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你我的崩坏世界 侦察篇

本小说含有暴力及怪诞表现。虽然这么说,但那不过是在“小说”的坚固牢笼中所产生的渺小约束;在不超脱规则及秩序下的愚昧信念。大多数的情况是:读者们在充分享受过暴力及怪诞后,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回到自身所属的世界、自己的世界、和平的世界。不论暴力还是怪诞,都只是娱乐,不过是纯粹的娱乐,那只是如此,就是如此,也只能是如此。不过这里的问题是,这个“就是如此”并不是“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的意思。明明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选择,但却因为被我们认定这就是唯一,所以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我们所谨选的“就是如此”。但这只不过是一无是处,像抒情般诗般的文字游戏,对现实问题毫无帮助、“毫无价值”,不过是在观念上又叠上一层观念的伪哲学。关于逻辑哲学与哲学的不同,病院坂以前好像有说过。她是这么说的:“逻辑学是理性;而哲学却是情爱。”对于这个唬弄别人技术一流,挖苦别人的技术更是一流的病院坂所说的话,我并不是不想了解,不过对她那种人,我则是想对她说——你啊,不适合逻辑学啦。虽说她的个性与其说是哲学家,倒不如说是科学家,不过她处理事情的方法,怎么都好像无法与逻辑或理性沾上边。特别是在那种观点下,不管是暴力或怪诞,与其说是逻辑倒不如像哲学;与其说是事理倒不如像是爱;。

在我国中的时候,学级崩坏(注三十七)与少年犯罪这类事情曾掀起一阵旋风,甚至一度还被媒体炒作得沸沸扬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不是这样啊。”、“时代背景啊。”、“社会环境啊。”大人们像是在悲叹般,抑或是与兴奋地在一旁幸灾乐祸。用一副很懂的表情谈论着“人际关系的疏离”怎么怎么了,“沟通能力”又怎么怎么了,虽然搞不好他们也忘了——不过真正被称为“少年”的我们,却只是冷眼旁观,觉得他们只是在搞些偏离主题的议论罢了。不对,我们并不想对他们的意见说些有的没的,因为我们无法找出任何能够反驳的证据。这就跟将儿童暴力归咎于动漫或电玩的情形一样,只要他们高兴就好了。关于这一点,我还是觉得他们的答案是正确的——但是,我们这些小孩并不觉得那些事有什么“偏离常轨”的。由身为“少年”、“小孩”的我们看来……至少由我看来,我并不觉得“少年犯罪”能与异常事态联想在一起,更不认为那会引起大骚动。

实际上,我在小学时为了保护夜月而做的那见事——骚动的也只有大人,不论是我的同学,还是那位被害人……大家的反应都是“有这种事情喔”,别若无其事地接受了。即使夜月遭到欺负的事实被发现了,大人们搞不好会说:“那种好孩子为什么会被欺负呢?”对那群欺负她的人搞不好也只会说:“你们这些好孩子为什么要欺负人呢?”不管哪一方都是正确却又不正确的,而且不管是夜月,或是被我施与“制裁”的那群人,也只会觉得“你们什么都不懂”。不论是谁,都有可能成为被害者,也有可能成为加害者——这是我们从小学时代就深深了解的。从真实的层面看来,就算发生了什么事,大概也没有人会有“为什么会是我?”的想法吧,而只是一股脑儿地想着“为什么只有我”;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丝毫不会感到惊讶意外,只是“大概就这样吧。”而全盘接受。总之,世界不就是在无可奈何下才成立的吗。世界、世界、世界……世界,虽然口里讲的是这个词,但不仅是我或其他人,应该没有人会在讲到这个词时考虑到地球全体,甚至宇宙全体吧。由认知的观点来看,应该没有人想去聆听在地球内侧流动的潺潺流水声,即使在国际化的脚步下国与国的界线消失了,但在人们的脑中,或许该说在人的心中,所认知的地球还是太过宽广了。因为人类光是要努力把握自己的事情就忙不过来了,所以便将世界局限于家人或朋友,学校或职场,这就是我们的“世界”。存在与近乎无限大的世界中极度的个人世界,不过是在坚固牢笼中所产生的渺小约束;在不超脱规则及秩序下的愚昧信念——个人的,世界。这么说来,根据书本的性质……描写个人日常琐事的故事,就是“小说”吧。这样一来,就不必特地改变讲法了。本小说含有暴力场面及怪诞表现,“含有”。

吱——的一声,门开了。

“找到柜内样刻了!”

“——是琴原啊。”

“早安——”

“已经中午了吧。”

“对刚睡醒的人要道早安。”

“你别站在那啦。”

“会看到内裤吗?”

“被阴影挡到了。”

“啊,你在看太阳是吧。”

“太阳是不能直视吧。我看的是,天空。”

“天空啊,真像个小孩子。”

“虽然我也是在看内裤。”

“色狼——”

琴原一边笑着,以便在我身边——樱桃院学园东校舍屋顶的磁砖地上——躺了下来,连提醒她“制服会皱掉”的时间也没有。算了,反正不是我的制服,也不是夜月的制服,那是琴原的制服。基于某种规定,拥有者有自由使用所有物的权利,所以这不是我该干预的。琴原并非望向我,而是仰望天空,湛蓝的天空,虽不是一朵云也没有,但却有一种清澈的蓝,亮得刺眼的太阳,只是望着它就很舒服;只是望着它,就会觉得世界很和平;只是望着它,心情就会爽快起来。这种事只不过是错觉罢了,天空会是蓝的只不过是因为空气中有尘埃在飞舞罢了。

“天气真好,柜内。”

“的确不差。”

“你为什么要跷课啊?”

“你不也一样。”

“我是因为头在痛。”

“用词重复了。”

“我可是没用错喔,虽然说‘肚子在头痛’那样是一定错的。如果说用词重复不好的话,那‘孤独一人的人’这句话也不能用啰。”

“什么狗屁理论。”

“‘我喜欢女子’也不行吧。”

“就说是狗屁理论了……”

琴原一边呵呵笑着,一边站了起来。看来,她并不是特别对天空有兴趣而来屋顶,我也一样,也不是因为想看天空,所以才跷课来屋顶躺着,但被问到有什么其他目的时,我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有目的……没错,现在的我由各方面来看,的确没有目的;没有课题;也没有必须解决的问题。我对这状况感到非常棘手,该怎么说呢……就像考试时间明明还有一半以上,却已经把全部题目都写完的感觉……我可不会这样做。现在的我没碰上任何问题——不管是关于妹妹夜月的……还是关于这位琴原莉莉丝的。

“嗳——柜内。”

“什么事?”

“你难道什么都不怕吗?”

“这个嘛,即使是我也一定会有害怕的事吧。”

“明明校园仍是一如往常——和上周完全没有不同,却因为死了一个人,我就觉得四周景物都变了样。”

“有改变吗?”

“该说是晴天辟易吗?”

“霹雳啦。算了,这种状况讲辟易也通。”

“该怎么讲呢……总觉得好像变成哪里死了人都无所谓。虽然这样讲有点夸张。你看,越过这个栏杆,碰——地一声跳下去的话,就会死了呢。”

“……”

“从校舍的高处跳下去的话,就会死翘翘了呢。”

“……”

我刻意选择沉默,等了两秒才开口。

“琴原,你是因为认识数泽,所以才会有那样的想法,我可是觉得学校毫无改变;而且虽然越过栏杆就会怎样,但我可一点也没想过越过栏杆。”

“……也是吧。”

琴原露出微妙的表情,身为女孩子,她这种表情绝不是看久了会让人心情愉快的表情。我看不下去了,便站起身来,站在琴原面前,停顿了一下后便开口。

“琴原,你在怕什么?”

“我也不清楚……我不像你头脑那么好,所以没办法表达得很好嘛。不过,如果不讲重点直接进入结论的话,我……我,害怕死亡。”

“害怕死亡?”

“啊……不对,刚讲错了,不是那样,那不是我要说的,这个嘛……订正一下,我……”

琴原一面像是在自嘲般笑着,一面说着:“我是害怕被杀。”

“……”

害怕死亡与害怕被杀,虽然两者之间没什么差别,但一旦仔细考虑,就会发现有极大的差别。我在读着江户川乱步的小学时代,就已经意识到两者的差别了;意识到平常不会去意识的差异。这么说,对琴原而言,数泽的死——就带着能与我读书经历相匹敌的意义吗?人被杀了,认识的人被杀了,的确……这个事实的确带有那种程度的意义吧。

“但是,你不会被杀啊。”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么肯定呢?”

“因为,你没有会被杀的理由,根本没有嘛。”

“那数泽同学也没有啊,的确啦,他是在很多地方都不一样,或许可算是个问题学生吧……难道就可

以因为这样,而认为他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吗?不管有什么理由,也一定没有会被杀害的理由吧。”

这个人果然伶牙俐齿,但我并不打算将其视为愚蠢而嘲笑她,如果能抱持这种想法、这种认知活下去……但世上并没有那么美好的事。

“没有理由的杀人吗?的确是,就算有理由,杀人也不会被允许吧。说什么理由还是动机,别傻了,不管是多小的事情,都有可能成为什么事的原因,所以——”

“所以说,就算是我,也有可能毫无理由地被杀。在某一天,连理由也没有就突然被杀。是这样吧?没错吧?一定是这样。”

“被谁杀?杀了数泽的人吗?”

“没错,或许吧。因为,从犯人的角度来看,既然已经杀了一个人,接下来不管杀了多少人,感觉都是一样的吧?既然已经決堤了一次了,接下来只能无止尽地错下去,是这样说的吧。”

“或许是吧。虽然不知道杀了数泽的家伙是不是第一次杀人,不过,你讲的应该对吧。”

“所以说——”

“但是,那已经杀了一个人的人与一个都没杀的人,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别?害怕杀人的人,为什么就不怕没杀人的人呢?就算是杀了一个人的人,在过去也是从没杀过人,不是吗?每个人都有第一次,不经历过第一次就无法成为有经验的人。害怕杀人者与害怕人类的意思一样,会杀人的人不管做什么就是会杀;不杀人的人不管做什么也不会杀,就算杀了一个人,不会杀人的人也还是不会杀;就算一个人也没杀过,会杀人的还是会去杀吧。不管是杀人的人,还是不杀人的人,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喔;无论对谁而言,杀人的与不杀的都是一样。琴原莉莉丝,就算你不担心,世界也还是一样,我与你一直都活在这被构筑好的世界里。琴原,你这只是无谓的担心,世界至今从未改变,世界一直都是那样。如果说有改变,那就是你所站的位置喔,琴原。只是你的认知改变了,世界可是从未改变。你就放心吧,只要放心就好。你的世界如同往常一般,只是有个结束任务的人退场休息罢了。这种事过去曾有过,在未来也一定会再度发生,这不过像是举了个例子般,而你也只不过是放入过多的感情罢了。”

“……”

“怎么了?”

“这种讲法……真过分。”

“过分?”

“很过分喔。”

“也许吧。”

“真不像是从你嘴里讲出来的话。你曾跟数泽同学有过争执,因此我才觉得这真不像是从你嘴里讲出来的话。”

“像我……吗……虽然我认为我从以前就是这种人,从以前开始,我就已经对你讲过很多类似的话了吧。‘喜欢嘲讽人,总是和人离得远远的’。这好像是什么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吧。”

琴原露出苦笑。

“——我在那句话之后有加上‘不过,事实上很温柔’喔。”

“‘事实上很温柔’啊——琴原,你觉得‘事实’是什么意思呢?”

“所谓的事实,只不过不是谎言罢了,绝不是指真实的事物。这个世界绝大部分都是由比‘事实’还要带有真实意味的谎言构成的。”

“构成……”

“我是由欺瞒所构成的。”

没错,就是如此,在左思右想、深思熟虑后得到的,也一定还是这个答案吧。我们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由无可奈何的欺瞒,与仅存少许的真实所构成的,还是在相当粗略的构造下,极其晦暗的构成。面对这种情况,只能默默承受。这还真像我。如果想要完全套用这个表现,那么那个令人悲伤、不舒服的存在,一定与我完全吻合吧。

“应该是谁杀的吧。”

“琴原这么说着。”

“应该是谁把数泽同学杀死的吧。”

“我怎么知道啊。既然被杀。饿,那就应该有人杀了他吧,或许你会觉得我很无情,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跟数泽不过才见了两次面,而且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根本不怎么在意他……和你不一样呢。”

“我——”

话才说一半,琴原便硬生生把话吞了下去,表情似乎有点难过。这时我觉得不妙了,在这样下去的话,简直就是在迁怒嘛。迁怒,是指我吗?为什么我非得涉入呢,而且,对方还是琴原,琴原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不能说。这种沉默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虽然不是无法忍受,但是对琴原而言,这种沉默应该是难以忍受的吧?

“——不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离开琴原,走向被切割成长方形屋顶的边缘,就是先前琴原碰触到的栏杆旁,并靠在栏杆上。

“你该走了,这地方是我先占的。”

“独占这么大的屋顶?”

“先抢先赢。”

“小气——”

“你不是不舒服吗?去保健室吧,可以在那好好睡觉。而且如果在那里,就算是跷课被抓到,也不会被骂喔。”

“我,讨厌保健室。”

琴原这么说。

“那里很怪。柜内,你今天打算一直跷课吗?”

“午休之后我会出现的。”

“这样啊,那……拜啦——”

开门的声音,接着是关门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对话……还是不太顺利。算了,琴原莉莉丝与柜内样刻的对话一直都是这样吧。我一边发着呆,一边望着远方宽阔的景色,乡村街道,在山与山的中间,建筑到一半的大楼林立着,实在是不自然的自然。这个景色便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吧……我这么想着。借由思考,进入了世界之中。

“‘不管是杀人的人,还是不杀人的人,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说得好像很懂的样子,看来我还真的是相当棒呢。柜内样刻,沉着冷静的你到底跑到哪里去啦……”

我倒想问问自己:“既然不管是杀人的人,还是不杀人的人都没有什么不同——自己以外的人被杀了,与自己被杀了,也是一样的吗?……自己以外的人杀了人,与自己杀了人,两者之间究竟又有多少相同的要素呢?”相同的要素,相似的东西。数泽——数泽六人的尸体被发现后,转眼间已过了一周。这段时间学校处于停课状态,不过原因应该与数泽是剑道社正式选手,或是身为“七班生”没什么关系。要是单纯的意外还好,但在校园内发生了命案后,隔天还要继续上课,樱桃院学园的脸皮可没厚到这种程度。不过就算是停课,也还是出了几天份的作业。今天终于再度恢复正常上课了。我虽然出席了早上在体育馆的全校集会(内容当然是关于“悼念”数泽的事。校长、训导处的老师,以及夜月班上的代表不知道在讲什么,说了一大堆,因为夜月不在其中,我也没有仔细听。)但完全提不起劲,之后就一直在这里——校园的屋顶上消磨时间。我究竟干什么啊……跷课这种行为一点也不适合我,如果有目的还好,但要是没有目的,去上课比较好不是吗,跷课这种事明明没有半点好处……考试考得再好,跷课还是会给人不好的印象。既然如此,为什么我——我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大概是跟琴原一样,我一定——虽然不想承认……一定是在害怕吧。害怕,被杀。“被杀”,这个事实……我经由数泽的死,认识了这个存在于世界的“事实”。数泽死了,这件事本身对我而言是好事;对我的世界而言,是件好事——这是不会错的托某人杀了数泽的福,使得围绕在我与夜月与数泽间的复杂问题全都解决了,那是……绝对不会错的,那个认知是正确的。但是……“被杀”、死人、杀人、被杀,没错,什么能与读书经验相匹敌,开什么玩笑,读了几本江户川乱步;几本冈本绮堂;几本大下宇陀儿;几本推理小说,也只有这种真实感,是要自己体验过后才会明白的。明白在充满暴力与怪诞的这个场所——存在着杀人的人与被杀的人。杀人的人;被杀的人。“有可能成为被害者,也有可能成为加害者”,“存在于那个认知前的认知”,如果不去碰触,便无法超越它。什么“接触到禁忌的年纪”,那不过是不经世事的话语。什么“只能在虚构中感受现实”也一样荒谬,在小说的框架下所描写的暴力及怪诞、大量杀人、战争、吃人、背叛、破坏、革命、恐怖活动还有乱伦,那些东西只不过是单纯的文字排列。在现实中感受不到真实感,现实时时刻刻都存在这里,并不存在与虚构中。也就是说,所谓的推理小说总是胡乱杀人,只把杀人事件放在标题,有如计算加减法般,简单地将角色杀了。过度夸大与见风使舵的程度也太夸张了。那种东西在如波浪般不断袭来的现实前,除了文字排列什么都不是,不过是假想现实、假想体验罢了。正因为是假想,所以那样就够了。如果能凭着伶牙俐齿的人的意见活下去就好了。

刚才对琴原所说的台词,不仅是我在这一周内不断对夜月说的话,而且也是我想让自己听到的话。虽然夜月对于数泽的死,平淡到连我都吓了一跳,不过唯有一件事,与先前琴原讲的一样,“是谁杀了数泽?”唯有这件事,她一直抱持着疑问。对了——原来是这样,虽然数泽的尸体已经被发现有好一段时间了,但是犯人还没抓到。

媒体的报道也是,虽然众说纷纭,但决定性的结论一直还没出来。搞不好警方早已锁定谁是犯人,但至少现在还是放任犯人逍遥法外。只要一想到或许犯人就在学校——在自己及夜月的身旁,便觉得不寒而慄。

对了,说到平淡,琴原也一样。在这次朝会之前,与琴原好久不见了,但她在先前准备停课时曾用手机联络我——“抱歉,之前是在开玩笑,你就忘了吧。”之前说的那个……也就是爱的告白。“学校恢复上课后,我们再跟以前一样聊天吧。”这么一来,她刚到这来并不是单纯的偶然,或许是想来找跷课的我吧。那并不重要。但只要一想到或许会突然发现情况怎么都不好,我就不自觉地陷入思考中。但是,不管要不要思考,以那个通话的时间点来看,我原来所有的问题——夜月的事也好,琴原的事也好,什么问题都没有……已经全都解决了。夜月的事经由数泽的死;而琴原的事经由她自己的话,已经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

尽管如此……这种感觉,这种不舒畅的感觉是……

1.自己的工作被他人做完的感觉。

2.还在迷惘中,一切就都结束了的感觉。

3.了解到事态无法挽回的感觉。

4.了解到“死”的无情,厌世的感觉。

这……这不是选出一个正确答案就能回答的问题啊。在四个选项内,至少有两个——恐怕是三个——或许四个都是正确的。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件事在我的心中正标上了重点线,这是不会错的。真是够了,我打从心底有种恶心感。好想破口大骂,好想进行迁怒性行为,就像有心里有某处破损了,而且什么重要的东西就从那里零零散散地掉了出来,但是我只是默默看着……就像嚼蜡般——是那样吗?又像在咀嚼着小石子。平常总是讲些很伟大的话,不过,柜内同学现在这样狼狈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呢。

思考吧——虽然这么说。

能思考的事,已经不存在了。

我已经意识到了。

“感觉真差……”

以告知午休时间开始的钟声为契机,我将手移开栏杆。该走了吗,因为午休时间一到,这里会聚满吃便当的同学(主要是女生)。我用力伸展身子,由于刚刚一直躺在坚硬的磁砖地上,身体各处都隐隐作痛。这算什么,我可是年轻人。现在比较有问题的,应该是精神方面。虽然跟琴原说过中午过后会回去上课,但那个目标太难达成了,现在我的心情很差,完全没有回教室的意愿。心情很差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决定了,去保健室吧。

“样刻你还真的来了呢。总觉得已经还久没有看到你了,其实也才经过一个礼拜而已。会有这样的感觉一定是我太感伤所致吧。你也不想想,我跟你的友情那么深。对我而言,过了一星期完全没有跟你见面的时光,就好像现实中已过了十年,你不这么认为吗?对了,我也很在意那天对你提出了相当失礼的疑问,事后才想到要是因此害你心情不好该怎么办,因此我非常担心,不管白天晚上都在担心,你说我是不是想太多了?但是像我这么懦弱的人,就是会担心害怕啊,特别是重要的朋友就在眼前的时候。他应该不会讨厌我吧?现在说的话应该不会害他不高兴吧?刚才听到的话的本意究竟是什么?会说那种话是不是因为讨厌我?应该没有伤到你吧?我自己受伤了还可以忍受,但要是你受伤了我可是受不了……哈哈哈,这就不是被害妄想症,而是加害妄想症了吧。”

“被害者与……加害者。”

我背对着病院坂在床沿坐了下来。虽然远处有椅子,可以坐在那里,但是总有种想用现在这样的距离与病院坂讲话的心情。想与病院坂讲话的心情,该怎么说……会有这种心情的确少见。在这个意思下,可以解释成“心情很差”吧。我稍微回过头去,上下打量着病院坂的模样,病院坂挺起上半身坐在床上,身上并没有盖着棉被。

“……也许去年就说过了……不过你穿上三角运动短裤的样子,真的很适合你喔,比起穿厚运动衫要好多了。”

“这样吗?我可是觉得这身装扮很丢脸呢,或许我只是觉得这个显眼的名牌布很丢脸。像这样把名字标上去,就有种被当成物品的感觉。所以这跟适不适合根本没关系。”

“把身体比例上脚比较长……不对,上半身太短了……是吗?好像两边都有关系……你啊,内脏都缩成一团了是吧?因为衣服太宽了,所以看不清楚,不过仔细一看,是腰部太细了。”

“算是吧。身为生物,我的身体比例是相当差的,我已经有自觉了。”

“倒是不差啦,就算再减个几公分……脚还是很长,又漂亮。”

“要摸摸看吗?”

“不了,请容我拒绝。我只是说说罢了,我对脚没有多大兴趣。”

“这样啊,真是可惜。”

病院坂将朝向我伸直的美腿缩了回去。老实说,我还是觉得有一点可惜,但是只要对方是病院坂,我在生理上就会产生拒绝反应。禁忌……就算不是那种理由,怎么说,总觉得没有那么单纯……不对,我自己就不是那么单纯的人,既然不单纯那与纯情也没关系。那么说起来,或许只是单单觉得不单纯而已吧。

“……”

“……”

“……”

“嗯?”

病院坂歪着头说:“你为什么都不说话啊?样刻。”

“你才是吧,快像往常一样滔滔不绝,毫不在意我地讲一堆话啊,雄辩家。我只要安静听着,偶尔应些无聊的话就好了。”

“——看来,样刻,我在你课本上留的讯息,你今天还没有看啰?”

“你这混蛋,又在我的课本上涂鸦啦,这次又是哪一科的课本啊?今天我从全校集会之后就开始跷课了。”

“这么说来,样刻,你是因为自己想来而来到保健室,是为了见我病院坂黑猫一面而来的啰。这真是令人高兴!”

“请问今天你在我那比性命还重要的课本上,又写了些什么啦?”

“嗯?我还想稍稍沉浸于这份喜悦之中呢。既然你已经来了,那份留言就没太大意义了。不过,老实回答你的问题才能展现我最大的诚意。我就老实回答你吧。柜内样刻同学,我在你历史课本上写的是——‘关于你妹妹,我有重要的话要说,午休时请来保健室一趟’。”

“……妹妹?”

妹妹——柜内夜月。我对这个词产生反应,不自主地下了床,并像是要逼问病院坂似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光看就知道,但实际接触更能了解,病院坂黑猫是相当娇小的女孩子。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重要的话是……还有,‘现在没有意义了’是什么意思?”

“嗯,你就安心吧。被你抓住肩膀的感觉是不差啦,但可以的话,希望你是在别种情绪下。算了,总之你就安心吧。已经完全没意义了——是因为‘关于你妹妹,我有重要的话要说’,这是骗你的。”

“什么?”

“只是因为要叫你过来。因为你还是会无视于我对你的邀约嘛,而我今天非常想找你过来,所以拿你妹妹当理由,做为找你过来的非常手段——喂,别生气嘛。我可是期待你能冷静面对才讲出事实的,而且你想想,应该没有人像我这样那么有诚意地对你,而我居然要用到这种手段叫你过来,这其中一定有它的道理在,你应该能了解吧?你应该还有这种程度的理性吧?样刻同学。”

“……的确——都到这时候了。”

我把手从病院坂娇小的肩头拿开。的确是——都到这时候了,还要对病院坂的所作所为一件件盯着看的话,那我的身体可受不了。期待她做出符合常理的事简直是缘木求鱼,而我要是为此而生气,那可真的是笨蛋。要是不想成为笨蛋,就只能学习与她应对的相处之道了。

“那么,真的的事情又是什么?应该有吧?”

“你能察觉我真的很感谢,和我比起来,你真的是更了不起的大人物,我真是打从心底佩服你。说到有话要说——倒不如说是想讨论,不对,也不能成为讨论……算拜托吗?样刻,我现在正在寻求协助。”

“协助……”

不只是病院坂,现在我的心境上也是在寻求协助,但却因为不清楚到底需要什么协助,所以没办法讨论。对此我也只能治标不治本地来到保健室。

“我想说的是数泽六人的事。”

病院坂一字一句慢慢说着。

“关于数泽六人的命案。”

“……真巧,我也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喔?”

“特别的是,我这边的状况还相当暧昧。许多的问题经由许多的方式,被任意地解决了——要说的是接二连三,也的确是接二连三;要说是运气好,也的确是运气好,但是,我怎么也无法接受。该怎么说呢,‘只能如此’——毫无选择余地,如同只能在铺设好的轨道上奔跑的印象,怎么也消不掉。”

“你是说你妹妹的事吗?”

“也是啦,还有琴原的事也是。”

“哦?琴原又怎么啦?”

“这个嘛……那个……女人心我实在无法了解,不管怎么想都不属于逻辑学,而是哲学的领域吧。还有数泽的事也是……总有种是箱彦帮我处理掉的感觉,而且……”

之后夜月的事也一样,从有“预定”意义的我预定看来,那完全是预定外的事。在那个时间点上也只能说是我太天真了,我还不够成熟。不过就算那么说,也不是为了去改变什么。不对——这种感觉,究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前一阵子还不是这样,应该是“我的世界真和平”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抱着夜月那时候吗?获得琴原告白的时候吗?还是说,她取消告白的时候呢?听到数泽的死讯时,我虽然还能保持平静……还是说,一切的一切都是造成这种心情的主因?存在于我那狭小的、个人世界的大部分事物,居然都是造成这种暧昧心情的主因,老实说,真是令人受不了。唯一少数的例外是……

“样刻,我能了解你的心情。”

病院坂开了口。

“当然在你我之间有着绝对的距离、绝对的隔阂之下,说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也许只是单纯的欺瞒。或许我说‘因为我不是你,所以无法了解你的心情’。会比较好,这或许也是事实。不过,就算是事实,也有分可以说跟不可以说的。同理,我认为即使是欺瞒,也有不得不说出口的欺瞒,所以我才会这么说‘样刻,我能了解你的心情’。老实说,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不安。因为我可是一直抱着你那种不安一路活过来的。”

“不安?这种心情是不安吗?”

“那种比喻是最正确的,或者也可以称为‘恐惧’……”

“恐惧。‘或许会被杀掉’的恐惧吗?”

“你在说什么啊?那是常识吧,根本不够格称为恐惧。所谓的‘恐惧’呢……是‘自己是不是与这世界脱节了’?害怕世界正在与自己毫无相关的地方运转着的恐惧。并对世界——产生不安的情绪。”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刻意向病院坂点点头。我连湧上心头的疑问都还没提出来……病院坂黑猫。你……至今,一直都是怀抱着那种“无聊”的疑问,而活过来的吗?十几年来都是一直抱着那种毫无助益,不管是用不安来形容,还是用恐惧来形容的那种一文不值的心情吗?太愚蠢了。但是,如果是这个女人;如果是病院坂的话——我认为那种事情是有可能的。

“不安是一定要消除的。”

病院坂一口气站到床上,即使身材再娇小,但要是站到床上,就让我非得用仰望的姿势看着她。她那样子简直就像某位英雄。

“即使是‘目的意识’(注三十八)我也准备好了……老实说,虽然也担心这是不是太过自我本位,而对接下来的行动内疚、踌躇,但为了最重要的朋友而行动,绝不会错。就算顺便消除我那小小的不安作为报酬,也应该不会遭到报应吧。”

“什么不安?”

“关于数泽被杀那件事,我无法心服的部分实在太多了。虽然不是完全无法接受、无法理解……但不合理、无法服气的地方真实太多了。为此我相当不安。为了消除这个不安,所以我今天才找你过来。”

“呼……”

消除……这一来,我想起上星期为了问出数泽的事,还听病院坂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今天看来应该不是那么急迫,还是说又是先前经历过的事……算了,怎样都好。不过她说有‘不合理的部分’……总觉得事情有点微妙。

“嘿咻。”

“喔。”

看到病院坂准备从床上跳下来,我赶紧移开身子。病院坂把手放在我的右肩,轻巧地着地。接着穿上床边的鞋子,并用鞋尖咚咚地点了两下地板。

“那么,出发吧?”

“出发?午休时间快结束了,你还想去哪?我是为了趁下午时间跟你聊个够才来的。”

“虽然您这番话除了让我感到非常高兴,而且充满诱惑,但机会只有现在才有。你问我是什么机会?那种事不是早已决定好了吗?样刻。那是无法改变的决定事项喔。如果你要一一询问的话,请先动动脑子吧。虽然今天我有把你当成提问者的心理准备,但身为重要角色的你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只会重复着滑稽的质疑应答喔。我们应该避免发生这种窘迫,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先回答那个问题比较好,我就重点回答吧。样刻,听好啰。只有在这个时间,只有在今天的第五节课……全校师生都不会使用体育馆。第六节课是一年七班、八班与三年一班、二班,那些班的女孩子上体育课会用到体育馆,放学后社团活动就开始了。再过不久就是县大赛,他们都很拼命喔。不过辛苦的不只是他们,我也会很辛苦。因为这样一来就得一直等到社团活动结束后,我是没关系啦,但是可能就会连累到你了。所以样刻,我们绝不能放过这第五堂课的时间喔。”

“要去体育馆?做什么?”

“侦察啊。”

病院坂理所当然地回了我。这时,宣告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病院坂一面听着钟声,一面说着:“这样一来,我能活动的时间便开始了。”正如病院坂所说,面对校园内满是学生的午休时间,无法待在人群中的她,只有窝在保健室的份。不过,还是老样子,校医国府田老师不在啊……这时我突然想起老师对我与病院坂所讲的话:“在体育馆二楼的仓库发现了尸体。”“才刚发现的,是二年级的数泽,那个头发很夸张的孩子,你们不认识吗?该怎么说呢——真是‘奇妙’,他看起来像是被杀的。”说什么认不认识……我与病院坂那时候就是在讲数泽的事。

“喂喂,你在发什么呆啊?我们的时间有限,即使时间一直存在着,但可惜我们的生命有限。好了,出发吧。不过,样刻,说句题外话,你真的很适合穿夏季制服,我又重新迷上你了。学生制服穿在每个人身上也会有合适与不合适的差别。像你这样的男孩子,真的不太适合立领制服。”

“别开玩笑啦!‘衬衫只比立领制服好一点点’。大家不是都这么说。”

“其实你可以不必用那么别扭的接受方式。不过样刻,我最喜欢你这种别扭的样子。啊,样刻,可以帮助我把那边的包包拿来吗?谢谢。侦探七道具都已经放在里面啰,很好很好,这样就有万全的准备了。那么,样刻,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是不是该启程冒险了呢。现在已经是令人敬爱的勤奋学子们回到教室的时候了。”

话才刚说完,病院坂就一个人直接走出保健室。不,病院坂……现在我所面临的问题是……不对,我所面临的“不成问题的问题”说不定正是“那件事”……唔,该怎么形容——是自己是否与世界脱离关系的这种不安、恐惧?但是那种事情是小学阶段才会有的啊!最晚也应该是在国中就要解决的问题,不可能是到高中三年级了,还要来烦恼、后悔。我像是要追着病院版的身影般,也走出保健室。好吧,反正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只是陪她玩玩应该没什么关系……没有非做不可的事吗?没有目的,只是没有问题……人生到此就褪了色,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过……“哥哥”、“我最喜欢哥哥了——”、“哥哥喜欢夜月吗?”、“有多喜欢夜月呢?”——我有点明白了,假使是如此,那又如何。夜月她现在也是这种心情吗?就算是关于数泽的死……还是接下来有关我们兄妹的事,只是单就那个条件而言,我与夜月应该是等值的。一星期吗,的确,要仔细考虑的话,那样的时间也相当足够了……柜内样刻与柜内夜月,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还是说,来点问题会比较好?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捡不到破烂,那“Piecemaker”也没有存在价值了……虽然有在铺设好的轨道上奔驰的感觉,但那个轨道真的存在吗?谁也不知道。“轨道”或是“决定好的道路”等等——如果真的存在那种东西,到目前为止世界就不会还是那么粗糙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追着病院坂的背影,我走过与中校舍相连的走廊,来到了体育馆。正如病院坂所说,没有班级在使用体育馆,里头的灯关着,虽说是中午,不过却散发出一股微暗、另人不舒服的气息。在走上往二楼的楼梯前,病院坂喃喃自语着。

“……很好,加油吧。”

接着朝楼梯踏出了一步……这家伙,只是爬这点楼梯,就得一直激励自己吗?虽然我有种受不了,忍不住想吐槽她的心情,但爬到一半时,我就清楚明白她的确不是在开玩笑,而且也没有捉弄我的意思。

“……呼……呼……”

虽然病院坂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仍旧努力着。到了楼梯间,终究还是累倒在地,整个人坐在地上大声喘气。这不是真的吧……这家伙,体力这么差啊。

“你啊,像你这样,那像学校旁的‘往天国的阶梯’,你要怎么办?”

“回家……是往下走所以……”

“所以我问来的时候嘛。”

“……”

看到病院坂难以启齿的样子,我想这也间接宣告了“是车子送来的”这个事实。虽然说是来保健室上课,但病院坂也不是因为体

质特别虚弱才会如此吧。还是说,是因为这边的人的气味特别浓?因为剑道社就相当于气味的宝库。

“来吧。”我叫了声病院坂,并将手伸向她。

“……?”

“没时间了,抓住我吧。”

“……样刻,能让我说句真心话吗?”

“什么啊?”

“得救了。”

病院坂一边抓着我的手,一边站了起来,看看她的表情,还真是相当憔悴。这样看来,这家伙究竟能不能过着正常生活,实在是很大的疑问。社会不适应症。病院坂黑猫或许是命中注定背负着这种称号一直活下去。为此而同情她并不合理,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要可怜她。我一边担心着病院坂的体力,一边慢慢地、用像龟速般花时间爬着楼梯。

“我觉得你真温柔。”

“我对妹妹还有胸部大的女生都很温柔。”

“你突然变得那么温柔,让我很在意呢,我只能想到你与你妹妹之间又发生什么事了,而且还是超出我所知的范围,对吧。”

糟了。即使状况不好,但病院坂毕竟还是病院坂。与夜月的事……虽然我觉得对病院坂隐瞒会比较好,但是面对这个直觉敏锐的女人,保持沉默而受到怀疑的感觉也不好。病院坂可是一直坚决反对我与夜月“乱伦”,所以她会念什么我大概心里有数。那么,我就暂时用“已经和好了”来应付吧,这是最好的选择。反正,在文章脉络上也没有什么大错误,而且家中的问题,还是得由家人来解决,不是第三者能插得上嘴的。我一选择沉默,病院坂立刻回了我一个微笑,但同时这也表示她不会再插嘴了。“你不用将手借给我也没关系,样刻,请让我向你致谢,这份恩情总有一天我会回报。”接着她率先走向走廊。这边有两间厕所、仓库,再过去是窗户,朝相反方向走,是剑道场入口的拉门。在木条编成的栅栏前,并没有摆放任何鞋子。里面应该没有人吧,这个二楼目前呈现完全寂静的空间。

回神一看,病院坂的身影消失了。在那一瞬间我虽然有点慌张,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两间仓库中,靠近自己那间是半开着的。她大概是进去里头了吧,我也跟着移动脚步,但在要钻进门时,却和从里面走出来的病院坂撞个正着。

“怎么了?”

“没事,什么都没有。”

“这样啊。”

我一面说着,一面将视线越过病院坂的头顶,投入昏暗的仓库中,是间没什么特别之处的仓库。虽然是第一次看到,但总觉得和心中“体育仓库就是这种感觉”的印象相去不远。即使我认为里面可以再多加点个性化的摆设,但如果连体育仓库都要赋于与个性,那么这世界可能会有点让人难以存活下去。因为像这种地方,就算是建造成毫无个性的标准式建筑也没关系。

“数泽就是死在这里的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为什么?不是——”

“也可能是隔壁喔,样刻。”

“啊……也对。”

我跟病院坂都只听到国府田老师说在体育馆二楼的仓库,如此而已。关于这一点,媒体好像也没报道到。其实我并没有猛盯着电视看,当然无法确定。不过连病院坂也无法断言“是哪一间”,可见病院坂对这点也不明白。

“你自傲的保健室情报怎么啦?”

“因为歇业了一个礼拜嘛。”

歇业,这个比喻还真奇怪。

“我曾试着问过国府田老师,但她不肯告诉我,看来这是最高机密。她之所以不想告诉我,可能是为了之后不要给使用体育馆的同学造成困扰吧,不过我实在搞不懂大人们的想法。就像样刻你怎样也弄不懂女人心一样,对于大人们的精神层面,我也一直无法理解。或许在某种意义上,这和世代不同也有关吧。算了,既然已经确定了一定会在其中一间,那么是哪一间都无所谓了……我们姑且看看隔壁吧。”

病院坂穿过我的身旁,走出了体育仓库,随即站在隔壁仓库的铁门前。我也跟了过去,铁门对病院坂而言或许有点重,但似乎还没到需要帮忙的地步,所以我只是在一旁静观其变。这次我也跟着一起进去,果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间体育仓库;有着体操用具,球,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体育仓库。数泽就是死在这里吗?既然警方已经介入搜查了,那么至少会是其中一间仓库,搞不好两间仓库都已被彻底调查过了……我还在期待看到圈出尸体的粉笔标示呢……不过,这样就太不谨慎了。

“样刻,你喜欢下将棋吧。”

“这种时候你在说什么啊。是不到讨厌的程度,但也没特别喜欢。”

“将棋中最坚固的阵式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是要依照状况及对手来决定的吗?不管是适合防御还是适合攻击的阵式,都各有各的优缺处吧。”

“那么最脆弱的阵式是什么?”

“这我在古书上看过,向对手宣告‘将军’时,这时的阵式对敌人而言,实际上是最没有防备的阵式。攻击的瞬间正是最大的空隙,没错吧。不是有句话说,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吗?这就是那句话的相反吧。又怎么啦?”

“将军……所谓‘结束的阵式’,其实是超乎想象地充满空隙喔,样刻。我觉得现在的你搞不好正处于这种状态呢。”

“……”

“现在的你似乎有种完全结束的感觉。”

我才在想她又说了莫名其妙的话,病院坂又再度从我身旁穿过,这次是来到走廊,回到了我们来的路上。搞什么啊,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不对,病院坂所用的词非但不是从现在开始,而且还是——结束。究竟我的什么结束了?对了,问题被解决了,问题被终结了——这就是,结束。是这样吗?

那么,现在就是结束的延续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突然,我听到了病院坂的叫声。

“剑道场居然是锁着的!”

“……呃,这很正常吧。”

里头应该没什么贵重物品,不过毕竟是剑道社的社办。樱桃院学园并没有剑道的课程,而剑道场是剑道社的所有物,当然要好好管理啊。负责的人是……指导老师,之后就是……没错,就是身为社长的箱彦了。

“怎么办?有需要的话,就叫箱彦——”

“迎槻这时应该在认真听课吧,所以样刻,看来我们得等到下课时间了。不过你放心,我把这个包包带过来了。”

“就是你说七道具什么的吧。”

看来得开锁(注三十九)了,虽然不是值得赞扬的行为,不过我真是吓了一跳,我都不知道病院坂居然拥有这项技能。每次让我那么惊讶的,也只有这个家伙了。

“基于增加防盗知识,我也想看一次要如何开锁。为了以后可能会碰到,我就原谅你。快施展给我看吧,黑猫小姐。”

“嘿。”

病院坂从包包拿出铁锤,并朝钥匙孔敲了下去。

“嘿、嘿、嘿、嘿。”

敲、敲、敲、敲。

锁坏了。

“你都看清楚了吧,样刻。”

“可以的话我还真不想看。”

“方法各有千秋啰。”

“总觉得有种小伎俩毫无用处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啊,这么一来,剑道部的迎槻也可以了解这种程度的锁完全无法在防盗上发挥功用。所以对双方都有好处,都是获益良多喔,样刻。进去吧,既然有摆放鞋子的栅栏,就一定得脱鞋啰!开门的时候果然有嘎吱嘎吱的声音……喔,还蛮宽阔的,是个好道场。”

病院坂踏着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做错事的脚步,进入了用木板铺成的剑道场。这家伙的所做所为果然都没什么道理……把她关在保健室,或许是个正确的方法。不管是箱彦所说的“那家伙、怪怪的”。还是校园中流传有关病院坂黑猫不好的传闻,或许都讲到了某种程度的事实。不过,在这所升学主义学校中,却没有一个人的头脑比这家伙的还好,这也是个讽刺的事实。如果真的有神明存在,它一定很喜欢捉弄人。琴原她有好好地去上课吗?我也脱了鞋,一脚踏进道场中。病院坂则是走到神坛前,什么也没做,只是呆站在那。

“你在干嘛?”

“向神明祈祷,‘请赐给我一个万物调和的世界’,就这样。”

“我刚刚在想,神明其实很爱捉弄人。”

“喂喂,样刻,这样会遭报应喔。”

“如果只是说说坏话就会遭报应,那么那边那个叫神明的家伙心胸未免太狭窄了吧。”

“也曾有只因为他人美貌而降下惩罚的神喔,虽然这是外国的故事。在日本,神明与怨灵基本上是相似的东西,祭忌怨灵并直接将其奉为神明的模式绝对不会少。我是这么认为啦,样刻,如果没有特别信仰的话,拜一下还是会比较好。”

“不好意思,我就免了。”

我走到上次来时相同的位置;相同的体育坐姿,背还是靠着更衣室的门。

“仰赖神明啊,我不太喜欢那种依赖他人的感觉,我也不擅长拜托别人,或是

受别人拜托。换个方式说,就是不管是扯后腿,或是被扯后腿,我都讨厌。我也厌恶那种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就会产生什么东西的想法。简单说,如果三个人有三人份的好处,坏处也会是三人份,最后,什么都没变。既然如此,还不如单独做来得有效率。”

“你妹妹不是很依赖你吗?”

“家人除外。”

“你还真是会见风使舵呢。”

“怎——么说呢,那种程度的依赖以身为一个人而言是理所当然的吧。”

“身为一个人而言……罢了,我就是喜欢样刻你这种变态的样子。反正类似的话已经说过了不是吗,现在要讲的话就留到以后在保健室再慢慢讲吧。回到正题,样刻,我现在想从你那里问出来的,是有关于数泽命案的情报。你为什么要用体育坐姿呢,样刻,你不擅于正座吗?”

“嗯?”

“在这种地方一般都是会正座的。”

“是那样吗?对喔,一般都是那样。”

于是我移动双脚,改采正座的姿势。好久没有正座了,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啊,完全没印象。“接下来……”病院坂看着我换成正座后,便一边说着,一边朝我走了过来,大约停在离我一公尺左右的地方,向下俯视坐着的我。

“能告诉我吗?你曾在数泽生前见过最后一面……当然是和琴原与迎槻一起,或许你知道什么在新闻报导及学校对外报告以外的事。那一天,从国府田老师那里听到数泽的死讯后,我又听到了某种程度的传言,不过关于那些话,我想再知道得更详细点,还有从听到传言起就一直抱着”不安“,我想做个确认。”

“这么说,病院坂……你是认真的?”

“认真?你指什么?”

“显然我们现在不是在上演差劲的推理小说剧情。但你脑子里想的,该不会是要扮演外行人在进行调查吧?”

“嗯——”

病院坂的态度丝毫不为所动。

“如果真是那样你要怎么办,样刻?”

“不管怎样……这种事交给警察去办不就好了?现在不是我们这种普通高中生出场的时候。”

“就是这样。”

“嗯?”

“就是你刚说的。自己是不是与世界脱离关系了?这种不安就是‘与自己相关的事件,却被他人解决掉’——就如同被命运给忽视了一般。”

“……”

“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病院坂用十分真诚的语气说着。

“当然也要在做得到的范围内。这是连幼稚园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样刻,不去对现况做任何改变而全盘接受,这不是你最讨厌的吗?‘发挥拥有的最大能力做出最适当的选择,然后获得最好的结果’——你一向都是如此吧?我也是。在万物调和的世界中,那是必须的,如果不是那样的话,这就有如崩坏的世界了。不能有破绽,这个世界不容许有丝毫破绽。”

“破绽啊……你说的我不是不懂,但病院坂,现在的问题是,连警察拼了命搜查都不了解的事件。我们只是来到这里,就可以像差劲的推理小说般两三下就把事件解决,你想这种事有可能吗?”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不过,调查杀人事件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样刻,我们重来一次,麻烦你在坐好吧。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病院坂黑猫吗?尽可能连细部也加以描述,可能的话最好再加上你的感想。”

“……这是没差,反正也不是什么必须隐瞒的事——而且,我好像已经说过一次了。”

“要再详细一点。如果不是那样,我可就感到困惑了,同样的话听两次只是在浪费时间。更详细更清楚地,就算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也不要放过,连那几天的事也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吧。”

“我知道了啦。”

警方已经问过我那些话了。所以现在我根本不用回想,曾经历过的那些事,已经有如另一段记忆般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对病院坂,把上周、那一天、那时候发生的事,详细地说了出来。与病院坂在保健室告别,在剑道场看到箱彦与数泽对打,接着数泽离开那里。与琴原会合,走出校园。走下了“往天国的阶梯”,在公车站牌与箱彦告别,只剩下我跟琴原两个。在那里获得琴原告白的事,病院坂已经相当清楚了,因为我之后马上就在对面的公车站牌遇到了病院坂。病院坂似乎是跟在夜月的背后来到那里的公车站牌。而夜月则是搭上前一班公车,提前一步回家。在那之后我与夜月……之后是秘密。秘密,只属于我们两个的机密。不管是“秘密”也好、“机密”也罢,总之,不过是欺骗了夜月以外的所有人,对他们“撒了谎”。我是已经习惯这种事了啦,但究竟夜月……对夜月而言,而对这种状况时她又有什么想法呢?就算是因为太高兴了而压根没考虑到那些事,但她早晚也会面临那个问题吧,虽然说谎很简单,但要维持那个谎言却是意外困难。而且不只是难——还相当地,令人难受。不过,这不是能公诸于世界的事吧……哥哥与妹妹成了那样的关系。在两情相悦时,如果能画下完美的休止符,如果能像小说般就此结束,那是最棒的。但是,我们在结束后,还得继续走下去。不管怎么说,人生的休止符只有死,其他什么都不是。数泽的休止符虽然是他人帮他打上的……但只要一想到或许不用再抱这这种“虽然结束了但还一直持续下去”的感觉,我就有点羡慕他。

“嗯……”

在听完我的话后,病院坂稍微交叉双臂,摆出沉思的姿势。

“原来如此。”

“你有知道什么啦?我记得夏洛克·福尔摩斯总是从一点情报中随便乱猜,就说中许多事实。”

我试着用挪揄的口气说的。

“怎么了,你是看过道尔(注四十)的书吗?”

“对于他的恐怖小说,我已经读得够多了,如果是推理小说,老实说,还真无聊.只是在写偵探有多厉害而已。

“道尔本人似乎也很讨厌被评为推理作家呢……不过样刻,最初的推理小说就是从恐怖小说衍生出來的,那時好像叫做犯罪小說。就連写出《莫格街凶杀案》的爱伦·坡,一般也认为他不是推理作家,而是恐怖作家。”

“江戶川乱步也是吧。”

“江戶川乱步或許又有些不同,在日本被称为推理小说的源头——樣刻,你读过黑岩泪香的作品吗?”

“短篇的话是碰过几篇啦,但是,那个人与其称为作家,倒不如称翻译家吧。拼命地翻译外国的东西来赚钱,在现在可是犯罪行为啊。”

“那个年代真是宽容啊。创作原创作品很困难,不管在哪个时代都一样……你喜爱的江户川乱步不也是如此吗?他们应该都没有剽竊的意识,大概只是抱着‘我完成啦,大家快来看!’的心态吧,所以还有辩护的余地,是不能以现代的常识去判断的。从这一点来看,他也算是推理小说忠实的介绍者。不过样刻,至少江户川乱步是‘正统’的创始者喔。”

“‘正统’?那算正统推理小说吗?别开玩笑啦,所谓的‘正统’简单来说是毫无趣味性的推理小说吧。”

“你要怎么想是你的理由,但我要奉劝你,那种话最好不要经常挂在嘴边。你想想,所谓的‘正统’推理小说,不都很重视逻辑与诡计吗?所以随着时光流逝,古典小说的题材在这一部分回变得很老旧。也就是说,现在即使读江户川乱步的小说,也感受不到任何诡计了。过去称为‘正统’的东西,随着时代的演变,也会形成牢不可破的磐石,就是这个意思,过去的奇想,现在的常识。诡计也好、惊异也罢,把那些显眼的部分拿掉后,就沦为漂亮的约定事项般。就某种意义而言,只会单纯给人恐怖小说的印象罢了。老旧感与年代接着进入历史。因此,像你那样的见解、看法也应运而生。这不仅限于‘正统’推理小说,而是全体古典文学的共同问题吧。不确定是什么时候有个人说的很好,‘所谓的古典文学,就是谁都晓得,但是谁都不会去看的文学’。即使打算去读《唐吉柯德》、《三剑客》、《追忆似水年华》(注四十一)这些作品,但对现在的我们而言,里头的剧情或结局我们不都已经知道了吗?”

“也就是说,欣赏古典作品的同时也伴随着困难。”

“嗯,我现在突然又有一个想法。常常会听到有人这样说,所谓的‘正统’推理小说,是最接近古典文学的。不过这种话,就好像和‘偶尔去玩玩红白机吧’一样。历史是不能被忽视的,不过这又不能和‘偶尔去外面玩吧’一概而论。虽然说要玩红白机,而且它的确也是有名的作品啦……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同样道理,推理小说是由恐怖小说衍生而成,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我想很难下定论。算了,即使如此,也不是完全的衍生,而是像大杂烩,不过‘惊悚’的部分也占了一大半。关于‘惊悚’(thriller,使人恐惧的东西)与‘悬疑’(puzzler,使人困惑的东西)的不同,不用解释你也懂吧?”

“‘悬疑’与‘惊悚’……有没有必要去区别,总觉得有点微妙。不过,两者真的有

明确的区别吗?”

“先不论有没有区别的必要性,不过倒是有区分那两类读者的方法喔。我就告诉你吧。你只要回答问题就好了,问题如下:‘光绕地球一周,需要几秒’?”

“呃……一秒应该是七圈半,所以一圈的话,是十五分之二秒吧。”

“会这样回答的并不是‘悬疑’读者,‘光不会绕地球一周’,这样回答的才是‘悬疑’读者。”

“因为光是直线前进的,是吧?”

“接下来是第二道题:‘有两个相同形状的球体,在相同条件下朝地面坠落,一个比较轻,一个比较重。那么,哪一个会先掉在地上?空气阻力不列入考量。”

“这不是小学程度的问题吗——?两边同时落地,没错吧?”

“会这样回答的不是‘悬疑’读者,‘重的一方会先接触地面’,这样回答的才是‘悬疑’读者。”

“这我就不懂了,那样不是完全无视惯性定律了吗?”

“不对不对,这可是基于万有引力的法则,简单却又扎实的道理喔。总之有时间的话,就调查看看吧,只要是稍微有点意思的物理书,大概都会有写喔。虽然同是关于惯性定律的问题,与在电车中跳起来会怎样的问题相比,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来得有建设性多了。如果不是在鞋底装了吸盘,实在是没有特地在电车里跳起来的必要吧。还是说样刻,你觉得靠自己思考很麻烦?那么我也一并告诉你吧,反正我也不吝于做那种事。”

“……也好,反正我也没打算热烈讨论什么推理小说的理论。病院坂,从那些你又知道了什么?我们已经花了不少时间了。”

“嗯——在那之前——”

一边说着,病院坂一边往我旁边横移,接着打开更衣室的门,走了进去。门似乎没锁,看来没有铁锤出场的机会。更衣室里有什么东西吗?即使我这样说,病院坂也不会因此从更衣室里出来。于是我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也进去更衣室时,病院坂面色凝重地从更衣室现身了。

“真令人受不了。”

“什么事?”

“好臭。”

“那没办法吧。”

“虽然想试穿看看摆在里头的防具,不过还是算了……该说是恰巧还是不恰巧呢,似乎没有合我尺寸的防具。”

“你想穿防具做什么?”

“嗯……可以算是实验性思考吧,不过并不是思考实验(注四十二)也不是非得去做,所以你不用在意也没关系。我真正的目的在其他方面,这个目的已经达成了。虽然你露出一副想问‘那个目的是什么?’的表情,不过就请先暂缓提问吧。在这之前,我有点话想先对你说。”

“有话想先说?说什么?”

“是前提喔,在思考那个问题时的前提,样刻。对了,刚才我们虽然聊到‘悬疑’的话题,不过要是讲到在所谓‘正统’的推理小说中,红极一时的主题……呀!”

在念着台词的途中,病院版滑了一跤。

地板砰地一声。

“呜……呜呜呜。”

“……”

好像很痛,而且是重重地摔到了屁股。

“呜……呜呜呜。”

她眼里还含着泪水,好像站不太起来的样子。

“有什么想要我说的吗?”

“……麻烦来个笑料吧。”

“有一天,佣人、秘书与管家齐聚一堂,要比赛谁最辛苦。首先佣人开口说了我与主人……”

“够了,谢谢。”

“听到最后嘛。”

最后病院坂自己站了起来,并小心翼翼地摸着穿着三角运动短裤的屁股。虽然好像摔得很重,不过看样子,应该不会造成尾骨受伤。地板的确很滑没错,但要是及时用手撑住,还是及时站稳的话……这家伙没有反射神经吗?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就算没有积雪,也能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跌倒的夜月。

“会痛吗?”

“不痛。”

“很痛吧?”

“超——不痛的。”

“不,很痛吧?毕竟是女孩子,屁股可是得好好照顾。将来会用在什么地方我是不清楚,不过你先暂时坐着休息一下吧。对了,坐着反而会痛吧……”

“没关系,我们继续吧。”

“……算了,既然你可以,继续下去也好——反正不是我的屁股。刚刚讲到哪了?”

“讲到红极一时的主题。也就是所谓的‘推测犯人’,在英文称为‘Whodun'it(Whodoneit)’。此外,还有推测手法的‘Howdun'it(Howdoneit)’与推测动机的‘Whydun'it(Whydoneit)’两种,不过讲到‘悬疑’,我还是想提Whodun'it。”

“随你高兴。那接下来又怎么啦?”

病院坂想当作没发生滑倒这件事而强行将对话进行下去的样子,虽然有点滑稽,也让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顾忌,总之先忍下来。我也应合着病院坂继续普通的对话。

“只不过在‘推测犯人’这个主题中,本身就包含着问题喔。样刻,你究竟知不知道呢?就算不是‘悬疑’读者,至少比一般人接触更多图例小说的你,能想象得到大概是什么东西吗?”

“我知道,有从夜月那听过。总之,就是在断定犯人时会产生的;因为太过重视理论,使确定性产生动摇的问题吧?”

夜月好像是把这个叫做“操纵”问题,还是“后期昆恩问题”。算了,反正是狂热者的话题,所以我都只听一半的一半,不过简单说——在推理小说中,有件被认为是大型犯罪的案件,当然,既然有了犯罪案件,就一定有正犯。不过,在着手进行犯罪的正犯背后,却有着操纵他们,使犯罪行为能够实行的“真”犯人——嗯……这种结构的推理小说似乎蛮多的,并把这种主题称为“操纵”、manipulation(远隔操作)。接着,这种结构(此外,这和‘诡计’又不太一样。)的完成型好像就叫做“后期昆恩问题”还是什么的。这类真犯的阴谋是——把称为“侦探”的这个“解谜专用装置”当成工具设置在内部。因为是艾勒里·昆恩(注四十三)这位作家在后期作品经常使用的“结构”而得名。而且这个议论也和那个“哥德尔问题”相关连,不过老实说,接下来连夜月也不太了解。虽然不是没想过,只不过看个推理小说,这样会不会想太多了。总之,我也不是不懂她想表达的,所以就在不知不觉中记起来了。

“由于‘操纵’而使确定性产生动摇……样刻你说得很好嘛,就是如此。‘推测犯人’的过程中虽然有许多问题,但最致命的就是这个。举例来说:有A、B、C、D、E五个人,要找出当中谁是杀了F的犯人。就由你来当侦探吧。样刻,你判断出A是犯人,而且有足够且足以信赖的证据……不过,在这个场合,并不能保证A不是‘受’B‘操纵’的喔。”

“嗯……如果A是受操纵的,那真犯人就会是B了。”

“不过样刻,同样地也不能保证B不是受C操纵的啊,进一步说,C是受D操纵,以及D是受E操纵的可能性也都存在。还有,也不能保证‘你自己’——‘做出这种推论的样刻’,你不是受他们其中一个人操纵的。此外,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只有五个人,不可能只有这五个人吧。搞不好是Z,没登场过的Z就是犯人。在札幌发生的杀人事件,即使有再多的限制条件,也不能断定住在巴西的奥米加先生就不是犯人。不管怎样都一定会留下些许的机率。”

“如果不考虑到物理上的不可能?”

“即使如此,这个‘物理上的不可能’也有可能‘只是你被迫这么认为的’,不是吗?如果照你所说,那不是受操纵的保证又在哪里?那如果照着被迫的想法去想,那其实是奥米加先生利用手段,使我们无法视破的机率又要如何消除呢?即使消除了,或许那就是事实;也或许那不是事实。”

“你要那么说的话,我也无话可说。”

这已是狗屁道理的领域,或说是偏僻的领域。

“更近一步说的话,我们一开始不是提到‘Whydun'it’吗?既然发生了犯罪行为,那应该也会有动机吧?动机。我一提到这个,样刻你一定会说:‘什么理由,完全不需要。不管什么都有可能成为某件事的原因。’基本上我也赞同你这句话,但只要是本人深信着,那就是‘理由’;正因为有‘某种理由’,所以才会发展成‘犯罪行为’,至少在推理小说的范畴中是如此。那么,如果是‘加害者对被害者抱着恨意’……这也能说成是‘加害者因受害者操纵而犯下杀人罪’,不是吗?那么所有的杀人事件中真真正正的犯人其实是被害者本人,这类理论也可以成立了。全部的杀人都是自杀。算了,就自做自受的观点看来,这种模式也是有可能的。”

“真是败给你了。”

我摆出万岁的姿势,表示我投降了。

“所以,我敬爱的黑猫小姐,那个问题你要怎么解决呢?你都这样说了,那

‘推测犯人’是绝对不可能了,因为那个,呃……要怎么说,对‘正统’还是‘悬疑’而言,是真正致命的问题,不是吗?”

“管它什么解决的。”

病院坂夸张地耸耸肩。

“那种事,都是被操纵的不好啊。”

“……”

唔哇……

“大家都弄错重点了,犯罪可不是机率问题呢。虽说是‘解谜’,但是彻底分析这作业,就会发现除了‘将犯罪举证’外,其他什么都不是。即使是在推理小说的牢笼中,侦探的工作、他所追求的事物,也就是‘犯罪的举证’吧?怀疑事物正是他的本分,‘怀疑’。那么当然,举例责任也就应运而生,你不这么认为吗?样刻。”

“……嗯。”

“受真犯人操纵的正犯简直是蠢货,而被真犯误导的名侦探也只能说是无能。真相究竟在哪?就是如此。至少在法律上,无法举证的犯罪是不能成为犯罪的,虽然被称为‘完美犯罪’,但这个词本身就存在着矛盾。完美的犯罪,‘这种事就已经不是犯罪了’。即使A是受B所操纵——如果不能对此举证,那个‘操纵’就不是犯罪,而且‘操纵’的行为本身也会化为无效、不存在的事。”

“……”

“千万不要搞错了,侦探的工作既不是解谜也不是找出犯人,而是‘为事件举出事证’。虽然他的本分是怀疑,但并非只要对什么都抱持怀疑的态度。既然表示怀疑了,即使没有证据,也得要有什么根据。不过样刻,我认为他们只是把理所当然的事讲得很夸张,而且数量还不少,像这种的就很适合称为是‘悬疑’、‘正统’的推理小说喔。”

“哦哦……算了,既然是小说就不用太计较,又不是爱啰唆的中年大叔。但是,不举证就无法成为犯罪这件事,我还是觉得很怪。不管举证或不举证,事实应该还是不变。我没办法否定掉这种无法认同的感觉。”

“没办法啊,日本的法律体系就是如此。”

“也是。”

不过依照那种说法,由于犯人不是现行犯,而我和病院坂从一开始也没有搜查权,虽搬出‘自己的事自己解决’的理由,但日本法律却禁止不循法令的自力救济行为。如果扯到法律的话,就无法继续讨论下去了。

“所以呢?你说了一大堆道理,那你要如何适用到这次数泽的事件上?”

“前言太长了,真是抱歉。”

病院坂在这里又给了我一个微笑。

“不过,我想先解释一下。正如先前所说,我是为了打破潜在体内有如汪洋大海般的暧昧感才会产生这种行为……说得更清楚点,是为了‘彻底清除’那种感觉,现在才站在这里……不过老实说,我已经做出假设了。”

“假设?”

“你说假设,是指杀了数泽的凶手的假设吗?”

“除此之外应该不会有别的了吧。”

“不过”我突然不知道要讲什么。从刚才到现在,我都非常确信着我们的每一步行动,不过病院坂她已经可以做出什么“假设’了吗?开什么玩笑,这不就跟某个叫做夏洛特的人一样?不对,正确来说,我也才跟病院坂讲过两次那天的事……虽然病院坂从那时起就感到‘不合理’……不过大概连警方也还没归纳出犯人,明明如此……

“不过呢——”这时候病院坂有摆出谦虚的姿态说:

“警方究竟有没有归纳出犯人我是不清楚,或许已经归纳出,但为了谨慎起见暂不公开。这样是无法知道我有多优秀的。”

“你判断是很妥当没错……不过,如果这个答案稍微思考一下就猜得出来,那就没有谨慎的必要吧?”

“也有需要谨慎的时候喔。”

病院坂调皮地眯上眼睛。

“如果犯人是高中生的话。”

“……”

少年犯罪,是吗?不对……其实也不算超出我意料之外、实际上,在那一周内,我曾不只一次考虑到那种情况,既然被害者是高中生,又是在校内死亡,那最可疑的一定是同校的老师或是学生,这不需多加思索。果然没错,虽然没有媒体报道得那么露骨,但通常都是他们在操纵是否让消息走漏,这点只要看看电视就会了解。

“根据你的假设……犯人是高中生?”

“你是这么认为的啊。能指着鼻子大喊‘你就是犯人!’并举证的对象,除了高中生以外没别的了。嗯——此外样刻,我还有另外一点要跟你说明白。”

“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有怀疑对象了。在数泽的死还没明朗化之前,我是曾经稍微多怀疑你一点,不过那在意义上又有点不同……关于杀害数泽的嫌疑犯,我已经将目标锁定在六个人身上了。”

“六个人?”

“首先是你——柜内样刻;你妹妹——柜内夜月;剑道社社长迎槻箱彦;他的青梅竹马——琴原莉莉丝;还有本身就是被害者的数则六人;以及我——病院坂黑猫,这六个人。”

柜内样刻、柜内夜月、迎槻箱彦、琴原莉莉丝、数泽六人、病院坂黑猫——也就是说,与这次‘事件’相关的所有人。正确来说,其中只有病院坂应该不在范围内,虽然无法否定,但既然病院坂也把自己列入名单之中,如果要说她是因为谦虚,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嗯……不管是数泽的死明朗前还是明朗后,我都是头号嫌犯,这可以说是病院坂自认为妥当的想法吧。不过把夜月也放进嫌犯名单中,这点实在不能原谅。

“……不过,为什么数泽也在名单之中?他不是被害者吗?该不会是你刚才那个‘所有杀人事件的真犯人都是被害者’的理论吧,我实在无法习惯那种说法。”

“反正就先列进去。怀疑所有相关的人,是侦察行为的第一步,即使是被害者也不例外。实际上,犯人就等于被害者的推理小说很多,只是或许你不知道而已。”

“是所谓的‘自杀’吗?”

“还真是直截了当呢。也有可能是,自己掉入了自己设的陷阱中,这就叫‘事故’。特别是在不知道是不是被报道规范所限制,连数泽“是怎样被杀的”“死因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也只能仰赖这样的推理了。虽然听了很多素质低落的情报,但无论哪一个都很怪,该说是不可靠吗……虽然可以仔细问问国府田老师,但应该没有那个必要吧。”

“是这样吗?”

“因为国府田老师已经对你我明白宣告过了。数泽,那个头发很夸张的孩子,‘看起来像是被杀的’。所以说既不是自杀,也并非事故,我认为这是明显的‘杀人’事件。”

哦哦……也是,既然国府田老师是某有名大学医院出身,先前病院坂也说过,那她的诊断应该可以相信。不过……国府田老师的诊断是否正确,我和病院坂是绝对无法肯定的,而且,在探讨正确性的问题之前,‘国府田老师’怀着某种恶意,对我们、对社会说谎的可能性也……

“我大概了解你的顾虑。”

“哦,真不愧是病院坂。”

“不过呢,样刻。你在双重意义上对国府田老师的‘不信任’,我认为是相当失礼的。既然你那么怀疑她,那应该有充分的根据吧?应该有足以足以她的理由吧?”

“根据……好像也没有足以信任的根据吧?就机率来说,是一半一半啊。”

“嗯?你早点说不就好了?虽然也有可能被认为是毫无关系的废话。那么接下来,当我要与你论战时,只要将准备好的台词念出来,所以实际上是很轻松的喔,样刻。如果国府田老师说的是谎话……她并未告知真相的话,你要如何举证呢?”

“……”

我稍微陷入了思索。不对,难道这也不需考虑吗?这么一来,如果国府田老师讲的是真相时要如何举证——这不举证也可以嘛。所谓的举证责任,是在有疑义时,抱着怀疑那一方的责任,相信的一方不用负责,因为就算你说你相信,你也不必做任何事。虽然在小孩子斗嘴般的议论展开前自己就发现,而免于陷入这种惨况是很好啦,不过,她这种想要在事前埋下伏笔的议论中获胜的行为,不就像是在模仿推理小说吗?

“其实也没有把国府田老师绑起来盘问的必要。因为‘数泽是自杀而死’,连我也无法举证。我想,你大概也不可能吧。无法举证的事件,与没有发生是相同的。至少在追求犯罪的舞台上,我们不得不贯彻无罪推定原则,还有那个什么‘嫌犯者不罚’(注四十四)吧。”

“不过,在追求可能性上,如果只是这样应该不是件坏事吧?该怎么说才好,也不是怀疑论……是笛卡儿吗?就是‘心物二原论’的笛卡儿。针对能怀疑的东西全部怀疑,这就是侦探。你刚才不是这样讲吗?”

“怀疑所有相关人士,我认为我只讲了那个道理。真是的,样刻,请别曲解我的意思好吗。关于责任的问题我应该已经讲过了。没错,怀疑论是相当完备的理论,如果能将它好好举证的话……嗳,样刻,你小的时候是个怎样的小孩啊?我呢,是个非常无趣的家伙……是个明明缺乏个性却拼命相信自己有个性,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无聊小鬼喔。这个台

词就是证明吧……‘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我曾拿这件事去问老师,并以问倒对方为乐。”

“嗯,的确是常见的小鬼。”

“但是在提出这个问题时,我同时也在想些什么。如果对‘一加一等于二’抱持疑问,究竟‘一加一’要等于几我才能接受?是三,还是四;是五,还是十?还是说……明明心中连正确答案都没有,就开始怀疑学校里教的东西,而且连疑点也没找到……是这样吗?真是个小鬼,彻彻底底就是个小鬼。”

“说真的,你那些话还真是刺耳。”

“哈、哈,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嘛,样刻。每个人都有年轻气盛的时候,不过只要以这份羞耻心为踏台,无论多高的地方都到得了。算了,先前提的也不是什么需要复杂思考的事,只是很单纯的事,怀疑时必须举证,只是如此罢了。所谓的证明、‘推测犯人’不就是这样吗?因此我们就把数泽移出名单之外也无所谓,因为无法举证嘛。虽然还有一点可能性,但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场合是没有证据的,既没有证据也没有根据,也就是在提问上没有了怀疑的理由。因为面对‘为什么怀疑他?’的质问时,也只能回答‘因为我想找他麻烦’。”

“反过来说。”

我像是在咀嚼着自己的理解般说道:

“如果将‘其他可能性’举证完成的话,那对这个可能性而言,就应该值得怀疑。”

“理解力挺好的嘛。真相永远只有一个,其他就是虚伪的假象。当然不可能那么简单,不过也因为如此,与其说‘这样就好’倒不如说是‘决定这样就好’,是一种迂回、一种妥协吧,或可以说成是交涉。无法举证的事,非但不是真相,且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吧……搞什么啊,紧咬着‘举证’不放,但却无法如想象般顺利进行。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情报实在是太少了,严重缺乏推理的材料。”

“我早就跟你说了嘛。”

“我现在虽然列了包含自己在内的六个嫌疑犯,不过怀疑自己认识的人,这种感觉真是不好受。仿佛自己成了相当卑劣的人。”

“如果只是错觉还好。侦察这种工作本来就很卑劣。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好像还没问过你吧?”

“我说过了吧,‘为了消除不安’。我虽然喜欢不安定的你,这一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你那完全结束的感觉太奇怪了,而且——也为了消除我自身的不安。”

“不安与恐惧?只是消除那些?”

“消除那些,消除暧昧。”

与其听到想知道真相,或是想解开谜团,我宁愿听到这种答案。虽然这个答案或许与前面那些相似,但相似这个词,本身就与不同同义了。

“所以呢?就算不能举出数泽自杀的证据,但说到无法举证,其他的人不也一样?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是杀了数泽的犯人,但从你的角度并不能保证我不是,所以我也进了嫌疑名单。这没关系,不过,如果是如此,要如何证明我是犯人呢?不仅是我,病院坂,你自己也是,还有无端被牵连进来的夜月、箱彦、琴原他们也是,不管怎样想,都无法举证吧。只凭我说的话不管是做为情报或是材料都不够格,而且连警方都尚未‘举证’也是事实……基本上,你把嫌犯锁定在这六个人上,是有根据的吗?就算你一开始就说过嫌犯是高中生,但在确定性的意义上,这么怀疑的根据……”

“并不是因为是高中生,我才怀疑这六个人,只是单纯由相关者去怀疑。因为我的假设是如此,所以问题不在那里。一开始,我也没有任何假设,只是有种暧昧,‘好像哪里怪怪的’这种感觉,不过随着思考事件的过程……嗳,样刻,假使我在这边说,我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把你、你妹妹、迎槻、琴原……把有嫌疑的你们四个人都从嫌疑名单中剔除的话,你会相信吗?我的目的并不是在举证,只是‘想确认无法举证’。面对我这番言论,你会毫不迟疑地相信它吗?”

“白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会说‘白痴’并我不是说我懒得回答。而且,这也是你逼我讲的啊——我不觉得你是那么没人性的家伙,顶多只是个不能用常理来判断的家伙罢了。”

“有你这番话,我又有希望了。”

病院坂这么说着,并带着平时有点不同的,满足、认真的神情。

“样刻,能听听我的假设吗?”

“……”

“除了想请你听听,还想请你判断。判断——我究竟能不能证明这樁犯罪呢?”

“……如果也能听听你刚进去更衣室的真正目的就好了,老实说,我可是在意得不得了。”

“那并不重要,让你产生期待了吗?很抱歉,我一直在讲些意味深长的话。那只是单纯的确认作业——只是想看看剑道的防具,还有看看规则书。如果能穿穿看就更好了,不过,那样实在太贪心了。”

“防具……规则书?”

“嗯,剑道的防具由于保养程序麻烦,所以一般都是得带回家好好处理。不过我预估一定会有以前学长们留下来的旧东西,而且,在更衣室里应该会有像规则书之类的东西。其实里头没有规则书,只要去图书馆找就好了,所以这方面倒是没问题。”

“这我就不懂了,不管是剑道的防具还是规则书,跟这次案件又有什么关系啊?”

“应该是说我想找的是章程吧。虽然这是基础教育的东西,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想先确认一下。然后确认后的结果,更补强了我的假设。”

“补强啊……也就是说,虽然你想向我确认,但其实,病院坂,你已经认为那是快得到证据明的假设了吧。”

“嗯,可以那么说。”

“也就是说,谁是犯人、动机是什么,还有基于以上两点,连犯人是使用什么手法,这些你都知道了。”

“大概是吧,我只是需要些客观的评价罢了。”

“快说吧。上课时间已经过了四分之三,你倒是行行好,别让我那么着急,我虽然不是个急性子的儿女,但也不是那么悠哉啊。”

“那我就可是说明啰。样刻,我从结论说起,我是这么想的:杀了数泽六人的犯人是——”

是——

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等待病院坂接下来将会说出口的话……但是,不管等了多久,下一句话却迟迟不从病院坂扣中说出来。你这样太装模作样了吧,现在不是拖时间的时候,讲话还有分时机的吗?我有点生气地想抱怨,但是,一看到病院坂的脸,我才吓了一跳,想骂人的心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病院坂的脸整个变成青色,这不是比喻,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就有如差劲的漫画般,毫无血色。先不管她的脸色并没有惨到像一周前看到的灰色,但她到刚才为止的模样,其转变之快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错觉了。病院坂一动也不动,并带着如病人般的面孔。

“喂、喂——”

我不自觉地想抓住病院坂,意外的是病院坂居然躲开,并且背对着我。并不是有意的,只是瞬间的反应。像是柳树吗,我一靠近,就反射性躲开。

“喂,病院坂——”

“我不懂。”

病院坂发出细小的声音,并不是特地朝向哪边,只是喃喃自语着。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

“……耶?”

“我不懂”——这句在文脉上,毫无疑问是说……“不懂犯人是谁”——是这个意思吗?搞什么啊,这真让人感到惊慌失措。即使她已知道事实,现在我也只是个单纯的听众罢了。

所以——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不懂…………………”

病院坂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踏着零乱的脚步,摇摇晃晃走出剑道场。包包从她肩上滑落。喂喂!你要去哪啊?我先捡起病院坂掉在地上的包包,接着追着她走出剑道场。就这样门户大开的话……锁不是已经被病院坂破坏掉了吗?这到底该怎么办呀,看来只要之后再跟箱彦道歉并说清楚了。真是,为什么病院坂的烂摊子要我来帮她收拾啊,我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啊。虽然病院坂说要帮我消除不安,但状况毫无改善,所以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解决才行,还真是奇妙,居然跟病院坂说的一模一样。发挥拥有的最大能力做出适当的选择,然后获得最好的结果……不过,这话也只适用于“尚未结束”的时候。结束之后,在结束之后,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通过终点还继续冲刺,这种行为简直就像小丑。我穿上鞋子继续追着病院坂,不过病院坂没有跑也没有冲,所以我一下子就追到了。

“喂——病院坂。”

“……”

“黑猫小姐?”

“……”

“软绵绵三角运动短裤。”

“……”

看来是没听到,我像是在对着布帘讲话,总有种空虚感。虽然她的脚步不太稳,但病院坂似乎有着明显的目的地,不像是不知道要去哪的样子。从体育馆沿着过来的路,回到连接的走廊,进了中校舍

。该不会是要回保健室吧?原来是因为到了下课时间,病院坂就哪都不能去了,所以得保留一点时间回到保健室。如果是这样,跟我说一声不就……但是,即使进了中校舍,病院坂也并非朝着保健室的方向前进,而是沿着走廊继续走,看来是要去东校舍。东校舍……?三年级教室所在的大楼。不过此刻大家还在上课,到这里来要干嘛?要是被发现就糟了,一个穿着三角运动短裤的女生,独自在校内摇摇晃晃徘徊的画面(而且后面还多跟一个男的),应该会让人不太舒服吧。算了,病院坂的事老师们大都了解,而我也不想多加解释——这时,病院坂开始爬上楼梯。楼梯?我想起刚才在体育馆的事,只是爬楼梯就会累倒的病院坂,使我不由得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如果是往前倒还好,但这是楼梯,向后倒就非常危险了。虽然我很担心,但是病院坂却连一点摇晃也没有,顺利爬上楼梯,也不像是会在中途耗尽体力的样子。就好像她不是以体力,而是以其他基准般爬着楼梯……病院坂的样子就好像被诱导着,被牵引着一般,散发出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当然,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病院坂这个样子。不对,看到病院坂这个样子,我与病院坂还能算是不太熟吗……仔细想想,我对那家伙几乎不太了解,连她穿制服的样子也是上星期才第一次看见,而且不知道她有那么诱人的胸部,如果知道了就会意识到……这都是因为她经常穿着现在这种服装……先将这些话摆到一边,究竟病院坂打算走到哪去啊?现在才刚进入开始解谜的阶段,是发现了除了剑道部以外需要调查的地方吗?

二楼……三楼……四楼。

再上去就是顶楼了。是我先前浪费掉大半中午以前时间的地方;与琴原相隔许久后交谈的场所。琴原——琴原莉莉丝,找病院坂谈谈那家伙的事或许不错……毕竟还是只有女人了解女人心。就是因为没有那么单纯,所以才被称为“女人心”吧。不安、恐惧,自己或许与世界脱离关系的“不安”;自己或许会被杀的“恐惧”。虽然这是分别由病院坂黑猫与琴原莉莉丝口中吐出的台词,但意外地,两者好像含有相似的要素;虽然病院坂对琴原的意见嗤之以鼻,而琴原也表示无法理解病院坂所说的抽象话语……这家伙好像说过讨厌保健室这种话,这该不会是……因为病院坂在保健室这个原因?既然箱彦都会对她有所警戒,那琴原当然也不可能对病院坂有多好的印象……反正她们两个不可能会好好相处,个性也不可能相合。不管怎么说,被世界宣告“与你无关”这种事,与其感到不安,反倒会觉得是喜剧中才会发生的事。不可否认的是,琴原的说法较接近事实。世界好恐怖与杀人好恐怖,不管哪一方都是恐惧——这虽然是客观的说法,但哪个是对的,哪个又是错的,就不是这个阶段要讨论的了。

来到了屋顶。

还是一样踏着呆滞步伐的病院坂,轻轻地转身,朝着这个屋顶……不,是朝向广阔的蓝天,朝着天空环视了一周。才正想看她看完了的时候,她又再度移动脚步,朝向屋顶边缘的栏杆前进。虽然她应该该不是来看风景的……不过也快没时间了,要解谜的话应该找不会有人来的场所吧……她大概不是这么想吧。病院坂到了栏杆旁,在那一瞬间,用流畅的动作,实际看也是简单的动作,突然手脚并用跨上栏杆,并越了过去。

越了过去?

“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因为太过突然,我的反应在那一瞬间停了一下。发生这种事,只要有瞬间的迟疑可能就会致命。我是极度理性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丧失理性。至于夜月那次的事,的确有点偏离理性,但我还是可以算是个理性的人。现在这时候,或许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去冷静。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在我捉住病院坂的一连串动作中,一定会加入“越过栏杆”这个动作。实际上我采取的方法;我那在理性之外,近乎冲动还是什么的情绪下采取的行动是:将手臂穿过栏杆的缝隙,抓住落下中的病院坂手腕的超乎常理动作;完全没有清楚设想到结果,只要目测出现一点失误,自己的手就会撞到栏杆,最后只会造成手指吃葡萄干的结果。总之,我的右手成功地抓到了病院坂的手腕。好细,令人无法相信的纤细手腕。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停住,有股如同地盘滑动的力量向我袭来,完全无法抑制。头部还有右肩重重地撞上铁栏杆,在这冲击下,一不小心右手就会松开——不行,不能让这种事发生。眼看抓着病院坂手腕的手就要松开,我更是用力地、贯注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抓住她。

“唔唔……”

咬紧牙关还不足以形容现在的状况。不是抓到就好,病院坂现在是个整个人悬在半空中。高度有四层楼高。每一层都相当高,而且,用一双手支撑住一个人,也是有极限的。虽然这样单手让病院坂的身体吊在那是没问题,但如果还要考虑能不能持续的话,可能就是一大考验了。看来除了勉强找她谈谈外,没别的办法了。

我望向病院坂。

病院坂也望着我。

她好像似寻求依赖般、求救般、软弱的、惹人怜悯的眼眸,某种程度上——是最适合现在这种情况的眼眸。不过病院坂嘴里的确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放开我,样刻。”着是她隔了好久之后,跟我讲的第一句话。

“来世再见了。”

“喂,病院坂,你说什么我不懂啦!干嘛要跳楼自杀啊?总之,你也把你的手——”

我同样将左臂伸向栏杆的缝隙,试图用双手抓住病院坂的左手腕……不过我抓不到。因为身体一侧完全陷进栏杆,使得右臂完全卡死在栏杆上。在加上手臂已经伸至极限,所以左手怎样都抓不过来……不过,只要病院坂稍微把右手伸上来的话,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可是病院坂还是一动也不动。当然,如果我放开手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反正再继续下去,我也会因为疲劳而松手,无论谁来看都很清楚。彻底节省无谓的劳力,这就连对“死亡”而言,也是适合的态度。的确,对怕麻烦的人来说,跳楼跟投水自杀,是很适合他们的自杀方式。不过——

“搞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你现在做的不正是毫无脉络的事吗?”

“因为我不懂。”

“不懂?要说不懂的应该是我——”

总算是让对话成立了,我忍不住破口大骂。有谁快注意到这边啊!快啊!下面的人在干嘛,不会从窗户看到病院坂的脚吗?从四楼窗户的高度是看不到……那,还是在运动场的家伙,从运动场的角度……有谁偶尔看一下天空啊!窗边的家伙快东张西望啊!我的手臂已经很僵硬了,在这样下去,连一分钟也撑不住……就算我再怎么努力,如果病院坂还是那个样子,怎样都……

“我不懂。”

病院坂像是坏了般,不断重复那句话。

“我不懂。”

“你说的不懂……是指刚刚说‘推测犯人’的事情吗?那不重要!我也没那么想知道!你就为了那种事,而做出这种——”

“我啊。”

病院坂说了。

“如果让我有不懂的事,我宁愿一死了之。”

“……”

虽然说得理所当然,但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骇人、病态的言词。

“病院坂。”

“——你为什么还能那么平静?其实你应该受不了了吧。世界上……明明有着无法理解的事,却还持续进行着。这不就像是被世界宣判‘与你无关’吗?就像是被要求承认矛盾、宽恕谬误般……不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让那些话被说出来。既不温柔也不严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懂。”

“……”

“我啊,讨厌不懂的事。”

刚才在保健室——我就应该提出这个疑问的。病院坂黑猫至今真的是抱着那种无聊的疑问——一路活过来的吗。该怎么说……对这世界的爱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跟小孩子一样,但并非如此。我太不够了解病院坂了,如果稍微察觉到,就能事前预防现在这种事了吧。而我却还能摆出一副朋友的嘴脸……真是厚颜无耻。

“虽然我讨厌不懂的事,但我更讨厌的是,逃避不懂的事喔,样刻。比起败北,逃亡更会使我的灵魂深深地死亡。”

病院坂继续有气无力地说着。

“所以,我将在此死去。”

“不,不——”

“你想说‘不用寻死也没关系’吗?不过,样刻……人生本来就是不安与恐惧的巢穴。什么东西会怎样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大家对于这种人生一定都有适当的因应之道吧……但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我没有那么迟钝,我相当害怕,害怕我不懂的东西;看到不明的东西会不安,更是无法忍受背后好像有什么的感觉;不明白对方的心情时就感到讨厌,对于

不知道的事实相遇更抱着恐惧。我怎样也无法理解,与未知遭遇时那种与兴奋的心情,因为无法理解,又再度陷入恐惧。我害怕矛盾;害怕谬误;害怕错误;害怕真实以外的一切。一想到我是不是被‘世界’所讨厌了……我就,害怕。”

“但是——”

“如果有那么多我不懂的事,我也不想活了。”

“那种——”

这种思考方式太自私了,可说是独善其身的想法。只有考虑到自己,因为觉得讨厌就寻死?这真是太自以为是了,这可以说是对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类的一种污蔑。这种思考方式是舍弃了世界,的确,这并不是逃避问题;的确——我了解了,对问题而言,这是最明白、最简单且最优秀的解决办法。简直就像“发挥拥有大最大能力,做出最适当的选择下的最好结果”。真是太了不起了,完全举证完成、完美的答案。但是……

“所以说,病院坂——”

“没用的,样刻。”

病院坂淡淡地说着空洞的言语。

“你应该能了解我并没有错,这就是最经琢磨的解答。这讯息应该已经完整传达给你了吧。身为朋友,不能再纠正你的不安定,虽然有点可惜……算了,对我这个连自己的事都无法处理好的人而言,或许是过分的奢望。但是与我不同,你还有希望。所以千万不要步上我的后垫。”

“但是——”

“请别再讲些幼稚的话了……当初应该先让你好好摸过胸部吧?现在气力即将放尽,也办不到了……不过最后握着我的手的人是你,就让我在向神明表示谢意的同时,先向你告别吧。”

确实的反对意见,我说不出口……是这么说的吗……正如病院坂所说,我根本没有足以反驳的根据。对“心底某处认同病院坂的理论的我”而言——没有反驳的权利,也没有资格挡在病院坂前面。面对问题,积极与之对抗,甚至赌上性命的人,面对这种人并对他们说些什么,我也是与许多问题对立而活过来的,但面对病院坂,即使用“你太自以为是了”或是“那种思考方式对人类太失礼了”那些言词,也只会破绽百出。“虽说将世界舍弃,但先一步舍弃的是世界”,真是毫无说服力啊。讨厌不懂的事,病院坂一直……只想着“那个”而活过来的吗?这是怎样的人生啊。混帐,如果是这样,当初我就算心情再差,也不会跷课、也不去保健室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喀叽,一声听来就很痛的声音,这是病院坂的肩膀还是手肘,不知哪边脱臼的声音。

“……真痛呢。”

病院坂露出一抹淡淡的、令人不舒服的笑容,这么说着。

“人生就是痛苦的连续呢。”

“……”

“样刻,好痛喔,我好痛。好痛,好痛,痛得不得了,我无法忍受那种疼痛。人生本来就是这种看不见其他例子的死胡同……还是不知羞耻到令人想哭的死胡同呢,世界则是由从绽放到灭亡的道路所构成。样刻,你的肩膀也不可能一直没事吧?像你这样的男人,实在没必要要为了我而伸长身子喔。”

就在此时,我想到的是这次的事件,就像病院坂擅长的反复无常的玩笑。虽然说是为了洗清我们的嫌疑,但更像是为了在无聊的学校生活锦上添花,而开始侦探活动的。我不知从何时就一直思考着这件事。认为不谨慎的心情也占了大部分。什么“消除不安”,那也是她惯用的修辞表现,就像文字游戏般,只是为了把我带出去的手段。某天在夜月房里看的小说中出现的名侦探,得意洋洋地解谜后表现出高兴的样子,这次病院坂的行动虽然很类似,但我大概能料到就是那个,就凭着“本性是善良的,但却是个令人困扰的家伙”这种程度的认知。不过,我错了。“消除不安”反而是病院坂为了她自己,对那家伙而言——那是对自己的人生、和自己的生命直接相关的事。而她求救的言词——却没有夸耀或教训人的意思。她总是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心里的话。

我从来没想过。

竟然有人以生命为赌注而活着。

“咕,唔唔唔唔唔——”

有种肌肉断裂的错觉。虽然应该是不会断啦,但至少也是将手臂完全伸展至极限。看来我并没有那种过人的腕力,虽然无法否认最近运动量不足……不过我不懂,与其说我是用全身的力量,倒不如说是用毅力,来让自己不放开病院坂的手腕,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懂,我也不懂了嘛。或许我错了,这种事情或许一点也不“真实”。握力逐渐丧失的感觉。我完全了解了,对赌上性命的战士,是不应该讲“珍惜生命”这种话的。还有“什么战斗、什么斗争,真是愚蠢”。也是无意义的,我全都了解了。因为我就是注重这种生活方式的人。如果我站在病院坂的立场,大概也会说“与你无关,少来阻碍我”。一定是这样。我在能忍受痛苦的范围内,不断持续着自我理解错误的行为。简直就像是不发挥自己的能力,做出错误的选择,等着看最后的结果会如何。但即使如此,关于要我放开手这件事,那也就是——

“你够了没啊。”

病院坂像是被逼急似地说着。

“把你的手放开,你应该知道我讲好几次了吧。我不忍心再加重你肩膀的负担了,样刻。如果你还能感受到丝毫我对你的友情的话——”

“别——别开玩笑啦!‘你’——‘你是说要我杀了你吗’?要让我成为杀人犯吗?你现在正在拜托我‘杀了你’,你明白吗?”

我——喊叫着。

而且是哭喊着。

“……”

“你说的放开手,就是这个意思!你打算让我成为杀了朋友的男人吗!什么友情,别装啦!在意自己的手臂而抛弃朋友的混球就是柜内样刻,这种事你能忍受吗?你连见死不救都无法忍受,却打算就这样死去?虽然你说了最后握着你的手的人怎样,但对方想要寻死,却只能握住她的手的人最后会怎样啊!你死了之后,我该怎么办啊!”

“……”

病院坂的表情因为受到惊讶而完全呆滞,这绝对是罕见的。我是第一次说出这种话,连想这种事也是第一次,这么惊慌失措更是第一次。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我应该是个冷酷的男人才对;应该是在看到自杀人数不断攀升的新闻时,会说出:想死的都去死好啦,干嘛还要妨碍他?不只是自杀,连听到数泽的死讯时,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反而还因为第一次有人在自己周遭死去,情绪有点高昂,但还不是自私地在脑中思考关于夜月的事情吗?还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不是吗?经常保持理性的我,不管是哲学也好感情也罢,那种东西在扰乱我情绪上,应该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才对。

“样刻——”

“吵死啦,那么想死的话就去死好啦!我才不会阻止你!我才不管你会怎样咧!不过啊,只有这点你给我记住,绝对别忘啦,就算到那个世界也给我好好记着!如果你死了,无论是怎样的死法,我都只会在悲伤的时候才会想起你!只要是悲伤的时候,总会想起你这个病院坂黑猫!你对我而言只是那样的存在,那样你也没关系吗!”

“……”

“怎么啦!说点话啊!用你自豪的口才,试着把我辩倒啊!不是很简单吗!”

“……”

但是,病院坂并没有回应我,只是静静地低下头……像是在眺望底下,广阔、遥远的地面——

“呵。”

——她笑了。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那种疯狂式的笑法,让我不由得注意她。

“没错!这样的确不太好,样刻!这的确是,最糟的,最糟最糟最糟最糟的,对我而言是非比寻常,充满严重性且前所未有的严重事态,不是吗!真是奇怪呢,其实是可笑至极,极具喜感的笑话,是老天爷开的大玩笑呢!而且还偏偏选上你,让你在朋友面前背负杀害朋友的罪名——这是在上演什么滑稽戏码啊!”

“喂……病院坂?”

面对嘴里不断念着不明究理的话的病院坂,我怀着恐惧的心情,出声叫了她。刚才的高亢情绪一口气冷却了下来。与其说“消除不安”,现在湧上我心头的是——这家伙该不会从老早以前就那么怪了……是精神病,还是不习惯被吐槽,应该不是——这种……别的种类的“不安”。如果是这样,那在客观的角度上,现在不是我出场的时候……

“你在做什么啊?样刻。”

像是切换了频道般,病院坂直爽地说着。已经不再是刚才任何一种态度……这是我所熟知的病院坂。有点带着小狡猾、有点自以为是、似乎想捉弄人的微笑——经常露出愉快的神情……

“该是请你拉我上来的时候了吧?虽然到目前为止都隐藏得很好,但其实我有恐高症。”

“——哈……”

我……只能苦笑。

“病院坂小姐,您的恐惧还真多呢。”

“因为我很胆小嘛,此外我觉得最恐怖的,是样刻你爱的告白吧。”

“说什么啊,白——痴。”

……像这样互相嘲弄对方,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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