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可能当得上冒险者!」
「是吗?」
「没错!」
少年得意地挺起胸膛,用会被喧嚣声盖过的音量对眼前的少女说。
有著一头泛白黑发的瘦弱少女,露出疑惑的表情。
明明她肯定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副神色自若、高高在上的态度。少年笑了出来。
──事情的开端起于一件简单的跑腿任务。
身为边境村庄的居民,竟然有机会一个人到镇上去,十分难得。
这时他就已经乐得跟人生达到颠峰一样,花了半天来到这座城镇。
然后觉得人生的颠峰彷佛半天就结束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他不小心在街上撞见同乡的少女。
光这样就够不愉快了,她的腰间竟然还挂著一把剑。
连他都从来没碰过剑。这令他莫名火大。
他无法接受她拥有那样的东西。站姿也歪歪斜斜的。
──如果是我。
能站得更直,堂堂正正挺起胸膛。
「你怎么在这?」他问,她轻描淡写地回答「爸爸拜托我来办事」。
「反正你八成是迷路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对吧。」
一定是。她却依然疑惑地说「是吗」。
意思是,她已经办完事啰?少年不知为何为此感到焦躁。
「那你干么杵在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少女疑惑地歪过头。「这里是冒险者公会前面耶。」
这个举动彷佛在说「你看不懂招牌上的字吗」,他非常愤怒。
少年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话,是「你怎么可能当得上冒险者!」。
然后──就回到最初的对话。
「只要有一点体力,谁都有办法当上喔?」
「哦。」
「大部分的人都没办法养活自己。你也很快就会被拿去卖啦。」
八成卖不了多少钱就是了。少年滔滔不绝地说著从家人口中听来的话。
他当然不知道正确的意思,尽管如此,他还是知道她卖不了高价。
毕竟她可是住在村外,曾经是佣兵的游民的小孩。矮小又寒酸。
和那些年纪较大,好几年前饥荒时去卖身的女孩应该不能比。
为什么村子会让这种人住在里面,少年无法理解。
因此,他没发现自己说的话互相矛盾。
只要有体力,谁都有办法当上,这名少女却不可能当得上。
少年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可能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有矛盾之处。
「再说,冒险者要跟怪物战斗喔?你知道吗?」
「嗯。」
「你这种等级,顶多挥几下木棒赶走小鬼或巨鼠吧。」
「是没错。」
少年嗤之以鼻。哥布林和老鼠,那种东西他也解决得掉。
这点小事就在那边摆架子,得意忘形,他看不顺眼。
这名少女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讲什么都一脸镇定,彷佛没有任何感觉。
父亲之前是当佣兵的又如何,那种游民的小孩跩什么跩。
只会用那瘦弱的身体挥一整天木棒,不然就是保养村人的农具。
这种事谁都会。跟玩游戏没两样。
和认真帮忙家人下田,到镇上跑腿的自己差多了。
那样子的她要当冒险者?未免太厚颜无耻。
「你哪可能对付得了盗贼或龙?不可能。」
少年上前一步,轻戳少女平坦的胸膛。她「啊呜」踉跄了一下。
这副模样十分狼狈,少年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再说,你有钱买铠甲、铁盔吗?」
少年明知故问。这女孩的父亲赚不多。
若要借父亲的装备──虽然他从来没看过──来穿,体型差太多了。
腰间挂著剑,身体却站都站不直。
怎么可能──先不说他自己有没有那个力气──挥得动!
不,说起来,他们好像从来没精准测量过谁力气比较大。
「没那么多钱。」
「那你根本不可能当上冒险者!」
绝对不可能,所以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她一语不发,少年得意地笑了。
「我记得你好几年前在森林里迷路过,最后哭著回来。」
「……」
「像你这种人,就算当上冒险者,又会哭著逃回来吧。」
村子才不会让那种又蠢又笨的人再踏进一步。
她听见这句话,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她低著头,看不见她的脸。
「是吗?」
「对!」
她低声咕哝道,少年像要驳斥这句话似地回答,满足于自己的智慧。
「再见啦。我很忙,和你不一样。我得去把事情办好!」
语毕,他便撞开少女,迈步而出。
她在背后又「啊呜」踉跄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却完全没放在心上。
反正不管别人对她讲什么,那家伙都不会介意。没必要顾虑她的感受。
他是长男,总有一天还会有自己的田地。跟那种游民的女儿身分不同。
少女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低著头,然后缓缓起身。
她沉默不语,拍掉衣服上的脏污,抬头仰望公会入口。
那里贴著一张少年毫不关心的羊皮纸。
豪华的设计、艺术性的文字。为冒险者志愿者举办的活动。
少年可能是看不懂。少女当然也不识字。
可是,她听见路人说的那句话。
(插图010)
「迷宫,探索竞技。」
少女小声地自言自语。
她的声音没有人听见,消失在人潮中。
§
「我不能参加吗!?」
「以一般常识来说不行吧。」
女骑士在冒险者公会的酒馆绝望地吶喊,重战士则被她搞到精疲力竭。
冒险前,他们选择先填饱肚子。当然不可能喝酒,这画面却跟喝醉了一样。
「这是为想当冒险者的人和新手举办的竞技。也就是在拉人。新手以外禁止参加。」
「什么话。信仰之路既漫长又艰辛,我还是个资历尚浅的新人。」
因为神没授予你神迹嘛。重战士拥有不将这句话说出口的智慧。
「因为神不授予大姊神迹嘛。」
少年斥候(Scout)则没有。
他叫了一声,似乎是少女巫术师(Druid)默默挥动手杖,在桌子底下轻戳他的小腿。
「可是不能参加冬天的活动,有点寂寞呢。」
她彻底无视按著脚呻吟的同伴,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当初谎报年龄虽然拉低了一些她的评价,现在她可是团队(Party)里可靠的术师。
她自己似乎也很明白,即使她想参加也不符合资格。
「就算不能报名,搞不好还是有机会参与。」
半森人(Half Elf)轻剑士温和地对少女巫术师说道,或者是想藉此安抚女骑士。
在食堂角落帮团队(Party)整理帐目的他,从帐簿上抬起视线。
「虽说是乾涸的遗迹,总会有意外发生。公会好像会委托老手担任负责待命的冒险者。」
「也就是说,可以拿救人当藉口第一个杀到最深处啰!」
「不可以吧。」
重战士深深叹息。
若不拉紧女骑士的缰绳,她可能会戴著头盔装成新人冲进去。
「用来过冬的储蓄够吗?」
「还有剩呢。」
轻剑士轻描淡写地说。
新手时期也就算了,对于身经百战的冒险者而言,可以说花钱如流水。
只要潜入遗迹、洞窟、迷宫中跟怪物战斗,就能从宝箱里赚取大量的金钱。
新人则会为了连今天明天的住宿费都没著落,也没钱购买魔法装备而哀叹。
「不过整个冬天都过著优雅的生活,我会担心身体变迟钝耶。」
「没办法。」重战士露出狰狞的笑容。「去赚点零用钱吧。」
女骑士自不用说,少年少女闻言也大声欢呼。
毕竟跟祭典扯上关系的话,肯定是场愉快的冒险──然而。
「……好好喔。」
在不远处听一行人交谈的棍棒剑士,心不在焉地撑著颊咕哝道。
长剑与棍棒的二刀流已经用得有模有样的他,不再被人当新手看待。
话虽如此,他的力量又离老手的境界相去甚远。
也就是说──怎么挣扎都无法参加。
「我之前才登记成冒险者,去参加也不会被骂。」
不知何时毛色变成纯白的白兔猎兵,悠哉地笑著说。
「好卑鄙。」
「才不卑鄙。」
至高神圣女对噘起嘴巴的棍棒剑士下达制裁,抱著胳膊竖起眉头。
「意思是我们没空去玩。小心过不了这个冬天喔。」
「啊……嗯,好……」
经她这么一说,棍棒剑士一句话都无法反驳。
比新手阶段多往上爬了一、两层阶梯,并不代表就能一口气赚到钱。
跟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比起来,当然变得可以奢侈许多。
不只两名女性,连他都能借简易床铺来睡,三餐也丰盛不少。
食物方面也是为了那位什么东西都能吃得津津有味的新同伴就是了。
即使不是兔人,不吃不喝哪有办法不眠不休地行动。虽然他也很想要魔法之剑。
──总之我对装备没有不满。是身材,身材。
纤细的女性身躯和青梅竹马的体温闪过脑海,这位年轻人趴到桌上,以掩饰过去。
之前明明都不太会放在心上,一不小心注意到就很难忘记。
「还是要来我家?妈妈一定会叫你们住下来。」
「那样很不好意思耶……欸,你知道冬天有什么动物可以狩猎吗?」
「猎得到野猪和鹿。被它们的角刺中一下就会死掉,但这不重要啦。」
「哪里不重要……算了,不晓得有没有剿灭巨人的委托。」
「搞不好他会把你从头部开始啃掉喔。」
而那两位女性正在棍棒剑士头上兴奋地聊著恐怖的话题。
记得棍棒剑士住的村子,也有猎人是因为被野猪刺穿大腿而亡。
而且他也听说过,有村庄遭到骇人的怪物──白色巨人的袭击。
剿灭巨人。巨人就该待在洞窟。拜托别到人类住的村落。
棍棒剑士碎碎念著逃避现实,感慨地咕哝道:
「好想放个五年左右的假……」
「你连当冒险者的资历都未满五年了……!」
多么热闹。
总而言之,中层阶级──也就是非新手也非老手的冒险者,并非所有人都跟这场竞技扯不上关系。
在离重战士一行人和棍棒剑士一行人都有段距离的地方,妖术师极其乾脆地说:
「我暂时不能去冒险。」
「啥!?」她讲得跟既定事项一样,担任头目(Leader)的战斧手瞪大眼睛。「为什么?」
「因为我得制造哥布林。」
妖术师的双眼始终盯著打开来的魔法书,满不在乎地说。
真讨厌。为何自己会用的法术传出去了。
──都是国家的人不好。
自己嘴上说那是重要的机密,禁止别人带走,却不小心害它流到黑市去,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拜托为她这个要一本本把魔法书找回来的人著想吧。唉。实在是。
八成是被暗人(Dark Elf)的美色诱惑了。那个像狒狒的老头子还真色。
「哦,你会用那种法术啊。」
在她于心中抱怨故乡时,优美清爽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她往旁边看了眼,最近加入团队(Party)的肌肤异常白皙的女森人(Elf)在对她微笑。
森人原本就美貌出众,何必特地化妆呢。
「我收集触媒可不是为了好玩。」
她因为强烈的白粉味而闭上嘴巴,嘀咕了一句。
「召唤小鬼干么?」
「与其说召唤,不如说制造。不,还是要称之为复制……」
妖术师依然嘀咕著回答同队的僧侣。
反正讲得再仔细他们也听不懂。听不懂还爱吵著要人说明,令人困扰。
魔法就是魔法。会发生不可思议的现象。就这样被说服吧。大家真的都很爱讲道理。
「不知道,应该是要用在竞技上的敌人。大概。虽然会消耗体力,有钱赚就好。」
妖术师冷漠地说。有钱赚。这是最重要的。
「对啊,我也喜欢钱。森人竟然把钱当成普通的石头,无法理解。」
他们似乎只对真银(Mithril)有兴趣──女森人嘟嘴闹起脾气。
妖术师眯眼瞪向散发白粉味的森人。这女人有打算藏吗?
「随便啦,也就是说不能冒险啰?」
头目(Leader)不知为何会没发现。妖术师深深叹息。
哪个世界会有一天到晚用鞭子鞭打自己的背,说这是在向苦痛之神祈祷的森人啊。
就算四方世界无边无际,诸神胸襟宽阔,未免太不合理了。
「因为我只有告诉你一个人。」
宛如耳语的轻笑声太烦了,妖术师决定无视她。
冒险时,其他人明明从来没顾虑到她是团队(Party)里唯一的女性,女森人加入后就有了男女之别。
关于这件事,妖术师多少有点感谢她,所以不是不能忍耐一下。
而且,她可是那个圃人(Rare)斥候消失后好不容易找到的斥候。
跟中陷阱大吃苦头比起来,只不过是被缠上,她必须接受才行。
不,反而该由她主动缠上去,以免她逃掉吧?虽然这样也挺麻烦的。
「也就是说,我们的术师小姐这次是幕后人员啰。」
看起来与金钱无缘的法师不晓得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果断地说:
「既然如此,这是不是神明的意思,要我们以幕后人员的身分赚取金钱?」
「就是!」
「没错。」
「咦咦……」
妖术师诚心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意思是,她必须负责将团队(Party)介绍给公会,请公会给他们工作?
叫她整理好仪容,彬彬有礼地拜托公会职员,拿出这个等级的冒险者该有的态度?
光这样就令她头晕,但她同时也觉得,抗议一定没用。
这些家伙一旦决定就劝不听了,而且缺钱也是事实。
妖术师的视线落在魔法书上,深刻感觉到众人都在默默注视她。
(插图011)
就这样定案了吗?肯定是吧。
──啊啊,够了,真是的……真是的!真是够了!
§
「知道了啦!」一名冒险者大吼道,踢开椅子走向柜台。
女神官端正地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看著这个画面。
不对,正确地说,她没有坐著,也没有在看那边。
她紧张地站起来,走来走去,又坐回椅子上,如此反覆。
而她也不是在看那群人,只是耳朵及眼睛接收到声音和光线罢了,没有把对话内容听进去。
她没那个心思。
「唔,唔──唔……」
女神官心神不宁,将扁平的臀部坐到椅子上,用手指卷起金发。
今天她从早就是这个样子,她不禁后悔早知道再多照一下水镜。
「我的仪容没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不必那么担心。」
脖子上挂著至高神圣印的监督官,笑咪咪地回答不知道问了几次的问题。
尽管侍奉的神明不同,她可是努力向前迈进,前途无量的后辈之一。
她希望那些正在经历青春时期(Boy Meets Girl)的孩子能成长茁壮。
话虽如此,她的原则是不会过度鼓励,也不会过度责备。
若对方需要帮忙,她会伸出援手,但更多的协助就叫多管闲事了。
她好歹也是中阶的冒险者,不习惯这种场合可不行。
「我能理解你会紧张。毕竟你被王都的地母神神殿指名了。」
「是……」
──不过,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对她来说压力或许有点大。
监督官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这次的活动不知为何传到了王都那边,还决定派人来视察,叫公会的人负责接待。
而被选上的就是这位少女。
监督官早已习惯应付有权人士(Big Name),迎接他们也是日常业务。
不必坐在桌前处理文件,反而还满轻松的,但对冒险者来说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加上之前提到的迷宫探险竞技,女神官大概快超出负荷了吧。
「名声传到王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呀。」
「我担待不起……不如说,那是哥布林杀手先生的名声吧。」
比起谦虚,这更接近事实,女神官表示自己应该没那么有名。
的确,大部分的情况下,团队(Party)里有名的都是战士,接著是魔法师,然后是神官,最后是斥候。
传说中的那位善良暗人的猎兵(Ranger)或长腿男(Strider),也是被当成战士……
她确实不是名声足以从边境传到王都的高等祭司。
「不过,你之前也去王都冒险过吧?」
「是的……」
「说不定你的名字就这样被人记住啦。」
不管原因为何,受到指名代表至少不会是坏名声。
对冒险者而言,名字被人记住乃极大的幸运。
「交易神说,遇到良机绝对不能放过。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就是要牢牢掌握住。」
下一件委托、下一份工作、下一场冒险。战斗与成长。更加的进
步。
监督官握紧拳头告诉她,她的说教却对女神官没什么用的样子。
「你觉得变有名很难为情?」
「比起难为情,更接近觉得自己的内涵还不到那个程度。」
女神官愁眉苦脸地露出苦笑。
「我很努力地想练习说出自己做得到哪些事,可是……」
「哎,这真的是个大难题。」
自信确实很重要。光凭谦虚无法在社会上生存。
同时却又不能过于骄傲,无论何时都有更优秀的人。
而不知道事情缘由的人,有的会说这只是运气好,有的会说那叫实力……
「其他人会随便乱讲,所以只能努力不露出马脚了。」
「……好难喔。」
女神官的视线飘往重战士──不,是女骑士的方向。
或者是不在场的某人。是在找魔女,还是哥布林杀手吗?
「各位前辈看起来都很优秀。我实在追不上。」
「反了反了。大家只是在『表现出优秀的样子』。」
只是在装样子罢了──监督官大笑著说。
身为冒险者公会的职员,自然很清楚英雄传说的另一面。
鼎鼎有名的自由骑士,在第一次冒险时差点送命;勇猛的圣女害剑融化了,嚎啕大哭。
剿灭怪物的必杀一击差了最后一刀,由团队(Party)中的斥候补上,诸如此类。
「所有人的内涵都差不多啦。」
对了,她跟她──女神官,好像很少像这样单独交谈。
朋友柜台小姐、酒馆的兽人女侍、妖精弓手(Elf)、牧场女孩也在的时候倒是有过。
至于一对一交谈……这也是诸神掷出的骰子的意思吧。
四方世界由人的意志、因果、骰子的点数左右。邂逅及离别亦然。
既然如此,她想尽量建立良好的关系……
「……啊。」
就在这时,女神官抬起脸。
冒险者公会的大门打开,铃声响起,监督官也终于发现有两人踏进公会。
一人是有著健康的褐色肌肤,身穿道袍的修女,正大笑著朝这边挥手。
「嗨,久等了,久等了。太久没到街上,果然会被一堆东西吸引过去。」
「啊,不会,没这回事……!」
听见那太阳般的明亮声音,女神官站了起来,脸上绽放笑容。
「今天谢谢你特地过来──话说回来,前辈是负责带路的吗?」
「嗯,没有啦,我刚好想溜出来一下。因为我很无聊。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当然不能放过啰──不久前也听过的这句话,使女神官轻笑出声。
监督官从两人的对话大致推测出她们的关系,只有默默在背后行了一礼。
刻意介入其中太不识相了,修女也稍微以眼神致意。
「话说回来,真是吓我一跳。哎呀,真不知道世界是小还是大。」
「怎么这么说?」
她用手指卷著黑色卷发──穿道袍的时候,不是都要把头发塞进头巾吗?──一边说道。
女神官面露疑惑,修女得意地笑了。
「哎呀,总之先介绍客人再说。来,这位是来自王都寺院的──」
女神官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眨眨眼睛。监督官也「喔喔」发出无声的惊呼。
「午安!──我来了!」
笑著从修女背后探出头的,是长相与女神官十分相似的美丽少女。
§
「咦,啊,你、你来了……!」
「嘘──嘘──嘘──!」
女神官差点不小心叫出声,她摀住嘴巴,少女扑了过去。
跟自己长得如出一辙的脸庞近在眼前,再加上身体柔软的触感,令女神官脸颊瞬间泛红。
「这、这次我可不是偷跑出来或是来玩的。不是喔……!」
听见少女──王妹的主张,女神官频频点头表示理解。
因为不这么做她大概不会放开,再加上她快喘不过气了。
「啊,噢。抱歉……对不起。」
王妹终于放开了她,女神官吁出一口气。
「可、可是,为什么?其他人怎么会允许……」
「因为是神殿的工作嘛。我是以神官的身分被地母神神殿派来的。」
嘿嘿──王妹像要炫耀般,挺起丰满的胸部,然后微微吐出舌头。
「不过我没告诉陛──哥哥我要来这边啦!」
「啊啊……」
不对──
说这叫任性、没在反省太武断了。
什么都不想就跑出去,跟考量各种情况再采取行动,似是而非。
看到经历那种惨事的少女,像这样坚强地重新振作,女神官脸上也浮现笑容。
虽然有点同情那个宛如雄狮的国王,这肯定是件好事。
「怎么?你们果然认识?」
看著相视而笑的两人,葡萄修女也跟著微笑。
就她看来,应该刚好能拿来打发时间。或者是看见妹妹的朋友,为此感到喜悦。
她眯起大概蕴含了两种情绪的双眼,感慨地轻声说道: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站在一起真的很像姊妹。」
「是吗?」
「我不觉得耶。」
许多部分都不像。
女神官和王妹面面相觑,面露疑惑。
不过有人说她们长得像,感觉并不差。
「那个,所以……?」
监督官以清嗓声打断聊得不亦乐乎的三人。
对喔。女神官也急忙挺直背脊,面对王妹。
「这次是从王都的地母神神殿前来视察的……对吧?」
「啊,是的。没错。呃──」
王妹点点头,像在思考该怎么说明般陷入沉思,又点了一次头。
「之前不是发生过春天迟迟不来的事件吗?然后又因为供奉神酒的事情引起骚动。」
──啊啊……
女神官忽然觉得,彷佛时隔已久的冒险有点令人怀念。
仔细一想,虽然这一年转眼间就过去了,他们还真是做了不少事。
前往雪山战斗、主动东奔西走,解决神酒的事件,接著远赴东方的异国。
「之前还有死灵占卜师的军势。」
「噢,对呀。结果那个由勇者大人处理掉了。」
王妹和监督官所说的国家重大事件,也跟女神官有点关系。
──这样一想,我是不是也称得上颇有经验的冒险者……?
开玩笑的。女神官建立起了一点自信,同时也告诉自己不可以太骄傲。
她偷偷挺起胸膛,意识到葡萄修女的存在,摇头心想「不行不行」。
「我们想说冬天会不会又发生什么事件,就从地母神神殿过来了!」
但我也只会在旁边看,帮不上什么忙啦。王妹害羞地说。
──确实如此。
多一个神官不可能改变得了什么。可是,跟一个人都没来比起来截然不同。
更何况是她。尽管当事人说自己只是以神官的身分前来,她可是国王的妹妹。
此举明确地表示他们并没有不重视这件事。
西方边境──女神官也不得不认真应对。
「那个,那我只要负责担任向导就行了吗?」
女神官怯生生地提议,王妹以精力十足的声音回答。
「对呀!我想到处看看。呃,是要在遗迹里面举办迷宫探险竞技对不对?」
「是的,详细情况有整理成文件。」
监督官将事先整理好的一捆羊皮纸递给王妹。
「不过您亲自去确认会比较好吧?」
「说得也是──嗯,果然还是得亲眼看过一遍。」
王妹接过文件,紧紧抱在胸前,语气诚恳。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乱讲话很简单,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出外冒险也很简单。
看来她深刻明白了,看与观察是两码子事。
「我再不回去会被骂。剩下交给你们啦。」
愉快地看著女神官和王妹交谈的葡萄修女,忽然挥手扔下这句话。
是啊。监督官也点了下头。那两个人感情似乎不错,一定不会有问题。
「那么……就是要去参观会场啰?」
大概吧。监督官想了一下,得出「只要意思有传达到就好」这个结论。
「可以麻烦你带路吗?」
「是。」女神官微笑著点头。「交给我吧!」
§
──太狠了……
柜台小姐将滑下来的铁盔扶正,重新系好帽带,疲惫地心想。
太古的遗迹,只由小小的橙色火光照亮。
石造的柱子及墙壁上刻著神秘的图案、雕刻,或是连环画。
然而岁月如梭,凡人(Hume)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
摇曳的影子照在墙壁的雕刻上,令人觉得它们彷佛拥有生命。
──我之前就听说过,矿人(Dwarf)的地下城市有这种构造……
矿工及锻造师正在工作的雕刻栩栩如生,门上的雕刻在鞠躬欢迎客人,之类的。
她没去过鼎鼎有名的矿人城市,所以只是听来的。
对了,之前她跟他和朋友们一起去过森人的城市……
「凡人的眼睛存在所谓的惯用眼,一定会有一只眼睛视力比较好。」
(插图012)
哥布林杀手彻底无视沉浸在回忆中的柜台小姐,开口说道。
他在遗迹的地面上爬行,用白粉笔到处做记号。
是用来在迷宫内配置小鬼的路标。
他单手拿著提灯(Lantern)──真难得──戒备周遭,一面做事前准备。
柜台小姐只是小步跟在后面,留意不要跌倒。
「大部分的人都是右撇子,惯用眼是右眼。意即将敌人配置在左侧,战斗会较为不便。」
「原、原来如此……?」
为何他们的对话内容如此骇人?
不对,当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这也是工作之一。
他开口就是小鬼、小鬼、小鬼、小鬼、小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而、而且,他的话比平常还要多,这样也不错……!
思及此,瞬间浮现心头的不悦感便随之烟消云散。
「的确,多数的冒险者……都是用右手使用武器。」
「魔法师也是右手持杖,用右手瞄准目标。敌方位在左侧的话,射出法术时会比较有难度。」
不过也有人左手持盾,所以光凭这点不代表占优势。
哥布林杀手边说边起身,大概是做好记号了。
「此外,也有人使用左手法。看见左手空著的斥候,要优先解决掉。」
「左手法──噢。」
柜台小姐摇摇晃晃地跳过脚边的瓦砾,点头。
她发现走在前面的他停下来等自己跟上,脚步自然轻快起来。
「走路时左手一直摸著墙壁的探索方式。」
她知道。
迷宫游戏在贵族之间也很盛行,虽然没这么正式──不如说不是真正的遗迹。
在庭院设置重重篱笆,叫园丁修剪,设计成迷宫举办茶会,是他们的娱乐活动之一。
柜台小姐住在老家时也受邀参加过好几次游戏。
「可是,我记得如果出口跟不同面墙壁连接在一起的话,这个方法就不管用了……?」
「有回廊就无效。但这次的对象应该是缺乏经验的人。」
也就是相信只要把左手放在墙上,迟早会抵达最深处的那些人。
他说,这场活动的对象八成会中计。
「在左边的墙壁设置会触发陷阱的机关也不赖。盾牌应该也会卡住。」
「……请您适可而止喔?」
「我会。」
哥布林杀手点头。
「先用陷阱将他们的体力消耗到不会引起戒心,再拖到深处,发动袭击。」
虽然我之前也听过这个做法,拿来用在冒险者身上真的太狠了──柜台小姐心想。
不对,也许冒险就该这样。
愉快、轻松、保证胜利、能得到宝物。冒险可不是这种显而易见的闹剧。
会发生出乎意料的情况,阻碍也很多,历经苦难后得到的只有一丁点的报酬。
真的白费工夫的冒险也不罕见。
况且没有成功的保障,有时也会失败。与本人的行动无关。
好不容易找到洞窟入口,欢呼著「万岁!」冲进去,结果死于崩塌事故。
很好笑,但并非笑话。是实际发生过的事件,单纯只是因为很极端所以才令人印象深刻。
在冒险者公会工作的话,类似的情况多到足以令人听腻……
──不过,正因为能从其中获得乐趣,冒险者才有办法继续走在这条路上吧。
「未必能随时回到城镇,或者在路上稍事休息。」
柜台小姐急忙跟上走在前面的他,心不在焉地想。
这个人就是像这样学习如何冒险的吗?
不,这样问的话,他一定会回答他学到的是如何剿灭小鬼。
这个答案十分容易预测,不过亲耳听见──真的很辛酸。
他只懂剿灭小鬼。明明应该只有当事人这么认为。
「哥布林杀手先生──」
「呣?」
「是被人这样教会的吗?」
因此,柜台小姐的问题如同静静从口中吐出的气息,融化于黑暗中。
他的回答隔了一下子。
不是拒绝,而是思考。这点小事柜台小姐也很明白。
「……姊姊教我怎么狩猎的时候,不晓得是什么情况……」
他简短咕哝道。
「老师是透过在洞窟中的问答教我的。」
然后缓缓地,支支吾吾地说。
「若不马上回答,会有雪球砸过来。」
「哦……那刚才那段沉默,肯定会惹来一顿骂。」
柜台小姐轻笑出声,淘气地说,他低声沉吟,接著回了句「搞不好」。
她觉得很有趣,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想像中的年幼的他,不知为何穿著铠甲,打雪仗的样子非常可爱。
「您的师父真严格。」
「是很严格。」
他立刻回应,柜台小姐又笑了出来。他好像不太介意。
「不过,师父教了我很多事。还有游泳的方法……真的很多。」
他其实没有义务要教我。柜台小姐「这样呀」平静地回答他简短的话语。
他的过去──嗯,她猜得到。她没有直接问过,所以称不上「知道」。
因此她不敢过问他的童年,觉得不知道也无妨。
未必要知晓他的一切,才能喜欢一个人。
她高兴的是他愿意跟自己诉说。
「战斗方式呢?」
童话故事里的英雄,小时候就会由传说中的师父指导各种奥义。
秘剑、必杀剑、禁招等等,只传授给一个人的珍藏秘招,各式各样。
还听说过射出斩击、一根手指就让对方爆炸,这种荒诞无稽的故事。
──噢,不对,听说森人的英雄真的会射出斩击。
这样的话,凭一根手指就能杀掉敌人的招式也是实际存在的吗?
「没什么教。」
哥布林杀手的回应依然简短。
他再度蹲下,用白粉笔做记号。这次是右边。
──可能是因为一直从左侧进攻,怕他们习惯吧。
柜台小姐想像得到,所以她没有问。有更重要的事。
「小鬼的要害,是其他人教的。」
说话之余,他的手依然没停过。
柜台小姐站在蹲在地上的哥布林杀手旁边,举起提灯。
铁盔微微晃动,看得出在上下移动。
这个不值一提又细微,用来表示谢意的动作,使她心里流过一股暖流。
「你也知道吧?」
「噢,那个人。」
柜台小姐也记得那位住在镇外,性格古怪的魔法师。
她们没讲过几次话,不过那名女性令人印象深刻。虽然她不知何时消失了。
「我有听说她去旅行了。」
「大概不会再回来。」
「寂寞吗?」
「不好说。」
哥布林杀手的手还是没停下。他做完记号,站了起来。
「关系没好到那个地步。」
「……我也是。」
不值一提又细微。在这个意义上,那位魔法师的面容亦然。
有多少人知道、记得她的存在,乃微不足道的小事。
重要的是,他和自己都记得。
牧场的女孩应该拥有更多和他共同的记忆,但对柜台小姐来说,这是珍贵的记忆之一。
──但那女孩八成也记得那个人。
只属于自己的特别之处屈指可数,柜台小姐自认她很明白这一点。
再怎么说,他都是哥布林杀手。
不是出外剿灭哥布林,就是回到牧场。
只有在这之间的时间会来到冒险者公会。
──也就是说,现在就是特别。
思及此,柜台小姐不禁觉得赚到了,同时也为自己感到羞愧,然而。
──不不不,这是工作,是工作。
没有不当行为,也没有滥用职权。所以没问题。照理说。
「不过。」
柜台小姐这样告诉自己,所以她才能顺利回答突如其来的问题。
「怎么了?」
「由我负责没问题吗?」
「是的,那当然。」
事到如今还问这个。柜台小姐苦笑著心想。
──那孩子之所以没自信,说不定是受到老师的影响……我乱猜的。
该说可爱呢,还是该说连缺点都很像,令人头痛呢。
话虽如此──
──除了剿灭哥布林,其他事他是不是都没经验?
她用手指抵著嘴唇思考,的确,这样的话他也是个新手。
不对,柜台小姐本身当然也不熟悉这方面。
她从站在遗迹中的他的脚边,挑了块大小适中的瓦砾坐下。
希望提灯朦胧的灯光,能让她显得有魅力一点。
「因为你把新人照顾得很好呀。」
「呣。」
相对于被光照亮的柜台小姐,浮现于黑暗中的铁盔,底下传出低沉的咕哝声。
「论照顾新人──」
重战士的团队(Party)不是更适合吗?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柜台小姐点头。不是不能理解……但。
「那几位有点过度保护了。」
她竖起食指晃了下,慎重地说道,以免语气中带有贬低的意味。
谎报年龄的问题暂且不提,重战士的团队(Party)将两位年少的冒险者栽培得很好。
那些孩子──虽然考虑到种族因素,圃人巫术师比她年长──肯定会成为优秀的冒险者。
不过,那是更久以后的事。
「不是说不行,但冒险并非只有好事。」
「是吗?」
「啊,这不代表目的只有要让他们吃到苦头喔!」
柜台小姐急忙补充,表情恢复镇定。
千万不能公私不分。她反覆告诉自己,尽量维持工作时的态度。
即使这是对自己来说的特别时间──终究是工作。
「不可以那样。不──可以。」
「是吗?」
「就是。」
「真困难。」
他碎碎念道,宛如遇到难题的小孩。
哥布林杀手抱著胳膊沉吟,陷入沉默。
有人可能会觉得这是拒绝继续对话的动作。
然而,柜台小姐很清楚他只是在思考。
牧场的女孩应该也一样。和他共同行动的冒险者,想必也是如此。
──特别的事情又减少了。
她既高兴又寂寞。
在迷宫中、洞窟内,他一定也会像这样趁剿灭小鬼的空档思考。
柜台小姐不会有机会看见他被提灯照亮的模样。
因此,她将手肘撑在大腿上,轻轻扬起嘴角。
「那么,冒险开心吗?」
「可以理解那个心情。」
「……我想也是。」
因为,你已经经历过各种冒险了嘛。
去古代遗迹剿灭巨魔、在下水道与难以用笔墨形容的怪物对峙,连那座有名的死之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都挑战过。
除了哥布林以外,他不会多加说明,每次都得费一番工夫询问详情。
不过,前阵子的冒险用不著那么复杂的沟通。
再怎么说,那可是──
「打倒龙的时候,感觉如何?」
柜台小姐抱著双膝将头靠在上面,语带调侃地问。
没错,是龙。红龙。立志成为冒险者的人都曾经梦想过的存在。
就算是人称哥布林杀手的他,也知道这种生物。
「没有打倒。」
他果断否定,看起来有点像在闹脾气,柜台小姐再度失笑。
「只是让它睡著再撤退。」
「是,您说得对。只是让它睡著。然后呢?」
「应该报告过了。」
「有什么关系。」柜台小姐噘起嘴巴。「休息一下嘛。」
「呣……」
他随意地当场坐下,但并不是因为柜台小姐催促他的关系。
不晓得是基于冒险者的习性,还是他的习惯,他没有让武器及盾牌离手太远。
在冒险过程中──他肯定经常这么做,经常与伙伴并肩坐著。
如今她亲眼看见这副模样,果然赚到了。
「然后呢?」
柜台小姐轻笑出声,试图连接对话。
「姊姊教您的狩猎方式是?」
「正确地说,是父亲的知识。」他说。「例如如何投掷长枪。靠使用绳子的本事──」
微不足道的对话。微不足道的闲聊。可是,这比什么都还要令人喜悦。
──好了,这样的话,接下来……
该怎么把包袱里的便当拿出来呢?柜台小姐动起脑筋。
§
「──差不多是这种感觉。」
「你真的不会把那对耳朵用在正常的地方上。」
「有什么办法?因为森人耳朵很长嘛。」
「嘛什么嘛……」
遗迹中,在跟两人隔著好几个区块的地方,矿人道士(Dwarf)将石板掀起来,眉头紧皱。
他很想回她「这把年纪了还装可爱」,然而遗憾的是,对上森人(High Elf)而言,两千岁只是个年轻人。
说小孩子孩子气也很幼稚──他下达结论,拿起挂在腰间的酒灌下去。算了。
「所以你在设什么机关?」
「没啥,简单的小机关罢了。」
他将用绳子绑住稍微削尖的木片制成的矿人机关,夹进翻过来的石头底下。
再把石头放回原位,墙边的石墙上便出现两个高度恰当的洞。
「喂,长鳞片的。你那边如何?」
「绳子绑好了。」
石墙另一侧传来回答他的声音。妖精弓手现在才知道蜥蜴僧侣(Lizardman)绕到了另一边。
因为这座遗迹──不,并不限于此处──带给她的乐趣是在里面四处乱逛。
森人不擅长盖建筑物。矿人听了会得意忘形,所以她没打算说。
──难怪矿人那么爱削石头把它们堆在一起。
森林里那些老人好像说过,做这种事明明一点意义都没有。
话虽如此,能如此迅速地做出这么新的机关,她觉得真的很厉害。
「欸,那有什么功能?」
「站在这往洞里瞧瞧。」矿人道士把位置让给她。「眼睛不要太靠近洞。」
「我看看……?有宝物吗……」
怎么想对面都有东西,究竟是?
妖精弓手敏捷地跳到铺路石上,弯下腰将身高调整到凡人的高度,定睛凝视小洞的另一端。
──……?
她眨眨美丽的眼睛。
对面是依然冷清的遗迹,没有疑似财宝的物品。
「什么都没有呀?」
「啊……」矿人道士面露无奈,叹了口气。「踩一下地板,地板。」
妖精弓手摇晃长耳,以轻盈的动作往脚下的地板一踢。
紧接著传来喀嚓一声,木棍从小洞里射出来。
她以上森人特有的优雅姿势往后面跳,皱起眉头。
「哇,好阴险。所以说矿人就是这样……」
「正好适合教育那些被财宝蒙蔽双眼,往洞里看的人。」
矿人道士捻著胡须,对正在戳木棒的妖精弓手露出邪恶的笑容。
这是木棒──速度也不快,所以不构成问题,换成针或剑可不是闹著玩的。
「得把反应改得更灵敏一些。目标的体重太轻就没用啰。」
「因为你是用矿人当标准吧──?」
「就是因为只吃霞,你才会那么平。」
没礼貌!妖精弓手长耳倒竖,以优雅的音调破口大骂。
不熟悉森人语的人可能会觉得她在唱歌,但她的姊姊及姊夫听了,应该会忍不住摀住脸。
这实在不是上森人公主该说的话,矿人道士却毫不介意。
他认为妖精弓手八成听不懂,用矿人语简短回骂,妖精弓手气得大吼回去。
「哎呀,看来一切顺利。」
蜥蜴僧侣缓缓地一脚踏进一如往常的吵闹斗嘴声中。
从墙壁对面的区域回来的他,刚才大概是在用粗壮的手指及钩爪帮忙设置机关。
妖精弓手心想,亏他有办法用那种手指做出那么灵巧的动作。
「虽然贫僧对此不甚瞭解。」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蜥蜴僧侣转动眼珠子,露出利牙咧嘴一笑。
「若要在密林打游击战,就得设置一、两个傻子陷阱。话说回来,此乃小鬼杀手兄的主意?」
「不,那家伙只有准备哥布林会设置的陷阱。」
是我的主意。矿人道士轻拍自己的肚子,点头。
「就算不是哥布林,这也是洞窟的巨人(Troll)会想出来的陷阱。」
妖精弓手笑出声来。
本以为她又会继续骂人阴险,她却坦率地说道「对吧」。
「在遗迹里留下一堆陷阱比较有趣嘛。」
欧尔克博格完全不会关心这种事──她说。
这也没办法,只要受过指导,哥布林多少也会用些陷阱,不过除此之外的哥布林哪有那个智慧。
那名性格乖僻的冒险者懂得许多知识,却严重集中在特定方面。
幸好当事人也有所自觉──
──这样反而更糟糕吧?
若他是那种会骄傲地坚持自己没错的男人,或许早就被人拋下了。
两位男性疑惑地看著呵呵轻笑的她,妖精弓手摆摆手。
「没事。嗯──所以可以收工了?」
「不,似乎有来自王都还是哪里的客人要来参观。」
矿人道士想起早上女神官说的话。对森人来说,明明应该是几秒前发生的事。
──不对,这家伙当时在睡觉。
他隔著胡须瞪向上森人。
「……可别对人家太失礼喔。」
「你才失礼。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矿人。」
「把我们的王族扔进牢房的就是森人啊。」
「矿人很失礼,所以没关系。」
你这臭丫头──妖精弓手将气得回嘴的矿人道士晾在一旁,像只在闻风中的气味的猫,东张西望。
「话说回来,这里是什么的遗迹呀?」
「贫僧毫无头绪。」
蜥蜴僧侣用那只由鳞片覆盖的手,摸过遗迹粗糙的墙壁。
只是这么一摸,历经长久岁月的墙壁就剥落了。
过去应该画著壁画,然而如今已看不出内容。
「应该不是城寨……」
「就我看来,也不是神殿那类的……」
矿人道士大口喝酒,拎起墙壁的碎片仔细观察。
连矿人那习惯跟石头相处的手指,都轻轻一碰就让它化为尘埃。
「看起来像急忙盖出来的,哎,这一带以前的古战场也很多。」
「结果就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嘛。」
「至少可以知道,不是神代时期的东西。」
矿人道士没有把妖精弓手插嘴补充的这句话放在心上,语气十分正经。
矿人不喜欢在工作方面说谎。
「若是当时的建筑物,会盖得更牢固。这是出自人类之手。」
「哦……那是魔法时代的啰?」
「搞不好。」
介于诸神大战和冒险者的时代之间的这段时期,人称魔法时代。
诸神发现冒险的乐趣,离开四方世界,前往天之星桌的不久后。
骇人的魔力奔流于四方世界乱窜,法术扭曲世界法则,盘面乱成一团。
懂得使用伟大秘术的魔法师们的法术大战遍布世界。
他们的卡牌游戏,连诸神都无法阻止。
既然决定要尊重人类的自由意志,就绝对不能扭曲它。
而那样的魔法时代,最后也在不知不觉间以魔法师的离去宣告终结。
成为穿越者(Planeswalker)的他们,一个又一个从四方世界中消失。
那是既漫长又短暂──冒险揭开序幕前的黄昏时刻。
对于不是魔法师的人而言,是连生存都有困难的严冬。
从神代大战中幸存下来的上古龙或森人,可能还会有印象,不过──
「我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出生的……好神秘喔。真的神秘。」
「就算你当时已经出生,也不会记得吧。」
「才不会。」
哼!蜥蜴僧侣愉快地听著妖精弓手的哼气声,开口说道:
「若贫僧活在那个时代,说不定也会成为魔法师。」
「这样你说不定不会想变成龙,而是想跑到棋盘的外面去。」
「非也,非也。那也是成为伟大的龙的一步。」
毕竟一旦成为穿越者就能长生不死,直到败退。
「总有一天,贫僧或许会以大魔导士的身分关注猎兵小姐。」
「喜欢吃起司的大魔导士是吧。」
妖精弓手眯起眼睛,想像蜥蜴僧侣操作卡牌,拿出起司的模样,笑出声来。
这时──那对长耳晃了下。
「不、不好意思……!」
啪哒啪哒的跑步声。脚步声、呼吸声。有两人份。
「终于到了。」
「瞧。」矿人道士笑得露出牙齿。「马上就一句失礼的发言。」
「这才不叫失礼。」
人影来自远方的入口──一看见来者,妖精弓手就眨眨眼睛。
因为那两个人竟然都穿著熟悉的服装,拥有熟悉的面孔。
──嗯。可是其中一方的脚步声好像偏重?
喔,不对。想起来了。她用唇语说道。同时扬起嘴角。
因为从死之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救出的那女孩,成了优秀的神官,正踏著稳健的步伐往这边走来。
「上次──真的承蒙各位的照顾!」
少女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鞠躬道谢,容光焕发,表情不带一丝阴霾。
「这次,呃──我要来这里视察,到处参观!」
「那个,这边现在在设置陷阱,没错吧?」
女神官正经八百地确认,妖精弓手竖起长耳点头。
「对呀,总之你先看一下那个洞。」
「这边吗?」
矿人道士还来不及制止,王妹就像只小鸟一样冲过去。
她好奇得两眼发光,往洞里看──
「呜哇!?」
然后吓得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愣了一下后大笑出声。
矿人道士板著脸用手肘顶她侧腹,妖精弓手轻松闪开,得意洋洋。
这果然不算失礼。
(插图013)
§
祭典将近,城镇的夜晚也多了些活力。
以西方边境来说,尽管不及水之都,这座城镇还算满热闹的。
随著冬天将近而减少的人潮增加了,路上也散发热气,相当温暖。
重战士──尽管他现在并没有装备大刀及铠甲──凭他魁梧的身躯分开人潮。
他走路的时候不会乱撞人。那样与流氓无异。
不过,他也不会跟在迷宫里戒备陷阱一样。今天是假日。
也就是说,他只是跟一般人相同,在享受祭典前的热闹气氛。
离祭典当然还有段时间。没有摊贩,装饰品也稀稀落落。
可是,空气逐渐加温的瞬间,感觉还不差。
他悠哉地穿过街道,推开他要去的酒馆的门。
「密友之斧亭」他其实没来过太多次,但这种时候他很常来。
穿过店门,透出橙色的灯光瞬间将视线范围染成同一种颜色,喧嚣声涌入耳中。
店里颇热闹的,踏进一步彷佛就换了个世界。
他对小跑步跑来的兔人女侍说「我来找人的」。
用不著找,很快就发现了。因为他和那两个人都很引人注目。
──瞧,就是那张圆桌。
「抱歉,久等了。」
「没差。」
「无妨。」
美男子──长枪手挥了下手,平常那把魔枪不在身边,只有腰间挂著一把剑。
──哎,这种时候还全副武装的……
唯有今晚邀请他们两个来的,装备骯脏皮甲与铁盔的奇怪友人。
他坐得椅子吱嘎作响,圆桌上已经摆好酒和下酒菜。
看来他们并没有等他,而是先行开动。重战士对此没有怨言。
「今天不用早点回家?」
「家。」铁盔男子僵硬地咕哝道,摇摇头。「讲过了,没问题。」
「这样啊。」
那就好。重战士叫住女侍──这次是丰满的马人(Centaurus)──点了酒和肉。
毕竟不吃不喝也聊不起来。
他看著逐渐走远的马人,缓缓放松身体。长枪手露出得意的笑容。
「在看屁股啊。」
「白痴。」
这位友人虽然是能干的战士,却怎么样都改不掉有点轻浮的毛病。
有女性喜欢他这一点,也有女性讨厌他这一点,整理而言前者比较多。
不是好坏的问题。纯粹是重战士没办法像他那样。
用手中的长枪砍倒敌人,带著美丽的女性,目标是古代遗迹,或传说中的怪物。
吟游诗人的诗歌未必是唬人的。应该也会有人出于对那家伙的崇拜而跑去当冒险者。
──我自己也,嗯。
这不是自吹自擂,但重战士也从吟游诗人口中听过与自己有关的诗歌。
虽然内容全是胡诌的,什么穿著黑色甲冑猛冲的受诅咒的战士。
结成团队(Party)的女骑士还有千百种面相,颇为有趣。
如今回想起来,第一次听见自己团队(Party)的诗歌时,真的是感动万分。
有人嘲笑那首歌写得烂,也有人不当一回事,那又如何?
自己的冒险会以诗歌的形式被人传颂十年百年喔──他是这么想的。
眼前这名沉默不语──大概是在等重战士点的料理送上来──的男子亦然。
边境勇士,小鬼杀手。
如同他的绰号,诗歌中的他也是在剿灭小鬼。带著真银剑这一点满好笑的。
但是上森人的女孩炫耀过,他们在沙漠遇到了红龙。
不过,就算轻轻撞那个人叫他分享屠龙事迹,他也只会回答「没有杀掉」。
──不管怎样,最夸张的是这家伙。
三个人有三种活法。即使人生态度截然不同,最有名的无疑是长枪手。
假如再年轻个几岁,他可能会羡慕,产生对抗心理和敌意──现在则不一样。
到头来,无论别人过得如何,自己的事都只能由自己拿出成果。
即使长枪手不再辉煌,抑或没没无闻,都跟重战士的实绩没有任何关系。
关于这方面,从他一直在默默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这一点来看,小鬼杀手可以说经验丰富。
可以说是优点、美德吧。而不在意他人评价的结果,就是那身装扮。
「在镇上总可以脱掉铁盔吧?」
「那可不行。」
异常果决的回答也一如往常。重战士露出无奈的笑,长枪手板起脸来。
「听好,你也是银等级。再多用一些魔法装备啦。」
「是有几件。」
「那是形象问题,形象。还有方便性。总要在意别人看你的目光吧。」
「之前也听过类似的话。」
「听过类似的话还不改,代表你没听进去。」
「呣……」
长枪手和哥布林杀手激动地交谈──不如说只有长枪手讲得很激动。
每个冒险者都有自己的做法,大可不必管那么多。
──纯粹是那家伙爱管闲事吧。
「……噢,来了。」
在他想著这些无聊事的时候,酒杯及盘子接连送到重战士面前。
三人先拿起酒杯,齐声乾杯,仰头喝了一口。
室外很冷,店内却很温暖,冰凉的麦酒喝起来格外美味。不对,酒和料理无论何时都很美味。
「所以,哥布林杀手,你找我们来有什么事?」
「又是剿灭哥布林?」长枪手嗤之以鼻。「话先说在前头,我很忙。」
「呣。」哥布林杀手的铁盔左右摇晃。「不,不是。」
「啥?」
「想麻烦你们陪我来场桌上演习。」
语毕,那名穿戴廉价装备的冒险者拿出隔板和一捆羊皮纸放到桌上。
隔板另一侧是类似地图的棋盘、棋子、骰子。
重战士无视惊讶地看著他的长枪手,嘀咕道:
「哦,那个迷宫探险竞技的?」
「对。」
铁盔再度上下摇晃。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很简洁,也就是测验。
「我配置了陷阱和怪物……哥布林,想趁还能修正时确认一遍。」
「为啥?柜台小姐给了你很多意见吧。柜台小姐。柜台小姐!」
你不相信她吗?长枪手面露怒色。语气激动。目光凶狠。
「小心别喝醉。」
「我才没喝醉。」长枪手吼道。「我在生气!」
「是喔。」
「是吗?」
重战士不以为意,哥布林杀手认真听了进去。
「不过,最后做决定的是我。既然如此,照理说就该由我负责。」
「……啧。」
长枪手粗俗地把手撑在圆桌上托著腮,啧了一声。
不把责任推给其他人──何况是女人,在这男人眼中应该是美德。
然而他又不想老实地称赞他,如果点明这个事实,肯定谈不下去。
重战士默默记在心上,以便之后可以拿来调侃长枪手,灌下一大口酒。
「简单地说就是玩游戏吧。我可以。」
「…………我也没意见啦。」
长枪手勉为其难地同意,哥布林杀手「是吗」吁出一口气。
原来这男人也会紧张。重战士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伸出手。
「那冒险纪录表给我。不创造冒险者还玩什么游戏。」
「好。」
选大张的圆桌应该也是为了这个。三名冒险者将料理挪到一边。
店内这么吵,就算有人偷听,也听不见探索竞技的内容。
轻率地选择在冒险者公会中测试,反而会引起注意。
既然如此──
──这家伙有时会用跟黑手一样的手法。
怎么不去尝试都市冒险(City Adventure)啊。
思及此,重战士扬起嘴角。反正这男人八成会说自己不适合。
──好了,该怎么办咧。
很久没玩桌上演习了。
──得仔细思考才行。
战士、斥候、神官、魔法师,基本上是这四个。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技能、职业。
要组成团队(Party)的话,需要考虑整体结构。何况这次只有他们两个。
虽说还要看长枪手会用什么样的冒险者,术师和斥候果然是必备的吧……
──那就是交易神的神官兼斥候。不……
说到会用魔法的盗贼,那位有名的灰色猫(Gray Mouser)不就是吗?效法他也不错。
思考不同于现在的自己的另外一个自己,既头痛又愉快。
种族不同,技能不同。性别年龄也不同,但同样是冒险者的自己。
坐在旁边的长枪手一样乐在其中,宣言:
「机会难得,我想玩玩看矿人的……斥候。」
「喂喂喂。」重战士苦笑著说。「那不适合你吧?」
若要论有利不利,答案是不利。矿人双手虽然灵巧,并不是太敏捷的种族。
他的回答却是一句「笨啊」。
「只接受『完美的冒险者』,世上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说得也是。」
长枪手扫兴地说。这句话很有道理,重战士便乖乖同意。
理所当然。
有利不利、适不适合,那些全是他人的标准。
一个人能否成为冒险者,怎么可能由这种小小的差距决定。
「术师和斥候,前卫、火力、神迹。应有尽有的『完美团队(Party)』,只存在于纸上。」
「就是这样。」
重战士把在羊皮纸上振笔疾书的长枪手晾在一旁,思考起来。
──这个嘛,那我就。
随心所欲即可。好,那就这样吧。
重战士抓起一粒骰子扔到桌上,决定好种族和其他资讯。
「我要用森人剑士。又强又帅喔。」
「……你讲的话跟做的事不一样耶?」
「追求强弱也是个人的自由吧?」
「说得也是。」
这次换长枪手点头附和。
重战士闻言,露出满意的笑容,拿起笔望向对面的铁盔。
「喂,哥布林杀手,这该不会是没有术师和斥候就会死的迷宫吧?」
「不知道。」
这男人对冒险者的能力审查(Status)不会插半句话。
看来此话不假,他似乎正在努力思考之后的发展。
「所以我想请你们测试看看。」
「行。」
他坦然提出请求,他自然也能坦然答应。
对于熟练的冒险者来说,填满冒险纪录表的空白处用不著多少时间。
「今天是个适合全灭的好日子。」
先填好表的长枪手,愁眉苦脸地碎碎念道。
(插图014)
「你创造的迷宫绝对很阴险。」
「哎,玩几遍看看吧。搞不好他其实有放水,轻轻松松就进到最深处了喔?」
不管怎样,简而言之就是测验之类的东西。大概会需要用各种不同的队伍挑战。
比起那个,有件事不得不留意。
重战士检查完自己填好的表,满意地点头,用手肘撞长枪手。
「还有,记得扮演(Role)成新人啊。」
「我不会每走一步就用木棒探路(注:梗出自龙与地下城的道具「10フィートの棒」。)。」
长枪手哼了声,抓住骰子说:
「对了,哥布林杀手,你听好。你可别让怪物做出异常狡猾的行为喔。」
「我自认他们的行为都是哥布林会做的。」
「就是这点让人无法信任……」
听见两人的对话,重战士哈哈大笑,大口喝酒,将蒸马铃薯扔进口中。
「那么,开始吧,兄弟。」
「我们种族不同。要说也是从兄弟或再从兄弟吧。」
于是,新生的两位战友(Battle Brothers),意气风发地挑战迷宫探险竞技。
即使吃了许多苦头──重战士还是玩得很开心。
祭典前果然就是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