰望着那片云,艾琳忽地放松了肩膀的力气。
「我呀,总是会想起幽阳从前说过的话:『艾琳呀,妳又不是有八颗头、八只手,妳的头和身体都只有一个,所以会有做不到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耶尔也露出了微笑,说到这个死党的事情时,艾琳都会面露温柔的表情。
以前,她们非常频繁地通信,从幽阳生了八个小孩、丈夫加舒甘的行动,到村子里发生的事件,她都常写信来。从文字中散发出开朗活泼个性的信,总是让他们看了哈哈大笑。每次幽阳的信一寄来,连杰西都会开心得不得了。
幽阳和加舒甘优闲地度过人生,而每当触及他们的生活时,艾琳他们总是会看见匆忙活着的自己有多忙碌。
自从开始训练王兽,因为担心幽阳他们也会被灾难波及,两个人便不再通信了,然而即使如此,艾琳的心中还是永远都有这位朋友,管住她想要走向极端的心。
「喂……」艾琳看着天空,喃喃说道:「我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吗?我完成了什么呢?」耶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凝视着妻子。
艾琳也一边想着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一边看着淡蓝色的天空。
感受着无可取代的时光毫不停留地逝去,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秋天的原野上好长一段时间,仰望着天空。
6拉萨的斗蛇
星星彷佛银砂般,在广袤的天空中闪烁。
奥米尔一边看着建筑物上的辽阔夜空,一边无精打采地走在阴暗的小巷。
(不应该去最后一家店的……)
口中残留的辛香料刺激的味道,让奥米尔的胸口很不舒服。这个城镇的所有东西都散发出这个味道,和故乡的味道全然不同——无论是食物,还是女人的肌肤。
刚远离故国,被派来这个商队都市的时候,不管是见到的还是闻到的都很稀奇,让他兴奋得不得了。胸部大而坚挺的女人们吸引了他的目光、令他拉长了脖子,把在辛香料酪透的肉蝎煮得柔嫩的料理,也好吃得几乎让他的舌头融化。
可是,在觉得所有食物都很新奇的时期过去后,他渐渐地开始累了起来,稀奇的东西也令人不悦。
每当奥米尔看见跑过小巷的孩子们色彩缤纷的织品飘逸,现在应该正在故乡的镇上玩耍的女儿就会在他的心头浮现;每当奥米尔和肌肤上擦着香油的女人游玩时,他就会回想起身上沾满了火炉味道的老婆的发香。
(还有五年吗……)
只要一想到自己还得在这个异国待这么久,奥米尔就忍不住叹气连连。
(干脆染个病算了,不知道会怎样……)
生病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回去了。只不过就算获准回去,从这里到龙萨神王国的距离,坐一般的马车要一个半月,换上快马的话也得花上二十天。这么一想,那段遥远的路程就更令他难受了。
奥米尔一面叹息一面穿过小巷,走上大马路的时候,忽然沉下了脸。大马路上异常地安静,要是在平常,应该都会看到没有当班的守备兵三三两两地从镇上回去,可是现在却连一条人影都没有。
(惨了,我是最后一个?)
奥米尔再次觉得,自己果然不应该去那家店。早知道就不要被欲望控制,在那个时候说自己要再去下一家,跟同伴们一起回去就好了。就算没有当班,一个人迟到回去,也会被上级长官盯上。勤务态度的评价搞不好还会因此变差。
夜风吹过了宽敞的大道,狗叫声从某个地方传来。大马路的尽头,是一扇般在围着都市的厚围墙上的大门。
用组锁链吊着,横跨在护城河上的吊桥,是为了防止敌军袭击而设的,由于吊桥放下拉上时发出的声音,那扇大门便被称为「雷门」。当奥米尔接近那扇门的时候,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
应该早就随着日落关闭的「雷门」,竟然还开着,奥米尔没看到守门的守备兵,也没看到斗蛇。而且,吊桥还是放下来的。
一阵头皮发麻的紧张,让奥米尔的
醉意全醒了,他抓住剑柄走近石墙,在巨大的闇墙阴影下小跑步到门房的警卫室去。虽然空气中飘散着斗蛇散发出来的甜味,但是看不到斗蛇,连同僚的影子也没看到。
朝警卫室里面一看,奥米尔可以借着蜡烛的火光看到最里面的房间,不过只有赌博用的牌散落在餐桌上,一个人都没有。
奥米尔不打算穿过耸立的「雷门」,于是便一如往常地打开警卫室旁边的小木门,一走上吊桥,风使瞬间变强。吹在脸上的风,斗蛇的味道和铜一般的金属臭味一同飘了过来。
(是血的腥味……)
心脏开始宛如警钟似的跳动。
周遭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积蓄着漆黑的水的护城河,以及沿着护城河分散建筑的十间石造斗蛇舍、兼当宿舍的城塞沉浸在暗夜之中。
当奥米尔朝着那里走去,血腥味就变强了。在他忽然注意到什么东西,而从吊桥的栏杆看下去时,他不由得发出了小小的惨叫声。
护城河里浮着尸体,那是腹部以上全都消失的尸体!
一瞬间,奥米尔还以为是斗蛇发狂吃掉了守门警卫,可是,他立刻就发觉那具尸体对面浮着一个类似巨大粗木的东西。
(斗蛇!)
死掉了,死了,浮在护城河上!
奥米尔的头脑麻痹,彷佛在作恶梦,周围的事物距离开始自己越来越远,看起来摇曳扭曲。
彷佛被线拉住一般,他开始步履瞒珊地朝着同伴们理应待在的城塞走去,然而,心中却频频传来「回头比较好,逃去某个镇上的便宜旅社或是酒店比较好」的声音。
可是即使如此,奥米尔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过了桥,跑过草地,来到斗蛇舍的时候,他听见某个东西在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走进半开的门,静悄悄地往里面一看,奥米尔睁大了眼睛。
引了护城河水的巨大的「池」中,处处都浮着斗蛇和同伴们的尸体。而且,「池」的旁边有斗蛇。骑在斗蛇背上的,是……
就在奥米尔正准备开口的时候,他感觉头侧受到了剧烈的冲击,之后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奥米尔醒来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是冰冷岩石地的味道。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被水浦湿的岩石地,以及另一边的水面。血的腥味和甘甜的斗蛇味道混杂在一起,从翻动的水面漂荡出来。
恶心的风觉涌了上来,奥米尔忍不住干呕了一声,他的头痛得要裂开了,想要摸头,可是却发现手动不了。一挣扎之下,才发觉绳子陷进了手腕。
就在奥米尔察觉自己被绑住,倒在斗蛇的「池」畔的那一瞬间,之前的事情全都在脑海中复苏了。
奥米尔一面急促地呼吸,一面仔细地观察着周遭。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而随着头脑渐渐清楚,他就发现人的声音。
「幸运的士兵好像醒来了哩。」声音近得超乎奥米尔想象,那是龙萨语,不过却是有如舌头打结一般的奇妙说话方式。
「让他坐起来。」
随着这个声音,某个人接近的脚步声传来,奥米尔的手臂被粗鲁地抓住,身体也被拉了起来。头部的摇晃引发了激烈的疼痛,让他差点呕出来,他拚命地吞口水,把反胃的感觉压了下去。
当天旋地转的风觉逐渐平息后,奥米尔看见三个男人包围住自己。两个人穿着皮护衣,腰上挂着剑。其中一名有着一身古铜色肌肤、看起来很翱悍的武士压着奥米尔的手臂,另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武士则站在奥米尔的正面,俯视着他。
(是拉萨!)
从腹部到胸口的皮肤猛然缩了起来,奥米尔颤抖着抬头看向中年武士。
中年武士的身边,不知为何居然站着一名乐师,那副背着拉卡尔琴,穿着宽松衣服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武士。
中年武士把脸转向乐师。
「这家伙就给你吧,龙萨的残兵——把他当作历史证人带回去吧。」
乐师铁青着脸,看着奥米尔。
他是一个还很年轻的男人,拥有亚薛人似的褐色肌肤。不过一开口,那名年轻乐师便开始极其自然地说起了龙萨语。
「其他的俘虏呢?能不能再多释放一、两个人?」
中年武士摇头。
「他们是战俘,能不能活着回去故乡,就要看真王的答复如何了。」中年武士摸着胡须,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你只要好好告诉你的父亲,今天晚上我们是多么轻易地成事就够了。拥有亚薛之眼和龙萨之心的乐师,请用你极富天分的舌头告诉你的父亲:草原是我们的故乡,恐怖的斗蛇也不再是龙萨专有的东西了。」
奥米尔一边冒着冷汗,一边听着头顶上的对话。
就在他厌受到自己八成不会被杀死的那一瞬间,温暖的感觉便缓缓地回到了腹部深处,不过当他被粗鲁地拉着手臂站起来时,斗蛇的「池」的全景也跳进了他的眼底,让他不由得再次开始颤抖。
刚才只瞥见一眼,所以他以为那只是里面有尸体而已,然而现在看见了那些尸体的衣服和脸孔之后,他知道死掉的人正是刚才一同聊到下午的同伴们,他们全都被撕成了碎片——是被斗蛇咬死的。
「池」另一边有两条门蛇,频频伸出长舌头舔舔嘴巴。奥米尔下意识地觉得牠们和自己熟悉的斗蛇不太一样,不过因为有点阴暗的关系,他也看不清楚。只不过,他清楚看见熟练地骑在那些斗蛇上的,就是拉萨的士兵。
彷佛在扭曲的梦里一般,奥米尔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光景,连呼吸都忘记了。
回过头,背后的地平线染上一条红色,已经可以看见草原的边际。
破晓了。
奥米尔忍住剧烈的头痛,拚命地驱马快跑。前面的乐师转过头,对他说:「你还好吗?」
就算被这么间,奥米尔也回答不上来,头是痛得不得了,可是奥米尔还是发狂似的策马加鞭。他总觉得不管怎么跑,拉萨都一直追在自己身后。想要尽所能逃远一点的心情从心底窜了上来,让他完全无法放慢速度。
乐师拉着种绳,轻轻地让马减速。来到了奥米尔附近,用冷静的声音说:「把速度放慢一点比较好,你的头被打得那么重,还是不要震动得太厉害比较保险。」
奥米尔用破掉的嗓音回答:「可是,那些家伙……」
「拉萨不会追来的。」
彷佛要斩断奥米尔的不安一般,乐师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们希望我们回到龙萨,传达发生了什么事。」
这句话通过耳朵,传进心里之后,奥米尔心头的某个东西才开始放松,他拉了疆绳,让马的速度放慢,接着开始气喘呀呀,汗水也从额头上冒出来。
乐师拿起了挂在马鞍上的水壶递给他,冰冷的水滑过喉咙,让奥米尔的心也立即静了下来。
「谢谢。」
把水壶还给乐师后,乐师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奥米尔看着乐师用严肃的目光望着草原远处的侧脸,胆怯地开口:「你是……?」
乐师转过头来,语气平静地说:「我是罗蓝。罗蓝﹒阿玛干索尔。」
「喔……」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奥米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叫了一声——好几个疑问解开了。
统辖斗蛇军的高宫之一——黑铠尤哈尔﹒阿玛索尔收养了一名亚薛的养子,这是每个斗蛇骑士都知道的事,而且他的乐师名声也传遍了每个商队都市,因此奥米尔忍不住仔细地看着这个骑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
「你很幸运。」罗蓝凝视着草原,突然说道:「如果按照时间回来,你现在大概就会像其他休息的士兵一样,被关进地牢里吧。如果你刚好当班,就会被斗蛇咬死。」
浑身颤抖的奥米尔紧紧抓住瞳绳。
「到底发生了」奥米尔吞了一口口水,询问:「为什么五十条斗蛇会那么轻易就被」
「斗蛇是被毒死的。」罗蓝的侧脸染上了愠色。
「毒死?」
奥米尔说异地拉高了噪音。
「对,饲料用的羊被下了毒。敌人来袭的时候,别说战门了,斗蛇全都痛苦地痘击。」
「你怎么会知道?」
奥米尔认真地看着罗蓝。
摆蓝把脸转了过来。
「欧兹古拉——那个留胡子的中年武士——说的,那个男人是西巫里希大首领——诺兹古拉的重臣。」
「我被拘留在那个男人的公馆好长一段时间,他把我抓起来,却又让我活着,这一点一直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现在我终于了解他的想法了。欧兹古拉是想要透过我的嘴巴告诉我父亲——商队都市乌拉姆多么轻易地就掉入西巫里希的手中。」
罗蓝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激愤的神色。
「欧拉太大意了!」罗蓝直接喊出乌拉姆的总督的名字,破口大骂:「我警告过好多次了,告诉他就算有长年担任赫札总督的经验,也不能大意!乌拉姆跟赫札不一样!我告诉过他,应该要跟乌拉姆的有力阶层多吃饭多喝酒,培养出能够让他们推心置腹的交情,上一任的卡舒母就是这样。——可是,那个愚蠢的
欧拉,根本什么都不听!」
罗蓝板着一副失去理智的脸,不吐不快似的开始滔滔不绝:「乌拉姆跟伊米尔、赫札不一样,本来就是哈疆建立的商队都市,有力阶层的人几乎都是哈疆人。对哈疆来说,我们龙萨才是征服者,就算在表面上欢迎我们,心底一定还是真有根深抵固的反窜。」
「之前,拉萨来攻打好几次,可是这个城镇的护卫之所以没有松懈,就是因为上一任的卡舒母和这个城镇的有力阶层关系亲密,才能得到市民的协助。可是,欧拉居然愚蠢到轻蔑和这个城镇的人民打交道的行为,所以才会被背叛!」
奥米尔嘴巴微张,听着直呼总督名讳的罗蓝破口大骂。虽然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不晓得罗蓝为什么会对自己这种人说,不过他茫茫然地觉得,对这个人来说,大概不管旁边是谁都无所谓,他只是想把累积在心底的不满想法一吐为快罢了。
罗蓝完全没注意到奥米尔的这些想法,继续连珠炮似的说:「斗蛇的饲料是由这个都市的人民提供的,欧拉免去了让狗试饲料毒这个步骤,我看欧拉根本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保护的人民会为了敌人喂斗蛇毒吧,不过这个都市的人们还是选择舍弃我们,接受拉萨的支配。」
忽然间,罗蓝看向了奥米尔,被那双深远的眼睛盯着瞧,奥米尔不由得绷起了脸。
静静地凝视着奥米尔,罗蓝彷佛在跟对面的某个人说话似的说:「边境的商队都市全都悬在危险的在线,只要乌拉姆倒戈拉萨的消息传出去,其他做出和乌拉姆相同选择的都市,一定会再度出现吧。」
奥米尔舔舔嘴唇。
「意思就是说,其他的都市也很危险?」
罗蓝叹了一口气,他脸上激动的神色缓缓消退,只留下沉重的疲惫。
「……我们没有派跟欧拉一样愚蠢的总督到其他都市去喔。饲料的试毒工作也都做得很确实。」
奥米尔松了一口气似的放松了肩膀的力气。
「那就没关系了。只要没有发生斗蛇被毒杀的事件,就不可能有人赢得了我们。」罗蓝皱起眉头,彷佛在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注视着奥米尔。
「你应该看到了吧?亲眼看到之后,还没有发觉吗?」
发觉什么?就在奥米尔正打算这么反问的时候,他注意到罗蓝在说什么了。
「斗蛇的事吗?拉萨很骗傲地骑在上面那一幕?那是把我们的斗蛇……」
话说到一半,奥米尔才发觉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有活着的斗蛇,斗蛇骑士们才不会让拉萨为所欲为。
「难不成……」
对于奥米尔的沉吟,罗蓝没有回答,他直接把头转向前方。日光从背后射来,照亮了他的后询问,罗蓝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还很阴暗的草原远处,用脚跟赐了一下马腹。
7真王的话
「进行『一刻茶』吧。」
赛米雅一这么宣告,参与密谈的贵族们全都大感惊讶地盯着赛米雅看。
感觉大概就像是被不安驱使而口沫横飞地坚持自己意见的那股热潮,突然被冷水浇熄一样吧。他们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满神色,但是最后还是拉开椅子站起来,对真王深深一鞠躬后,鱼贯地离开密谈厅。
等到贵族们出去之后,大公的重臣们则安静地跟在后面,门一关上,彷佛暴风雨忽地平息了一般,宁静骤然降临。
赛米雅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坐在身边的丈夫,舒南那张布满深度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
「要是有用来对付人类的无音笛就好了。」
赛米雅微微一笑,眺望着还飘散着人们留下的腾腾热气的室内。
「真王是使用『一刻茶』来取代无音笛的喔,在祖母教我密谈的真正意义时,我还不是很清楚,不过现在我就知道了。」
祖母温柔的声音在赛米雅的耳朵深处响起。
——在所有的意见都提出来了、讨论也进行到一定的程度后,就宣布进行「一刻茶」。抓出这个时机是非常重要的喔。
要是让时机溜走,明明已经提出所有意见了,却还是说个没完的人,就会不断地重复强调自己的主张,让现场气氛变得很不耐烦。要在事态演变成这样之前,漂亮地阻断。
真王在密谈的时候听取贵族和重臣们的意见,判断自己已经听够了之后,就要宣告「一刻茶」原本,王祖杰似乎就习惯在做重要的决断之前先喝一杯茶,这个故事也就成了「一刻茶」的由来,从此之后,每一任真王都沿袭了这个习惯。
一面喝着侍女送上来香味浓郁的茶,赛米雅又再一次地觉得:历代真王都好了解人性。
她们不会看不起人们的意见,然而,却还是经常掌握最后决定权,连个习惯就是为此而存在的。不仅如此,像这样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安静地回想着刚才进行的密谈,就可以看出要点在什么地方、接下来该怎么做。
被个人欲望驱使的贵族们真的很丑陋,不过他们的领地经营,会让他们旗下的领民——最终是整个王国丰饶。大公领地的重臣们也是,只要利益和权益被剥削,他们就会愤怒、反抗,想法底层存在着不安。
虽说好不容易握过了歉收的危机,可是没有人能保证歉收不会持续到明年、后年,在这个王国之中,每一个人心中都偷偷地对滑落饥贫的危险性有着确实的不安。
赛米雅瞬时板起了脸。
(我和舒南结婚的这个改革,绝对不能成为衰退期的开始!)
不能让人们觉得改革是一个错误。
(为了让人民安稳地生活,我们不能失去丰饶的商队都市。)
赛米雅思付:果然,没有任何一个选择能让他们所有人都满意。赛米雅把茶杯放在小茶几上,发出了点声响,她向着丈夫转过脸。
「妳做好结论了吗?」
面对着舒南的问题,赛米雅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只有战争一途了吧!」
大约两个月之前,西巫里希的大首领诺兹古拉派来的密使拜访了大公城,交出一封文书。诺兹古拉提议订定一个协议,协议的内容是:只要放弃东部草原上的商队都市之中,较接近拉萨的乌拉姆、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等都市的领权,西巫里希就认同龙萨神王国附近的伊米尔、赫札,和卡修尔等都市的领权属于龙萨神王国,今后一定会严格告知旗下的各部族,不让他们对这些领地进行军事攻击。
就如同这封先表示接受协议才是正确策略的文书,诺兹古拉竟然用斗蛇部队攻下了距离龙萨神王国最遥远的商队都市乌拉姆,给了一记下马威。
半个月前,阿玛索尔伯爵的养子罗蓝才冲进乌拉姆附近的商队都市伊其希利,告诉他们在乌拉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了确认真伪而从伊其希利派出的斗蛇兵们,看见了穿戴着没见过的装饰的斗蛇守着商队都市乌拉姆的城门口的光景。
据说穿着拉萨盔甲的士兵们骑着的斗蛇,体型稍微比龙萨神王国的小,不过在城门前的护城河游泳的样子却非常敏捷。在知道乌拉姆遭到制压之后,士兵们判断应该优先保护伊其希利,于是便取消了潜入乌拉姆的计划了回到伊其希利,再用快马和信鸽把这个状况告诉大公。
大公是在五天前收到这个消息的。几乎在同时,抵达最接近龙萨神王国的商队都市伊米尔的罗蓝,也写了详细的书信送给大公和尤哈尔。
拉萨真的组成了斗蛇部队,而且还打败了身经百战的龙萨斗蛇部队——这个事实让大公受到强烈的打击,从那一天开始,他便召集重臣,不眠不休地讨论对策。
乌拉姆、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是距离这个王国最遥远的保护领地,已经遭受拉萨的频繁攻击而动乱二十年之久了,可说是点燃战火的火种地带。
为了维持这些遥远的商队都市的领权,许多守在建筑在都市周围城塞的斗蛇骑士和大公领地的士兵都丧失了性命。可是,这三个都市可以搜集整片东方诸国的物资加工、出口,非常富饶。以守护的价值来说,这些都市群付出的税金非常高,也让龙萨神王国富有。会把这些都市群收为自己的保护领地,正是因为就算扣掉派斗蛇部队和士兵去守护的军备费用、维持经费,还是可以得到相当多的财富。
真王领地的贵族们,以及多数的大公领地的领主们也都主张不得接受西巫里希大首领诺兹古拉的协议。他们面红耳赤地陈述,在此之前的小战争从来没有明确地战败过,他们只不过是一时用奇袭制压了乌拉姆,为什么本国需要妥协?
在他们的慷慨激昂背后,藏不住恐惧和动摇。
拉萨终于拥有斗蛇部队了,不但如此,他们的斗蛇部队甚至具有打败乌拉姆的精锐斗蛇部队的实力——这个事实令他们感到激烈的恐惧。
有的贵族觉得在其王和大公面前露出惧色很丢脸,因此冷静地试算出要是失去了来自三个商队都市群的税收,对这个王国会有多大的影响。而提出和这些意见稍微不同的,是接近托拉王国国境的南部大公领主吉基﹒萨尔玛伯爵,和拥有面对东部草原的领地的尤哈尔﹒阿玛索尔伯爵。
基本上,
他们也反对接受协议,不过却同意先展现出愿意接受谈判的态度才是上策。三个商队都市确实可以提供高额的税收,可是为了保护那片遥远的土地而持续消耗的兵力会造成士兵们的不满,也有可能导致军队的腐败。
再者,三个商队都市的居民多半都是哈疆人,也是过去攻打这个王国、最后被反咬一口而灭亡的哈疆王国的后裔,所以直到现在,他们还是对龙萨怀有根深抵固的反感,守备兵们在执行任务的同时,不只要提防拉萨,还会担心这些都市的居民随时举旗叛变。
如果可以,就找出让步的可能性,表达愿意谈判的态度,拖延决战时间。在这段期间内,赶紧和商队都市的有力阶层进行秘密交涉,巩固势力,再制定新的保护领地经营形式,不仅要和之前截然不同,也得是能让他们认同的共同对抗拉萨的守备。
两位伯爵觉得应该要这么做才对,然而,大多数的人却完全不赞成这个想法。
其他人异口同声地反驳:如果要制定新的保护领地经营形式,应该在除掉拉萨之后再进行。利用让步态度来拖延时间,根本就是愚策。
吉基﹒萨尔玛伯爵还是不断地反对,尤哈尔﹒阿玛索尔伯爵则在看见明确的大多数反对意见后,对他们提出了有附带条件的让步主张。
如果大多数人都希望进行决战,他也会支持,可是战争结果若不是压倒性的胜利,他希望大家能够接受他和吉基伯爵共同提出的新保护领地经营方案。真王赛米雅就是在又有人出言反对尤哈尔﹒阿玛索尔伯爵的发言的那一刻,宣告进行三刻茶」的。
「尤哈尔是为了让让步案通过,才那么说的。」大公低声说:「在很早以前,尤哈尔就让我看过那个提寮了。可是在同时……」大公的声音更低了。
「他也认为,如果要战争的话,可能越早越好。」
赛米雅点点头,说:「意思就是要在拉萨的斗蛇部队变得更强之前吧。」
「对,他之所以会在一开始的时候主张避战,是为了让贵族和重臣反对,进而更强硬地主张战争。」
赛米雅的双颊扭曲了。
「那么做之后,要是战争没有得到压倒性的胜利,责任在谁头上就一目了然了。」这么说完,赛米雅对着丈夫露出微笑,说道:「尤哈尔真的很看重你呢。」
为了不让战争变成由大公主导,尤哈尔巧妙地把其王领地的贵族们卷入责任的框架之中。舒南露出了苦笑,但还是用询问的眼神凝视着妻子。
「的确是……只不过,他的那些话所拯救的人,应该不是只有我吧?」
赛米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没有回答。尤哈尔的话,确实拯救了身为真王的自己,他把赛米雅推上了不得不宣布战争的立场。这和之前的小战争截然不同,不是在受到攻打的情况下为了防守而战争,而是为了王国的利益拨开敌人伸过来的手,主动挑起战争——做出这种宣言,等于颠覆了认为让人流血是污秽的行为,否认至今神圣真王的形象。
尤哈尔他们让非得做出这个行为不可的赛米雅在「回应人民的深切期望」这种形式下宣告,算是让她得到些微的救赎。这是尤哈尔打从心底支持大公的证明,也证明了他并不会为此而把真王推向难堪立场的体贴。
(虽然真的很值得厉谢……)赛米雅在心中呢喃。
尤哈尔果然还是武士,会把战争看成解决纷争理所当然的必要手段。这种想法,和真王长年以来维持的想法彻底地背道而驰。
忽然,祖母的声音在赛米雅的耳畔响起。
(不管因为什么理由,都不能让流血正当化,一定要铭记在心。)
没错,这才是从王祖杰传承下来的,最重要的「心的根源」——让真王是真王的想法。
(祖母)
赛米雅温柔地在心中呼唤着早已远去的祖母。
(我接下来要命令人民打仗,但是我绝对不会把战争正当化。)
一直以来,真王都藉由把己身神化成为让人崇拜的对象,然后试图将讨厌战争的心檀入人民心中。另一方面,又把全部的污秽推给大公,经由战争受到保护,也经由战争得到利益——这种矛盾的方法,不可能支撑整个王国的。
(战争是不得不避免的,如果贵族、人民,甚至战士,不能够用尽全力找出避免战争的方法,就无法得到取代「战争」的道路。)
下定决心和大公结婚,正面面对战争的责任,这才是身为真王的自己不得不做的事……
赛米雅隐藏着忧郁的眼神,注视落在密谈厅内的长桌上的目光好久一段时间,最后,她叹了一口气,看着舒南。
「我就仿效尤哈尔和萨尔玛,踏出加深我们羁绊的一步吧。」
赛米雅用冷静的声音,对着惊讶地挑起眉毛的丈夫说道:「如果要由真王宣战,我希望能够对这样的愚行添增任何一丝好的变化。——以前,你让我看见士兵们的悲惨牺牲。你的家臣和大公领民们感受的不公平,以及只有自己付出牺牲,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们却只想到贪图利益,连谢谢都不说一声的不满,就让我把它们消除吧!」
「那……可是……那会让贵族对妳的不满加深吧。」
阴霾蒙上了舒南的脸。
赛米雅的脸上忽地露出了异常开朗的微笑。
「跟你结婚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对我极度不满了。别担心,亲爱的,我不会用愚拙的方法,害得我们的孩子未来得过苦日子的。」赛米雅的眼中浮现强烈的光芒,说:「如果想要得到利益,就必须负责——我只是要把他们放在这个位置上而已喔。」
「三刻茶」之后,真王赛米雅再度把贵族和重臣召回密谈厅,问他们是不是真的不愿意接受西巫里希大首领诺兹古拉的协议,另外,如果为此而引发了战争,他们是否有对这场战争甘之如余的意志。
当贵族们把手放在胸前,宣誓他们有这种意志时之后,赛米雅对他们说:
「过去,哈疆攻打这个王国的时候,我的祖先选择了不应战,想要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哈疆,我真心诚意地尊敬祖先的心。」
一面听着真王细微但清楚的声音,坐在密谈厅里的人们全都因为无法预期真王接下来会说什么,而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赛米雅平静地问:「真王觉得让人流血是污秽的行为,所以我打从心底厌恶战争。如果我为了避免战争而握住诺兹古拉伸出来的手,放弃三个商队都市,各位会尊重我的意思吗?」
众人脸上的血色消失了,在彷佛结冻般的一瞬间之后,他们狼狙地面面相颅,想要察探彼此的表情。
看见他们的困惑,赛米雅接着说道:「还是要身为真王的我,如同我丈夫的祖先亚曼﹒哈萨尔大公对真王说的一样,宣告用鲜血污秽自己的身体,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呢?」
曙杂声扩散开来,人们脸上恢复了血色,面面相颅,然后开始点头。
「怎么样,托伊亚拉、索马亚,和阿基札拉克,你们会选择哪一条路?」赛米雅的脸转向了拥有古老家系的贵族们。
被直接询问的他们全都满脸通红,最后才缓缓点了点头。
「陛下,恕在下直言,在下建议您这么做。」托伊亚拉说道。
索马亚和阿基札拉克也纷纷开口:「为了这个王国,在下斗胆建议您这么做!」
「污秽的判断不是您做出的,只是臣等的意愿。」
他们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要响应赛米雅藏在这个问答背后的思绪——他们希望真王永远存在着高洁形象的心情——就好了,所以才松了一口气。这全清清楚楚地写在他们的脸上。
赛米雅注视着他们,再确认了一次。
「换言之,你们要仿效大公的祖先亚曼-哈萨尔,对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只有索马亚一个人显露出些微担心的神色。可是,其他两个人却落落大甘地点点头。
「正如您所昔日,陛下。因为臣等是真心为陛下着想、忧国忧民的忠臣。」
托伊亚拉说完,赛米雅便点头,二看向以其他两人为首的贵族们。其中也有像索马亚那样面露阴霾的人,不过,被赛米雅的目光扫过的贵族们全都点了头。
看见这一幕后,赛米雅便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不只是大公的家臣,连我的真王领地的贵族们也都希望我宣战——我的子民呀,我应该发动战争吗?」
众人一起把手放在胸口,齐声说:「应该。」
「我的子民呀,我不想把你们卷入战火之中。可是,你们还是愿意流出自身的鲜血,期望战争吗?」
人们的手还是放在胸前,说他们希望。赛米雅点头,环顾了所有人。
「我知道了,既然各位愿意为了利益而流血,身为真王的我,就尊重各位的意愿吧!!清王一领地的贵族们,我会听取你们衷心的愿望,我会拨开诺兹古拉的手,倘若导致战争,我们就顺从地接受吧!然后,贵族们,我允许你们如同过去的亚曼﹒哈萨尔一般,亲自上战场。」听见赛米雅气宇非凡的宣示,贵族们的脸全都僵掉了。
没有给他
们开口的机会,赛米雅继续说:「在此之前的真王,一直只让大公和其领民流血,可是,我拥有怀着这种心愿的大臣。我尊重各位为了得到利益,而必须为相应的决断负责,做出牺牲的心意。我也会和我的丈夫一起上战场,和各位并肩战斗,以防不付出牺牲就想得到利益的人出现。」
当这些话在密谈厅中响起的时候,脸色铁青的并不是只有贵族们,大公的重臣们脸上,也都露出了被雷打到似的话异神色。
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真王赛米雅是和大公同在的,这就是她的意志。
8快使前来
当王兽舍的门被敲响时,艾琳正好在喂光吃饲料。目送耶尔离开后,她觉得内心全都空掉了,无论做什么都赶不走那种空虚的感觉。
饲料盆的角落还留着肉,可是光却不吃饭,开始整理起毛来,艾琳抬头看着牠,叹了一口气。
光最近的食量变小了,鼻头的毛和身体的光泽都失去了年轻时的耀眼。
每当艾琳看见光的脸上出现苍老的影子,她就会厌受到一阵寂寥的感觉掠过胸口。
艾琳不知道野生王兽的寿命有多长,可是在卡萨鲁姆这种保育场里生活的王兽多半都能活超过二十年,较长寿的则是三十年。
光已经超过二十岁了。仰望着用稳重眼神俯视着自己的王兽,艾琳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这个时候,有人敲了钢制大门的闷声响起,艾琳听见有人在外面呼喊。是守护兵。
艾琳用围裙擦擦手,解开锁把门打开后,看见了一脸紧张的守卫兵站在晨光之中。
「就在刚才,真王陆下派遣的快使来了,由于事态紧急,请您看完这封文书之后,立刻回信。」
艾琳拆开信,摊开厚厚的纸卷阅读着文字,她感到冰冷的麻痹感在额头上扩散。
散布着只有真玉和大公,以及艾萨儿和艾琳看得懂的符号所写的高度机密文书上,叙述了东部草原都市乌拉姆遭到拉萨的斗蛇部队奇袭,受到制压,还有真王拒绝了西巫里希大首领诺兹古拉的提议,已经开始战争的准备了。
艾琳想要继续看着「让王兽飞来王都」这句话之后的部分,可是视线却怎么也无法往下移动。
艾琳抬起脸,对着等待的守卫兵说:「请告诉使者说我知道了,我会立刻检讨详细状况,然后我和王兽会一起到王都去向真王禀报,这样会比告诉使者快得多,请你告诉使者说我会直接带着答复过去。」
守护兵端正地敬了一个礼,然后便转身离去。
那一天,艾琳没有让王兽飞翔,而是一直面对着家里小房间的书桌。
真王和大公希望艾琳立刻把王兽们带到王都附近的拉萨尔保育场集合,主要战场应该会在东部草原的商队都市附近,所以必须在各个都市的附近设置可以让王兽驻留的场地,到了可以预测王兽驻留地会在哪里的阶段,就要让王兽从拉萨尔前去。
对王兽来说,斗蛇就是斗蛇,不是敌人也不是伙伴,因此一定得想好攻击步骤,以防王兽们攻击己方的斗蛇军。为此,大公和重臣们不停地反复讨论,确认战场的地势,并预先列好计划。
艾琳将那些计划全都看过一次,并思考了王兽的性格,再将执行上有困难的部分和必须修正的几个地方详细地写出来,并列在文书上。这个作业结束之后,已经接近傍晚了,从窗户斜斜射进来的阳光也已带着红晕,照亮了书桌的角落。
眼睛深处起了一丝闷闷的疼痛,艾琳用手指压着太阳穴,最后仔细地看了一次刚才写好的文书。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将文书紧紧地卷起,压上封印。
文书上写道,希望艾琳最迟在两天内从卡萨鲁姆出发,所以艾琳得趁着今天把所有事情告诉艾萨儿,并整理好行囊才行。在出发之前没有给她太多时间,是因为事情很迫切吗?还是因为不想让艾琳有多余的时间动摇心意,才这么着急呢?
艾琳看向窗外,夕暮的光芒照亮了树梢,艾琳在心中描绘着王兽们在这片傍晚天空的高点,靠着一个信号宛如烟火般飞散,再急速上升。
(能做的,我都做了……)
这个思绪忽然落进她的心头,扩散开来。
她学习王兽的习性好长一段时间了,也以牠们的习性为本,不断思考在诸神之山发生的灾难究竟是什么。艾琳配合着耶尔告诉自己的斗蛇习性,自己做出一些推论,训练王兽不管在战场上碰到什么情况,都能应对。要是能有多一点时间,艾琳还想试试别的,不过对于之前做的事,她也不后悔。
红色的光照亮了书架,那里放着一直以来艾琳写的自编书。斗蛇的生态、王兽的生态,还有自己走过的道路历程,艾琳打算等杰西看得懂这些东西的时候,就交给他,所以才一直不间断地写。由于翻阅过无数次的关系,装订的书脊已经起了纸毛球。望著书脊一会儿后,艾琳把纸卷放进怀中站起来,打开了小房间的门。
火炉间已经沉进淡青色的灰烬里,看着没有火光的火炉,总是坐在火炉边等待的杰西的身影忽地在艾琳的脑海浮现,那一瞬间,一阵锐利的疼痛从艾琳的心底窜了上来。
离别立刻就要来临了。
明天离开这里之后,或许就无法再和杰西一起围着火炉。突然间,艾琳的皮肤变冷,一种全身内外缩成一团的厌觉袭来。
她伸手探寻着柱子,摸到之后,便将额头抵在柱子上,波涛汹涌的哀伤涌起,艾琳甚至无法呼吸。她靠着柱子,让冰冷的树皮贴着额头,节奏紊乱地喘气。连在这种时候,她脑海的角落还是意识到房间男一头有守护兵在,不能发出声音哭泣。
艾琳一面微微开口喘息,就这样靠在柱子上好长一段时间。
*
当教导师通知自己今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杰西觉得四周的景色变得好远。
今天一大早,有快使从王宫前来的消息便没有停过,又有朋友跑来告诉杰西说看到母亲去找艾萨儿教导师长,所以杰西一直很在意,怀疑快使会来,八成是因为母亲的事。
所以,当他在学舍的规范通融下获准回家时,他就知道畏惧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打开家门,烤法裸的香味拂上脸庞,母亲跪在炉灶前面,正好要从薄板上拿起法稞。
「啊,你回来啦!正好,帮我把大盘子拿来。」
杰西赶紧在汲水场洗手,接着从柜子拿出大盘子,接下法裸。
母亲烤的不是他们平常吃的法稞,而是在店里烤的那种又大又薄的法稞。看见放在汲水场的站板上切成薄片的猪肉,杰西便察觉母亲要做什么了。
「妳要炭烤猪肉吗?」母亲点了点头。
「对,不过可能会晚一点喔。」
锅子挂在火炉上,蔬菜汤在里面沸煮着。母亲拿着手巾抓住锅柄,把锅子放到旁边去之后,接着架起有四支脚的炭烤用铁板。她迅速地涂上油,再把猪肉排上铁板后,「滋滋」的悦耳声音开始响了起来。
杰西一面看着母亲烤肉,一面把甜辣麻梓涂在热腾腾的法稞上,然后放上青菜。用涂了麻梓的薄法稞夹着刚烤好、有点儿焦的猪肉,是杰西最喜欢的料理。以前住在卡萨鲁姆镇上时,只要到了他的生日,或是发生什么好事的日子,母亲一定会做给他吃。
「烤好了喔,拿去吧!」
当母亲把发出滋滋声的猪肉放上大片法课和青菜上面时,杰西突然觉得眼睛一阵湿润,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立刻低下头,咬着牙忍住不哭。
「那个时刻来临时,不要让妈妈难过,忍住眼泪、不要哭泣地送妈妈走吧。」
爸爸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响起,让杰西拚命地吸了好几口气,想尽办法不让母亲看到眼泪,可是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了硬咽声,无论怎么做都还是忍不住泪水。
手上的盘子被拿走,放在旁边……杰西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紧紧抱住了。
杰西一面呜咽,一面抱着母亲哭泣,就好像孩提时代一样,他把脸压在母亲的胸前,嚎陶大哭。只要一想到可能无法再见,他的胸口就彷佛被火烧似的疼痛,怎么也止不住眼泪。不停用力地哭泣,让杰西觉得头脑变得昏昏沉沉的。
母亲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杰西可以鼠受到那双手的力量,于是安静地待在母亲的怀抱中。最后,有如退潮一般,某个东西从身体抽离了出去,只留下空虚的寂寞。
——只要真王陆下一下令,妈妈就非去不可。不管我怎么哭,都已经无可奈何了。
所以杰西,你别哭了,那个时刻来临时,不要让妈妈难过。忍住眼泪不要哭泣地送妈妈走吧。
父亲离开卡萨鲁姆之前说的话,再次在杰西的耳朵深处响起。杰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松开了环住母亲后背的手。
他用充满泪水的眼睛茫茫然地看着母亲,发现母亲的眼眶也被泪水沟湿了。
9母与子
「战争要开始了吗?」杰西喃喃问道。
「大概吧,不过现在还不知道情况会怎样,光牠们是不是会飞起来,也还不清楚。我就是受命在拉萨尔待到一切明朗为止。」
「什么时候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