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果然就是要这样!」
先不论一刀击坠飞过城墙的飞龙Wyvern的人是女性这一点,女骑士心情非常好。
翅膀被砍断的飞龙像溺水般于空中挣扎,发出尖锐的惨叫声掉向中庭。
在一旁待命的士兵们立刻冲过去,拿长枪、长矛、六尺棒等武器攻击,给予最后一击。
要单枪匹马或以少数人跟怪物为敌的话,士兵不如冒险者,但集团战就是士兵占上风了。
就算会被爪牙尾打飞,只要十几二十人一口气涌上,总会有办法应付。
前提是对手是飞龙,真正的龙就不用说了──
「无法一击杀敌固然令人火大,真是痛快的景象啊!」
「真的。」妖精弓手愉悦地晃动长耳,点头附和。「那,换我表演啰!」
她毫不费力地拉紧赤柏松木大弓的蛛丝弦,将树芽箭射向空中。
看那纤细如树枝的手臂,本以为那把弓肯定很软,实际上却跟三人用的刚弓差不多难拉。
但她笑着表示「哥哥的弓更硬喔」,所以说上森人High Elf就是这样。
射向空中的树芽箭仿佛系着绳子,描绘出一个大圆弧。
将以为箭矢完全射偏的想法,直接钉在飞龙的脑袋上。
穿过两个眼窝的箭头直线射向旁边,从隔壁那只飞龙的翼膜贯穿心脏。
妖精弓手有如翡翠的眼眸,将色彩晕开来的天空另一侧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哼哼。」妖精弓手以优雅的动作,为自己击坠的两只飞龙得意地哼了声。「接下来是西方!」
「啧,差距还只有一而已,你别得意!」女骑士忍不住笑出来。「我要上了!」
她在城墙上飞奔而出,速度快到看不出是个全身包覆甲胄,还拿着大盾和剑的人。
那轻盈的动作固然厉害,跑在她旁边的上森人则恍若于无人的旷野上奔跑。
然而,其他士兵根本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欣赏两位美丽的女性。
好几个穿外套的人,蹲在城墙上锯齿般的射箭孔后面。
是从附近召集来的风魔法师、气候观测师、祈雨师,几乎都是魔法师之流。
顶多只会唤风、预测天气、召来一点小雨。
不过,他们拼命耗损自身的灵魂,朗诵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施展守护的法术。
对于努力从堡垒发射弓箭的士兵们来说,任何魔法都是必要的。
抬头一看,一目了然──天空的面积占七成,敌人占三成。不晓得该不该庆幸没有反过来。
至于城墙下方,战况同样惨烈。
从地平线另一端涌向这座城塞的,是画都画不出来的蔓延至地平线的怪物军团。
──不,这当然只是譬喻。这么大规模的怪物,数年前的大战结束后就没出现过。
然而,从森林里蠕动着身躯爬出的混沌,数量却多到不累积多点经验的话,根本无法计算。
绝对不会疲惫的骸骨士兵们举着盾牌推进战线,半吊子的箭雨在他们面前显得毫无意义。
肉体腐朽殆尽的亡者们中了再多箭,依然若无其事地朝这边前进。
能打碎他们的,唯有剑、锤矛、铁棍的一击。
但城主没有派出军队,而是任凭暗黑军势Army of Darkness攀附在城墙上,是有理由的。
兵力不足以出击赶走敌军。
而且万一这座城塞沦陷,这群死灵八成会蹂躏背后的村庄。
是因为这座城塞没有陷落,敌人才会聚集过来。
因此士兵们拼命向空中的敌人射箭,向地上的敌人射箭。
若有敌人攀在城墙上,就往那边扔石头或倒热油,不够的话连粥都泼下去。
至于那些与生者不同,毫不畏惧高温的怪物,就趁他们爬上来后从上面用剑或长枪敲下去。
虽说不会死,从高处坠落,摔得粉身碎骨,也会动弹不得吧。
考虑得比较周到的城塞,会在城墙上开缝或装设小窗用来防御。
由于这里是凡人Hume的城塞,大多数都是凡人,不过森人Elf、矿人Dwarf、兽人及圃人Rare也都在奋战。
士兵、骑士、佣兵,负责打杂的侍女、随从、厨师,甚至连原本被关在牢里的罪人都团结一致。
以武器攻击怪物、煮饭、治疗伤患、修补城墙、汲水、洗衣服。
清点金库里的财物,调查残余的军粮,将资料通通记录下来,演奏乐器唱歌。
即使是无关紧要的琐碎工作,也没有任何一个会被瞧不起。
在四方世界边境的其中一个角落展开的,是秩序与混沌斗争的缩图。
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名誉?为了友情、爱情、报酬,抑或只是想回家?为了得到特赦?
不论理由如何,每个人都团结一心应战,方为秩序。
尽管有人会搬出有智慧的大道理,对此不屑一顾,这场战斗让人觉得这座城塞是位于世界尽头的最后壁垒。
「……那个,我拿箭来了……!」
身在漩涡中的女神官也在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四处奔走。
两手捧着满满的箭,爬上梯子,压低姿势在城墙上的回廊发给士兵们。
她「哒哒哒」地像小鸟一样小跑步着,如同在树枝上跳跃。
当然也有受伤的士兵,每当看到伤患,女神官都会轻轻咬住下唇。
然而,她并没有使用治愈的神迹。不能使用。因为那并非攸关性命的伤势。
蒙神赐予好几种神迹,每天能使用三次的人,是珍贵的战力。
──一天能使用两次火焰法术,真的很厉害。
少女已经踏进足以称为主要战力的领域一步,很清楚法术的使用时机。
因此,她努力用明亮的声音大喊:
「食物也快准备好了!请各位加油!」
「谢啦!」
「不好意思,谢谢……!」
士兵们也露出疲惫的笑容,低头接过箭矢。
毕竟不吃不喝自不用说,没剑没盾没枪没箭哪有办法战斗。
能办到那种事的,只有将武艺钻研至极致的蜥蜴人或武斗家。
「飞龙群也少了一大半呢。」
「比起进攻,它们比较像纯粹往这边挤过来。更可怕的是那些死人。」
「你这是跟队长学来的吧。」其中一名士兵插嘴说道。「两个都很可怕好不好。」
「是没错。」
飞龙确实不是在攻击这座城塞,而是给人一种野牛群移动的感觉。
尽管如此,被波及到可不是闹着玩的,也不会想正面与之为敌。
要是自己一个人被扔上前线,女神官八成也会逃走,或是吓得僵在原地。
士兵们却哈哈大笑。
「你知道补给物资什么时候会到吗?」
「辎重队好像正在从水之都赶过来……」
因此,女神官直接将自己听说的情报告知对方。
模棱两可、真伪不明,士兵却略显高兴地点头。
他喃喃说道「是吗,我知道了」,女神官在胸前划了个圣印。
「愿地母神保佑你……!」
她的祈祷,对于在场的士兵来说会是多大的安慰呢?
应该也有信奉不同神明的人。不过,有人愿意为他们祈祷。
那是多么幸运的事,不明白的人肯定一辈子都无法理解。
这是为了自卫的战斗。慈悲为怀的女神肯定会守护他们。
虽然「宿命」及「偶然」的骰子,连神明都摸不透会骰出多少点──
女神官一面祈祷不要被交错的怪物牙爪和骸骨兵的箭雨射中,一面爬下梯子。
她吁出一口气,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
「休息……一下,好吗?」
咚。魔女轻轻抚上她的肩膀。
扭动着性感身躯走路的模样,就算在战场上依然是朵美丽的花。
遇到紧急情况,其魔法将成为捍卫城塞的关键的她,用一如往常的语气轻声说道。
「太、紧张……的话,会……撑不住……喔?」
「啊,是、是的!不好意思……!」
女神官害羞地低下头。因为她觉得自己俨然是在祭典上玩疯的小孩。
魔女用仿佛看穿她的想法的清澈双眸望向她,轻笑出声。
「可、是……你很,熟练……呢?」
熟练?什么东西?女神官听不懂她的意思,纳闷地歪过头。
「还以为……你会更,慌张?害怕……呢?」
──噢。
她懂了。女神官用力点头。
「嗯,因为我从小……就在寺院帮忙。」
女神官自信且骄傲地──又不会表现得太过得意──挺起平坦的胸膛。
她帮忙治疗过好几次在大规模讨伐战或合战中受伤的冒险者及士兵。
如今回想起来,讨伐那只大食岩怪虫Rock Eater的时候,整间寺院都忙成一团──
──总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真
不可思议。
单看经过时间的话,应该没过太久才对,果然是因为那是小时候的记忆吗?
明明是称不上温馨的回忆及状况,女神官却怀念得微微扬起嘴角。
过没多久──城塞外的声音逐渐开始减弱。
奇妙的是,不死的亡者军势……似乎也不是完全不需要休息。
不晓得单纯是因为尸体数量减少,还是操作者魔力不足。
总不会是骸骨兵在帮彼此接上骨头,腐败的尸体在用绷带包扎伤口。
至少数不清是第几波的攻势结束了,看来女神官他们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嘿嘿,我赢了!」
「我可是不靠近敌人就打不到喔?要扣掉这部分。」
「你怎么这么不服输。」
与战场的气氛格格不入──或者说再适合不过──的轻松对话传入耳中。
是一声不响爬下梯子的妖精弓手,以及铠甲压得梯子吱嘎作响的女骑士。
看来对于杀敌数输给妖精弓手的女骑士来说,脚步声的差别也是不满的原因之一。
她碎碎念着「真是,所以说森人就是这样」,对魔女挥手。
魔女只是加深笑意点头,这两位老练的强者之间似乎能心灵相通。
──真好。
女神官忍不住这么想,可是看到人家这样马上就跑去模仿,实在很难为情。
因此,她小跑步跑向妖精弓手,对她说「辛苦你了」。
「没什么。」妖精弓手抖动长耳。「因为这次有个可靠的同伴帮我挡攻击,哪像欧尔克博格。」
「哼哼,让你见识见识我那不输给那位圣女的技术!」
认为自己在被称赞的女骑士得意洋洋地说,美丽的脸上浮现笑容。
穿着铠甲都如此美丽了,不过由于两人的对话是这种内容,勇猛的气质更胜一筹。
然而,她接着垂下形状姣好的眉毛,不满地叹气。
「哎,没办法一击杀掉它们,我还有得学呢。」
「哪有圣女能一击杀掉飞龙啦。」
居然是因为这种原因,妖精弓手无奈地轻拍她的胸甲。
清澈的声音不像一般铠甲能发出来的。若矿人道士Dwarf在场,想必会帮忙说明这身铠甲是多好的东西。
或者若蜥蜴僧侣Lizardman在场,肯定会帮忙解释两人精湛的技术。
──如果哥布林杀手先生在……
「不,真的有喔。还有歌颂她一刀砍下飞龙的诗歌呢。」
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女神官边想边分享自己知道的知识。
妖精弓手傻眼地表示「比起圣女,那更接近猛女」。
「总……之……先,回去……一趟,吧……?」
魔女愉快地笑着看她们聊天,眯起宽帽底下的眼睛。
进要塞休息吃饭。即使是上森人,生命力也并非无穷无尽。
妖精弓手应该也很疲惫,只是自己没注意到罢了。
「…………什么东西?」
女神官急忙伸手拿挂在腰上的水袋,听见妖精弓手严肃的呢喃。
看来她在说的不是累不累的问题。
女神官将视线从腰部往上挪,妖精弓手狠狠瞪着高空。
太阳又高又刺眼。天空一片湛蓝,阳光看起来微微泛黄。
「没有声音……可是,有东西要来了……!」
天空转阴──和女骑士默默跳跃,不晓得何者比较快。
至少肯定比女神官拿起锡杖,还要早一、两步棋。
女骑士以让人觉得看见白色的风或光的速度飞奔而出,跃向空中。
女神官随着她的行进路线看过去,终于看见那个。
「那、是──」
看似飘在空中的薄雾的那东西,迅速膨胀起来,开始成形。
巨大翅膀及锐利的角。身周缠绕冰冷白光的那东西是──
「……鸟和……鹿……?」
感觉像这两种生物混在一起,让人怀疑自己精神有没有出问题的怪物。
面对明显是混沌野兽的存在,女骑士却跳到它头上。
在城塞中庭刻下足迹的一跃,轻易跳过那只怪物。
同时朝正下方刺出想必能轻松斩断飞行生物命脉的一剑。
不知道是在与飞龙交战时做了改良,还是古老的剑术。
不过,她那足以成为致命一击的斩击──
「……呣……!?」
明明贯穿了怪物,剑却像划过空中似地直接穿过去。
女骑士呻吟一声,在空中硬是扭转身体,调整姿势,轻盈降落于城墙上。
然后谨慎地举起剑和盾,弯腰摆好架势。
「是幻术之流吗……!?」
「……有种在那边又不在那边的感觉!」
回答她的是妖精弓手语气凝重的银铃般声音。
她单膝跪在中庭,拉紧大弓──却掩饰不了脸上的困惑。
「我感觉不到它的气息……!射不中!」
即使是咬牙切齿地说出的这句话,上森人的声音依然悦耳。
与突然现身于空中的怪物交手过一剑的女骑士,以及妖精弓手的声音。
不知所措、差点陷入恐慌的士兵们,也勉强拿起武器,进入备战状态。
隔了一拍将这些景象尽收眼底的女神官,拼命动脑思考。
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该使用神迹吗?该祈祷──
「……住……手。」
魔女柔软的手指滑过肩膀及背部的触感,温柔制止了女神官。
「咦……」从口中传出的声音不知为何比平常还要尖,女神官不禁羞红了脸。
她仅仅摸了自己一下,就足以让专心朝天献上的祈祷烟消云散。
「真面目,不明的……东西……还,不能……碰。」
魔女仰望天空,却有种不晓得在注视何方的感觉,低声说道。
女神官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出自魔法师之口的有魔法师风格的言论,无论何时都是如此。矿人道士偶尔也会这样。
经过这一、两年来的冒险,女神官得出暂时的结论。
──就是那种东西。
讲一堆复杂的理论又能如何?他们和她们使用的可是魔法。
「……好的。」
因此,女神官瞪着那只蓝黑色的怪物,轻轻点头。
她刚才说「还」。既然如此就相信她吧──她乖乖决定听话。
「是吗?」魔女的呢喃透出一丝喜悦。「乖、孩子……」
别这样。女神官用唇语说道,笔直凝视敌人。
既然时候到了,必须想好一个应对措施。
──至少那个人应该会这么做。
「──还以为是多厉害的家伙,结果比想像中还弱啊。」
所以女神官马上意识到,忽然响起的嘶哑声音,是出自那只怪物口中。
那只分不清是鸟还是鹿的怪物,转动死鱼般的眼珠子说话了。
「……你说什么!?」
最先有反应的是举着剑的女骑士。
她用至高神信徒不该有的语气啐道「混帐东西Gygax」,放声大吼:
「挺有种的嘛!给我下来!我要砍下你的头,整只把你烧了!!」
「如你所愿,明天同样的时间,我会再来。」
混沌的怪物以听起来像从喉间挤出的笑声回应。
然后跟出现时一样烟消云散,仿佛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瞬间──
「畏惧那一刻的到来吧!然后──为自身的无力哀叹,去死吧!!」
怪异在空中画了个圈,位在其下的士兵明明没被碰到,却接连倒地。
怪异像要污染蓝天似的,抛下这句话。
§
他们不是因为没钱吃饭才去当佣兵的。
再说,冒险者不会成为佣兵。反过来的情况倒是有。
因为去洞窟找宝箱,比在大战时砍下敌军的首级赚得更多。
同样要赌命的话,当冒险者比较好──虽然得升上一定的等级。
想出人头地的人,一开始就会加入军队,不然就是去当冒险者。
有了名气后受封为骑士或贵族,拥有自己的领地和军队,这时就算「走到终点」了。
也就是说那已经称不上冒险者,当然也不是佣兵。
冒险者受雇于军队参加大战的理由有二。
打倒敌军的怪物、潜入敌军的要塞击败首脑。或是夺回机密。
不对,这样是三个。剿灭怪物、暗杀、夺回机密、救出被掳走的公主。也就是四个。
无论如何──
女神官并不是属于上述四种情况的冒险者。
简单地说,她是被牵连进来的。没错,第五个。
「咦,今天哥布林杀手先生不在吗?」
数日前的冒险者公会,女神官惊讶地睁大眼睛询问。
早上祈祷完毕,整理好仪容后,她来到冒险者公会,看见柜台小姐满面愁容。
「是的。不对,他今天有来,可
是刚才──那个,被带走了。」
她说长枪手和重战士来了,强制把他带走。
若是只有长枪手,柜台小姐还会念个一两句,然而──
「他们好像要找斥候Scout……不是全部的委托都由我管理。」
柜台小姐露出苦笑。
不是不能跟同事确认,但这样有种滥用职权的感觉,吧。
「是吗……」女神官回答。她不清楚公会的内情,连想像都无法想像。
柜台小姐眯起眼睛,仿佛看见什么温馨的画面,不晓得是如何理解她的表情。
「他变了。」
「咦?」
「已经两年了。之前一直单独行动的他,开始和您共同行动,组成团队Party……」
如今,他会接到有名人Big Name的委托前往异国,有时还会有其他团队Party向他求助。
柜台小姐仿佛在缅怀过去,感慨地咕哝道「他真的变了呢」,歪过头。
麻花辫静静垂下,有种陀螺鼠或松鼠垂下尾巴的感觉。
「高兴归高兴……总觉得,有点寂寞呢?」
「这个嘛……哎。」
她不好意思否定,但赞同她也很幼稚,因此女神官摇头蒙混过去。
「我也不能一直都,那个……只会跟着他到处跑。」
「……你长大了呢。」
柜台小姐伸出纤细美丽的手指,磨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在女神官的胸口处弹了一下。
挂在胸前晃动的识别牌,闪耀着她还看不惯的颜色。
「不愧是蓝宝石等级的冒险者。」
「别、别逗我了……!」
她红着脸回嘴。柜台小姐看了,轻笑出声。
女神官差点鼓起脸颊,但她觉得这个反应太幼稚,绷紧神情。
毕竟她不习惯被夸──不如说,她根本没有自觉。
等级确实提升了。不过,当事人的感觉并不会因此改变。
直到昨天都还在一步步努力走过来的自己,跟今天爬上一层楼梯的自己并无二异。
是连续的,是持续的,毫无变化──她这么认为。
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跟几位冒险者前辈一样,拿出主要战力该有的风范。
在她心中,自己还是新手、新人,搞不清楚方向。
──好吧,仔细回想起来,她确实进步了许多……
光是遇到龙还能活着回来,应该就是很了不起的经验。
假如她遇到那样的冒险者,肯定也会称赞对方「好厉害!」。
在当事人眼中却并非如此──大概是这样。
──如果有办法瞬间知道自己的实力和技术就好了……
女神官脑中浮现这种作梦般的念头,忍不住叹气。
「怎么了吗?」柜台小姐面露疑惑,女神官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觉得……不太习惯蓝宝石等级。」
「呵呵。到时就会习惯怎么表现得有模有样了。」
柜台小姐说,女神官以模棱两可的态度点头回应「好的」。
──那么,该怎么办呢……
蜥蜴僧侣在老朋友的委托下,带着矿人道士出门了。
所以今天,她本来以为会跟哥布林杀手和妖精弓手二人一起去冒险。
行程却突然空下来了。
那当然是没有确定、称不上计划的计划。大可自由行动。
她不讨厌放假,可是遇到这种情况还真不知道该做什么。
因为她起床做准备时,一开始就决定好今天要工作了。这样的话──
──看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补充知识吧。
练习挥锡杖或投石索Sling也可以,但她现在更想看书。
毕竟怪物不只哥布林。在剿灭小鬼的过程中,随时有可能遇到其他威胁。
──事实上,之前就……
虽然龙没那么好遇到,应该也不是知道弱点就打得倒的生物。
不过,也听说过有冒险者遇到螳螂男,莫名其妙就被杀掉──
「怎么?你也被抛下啦?」
女神官看着公会的书柜时,中气十足的美声忽然跟她搭话。
转头一看,容貌清秀,却藏不住不满情绪的女骑士站在那里。
不知道她的个性,八成会以为她是个面带愁容的美女。几位女性新手冒险者小声尖叫。
「是的……嗯,被抛下了。」
对女神官来说,她则是有几面之缘的前辈。
也有那个余裕模仿她的语气强调不满,和她相视而笑。
「真是。那些人真过分……玩弄纯情的少女心。」
女骑士用力哼气,耸了下肩膀。女神官无法分辨那句话是真心话还是冗句。
「男……生,真是……自我中心……呢。」
轻快地加入这段对话的性感声音,令女神官挺直背脊。
因为她觉得在这个人面前,自己依然很青涩──
「我也……是。被,抛下……了。」
「两位都一样吗……」女神官眨眨眼。「其他人呢──?」
「我家那两个小鬼和管帐的,被你那边的矿人带去增广见闻。」
被女骑士这么一瞪,女神官只能乖乖道歉。
他们事前就商量过,也知道这件事,但还是要道歉。
──这就是所谓的「学会做人」吗?
跟人交涉的技能提升是很好没错,但她没什么感觉。
若有能一眼看出自己的技能及能力的力量,果然是了不起的恩惠吧。
「呣,我才想问那个森人呢?」
「噢。」女神官不确定地望向天花板。「我想她还在睡。」
「意思是有空啰。好,决定了!」
女骑士一副想通什么的模样拍了下手,「喂!」对柜台大喊。
跟他们的团队Party很熟的职员「啊,好的」,心领神会地开始在文件柜上翻找。
不明白状况的女神官及魔女──大概──面面相觑。
「喂喂,战士……更正,骑士、魔法师、神官、猎兵Ranger都有了,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吧?」
女神官记得很清楚,女骑士看到她们的反应后,如同猛兽般露出了牙齿。
「就是冒险!」
§
「难道就不能不乖乖配合其他人,直接杀进敌阵把怪物全砍了吗?」
「不能吧。」
「是吗……………………是吗?」
「这位骑士大人怎么这么不死心……」
她们答应女骑士的邀约,遇到了这种事。
傍晚,火红的阳光照进城塞的食堂──空有食堂之名的大厅。
里面放了毛皮地毯和好几个用来当椅子兼桌子用的长柜,士兵们慢吞吞地吃着饭。
身材娇小的女神官坐在其中,为妖精弓手和女骑士的对话笑出声来。
这两个人不知为何还挺合得来的。
「果然是气势不足啦,气势。我一拿出真本事,连空中那些家伙都能一刀两断。」
「连森人的勇者都得在万全状态下才能射出斩击,凡人哪可能办得到。」
「呣呣呣……」
女神官再度干笑。该高兴她没陷入消沉。大概。
她瞄向魔女求救,魔女却只是优雅地抽着烟管。
每当她大胆地换了一只脚翘,士兵们的目光都会飘向大腿……
──她自己也知道……吧。
女神官也羞得面红耳赤,不得不低下头,真的很伤脑筋。
托她的福,平坦胸部底下的心脏扑通乱跳,大脑也无法好好运转。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城塞这种设施属于军方的管辖范围,不过军队以外的人也有机会造访。
毕竟军队所到之处,后面都会跟着祭司、娼妇、商队,甚至是专门去战场上捡剩余的财宝之人。
将商品堆在马车等交通工具上,到城塞做生意的商人也并不罕见。
这样的话,担任那些人的护卫即为冒险者的工作,也就是冒险。
女神官是不反对接下这件委托,但总不能一个人决定。
她先展开小小的冒险,探索根本没地方踩的床铺,找妖精弓手商量。
她的回答当然是「那样也不错!」十分简洁有力。
而四名女性聚在一起护卫马车抵达城塞后──就遇到了刚才的状况。
生意谈到一半,突然涌出飞龙及死者的军势,来了场激烈的攻城战。
女神官她们的委托,当然在护送商人抵达城堡时就已经完成。
没接到委托,赚不了钱,与自己无关,所以别管他们回去吧。
……会讲这种话的人「根本称不上冒险者」,是妖精弓手的意见。
既然是出于喜欢才投身于冒险,有冒险的机会就该高兴。
──因为我们是冒险者。
「……不过,怎么办呢。」
女神官将加了洋葱、马铃薯与少量肉块的豆汤送入口中,自言自语。
不肯现出
实体,偷偷接近的蓝影。飘在空中的那只融合鸟与鹿的恶梦般的怪物。
她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感觉怪物辞典也不会记载。
要说可以确定的──
「……不是哥布林。」
「那是……鹿鹰兽……哟。」
「咦……?」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使女神官眨了下眼睛。
回过神来,一直在抽自己的烟管,置身事外的魔女,正斜眼瞄着她。
女神官紧张地挺直背脊,魔女扬起嘴角,又说了一次。
「蓝色,影子的……野兽……从梦幻之中出现的……不存在的,生物。」
她的话语、说明模糊不清,宛如身在雾中。
女神官却竖起耳朵,以免漏听任何一个字,望向魔女。
「所以,不可能……打倒它。不存在的……野兽,只能在,猎人的……梦中狩猎。」
「梦中……」
魔法师所说的话虽然无论何时都难以捉摸,应该不会骗人才对。
女神官皱眉拼命思考,沉吟过后,得出一个结论。
「原本就……不存在的生物……无法打倒?」
「因……为,一开……始,就不……存在……嘛?」
──可是……
这样的话,有个无法解释的部分。
既然不存在,它不是也应该无法对他们做什么吗?
袭击人类、杀掉士兵,对他们宣战,指挥不死者──
「……不存在……却存在。」
「是,呀。」
魔女点头同意女神官的呢喃,呼出一口甜美的气息。
从丰唇吐出的烟雾,就这样飘在空中,描绘出不可思议的图案。
女神官追着它看,以寻求神秘的解答,依然面色凝重地沉吟。
接着,她终于「唔──」发出孩子般的呻吟声,趴到桌上。
倘若没有接受过寺院严格的教育,她肯定会把头发抓得一团乱。
「我、我不懂……」
「对啊!给我讲清楚,讲清楚一点!」
用力拍打桌子的声音响彻四周,盖过她无助的咕哝声。
是脸红的女骑士,不知道她是中途听见她们的对话,还是喝了酒。
看她手上拿着啤酒杯,十之八九是后者。
她「咚」一声将酒杯放到桌上,周围的士兵自然都往这边看过来。
「所以到底有没有办法打倒!会流血就杀得了吧。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魔女困惑地,或者说是愉悦地眯起眼睛。「……打得、倒?」
「那就好!」
女骑士大声重复一遍「很好!」捡起倒在脚边的酒壶。
然后连杓子都没用,将还剩不少的酒一饮而尽。
「简单地说就是赢得了!各位放心玩乐,喝酒吃饭,然后睡觉吧!」
女骑士毫不犹豫地说出大胆──讲难听一点是毫无根据──的台词。
女神官当场愣住,周围的士兵却立刻「喔喔!」以吆喝声回应。
「银等级的骑士小姐都这么说了,那就是赢得了!」
「我可不是普通的骑士!」
女骑士「呣」可爱地噘起嘴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表情很适合她标致的面容。
「我可是侍奉至高神的圣骑士!!」
回应她的是「没错没错!」的欢呼。
没有半个士兵想维持消沉的心情面对可畏的敌人。
光是有人能给予他们勇气,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吧。
不久前还很安静的食堂瞬间热闹起来,俨然是场提早举办的庆功宴。
他们甚至从仓库里拿出酒壶,将培根、火腿、面包等省着吃的粮食都搬出来。
本以为士兵长或城塞的指挥官会阻止,结果带头的人就是他们。
女神官在这场喧嚣中,发现女骑士瞄了她一眼,闭上一只眼睛。
──……好厉害。
先不论这是自然的举动还是有意为之,女骑士让气氛焕然一新了。
不,在众人环视下大吵着「我不懂我不懂」的自己,反而更──
──……不行不行。
降低自我评价、陷入低潮、烦恼、在原地裹足不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要先动脑思考,采取行动。那个人八成会这么做。
「……好。」
女神官重新认真思考起来,连魔女温柔的视线都没察觉到。
──那只怪物是不存在的生物。
不存在的生物无法消除。
因为,一开始就不在那里。
「所以,也就是说……?」
「只要射中它就行了吧?」
妖精弓手银铃般的清澈声音,滑进她专注的大脑。
「咦……?」
回头一看,她不知何时移动到窗边了。
她坐在窗框上,任风吹拂发丝,愉快地看着吵吵闹闹的人们。
高度降低许多的夕阳将世界染上红色,上森人却是例外。
最后那道阳光,将她的头发照成璀璨的金。
而那名上森人甩了下手,轻描淡写地说。
「想办法射中那东西就行。不是吗?」
「咦,啊……」女神官拼命整理混乱的思绪。「是这样吗!?」
她转动纤细的脖子望向魔女,魔女一语不发,手指弹了下宽帽的帽檐。
事实胜于雄辩。
「存在却不存在的东西是什么。重点是这个。」
只要猜中答案,就代表它「存在」。
妖精弓手轻松地说,露出笑容,宛如一只得意的猫。
「很简单吧?」
「原来如此……!那──」
那就有办法打倒。
女神官握紧拳头点头,以免放走好不容易抓到的答案。
敌人说他会在正午出现。
既然如此,就在那时候埋伏。前卫是女骑士、妖精弓手。后卫是魔女。她自己。
真实身分被揭穿后,敌人不可能还悠哉地留在原地。
因此进攻的速度要快。这样代表两名前卫不会有时间解谜。
不是由自己负责,就是她。女神官迅速思考到这个阶段──垂下眉梢。
「我做不到。」
她发出打从心底感到无助的声音。
比起自我评价低,她觉得这是纯粹的事实。
因为实际上,至今以来,她自己从来没讲过接近答案的事情。
重点在于,现在这个团队──这四个人中,最有智慧的人不是自己。
「比起我──」
你更适合。
不过,即将说出这句话的嘴唇,被伸出来的纤细手指封住。
「魔法师……呀,会在,意义不明的……状态下,使用……意义不明的,东西。」
女神官吓了一跳,将未说出口的话吞回去,魔女以如歌般的语调接着说:
「因为……一旦赋予它,一个意思……就,只有,那个意思……了。懂吗?」
女神官不太能理解这句话。
她从魔女的指尖上感觉到又甜又苦、疑似烟草味的淡淡气味,急忙移开嘴唇。
没错,她无法理解。如字面上的意思,笼罩着一层烟雾。
不过──她很明白魔女想表达什么。
证据就是她陶醉地眯起眼睛,用甜美的声音轻声说道。
「所、以……猜猜看,吧……?」
──由你。
§
「……怎么?睡不着?」
当然不可能睡得着。
兵舍的床简朴却柔软,躺起来比寺院舒服许多。
就算跟冒险者公会的旅馆比,至少一定比简易床铺高级。
裹着毛毯,凝视天花板,闭上眼睛,辗转反侧,再度睁开眼。
双月冰冷的月光从窗户缝隙间照进,带来一股凉意。
除了睡在周围的士兵──当然是女性士兵──的呼吸声外,什么都听不见。
女神官毫无睡意,翻了好几次身,想快点入睡却睡不着。
这样下去会不会直接看到日出……不。
──就算睡着了,会不会在睡梦中被杀,再也醒不过来?
不安忽然涌上心头,女神官觉得自己很蠢,叹了口气。
这个想法太胆小,大可一笑置之,不过……
正因如此,突然叫住她的声音,足以让她放下心来。
「呃……」
女神官想了一下,决定假装自己没有在故作镇定。
「……是的。我睡不着。」
「哎,正常的。能立刻睡着也算某种才能。」
隔壁的床上传来女骑士平静的声音。她说,真羡慕那个森人。
听说森人本来不需要睡眠,是真的吗?
或者,搞不好他们可以自由入睡、自由醒来。
不管怎样──
──……确实令人羡慕。
想到睡在另一侧的床上,那位如同姐姐的忘年之交,女神官点头。
「那个,你呢……?」
「碰巧醒来罢
了。我睡到刚刚喔?」
女神官翻过身,由皎洁月光照亮的美貌映入眼帘。
面带淘气微笑的女骑士,也一样面对着这边。
「大战或冒险的前一晚,我经常兴奋过头,结果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月光下的标致容颜,露出顽童般的表情。
女神官十分迷惘该如何回答,向兵舍的天花板寻求答案。
结果只勉强挤出一句「好厉害」。
那无疑是事实。
至少女骑士没有她现在胸怀的焦躁感,而是只有兴奋。
「哼哼。」女骑士得意地挺起毛毯底下那座比女神官高的丘陵。
「不过,哎,也只有八成兴奋而已。不如说任何战斗,只要能拿出八成、六成的实力就行。」
她眨了下眼。女神官拿毛毯盖住嘴巴,偷看女骑士。
「……是这样吗?」
「没错。总不能无时无刻都全力应战吧。」
「这……」确实如此。「……说得也是。」
「对吧?」语毕,女骑士扬起嘴角,补充道:
「我想想,例如……明天要上战场。我会想像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
女神官吞了下口水,轻轻点头。她自己也觉得这个举动很像小孩子。
「想像一刀接着一刀,把蔓延至地平线的怪物通通砍死的画面。」
「噢、噢。」
「会想像对吧?」
「……呃,是的。嗯。」
女神官含糊其辞。不过这么一句话似乎就足以满足女骑士了。
「可是呢,实际上战场后,能在一场战斗中杀掉的──虽然要看是哪种敌人──差不多也就五十只左右。」
她的语气……如同在跟母亲抱怨晚餐不符合期望的小孩,接着说道。
「起初以为自己能以一敌千,结果只有五十只。以为自己能杀掉五十只,最后只有三只。」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细微的交谈声和随便的回应,接着是直指核心的一句话。
「你害怕成长吗?」
「啊,不是,那个。」
会是会。会是会,不过,女神官害羞地再度把毛毯拉向嘴巴。
「……不如说,大家都很厉害。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我还……」
中午的战斗,以及在食堂吃晚餐时女骑士展现的风范。
在这名女骑士面前,自己哪有脸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模样。
不对,说起来,光是拿自己跟她比较就够不自量力了,不如说该感到羞愧。
她经常这么认为。
最近,女神官才终于有办法告诉自己,自己应该也表现得不错。
「傲慢不羁有什么错?」
女骑士忽然随口说出将她的不安驱散的话,翻身仰躺在床上。
女神官被床板的吱嘎声影响,跟着望向天花板。
老旧又粗糙,很难称得上漂亮的木头天花板。是战场的天花板吗?她心想。
「就算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也一样。反正那种人就只会看自己想看的。」
「只会看自己想看的?」
「他们会无视我们一路以来所做的努力,觉得我们是因为强才在那边得意忘形。」
哼。女骑士用力哼气,不屑地说。
──说不定。
女神官脑中忽然浮现这个推测。说不定,真的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不对,自己不也想过类似的事吗?
看到她在战场上的英姿,她只觉得「好厉害」。
明明女骑士应该做了不少努力,才走到这一步。
「谁管他们啊。我要愈来愈骄傲,顺便把他们的脑袋也踩在脚底。」
在他们摇摆不定的期间,我们要持续往高处爬。
因此,女骑士这句话对女神官而言,仿佛位在刺眼的高度。
──理所当然。
自己和她当冒险者的时间差太多了。走过的道路、累积的经验无法相提并论。
不只女骑士,自己和自己追随的那位奇妙冒险者也一样吧。
其他同伴也一样。至今以来遇见的许多人也一样。
──也就是说。
追得上……吗?
「……哎,这是成为『强大的』冒险者的思考模式。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好的』冒险者。」
「不知道?」
才刚这么想,对方就泼了桶冷水,害女神官反射性回问。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女骑士像在闹脾气似的,噘起嘴巴回答。
「我是清廉正直的冒险者,但是好是坏是由他人决定。你怎么样不关我的事。」
「可是,你不是有在教其他人吗?」
女神官噘起嘴反驳。
她当然不是真的生气,也没在闹别扭。
当事人肯定会否认,不过用「在撒娇」一词形容,或许是最贴切的。
「因为我有事先跟对方约好,不管怎样我都无法负责,也不会负责。」
再说,想负责也无从下手啊。女骑士愉悦地笑着说。
「死了帮他报仇之类的?还是要我从此不当冒险者?自杀?这样就能负责?」
即使对方走歪了,我把他痛扁一顿,同样称不上负责。女骑士仿佛在讲再正常不过的事,哼了一声。
「至高神叫我们要学会自己思考。到头来,不管自己有什么样的下场,都不能怪别人。」
这个说法,女神官也不是不能理解──不对,是很能理解。
至今她仍经常想起第一次的冒险。
结果悲惨,他们试图避免,不过,肯定不是任何人的错。
如果有人说那场冒险失败的原因,在于其中一名同伴身上,她反而会大声否定。
至少──就算她当时能力不足──应该不是任何人的错。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
女骑士所说的「强大的」冒险者,不是「好的」冒险者吗?
「好的」冒险者又是?
女骑士、妖精弓手、魔女、哥布林杀手,她都觉得是「好的」冒险者。
不,归根究柢,自己想成为的是怎样的冒险者……?
不晓得过了一分钟、五分钟,或者连十秒都不到,女神官死心地叹了口气。
「比起担心……思考胜利的情境好像比较好。」
「凡事都是愈大愈好。」
女骑士笑道。笑着移动视线,女神官知道她在看其他床铺。
性感的呼吸声。撑起毛毯的丰胸描绘出美丽棱线。是魔女睡的床。
我知道。女神官咕哝道。然后跟女骑士一起压低音量笑出来。
过没多久,笑声中断,女神官发着呆将视线从天花板移向窗外。
月光仍在照亮黑夜,淡淡的白光落在床上。
「那个。」开口虽然需要勇气,一旦说出来,剩下就简单了。「为什么……」
短时间内没有回应。
女神官觉得她应该已经睡着时,自言自语般的声音传来。
「为什么跑去当冒险者吗?」
是的。女神官没有发出声音,在毛毯里面点头。
「虽然不用问也能跟你相处,我不希望直到最后都不知道原因。」
仔细回想起来──她跟这名女骑士,或许是第一次聊这么多。
用不着知道对方的情况及过去,也能成为同伴。能成为朋友。能并肩作战。
可是,有时直到最后都不会知道。
这会让她觉得非常惋惜。
「哦。那就是你的动机啊。哎呀,迟早会聊到的。我吗?我啊。」
女骑士陷入沉思,窸窸窣窣地在床上扭动身躯。
不晓得是在整理思绪,还是犹豫该如何回答。不久后,她像放弃思考般吁出一口气。
「以前,有个国家发生政治斗争。王子杀了父亲及兄弟姐妹,篡夺了王位。」
那是过去的事。
独自幸存下来的公主,似乎跑去委托王弟的私生子──也就是身为堂哥的冒险者复仇。
女神官觉得就她所说,比起委托,更接近赶过来救人。
但女骑士始终坚持那是委托,为了与篡位者战斗才挺身而出。
不管怎样,那名冒险者和公主击退了大量的刺客,终于打倒篡位者。
接着就消失了──
「……那两个人是?」
「说是我爸妈或祖父母,听起来会比较威风,可惜是很久以前的祖先。」
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女骑士眯起眼睛,仿佛在抚摸小时候从河边捡来的石头。
「不过,我决定相信那是事实。」
因此她带着家里代代相传的剑技离家,成为冒险者,那就是一切。
故事好像就这样结束了。
女神官想了一下,扬起嘴角说道:
「……也就是公主殿下呢。」
「哈哈哈。是啊。当时是叫姬。姬……姬骑士。」
女骑士的语气十分温柔。
「睡吧。明天有一场大战要打。虽然我可以理
解你期待到睡不着的心情。」
「……好的。」
女神官回答,重新盖好毛毯。
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她又往窗户瞄了一眼。
双月散发耀眼的光芒,她却不再觉得冰冷。
§
过没多久,太阳即将升上天顶。
城塞周围充满剑戟声、箭矢飞舞的声音、拼命咏唱的咒文。
士兵们疲惫不堪,有时还会关心天空的情况,不过斗志依然旺盛。
离士气低迷相去甚远,城塞陷落这种事不可能发生──表面看来。
女神官身在其中,站在城塞的中庭。
她拿着锡杖集中精神,以免紧急情况发生──但什么事都不做还是挺不自在的。
「……为什么它要刻意用这种计策呢?」
「当然是因为直接打没胜算吧──?」
所以,她很高兴妖精弓手回答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自言自语。
她单膝跪在隐蔽处,为弓装上蛛丝弦,晃动长耳。
「因为左右战争War Game结果的不是个人Unit,而是指挥官。」
我也是听爷爷他们说的。妖精弓手说道。
她应该也没有参加合战的经验,不过身边有参加过神代战争的老者。
即使只是听来的,其知识量想必和女神官判若云泥。
「差别那么大呀?」
「这个嘛,凡事当然都有例外,但就算有特别强的英雄在……基本上也是这样吧。」
然而,冒险不同。
在冒险中派得上用场的,是个人的本事、体力、智慧、勇气。
「所以如果这是冒险──冒险者一旦输掉,大家都会逃走。」
「呃……」女神官思考起来。「意思是,感觉像骑士跟骑士在单挑?」
「就是那种感觉。」妖精弓手闭上一只眼睛。「我们责任重大喔。跟平常一样,千万不能输。」
女神官点头,望向在瞭望台继续指挥士兵的队长。
两人没讲过几句话,女神官对他的印象非常薄弱,但他的指挥能力肯定很优秀。
否则这么小的要塞不可能有办法撑到现在。大概。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
她默默在心中朗诵圣句,为他祈祷祝福。愿神保佑那位祈祷者。
「……还好吗?」
由于她忽然沉默,妖精弓手大概是觉得她在紧张或不安。
隔着一段距离,她仍然对自己投以笔直的目光,导致女神官忍不住露出不合时宜的微笑。
有人为自己祈祷平安,真的很温暖。
「是,没问题!」
是吗?妖精弓手挥了下手。女神官看出她的嘴型在说「加油」。她很高兴。
上森人没有再说话,停止动作,宛如森林里长了青苔的石头,隐藏气息。
女神官没有特别去四处张望,不过其他人肯定这么做了。
女骑士和魔女想必都待在一开始决定的位置,躲得好好的。
──那么,我只需要把该做的事做好……对吧。
那个奇妙又奇怪的冒险者,会担心自己吗?八成不会。
既然如此──她就该成为不会让他操心的冒险者。
女神官重新下定决心,咬紧下唇,凝视天空。
太阳应该已经要升上正午的位置。
然后──那东西毫无前兆地出现了。
狂风吹过,数名士兵碰到如同一阵疾风跑过去的影子,纷纷倒在地上。
「哦,小丫头,你竟然留在这边,没有逃走吗?」
怪物跟昨天一样,身旁围绕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白光,现身于此。
女神官觉得,那是死亡的温度。
鹿与鸟混在一起,简直像从恶梦中爬出来的异形存在。
飘在空中的模样,是蓝天里最丑陋的污点。
「……是的。」
女神官握紧锡杖,一边留意脚下的地面,一边面向怪物。
手没有发抖。声音也没有发抖。视野清晰,两腿站得稳稳的。
「那就献上你那条命吧!」
怪物则发出愉悦至极的咆哮。
它应该满脑子都在想要如何践踏女神官──这名可怜少女的尊严吧。
「现在开始──是杀戮的宴会!」
然而,女神官清澈的声音响彻战场,仿佛要否定那只怪物的欲望。
「喊出我的名字,我就会消失──我是谁!」
§
「呣……!?」
鹿鹰兽倒抽一口气。
没错,蓝色影子的野兽没有发现,战争已经揭开序幕。
若这是寻常的战斗,鹿鹰兽八成会毫不介意地踩碎少女的头盖骨。
或是踩烂她的四肢后,像敲开核桃般慢慢压碎她面露恐惧的脑袋。
可是,唯有这时无法这么做。
下战帖的是鹿鹰兽,收下战帖的是这个小丫头。
在这个前提下──这名少女拿锡杖指着它,堂堂正正向怪物宣战。
猜谜Riddle不仅是小孩子的游戏。
而是自古以来,以神之名举办的重要仪式兼决斗。
有言语者、有智慧者才有那个资格,至高无上的决斗方式之一。
就算是神明,就算是魔法师,在这场游戏中也不能作假。
无法理解这一点的人,还是去研究圃人Rare的冒险吧。
或者去解五头龙的谜题,或是去和龙打个两分钟。
无论如何,鹿鹰兽已经无法逃离这场猜谜游戏。
指着它的锡杖、对面那双清澈的眼眸,或是更前方的向地母神献上的祈祷。
──该死的家伙Arneson!
虽说是堕落的混沌怪物,胆敢抵抗的话,大概只有破灭一途可走。
再怎么诅咒神明也没用,游戏盘Module已经准备好了。
喊出我的名字,
我就会消失。
──我是谁!
少女高声重复谜题,仿佛要激怒怪物。
「……这个嘛。沉默。除了沉默,别无他选。」
鹿鹰兽压下内心的焦躁,语气仅仅透露出些微的嘲讽。
「小丫头,生命是美丽的Life is beautiful。」
「嗯,真的……我也这么认为。」
「真想试试看你这冷静的态度,有没有办法维持到死前那一刻。」
少女暴露在怪物令人生畏的杀意中,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002
「换你出题了……请说?」
──行。
鹿鹰兽的鹿脸,浮现鹿不可能露出的丑陋扭曲笑容。
──这个世界上,有你万万想不到的事。
那无疑是属于你的东西,
可是你不会有机会用到,
而是一天到晚被人拿来用,
最后像石头一样一把扔掉。
那是什么?
算是小小的报复的问题,似乎让少女有点困惑。
她的视线有点游移不定,嘴唇开合了几次。脱口而出的并非答案,而是叹息。
「怎么了?答不出来的话,我第一个把你踩碎。」
鹿鹰兽看出她的怯弱,用格外温柔的声音呢喃,刺激她的情绪。
不知为何,人类这种生物比起单纯的威吓,更容易对这种语气产生恐惧。
少女却猛然抬头,一字一句清楚说出答案。
「是名字。我的名字…………对吧。」
「……正是,正是。不久后应该就会刻在墓碑上。」
鹿鹰兽这次没能将不悦完全掩饰住,故作镇定地点头。
如果这点程度就让她举手投降,当然不好玩,不过谜题被人答出来,感觉还是挺差的。
怪物瞪着正午时分火辣辣的日光,不屑地说。
「轮到你了,小丫头。」
光这么一句话它不满意,还特地隔了几秒才补充:
「努力想个好谜题出来吧。」
§
谜语的应答毫不间断地持续了两、三题。
女神官侍奉的不是知识神,倒还算挺能撑的。
若有人这样称赞她,她一定会腼腆地笑着说是老师指导有方。
至少女神官虽然没办法难倒鹿鹰兽,却也没有输给它。
只有这个办法能揭穿野兽的真面目──和女骑士聊过后,她得出的结论是猜谜。
如果是这类型的战斗,她可以一个人应付,也能跟不明的怪物抗衡。
当然,若对手拥有难以想像的智慧,她应该转眼间就没命了。
──不过,既然敌人打仗打不赢我们……
她确信要比智慧的话,自己理应也有足够的胜算。
太阳持续灼烧两人,影子逐渐伸长,额头及脸颊汗流不止。
修长的睫毛轻颤,女神官眨了下眼。轻轻拭去额头的汗水,以免滴进眼睛。
怪物也一样受不了阳光吗?
蓝色异形怪物拍着翅膀,频频烦躁地望向天空。
──……?
女神官忽然觉得那个动作很奇怪,歪过头。
怪物也会怕热……?
「怎么?要投降?那你该说一声『我投降』,跪在我的蹄下。」
「啊,不是。」
听见它得意洋洋的发言,女神官连忙抬起脸,摇头否认。
「那是强大到足以吞噬一切的存在。不过一喝水──」
「火。」鹿鹰兽迅速回答,「火喝了水就会死。」
──呣呣呣。
刚才那题出得不太好。女神官吐出一口气。心情太浮躁了。
不行不行。她又甩了下头,拨开黏在脸颊上的头发。
她很明白形似蓝影的野兽不耐烦地瞪着她。
也知道周围的士兵紧张地──却没有停下挥动武器的手──守望她。
妖精弓手、女骑士,那位美丽的魔女,应该也在注视她。
──好紧张。
正因如此,她必须展现出不丢人的战斗方式。怀着要取胜的心情,就算会输。
女神官轻轻吸气、吐气,调整呼吸,微笑着说:
「那么,请出下一题。」
「……行。」
鹿鹰兽瞪着天空,带着硫磺味的呼吸急促,咬紧牙关甩动长脖子。
「我想差不多该让你解脱了。做好觉悟了吗?我当然不会等你就是了──」
接着,怪物高声唱出骇人的谜题。
早上是小小的四只脚,
中午是高高的两只脚,
晚上却是介于中间的三只脚,
此为何种生物?
「如何?这道谜题,你解得开吗?」
它语速很快,仿佛在为自己的胜利感到骄傲。女神官困扰地露出复杂的笑容。
她知道答案。再清楚不过。难道它在放水?
──还是单纯跟我一样,注意力分散了?
或是陷阱题?但她想不到其他答案。
这个嘛。嗯。女神官发自内心烦恼不已,十分不安地说出答案。
「──是米米克,对吧?」
§
「……什么?」
「呃,就是,那个……米米克。」
答错了吗?女神官忽然不安起来,连忙补充一句。
「那个,就是模仿者Mimic。能变成任何东西。例如宝箱、门、财宝。」
听说它会跳起来使出飞踢,还会用四只脚追过来。
不会有错。应该。
「……对吧?呃,还是说,难道。」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模仿者,蠢货!」
鹿鹰兽龇牙咧嘴地大吼。
她抱持的小小疑惑,似乎严重伤到这只怪物的自尊心。
异形鹿双眼燃起熊熊怒火,低吼着吐出答案。
「算了,败给你了。是凡人。答案是凡人。早上是婴儿──」
「啊。」
女神官眨眨眼,非常顺口地说出来。
「你刚才说败给你了……」
「没有!!」
怪物终于勃然大怒,烦躁地用可怕的鹿蹄敲打地面。
直达腹部的冲击,使女神官忍不住「呜!」惊呼一声。
她只是吓到而已,但她担心其他人会不会觉得自己害怕了,不安地环顾周遭。
说是人类,凡人又不会因为早中晚变高或变矮。
没有生物的身高会因为早晚差异而变化。
顶多只想得到蜡烛,剩下就是──
「──!」
脑内瞬间劈下一道闪电。女神官果断地抓住它。
握紧锡杖。清澈的铿𨱍声响起。不迟疑,不停顿,也不畏惧。
她举起手中的锡杖,指向狂怒的怪物,话语自口中迸发而出。
无时无刻,
那东西必定会出现在你脚下!
绝对不会放过你!
你也无法跟它对话!
瞧,就在你旁边!
真可惜!放弃吧!
「什么──!?」
鹿鹰兽倒抽两口气。眼中的火焰摇晃。女神官没有一丝犹豫。
「你是影子!人的影子!」
握着锡杖的手指施力,灵魂为之激昂。为了将祈祷传达给天上的众神,放声呐喊。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将神圣的光辉,赐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白光解放。
怪物暴露在阳光及女神官使用的「圣光」下,肉体开始崩解。
俨然是被风吹散的灰烬。
创造出异形野兽身躯的影子,瞬间被剥离开来。
「混、帐东西……!!」
「『克拉维斯钥匙……卡利布努斯钢铁……诺笃斯收束』。」
蹬地逃向空中的怪物怒吼的同时,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乘着如歌般的语调脱口而出。
魔女从暗处走出,以那句束缚的话语封住怪物的翅膀。
缠绕影子,看似强大的那对翅膀,一旦露出真面目,也只是普通的羽毛。
据说大贤者曾经用这个法术击落龙,区区怪魔不可能有办法破解。
「得、手了!!」
在它对身为元凶的少女下达死亡的诅咒前,树芽箭贯穿它的下巴。
只要把舌头钉在上腭,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
魔神从天而降,映入眼帘的是不知何时爬上瞭望台的上森人。
「DDDDAAAAAEEEEMOOOOOOOONN!!!!!!」
然而,因为这点小事就抛弃憎恶,哪还称得上魔神。
坠落,摔在地面上的那只魔界野兽,驱使强韧的四肢飞奔而出。
事已至此,至少要咬断那个可恨的小丫头的脖子──
「啊……」
女神官完全不知道这时发生了什么事。
女骑士不知道从哪里高速冲出来,站到她面前,看起来绊了一下。
不对,正确地说……是微微侧过半身。
怎么看都是以猛烈的速度和魔神擦身而过。
但结果并非如此。
「呣。」
美丽的金发随风飘逸,女骑士发出十分扫兴的声音。
手中的白银剑被骇人的魔族之血弄脏,仍然不失光泽。
片刻过后,女骑士──以及女神官背后,远远传来肉砸烂的声音。
女神官惊讶地回头,看出只剩下身体的魔神刚才用力撞上了墙壁。
伴随沉闷声响被砍飞的脑袋,掉在中庭像颗石榴似地裂掉。
「砍了个无趣的东西……真是,谁叫你要玩弄纯情的少女心。」
区区夜鬼Night Stalker之流。女骑士甩掉剑上的血,收入剑鞘。
女神官看出那是如今已无人使用,被人遗忘的古老剑技。
她所说的那个故事,没有半分虚假。
「……你好强喔。」
「对吧?」
哼哼。女骑士得意地挺起板甲底下的胸部,女神官笑着说:
「嗯,非常强!」
自己究竟想成为好的冒险者、强的冒险者,还是不属于这两种的冒险者?
女神官不知道。
不过看见女骑士发出胜利的吆喝──看见回应她冲向敌阵的士兵们。
看见对自己投以温暖目光的魔女,看见对自己说「你做到了!」的朋友。
我想成为不让大家蒙羞的冒险者──
「……我做到了!」
女神官如此心想,轻轻握拳,欢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