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怪物是为了什么目的被制作出来,尸良既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他并不想打听怪物的来历。
他只是觉得野兽假面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
尸良被他深深吸引。
这是一场不容许回到从头的邂逅。
无骸流的其他同伴恐怕都不知道尸良为怪物取「犬神」之名的理由吧。
他不想告诉其他人。
因为他完全没有表明此事的道理。
「你可还不能死啊。」
尸良一边划着船一边喃喃说道。
「在好好开出美丽的血之花前,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这是一艘船首颇长的※猪牙船。(译注:江户时代航行于河流上一种常见的细长船只。)
漆成黑色的船身,在暗夜底下的水道中无声地前进。
船中央则放着一个四角形的铁笼子,上头还牢牢地覆盖着黑布。
太阳一西下,尸良就离开澡堂了。
恐怕自己回去时,也不会驾着这艘船了吧。
从盖着黑布的牢笼底下,不时可听见呻吟。
已经快到极限了。
以药供给其养分,以药驱除其苦痛,但犬神的肉体也因药一步步逼近死亡。
犬神就快死了。
今晚恐怕是其大限。
届时,野兽假面刚好可以拉一个人作伴。
那就是天津影久。
逸刀流统主。
尸良、百琳、伪一,还有真理路……再加上其他两名神秘的「无骸流」成员,只要拿到天津影久的「首级」,众人便可换取自由之身。
「就快了。」
尸良这句耳语是对犬神说的。
「就快了。」
同时,也是他对自己说的。
「就快了。」
他将手上变硬的水泡给挤破,将船划向川心。
两人加紧脚步赶路。
途中连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休息。
不过,他们遗是没有赶上日落时分。
等到两人抵达千住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应该没关系吧。」
万次说。
「反正他今天一整晚都会待在这里。」
他指的是天津影久。
一想到这里,凛的胃部又开始痉挛。
对方就在这座镇上。
天津。
自己的杀父仇人。
「不过……」
万次将手臂交叉于胸前。那套已经完全晾干的黑白双色上衣连破损的部分都被完美地补了回去。
「尸良那小子,太阳下山后就开始行动了吧。如果要走水路,也就是千住川的话,就会变成逆流而上。他再怎么拼命,也要半夜才能到吧。」
「所以我们还有时间罗?」
「是啊,至少比他快,还来得及填饱肚子呢。」
说完后,万次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
「要先吃饭吗?」
「嗯……」
凛感到很奇妙。
自己虽然空着肚子,却完全不想吃东西。
然而……
「嗯,先找点东西充饥吧。」
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虽说路上的行人变少了,每一间饭馆的窗户也都关了起来,但到处都有客栈在对外营业。就算抢不到房间,要找一个地方吃饭应该也不难。
两人快步走进附近一间客栈,在一楼的座位上叫了晚餐。
他们默默无语地吃着。
客栈的人服务完毕后便退下了,但不光是这样。
万次不发一语地大啖一番。
至于凛,她的食道跟胸口果然如预期一般像是被塞住似地,但她还是勉强自己吃下食物补充体力。
她觉得这里的饭菜很好吃。
不过,旅行至此也快告一个段落了。
所以……
「喂。」
她突然被万次叫住,口中的腌渍物因惊吓而梗住喉咙。
她慌忙地用力咽下去。
「什么?」
「不,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万次翘着腿说道。看来他已经吃完晚饭,开始喝茶了。
「总之,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咦?」
现在还问这种问题。
「跟那个野兽假面碰面呀……」
「喂,那家伙可是为了杀天津影久才来的喔。我知道你想跟对方谈谈。但问题是在他杀天津之前还是之后。」
「这个嘛……」
凛无法回答。
因为她还没有打算。
「你想找天津复仇吧?」
「嗯。」
「是杀父之仇吧。」
「……思。」
「但那个野兽假面也想要杀死天津啊。」
没错。
凛很清楚这点。
不过,她却不明白自己对此的真正感想。
所以她只好这样回答:
「我……」
凛终于察觉了。
不对。
她不是不知道。
只是不愿去面对。
凛心中有个声音,不断要自己逃避思考那件事。
「喂,凛。对你来说,报仇到底是什么?你为什么想报仇?」
「那是因为……」
她不知不觉提高音量,然后才赶紧压低嗓门。
「那……那还用说吗?因为他杀了我爹啊!」
「亲手杀死你爹的不是黑衣鲭人吗?」
是呀。
凛突然想起。
她是为了报父仇才雇用万次为保镳的。
不过万次却完全没杀曾闯进道场的任何一人。土持仁三郎当时并不在场。而黑衣鲭人虽然因万次负伤,但给予他致命一击的人却是那个野兽假面。
至于凶戴斗也……
面对愕然的凛,万次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并点点头。
「事情就是那样。结果不管是你还是我,半点都没达到复仇的目的。」
事情怎么会这样?
不过万次说的确实没错。
「所以我才想趁现在问你。」
万次重复刚才的质问。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呃……」
「黑衣鲭人被杀时,你开心吗?」
……咦?
「还是说,他没有被我或你亲手杀死,让你感到很后悔?」
「……这个嘛。」
两者都不对。
那么,她当时到底作何感想呢?
黑衣丧命……被野兽假面杀死时,她心中到底有什么感受?
「我……」
「你不用回答也无妨。」
万次抢着说。
「不必强求答案。只不过,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问的这些问题。好好放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吧。」
自己为何要报仇。
此外,当仇家丧命时,自己又是怎么看待这件事。
「那家伙是被他搞成那样子的……」
万次接下来的这番话语调充满了不快。
「所以,现在的他已经不成人样了。」
他脑中浮现某个人的脸孔。
正是尸良。
贰
沉睡在夜色下的千住川,水面上依然倒映、摇曳着一旁并排的客栈灯火。
那整排灯火就像捕鱼船只的灯光一般,只有在干住大桥那段才被完全挡住,留下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南北长二一町又一九间的这座市镇,白天的喧闹就好像作梦一样,在夜晚陷入了完全的寂静。
已经看不见半个行人的道路上出现两个人影。
一个是衣着简陋,披着短外套的男子。
另一个则身穿袴与外套。
奇妙的是,后者以头巾包住了脸。
那是一顶深紫色的※宗十郎头巾。男子打破禁忌,连脸部都让头巾给裹住了。(译注:武士常用的一种头巾。)
虽然他的眼睛有露出来见人,却被头巾的影子与夜色遮掩住,无法看清全貌。
身着短外套的男子走在前面,戴头巾的男子则跟在后方。后者比前者要高出一个头来。
而且后者的盾膀还异常宽阔。
其体型简直可以用怪异来形容。
至于前面那名男子,其眼神也不是等闲之辈。
突然,前面的男子停下脚步。
后头的巨人也跟着停下。
他们抬头仰望客栈招牌。
「喂!还有房间吗!?」
一个身着日式围裙的男子跑出来。
「抱歉,已经客满罗。」
男子揉着自己没有必要剃发的秃头说道。
「不过,假如两位客倌可以忍受放棉被的储藏室,倒还可以想点办法。」
说完后,客栈老板露出亲切的笑容。
不过,他原先以为要来投宿的这两个家伙,却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天津影久是否住在里面?」
「……耶?」
老板顿时语塞。
然后他便左右摇晃着脑袋。
「啊,没有没有。我不认识那个人,不认识喔。」
这反应是因为被下令封口,还是身为客栈老板的职业道德呢?
不管了。
「就是这里。」
前面的男子对后头说道。
后头的男子闻声摘掉头巾。
「咿耶!」
底下露出一张骇人的脸。
那是银色的野兽假面。
「你……你们……!」
老板只说到这。
因为正面的男子随即向旁边一让,后头的野兽假面就趁势向前冲了出去。
他灵活地翻转身子,手臂挥动三圈。
噗咚!!
客栈老板的腰与胸立刻被砍成三段,就像敲开分节的不倒翁一样当场塌了下来。
尸块发出啪喳啪喳的水声,就这样堆积在地面上。
老板身上的血连一滴也没有乱喷,全都跟肌肉一起垂直滑落地面,在泥土上扩散开来。
这就是野兽假面惊人的特殊剑术。
热气从脚边这团东西冒了出来。
「呜呜呜呼呜呜呜呜呜呜。」
从银色面具前方凸出的鼻梁下方传出了喘息声。
不知这是呻吟还是窃笑。
「对嘛,对嘛。」
尸良脸上也浮现出笑容。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简直太便宜他了。」
他将手伸向柜台里的桌子,拿起住宿登记簿。
然后又砰地一声敲了敲怪人的黑色外套背部。
「来吧,有个更值得你对付的家伙在等着呢。」
两人就这样没脱鞋,直接步入客栈。
就在他们来到通往二楼的走廊前时,听见声响的女服务生探出头来。
「……咿!」
当银刀发出闪光时,女服务生也同时向后退。
她向后踏出左脚。
但已经太迟了,女服务生以这种姿势被纵向劈成两半。
左半部倒向正后方,右半部则倒向一旁。
砰、砰——木头地板发出两次撞击声。
大量血泊向四周快速扩散,从木板的缝隙滴落至地板下方。
「走吧。」
野兽假面踩在楼梯上,发出尖锐的辗压声。看来他的身体比外表看起来还要更重。
同样的辗压声一步步逼近客栈二楼。
叽哩。
叽哩。
叽哩。
「就是这里了。」
住宿登记簿上也记载了房间的名字。
尸良打开纸门。
「哟。」
有名男子正躺在房间内铺好的棉被上。
「原来如此啊。是你吧,你就是这只怪物的饲主。」
对方将手肘撑在棉被上,手掌靠着头。
「嘎!?」
尸良皱着眉,脸色十分难看。
「怎么会是你这家伙躲在房里!?」
「那还用问吗?」
男子说完后从棉被上翻起身。
「因为比起你这呆头鹅,我的脑袋可管用多了。」
说完之后,凶戴斗在蒙面底下露出得意的笑容。
凶戴斗在逸刀流门下已经待了十年之久。
他是以农民之子的身分出生于千束村的,当亲妹妹被武士杀害后,才决心要成为剑客。
对他而言,剑就是跟武士对抗用的武器。除了杀光最后一人外,凶戴斗对武士没有其他看法。
不过。
现在凶却再度以木条固定住受伤的脚踝,以布缠绕,拄着拐杖慢慢走进这房间。
他诈称自己是「天津影久」,并住进这间客栈。
当然,他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打得过对方。
但至少等统主抵达时,会因为这里的骚动而有所警觉。
这么一来,就不会产生任何问题了。
到最后,他所做的事不就跟武士一样吗?
只有一点不同。
那就是牺牲的目的。除了这点以外……
「犬神!!」
眼神凶恶的短外套男大吼着,那应该就是怪物的名字吧。
果然。
他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怪物「咚」地用力踩踏地板并冲了进来。从他的脚踝往上看,身体跟脸部一样被银色的护具包裹住。至于白布则是缠绕在全身的护具上头。
凶戴斗想起昨夜的一战。
他企图贯穿对方身体的攻击被弹开了,当时那种怪异的手感还记忆犹新。
当时凶以为对方穿了锁子甲。
不过看来并不是。
那应该是甲胄。
对方银色的脚踝上重叠着好几道宽阔的铁条,不知底下还覆盖了多少层的金属板。
他曾在画中看过,那跟西洋的甲胄非常类似。
也就是说……
「别开玩笑了。」
他根本就是刀枪不入嘛!
锵哩!!
对手伸出来的拳头上再度发出金属摩擦滑出的声音,同时刀刃也刺了过来。只要一击就可迅速拉近双方的距离,的确是一种恐怖的招式。
但这回凶已事先做好了准备。
「喔吓!!」
他维持坐在棉被上的姿势,以完好的那只腿用力踢地板,让身体向后旋转。
在后头屹立着他的爱刀……古兰托鲁克。
刀已从鞘中拔出,刀刃则插入杨榻米之间的空隙。
「喔啦!!」
凶藉着旋转的力道握住刀柄,向后一扯。
如同杠杆原理一样,一块榻榻米翻了起来。
榻榻米对准朝自己冲来的敌人,就连上头的棉被也一起发挥了功用。
这是翻转杨杨米的绝技。
咚!!
当杨杨米与棉被一同被剁成四块时,凶已经不在原先的位置上了。
他向一旁侧身翻滚,拽起搁在房间角落的酒壶。
然后,酒壶往前方扔了出去。
「嘎!!」
名叫犬神的怪物转过头,手腕也几乎同时动作。
他还没搞懂飞过来的东西是什么之前,身体就已经反射性地启动了。
这种异常的反射神经的确令人惊叹。
不过同时也将害惨他自己。
啪!
酒壶在撞到银色野兽假面之前,就在空中被劈成两半。其中的液体全部洒在怪物的衣服上。
然而那并非酒。
而是油。
「……臭小子!」
犬神的饲主率先察觉此事。
「你猜对了。」
凶答道。他单膝蹲在房间角落,拿起身旁的烛台。
「烧死你。」
接着便将火源扔了出去。
这回犬神依然精准地砍中了烛台。
只是,天底下没人可以切断火焰。
砰!
名叫犬神的异样生物在一瞬间被火光包围。
「嘎啊啊啊啊!」
他开始狂吠。
犬神胡乱挥舞双手,隐藏在袖口中的刀刃也因此力道喀喳喀喳地四处乱砍。
对方的声音让凶不禁为之胆寒。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
「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种喊叫声不像是人类可以发出的,不过里头的情绪却不是畏惧。
是怒意。
完全的愤怒。
在火舌底下……银色野兽假面的黑窟窿中,他的眼珠子依然在动。
而且只有一眼。
对方瞪着凶戴斗,眸子里充满了明显的憎恨。
「糟糕?」
全身是火的怪物用力蹬着地板。
他踩着滚烫的足迹,朝凶飞身扑去。
本来凶预计要在这里给被火焚身的对手致命一击,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还能舍身扑来。
除了逃跑以外别无他策了。
逃到外头去吧。
「躂!」
凶向侧面跳开,并穿破背后糊在窗框上的纸。
他就这样整个人滚落在屋顶的瓦片上。
「唔咕!」
最后整个人摔落地面。
以木条固定住的右脚脚踝瞬间发出剧痛。
凶勉强以刀支撑起身体,并将暗藏的刀拔了出来。
这样一来便双手持刀了。
「畜生,这样才算五分对五分嘛。」
在如此喃喃呻吟的凶戴斗正前方。
嘶!!
一个全身着火的人体垂直落了下来。
他背对着凶,身上还发出火舌窜出的爆裂声。
「……不,订正一下。」
看来双方的实力还是不太平均。
「我好像只有两分……是吧。」
熊熊燃烧着火焰的巨人缓缓转过身。
凶一边顾虑着自己的右脚,一边勉强摆出攻击架式。
这时,突然有人插话了:
「等等!」
就在双方要进入决一死战之前。
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就无法弥补。
转瞬间的判断,转瞬间的决定,往往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而且只要通过某个分歧点,人生就再也不能循原路回去了。
此外,已经消失的事物,也很难重新挽回。
所以,「如果当时如何如何」之类的想法根本就没有意义。
不过……
如果自己小时候有下定决心修练剑术的话。
如果自己有走进道场跟大家一起握着木剑的话。
如果自己当时过着成天流汗与满身淤青的日子。
如果自己……
或许现在的人生就会有什么不一样吧。
也许自己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
或许自己的生活会变得更正常,但也有可能遇上更残酷的遭遇。
不过,就在当下,她的确身在此处。
浅野凛就伫立于此。
「等等!」
她大声叫道。
凛背对着理应憎恨的仇家,反而面对满身是火的怪物。
「拜托!请听我说!」
银色野兽假面顿时一动也不动。
他全身被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却直直地盯着凛不放。
「两年前,我爹被逸刀流的人杀了;而我娘也被带走,不知去向。」
如果当时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我这两年来一直追着逸刀流不放。想杀死天津影久,为爹报仇——就是这个心愿,才让我独自一人……活到现在。」
如果自己没有遭遇这种命运的话……
「不过,刚才万次哥问我,为什么我想报仇……杀父仇人死了我高兴吗之类的问题……所以……所以……」
如果自己没有选择这条路的话……
「那你呢!?」
火花从怪物巨大的身躯上滚落。
上衣、外套、袴,还有包裹全身的白布,都在火焰中一一被烧却。
只留下一身闪着银灰色光辉的甲胄。
不是只有身体而已,怪物连双手、双脚,以及每一根手指,都被金属所覆盖。
就跟图画中的西洋甲胄极其类似。
不过与其以甲胄称之,还不如说更像人形的银色甲虫吧。
他的前臂上还卡着一道金属条,双刀的刀锋想必就是从里头滑出来的。
再仔细一瞧,关节的缝隙中可以看见铁灰色的螺旋状细线,被固定成一束一束。
那似乎不是单纯的护具。
凛总觉得那是一种绑住全身的刑具。
所以……
「那你呢!?」
她的声音颤抖着。
「你为什么要攻击逸刀流!?为什么要杀人呢!?」
犬神没有回答。
这只银色的怪物只是浑身冒出几道白烟,静静地矗立着。
他盯着凛。
「你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杀人的呢!?」
「那是因为!!」
有个声音从上方传来。
一个人影坐在客栈二楼的窗边。
「那家伙除了杀人外,什么事都不会做啊,小姑娘!」
是尸良。
他脸上冷淡的表情被一旁橘色的火光所照亮。
客栈的房间也起火了。
不过尸良并没有逃跑。他简直就像在享受夜晚的凉意般,悠闲地俯视底下。
「世界上有许多除了杀人外,其他事都无能为力的家伙。我是这种人,那家伙也是。而且……」
尸良的眼珠子动了一下。
他望向凛的背后。
「你的保镳又何尝不是。」
「才怪。」
万次就站在凛的身后。
很奇妙地,凶戴斗也站在万次旁边。
加上凛,这三人与犬神面面相?。
「吃了麻药的怪物吗……难怪不会感觉痛,也不会疲累。再穿上全身包得密不通风的甲胄,就算被刀砍中手臂或头也不会分家……」
说到这,万次将手搁在凛的肩膀上。
刚好形成保镳向前一步,同时将凛往后推回去的姿势。
「这样就变成了专门为了杀人而生的怪物了。」
「犬神!!」
尸良大吼道。
「把他们全都杀了!!」
怪物瞬间起了反应。
「叽咿咿咿!」
犬神对准并排的万次与凶,同时举起银色的左右双拳。
当他向下挥舞时,宽阔的刀刃便从粗壮的前臂上滑了出来。
喀叽!!
凶以右手的刀。
锵!
万次则拔出太刀。
挡住这一击。
另一方面,凛则迅速向后退。当战斗开始后,她就变成单纯的累赘了。
事实上,这真是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战斗。
喀!
叽哩!
叩!!
锵!
铿!
叩嘎!
钢与钢相互连续敲击,发出声响,同时迸放出数道火花。
被称为犬神的野兽假面,全身的甲胄一边喀喳喀喳作响,一边挥舞着手臂、扭转身子,就像在跳着令人战栗的舞步,使着两把刀刃。
两位剑士则拼命接下对方的攻击。
万次。
凶戴斗。
不论任何一人都是武艺超群的剑客,这点完全不需怀疑。
但拥有惊人体格与装备的犬神,气势却依然能压倒他们。
这时,两人不约而同地——
「啐!」
「不妙啊。」
——向后退了几步。
万次与凶承受犬神不断袭来的银刃,脚步不得已慢慢向后退。
根本找不到足以反击的破绽,也无法趁隙逃跑。除了勉强挡住对手咄咄逼人的攻击外,别无他法。
「万次哥!」
街上突然引发的这场骚动,让人们纷纷从屋内探出头。
也有人躲在窗户的后方偷看。
在这一片混乱当中,银色的怪人依旧压着两名剑客打。
「万次大哥……」
如果……
如果自己的剑术能更高明一点的话……
啪锵!
结果破绽是从一道小而尖锐的声响开始。
「糟……」
万次的太刀无法承受连续攻击,从根部整个折断。
双方的态势在一瞬间崩溃。
万次的手企图迅速伸入怀内,但已经太迟了。
「嘎!」
犬神的剑已从万次的腋下经过胸口,逆斩回肩膀,他整个人顺势飞了出去。
「啐!」
攻击完万次的刀刃就这样反方向再度袭向凶。
增加为两倍的攻击,让凶受伤的右脚根本无法负担。
他勉强躲过第一刀,但第二刀却撕裂了他的肩口。
「唔!」
犬神狰狞的攻势,让凶的身躯像被鱼钩扯起来的鱼一样甩向空中。
唯一还站着的……
「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只剩下发出尖锐噪音的银色怪人而已。
「混帐东西……」
万次扭动着身子,好不容易用手撑住地面,企图重新站起来。
「咕唔!」
凶则抛下手中的两把刀,用力按住正冒出鲜血的肩膀。
凛见状忍不住上前一步。
她从刀绶中拔出库多内西利。
那是父亲的遗物。
「笨蛋!快逃啊!!」
万次大吼着。
但这句劝告。
「不要!」
凛一口回绝了。
「听他的话吧。」
这时,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语调虽然冷静,男子的说话声依然透出凛然之气。
「仔细想想,这种对手不是半调子的你可以应付的。」
对方轻巧地越过凛,站到前面。
男子的头发后梳。
仅着简单的外衣。
加上一袭长外套。
「……不会吧。」
怎么可能。
「骗人的吧……」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凶。」
在男子呼唤之时,即便浑身是血,凶戴斗依然恭敬地回覆。
「统主……」
凛的杀父仇人就近在眼前!
参
所谓的天才。
就是指上天赋予的才能……亦即出生时就已被天赐与的能力,或者是拥有这种福气的人,皆可以天才称之。
而天津影久正是这种人。
事实上,才廿岁出头的他,已拥有能摒弃古老传统束缚、独自组成一个流派的能力了。
为了消灭已形式化的死板剑术,脑中具备崭新信念的他,虽然外表看起来颇为稚嫩,但却已利用无人可及的方式逐渐壮大逸刀流,简直可说是一派的支柱与绝对的领导者。
这位天津影久,现在就站在凛的面前。
尽管胸口发出如火烧般的剧烈疼痛,但万次依然歪着嘴苦笑。
什么嘛。
看起来只是个小鬼。
这就是率领千人剑客的逸刀流统主?
杀死凛父亲……浅野虎严的主使者?
竟然,是这种小毛头……
而且,他还带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不像旅行者该有的华美衣裳,脸则被头巾包裹着。
她纤细的手臂中则抱着一把※三味线。(译注:日本一种弦乐器。)
这两人走近银色的巨人。
「真是的……」
天津影久喃喃叹着,语气丝毫没有半点动摇。
「听说有紧急状况发生我才打断工作赶回来,没想到对手竟是这副模样。」
「咕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犬神一动也不动。
他瞪着走近自己的这两人,因为这是他首度与对方遭遇。
在那座废弃寺院中,犬神之所以会攻击凛,是因为凛主动插手的缘故。
而现在他之所以会攻击万次,也是因为万次上回让他的眼睛受伤。
这只怪物并没有自主判断的能力。
他只会攻击饲主下达命令的目标,以及把主动攻击自己的对象视为敌人而已。
犬神就是如此单纯的存在。
「喂!」
尸良站在客栈的大门口。
「就是那家伙!」
他大吼道。
「他就是逸刀流统主!!」
「叽咿咿咿咿!!」
犬神有了反应。
另外一边。
「槇绘……」
天津影久说道。
「是。」
女子回答。
这一连串的动作,依万次判断简直可用「天才」来形容。
而且两个人都是。
天津手上那把奇特的斧头。
不,应该是看起来像斧头的某种武器。
从柄至刀身都保持着和缓的曲线,只有在两尺长的地方弯了个直角。从整体来看,会觉得这种武器根本是个大铁块。
另一方面,女子的武器也很奇怪。
那有点像中国的兵器。三根一尺长的木棒以锁链串成一列——到此为止,都跟三节棍一模一样。
但有一点却与三节棍不同……在最外侧木棒的两端上,附有类似枪尖的双刃刀身。
而且这玩意儿还是从剖成两半的三味线里拿出来的。
「有劳你了。」
「我以性命相伴。」
这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万次要等之后才能理解。
天津向前走去。
女子则跟在他后方。不知那是什么机关,总之女子刚才美丽上衣的袖子已经不见,裙子下摆也一路开岔至大腿根部。
两人就这样进入犬神的攻击范围内。
「嘎啊啊啊啊啊啊!」
犬神发出诡异的吼叫声,举起两只手臂。
转瞬间……
咻!
天津背后的模绘开始破风舞起枪来。
她挥舞着手中那把颇长的三节枪。
不过,那可不是单纯的回转而已。三节枪对准想从正面朝天津劈下的犬神之拳……还有从上伸出的刀刃,一一挡了回去。
那可是刚才万次与凶拼了命才勉强抗衡的猛烈攻击啊!
天津则趁机一口气冲到犬神前面。
逸刀流统主接下来的动作也像舞蹈般华丽。
「呼!!」
他大喝一声后举起斧头。
转眼之间,这位年轻的剑术天才身旁就开始舞出一道完美的圆弧。
「……真了不起啊。」
万次知道对方这种动作的背后意义。
那是因为重心的缘故。
铁块使得武器的重心远远落于手所握的把柄前方。利用这种不平衡的重心,有时可让斧头自由落体,有时又可利用落下时的反作用力将斧头拉回去。
而挥舞的速度也会在这种过程中愈来愈快。
槇绘继续负责挡开犬神的攻击。
天津则逼近对手的银色甲胄。
锵!
终于,甲胄上冒出火花。
铿!铿铿!铿铿铿!锵!锵锵!!
随着目光简直无法跟上的快速回转,铁斧不断冲击着银色甲胄。
火花四溅,撞击声已经快到几乎连成一气了。
在这当中,犬神胸部的甲胄慢慢开始变形。
金属板出现凹陷、扭曲,最后结构遭到破坏。
叩!
一部分甲胄终于弹开了。
不知那是甲胄底下的钉子,还是甲胄本身。总之金属碎片裂了开来,画出一道跟战场气氛完全不搭的美丽抛物线,各自旋转,飞入夜空。
然而……
「唔!」
天津的动作突然停了。
他被眼前的景象短暂震慑住。
但那已足以产生令他后悔的破绽。
「影久!」
首先察觉此事的是那名叫槇绘的女子。
「呜!」
这回犬神放弃拳头,以腿袭向天津。
他的膝盖踢高至胸口,对准了站在正前方的逸刀流统主。
天津则举起斧头敲击对方的脚。
锵地一声后,斧头虽然成功吃进对手小腿部位的甲胄,但却无法阻止犬神的这一踢。
「唔咕!」
钝重的撞击声,这下飞踢让纤细得令人意外的天津身体向后飞了出去。
槇绘立刻舍弃武器,接住天津,两人再一起朝后方退避。
这一连串动作的确很高明。
不过也仅止于此。
因为那两人即便脱离了犬神的攻击范围,手中的武器也已经遗落了。
「真没办法啊。」
万次叹了口气。
胸口上的那些虫,依然发出细微的声音并进行工作。
虽然疼痛还没有消失,但身体也不到完全无法动弹的程度。
既然如此。
「最后还是得靠本大爷出手才行。」
万次站向前方。
逼近犬神的正面。
覆盖犬神身体后半部的甲胄,发出喀啦一声后掉落地面。
「样子看起来还真惨啊。」
万次背对着天津与槇绘,站在敌人面前。
没错。
敌人。
不过。
万次对他一点怨恨也没有。
「到底是哪些变态,把你的身体弄成这个样子……」
对方的模样确实令人沭目惊心。
一具被到处切割、缝合,极尽各种方式玩弄的肉体,就呈现在万次面前。
肌肉已彻底裸露出来。
上头并没有皮肤。
不只是这样,一束束肌肉底下还随处可见骨头,上头刺了像钉子一样粗的数百根针。
此外,还有金属编成的细绳将犬神的肌肉与肌肉绑在一起。这些金属绳的一端全部往胸口集中,最后钻入双手的甲胄。
万次对医学一窍不通。
不过,他大致可以猜测出来。
那是一种提升腕力……不,恐怕是强化全身所有机能的残酷机关。
「竟然把活生生的人当作物品来操纵……」
想必鸦片会派上用场也是这个缘故。
如果不利用麻药抑制这种肉体上的痛苦,当事者恐怕连半刻都活不下去吧。
「犬神啊……」
万次以左手拿起凶的刀。
「※神不存在……我在说笑吗?」(译注:犬神(イヌガミ)倒过来念跟「神不存在」(神は居ぬ)很接近。)
接着万次又从怀中滑出另一把四道。
总有一天得向凛表明……万次突然想起这件事。
这玩意儿,就是当初某个男人杀死自己亲生妹妹所用的武器。
而他在这把杀死妹妹的刀上,不断重复涂上其他人的血。
「来吧,犬神。」
万次握着两把武器,摊开双手。
「让我送你上西方极乐世界。」
对手则以咆哮回应他。
犬神朝万次冲了过来。
万次也用力蹬着地面迎上前去。
「呜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啦!!」
挥落的刀刃斩断肌肉、切断骨头。
柔软的触感使得刀身一片顺畅,砍到坚硬的部位时则让持刀的手顿时一阵麻痹。
万次将束缚犬神肉体的金属绳砍落,并将控制他行动的针拦腰折断。
就连对方喷出的血液当中都冒出了鸦片的香气。万次闻到不禁咬牙切齿。
咚!咚咚咚!咚咚!咚!
最后,万次的双脚终于落地。
隔着草鞋,他的脚指抓紧泥土。
待他转过身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就算不必转身也知道。
就算不用肉眼确认也知道。
犬神已死。
终于死了。
万次与对方四目相交。
不是滚落在脚边的那个银色野兽假面。
而是在面具「窟窿」底下,那双真正的「眸子」。
万次这才首
度发现,犬神跟自己一样只有一只眼睛。
「……臭小子。」
万次再度转过头。
那是尸良。
「看看你干的好事,万次!」
他一边咆哮一边走了过来。
尸良拔出的刀刃形状有如锯子。
万次完全不想猜测对方是怎么用那个战斗的。
「让开。」
他的声音哑了,这点连万次本人都感到惊讶。
「老子现在的心情很差。」
「谁理你!」
听了这句话后万次的身体突然擅自动了起来。
接着,咻地一声,刀刃破风而去。
尸良的右手不见了。
凛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客栈二楼的火灾虽然很快就控制住,但两人被杀这件事依然引起不小的骚动。
凶戴斗被送入别家客栈,肩膀上的伤很快就接受了紧急处置,幸好有年轻的旅客快马加鞭,迅速将医生接来这里。
道路的另一端已筑起一道人墙。
众人围着怪物的尸骨,不过黑压压的这么多人,却异常地没有发出半点喧闹。因为众人看见怪物凄惨的肉体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话说回来,尸良却趁机落跑了。
不过凛一点也不关心他的去向。
「让你见笑了。」
天津如此说道。
他站在客栈的屋檐下。
「如果不是你出手相助,我跟我的同伴都会面临危险。」
「别说客套话了。」
万次这么回答他。
「你们这两个家伙,就算刚才我不在现场也会设法克服劣势吧。」
天津与槇绘听了都默不作声。
不过,天津的嘴角却略略一撇,露出淡泊的一笑。
凛虽然没有说话,但已全都看在眼里。
然而,她也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而已。
天津影久。
逸刀流统主……
……杀父仇人。
可是,她却一动也不动。
并不是受到恐惧或无法战胜对方的情绪所影响。
而是她的心中出现了另一种想法。
为何自己要这么做——如此莫名的问号在她胸口中载浮载沉。
结果……
「对了。」
万次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凛的意料外。
「你记得这个小姑娘吧?」
说完后,万次从背后将凛推了出去。
推向天津与槇绘这两位逸刀流剑客面前。
双方就处在伸出手便能碰触对方的距离内。
而凛的手边就是库多内西利……也就是父亲的遗物。
「这个嘛……」
天津仔细地打量凛。
凛拼命驱策自己回瞪对方,千万不可主动将视线别开。
天津的眼睛很漂亮——她心想。
她不知不觉被对方震慑住。
这时,那双眼睛突然睁大。
「……该不会是。」
「没错。」
万次回答。
「她就是浅野道场的独生女。」
血液一股脑儿窜上头顶。
另一方面,心脏也以几乎要穿破胸膛的气势猛力跳动着。
但天津影久却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默默望着凛。
接着便将目光转回万次。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万次也只说了这句话。
他就这样推着凛的肩膀,将她带离现场。
背对着天津与槇绘。
背对着杀父仇人。
走在千住昏暗的街道上,凛感到眼前的视线一片模糊。
一旦第一滴眼泪冒出眼眶,接下来就再也止不住了。
万次搂着她的肩膀,她依然不停地走着。
直到黎明为止,凛就这样边走边哭。
街道上只剩他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