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悠然逃向黑暗深处,你们追在后头。
若事实是如此,该有多好啊。
留在地下墓室的你们,仅仅是一蹶不振、狼狈不堪的残兵败将。
每个人都精疲力竭,没人开口说话。
微弱的啜泣声,不晓得是女主教(Bishop)还是女战士的呜咽。
你们撑过一场死斗。获得胜利,幸存下来。你们通过考验,得到继续前进的资格。
眼前是张开大嘴的黑暗深渊。
充斥魔力与杀戮的迷宫界(Dungeon),在对你们招手。
然而──为何要踏进其中?
前方有什么在等待你们,显而易见。
不是那名黑衣男。是潜伏于他身后的存在。
──「死」。
墓室依然弥漫灰烬。
曾经是人类的灰烬。曾经是冒险者的灰烬。燃烧殆尽的灰烬。
你将其吸进肺部,吐出。连呼吸都令人作呕。但不呼吸就会命丧于此。
所以,没人采取行动──没人产生采取行动的念头。
你杵在原地,气喘兮兮地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仍握着弯刀。
手指僵硬得如同石头,颤抖不已。文风不动,无法凭自身的意志松开。
你努力深呼吸,吐气,反覆三次才总算松开手指。
甩了下弯刀──刀刃雪白得彷佛什么东西都没砍过──收刀入鞘。
这时,你终于有办法开口对众人说「走吧」。
「走──……?」
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女战士发出这样的声音。
你点头。不得不去。留在这边没有意义。回到上方,重整态势。
既然必须前进,那就是此时此刻你们非做不可的事。
「……」
若是平常八成会第一个出声的堂姊,却毫无反应。
你的堂姊目光锐利,瞪着漆黑的深渊。纤细的手指伸向嘴边。
「『核击(Fusion Blast)』不管用?因为还不完整吗?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怎么可能。不过──」
她咬着大拇指的指甲自言自语,表情宛如准备挑战真理的魔法师。
那是在熟练的团队(Party)中,明白要是自己不破解法术,全员都会一命呜呼的施法者的表情。
可是,那样的表情也在刹那间消失不见。
察觉到你的视线,堂姊戴上再从姊的面具,对你露出微笑。
「说得也是!」
接着,你所期待的明亮声音传遍鸦雀无声的墓室。
她像要独自驱散笼罩整个团队(Party)的迷宫瘴气般,举起手臂。
「都找到前进的道路了。怎么能裹足不前呢!」
「……是。」
女主教轻轻将手指探入眼带底下,揉着眼角站起身。
满是灰尘的手中,紧抱着朋友留下的蓝色缎带。
她握紧天秤剑,下定决心点头。
「无论如何,都得打倒那个人。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想必不会有胜算。」
她的声音在颤抖,语气却很坚定,使你瞪大眼睛。
「这样的话,」半森人(Half Elf)斥候咧嘴一笑。「首先要筹备军费啰。」
有着落吗?你敢于询问,斥候搔着头说:
「总之先找宝箱呗。可不可以等咱一下?」
「……我,」喀嚓。是嘴巴的敲击声。「都可以。」
半森人斥候对果断回答的虫人(Myrmidon)僧侣笑道:「别这么冷淡嘛。」
每个人都像在硬把泄了气的气球吹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
女主教和虫人僧侣把头凑在一起看地图,确认回程的路线。
堂姊快步走到前去开宝箱的斥候旁边,大声吆喝:「我来帮忙!」
大家似乎都在忙着履行各自的职责。
因此,你走向缩成一团瘫坐在地的女战士。
「……!」
连你的脚步声都令她吓得肩膀一颤,缩起身子。
手中的长枪四分五裂,化为碎片。恐怕再也不能拿来做为武器使用。
尽管如此,女战士仍然死握着断掉的枪柄不放。
应该不是像女主教那样,把它视为失去之物抱在怀里。
而是因为一旦放开唯一的依靠,自身的存在就会消失,女战士才抱着这把枪。
面对这样的少女,你又能说些什么?
你能做的只有默默站在旁边,跟平常一样。
少女微弱的呜咽声参杂在众人拨开灰烬行动的声音里,传入耳中。
在迷宫内部,时间感会产生错乱。
离那场死斗过了多久?一天?数小时?还是只有短短数分钟?
你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突然,轻微的触感及温度碰到你的脚。
女战士把头靠在你的脚上,彷佛要在上头磨蹭。
「姊姊他们,」她低声嘟囔道。「……全都死掉了。」
或许这句呢喃,正是让她一路走到这里的动力。
她相信「死」的深处才有生的存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就这么简单。
不过──这个事实,已经足以让人觉得可以就此停下脚步。
再怎么疲惫,只要有一个目标,即使速度不快,人类还是有办法继续前进。
但抵达那个目的地后,又要如何向前迈步?
何况是在耗尽一切的状况下──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不是所有人都有办法一直相信,山峰的另一侧有幸福存在。
──可是。
你认为就算这样,也比说着「不可能有幸福存在」这种自以为是的话的家伙来得好。
想要确认,站起身,一步步前行,来到这个地方。
从地下一楼到五楼,比任何人都还要早一步抵达「死亡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的心脏。
那是只会耍小聪明,在地面靠杀戮与掠夺(Hack and Slash)维生的人绝对办不到的事。
那是冒险者才办得到的事。
你对这名同时失去家人、朋友的少女无话可说。
但你有话要对为了拯救众人,努力咬紧牙关走到这一步的少女说。
你伸出戴着护手的手,像在触碰白雪似地静静抚摸女战士的头。
绝对不是在安慰她。是要称赞她做得很好。
「………………呜、呜呜……」
她抽抽搭搭地哭着,啜泣声从试图压抑的嘴角泄出。
而你只是持续抚摸她融进昏暗墓室中的黑发。
这没什么。
因为,你命在旦夕之时;或者说,在你体内燃烧的灯火(Spark)即将熄灭时。
从决定挑战这座迷宫的那一刻开始。
这女孩就在你身边,和你一起走过来了不是吗?和所有人一起,并肩而行。
没错,不只是你。
在你没看见的时候,女主教、堂姊、虫人僧侣、半森人斥候,也受到她的帮助。
既然如此──等她重新站起来又有何难?
过没多久。
哭声中断,转为微弱的抽鼻子的声音,你判断时机已经成熟。
走得到上面吗?你以平静的语调询问。
不是要回头。无论要进入迷宫深处还是放弃挑战,都要为了继续前进而前往上层。
女战士愣愣地抬头注视你。
她的双眼泛着泪光,如同透明的湖泊般清澈深沉,昏暗得能将人吸入。
「…………嗯。」
这声音简直像哭累的女童。纤细的手伸出,碰触你的手。
你回握纠缠上来的手指,轻轻拉起她。
女战士以彷佛在伸懒腰的缓慢动作站起来,穿着铁靴的脚后跟于地面敲了下。
「我的长枪断掉了──回程这段路就交给你啰?」
慧黠的微笑及银铃般的笑声。她拍拍你的肩膀,俐落地转身。
你对女战士的背影点头,接下这个任务。
黏菌(Slime)、小鬼、强盗(Bushwhacker),有种就出现吧,有种就来吧。
──看我把你们全砍了。
§
国家燃烧的味道乘风而来。
黑夜降临──天空却是亮的,并不是因为城塞都市是不夜城。
天空的另一端燃烧着。双月及星光被暗红色火光盖过,黑烟滚滚。
这里是城外的迷宫,所以看得很清楚。
来自无尽远方的黑色河流,从城墙外面伸向都市。
蠕动着流进城塞都市的那条河是人民,是脱队的士兵。
吞了败仗,好不容易从崩解的六角格(Hex)存活下来,爬向北方尽头寻求活路。
结束的气息。连余火都没有,是冰冷灰烬的味道。
四方世界成了一片焦土。
「……这什么情况?」
半森人斥候错愕地问。
他连轻浮的面具都没戴上,将遗传自
父母之一的锐利目光投向远方,低声沉吟。
「开战了……吗?」
女主教稍微抬头,嗅着气味。
讲话一顿一顿,语尾细若蚊鸣。
但那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在小心谨慎地判断敌人的真实身分。
才刚经历过那么残酷的事,女主教的表情却坚毅有神。
八成是因为失去视力的她,更能感觉到弥漫空气的浓郁「死亡」气息。
「早就开战了吧。」
敲了下嘴巴的虫人僧侣亦然。
他晃动头上的触角,语气像在讽刺愚蠢糊涂的凡人(Hume)。
「这里正是最前线。虽然每个人之前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平常会在此处负责戒备的近卫骑士也不见人影。
不单指那位熟识的女性,附近真的半个士兵都没有。
你没有批评他们不谨慎的意思。
纯粹是现在无暇顾及这些吧。
──你怎么想都不觉得,事到如今还会有比「死亡迷宫」更重要的事就是了。
「赶快走吧。」堂姊看都没看你一眼。「要打听情报的话,先去酒馆再说!」
行。你轻拍女战士的背,飞也似地狂奔起来。
你疲惫不堪,想好好大睡一觉。神智却是清醒的,头脑嗡嗡作响。
动作比你慢一步,速度却比你更快的半森人斥候从旁冲过,虫人僧侣跟在后头。
「走吧。」
背后传来女主教的声音,你听见女战士「嗯」了一声回答。
接着是三人份的脚步声传入耳中。那就没问题了。堂姊也在,就不会有问题。
该担心的是城里的人。
「这些全是逃过来的人……!」
半森人斥候会这样哀号也是无可奈何。
眼前是一般的城市。
城塞都市是冒险者的都市。冒险者会旁若无人地大步走在街上。
如今,那些人不见踪影。挤满都市的,是穿着寒酸的群众。
神奇的是,无人携带体积庞大的行囊。也没有人惊慌失措,只是显得十分疲惫而已。
你发现他们是抛下一切,什么都没带,率先逃到这里的聪明人。
因此他们才有办法第一个进入城塞都市。剩下的人,都在那条黑河的源头。
「死」想必正在慢慢从那里吞噬那条河流,紧逼而来。
──真奇怪。
你发现自己下意识扬起嘴角。
「死」的源头可是那座地下迷宫,这座城塞都市却是最后沉入「死」的地方。
你打开「黄金骑士亭」的门,走进笼罩着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喧嚣声的酒馆。
「救命!魔神(Demon)潜伏在我们的村子里!他变成小孩的模样……把大家全杀了!!」
「龙!龙来了!天空在燃烧!城塞瞬间就垮了……!」
「白痴,那种东西之后再说!亡者杀过来了,有空迎击的人快去支援!!」
「大家回来了……明明被杀掉了……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家,大家都……」
大声嚷嚷的人、恐惧不安的人、无助的人、抵抗的人、蹲在地上喃喃自语的人。
「黄金骑士亭」也同样不再是冒险者寻求邂逅与离别的场所。
每个人都在述说、哀叹、呐喊自身的苦境。
并不是──没错,并不是在求助吧。
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就算对方没在听也无妨。总之就只是想倾诉自身的心情。
毕竟这座城塞都市没有冒险者公会。识别牌毫无用处。
有话想跟冒险者说,除了往酒馆挤以外别无他法。
而城塞都市的冒险者,大多都为这场骚动露出十分不耐的表情。
你感觉到灰的气息,呼唤熟识的女侍。
「啊,不好意思……不对,欢迎回来!」
忙碌地跑来跑去的女侍摇晃那对不晓得是真是假的兔耳,停下脚步。
幸好各位平安无事──她简单问候了一句,面带愧疚地说:
「如您所见──整间店都坐满了。」
经她这么一说,你们的团队(Party)固定坐的位子,已经被难民占据。
不过,嗯,看这情况别说收集情报,连休息都没法休息。
你扔出金币,询问女侍能否尽快帮你们包六人份的饮料及食物带走。
「好的,马上来!」
兔耳女侍将金币塞进双峰之间,啪哒啪哒地跑进里面。
「……看来事情严重了。」
提议前往酒馆的堂姊低声说道。
是啊。你简短回答。
──不对。
借用虫人僧侣所言,早就是这样了。
世界的灭亡早已吹响号角,你们不正是在与之抗衡吗?
仅仅是许多人此刻才终于察觉,「死」正在逐渐逼近。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堂姊问道。真难得。虽然她应该不是在迷惘。
暂时先──你回答。
「暂时先?」
回旅馆休息吧。
你斩钉截铁地断言。状况显而易见,该做什么再明白不过。
你们刚经历一场激战,从迷宫撤退。休息、鉴定战利品,其他事之后再说。
听见你干脆的指示,堂姊眨了下眼睛,紧绷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嗯,你说得对!」
宛如花朵绽放的笑容使你松了口气,再从姊还是这样比较好。
你从跑回来的女侍手中接过晚餐,催促众人离开酒馆。
你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却有种在掩饰什么的感觉,这很正常。
这段期间,女战士仍然一语不发,只会随口应声,同样很正常。
你走在挤满难民的城塞都市中,仰望天空。
城市及天空都一片明亮,连从对面山峰升起的烟都看不见,更遑论星光。
──没什么大不了。
没错,无须惊慌。现在在这边手忙脚乱,也无济于事。
终结即将开始。仅此而已。
──最后一局(Climax Phase)终于到来。
§
无论格子的情况如何,棋盘上的太阳依旧会升起。
淡蓝色的天空下,你沐浴在从天而降的白光中,从稻草堆里坐起身。
幸好马厩和简易床铺还有空位──骰子骰出了好点数。
一想到同时还有许多人流离失所,没有旅馆可住,只得睡在路旁,就觉得──
──真不可思议。
你喃喃自语,抚摸黏着稻草的下巴。
自己捡到了好处、自己做得很好、自己夺走了他人的安歇之处──并没有这种事。
而是有某种因素会在每个人都尽己所能──就算其中有人偷懒──的前提下,将结果分出好坏。
分不清是宿命还是偶然的那东西,在这种小地方也会掷出骰子。
即使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唯有怒骂骰出好点数的人这种事,你不会去做。
你判断事实就是如此,站起身,呼唤睡在稻草堆里的同伴,叫他们起床。
「……干么……天亮了喔……」
「睡着了吗……」
从睡梦中苏醒的两位同伴,看来睡得不太好。
不晓得是因为在迷宫中的战争,还是城塞都市窘迫的现状所致。
无论如何,看到你一如往常的模样,两人大吃一惊。
你整理了一下仪容,催促两人尽快准备。
看城市现在的状况,酒馆大概没办法好好吃饭,而且你还有事想请伙伴们帮忙。
你想在三位女性出来前,先在旅馆跟团队(Party)全员会合。
你跟平常一样,下意识抬头望向旅馆楼上,设置简易床铺的房间的窗户。
每晚会从窗户看着这边微笑的少女,不见人影。
取而代之的是无精打采地从那里看着窗外,脸蛋小巧玲珑的金发少女。
你比手画脚了一阵子,然后苦笑着呼唤头上的她。
女主教立刻着急地打开窗户,稳稳将纤细的身躯探出窗外。
「怎、怎么了吗……!?」
想先在饭店入口集合,讨论今后的行程。你简单说明用意。
接着补上一句,要她们把行李全带在身上。
「好的!」女主教回答后,将脸缩进屋内。
这样就好。女战士的状态固然令人担忧,交给女主教和堂姊就没问题了吧。
「讨论啊……」
斥候睡眼惺忪,看着你俐落地结束这段对话。
不,搞不好他只是装成想睡的样子。你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
都认识那么久了──以时间来说或许并不久,但你是这么认为。
他、从衣服里拿出稻草的虫人僧侣、女主教、女战士都一样。堂姊更不用说了。
「……老大,你有什么想法吗?」
因此你哈哈大笑,回答半森人斥候。问这什么蠢问题。
──就是因为没有半点想法,才要跟
大家一起讨论不是?
§
你们带着昨晚在酒馆打包的食物,于旅馆大厅的一角用餐。
街上躁动不安的气氛也涌进旅馆,营造出一股杀气腾腾的氛围。
挤在门口的难民及阻挡他们的员工的交谈声响彻四方。
「喂,为什么不让我们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非常抱歉。提供给客人的简易床铺已经没有空床……」
「那拿其他房间出来用啊!房间明明这么多!」
「不好意思。一般客房(Economy)以外的房间不方便开放。马厩的话──」
「是要对我们见死不救吗!!竟然叫我们跟家畜一起睡,开什么玩笑!」
旅馆的职员们出于善意,开放了几间客房,可惜数量终究有限。
再说,就算看不下去这样的惨状,总不能让难民踏进最高级的房间。
慈善精神不等于无偿提供所有资源。
交易神寺院的教诲化为一面盾牌,守护着旅馆的秩序。
「……哎,不意外。」
虫人僧侣语气凝重,用那张嘴咬碎果实,边吃边说:
「要是把这间旅馆全让给他们住,哪还称得上『慈悲』。」
金钱是跟风一样循环的东西。一旦源头阻塞,空气就会停止流动。
原来如此。你将夹着肉干的面包扔进口中,环视众人。
事实上,你们并没有在进行对话。
堂姊连早餐都忘了吃,认真翻阅之前买来的魔法书。
女战士低着头,小口咀嚼食物,女主教对你投以困惑的目光。
平常会开口说话的半森人斥候也在观察情况,看起来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唔」了一声,将旅馆员工准备的井水送入口中。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冰凉的水依旧美味,填饱肚子心情也会跟着平静下来。
──目前。
你开口说道,众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你身上。
连女战士都用那无神却像在求助的眼神注视你。
然而,你要说的不是多了不起的意见。你苦笑着继续说明自己的打算。
目前最重要的是确保有旅馆住。
「是啊。」
半森人斥候一副看到援军的态度,急忙接话。
他滔滔不绝,彷佛不能让对话中断,接着说道:
「咱们之所以有办法行动,就是因为有能放心休息的地方。」
正是如此,假如失去这个据点,你们将无所适从。
「睡觉的地方、休息的地方。」女主教边想边点头。「还有装备也是吧?」
「就算可以扔在房间,看这情况,被人摸走都不奇怪。」
半森人斥候望向仍在门口互相推挤,大声喧哗的难民。
想到在地下二楼遇到的初学者猎人,饥饿之人会干出什么好事自不用说。
女主教表情有点忧郁,却没有否定,点了下头。
她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
你先行阐述据点的重要性,然后表示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
既然如此,问题就在于钱,负责管帐的堂姊却专注在啃书上。
你叫了再从姊一声,她猛然抬起埋在魔法书中的头,眨眨眼睛。
「咦?」
咦什么咦。现在在讲团队(Party)的资产,你们持有的钱。必须知道还剩下多少。
「啊,说得也是……我都有存起来,所以资金挺充裕的。」
堂姊说着,仔细背出团队(Party)的帐目。
那就决定了。你说。
──去借最高级房(Royal Suite)吧。
「咦咦!?」
堂姊闻言,发出不知道是惊呼还是悲鸣的声音。
「不便宜喔?住不了太多──」
管他的,反正不会住太久。
怎么样?你问的是默默抱着胳膊的虫人僧侣。
「……我都可以。」
他正经八百地说,敲了下嘴巴稍事停顿。
「既然你决定采用那个方针,就这么办吧。」
「我、我也没意见……!」
女主教急忙大喊,斥候也无奈地笑道:「床太软反而会害人上年纪咧。」
以现在的状况来说,最高级房的安全性,比什么都还要值得花钱。
再加上做什么都需要钱。这样也能提供旅馆一些支援吧。
──好。
你将手续交给堂姊办理,接着对其他人下达指示。
其实也只是请他们在旅馆待命罢了。
毕竟失去据点可不是闹着玩的。由其他人顾好东西,自己则趁这段时间外出。
你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案。
「咦……」
女战士用失去焦点的双眼呆呆看着你。
要走了吗?
你点头回应那彷佛在这么询问的视线。
至少得掌握街上的状况,而且不管之后打算怎么做,都必须整顿装备。
「啊……」
女战士低下头。你刻意不明说,但她应该是想起了那把长枪。
斥候斜眼望向她,轻描淡写地说:
「这样的话,由咱去比较好吧?」
不。你摇头。万一旅馆发生什么事,最好有个能负责传令的人。
你告诉他「所以就拜托你了」,斥候回答:
「没办法。老大也别太勉强自己啊。」
嗯。你点头,将行李交给其他人,拿着刀起身。
本来你其实想全副武装走在路上,不过贸然刺激难民,反而会招致危险吧。
──既然如此。
城塞都市可能已经变得跟迷宫差不多危险。
你边想边离开旅馆。
实际上,离开旅馆时大部分都是要踏入险境的时候,因此你的心境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同于以往的,唯有女战士紧盯着你的背影这件事,使你不太自在。
§
「你在做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任何东西……」
「肚子饿就能拿别人的食物吃吗!?」
「请原谅我,孩子还在等我……」
「搞屁啊!我们可是拿命在赚钱,混帐东西!!」
冒险者踹倒可怜兮兮地哭喊的难民。孩童大叫着,怒骂声此起彼落。
踏进城塞都市一步,到处都看得见类似的骚动。
若要判断何者为恶──秩序的天秤恐怕会倒向难民的罪过。
因为神明绝对不会拿可悲的处境,赦免从他人手中掠夺的罪孽。
任何人都无法成为给予逃狱犯烛台的祭司,也没资格命令别人这么做。
话虽如此,谴责逃狱犯的警卫未必正确,却也没有犯错。
法律及秩序是人类拥有的人权,因此既不完整、模棱两可又宽容,而神明容许了这一点。
但不完整这个事实,绝不代表没有秩序。
如今侵袭城塞都市的是混沌的暴风,畏惧「死亡」影子之人的恐慌。
你保持在随时可以拔出弯刀的状态下,一察觉到前方有骚动的气息就拐弯前进。
除非会见血,否则不该随便插手这场纷争。
「你这家伙……!够了喔!!」
「给我住手!」
更重要的是,只要握住腰间的武器,或者举起能施法的手杖,近卫骑士就会介入。
不,搞不好是好心的冒险者。总之,这里不全是会随便捣乱的人。
他们和她们四处奔走,以从冒险者手下保护难民,而非从难民手下保护市民。
不过──持续不了多久。
思及此,你抵达「黄金骑士亭」,在里面找到目标人物。
「唔。」
「嗨。」
身穿闪亮甲胄的金刚石骑士旁边,银发少女面无表情地抬起一只手。
酒馆的气氛跟昨晚比起来稍微平静了些──应该可以这么说。
显然是因为以那位骑士为首,几组准备前往迷宫探索的团队(Party)聚集于此。
女侍正在清扫地上的木屑──上头沾了血──由此可见……
──难民也受到了惨痛的教训。
然而,大白天的酒馆却气氛紧张,原因并不只有这么简单。
他的团队(Party)气势汹汹,带着大量的行李,气氛凝重。
──你们要逃到外地是吧?
「类似。」
你开了个玩笑,金刚石骑士苦笑着回答。
他以如同君主(Lord)的动作向伙伴下达指示,邀请你离开圆桌。
只有银发斥候一人轻快地跳下椅子,小步跟在你们后面。
你感谢他的安排。这件事不该大肆宣扬。
「那么,看阁下这样子……你们那似乎也发生了什么事,我猜对了吗?」
嗯。你点头。
最糟糕的情况,是你们带着情报消失在迷宫的黑暗中。
你不得不将手中的情报告知其他人。此乃当务之急。告诉
最可信的其他团队(Party)。
路上的随便一个团队(Party)没有意义。必须是实力坚强,值得信赖的团队(Party)。
在识别牌和等级派不上用场的这座城塞都市,能作为判断标准的,唯有攻略楼层。
意即──除了金刚石骑士的团队,别无他选。
手拿赤刃潜伏于「死亡」最深处的男子。一切的元凶。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
通往地下五楼的路线,直达深渊的升降机。不晓得是「命运(Fate)」抑或「偶然(Chance)」,你发现的攻略路线。
你冷静地将自己知道的情报,以及应该知道的情报,传达给金刚石骑士。
银发少女睁大眼睛,分不清是出于惊愕还是恐惧,金刚石骑士则泰然自若。
他默默听完你所说的话,过了一会儿简短咕哝道:「是吗?」
「……这样的话,该马上砍断那家伙的脑袋,可是──」
──不能这么做吗?
「不能。」
金刚石骑士叹了口气。
「只要国家的首领不处理这个状况,我们也束手无策。先别说世界了,这个国家会先灭亡。」
确实。
你不是商人,也不是团队(Party)的会计。但身为头目,你经手过不小的金额。
城塞都市有源源不绝的财物。迷宫会涌现无限的财宝。
不过──仅此而已。
金钱如泡沫般满溢而出,物价上涨,没有极限。
总有一天物资会供不应求,不管有多少金银财宝都买不到。
粮食、衣服、其他东西通通消失,只剩下金钱、冒险者,以及「死」。
面对这样的情况,只要国王出面处理即可。然而看城市这副惨状──
「他眼中已经只有自己的性命。」
金刚石骑士语带不屑。
「只要自己美丽的宫殿平安就好。可笑至极。」
银发少女惊讶地望向金刚石骑士。但你也有同感。
现在,这座城塞都市的秩序──是由交易神寺院吹起的风负责管理。
无偿的善意并不存在。就算存在,强迫他人付出也是不对的。
倘若这则教诲没有渗透人心,这座城市八成会被拿慈悲当表面理由的难民吞噬殆尽。
而试图维持秩序的,是商人、近卫骑士,以及冒险者。
全是聚集于此,从迷宫存活下来的人,而非来自外界之人。
从外界涌入的,只有又饿又渴,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的人。
认同拿自身的境遇当借口掠夺他人的人。不以为然,潜入迷宫的人。两者都一样。
到头来,想在这座城塞都市活下去──只有杀戮与掠夺(Hack and Slash)这条路可走。
一切都沉入混沌之中。即使有人杀了迷宫之主,也没有意义。
有的只剩下「死」。
「我来杀了那家伙。」
你看着金刚石骑士的眼睛。他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是认真的。
「…………那东西已经成了不死王(Vampire Lord)。被『死』迷住了。」
那家伙、那东西。你明白这两个词汇所指的是谁。
旁边的银发少女不知所措地轮流看着你和金刚石骑士。
「砍掉他的脑袋,整顿好国家,反手迎击『死亡』大军(Army of Darkness)。不过──」
──假如胜利后「死」仍旧源源不绝,还有什么意义?
「也就是说,我们利害一致,不是吗?」
目标就一个,打倒罪魁祸首。
金刚石骑士脸上的笑容有如一名顽童,你想必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你点头。毫不犹豫。打从一开始,你就是为此来到这个地方。
(插图008)
「岂能让不死王对王都为所欲为。我要直捣魔穴。」
──我们负责摘下「死亡迷宫」之主的首级,结束一切。
你们互相点头。这样就足够了。
能得到他这位知己,实在很幸运。
「另外,有件事想拜托你。」
──说来听听。
「这孩子。」
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代表什么意思,银发少女似乎没有马上理解。
她茫然仰望头目(Leader)的脸,这段期间,金刚石骑士仍在接着说道:
「我们原本就是在这个世界打滚的人。不过,这孩子是之后才加入的,也就是被牵连进来的。」
所以麻烦你帮忙照顾她──金刚石骑士大概是想这么说。
然而在那之前,她先行开口。
「……我也要去。」
这句话听起来像轻声细语,又像嘶声呐喊。
她用纤细的小手拨开金刚石骑士的护手,抬头盯着他说:
「我不想被抛下……!」
你和这名少女认识的时间并不长。
不知道金刚石骑士和她经历过怎样的旅途、冒险。
就跟他和她不会知道你和你们的冒险一样。
可是,少女眼泛泪光,咬紧牙关,尽管如此还是想将心情传达出来的意志,你感觉得到。
不可能感觉不到。
「我是你的斥候。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已经决定好了。我,自己决定的。」
──看来你逃不掉了。
用不着你说,金刚石骑士困扰地搔着脸颊,叹了口气。
他的动作及表情,是再明确不过的回答。
你不禁失笑,银发少女看着你说:
「你才是。她就交给你了。」
你点头应允。
你原本就打算尽己所能。
听见你的回答,银发少女扬起嘴角,展露无奈的微笑说道:
「──一定是这个部分吧。」
§
「长枪吗?不好办啊。」
宛如昏暗地窖的武器店深处,会让人误认成矿人(Dwarf)的老者面有难色,抚摸下巴。
你向店长询问有无前几天断掉的女战士的长枪,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
「在地下迷宫找到的武器,本来就是刀剑、锤矛(Mace)、手杖类占大多数。」
店长边说边扫了店内一眼。如他所说,架上的商品几乎都是那些武器。
大刀、强力的铁锤、兽人杀手、魔法师粉碎者。总而言之,长枪类并不多。
稀少的长枪迫使你皱起眉头。
「全是大量制造的量产品。东西不坏,却称不上好武器。」
果然吗?你双臂环胸,嘀咕了一句。
俗话说专家不会挑武器,但不代表可以不用挑选。
何况这不是你要用的武器,而是伙伴的。得尽量挑选与实力相符的武器。
至少那名黑衣男,把她之前用的长枪击碎了。
那么用比以前差的武器,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既然如此,要不是从城塞都市外面调货,就是请这家店锻造──
「……以目前的状况来看。」
并非不可能。不过骰出好点数的机率恐怕不高,显而易见。
你虽然乐于把命赌在骰子上,现在时机未到。
照店长这么说,想在现在的城塞都市找到一把好枪,果然有难度吗?
「我会先试着找找,不过我无法随口答应你。」
就算这样还是值得感激。你反而不希望他随口答应。
剩下就是──
「你的弯刀吗?」
嗯。你点头,连同刀鞘将那把弯刀从腰间抽出。无铭的好刀。可靠的武器。
不知道它究竟能不能对抗赤刃及其使用者黑衣男。
可是──至少能够交锋。
赤刃握在年轻魔法战士手中时,这把弯刀确实和它打得难分难舍。
这样的话,下次也用这把武器应战才符合常理。
「行,这工作我接了。」
你从钱包拿出一把金币,购买各种消耗品,离开狭小的地窖。
来到城塞都市的街上后,令人喘不过气的封闭感仍未消失。
风吹进交叉成十字的狭窄石板路,气息变得截然不同。
切割成四角形的天空比以前更加遥远,听不见街上的人在说什么。
覆盖一切的,是难民与冒险者的争执声、紧张感、紧绷的「死亡」气味。
足以令你瞬间产生自己正在探索地底的错觉。
总有一天,你会不会连四面八方的建筑物,都看成只有轮廓线的钢骨(Wireframe)?
那一定意味着,你已经变得跟那些强盗(Bushwhacker)并无二异。
你微微一笑,拿着行李悠然迈步而出──
「……事情严重啰。」
熟悉的声音伴随清爽的风传来,你反射性停下脚步。
──是她。
落在巷子的夹缝间,建筑物与建筑物分界线上的黑影中,娇小的人影带着猫一般的微笑蹲在
地上。
女情报贩子在外套底下窃笑着,朝你这边走过来。
事态确实不容小觑。可是,或许没有太大的差别。
「哦?」
因为该做的事没变。
情报贩子闻言,一句话都讲不出来,神情复杂陷入沉默。
她的嘴巴抿成一线,直盯着你。你也抱着胳膊,等待她回答。
一直以来,她都是在有话告诉你的时候出现。
而她的建议从未派不上用场过。就像插起一根旗帜(Flag),助你改变现状。
因此今天,你也觉得该听听她的意见。
「……我想,大概不会发生你所期望的好事。」
不久后,她喃喃说道,语气听起来有那么一丝疲惫。
「人类没那么聪明,自以为聪明的人只会闹事。搞不好没救了喔?」
嗯,就是那样吧。面对她试探性的视线,你干脆地表示肯定。
人类就是那样。没什么了不起,却并非毫无用处。就是那样。
不能把他们全归类在其中一方。虽然很多人倾向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所以,你说,目前,你打算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好。
尽己所能,不行的话到时再说。
你完全没有把责任推卸到其他人身上的意思,话虽如此,就算世界灭亡,错也不在自己身上。
像熄火的灰烬一样冒着烟,只会于第一间墓室及地上来回的冒险者。
朝连是否存在都无法确定的最下层的「死」埋头猛冲的你。
差不了多少。要说有差距的话,唯有存在于你心中的自我满足吧。
就是那样。你又说了一次,耸耸肩膀。这样就足够了。
「──」
情报贩子目瞪口呆。
像惊讶,也像在注视耀眼的存在。
她在外套底下的黑影中露出花一般的笑容,吐气。
「那么,看来阻止你也没用啰。」
似乎是的。你心想「我讲得还真轻松」,一面回答。
「那你去交易神的寺院看看吧。」
寺院?你回问道,她则轻声重复一遍。
「没错,寺院。这种时候,不是该跟神明也拜托一下吗?」
毕竟援手再多都不嫌多。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而且,也该再去见那位修女一面。这搞不好是最后一次机会。
「……对呀。这样比较好。」
情报贩子沉默了一瞬间,接着说道,从你旁边跑过去。
两步、三步。她踏着跳舞般的步伐转过身,外套于空中飘扬。
「交易神是邂逅与旅行的神明。你就悠闲地慢慢走来吧。」
然后,她随风离去。只留下淡淡的香气。
你茫然仰望城塞都市的天空。
被切割出一块的天空依旧远不可及,但比刚才近了些。
是天空掉下来了,还是你飘上天了?
你胡思乱想着,悠闲地向前迈步。
时间所剩无几,此乃理所当然之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时局虽然动荡不安,享受缓慢的步调并非坏事。
活着是自由的。因为在邂逅「死」之前,都能随心所欲。
§
如今,城塞都市的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除了交易神寺院别无他选。
难民蜂拥而至,还有财物被难民抢走的人们。
接纳那些人,排除以守护、怜悯等无偿的善意为挡箭牌的掠夺者。
当然,寻求庇护之人也必须付出代价。既然受到了帮助,理应要出力回报。
人们以笨拙的动作打扫、煮饭,连这都做不来的人则分头去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跟财物一样,善意也会在人们之间循环,如同舒适的风。
──然而,这也是有极限的。
善意不会凭空冒出,而是源自于人心。
而人心经常需要靠物质来满足,现在物质即将匮乏。
再过不久,这一切都会崩溃吧。
不过,侍奉交易神的神官正在东奔西跑,完全不会让人感觉到这个迹象。
他们带着彷佛在神明跟前祈祷的表情,面对那些信徒。
你走在通往寺院的漫长阶梯上,仔细观察这副情景。
所有人都勉强撑在原地。离悬崖只差一步。惊险归惊险,却是伟大的一步。
努力站稳脚步的人们的努力,维持着现在的秩序。
难民排成一排,好向那些人寻求协助,你默默从旁边爬上去。
抬头看见的不是有龙栖息的山峰,而是赈灾餐的炊烟。
山下融化的大地并非无限,炊烟迟早会中断。
不过,目前还能作为一个路标。
你爬上阶梯。每跨上一阶,身后便传来藏不住的铁靴的金属碰撞声。
向前。声音传来。跳过一阶。声音也跟着跳过一阶。停下脚步。声音戛然而止。
──好了。
事已至此,再继续佯装不知,实在很刻意。
你想了一下,最后决定不多加思考,开门见山地问。
要一起爬到寺院吗?
高亢的金属碰撞声于后方响起。你停下脚步,耐心等待。
「…………」
提心吊胆的脚步声来到身旁,以代替回答。
你瞄向旁边──黑暗、乌黑的发丝,于你的肩膀下方摇晃。
──我应该有拜托你留在旅馆看守。
你尽量让这句话听起来没有责备的意思,她却仍然吓得肩膀一颤。
失败了吗?你搔着下巴,努力用平静的语气问她有没有知会过其他人。
「…………嗯。」
女战士点点头。动作虽小,她确实点了头。
她将断掉的枪柄抱在丰满的胸部前。
不知情的人八成会觉得这只是把坏掉的武器,但你可不会不懂它的意义。
走吧。你对她说道,爬上楼梯。铁靴的金属扣具于旁边奏响迟疑的脚步声。
你和她爬着楼梯,仍旧一语不发。
不时会跟一脸茫然地走下楼梯的冒险者擦身而过。
或是被抱着同伴,着急地冲上楼梯的冒险者追过。
正在排队领赈灾餐的难民本想开口抱怨,被他们的气势吓到闭上嘴巴。
与「死」相伴的冒险者来到了寺院,怎么能妨碍他们。
无论城塞都市外面的情况如何,在迷宫发生的事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包含自己在内。
「…………?」
女战士的视线使你察觉到,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件事,你就会忍不住笑出来。
她疑惑地看着你,你摇头表示没什么,吐气。
「……还是,」
就在这时,女战士轻声说道。
「……要去吗?」
去哪里?既然是冒险者,这还需要问吗?
你还没回答,停下来的她就抓住你的袖子,用力握紧。
在矮一阶的位置抬头凝视你的蓝紫色瞳眸泛着泪光,泪水彷佛随时会夺眶而出。
「说不定,会死喔……?」
嗯,是啊。你毫不犹豫,干脆地回答。十之八九会死。
「那……!」
不过,人终究会死。
无论是何人,无论是何物。自己也是,那家伙也是。
没有任何差异。
懂得耍小聪明的人,大概会讲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捏造免于战斗的借口。
然后摆出一副智慧过人的模样嘲笑你。
跟你以前看见在地下迷宫一楼徘徊的冒险者时一样。
然而,如今你心中已经没有那样的负面想法。
或许是因为每朝每夕都要面对今天搞不好会死、明天搞不好会死的事实,坚定了与死相对的觉悟。
不可思议的是──事到如今,你的心境依然平稳无波。
在地下一楼徘徊也好,挑战地下迷宫的最深处也罢,什么都没有改变。
向「死」宣战。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
战斗、杀敌、胜利、存活、前进。或者前往编号十四,如同棺材的钉子般迎接死亡。
就这么简单。
你是无垢的刀刃。
指向敌人的白刃。
熊熊燃烧的灯火(Spark)。
因此,你说,你希望她一起来,却开不了这个口。
「……」
女战士紧咬下唇,眯起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你。
只要你开口要求她一起来,她一定会嘴上抱怨个几句,最后还是愿意同行。
她想听见的肯定是那句话。你知道。你很清楚。
但那是不行的。那是你给她的理由,不是发自她的内心之物。
从出身到名字都被夺走,被迫成为冒险者。
因为家人及朋友要挑战迷宫,才跟着一起去。
为了拯救失去的姊姊,便以「死」为目标。
如今通通没了意义。她没有任何去冒险的理由。
只要拿出至今以来取得的金银财宝,想从现在的身
分下得到解放,应该很容易。
姊姊不可能复活。充满迷宫深处的,只有丑陋的「死」。
她挑战迷宫的理由,一个都找不到。
「因为,大家……」
要去。嗯,我想也是。你笑了。
女主教肯定会跟你一样,握紧天秤剑站起来。
她拥有天生的使命。要为何而生、为何而死,心中早有定数。
再加上要为朋友报仇雪恨,她不可能放弃挑战「死」。
跟她是鉴定师的时候并无二异。
堂姊也是。那个人把你当成弟弟,对你百般照顾,原本就是个善良之人。
现在,你们知道那个黑衣男滥用魔法,将「死」散布至各处,是侵蚀世界的元凶。
她一定会觉得自己有办法做些什么,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至于半森人斥候,他确实轻浮、胆小、滑稽。
但你知道,他一直在与宝箱战斗。背负着团队(Party)命运的孤独战斗。
无法依靠任何人,一路获胜至今的他,是个勇敢坚强的冒险者。
正如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为了砍下迷宫之主的首级,他一定会加入。
不管目的是财富或名声,只要会挑战迷宫,就是冒险者。
虫人僧侣──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整个团队(Party)中最为神秘的男人,不如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然而,他同时也是个可靠的男人,此乃明确的事实。
他总是嘴上说着没有意见,却从未缺席危险的探索。
这次想必也是如此。他会说着「我都可以」,前往最下层。
不晓得是信仰还是虫人特有的思考模式所致,他的决定一向很明确。
无论理由为何──对你来说都一样。
然后是。
──你打算怎么做?
「我……」
女战士答不出来。
她双手抱紧枪柄,仰望着你的视线移向脚边。
被抛下的孩子。被人说「不快一点的话,就要把你留在这里啰」的少女。
当然──她应该会因为大家都要去的关系,跟着潜入迷宫。
也会与怪物战斗。虽然对黏菌(Slime)──不对,是对「死」心生畏惧,还是会站稳脚步。
然而,这样是不行的。大概是不行的。
这样的话,死去的时候肯定无法接受。她也是──你自己也是。
「……你也是?」
没错。
身为团队(Party)的头目(Leader),你背负着所有人的性命。
若有人送命,你会觉得自己有责任。不能用「这也是无可奈何」一语带过。
即使是宿命或偶然的骰子造成的结果,你也会觉得是自己害的吧。
不过。
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死也是结果。
伙伴用自己的方式冒险,最后带来的结果。
觉得自己有责任,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自己的冒险。
伙伴在冒险的最后失去性命的结果不会改变。
不管冒险的结局如何,也只能接受。谁都无法否定。
假如并非如此……假如那不是冒险。
假如她只是陪你一起去的,只要你叫她不要来,她就不会丢掉这条命。
你实在无法接受。
因此你对她说。
若你要去地下迷宫,要挑战世上最为幽深的迷宫最深处的「死」。
希望那是你为了自己,凭借自身的意志选择的冒险。
「我……」
蓝紫色的双眸泪光一闪,眼泪夺眶而出。流向后方。
铁靴踩着不稳的步伐,却伴随坚定的意志,向前。
「我想,跟你……在一起……」
这一步几乎是扑过来的。
倒向你的胸膛,彷佛要抓住你,竭尽全力,向前的一步。
她似乎不知道其他向你倾诉不希望你死去的方法,哭了出来。
「这样……不行,吗……!」
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观察发生了什么事,你毫不放在心上。
因为,你只顾着握住在你怀里啜泣的少女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头。
──逼你说出这种话。
并非我的用意。
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困惑地──绝对不是困扰──仰望天空。
奇妙的是,或者说,理所当然的是,天空蔚蓝一片。
无论棋盘上发生什么,天空的蓝都不会改变,太阳、双月及繁星想必还是会照常升起、落下。
不对──天空是蓝色这个观念,未免太过狭隘。
天空不只是蓝色。还会变红、变紫,也会染上黯淡、漆黑、艳丽的暗色。
她来找你,你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的时候,天空总是笼罩着一层夜幕。
是因为街灯吗?不知为何,天空给你一种深紫色的印象。她的发色。
你呼出一口气。隔着手掌感觉得到,少女吓得身体一颤。
眼前的天空碰巧是蓝色。彷佛在祝福什么,风吹得风车喀啦作响。
──怎么会不行。
你说,怎么会不行呢。
既然她如此期望、如此决定,那就是她的冒险。你不会多说什么。
女战士听了低下头,搓揉眼角,静静抬起脸。
「……讨厌。」
细不可闻的咕哝声,僵硬的微笑,蓝紫色的眸子直盯着你。
「竟然让我讲出这么难为情的话……你要是不负起责任,休想我原谅你喔?」
在掌管商业及契约的交易神面前逼人做出承诺,未免太可怕了。
她低声骂了句「笨蛋」,用手肘轻戳你的侧腹,牵起你的手。
你哈哈大笑,然后爬上楼梯。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
你们爬上漫长的阶梯,朝顶端的寺院迈进,黑影突然从上方罩下。
「……请问,你们在神明面前做什么?」
真是的。虔诚的信徒似乎是跑过来的,她一边用手梳理乱掉的头发,一边瞪着你们。
§
「事情我大致上明白了,可是两位刚才害我那么着急,是不是该表示一些心意呢?」
修女将你们带到礼拜堂,带头走向祭坛,语气严厉地说。
是「害我白担心一场」的意思啰?不过,你没打算把这句话说出口。
虽说是交易神的寺院──仍然免不了受到从街上涌入的混沌的影响。
石造建筑物之中,到处都有人蹲在地上,痛得呻吟,饿得叹气,倾吐失去家人的痛苦。
把这里视为最后的希望的人,也绝对不少。
从迷宫回来的冒险者,在这里也不会跟难民起冲突吧。
──不对。
只要是捐献善款,寻求救赎之人,在交易人面前人人平等。
你认为这很伟大,也很厉害。
在探索迷宫的过程中,你也有好几次险些迷失心智。
修女骄傲地挺起形状姣好的胸部,看来她的信仰心连半分动摇都没有。
「那么,两位有何贵干?」
「……想请你。」
你让身旁的女战士自己支支吾吾地表明来意,因为这不是该由你来说的事。
作为替代,你任凭她以会痛的力道握紧你的手。
「……帮忙埋葬,姊姊他们。」
「……」修女眨了几下眼。「这样好吗?」
「不好……可是。」
女战士带着复杂的表情,用没跟你牵在一起的那只手抚摸枪柄。
你忽然想到躺在草庵里的瘦弱女子。
外表毫无变化,看似随时会站起来,却没有生命。
既然如此,已经可以说是无生命体了,但那东西从世上消失,你觉得很寂寞。
更重要的是,少了她世界仍旧照常转动,这种话你实在讲不出口。
数年过后,应该就会消失得不留痕迹。
事实上就是如此。
你不知道埋葬师父是对是错。
是不是该把骨头──师父的故乡好像有这样的习俗──留在手边?
埋起来,请当地的神殿帮忙祭拜,独自踏上旅程,真的是正确的吗?
你偶尔会思考起这个问题。没错,如同此时此刻。
「……可是……我觉得……必须道别了。」
然而,女战士似乎于此时此刻得出了答案……就算之后会后悔。
要跟姊姊和过去的同伴道别。挥别对「死」与「生」的留恋,继续前进。
修女承受住她脆弱、无神,却还是向着前方的视线。
「……是吗?」
她的语气十分冷淡。要怎么理解都可以。
那近乎绝对零度的目光,却透露出与温度相反的一丝温柔……
「善款有准备好吧?那么,请跟我来。」
──好吧,或许只是你想太多了。
「……嗯。」
女战士轻声呢喃,依依不舍地放开你的手。
你目送她在修女的引导下,走向礼拜堂深处。
若她牵着你的手,你应该会跟她一起去。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于是,你决定待在礼拜堂,混进其他冒险者中等她。
有时想和人分享,有时需要他人的扶持,有时想独自承受。
现在她托付给你的是等待,你没有意见。
你在一团混乱,却仍旧维持着庄严的静谧氛围的礼拜堂,仰望高挂在墙上的交易神圣印。
这么说来──
你似乎从来没有在白天于此处待得这么久过。
最久的时候,大概是你在生死关头徘徊的那一夜。
你无自觉地抚摸脖子上的伤痕,望向风车形状的交易神圣印。
祈祷──你不懂这个行为。
觉得只要祈祷愿望就会实现才去祈祷,是多么不纯啊。
而你同时也在想,明知自己怀着不纯的动机,还跑去向神明祈祷,神明会不会认同这干脆的态度?
若祈祷没能传达到天上,你一定会骂神明是废物、邪恶的存在、幕后黑手。
哎呀,人类真是渺小、自我中心又傲慢的生物。
因此,你没有祈祷。
你只是模糊地想像至今以来走过的每一步,以及前方的道路,尽力向神明报告。
不忘轻松地补上一句「有空的话希望可以帮个忙」。
反正都要拜托人家帮忙了,不掩饰本意,直接讲清楚即可。
求神保佑,求神保佑。求了也不会有坏处。因为援手再多都不嫌多。
你闭上眼睛,思考许多事。传达。托付。然后缓缓睁开眼。
视线前方依然是象征交易神的风车。
哎,没办法。
四方世界有多少冒险者在跟交易神祈祷、求助啊。
总不可能只注意到你一个人。
只要在紧要关头时,稍微提供一些你所想像不到的帮助,这样就很好了。
你从钱包里抓出一些硬币,供奉到交易神的祭坛上。
不能无偿拜托别人,这也是你来到这座城市后学会的──
「值得称赞。」
「……」
在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好像过了不少时间。
修女不知何时回来了,在背后冷冷看着你。
她旁边是小声吸着鼻子的女战士。枪柄不在手中。
──好了吗?
「不好……」
她用跟刚才类似的话语回答你的问题,摇摇头。
黑发静静飘扬,于空中散开,再落回原位。她微笑着说:
「……但我就当成这是件好事吧。」
是吗?你简短回答。可是,还有问题要处理。
「咦……?」
女战士不安地睁大眼睛,你神情严肃──是真的很严肃──告诉她,没有武器。
「啊……这、这样呀。说得也是。」
讨厌。她像在闹脾气般嘀咕道,不过,这可是个大问题。
需要与女战士的技术相符,又能应付迷宫最深处的战斗的武器。
尽管你事先委托了武器店店长,你不认为会来得及。
万一真的找不到,是不是该把古剑之类的武器改造成长卷用──
「我先确认一下。」
细微的清嗓声。修女歪过头,如同在跟人闲话家常。
「你们又要进入迷宫……没错吧?」
对。你打从心底觉得这不算什么,轻描淡写地回答。
经她这么一说,没错。
你早在很久以前,就决定要前往迷宫的最深处,彷佛理所当然。
至于原因为何,说不定是在来到这座城塞都市的时候,就早已下定决心。
抑或是在探索迷宫的过程中,感觉麻痹了。
然而,昨天和今天不会突然发生变化,这也是事实。
有未知的领域、未知的威胁、未知的怪物,深处有迷宫之主。
该做的事没有变化。
听见你的回答,修女闭上眼睛,沉默片刻。
「你也是?」
「……嗯。」
她接着询问女战士,女战士小声却明确地回答。
修女叹了口气,一副终于死心的态度。
「那么,请收下。」
修女将用紫色罗纱布包住的细长型物体递给女战士。
女战士提心吊胆地伸出双手接过。看起来挺轻的。
「……可以看吗?」
「嗯,不然我也不会交给你。」
拆开来一看,底下的东西是──
「木……枪……?」
没错,是一把长枪。从枪尖到石突全是用木头雕刻、研磨制成,看起来与真枪无异的木枪。
但那确实是一把好枪,甚至足以令女战士忍不住赞叹。
「是用硬木(Hardwood)做成的长枪。」修女说道。「受到祝福的橡木枪。」
「受到祝福的……?」
「远古时代,某位失明的圣人将圣枪授予挑战暗黑城塞的勇士,这是仿造那把枪而做的。」
原来如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确实适合给你们这个团队(Party)的战士用。
因为你认为,以那位女主教的信仰心,哪一天被唤为圣女都不奇怪。
「当然不是真货。」
修女补充道,往你身上看过来。
「不过同样经过圣人的保佑及祝福。应该能成为助力。」
──圣人?
「就是我呀?」
修女面不改色地说,你忍不住笑出来。
原来如此,肯定是把神圣的圣枪。大概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武器了。
──怎么样?
(插图009)
「等我一下……」
女战士的铁靴跟以前一样,在礼拜堂的地面踢了下。
橡木枪呼啸着挥下,枪尖驱散黑暗,刺向空中。
一眼就看得出女战士用得很顺手,长枪如同生物,随着她的动作摆动。
彷佛长枪在凭借自身的意志行动,与女战士共舞。
聚集于礼拜堂,无力地垂着头,或是只顾着祈祷的人们,视线全集中在女战士身上。
女战士和橡木枪宛如神迹,存在于此。
即使是出自名匠之手的长枪,也很难找到这么优秀的武器──
「……嗯,手感──非常好。」
女战士像在跳舞似地甩着枪,然后吐出一口气,喃喃说道。
她用双手将长枪紧抱在丰满的胸部前。
那个动作跟来到寺院时一样,却截然不同。
没错,跟刚刚来到寺院的时候比起来。还有,跟很久以前来到寺院的时候比起来。
你忽然想起──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第一次跟她在这里交手时的事。
女战士当时的动作相当轻盈。
仔细一想,那是没有打算再回来的锐利步伐导致的。
跟现在的动作比起来──真的截然不同。
「死者不在身边。『死』也不是该忌讳的存在。」
修女对手拿圣枪的女战士跟你滔滔不绝地说道。
不,这是对聚集在交易神寺院的众人所说的神的教诲。
「思绪、心情、生与死,全是会轮回、循环的东西。」
痛苦、幸福、喜悦、悲伤亦然。死者的心情也是。生者的祈祷也是。
「──因此,你的身旁会有风。只要你还在旅行,一定会。」
「……好的。」
女战士嫣然一笑,你对交易神及修女低下头。
不感谢他们,又该感谢什么?
──果然该求神明保佑。
§
「嘿,老大!咱查到咧!」
回到旅馆,迎接你的是盘腿坐在柔软床铺上的斥候。
听见他快活的声音,珍惜地抱着橡木枪的女战士和你忍不住面面相觑。
「那里在很久很久以前,不晓得是试炼场还是宝物库。好像深达十层。」
半森人斥候看你们一脸疑惑,仍然继续说明。
听说──听说的。
「死亡迷宫」,曾经的试炼场,是古代国王建造的选拔士兵用的试炼场。
四楼的房间是举办最终试炼的地方,更深处则不得而知。
恐怕是宝物库或其他重要设施──
「不过更详细的情报,咱就没去查哩。也不知道那个黑漆漆的家伙改造了多少。」
不是查不到,而是没去查。
比起随便灌输先入为主的观念,怀着要挑战未知领域的心态更加安全。
你也有同感。但该惊讶的部分不在于此。
他人在旅馆,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收集迷宫的情报。
是从因为市内一片混乱而逃进旅馆的冒险者口中问到的,还是听前来观察状况的近卫说的?
半森人斥候发现你诧异的视线,甩甩手,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这一行有自己的门路啦。」
你叹气。这个城市是否也有传闻中的盗贼组织(Guild)?
──
不对,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你要去吗?
「这个嘛,因为老大要去嘛。」
斥候满不在乎地笑着回答。
内心的想法被他看穿还真难为情,虽然你本来就没有特意掩饰。
「大姊好像也有这个打算。咱可不能坐在这边发呆。」
「这没什么吧?」
经他这么一说,女战士别过头,她应该也有同样的心情。
她突然对你别过头,飒爽伸出长腿,走向房间里面。
目的地是豪华客房的角落,默默埋首阅读魔法书的堂姊──身旁的女主教。
将蓝色缎带拿在手中把玩的她,察觉到女战士坐到旁边,抬起脸来。
「……你……还好吗?」
「……嗯。」女战士轻轻点头。「……你呢?」
「我──」
你刻意不去听两人的对话。
女主教的谈话对象不是你。
而且,你知道她是能向前迈进的女孩。
所以你走向魁梧的身躯让高级椅子显得有几分狭窄的虫人僧侣。
「我都可以。」
双臂环胸,沉默不语的那个男人晃动触角,敲了下嘴巴。
哦。你若无其事地坐到虫人僧侣对面,望向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孔。
你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短。就算看不出表情,还是猜得到他的情绪。
「听说王都的情况也很严重,出现了吸血鬼之王(Vampire Lord)。」
你点头表示肯定。那位金刚石骑士并没有对你下封口令。
意即消息灵通的人,应该早就知道了。
虽然你一点都不想笑嘻嘻地谈论,那位死之王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死之王。
「死亡大军(Army of Darkness)、城塞都市的骚动、在迷宫挣钱……多不胜数。」
嗯,正是世界的危机。然后──也有与此无关,为了每天能混一口饭吃而四处奔走的人。
有人想凑出让伙伴「苏生(Resurrection)」的费用。有人想养活家人。
想必也会有想品尝美食、美酒,尽情享乐,轻松过活的人。
为此潜入地下迷宫,只带走财宝,回到地面。
要说他们的行为不如你们的冒险──没这回事。
拿拯救世界的冒险为由,贬低他人的价值,不可能说得过去。
这样──不是跟那名年轻魔法战士的团队(Party)并无二异吗?
也跟玩弄他们的那个黑衣男没什么两样。
正因如此,你很能理解虫人僧侣这句话。
「都可以。要做什么都无所谓。这就叫多样性。」
──少了这些选择才叫世界灭亡吧。他说。
然而,你听了刻意装出凝重的表情。还抱着胳膊沉吟。
看来要前往「死亡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底部的,只有你们几个。
「……那就没办法了。」
虫人僧侣敲了下嘴。就你听来,这一定是他的笑声。
为了维持多样性,必须由自己前去。你点头附和他的意见。
是啊,真的没办法。
「我会去喔。」
忽然出声的,是在房间角落埋头看书的堂姊。
她没有从古老的魔法书里抬起头,全神贯注,语气平淡地说。
「别忘记我也会去。」
她要说的仅此而已。
她的意识立刻沉入文字的海洋,再度开始寻找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
──用不着你说。
堂姊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想都不用想。
因此你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彼此的理解这样就够了。
「我、我也是……!」
所以,你也隐约猜得到女主教会急忙大叫。
那是她从迷宫回来时露出的表情,以及对堂姊的信赖──不方便明言就是了。
堂姊能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是女主教凭借自身的意志前行的证据。
「……我不得不去。」
女主教握紧蓝色缎带。这个动作,如同在握住心爱友人的手。
瞬间朝向下方的双眼,笔直凝视着你。
「我就是为此来到这座城市的。」
坚定,斩钉截铁。女主教说出自身的意志,没有一丝动摇。
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因为她想当一名英雄。
最后,你望向蹲在女主教旁边的女战士。
她手拿橡木枪,抬头看着你。
「……嗯。」女战士点头。微微一笑。「走吧?」
那,你说,就这么定了。
这六个人──去拯救世界吧。
§
既然决定好了,冒险者动作一向很快。
你们花了一天各自整理好行囊,备齐消耗品、粮食、药水等物资。
你顺便跟武器店店长说了那把枪的事,在道歉的同时领取弯刀。
「我自认成果不错。」
你先知会了他一声,将弯刀拔出刀鞘,检查状态。
──漂亮。
并没有焕然一新。依然是你于迷宫中把生死托付在其上的那把爱刀。
也就是保有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也足以托付性命的利度的──好刀。
「能否胜利端看使用者……可是,你拥有对方没有的优势。」
武器店店长对仔细端详刀刃的你说。
「就算是『死亡迷宫』的最下层,也找不到优秀的锻造师或研磨师吧?」
没错。嗯,是啊,说得没错。
你再次向哈哈大笑的店长道谢,把弯刀挂在腰间。
大小双刀的重量使你静下心来──该怎么说,感觉很踏实。
就该是这样。
──明明武器的有无不会影响技术。
你想着这些无谓的小事,穿越人潮走在热闹的大街上。
旅馆前面──有大家在。
他们各自站在那边,有人在看书,有人无所事事地靠在墙上,等待着你。
看到你的女战士踢了下橡木枪的石突,将它拿在手中转了圈。
「真是的,你怎么那么慢?」
「我准备好了……!」
女主教双手握拳,紧抓着天秤剑。堂姊在旁边挺胸说道:「准备万全。」
真的吗?你望向虫人僧侣,他默默摇晃触角,表示肯定。
那么就出发吧。你也点头回应,率领团队(Party),前往城塞都市。
街道热闹嘈杂依旧,唯有氛围不同。
人们当成天气、日常问候挂在嘴边的,已经不是冒险者的话题,而是世界危机。
与财宝一同循环的活力消失殆尽,两眼无神的难民忧郁地垂着头蹲在路旁。
那些人和冒险者争执、怒吼、呐喊。每当听见这些声音,女主教就会抬起脸。
她在意得频频望向那边,紧咬下唇,走向前方。
没错。此时此地,不管是流浪汉还是哥布林,都不构成问题。
因为若不拯救世界的危机,一切都会结束。
话虽如此──这搞不好会是你们最后看见的城市景色,还真是可惜。
这座城市并没有重要到哪去。
要说回忆的话,也只是一年不到的时间吧。
就算这样,你们可是每天都在走这条路前往迷宫。
然后每天走这条路回到旅馆。
这段时间累积起来的日常,如今彻底消失,被人夺去。
会感到寂寞,肯定十分正常。
不仅限于街道。
经过「黄金骑士亭」前面的时候,那里用圆桌及椅子盖了壁垒。
肯定有人会为了粮食、金银财宝、女人蜂拥而至。
拿酒钱当报酬的冒险者负责担任警卫,坐在屋檐下监视行人。
旁边是明明没什么意义,却将扫把拿在手中当武器的兽人女侍。
看到你们几个,她的兔耳用力一晃。
「各位要去冒险吗!?」
即使不是客人,她似乎还是记得和她已经是熟人的你们。
「对啊!」半森人斥候率先回答。「今天要去最底层!」
「哇!是场大冒险耶!!」
女侍「啪」一声拍了下肉球。
她露出完美的微笑,用力对你们挥手大叫:
「路上小心!回来后请再来喝酒!」
我会先准备好的。你们可没迟钝到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你轻轻抬手回应,迈步而出。
背后传来其他成员各自跟「黄金骑士亭」的女侍道别的声音。
脚步轻盈。
朝在市外张开大嘴的迷宫入口前进,仅存的日常痕迹。
其中之一是站在入口旁边看守的那名女性近卫骑士。
「喔,来啦!」
她跟平常一样爽朗地跟你打招呼,脸上却带着明显的疲态。
这也没办法。
捍卫治安的人必须经常维持在万全的状态下,也要注意休息,这才叫常识。
前提是有来自后方的支援。或者在休息两字前面加上「尽可能」也行。
而在这个状况下,不会有来自城塞都市外面的支援,「尽可能休息」的结果就是这副狼狈样。
你说了句「辛苦你了」,发自内心称赞她的辛劳,确认她的妹妹是否平安。
「托你的福。」
近卫骑士脸上浮现疲惫的笑容。
「要平安归来喔。要是你们不回来,我怎么跟我妹解释?」
意思是,那名少女也在为你们打气,对你们心怀期待啰?真是重大的责任。
「没错。」近卫骑士一本正经地说。「冒险者都是这样喔?」
「……我们会加油的。」
女主教也一本正经地点头回答。
有自作聪明的人说,派军队进去不就得了?
有自以为是的人说,何不用更安全一点的方法赚钱?
也会有嘲笑冒险者愚蠢的人吧。
不过,可是,并非如此。
有些事只有冒险者做得到。有些事非得由冒险者去做。有些事只有冒险者知道。
就算是为了赚钱、为了迈向更高处、为了复仇、为了以世界为目标,都不会改变。
那就是冒险。
而且──
你在踏进黑暗的迷宫前回过头,看着眼前的景色。
风从城塞都市吹来。风车转动的喀啦声传入耳中。传到你身边。
即使会死在黑暗中,光是有人目送你离开,以赴死的旅程来说着实是优良的待遇。
身为冒险者,不该奢求更多。
§
地下迷宫的黑暗与覆盖四方世界的混沌无关,照常迎接你们。
初次踏进时的紧张感令人怀念,事到如今,这种感觉竟能使你感到放心,真是奇妙。
栖息在迷宫中的那群寒酸男的心情,你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么……」女主教的声音将你拉回现实。「……去升降机那边吧。」
嗯。你轻轻点头,率领排好队形的团队(Party),朝暗黑领域的深处前进。
除了有必要的对话外,你们再无交谈。
明明只是再走一次前几天刚走过的道路,感觉起来却异常漫长,是为什么呢?
你在紧张──这很正常。你认为这种倾向不太好。
紧张并不会特别帮助实力提升。理所当然。
不能表现得跟平常一样,要如何发挥原本的力量?
你在黑暗中思考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开口──
「到哩,老大。」
半森人斥候的报告,导致你错失时机。
跟那个时候一样,中央有条直线的双开门挡在面前。
你摸索着寻找开关,用力按下。门开了。
──走吧。用不着你催促,冒险者们便一个个走进升降机。
你又按了一次按钮,箱子沉向灾祸中心所在的地下四楼。
有种往地狱深渊坠落的飘浮感。
数小时──数分钟,抑或数日──不见的伙伴们,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
但愿是照亮升降机内部的神秘魔法灯所致。
「……咻,咚。」
她忽然轻声呢喃。之前也说过这句话。
你错愕地看过去,她轻笑着瞥了你一眼。
「怎么了?会怕吗?」
你假装没发现她僵硬的表情,耸肩回答「这还用说」。
你害她为你操心了,你不想糟蹋她的心意。更重要的是,你很感激。
「不管下面有什么东西,咱们都会是第一个知道的……」
『哎呀,意思是我们是第一名啰!』
──平常理应会这么说的堂姊,没有出声。
你偷偷观察在升降机昏暗的光芒底下的她,她似乎在认真沉思。
她在想事情。你不会不明白这个意思。因此,你代替她这么说。
换个角度想,不就代表我们是第一名吗?
「也就是说,咱们可以独占宝箱里面的东西啰!」
「不过,我们可没那个时间探索。」
半森人斥候轻浮地开了个玩笑,虫人僧侣插嘴说道。
「我都可以就是了……」
他之后想说的话,你不得而知。
因为升降机随着沉闷的咚一声停了下来。然后,门往两旁打开。
眼前的景色──果然跟前几天一样。
直线的通道,尽头是状似祭坛的异样石阶。
刻在地上的图案已经发黑,描绘出不对称的线条延伸至祭坛。
明显是源于魔法的微光亮起,照亮了那东西。
正是迷宫的心脏,灾祸的中心(Heart of Maelstrom)。
以及──高高积在地上的灰烬,和失去主人、掉在地上的数把武器。
跟你们从这里撤退的时候比起来,一点变化都没有。
「…………!」
首先飞奔而出的,是金发于你眼前飘扬的少女。
在升降机里面始终沉默不语的女主教,比任何人都还要早冲出去,跪在墓室中。
你犹豫该不该呼唤她,在你踏出一步时──
「没事的。」
女战士伸出橡木枪,用枪柄挡住你的脚。
她带着跟轻松语气不符的严肃表情,注视女主教的背影,轻声说道。
「──对不对?」
「……是的。」
女主教点了下头,静静起身。
她小心翼翼,以免踩到散落一地的灰──曾经的友人。
用天秤剑撑着身体站起来的她,眼带底下的双眼笔直望向尽头的门。
「我,」她同样小声地说。「……不得不去。」
你也看着那里。
重新注视黑衣男跳进的黑暗,会发现那里似乎也是升降机。
双开式的门深处,有个棺材般的箱子在等待你们。
──棺材吗?
闪过脑海的词汇,使你不禁苦笑。
死在这底下等着你。在那之前就踏进棺材,顺序是不是反过来了?
女战士像在吐气似的,于你耳边呢喃。
「咻,咚。」
都第三次了。这次换成女战士耸耸肩膀,别过头。
你轻拍她的肩膀,环视众人,然后开口。
──走吧。
穿过升降机的门,寻找按钮。四、五、六、七、八,最后是九。
确认同伴都进来后,你用力按下「九」的按钮。
接着,你们再度朝深渊的底部坠落──
§
──然而。
做好觉悟踏进的地下九楼,跟前面的迷宫没有差别,泼了你一桶冷水。
只靠轮廓线构筑的世界,描绘出你们两侧的门扉,以及弯曲的道路。
仅此而已。昏暗却亮着微光,弥漫妖气──连冰冷的空气都一模一样。
和你熟悉的地下迷宫并无二异。
这让你稍微平静了些。
「看来不会突然有什么东西冒出来。」
虫人僧侣从比你的肩膀高的位置探出头,自言自语。
他已经拔出蛮刀,戒心十足的样子。
可是,应该要先拜托斥候观察敌情。你拍拍半森人斥候的肩膀。
「呃,叫咱先走吗!?」
「那就是你的工作吧?」
呵呵。女战士微笑着说,斥候「唉唷……!」哀了声,缓缓走下升降机。
第一步脚下的地面,似乎不会下陷或爆炸。
他就这样静静前进数步,朝这边挥手,表示没有问题。
「……地上啥都没,前面倒是有东西。」
「什么东西?」女战士拿起橡木枪。「……怪物吗?」
只要不是哥布林、黏菌之流就好。
你非常严肃,女战士却瞟了你一眼,然后立刻面向前方。
没错,因为你是认真这么觉得,而非平常的玩笑话。
你想避免为无谓的战斗消耗体力,会吓到两位同伴的敌人敬谢不敏。
「……我不认为这里是最下层。」
在羊皮纸上绘制地图的女主教,停下手说道。
「无论如何都得前进……」
这还用说。
你检查刀柄上的钉子,确认其他人的装备,慢慢朝地下九楼迈出步伐。
尽管不是墓室,还是很有可能遭遇徘徊的怪物。
而半森人斥候在前方发现的某物,极可能是怪物或陷阱。
这里可是恶名昭彰的「死亡迷宫」最底层的前方。
拉近距离后,你看出不明物体是黏在墙上的白色东西。
但──那个画面实在太过骇人。
泛白的女性上半身,身上贴着如同破布的装备。
埋在墙壁里的那东西,是只能用这句话形容的,冒险者的惨状。
肮脏、遍体鳞伤,肌肤却依然带有血色,甚至感觉得到些微的温度。
身体在微微抽搐,可见还有呼吸。那东西还活着,该有多么可怕啊。
倘若只有她一个──不对,光这样就已
经是异常的景象,不过……
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人。
还有把手伸出来的人,只看得见脚的,或是只有头发的,也有露出半张脸的人。
他们全是冒险者,通通被埋在石墙里面。
「还、」女战士声音拔尖。「还活着吗……?这些人……?」
「……身体还活着。」
女主教语气复杂。没错,身体还活着。那么心灵呢?灵魂呢?
活生生地被限制行动,五感也遭到封印,关在墙中,不晓得过了多久的时间。
是否被怪物蹂躏了?还是连那个机会都没有?你不知道。
总而言之──他们在石头里。
精神崩溃,灯火熄灭,化为燃烧殆尽的灰,失去灵魂。肯定是这样没错。
即使把他们从墙里挖出来,也救不了他们和她们。
因为这些冒险者的冒险,早已到此结束。
「……次元扭曲了。」
给予答案的,是刚才一句话都没说,始终在沉思的你的堂姊。
「从看到四楼那个房间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思考、调查……」
她对石中的冒险者,投以参杂心痛、畏惧,以及好奇的目光。
确实如此。大概是从在之前的探索过程中,遇到梦魔的那时候开始。
活在梦中的异次元生物,出现了足以在物质界成形的强大个体。
你以为纯粹是因为你们来到了迷宫深处──
假如地下四楼的祭坛正是这座迷宫的心脏。
的确,堂姊从中掌握某种情报也不奇怪。
「『转移(Gate)』陷阱的传闻。失传的禁咒。我却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中了陷阱。难怪……」
堂姊的嘀咕声被虚空吞没,消失不见。
变成这个样子,连用来讲话的嘴巴都没有。
冒险者团队(Party)突然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
因此才会传出迷宫内部有「转移」陷阱的传闻。那么,他们被传送到了哪里呢?
──就是这里吗?
你不经意地看着手握短剑,朝这里伸出的手臂,喃喃说道。
是女人的手臂吗?还是森人(Elf)男性也会有如此纤细的手臂?你无法分辨。
假设你们在这里全灭,下一批来到此处的冒险者,八成会有同样的感受。
仅仅是尸体,也不会回应。
「小心点,不晓得会出现什么。」
你对堂姊点头,调整了一次呼吸后,发号施令。
为了找出从地下九楼继续前进的楼梯或升降机,你们必须迈向深处。
你、女战士、半森人斥候在前,堂姊、女主教、虫人僧侣在后。
你们列队朝「死亡迷宫」的深处前进。
走过蜿蜒的道路,踹破尽头的门,冲进墓室。
感觉不到敌人的气息,也看不见敌人的影子。发现更深处的门,向前,向前。
可是,你真该认真思考「次元扭曲」一词的意思。
你们将亲身体会到,自己踏进了什么地方。
巨影伫立于墓室中。
蓝黑色的那东西没有皮肤,是彷佛直接将强韧的肌纤维凝聚成人形的异形。
不对,那绝对不是在仿造人类。纯粹是对他们来说,那样的形状更加适合杀戮。
扭曲的角。巨大的爪。锐利的牙。散发凶光的眼眸。没有感情,只带着杀意的视线。
那东西全身笼罩不祥的臭味及寒气,绝非你们所在的次元该有的存在。
「上……上级魔神(Greater Demon)……!?」
面对成群的威胁,近似悲鸣的声音从堂姊口中冒出。
没错,这里已经不是人界。
──而是绝命异次元(Dead Space)。
§
「GURRRRRR……!」
巨大怪物像在计算你们的价值般俯视你们。
眼中明显亮着智慧的光芒,却燃烧着人类无法理解的理性之火。
魔神。从不同于人界的次元显现,四方世界最危险的怪物之一。
最根本的生存法则就不一样了,不可能相互理解。
不,唯有一点是你们冒险者和魔神的共识。
一旦相遇──不杀掉对方,就会被杀。
「有几只……!?」
「不知道!」
女战士、半森人斥候接连呐喊。
「在黑暗中动来动去的咧……!」
「大家小心,还有其他东西……!」
女主教的警告前半自不用说,后半倒是重点。
你朝弯刀的刀柄吐了口唾液,用手掌抹开,摆好架势与墓室的威胁对峙。
这群蓝黑色魔神,在你看来跟巨人一样。
耸立于眼前的威容,怎么看都在反映敌我的实力差距。
你当然知道上级魔神是什么样的存在。
力量不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可怕魔神──有名字的魔神(Arch Demon)。
话虽如此,绝对没有比较弱。意即跟冒险者一样。
尚未立下闻名世界的功绩,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英雄人选。
两者之间并无实力差距。单纯是机运的问题。
话虽如此,机运说不定就是那决定性的差异──
「那些家伙应该会呼唤同伙!」
虫人僧侣从背后对你呐喊。同伙。原来如此。那还真棘手。
「无论如何,不快点解决,之后就麻烦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你大叫着应声,敌人也采取行动。
「SHUUUUUUU……!!」
那不是魔神,是从魔神脚边飞扑而来的不明存在。
你拔出弯刀,砍飞怪物的利爪,刀刃陷进他的头盖骨。
刀刃伴随柔软的触感切断头骨及脑髓,纠缠在其上的──是灰。
袭击你的怪物就这样变成灰烬,从头盔上方洒下。
最后,尖锐的犬齿掉在你脚边弹起来,化为灰烬崩解。
──是吸血鬼(Vampire)!!
「不对,还没抵达那个境界!是夜鬼(Night Stalker)!」
「『解咒(Dispel)』──不,还是要封印那群魔神的法术?我都可以!」
你对后方的圣职者大吼一声「交给你们判断」,投身于战斗中。
「DAEMOOOOOOONNNNN……!!!!」
身为前卫的你们,任务就是不让敌人靠近后卫,然而,与你为敌的可是上级魔神。
面对高大的巨躯难以发动攻势,就往腿部下手吧。
源源不绝的夜鬼相当碍事,不过,千万不能让这些庞然大物突破防线。
更重要的是──
「嘿、咻……!!」
有踩着轻快的步伐,往亡者群挥舞橡木枪的女战士在。
受到祝福的长枪彷佛在独自起舞,枪尖一闪,将夜鬼一只只贯穿!
「啊哈!」很久没听见她快活的笑声。「这把枪好厉害……!」
「杀敌就交给大姊了,咱负责扰乱敌人比较适合!」
斥候举起双手的蝴蝶短剑,挡开夜鬼们的攻击。
他不时靠拳打脚踢打乱敌方的姿势,将夜鬼群耍得团团转。
你侧目观察旁边的战况,同时并未将注意力从眼前的敌人身上移开。
你双手握紧弯刀,测量距离,抓准时机杀向前,挥剑。
可惜对上只能依赖身体能力的你,占据优势的魔神并未轻敌,没有选择同样的战场。
「DEEEEEEEVILLL……!!!!」
生活于异界的生物灵活运用的,是恐怖的魔法、咒术。
你首先感觉到的,是彷佛全身被千刀万剐的剧痛。
魔神咆哮着伸出手掌,锐利如刀刃的冷气及冰雪随之侵袭而来。
刺骨的寒意宛如冰雹、冰霰、石块,砸在你身上,瞬间夺走生命的热度。
你不再听见尖锐的声响,世界变得黑暗又狭窄,即使如此,你依然紧握着弯刀不放。
因为,你的团队(Party)也有善于魔法之人。
「……!沐西卡(音色)……空奇利欧(接续)……特尔普西柯拉(舞蹈)!!」
上级魔神的双脚,随着歌声、鸟啭般的咏唱,独自踩着笨拙的步伐(Silly Walk)。
「舞蹈(Dance)」的法术。有效果!堂姊露出畅快的笑容。心灵相通。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你于稍微减弱的暴风雪的缝隙间奔驰,使劲踢击地面,高高跃起。
你像只猴子似地跳到空中,目标已经不是腿部。
不管是怎样的怪物,头被砍掉都会死──只要有头的话。
你吆喝着挥下弯刀,先是在上级魔神的肩头划出一小道口子。
刀刃在喷出来的蓝黑色血液中落下,翻了个面向上挥砍,斩裂喉咙。
「DAAAAAAAAAEMMMMOOONNN
……!?!?」
巨影发出死前的惨叫,伴随轰然巨响倒地。先是一只。
──先是一只!
以上级魔神为对手,还讲得出这种话。你不禁为自己熟练的技术苦笑。
「厉害喔……!」
女战士吹着口哨,踩着舞步刺出橡木枪。
枪尖有如听从主人命令的猎犬,咬向夜鬼──不对。
是身穿黑衣的蒙面男子,戴着尖头巾的忍者──忍头(Master Ninja)!
比过去交手过的虎面忍者更强,以螳螂般的动作砍下头部的强者。
竟然在与那样的怪物战斗过程中,从迷宫的暗处逼近,实在狠毒。
你感谢女战士愿意将背后交给你保护,继续与魔神对峙。
这时──
「DAEMOOOOOOONNNNN……!!!!」
被惹火的上级魔神们,伸出粗如巨木的手臂,再度使你置身于冰雪之中。
听说,那致命的冷气源自异次元的第九层,悲叹之河的源头。
永久的冰河中,封印着千年前侵袭世界的可恨邪神,恐怖之王。
既然如此,这应该也是次元扭曲的证据──
「唔、呃……呜呜……!?」
企图用冰将墓室封印的暴风雪,当然对后卫也伸出了魔爪。
听见女主教拼命忍住的悲鸣,你砍向魔神,刀刃却被坚韧的筋骨弹开。
刚才是运气好吗?不,是因为有堂姊的支援。
而那名堂姊正在专心准备下一个法术。既然如此,你该做的事没有改变。争取时间。
再说,那女孩可没有你想像中那么柔弱。
「喝、啊!!」
「OUURGGGRERRR!?」
与可爱的声音形成反差的敲击声传来,是呼啸而过的天秤剑的炼条。
她冷得牙齿打颤,将力量集中在差点站不住的双腿上,对夜鬼施加致命一击。
鲜血及脑浆从碎裂的头盖骨溢出,夜鬼化为灰烬,混入风雪中消失。
或许是因为看不见吧,女主教露出嫌恶的表情,拍掉落在身上的灰。
女战士将枪尖从忍者身上拔出,回头看了一眼大叫道:
「对不起,不小心漏掉一只!」
「没关系!」
敌人的数量多到三名前卫有点应付不来。不能怪她。
负责阻挡魔神的你向众人下达指示,再次将刀刃砸向巨大的身躯。
集结成束的肌纤维断裂,蓝黑色的异界血液滴落,暴风雪却依然猛烈。
不,魔神的注意力理应也分散了。这样就好。你不是独自战斗。
「『执剑之君啊,给予看见所应看见之物、道出所应道出之言者守护的加护』!」
──看,来了!
女主教用苍白的双唇朗诵的祈祷,如实传达给天上的诸神,拯救你们的性命。
神圣的守护帷幕,将暴风雪的严寒阻挡在外,你握紧冻僵的手,瞄准目标。
一次、两次。一刀接着一刀,你朝魔神的巨腕挥刀,在其上刻下伤痕。
没必要跟刚才一样打出会心一击(Critical Hit)。
即使是擦伤,次数一多就能消磨敌人的集中力(Hit Point),创造致命的破绽。
「现在就帮各位治疗……!」
「不,请先封印敌人的法术!再来一次就危险了!」
「我们一起上!即使是魔神,只要封住法术理应就会变弱!」
「麻烦了!!」
创造那个破绽的人,不是你也无妨。否则你们又是为何组成团队(Party)的呢!
在你们挺身阻挡敌人的期间,后排的三人也在拼命战斗。
「『我等绕行世界的风之神,尚请为我等消去旅途中的声音』!」
「『愿缄默之光照亮汝等(Light to Remain Silent)』!」
清凉的风、阳光般的神气(Flare)盈满墓室,魔神们瞪大眼睛。
要从用法术用得跟呼吸一样自然的怪物身上夺走法力,该有多么困难啊。
连对于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略知一二的你,都知道其难度远远超出你的想像。
你的团队(Party)中的两位圣职者,轻易做到了这件事。
而你的同伴绝非只有那两个人。
「──!?」
「好!得手啦!」
一阵有颜色的风从墓室的地面滑过,伴随轻快的呐喊声。
半森人双手握着两把形似蝶翼的短刀。
短刀闪了两下,蓝血便像流星似的,于空中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两只魔神立刻剧烈倾斜。你一开始盯上的双脚的脚筋被砍断了。
「太慢、了!」
女战士一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态度,柔软的身体如同拉紧弓弦的弓,高高弹起。
法术遭到封印,身体失去平衡的两只魔神,会有那个心思欣赏她的美貌吗?
橡木枪彷佛在嘲笑语言被夺走的魔神,唱出锐利的破空声。
其音色成了致命一击(Critical Hit),贯穿魔神的心脏。
「──!?──!?」
「啊哈哈,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喔?」
蓝黑色血液如同喷泉般喷出,碰不到女战士那张带着微笑的小脸。
她用铁靴踹向魔神的胸膛,退到后方,那一脚似乎成了最后一击,魔神应声倒地。
剩下,一只。
你迅速滑向最后一只魔神,拉近距离。
刚才砍了好几刀造成的伤害,并非无谓的攻击。
你确实看清了肌肉的纹理。看来就算是异界的魔物,骨肉的构造也没有差异。
为了沿着爱刀指引的那条路线划过,你立起刀,手臂挥下。
先是压低身子,再向被风吹起的野火般由下往上砍,扶着刀柄一扭。
顺着旋转的刀刃踏出第二步,用力挥下。
咻。有手感。跟砍断稻草卷一样。魔神的两只手臂从肘尖处断成两半。
只要瞄准好目标,俐落地砍下去,那把刀骨与肉都切得断。
「──!?」
魔神立刻无声地大吼,用力挥动长度剩下一半的双臂。
彷佛在进行无差别攻击的动作虽然拙劣不堪,巨大身躯却能将暴力转换成威胁。
你远离魔神,以免手臂被打断,或者双脚被砸烂,重新拿好弯刀,没有疏于戒备。
可怕的魔神不可能表现得跟没有理智的怪物一样。他一定别有意图。别有意图──
「他打算呼唤同伴!」
女主教猛然抬头,大声传达那敏锐的感觉感应到了什么。
你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的判断。
拥有她这等实力的圣职者,你只知道两个,施法者也只知道两个。
身为其中一人的虫人僧侣警戒地敲嘴,堂姊拿起短杖,目光严肃。
──次元的歪斜吗?
你不可能察觉得到。然而,要是他从异界唤来同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何?反正要收拾掉,等数量多点再一次解决吗?我都可以!」
「多起来会很麻烦哩,最好快点干掉他们!」
就这么做!你马上做出决定,堂姊听了也立即采取行动。
一手负责管理团队(Party)法术资源(Resource)的她,举起短杖呐喊:
「配合我!」
「是!」
女主教举起天秤剑。她连续用了三次法术。想必消耗了大量的体力。
你迅速对堂姊使了个眼色。她点头。你毫不犹豫,单手结起法印。
该朗诵的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仅此三个。
「『温图斯(风)』!」
「『流明(光)』!」
──「利贝罗(解放)」!
下个瞬间,与疾风同时解放的光与热笼罩墓室。
正是从魔界之核(Demon Core)引出力量的,压倒性的原初威力。
能抵抗万物根源之力的,大概只有蜥蜴人(Lizardman)自古相传的黑鳞暴风。
魔神、夜鬼,抑或潜伏于黑暗中的怪物,再怎么抵抗都是徒劳无功。
跟冰雪消融一样,怪物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沦为尘土消失(Lost)。
只剩下灼烧皮肤的余温乘风而来。
墓室中曾经有怪物存在的痕迹,唯有不知何时出现的宝箱。
你始终维持警戒,直到再也听不见爆炸声的残响,才终于为刺耳的静寂放下心来。
你甩掉弯刀上的血,检查同伴的状态。是你一直以来的习惯。
「哎,上级魔神差不多就这种程度啰。」
(插图010)
「只要封住法术,就只是数量多罢了。」
半森人斥候轻快却谨慎地走向宝箱,女战士笑出声来。
带着猫一般的表情撩起黑发的动作,虽然有一半是在逞强,目的却不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