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曰祸为吉所服
岂是
酌而不尽饮而不绝
预知吉事之瓶长耶
于梦中思及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1
我接到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痊愈的消息,是夏季即将告终的时候。
我立刻前往神保町的侦探事务所。
是为了向榎木津道声谢。
名侦探,复木津礼二郎在夏天前参与的鸣釜事件——只是我一个人私下这么称呼而已——发展为甚至卷入财政界大人物的一大丑闻,震惊社会,闹得沸沸扬扬,而这一切的肇始,不瞒各位,其实就是我。
委托人……就是我。不过我当然完全没有料想到竟会有这样的颠末等着我。
话虽如此,如果我没有去委托侦探,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换句话说,惊扰社会的责任,我也得算上一分。
尽管最后的结果等于为社会排除了毒瘤,令人庆幸,但委托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一场大骚动,心境颇为复杂。
事件告一段落后,我为了支付调查费等等,曾经登门拜访过一次,但当时侦探外出旅行,不在事务所。
事情闹得那样大,秘书和寅交给我的帐单明细上的金额,却只有实际经费再加上一丁点儿侦探费,极为低廉,我前往的时候早已做好被索求额外费用的觉悟,因此感觉既像落空又像赚到,心情古怪极了。
一问之下,原来侦探说「很好玩,所以随便」。
他似乎十分乐在其中。
仔细回想,在那场事件中我也被侦探破天荒的言行举止耍得团团转,操劳到要求工钱都不过分的地步,所以或许也算是扯平了。
而且再仔细想想,在我点燃的火种上浇油——而且是大量浇油的,就是榎木津本人。不,不仅是火上加油,那个侦探的蛮行根本是堆满木柴,然后装上炸药一样。
话虽如此,若是没有榎木津这种人凑上一脚,那件事还是没有其他解决方法吧。
说起来,委托时是走投无路的状况,但不管过程如何——不论发展多么地乱七八糟——都获得了令人赞叹的结果,让人对侦探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零涕,这是事实。
也因为有这样的经纬,我才会想要再一次直接拜会榎木津,向他道谢。
可是……我连络了好几次,时机都不对,迟迟见不到面。榎木津虽然旅行回来了,却好像在旅途中生了病。这若是真的,那真是魔鬼也得病,天地异变了。我说那么我想去探个病,却也被拒绝了。看来侦探在旅途中一样被卷入了棘手的刑事事件——虽然我觉得应该不是被卷入,而是他掀起的——拖着病体接受侦讯、作证等等,相当忙碌,好像经常不在事务所。
完美无缺、目中无人的名侦探到底患了什么病、在哪里干了些什么,我这等凡夫俗子当然无从推量,总之一定又是一场大风波。
我无可奈何,只好拜托侦探助手益田,请他等侦探病愈,事情平静下来后,务必连络我。
电话另一头的益田以他一贯的轻薄调子说:
「最近他总是满口无聊没事干,净做些不像话的事,他要排遭无聊,就是虐待我们周遭这些人呢。所以请你务必过来,让他调戏调戏吧……」
的确就是这样,榎木津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算去见他,我不是被捉弄得惨兮兮,就是完全被忽略吧。
说起来,榎木津这个人明明是个侦探,却完全不听人说话,就算听了,连一瞬间都记不住,教人伤透脑筋。不仅如此,他的判断基准还与一般人大相径庭。所以就算我说出平凡无奇的谢辞,他应该也不会高兴;搞不好还会生气,说我特地要求谒见,竟然却只是普通地道谢而已,太没意思了。
不……榎木津既然是那种人,他还记不记得我都十分可疑。名侦探似乎打一开始就完全没把委托人放在眼里,他肯把我这个并没有任何特征、平凡无奇的人搁在记忆中的可能性极低。尽管我们见过好几次面,一直共同行动,但侦探在事件进行当中——不不不,一直到最后,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我敢保证他现在一定连事件本身都忘个一干二净了。
尽管被那样对待,我却还想去见他,老实说,我也觉得有点自讨苦吃。感觉好像愈是不受名妓青睐,就愈要纠缠人家的没人缘大少爷,逊毙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前往了神保町。
真是难以理解。
是连我自己都糊里糊涂地在心中一角萌生了想和那个怪人保持关系的念头吗?
的确,若将人格、言行举止和职业摆到一旁,榎木津这个人确实够格让我们这些庶民憧憬。他的父亲好像是前华族,又是财阀龙头,听说他也是帝大毕业,不仅如此,他还是个连男人都会看得着迷的美男子。家世才能容貌财力,全都无懈可击。看在不认识本人——这是最重要的条件——的消息灵通者眼中,榎木津礼二郎不折不扣就是个眉清目秀才华洋溢血统纯正的大财阀贵公子。
简而言之,就是一般人会认为只要认识榎木津这个人,总是有益无害吧。
可是……
无法如此轻易断言,就是榎木津之所以为榎木津的地方。
无论是财产、家世、学历,甚至是本人的才华,在他那破天荒的性格面前,都没有任何作用,全都无效。即使与他认识,在这些方面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我明知道这些,却还是打算前往拜访榎木津。
这表示……
这项行动不是出于想要致谢这种谦卑的动机,也不是想要与上流阶级攀关系这种企图。
这么想来,我是不是只是单纯地想看看那个荒唐的家伙罢了?
是不是比较接近出于消遣,前往参观怪胎秀那样的心情?
若非如此……那就只能说我被培养出想要见他、遭他折磨的被虐心态了。
——我才不想。
我看着流过车窗的无聊景色:心不在焉地自我分析,最后的感想完全是这么一句话。我绝对不是被那种怪男人折磨,而引以为乐的人。
就在我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事时,抵达了目的地「玫瑰十字侦探社」
一栋耸立在旧书店街巷弄里,格外摩登的石造大楼——榎木津大楼。
三楼是榎木津的侦探事务所,是自家大楼。
我经过一楼的舶来品店前,推开通往楼梯的门扉。
这个时候,我已经深刻地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了。
我一下子就察觉了,
察觉到那非比寻常的气息……
——啊啊。
他在。
我这么想。
空气浮躁不安。
经过二楼的时候,我的耳朵开始感觉到痉挛般的空气震动。
那是高声大笑。
——是榎木津。
榎木津在笑。我来到以金色文字写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雾面玻璃门前时,那孩童般的笑声到达了巅峰。
我握住门把。打开。
钟「匡当」地响了。
我一开门……
「就是在说你!你这个咕噗咕噗魔人!」
榎木津礼二郎大叫……并恶狠狠地指着我。
「咕……咕噗什么?」
「啊!」
榎木津睁大了秀丽如雕像的脸上那双大眼:
「你是某个时候的某个人!」
说了等于没说,不过他似乎总算是记得我。就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畏缩不前的时候,和寅从厨房探出头来,说了声,「咦?欢迎光临。」视野变得很开阔。先前来的时候,门口摆了片屏风,现在似乎拿掉了。
接着,在接待区沙发上背对我而坐的男子慢吞吞地回过头来。
此人面相十分奇妙。
教人难以形容。
若说和善,的确和善,若说可怕,也算可怕。首先,他鼻子很大。而且眼珠子浑圆无比,眉毛浓,嘴唇厚。几乎没有下巴。虽然不胖,整体却十分肥短;迫力十足,却又涣散松软。总觉得很像什么,却想不出究竟像什么。
榎木津扬起粗眉笑了:
「哇哈哈哈哈哈,你看到这家伙的脸了吧?看到了吧?这家伙是从北九州古坟出土的一种土偶,叫大骨,是一种恶心的傻蛋。就像你看到的,嘴巴松弛,话一讲久,嘴边就会积满泡泡,很脏的,会发出咕噗咕噗的声音,你仔细观察呀!」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不能蹲身去端详对方呀。
我只是很无力地「哦……」了一声。
话说回来……榎木津之前用手指的似乎不是我,而是这个叫大骨的古怪男子。
榎木津不停地发出「咕噗咕噗」的幼稚拟音,诽谤男子。即使如此,男子也不沮丧,他站了起来说:
「初次拜会,我叫今川雅澄,请多指教。」
榎木津紧接着介绍我:
「这个人是曾经在哪里见过忘了叫什么的人。」
倒不如不要介绍算了。我自报姓名,「我前些日子曾受榎木津先生关照。」今川抽动着獾一般的大鼻子,「哦,我听京极堂先生提
过一些。」
京极堂是榎木津的朋友中禅寺所经营的旧书店店名,今川是以它来称呼中禅寺吧。上次的鸣釜事件中,我也受到中禅寺极大的帮助。
「你认识中禅寺先生吗?」我问,于是今川真以榎木津所形容的湿漉漉声音答道:
「我认识。」
他的口吻很亲切。
好像不是个坏人,但总觉得有些高深莫测。榎木津看今川这样,嘲弄似地说,「喏,吐泡泡了。」然后望向我:
「话说回来,门前仲町,你来有什么事?」
我怎么样也想不透我的名字要怎么变才能蛮成门前仲町,总之这话似乎是对我说的。
我迟疑了一会儿,答道,「我是来为上次的事致谢的。」榎木津不等我全部说完,就说:
「什么事去了?」
他果然不记得。
穿着水手那种横条纹圆领衬衫的侦探以邋遢的姿势发出小狗叫一般的声音后,说了句「嗳,随便啦。」
「总之就是想对我尽臣下之礼,对吧?很正确的心态,值得嘉许。和寅,给茶。」
「我已经准备好了。」秘书兼打杂的说,「益田出门前不是已经提过了吗?说人家今天要来拜访。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呢……」
和寅向我劝茶,以监护人般的口气说,「我们知道你要过来的。」
榎木津用鼻子哼哼了几下说:
「你这个蟑螂男给我闭嘴。奴仆的朝贡预定,关我这个神明什么事?那不重要,北纹别,婴儿好吗?」
「咦?呃,那个……」
婴儿是在说我外甥女的女儿吧。过来这里之前,我顺道去了侄女家,探望了一下婴儿。
这么说来,上次的事件中,我曾经把外甥女的女儿带来这里。榎木津意外地似乎非常喜欢婴儿,相当热情地——或者说方法有些异常地——哄了婴儿好一会儿。
他好像记得这件事。
——不。
或许他是看到了我的记忆。
榎木津似乎拥有读取他人记忆——虽然似乎只限视觉影像——的不可思议能力。
虽然教人难以置信,但在上次的事件共同行动之际,我目睹了几乎不得不相信的场面。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侦探似乎拥有类似于此的超能力。
益田说,这个能力就是榎木津选择以侦探为业的理由。换言之,榎木津了解连委托人本身也不了解的自身秘密……有时候。
所以榎木津尽管是个侦探,却不调查也不推理更不查证,什么都不做,甚至连委托人的话都不听。虽然一点儿都不符合侦探形象,但能够不经这些步骤解决工作,而且又不会惹来怨言的行业,我也只想得到侦探这一行了。确实,如果他的能力是真的……视情况可以非常迅速地破案。即使不适合调查,也可以对破案有所贡献吧——虽然只有结果正确而已。
我浑身一寒,窥看榎木津褐色的瞳眸。
不管怎么样,如果内心真的被窥看,都不是件教人舒服的事。
我一凝视,榎木津……突然露出邋里邋遢的表情胡闹说:
「为什么不带来?小婴儿很棒的。小小的。」
「哦,也是啦……呃,是啊,她是很好啦……」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他只是记得而已吗?
「……先不谈这些,听说榎木津先生先前生了病……?」
「哼!」我一改变话题,榎木津便突然挺起身子说了,「跟那种愚钝的猴子男两个人一起旅行,就算是加藤清正※也会拉肚子。可是我是神,就算生喝尼罗河的河水也不会拉肚子,我只是眼睛稍微看不见一下罢了!」
(※加藤清正(一五六二~一六一一),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为丰臣秀吉家臣,据说死于严重便秘所引起的痔疮。)
「眼睛看不见?」
「现在已经看得见了。」侦探快活地说。
今川补充说,「所谓猴子男,是小说家关口巽先生。」
很遗憾,我不认识那样一个小说家。
「关口先生是个很奇特的人,等于是为了被榎木津先生欺负而和他交朋友的。」今川说。
「被他欺负?」
「是的。一和他见面就吃苦头,如此罢了。」
那种人——被怪人凌虐引以为乐的人——果然存在。我深信自己绝非如此,并且下定决心绝不能变得如此。
榎木津叱骂今川,「你顶着一张怪脸说那什么失礼的话,这只马老鼠!」
马老鼠——这种骂人品味,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可是像这么看来,今川感觉也跟那个小说家没什么两样。被介绍之后,榎木津的口中说出来的就只有对他的诽谤唾骂。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就要询问今川的身分时,侦探桌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和寅跳也似地站起来,慌忙接起电话,敬畏地「是」了一声,把话筒递给榎木津。
「呃,先生,又是……」
榎木津半眯起大大的眼睛,露出极端厌恶的表情。然后他接下递过来的话筒,只说了句,「我打回去。」就把电话挂了,匆匆走进里面的自己房间。
和寅「咕咕咕」地哼着鼻子笑。
「是榎木津老爷喔。他今天打了两次电话,是要委托案子吗?」
「老爷……是那个前子爵……?」
「对对对。」和寅莫名愉快地点点头,在今川旁边坐下。然后说:
「我家先生的父亲非常了不得哦……」
他说的似乎是真的。
我对财经界不熟,完全不清楚,但我听说榎木津前子爵在华族士族尽皆没落当中,先一步远渡南洋,发挥他非凡的商业长才,一眨眼便攒下万贯巨富,是个人中豪杰。我表现出感兴趣的模样,和寅便自我吹嘘似地,满脸得意地接着说:
「我呢,以前也待过本宅那边。然后啊……你知道椰子蟹吗?」
「椰子蟹?」
「对,跟大的寄居蟹有点像,栖息在南方。老爷他啊,把它们涂上不同颜色的漆,让它们同时爬上窗帘赛跑,然后全家人来赌哪一只会最先爬上天花板。真够怪的。」
的确很怪。
「那样的人,嗳,实在少见呢……」
难得一见吧。
「蟹的名字还取叫什么竹千代、日吉丸呢。」和寅接着说。今川听了,发出诡异的声音笑了。我想笑也笑不出来。看来寅吉说的了不得,意思和我所理解的了不得不同。榎木津的那种个性,可能是遗传自父亲的。
「最近好像迷上了乌龟,老爷真的很喜欢昆虫啊、动物那类的东西。」
「是的。」今川说,「我听说前子爵原本就对博物学有兴趣。他会前往爪哇,也是沉迷于兴趣的结果。可是这成了他创立现今事业的契机,我想也是因为他原本就具有非凡的商才吧。」
「哦……」
——这个怪脸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听着听着,这个疑问塞满了我整颗脑袋。
榎木津的父亲是个怪人,这我非常清楚了,而且只要看看儿子,也教人觉得那是当然。对我来说,眼前这个怪人的身分才更教人在意。
「请问……」
「我是古董商。」
好敏锐。
我只是伸手,他好像就看穿了我想问什么。
「古……董商?」
「我在青山经营一家叫待古庵的旧货商店,是个古董商。说古董商听起来似乎来头不小,不过不是那种历史悠久的茶道古董商,简而言之就是旧货商。我是榎木津先生军旅时代的部下。」
我还没问,他连他与榎木津的关系都告诉我了。
今川这个人外表看似鲁钝无比,但似乎意外地脑筋转得很快。
话说回来……原来大骨这绰号是从他的店名来的啊。
「中午过后,我接到榎木津先生的电话,叫我立刻过来,我便关了店过来。可是从刚才开始,就只听他一直在说我过去的糗事,完全不肯提正事。」
「糗事?」
「像是狗头事件、简易澡桶熟睡事件、飞行中昏迷事件等等。我也听说过好几次了,可是不管听上多少次都一样好笑。说到我家先生的语调,那真是笑死人了。」
和寅说完,又鼻子喷气地笑了起来。
可是,这些事件每一个名称听起来都好惊人。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件?
今川只说了,「让您见笑了。」接着搔了搔头。
难道榎木津只是为了捉弄这个人才把他叫来的?——我这么想。
「可是仔细想想,我也觉得每一个事件都是我家先生害的。像狗头事件,那是先生瞎编出来的吧?」
「我也不太清楚。」今川说着,再次搔了搔头,「我当时醉了。我不觉得自己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可是也无从确认起。」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件?
门突然「砰」地打开了。
我们同时转向那里。
榎木津眼神莫名哀怨地站在那里。
「工作吗?」和寅问。榎木津完全无视他的问题,一副义愤
填膺的模样,拱着肩膀大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大大的桌上摆着一个三角锥,上面写着「侦探」两个字。
「……受不了,那个蠢老头……」
榎木津嘴里嘀咕着,在椅子坐下。
「我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鬼!他是在用哪国话说话!他不懂日语吗?根本就是在用虫语讲话。什么增增、滋滋的,既然要拜托我,就说我听得懂的话!」
「令尊到底说了什么?」今川以他无法看出真意的一贯表情问道。榎木津不高兴地抬头吼道:
「kame啦。他叫我去找kame※啦!」
(※日文中kame有龟、瓮、瓶等等的意思,此篇使用了许多kame的同音异义。)
和寅一听,「噗」地笑了出来。
「是在说千姬吗?」
「千、千姬?」
我反问,和寅便说,「乌龟啦,乌龟的名字」。
榎木津的父亲饲养的乌龟似乎叫做千姬。可是榎木津轻蔑地看着乌龟乌龟地说个没完的和寅,说:
「你白痴啊?」
「可是千姬不是逃走了吗?我可是听说喽……」和寅轻握右手抵在嘴边,「咕咕」地笑了,「……老爷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我以为准是要委托工作……怎么,原来是找乌龟啊。真遗憾呢。不过老爷好像非常疼爱那只乌龟嘛。」
榎木津愤愤不平,再一次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白痴啊!你!」
「为、为什么我会是白痴?」
「我说啊,呆瓜寅,为什么本大爷非得去找那种野乌龟不可?那本来是我那笨哥哥在路边捡回来的野乌龟耶。而且还是在暴风雪的日子!暴风雪的日子在路上乱晃的乌龟也有问题,可是碰上那种乌龟,把它给捡回家的我哥、还有宝贝地供起来养的我爸更有问题!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疯狂的家庭?我的家人为什么每一个都是神经病!」
被榎木津评为疯狂的榎木津一家,究竟疯狂到什么地步?真是无法想像。
「那只乌龟……逃走了,是吗?」今川确认似地问。
「不是啦。」
「一定是。」和寅说,「不管有多怪,它都一样是乌龟呀。哦,乌龟总共有三只,总一郎大少爷在暴风雪的日子捡回来的不是千姬,是龟千代哟。千姬和兰丸是我父亲买回来的。因为老爷说只有一只太孤单了。」
「你父亲也是蠢人一伙!」榎木津说。
「我父亲只是对主人忠诚罢了。对了,听他说,千姬这只乌龟常常动不动就迷路,不晓得跑哪儿去。老爷把它带去赤坂的料亭※,结果不见了。」
(※日本高级料理店。)
「谁叫我爸自己笨到带乌龟去料亭。」榎木津不屑地说。
我觉得这一点倒是说得没错。
「我没道理去帮忙找那种笨蛋宠爱的迷路龟!」
「那要买新的乌龟吗?」
「就、跟、你、说、不、是、了!乌龟乌龟乌龟,你们是夜市给人钓乌龟的吗?白痴啊!我说的是kame!」
「听不懂。」
真的不懂。
「啊啊啊……!」榎木津耸起肩膀,「喂,你以为我何必叫你这种丑陋的动物过来?我可没有赏玩你那张怪脸的嗜好。喂,大骨,你是干哪行的?卖乌龟吗?鳖料理的师傅吗?」
「哦……原来是kame啊。」今川恍然大悟地说。
可是我完全无法理解,和寅也半张着厚厚的嘴唇。今川接着问:
「是怎样的瓮?」
「唔……青的。」
「青色的……瓮吗?」
今川这么回话的时候,我总算理解了。
他们说的kame。指的是水瓮、酒瓮这类的瓮。今川的职业是古董商,所以应该是这样没错。榎木津原本就受父亲委托去寻找某某人的瓮,因而找来旧识的古董商——是这么回事吧。
瓮与龟的发音都是kame。但两者重音不同,而且从说话时的状况来看,一般是不可能搞混的。但榎木津不管是抑扬顿挫还是重音都很随便,难以辨别。虽然他没有口音,却总是任意胡乱发音,更教人难以辨别了。
和寅总算说,「哦哦,原来是说瓮啊。」
「可是只知道是青色的瓮,也无从找起呢。」
今川露出似笑似哭的表情,他在伤脑筋。
榎木津命令这样的朋友说,「随便什么都好,给我说出陶瓷器的名字!」
今川以湿漉漉的口吻屈指说了起来:
「常滑、信乐、唐津。」
「不对不对。」榎木津摇头。
「那……备前、荻、萨摩。」
「不是啦,不是那么好玩的名字。」
「还有……丹波,呃……越前、伊贺……珠洲、濑户。」
「完全不对。」
「不是吗?唔……上野也有叫做高取、京烧的陶瓷器。」
「怎么都是些地名似的名字?你不是在唬我吧?」
「我、我没有唬人。我才没大胆到敢唬榎木津先生。那是……啊,会不会是伊万里?例如柿右卫门、古九谷……可是既然是瓮,似乎不会是伊万里……会不会不是瓮,而是壶?」
「不是壶,是瓮。」
「壶和瓮有什么不一样?」和寅问。
这么说来——虽然我也没有认真想过——我的确不了解壶与瓮有什么差别。
榎木津立刻回答,「不知道!」
「您自己也不晓得嘛。」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好随便。」和寅说,他改问今川,「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窄口的是壶,开口像这样浑圆的是瓮,开口更大的是钵——我想大致上是这样区分的,但不是很明确。不过一般来说,瓮里面有像常滑、信乐这类无釉或自然釉——质地比较粗糙的,但伊万里那种有染色花纹的就不叫瓮,都称为壶。不过这只是我的印象而已。」
「用途不同吗?」
「不清楚,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古董先生不是专家吗?」
「我是古物商。」今川拖长了声音说,「若是陶艺家或研究家,或许了解得更清楚,但是没什么人会将瓮和壶当成古董。」
是这样吗?听他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如此。
毕竟是日用品。
「茶人之中似乎也有爱好家,但为数极少。一般的行情很低,因此我也不太有机会经手买卖。瓮到杂货店买也非常便宜,因此不会有人特地去买老瓮。」
「这样啊。」和寅低吟说。
「不过这一行里面也有潮流这回事,今后若是受欢迎,瓮的行情也有可能看涨。所以也有人预估到这一点,趁便宜的时候到处搜购。」
「先行投资啊。」和寅佩服地说。
「我说啊,」榎木津眯起了眼睛,「你们在讲些什么?跟那种事无关吧?现在对你们这些奴仆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了解瓮跟壶的不同吗?大错特错!是查出我这个主人从老爸那里听来的瓮的种类吧!混帐东西!」
榎木津神气地叫嚣,「不要为无聊的事浪费时间!」但我想只要直接听到的榎木津记得,根本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听到的本人都不记得的事,我们怎么会知道?」和寅说,又向我征求同意说,「对不对?」但我没有附和。
不出所料,榎木津不悦地瞪着和寅。
「你说什么?」
「这一切全都是、呃……」
「你们反正不管再怎么努力,一生都只能是奴仆,既然一样是奴仆,就当个可以闻一知十的优秀奴仆怎么样!朝奴仆王迈进!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境遇,都不要忘了努力。快,猜出我老爸说了什么!」
榎木津说完,胸膛挺得更高,模样不可一世。
话说回来……从榎木津的口气推测,看来我也被算进奴仆当中了。
今川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浑圆,以这种独特的表情说着,「是这样吗?」他就像头野兽,完全掌握不到喜怒哀乐。
「不过……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没有线索。代表性的陶瓷器古窑和有名的产地,我刚才都列举出来了。」
「就只有那些吗?」
「就只有那些。」
「真的吗?」
「其他就只有更零碎的,像是各个窑场或作家的名字……或是以瓮的形状、花纹来分类。那样的话……」
「那不是吧。」榎木津说,「我爸哪可能知道那么琐碎的事。他是个傻子,对没兴趣的事物毫不关心。我是他儿子,说的绝对不会错。他会搞书法,可是不会烧陶瓷,所以对陶瓷完全不懂。前些日子他也才用门户还是井户的高级茶碗装纳豆偷吃,被我妈给骂了。」
「井户的茶碗!」
今川一脸兴奋,不过那大概是吓一跳的表情吧。「那很贵吗?」和寅问。今川这会儿露出被打上岸的鲤鱼般的表情答道:
「名品的话,不下三位数。」
和寅屈指算了算,然后问:
「三位数……?难道后面的单位是万吗?
」
「是万没错。」
和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用百万单位吃纳豆……不愧是大老爷,器量过人呐。」
「他只是个笨蛋罢了,不是器量过人,而是不知道容器的价值。你这蟑螂人,不许称赞那种老头。」
「我哪里是蟑螂了?」和寅以哭腔说。就连和寅这个称呼都是绰号了,实在没什么好抗议的了。
「可是你不是老是窝在厨房吗?而且还在那里打混。你这种东西根本无足轻重。总之大骨,还有没有其他的?」
「其他的……像是别国的?例如刚才提到的井户是朝鲜陶器。这是茶人喜好的陶器,价格都十分昂贵。」
「有三位数吗?」
「只要茶人喜欢,就会变得昂贵。然后还有中国的……中国地大,产地也非常多,而且还可以追溯到八千年前。依年代、土地,可以分成非常多的种类。像是彩陶、唐三彩、青瓷和白瓷……」
「就是它!」
「白瓷?青瓷?」
「青瓷。」
今川将半张的嘴张得更大了些:
「是青、青瓷吗?」
「是青瓷,某某青瓷。」
「说是青瓷,也是五花八门。青瓷原本是中国南部,浙江和福建的瓷器,后来流传开来,中国各地都开始烧制,现在不仅是朝鲜和日本,整个东亚皆有生产。而且起源还能够追溯到殷周战国时代。后来三千数百年之间,直到现在都还在生产。」
「这又怎么了?」
「所以说,就算说是青瓷,依时代和产地,种类也……」
「是什么增加青瓷还是减少青瓷的。」
「咦?」今天的嘴巴张得更大,几乎是全开了,「是砧、砧青瓷吗?」
「对对对,就是它。」榎木津高兴地点头,「我那蠢老爸是逭么说的。」
「那是……很了不得的东西吗?」
我问,今川张着嘴巴点点头:
「砧、砧青瓷在青瓷之中,也是被誉为釉调最美的一种。严格来说,它是指浙江南部的龙泉窑,在南宋时期发展出来的样式,同时也用来指称最高级的青瓷。像是据说丰太阁※也喜爱的东山名产的大内筒、山科昆沙门堂的万声等就是砧青瓷,有许多上品流传至今。」
(※指丰臣秀吉(一五三六~一五九八),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原本为织田信长部下。于信长死后统一日本。)
「很贵吗?」
「小小的点心皿也要五到十万。」
「噢!」和寅惊叫。
这个打杂的真是个俗物,只要谈到钱,反应都特别敏感。另一方面,榎木津对这方面似乎全无兴趣,伸了个懒腰说:
「……就是那个增青瓷的瓮。」
「是砧。」
「差不多嘛。喏,就去找那个。」
「什么?」
「去找。没问题吧?」
「什、什么没问题……」今川大为动摇。
但是那张怪脸就像戴了张面具似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没、没有那种东西。连我也难得见到真货。」
「有啦,有。」榎木津夸张地说,高兴地笑了,「我说有,就是有。你连找都没找,说那什么话?再说……这么说来,刚才我那蠢老爸说了,要是没有那样东西,政府跟泰国之间推动的叫什么的计划好像就会告吹了。」
「泰国?你是说东南亚的那个……?」
「还有其他的泰国吗?」
「逭……」
岂不是所谓的国际问题吗……?
我哑然失声。
2
隔天我去了中禅寺秋彦的家。
榎木津命令今川「一两天之内给我找到砧青瓷的瓮」后,就把他给轰了出去,然后吵着说肚子饿了,我便拿出带来却找不到时机拿出来的最中※,榎木津只吃了一半,就突然出门了。结果——或者说如同预想,我不知所为何来地离开了侦探事务所。
(※最中是一种和菓子,用两片圆形薄糯米皮包甜馅而成。)
总觉得消化不良,教人内心怪难受的。
那终归是与我无关的事,而且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个难受法,总之我想找个人倾吐。
话虽如此,又不能找不认识榎木津的人诉说。
因为首先光是要说明榎木津这个人就是件大工程,而且就算辛苦地说明,应该也是白费工夫。因为要人相信有这种破天荒的人存在,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从这一点来看,若是找中禅寺说,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与榎木津是老友,当然清楚侦探是一个什么样的怪人,而且虽然外表看来难以亲近,却意外地是个普通人——大概吧。以这个意义来说,要倾吐我在侦探事务所所见所闻的前后经纬,中禅寺是最佳人选。
我在午休时间连络,主人欣然允诺与我见面。我匆匆结束那天的工作,前往京极堂所在的中野。
一到那里,我就受到了晚餐招待。
仔细想想——不,根本用不着想,我拜访的时刻正巧就是晚餐时间。会被人认想我是来白吃晚餐的也无可奈何。话虽如此,就算我辞退,也不能干坐在那儿看着主人用餐。在形同暗示「给我饭吃」的时间拜访,再客气也太假惺惺了。我诚惶诚恐地接受招待。
我内心七上八下,真担心会被误会成一个厚脸皮的家伙。
可是中禅寺的夫人和冷漠的主人完全相反,既亲切又热情,让我更是惶恐了。我想这个家应该常有我这种不速之客,其中应该也混进了榎木津这种等级的怪人,所以夫人也习惯应付客人了。
我这把年纪了还是单身,饮食生活也不例外,十分乏善可陈。
对我来说,中禅寺家的晚餐真是再美味不过了。
「最中不行呐。」古书肆一身感觉有点时代乱错的和服装扮,喝着饭后的茶说道,「那家伙痛恨干燥的糕点,恨得跟杀父仇人没两样。特别是饼干、最中那类连口中的水分都会吸收掉的糕点,他从来没好好吃完一整个。」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那是我们当地的名产呢,「我惹他不高兴了吗?」
「他没有不高兴。」中禅寺一本正经地说,「他不是忍着吃掉了半个吗?以他而言,这是相当大的努力了。这要是……比如说你们谈到的关口拿来的东西,一定会当场遭到他猛烈攻击,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啊……」
这也太惨了吧。
「都不晓得吃过多少次苦头了,那家伙就是学不乖。」中禅寺说。我第三次确认自己的决心:千万不能变成那个样子。
「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人喝完茶后,这么说道,抱起胳膊。
「这话意思是……?」
「榎木津说的外务省的计划,指的是日泰通商协定吧。根据新闻报导,再不久就要签订了……」
「若是作废,会很不得了吗?」
「是啊。」中禅寺搔搔下巴,「据说协定签订后,大量的泰国米就能够廉价进口我国了。我对国际情势跟政治没什么兴趣,所以不清楚详情……可是这好歹也是国家之间的问题,我实在不认为会因为那种私人因素而作废。」
「就是说啊……」
这是榎木津最拿手的——或者说,应该是榎木津父亲的玩笑吧。我这么说,中禅寺便纳闷地微微偏头说了:
「可是说到榎木津的父亲……他这个人是不开玩笑的。以为他在说笑,结果是认真的——这样的例子层出不穷。我就知道好几个事后知道真相,吓得脸色发青的人。据我听说……是榎木津父亲的部下冒犯了与泰国王室有关的高贵人士,是吧?」
「嗯。听说好像是不小心摔破了青瓷的瓮还是壶。而那是对方非常宝贝的珍品,对方气得火冒三丈。为了致歉而送上的壶,对方好像完全看不上眼,要求说他不强求把摔破的东西恢复原状,但至少要赔上一样的东西……」
「赔上青瓷的瓮?」
「是这个意思吧。」
「不晓得他们赔什么给对方呢。」
「是啊……」
从榎木津的话里,完全听不出正确的来龙去脉。今川推测可能是信乐烧。
我这么说,中禅寺便摸了摸下巴:
「信乐啊……信乐与青瓷可是相去颇远。」
「相去很远?价钱差很多吗?」
「这跟价钱无关。青瓷的确是有不少昂贵的作品,但也要看货色,若是上好的陶瓷,信乐烧也一样身价不凡。可是……怎么会送壶给对方?」中禅寺不解地说。
「今川先生说,壶和瓮的身价并不怎么高。」
「嗯,以古董来说,是不怎么受欢迎。或者说白一点,壶和瓮不是茶道道具。像瓮,根本就是日用品,和茶道、花道无关。」
「这跟茶道、花道有关吗?」
「道具这类的东西原本就是新的比旧的昂贵。这是当然的。在古旧中寻找价值,原本就是十分特殊的情形。只有在重视侘、寂※的世界里,才能彰显古旧的价值。不管怎么样,出大钱买东西的是那些圈
子的人,若是没有买家,价钱也炒上不去。例如说像旧的小便斗,就算做得再精美,也没有人会买吧?是一样的。」
(※侘、寂皆为茶道中的概念,为闲寂、古朴的趣味。)
「哦……」
「而且瓮这一类的东西,就算买新的,也要不了多少钱,做为旧货的需要也不多。其他种类的道具就算有些磨损,还有其他用途,但瓮一旦破了就没用了……不过这个情况,国内的行情应该不怎么重要。反过来的情形倒是有的。」
「什么意思?」
「外国人的价值观又是另一回事。有可能发生国外的风评影响了国内的流通行情的事情。若是在国外的知名拍卖会上标出高价,国内的身价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是这样吗?」
「是啊。现在壶与瓮的确不像花器和茶碗那样受到珍视。我刚才也说过,我国的书画古董,价值有着与茶道、花道辅车相依的一面。但是放眼海外,绝没有这样的情形。博物学式的志向与艺术性的价值判断,基准原本就不同。若是从不同的基准去看,不管是便器还是木屐,都具有十足的价值。事实上,壶和瓮似乎也开始受到瞩目了,重点就在于是不是上品。」
「难道送给对方的是粗劣品吗?」
「不,榎木津前子爵这样的人,绝不可能送粗劣品给别人。而且对方是他国的要人,再加上又是赔礼……他一定送出了相当高级的上品。在金额方面也是相称之物——不,应该送了价格更胜于原本物品的货色才对。」
「那……」
「一定是喜好问题。」中禅寺说。
「喜好?」
「嗜好,不是孰好孰坏的问题。如果那个人热爱青瓷,或许不懂得信乐烧的好。不过,也并非没有可能是前子爵交代的赠礼负责人看轻人家了。」
「负责人觉得反正东南亚的人不懂陶瓷?」
「没错,但是绝没有什么东南亚的人就不懂陶瓷这种事的。日本人之中,还有不少人摆脱不掉战时的植民地政策思想。若是到现在还自以为是亚洲的盟主,真可以说是傲慢到家了。我国只不过是亚洲的一部分罢了。就算有文化差异,也没有优劣之分。然而却有人只听到南方,就兴起文化水准低落的错觉,实在伤脑筋。像是青瓷,越南等地也生产得十分兴盛。泰国有座叫沙旺卡洛的窑址,也生产出色的青瓷,伊斯兰文化圈也有青瓷生产。虽然对方的基准可能不同,但不可能不懂好坏……」
中禅寺说完后,叨起香烟。
「……不管怎么样,对方不满意就是了。可是……这么一来,也不是只是青瓷的瓮,什么都好吧。」
「听说……是要砧青瓷。」
「哎呀……」夫人吃惊地出声。
「那果然很珍奇吗?」我问。
中禅寺皱起眉头:
「虽然我也是以贩卖旧货为业,但我是旧书商,对古董完全是门外汉。可是砧青瓷的话,据说也有国宝级的名品,有些东西甚至要价百万以上。换句话说,不是随随便便就找得到的。」
「这样啊……」今川没问题吗?
「原来砧青瓷这么昂贵啊。」
「不过,如果只是看起来像砧青瓷的青瓷,应该没那么贵吧。但真货可能就价值不斐了。」
「你是指……假货吗?」
古董似乎都一定会有赝品。
我记得叔父以前也曾经受骗,买到某某大师的挂轴赝品,气得跳脚。中禅寺轻描淡写地说,「的确,赝品似乎不少。」
「有那种看起来是青瓷,其实不是的瓷器?」
「我不是说那种假货。一样是青瓷。」
「我不懂。」
是太深奥,还是我太笨?而且我连青瓷是什么样的东西都不晓得。正在倒茶的夫人看到我纳闷的模样,微笑着说,「那儿的香炉也是青瓷。」
我闻言朝那儿望去,主人背后的壁宠堆积如山的书本上,十分随便地压着一个香炉。
那是个淡翠绿色的香炉,质地光滑,仔细一看,上面有着细小斑驳的花纹。
看起来很高级,可是摆得很随便。看样子是拿来代替文镇,用来压着薄薄的线装书,好不被风吹开。
「砧青瓷刚好就是那样的色泽。」夫人说。
「哦,那么……这也很昂贵喽?」
「不,五十圆有找。」
「那它是假货吗?」
「不是。」
夫人看着香炉,笑吟吟地说:
「那个香炉是在清水坂买的。色泽看起来很美吧?青色相当深邃,颜色真的就如同砧青瓷……所以我忍不住买下来了。」
中禅寺朝夫人努了努下巴,说:
「这家伙不懂古董,但很喜欢陶器。若放着不管,搞不好会自己烧起陶器来呢。」
「哎呀,你也知道呀。」夫人满不在乎地看古书肆说,「我正想开始学陶艺呢。」
「你要玩陶艺是不打紧,但可别沉迷过头,说要把店拆了盖土窑啊。我实在不认为你烧得出能卖的碗。」
「要是能烧出像那个香炉一样的作品,收入会比现在更好哟。」
「请、请等一下,这么说的话……这是……」
「这是不折不扣的青瓷,但不是古青瓷,是现代生产的青瓷。若是将它弄得古色古香一些,收进看似古老的箱子,在箱上随便写些来历……就成了赝品。」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总算明白了。
「青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当然,制作粗劣的不值一提,重点在于是在哪里、何时生产的。因为这是现今依然流传的技法,新作品要多少有多少。鉴定的关键在于当时流行的样式,以及用土及色泽。不过样式可以模仿,要重现过去的色泽似乎也相当容易。所以就算作者没有制作赝品的意图,类似的东西到处都有。因为技法本身并没有改变,只要条件偶然相同,就可以烧出一样的东西来。至于箱子、袋子、来历书等,只要有人伪造,就可以简单地弄出赝品来了。」
「原来如此。」
「但是,这次的情况不能用这一招。因为对方是外国人,还是只能以物品决胜负。这么一来,就算外表瞒骗得过去,也无法连胎土都唬过去,而且对方如果是真的想要砧青瓷,或许就棘手了。」
「很麻烦吗?」
「这个嘛……」古书肆沉吟,「砧青瓷是日本的称呼,只是日本人这么命名而已。现在好像没有那么严密的区分,不过原本砧青瓷指的是南宋时代,浙江龙泉窑烧出来的瓷器。」
今川也说了一样的话。
「同一座龙泉窑烧出来的,元代的叫做天龙寺青瓷,到了更晚的明代,则称做七官青瓷。每一种色泽都有微妙的不同,瓷器本身也不一样。天龙寺青瓷比较多大尺寸瓷器,七官青瓷则多是精致小巧。砧青瓷好像有许多是模仿殷周时代的青铜器和玉器形状的产品。所以实际上比起是否为龙泉窑所出产的瓷器,或出产的年代,好像也更为简略地依样式和色调来区分。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些称呼和区分,都是只有我国才通用的名称和区分。」
「在国外不通用吗?」
「与其说不通用,对方应该并不是以称呼来区分,应该是类似『我要南宋时代的龙泉窑烧出来的瓮』地指定时代和窑址的要求吧。」
「哦……」
「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好的青瓷,除了符合指定条件的东西以外,全都不行。我不晓得对方提出了什么样的条件,不过符合对方条件的瓷器,在我国是被称为砧青瓷的瓷器——就是这么回事。如此一来,就等于对方要求交出真正的砧青瓷。」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桩难题。
说起来,那个时代,叫什么的中国窑,真的有烧什么瓮吗?真的有砧青瓷的瓮这种东西吗?
我这么问,中禅寺再次摩娑下巴,悠哉地说:
「瓮……瓮啊……」
榎木津说不是壶,而是瓮。
「瓮……跟壶不一样吗?」
「一样啊。」中禅寺说。
「一样吗?」
「若是不要勉强地加以区分,它们是一样的东西。所谓kame。简而言之就是以土制成的液体容器。开始有瓮这个称呼,是中世以后的事,这是人类最早制作的土器。古时候有斋瓮(yuka)、瓮(mika)、罐(hoto)等等的各种称呼,这个瓮(mika),可以说是kame的原型。是酿酒等等的时候使用的器物。它像这样,口是略窄的。」
中禅寺以双手比画形状。
「只是现在,连口开在上方的陶瓷器……还有呈倒过来的吊钟状的陶瓷器,像弥生土器等等的,都称为kame,不过用来盛装、贮藏、或是炊煮用的器物,原来并不是kame,所以我想这种东西可以另外称为深钵之类的。所以kame呢……其实该说是瓶。用来酿酒贮存的大容器是瓶,盛酒供人的小容器则是瓶子。」
也就是像小酒瓶那样的东西吧。
「至于壶的话,从字义上来看,它的形状是顶着盖子的圆形容器。是指用来贮藏或是搬运用的容器。
从形态来看,壶是口先窄缩起来,然后再一次往外开展……也就是有个颈部。」
没错,壶的确有颈。
「其中有长颈的、短颈的,也有无颈的。长颈壶的形状像瓶子,至于无颈壶,形状上和kame没有区别。只是用途不同而已。不管是壶还是瓮,只要插上花,就都成了花瓶。」
说的也是。
「但是在中国的考古学中,只有宽口的才叫壶,短颈或无颈的称为罐;其他的都叫瓶。换言之,若在中国,瓮这个区分并不太有用。不过和瓮不同,壶并不限于土器和陶瓷器,也有金属制和石制的壶。另一方面,并没有青铜制的瓮。」
「哦,原来如此……」
比起形态,用途和素材更重要吧。
只有陶瓷器中有瓮也有壶。
「所以,所谓的瓮这种暧昧的区分方法,只有在日本才通用。有些在中国是明确的壶,在我国却被称为瓮。我不熟悉泰语,所以不知道那名要人是怎么形容的……或许泰国也没有那样的区分。不过他要的不是土器也不是青铜器,而是青瓷嘛。像是口非常细的细颈口瓷器,与其说是壶,大部分都是花瓶。此外的大致上都是瓶,所以他大概是说瓶吧。」
「瓶吗?」
「所以,唔,其实没什么不同。」中禅寺说,「问题不在这里。不管是瓶还是壶,都是一样的。」
「意思是就算不是瓶或壶……根本就找不到青瓷?」
「对,一般古董店是找不到真正的砧青瓷的,那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东西。可是榎木津也真过分,今川是个非常认真的老实人,他一定正到处拼命寻找吧。」
中禅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乍看之下仿佛深深地为不幸的古董商担心,但也像是觉得这情况很好玩。会说他看起来担心,是因为他平常就是一脸不悦,但肚子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就没人知道了。
「会找不到吗……?」我说,不出所料,中禅寺稍微笑了:
「不,我想应该不至于找不到,古董商之间都有横向连系。就算有价钱谈不拢的问题,只要找上一阵子,应该是找得到。可是也不是找到就没事了吧。」
「有可能……是赝品吗?」
「不不不,」中禅寺摇手,「陶瓷类的鉴定的确很难。就算有知名鉴定家的鉴定书,也不能就此放心。古董这东西有几个不同的面向,这些面向是无法完全彼此相符的。这就是它的困难之处啊……」
「我……不太懂。」
「这样啊……例如说呢,这若是考古学的话,只要能够查出制作年代和生产地点,这样就够了。因为查出来的结果,就等于那样东西的价值。科学鉴定法虽然还不够成熟,但也是日新月异。现在只要分析釉和胎土,就可以了解大致上的资讯,接着对照文献的话,就可以查出更深入的细节。如果技术再进步一些,即使是非破坏性检查,也能够做到精密的检验吧。但古董品还有另一个叫做艺术性价值的面向——价值基准。」
「光靠年代,无法决定价值是吗……?」
「是啊,因为是美术品嘛。无论有没有考古学上的价值,土器的碎片若只是单纯的物品,就只是碎片罢了,废土而已。但是美的基准十分暧昧,就算是碎片,也会说它是值得鉴赏的事物,也是有所谓美丽的碎片这样的东西吧。稀少价值与美的价值,总是若即若离,这问题就像鸡先蛋先……」
这比喻教人似懂非懂。
「再者……古董店经手的物品全是器物、道具。也就是可以用的东西,或曾被人使用过的东西,对吧?原本古董是行家的风雅趣味。行家不爱艺术这种土里土气的东西。他们重视的是做工。所以像古董,若是无法当成道具使用,无论有再高的考古学价值,或是再怎么美丽,对它的评价还是会有所不同……」
「原来如此。」
「然而……古董商是将这些古董做为商品拿来买卖。古董商是生意人,不是学者,也不是美的评审。只要卖得出去,就算是废土也能变成商品,这就是现实。反过来说,若是卖不出去,管它再美、再古老,或是还堪使用,依然是垃圾。就是这样各种面向错综复杂地交错,才会综合决定出所谓古董的价值。物品本身是没有价值高低可言的,原本也没有真假货的区分。价值就像围绕在物品身上的静电一样,古董商必须看清它才行。极为精巧的假货,与只是古老的粗劣真货、数量泛滥的真货,与全世界只有一个的假货——哪一边比较昂贵……?」
「哦……」
这问题的确非常棘手,古董业真的是个很难靠常理去闯荡的行业。
鉴定者是否眼光精准,也会大大地影响收益。透过估价,十圆的东西有可能变成一万圆、十万圆,反过来也有可能。
最重要的是,能够决定事物价值的立场非同小可,这碗饭实在不是我这种人捧得起的。
我的脑中浮现今川有如鲤鱼旗帜般的容貌。
「即使弄到了手……今川先生也很难鉴别出真伪,是吗?」
「这一点倒是无所谓。」中禅寺说,「即使今川鉴定出不来,也有许多人能够鉴定。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件事是从榎木津干麿前子爵那里传出来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我也觉得似乎是个大问题。
中禅寺以有些伤脑筋的动作搔了搔头说:
「也就是说,榎木津的父亲地位比今川要高上太多了。今川是个才初出茅庐的古董商。虽然这是他的职业,但资讯搜集能力还是有限,也没有机动力。业者之间的横向连系也不是那么可以指望的。」
这样吗?
「另一方面,榎木津前子爵是在各界都很吃得开的名士,而且还有多得数不清的手下和财产。就算是待古庵花上十天都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一个的物品,凭着榎木津干麿的财力和人脉,大概一个小时就可以找到十个了。这是洞如观火的事实。」
「哦……」
那……为什么他不自个儿找?
「问题就在这里。」中禅寺说,「我想榎木津的父亲应该已经找到好几个砧青瓷的真品了。」
「咦?」
「可是他不中意吧。」
「什么?」
「他不中意。」中禅寺说,狡猾地笑了。
「不是对方不中意,而是榎木津先生的父亲不中意吗?」
「应该是。那个放荡雅士的前子爵大概有什么无法释怀的地方。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拘泥什么,但可能是有什么地方不合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他才不中意搜集到的瓶吧。所以……这事才麻烦。」
「怎么这样,找到那么多连找出来都困难重重的东西,却不中意……这岂不是太奢侈了吗?」
「那是我们庶民的感觉。」中禅寺说,露出窝囊的表情,「就算是我们,要挑选五圆十圆的东西时,也是会可笑地挑剔个老半天,说花样不中意、颜色不合意,不是吗?要是知道东西是店家出清库存的,还会东挑西捡,最后却不买。跟这是一样的。」
「这……是这样没错啦……的确是一样的……一
「若非如此,就算是放荡的前子爵,也不会想到要去命令那个不肖的放荡儿子。榎木津动不动就把自己的父亲说得像是笨蛋国的国王一样,但他的父亲也一样,把儿子当成笨蛋国的皇太子。他们完全不信任对方,是全世界最不相信彼此的父子。」
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一对父子?
「他们感情不好吗?」
「感情很好,只是彼此不信任。」
这算复杂还是单纯?我这种凡人实在不太了解。
「不管怎么样,既然都去拜托如此不信任的对象了,可以说他是放手一搏了。孤注一掷。因为用正攻法来也没办法,所以才把心一横,选择了旁门左道。所以……」
「所以?」
「关键就变成……能爆出多大的冷门了。」
「冷门……?」
「对。榎木津的父亲想要多偏离一般价值基准的物品——他认为要多稀奇古怪,对方才能接受,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既不晓得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也不晓得榎木津前子爵怎么解释那些条件,所以根本无从猜想。」
那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中禅寺仿佛事不关己地说。这也是当然,本来就不关他的事。
不过就像他与榎木津的关系如此,他们对关口这个小说家的态度也是,这些人的权力关系,旁人实在是难以摸透。
「事情会变得怎样呢?」我问。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一脸诧异:
「会怎么样?……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
这样可以吗?
「这不是国际问题吗?」我这么说,中禅寺的表情更诧异了,
「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想这并不是会受到那种事影响的国际问题啊。」
「可是条约……」
「这是榎木津父亲的消遣。再说他这个人不理俗务,不管两国外交会如何,或是会有损国益,我想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对他来说,比起国家会不会覆亡,蟋蟀能不能过冬是更重要的紧急问题。只是榎木津的父亲是个耿直的人,他毋宁是真心诚意想为部下的失礼赔罪——嗯,应该也不是吧。我想八成是因为那个泰国人的要求很有意思,所以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总之……」
你也是,和榎木津那种家伙深交,不会有什么好事——古书肆板起了脸接着说。
「哦,唔……」
「你真教人担心呐。」
「是吗?」
「好奇心旺盛不是件坏事,但和蠢蛋交往,是会碰上蠢事的。这次的情况,今川也是个傻子。不愿意的话,拒绝就好了。既然他不拒绝,也就是乐得去做。那些好事之徒……就别理他们了。」
不是不拒绝,而是拒绝不了才对吧?
我穷于回答,踌躇不决,结果夫人开口了:
「真冷淡。」
「谁冷淡了?」
看到丈夫生气回嘴的样子,夫人笑了。
被嘲笑的丈夫有些不高兴:
「有什么好笑的?」
「这还不好笑吗?嘴上说得这么冷血无情……但你也没资格说人家吧?这个人呀,就是因为自己老是拒绝不了,才说这种酸话呢。嘴上老是推说不要不要,却总是一头栽进麻烦事里,不是吗?最好事的其实就是他。」
「瞧你把我说得多不堪。」老公说,望向夫人,「我哪里酸了?我好心得很。我不是好事,是好心。因为好心,才会每次都吃大亏,不是吗?我好心到都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这会儿是榎木津,那会儿是关口,平常人的话,早就跟他们断绝关系了……」
夫人笑得更深了。
「喂,别笑。就是太清楚榎木津带来的灾祸,我才会以身作则地提出忠告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说起来,这事我真的爱莫能助。如果我是砧青瓷收藏量全日本第一的好事之徒,拥有整座仓库的砧青瓷,那还另当别论。就算我不是当事人,若是帮得上忙,也会宽宏大量,主动出面说可以找我商量。可是不巧的是,我们家有的只有书,说到瓶,只有胡乱搁在店门口的旧瓶而已。而且啊,就连这位先生,也只是碰巧在场的局外人。当事人是榎木津和待古庵,又不是待古庵跑来叫我帮他。」
「可是今川先生正处在困难的当头,这岂不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吗?」
「这谁知道?」
「可是今川先生失败的话,榎木津先生也会过来吧?」
「他来了我也不理。叫他去找关口。」
夫人再一次愉快地笑了。然后她说:
「那间……赤坂的壶宅子……」
「咦?哦,你说上次来委托祈祷的那家?」
「那里的话,会不会有砧青瓷的壶呢……?」
「要找的不是壶,是瓶。嗯……可是……」
中禅寺把脸别向旁边,一瞬间露出沉思的模样。
「……或许有。」
「请问你们在说什么?」我跟不上夫妇的对话,开口询问。中禅寺微微歪起嘴巴说:
「有个壶狂……」
「壶狂?」
「也就是搜集家,还是该说偏执狂?总之他将古今东西、只要是看到的壶、瓶,全部搜购下来,不管是房间还是庭院,全都摆得密密麻麻,是个壶收藏家。不,正确地说是以前有这样一个收藏家吧……」
「那个人……过世了吗?」
「过世了。好像是上个月初过世的……」
「那里有砧青瓷?」
「根据我听到的,嗳,那里的收藏是玉石不分。从不值几个钱的破瓶到珍贵得教人眼珠子蹦出来的奇珍异品,应有尽有,堆得是水泄不通,毫无立足之地,有好几百个……」
不过那户人家的话,或许也有砧青瓷——中禅寺低喃说。
「连那种东西……都可能会有吗?」
「因为就算是夸大其词,那里的数量也相当惊人。据说那个人在战前非常有名,只要有古董拍卖会就一定出席,一碰上壶啊瓶这类东西,再怎么勉强也一定要买下来。唔,不过就像先前说的,壶和瓶不受欢迎,似乎可以不费什么工夫就弄到手。打听之下,才知道他原本是士族——好像是山田长政※的后代什么的——当时是个有钱人。少部分的壶姑且不论,大半的瓶类是一文不值,只是收集到了那个量,花费也不容小觑。再说有时候也会偶然碰上名品。听说他一参加拍卖会,就会意气用事,无论如何都要标下,在那个圈子是个大名人。」
(※山田长政(?~一六三〇),江户初期前往海外,在暹罗成为日本城首领。)
「那么今川先生也……」
会知道这个人吧?
「不……我想今川应该不晓得。他是在战后才转行当古董商的,虽然可能也听说过传闻吧。」
「那,中禅寺先生刚才说祈祷是……?」
「哦,那个啊……」
中禅寺当然是个古书肆,但据说本职是住家附近一间小神社的神主。而身兼神主的古书肆,另一方面也以为人驱邪除魔的祈祷师为副业。
为人祓除依附在身上的坏东西,是中禅寺的第三样工作。
虽然我不清楚,但大概是除魔师、祈祷师之类的。的确,他似乎拥有那方面的丰富知识。但像这样与他谈话,又觉得他这个人十分通情达理,实在不像个迷信的人。虽然口若悬河,但看起来完全不像个祈祷师……
「人不是说器物经百年而得灵吗?」驱魔师说。
「哦,旧道具会变妖怪的传说……」
「前来委托除魔的,是过世的收藏家的孙女。委托人是位单身小姐,她说她怕壶。」
「怕壶?这也太妙了。」
「嗯,她说死去的祖父好像附到了壶上,让她坐立难安。嗳,家中有那么大量的壶,也难怪她会觉得里头有什么会招来怪异的东西吧。而且听说就算想要处理,也处理不掉。」
「为什么?」
「听说是牵涉到遗产继承之类的问题,变得非常麻烦。因为整栋屋子包括壶在内,算做一整个财产。可是祖父因为沉迷于嗜好,欠了许多人大笔债款。孙女虽然想要卖壶还债,清算一番,却有罗嗦的亲戚跑出来碍事,迟迟谈不妥。」
真是麻烦。
「委托人因为这样,无法离开壶,在偌大的屋子里心不甘情不愿地与壶生活在一起,精神渐渐失常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世上的烦恼还真多。
只是我还可以理解和婆婆住在一起的辛苦,但和大量的壶一起生活的恐怖感受,我实在是难以想像。
「我要准备町内会的秋季祭典,会忙上一阵子,预定下周才要去拜访……」
「告诉今川先生一声也好嘛。」夫人说,「对方也想把壶处理掉,不是吗?」
「是啊。只是……古董商应该已经蜂涌而至了吧。有收藏家过世的时候,业者之间消息传得很快的。能卖的东西,现在应该都已经卖掉了,若是不能卖,就算今川现在再去,对方也不肯卖吧。就算被人买去了,如果里头有砧青瓷,消息会立刻传开,他现在应该也已经知道了……也有可能风评、宣传与实情大相径庭,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呢。」
「这才是没有人知道吧?」夫人说。
「唔,也是。」中禅寺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说了声「失陪」,离开客厅。然后短短一分钟就回来,「好像不在,没人接。」
他应该是打电话给今川吧。
「他一定正在四处寻找。」夫人说。
「那我……明天去看看,好吗?」
我这么一说,中禅寺夫妻同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连我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这种话,但既然都说出口了,也没办法收回。我没办法,问了待古庵和壶宅子的所在地,辞别了中禅寺家。
夜已深了。归途中,我在耸立于夜空的鸟居另一头,望见了中禅寺担任宫司的神社。
3
隔天我前往今川雅澄的店。
我在中午结束工作,匆匆赶往待古庵,因此下午一点就到了,但店门果然关着。
今川一定是——大概是毫无指望地——外出寻找砧青瓷的瓶了。我想像起面相古怪的打董商汗流浃背、东奔西走的模样。
为了慎重起见,我一早僦打电话过来,但当时也无人接听。
我早已预料到今川不在,所以我把带来的信夹在门口,乖乖回去了。信上写着壶宅子的事,并请他连络中禅寺询问详情。
夹好信后,我发了一会儿愣。
我甚至付出中断工作的代价来到这里,到底是想干嘛?——我这么想。
我和今川的关系,只有前天见过一次面而已。当然也没有深交、亲交。别说是亲交了,老实说,就连今川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不清楚。他对我也没有什么道义恩情,所以毫无理由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尽管如此,我却似乎是莫名奇妙地兴头十足。
这也不是什么骑虎难下的状况,要说情势使然,我也不在那情势之中。就好像什么都还没做,
却停不下来似地,非常古怪。
我望着陌生的青山景色,无精打采地走着,毫无生产性地自问自答起来。
我……大概是想当个好人吧。
多讨厌的结论啊。
可是……我觉得就是如此。
我只是想要装好人而已。我想对与我没什么关系的今川亲切,听他说句,「你真是帮了我大忙。」就算派不上用场,也希望能被当成一个好人吧。
——被谁当成好人?
我想被今川称赞吗?
不对。那么是……
——想被侦探称赞……吗?
我……难道是想获得榎木津的青睐吗?想被那个无论是世间常识、权力构造、社会框架都完全不适用的榎木津……认可吗?
——为什么?
我一定是陷入错觉,以为从先前的事件获得的人脉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我觉得人际关系多是以惰性成立的。
不管是睡是醒,父母亲就是父母亲,即使完全不期望,只要就职,就一定会附带有上司、下属。就算是辛辛苦苦找到的适合自己的职业,也不能选择上司,即使那是依上司素质挑选而来的职场,同事和后辈也不可能尽如人意。他们只是出于各自的理由待在那里,算起来就像是工作的附属品。同样的,邻居无法挑选,朋友也是半斤八两。说起来,自己能够参与的集团十分有限,就算要选择朋友,也只能从中挑选。仔细想想,毫无理由地积极想要和某人攀关系,或主动想要疏远谁的情形应该是少之又少。
说穿了……人都只是在不可抗力形成的既有关系框架里,主张着自己的好恶罢了。
在这当中……我主动地接触了榎木津。
——我是主动的吗?
或许这也只是误会——自以为是罢了。
可是我觉得我与榎木津的接触,确实是发生在极为类似于此的状况下。
上次决定要委托榎木津侦探工作的人是我。
虽然有朋友推荐,但至少决定委托这一点,我并没有遭任何人强迫,也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这次我甚至不是委托人,所以也毫无利害关系。
事到如今,就算与榎木津那种人往来,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
既不期待,也不被期待,但也不是无法期待,只是随波逐流地待在那里——对于甘于这种生活的我来说,不是出于所迫,而且不计得失地与人发生关系……这不是意义极为重大的一件事吗?
——有那么夸张吗?
即使退百步来看,我与侦探的邂逅也确实是无比崭新的事件吧。而且榎水津那种无法预料、目中无人的态度一定也有所影响。藐视人生,觉得人生毫无惊奇的我,觉得榎木津那种怪人行径真是新奇极了。
所以我才会期待在榎木津与中禅寺等人构成的圈子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吧。为此,我想要让榎木津和与他有关的一群人认同我,不是吗?若是这样,那么我这番不可理解的行动……
简而言之,就是想要吸引侦探的注意。
——怎么会?
这结论岂不是教人有点恶心吗?
我微微摇头。
就算某些人听了觉得这结论很可疑,我也没办法。因为榎木津的容貌俊秀无比,更教人想入非非了。就算遭到别人胡乱猜疑,我也无从辩解。我没那种兴趣,所以绝对不是那种意思。虽然不是……
此时我赫然回神。我到底……
——要辩解给谁听?
对自己无法理解的行动感到疑问,无聊地自我分析到最后自问自答起来不说,又为得出的结论失望,最后还对自己辩解起来。这状况实在滑稽极了。
我抬头,略为西斜的夕阳十分刺眼。
我开始觉得自己遭到榎木津玩弄了。
——说到底,我就是奴仆吗?
就是这样。
我有点沮丧。
这结论……还是一样讨厌啊。
硕果仅存的蝉唧唧叫个不停。
我在心底笑了一下。明明一再警惕自己绝对不能变成以被人欺侮为乐的人,回神一看,却已成了这副德行。这和被虐狂有什么两样?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我实在不太正常。上次糊里糊涂地被卷入,经历了稍微特殊的体验,让我有点自以为是了……吧。
只是这样罢了。
然后,
我注意到了,
——这里是哪里?
我停下脚步。
我不认得眼前的景色。我以为我正往青山一丁目的车站走,但是风景与来时看到的全然不同,或许我走过头了。
我回望后方,视野中的风景与前方的景象毫无二致。
看来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完全陌生的土地四处徘徊。我到底是从哪儿经过了哪儿,完全一头雾水。我觉得似乎上下了几次坡,但那完全成不了指标。因为这一带有许多坡道,据说光是这一区,就有一百三十几个坡。
——糟了。
这简直是被狐狸给捉弄了。这么说来,听说这一区过去也是狸、貉经常出没的区域。我四下张望,到处都是草丛和树荫形成的幽暗黑影。不能因为日头还高挂天际就掉以轻心,周围好像真有野兽潜伏似的。
我从来没有一边想事情一边走而迷路的经验。这是初次的经验,我顿时困惑起来了。
怪了,我是从哪里走来的?这里是哪里,这条路又通往哪里……?
简直就像活生生的呆子标本。
这状况真是教人想笑也笑不出来。
——完全失常了。
看来自从和榎木津扯上关系以后,我就一直失常。
那个游走在正常边缘的奇矫男子,拥有某种类似磁场的强力作用。只要处在他的影响下,连罗盘都派不上用场。
换言之,这可笑的状况的元凶就是榎木津,但他一定会嘲笑我的愚蠢吧。可是若是为了挽回名誉而采取行动,肯定会陷入更惨更可笑的状况。所以我这种平凡人必须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旦陷进去就逃不出来了。然后我想到了。
那个……
叫关口什么的小说家,一开始会不会也是像我这样……?
这时候必须冷静地判断状况才行。再继续像热锅上的蚂蚁般乱窜,可是会沦为榎木津所谓的愚昧奴仆的。我走近一间民宅,望向屋檐下,确认地址。
赤坂区表町,
是过去的地址标示法。这么说来,青山也算赤坂。我好像没走到太远的地方。
——赤坂啊。
对了……壶宅子应该也是在赤坂。那个古怪收藏家的宅子,原来位在可以从今川的店步行抵达的范围内。
我兴起一股难以理解的欲求。
我从口袋里掏出抄有地址的便条。
一木町……
我先走上眼前的坡道,向坡道上摊开草蓆卖花的老婆婆问路。老婆婆简短地告诉我走法。
好像不必多说,老婆婆也知道那栋宅子。
于是我前往壶宅子——故·山田与治郎邸。在这个阶段,我已经完全陷进去了。
走下坡道,又是坡道。
坡道两侧是栉比鳞次的民宅。
房子不太老旧,这一带大概被空袭给夷为平地了。狸和貉应该也烧个一干二净了。当然,也没有什么大树。然而却处处形成幽暗的阴影,这是为什么?
我照着老婆婆的指示转弯,一下子碰上了竹林。这里没有太高的建筑物,照理说视野应该很开阔,但不知是否地形使然,总有东西遮蔽住视野。还是因为这里是陌生的土地?
我有点不安起来了。
也是因为迷路的关系吗?
我回忆老婆婆指示的路线。
篱笆延续着。一路上,远远不断传来分不出是蝉还是其他昆虫的虫鸣声,路面很干爽。
我走进第三条巷子,前进了一会儿后,来到一条略宽的路。路对着贫瘠的森林,像是田埂也像山路。这一点都不像是东京都中心区域的景色。赤坂离宫和青山御所就近在眼前,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落差?不仅如此,这个区域还囊括了花街和赤坂见附的车站等等特殊景色,却毫无扞格。这种搞不清是粗枝大叶还是纤细的地方,或许正可以说是东京的特色吧。
正当我这样想时,视野突然一下子开阔起来。
眼前是连绵的矮土围墙,似乎是古老的围墙。大半倾颓,瓦片也缺损了。可能是战祸中幸存下来的,未经修整的矮木在各处朝道路伸展出枝叶。
围墙所环绕的土地十分广大。
只是围墙里面的建筑物似乎不怎么大。不过虽然简陋,仍具有毫宅的样式。只是与占地相比,建筑物太小了。
不,这是错觉,或许是土地太辽阔了。整体的印象其实更接近乡间的大农家,感觉十分开放。
我沿着围墙走了一会儿,发现了这股开放感的真面目。
庭院里……空无一物。没有任何高耸的物体,感觉就像在看一片田野。尽管有几棵橡树聊以充数,但间隔太远,也未经修整。一般这种规模的豪宅,庭院里应该花木扶疏,不
会让建筑物暴露在外人眼前。因为可以从矮墙外毫无防备地看到宅子,使得建筑物本身也显得穷酸。
我很快地走到了大门。
大门宏伟,但没有门扉,只有左右立有门柱。粗壮的柱子挂着门牌。
这里……是山田家。
我左右看了一下,确认没有人影后,战战兢兢地把头探进门里,窥看里面。
从大门延伸出去的细石板路直通到大宅玄关。我先是循着石板路望去石板之间积了一层土灰。宅子的玄关打开了三分之一左右,上面挂着帘子。不知是否缝线断了,帘子已经变形,而且还有些倾斜。
——那是守丧中的……
我在脱落了一半的和纸上看到「忌」字。记得中禅寺说这户人家的主人上个月初过世了,后来就一直这么挂着吗?
我……望向石板路左右。
大吃一惊。
我吞回差点迸出喉咙的叫声,再一次左右窥望。
——这,
这……太惊人了,吓死人了。
我哑然失声,这哪里是空无一物……
庭院……被数量惊人的壶给淹没了。
就算去古董市场也看不到如此壮观的情景。
所谓挤得水泄不通,就是这种情形。
围墙里有上百——不,上千个壶,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地陈列在一起。除了房子和石板路以外的地表,全都被壶所覆盖。壶就算是高的,顶多也只有二尺左右,因此从围墙外面看不到。不,应该看得到,可是这种情景,任谁都不会想到那会是壶。
事实上……我就完全没想到是壶。
我会觉得庭院看起来空无一物,完全是因为想像力贫瘠的我根本无法想像这种荒唐无稽的情景。
这些壶大概被这样地弃置了相当长的岁月。
它们因为被灰尘和泥土、青苔等等覆盖,全都成了某种有机物质,变成地面的延长——大地上的奇特突起物。只是这些无数的突起物顶端,同样开着无数、看来特别无机的浑圆洞穴。
庭院内的地面简直是浑然一体,看起来就像个巨大的海洋生物。
因为这些壶的数量实在太有迫力了。
仿佛只要量多到某个程度,个体就无法被识别了。在这里的是名为许多壶的一个生物——不,生物的尸骸。
我再一次仰望天空。
太阳已经大大地西斜了。
话虽如此,天色还十分明亮。
如果这……是浓雾密布的清晨,或夜晚黑暗逼近的黄昏……
不,这要是草木沉眠的丑时三刻,被射下云间的月光所照亮的光景……
或许我会说这不是现实世界的情景。
如此离谱的奇景怪观,却有气无力、低调至极地将自身灰白色的模样暴露在白日之下。由于幻想性和神秘性消失了,景观也显得益发奇异。
我看了大概有五分钟之久吧。
——这种东西……
中禅寺祓除得了吗?
我多管闲事地担心起来,然后思忖,我来到这里,又能怎么样?
我不是古董商也不是祈祷师,更不是侦探。我……
——我是来做什么的?
这是不经大脑的行动。
我只是在无聊的自问自答之后,陷入极可笑的状况,半是为了遮羞,才来到了这里。根本没有明确的目的。
无可奈何。
就算像这样漠然地望着多如牛毛的壶,也同样徒然。毕竟我又分不出哪个昂贵、哪个珍奇,只能怀着愚劣的感想,净是叹气。难得造访,却毫无用武之地。
我从大门缩回来,垂下肩膀。
——什么?
此时,我发现门柱上贴了一张纸。
有事请从后门进入。
——后门啊。
不知为何,此时的我心想:这样的宅子也有后门啊?
不,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都有后门吧。
又不是长屋※,虽然荒凉,好歹原本也是武家大宅,不可能没有后门。
(※日本一种长条连栋、大杂院式的多户建筑。)
那么,为何我会这么想……
因为我无法想像。
我无法想像全是壶的庭院……后面会是什么样子。
我猜这片前院的深处应该也通往中庭吧——大概同样布满了壶。那么再过去会是怎么样?屋子和围墙之间好像也排满了壶。如果壶就这样沿着围墙排了一圈,那么后院……应该也都是壶吗?
我沿着围墙前进。走了一会儿后,与一条比疑似田埂的这条路要好上一些的小径交会。当然,围墙沿着路弯折了,小径另一头并排着较为新颖的黑围墙与平房。
有后门。
我稍微加快脚步,好像还是没有门扉。那与其说是门口,更接近围墙的缺口。
不出所料,没有门扉也没有门柱,只有一块写着「山田」的简陋木板挂在围墙的缺口处。门牌底下摆了一个盖着变色木盖的大水瓶。从上面搁着长柄杓来看,这不是收藏品,而是实际使用的东西吧。
我窥看围墙里面。
有壶。
可是……严格来说那并不是壶,而是原本是壶的东西。
裂开的壶、破掉的壶、缺损的壶、壶的碎片、碎土、粉末——虽然一样摆得水泄不通,但这里的壶是已经不再主张自己是壶的东西们。主人是将上品摆在正门,然后等级徐徐下降,后院摆些垃圾壶吗?
或者……难道它们已经腐朽了?后院的时间过得比前院还快吗?
我兴起这样的妄想。
后门一带的壶全都碎了,大部分都已经风化,几乎与泥土同化了,有些完全失去了原形。后门的日照似乎比正门差了很多,但这里几乎没有生苔,很干燥。有一种考古现场的荒凉气氛。是连日的艳阳造成的干燥吗?还是原本就是这样的地相?
如果正门的是生物的尸骸,那么这里的就是化石吗?
我轻轻地踏进一步。
我好像一个沉迷于游戏当中,不知不觉间误闯墓地的孩子。
才只踏进门中一步,就觉得空气变得一片灰蒙蒙。
我感觉着脚底踩着沙般的触感,再往前踏进一步。
落脚的地点令人迷惑。我避开半埋在土中的壶的碎片。
碎片之间伸出好几根杂草。
后门开着。
我探头偷看建筑物中的状况。
里面一片昏暗。
泥土地房间,厨房,灶。
没看到壶。
有一股独特的味道。
——是线香吗?
应该是吧。
「哪位?」
我忍不住「哇」地惊叫声。
黑暗中伫立着一个和服女子。
她……脸色糟得可怕。
苍白的薄皮肤下仿佛透出土色的肉一般,不健康的脸色难以形容。看起来脂粉末施,头发也十分凌乱。
不仅如此,女子整个人十分暗淡。她垂着肩,衣领有些敞落。身上穿的是朴素的深蓝色纱质和服,绑着一条更朴素的红褐色腰带。
身上的衣物看起来都很高级,但实在是旧了。褪了色,失去了神采。是因为穿旧的关系?还是光线太少的关系?
——还是累了?
实际上,女子看起来精疲力竭。虽然不知道她几岁,但若是穿上色调明亮的和服,涂点口红,应该会年轻个十岁吧。女子看到我这个非法入侵者,也没有什么吃惊的样子,只是以单眼皮的大眼睛无力地瞅着我。眼睛上下堆满了无数的皱纹。
「呃……那个,我是附近古董商的……」
学徒——我这么说。
女人问,「是诚志堂吗?还是陵云堂?」
大概是古董商的店名吧。
「那样的话,不管您来上多少次……」
「不是的。呃,我、我不是那种大古董商的学徒,呃,是一家叫待古庵的……」
「就算您这么说……不管是哪一家都……」
就像中禅寺预测的,已经有好几家秃鹰般的古董商造访了。
然而……
她不打算卖壶吗?
「不,呃,我不是来收购,不是来谈生意的。」
我情急之下这么说了。
女人青筋遍布的脖子微微歪向一边。
「那么您是……」
「啊,哦,因为我还只是个门外汉,为了增广见闻,希望可以拜见一下府上的、呃,府上的壶……哦,因为我听说府上有许多平常难得一见的珍品……」
女子露出诧异的表情说道:
「这里没有那种高级的壶……会不会是您听错了?舍下没有任何可以供人欣赏的名品……」
「咦?可是,呃……」
「有的只有数量而已。」女子半带叹息地说,「如果您认为我在说谎……对,您可以去向陵云堂的老板打听。同业的话,您应该也认识。陵云堂的老板来过好几次……也估价过了。」
「估价……?」
「他说……只有少数几个能买,而且只能以连新壶都买不起的价钱收购。」
「这……」
会不会是骗人的?
以一文不值的贱价买下,然后……
「陵云堂老板似乎不是打那样的算盘。」
「哦,这样啊……」
我担心的事,任谁都想得到吧。
「而且……我原本是请陵云堂老板收购这里全部的壶,却遭到拒绝。老板说,处理卖不出去的壶,花费还比利润高上太多。换句话说,这个家里面有的……只是大量的垃圾。」
「垃圾……」
「就算看垃圾,也只会让自己不舒服。」女子以尖酸的口吻说完后,转身背对我,「请回吧。」
「呃,等……」
等……什么?我不经大脑地叫住人家,叫住之后迷惑了。我为了自己的轻举妄动而懊悔。
「您这个人很罗嗦耶。」女子回头,「您真的是古董店的人吗?」
「咦、呃……」
会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电气配线工程的制图师,根本不是什么古董商。而且我还穿着工作服,对方不起疑才奇怪。别说是古董了,我连旧货都不懂。我是个无一技之长、不识风雅的家伙。
「难道……你是峰岸金融的人吗?还是关东大黑组的……」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个劲儿地挥手,「我真的……真的是想要拜见府上的壶才过来的,不是那么可怕的人物。我对天发誓。」
女子再次转过来,以比刚才锐利的视线打量我的脸和服装。原来如此,难怪没被怀疑,她先前似乎根本没有正眼瞧过我。
「……可是……你那身打扮……」
「我是那个……呃,昨天我还在电气工程的公司上班,从、从今天开始,改到青山待古庵工作……」
「电气工程?」
「嗯,我本来是个配线工,可是大前年从屋顶摔下来,受了伤,没办法再继续做同一份工作,所以转行了……」
这有一半是真的。
「……转行是转行了,但是我对古董一窍不通。所以师父交代我,叫我尽量多看些作品……」
「尽量多看……」女子重复这几个字,这似乎打开了她的某个开关。然后她说,「……是有不少。」
我有点害怕起来。
约三十秒的沉默之后,女子说了声,「请。」
我慌忙报上名字,女子则说:
「我叫山田淑。」
从泥土地房间看不见,不过进屋后的走廊,左右都摆满了小巧的壶。山田淑快步走过中间,打开第一道纸门,请我进去。
那是间约四张榻榻米半大的小客厅,角落摆着小茶柜和叠起的被子。
「寒舍没有可以接待客人的客厅……这里本来也是佣人的房间……」
一听我说「请不用客气」,她便接口,「我也没打算客气」。
「这个房间……是家祖父的起居室。他卧床不起,大概有五年没有离开过这里。他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死去。」
现在这里成了我的房间——山田淑说。
其他房间没有使用吗?
虽说不那么大,但这栋宅子应该有足够的空间才对,这里大概有我住的文化住宅的三倍以上宽广。还是对独居者来说,这房子大得无法应付?就算是这样,只在这个小房间里起居也太不方便了。
山田淑直盯着我看:
「我想可能有点难走,不过沿着檐廊,可以去到客厅……但我不想过去。你要怎么做?」
就算她这么问,我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没有其他通路了,也不能从玄关进去。」
「哦……」
我的态度暧昧不明,结果山田淑板着脸,迅速地将纸门一把拉开。
打开的纸门另一头……
全是壶。
所有纸门都被拆下,好几间房间——大概这个屋子全部的房间——都通成了一大间;而那里面全部摆满了壶。
根本看不见榻榻米。当然也无法踏进去。放眼所及,全都是壶、壶、壶,一大片壶。只能说是壮观无比了,这些壶应该一直延续到玄关,当然没办法从正门进去了。只有连接后门的泥地间和厨房还有这个小房间,勉强保持着居住空间原本的机能。
我好一会儿无法呼吸。
这个样子……
——的确会教人发疯。
在这种地方孤单一个人生活……换做是我,不到三天就会崩溃了吧。
好难受。好像被壶给迷醉了一样,如此直盯着壶看,让人胸口不舒服起来。
尽管我找上门来说要看壶,却从壶别开了视线。
「那边……」山田淑指示说,「……有壁龛的地方,过去是接待客人的房间,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里现在应该还有可容一个人坐下的空间。」
你要过去吗?——淑问我。
「不……」
不了——我说得奄奄一息,瘫坐下去。
淑以怜悯的视线望向我,不久后问道,「你要喝茶吗?」我喉咙莫名地干渴,老实地说好。淑说「请稍等」,去了厨房。
我……大大地吁了一口气。
壶,全是壶。
被壶埋没的宅子。
排满了壶的走廊、檐廊。
外头可以看见满是壶的中庭。
中庭连接着一开始看到的全是壶的前院。
四面八方,无论何处,没有一个地方看不见壶。如果不想看到壶,就只能闭上眼睛。但就算闭上眼睛,壶也不是就不见了。只要睁眼,壶就会闯进视野,而且还是以压倒性的数量闯入。
这可不是一百两百,而是以万计了。我心想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能搜集上这么多,也算丰功伟业了,而且是荒诞的伟业。
我自然而然地朝着没有壶的地方——天花板望去。茶柜上的横梁挂了一张框起来的相片。大概是过世的与治郎的遗相吧。
看来只是个一身和式礼服的普通老人。
他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动机,达成了这番荒诞——甚至让我想不到其他形容词的荒诞伟业呢?我再一次叹息。
淑很快就回来了。
「话说回来……这该怎么说呢……」
什么都说不出来,没什么可说的。
「……这些,呃……全都是没有价值的壶吗?」
仔细看看,也有不少精工描绘着美丽花纹的豪华的壶,或看起来相当古色古香的气派的壶。里头也掺杂一些形状奇特、或色彩艳丽的壶。
但是远的就有些模糊,看不清楚了。
那与其说是有许多的壶,看起来已经像细密的花纹了,而且还蒙上了灰尘。没办法,这个样子应该也无法打扫。要进入里面,只能挪开前面的壶,但又没有空间可以放置挪开的壶。
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壶,低声模糊地说了:
「家祖父刚死的时候,来了许多古董商,但每一个都空手而回了。说是……有些人说里面也是有昂贵的壶。可是这个状况,也无法好好鉴定,也有可能大费周章挖出来,结果是贋品,那样就赔本了。光从这里还有那边的壁龛观看,能够确实说有价值的东西……可说是寥寥无几。」
「这样啊……」
「屋外的壶好像全都是垃圾……」淑说道,向我劝茶。
茶杯有点缺损。
「可是……从你刚才的口气听来,好像古董商纠缠不休地再三来访?他们不是要来买府上的壶的吗?」
「哦……」淑发出冷漠的声音,「那是相反。是叫我买壶。」
「买壶?都这么多壶了还要买?」
「家祖父……生前和人说好了。不管什么样的壶都一定会买,请人总之尽量进壶卖给他,甚至还写了字据……」
「哦……」
多可怕的执念啊。
老人都已命在旦夕,却仍然搜集不辍。
「对方说……那些壶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叫我买下。」
「可是……令祖父不是已经过世了吗?这……还能怎么样呢?」
「当然,对方也明白家祖父已经过世,却还找上门来,教人难以置信。只是……」
「字据……是吗?」
「嗯。不过那种字据有没有法律效力,我就不清楚了。只是好像真的有家祖父写下来的文件,陵云堂老板等人也曾经关照过我们……没办法不讲情面地拒绝。」
「你说没办法拒绝……可是……」
壶再增加下去怎么得了?
「嗯,我当然不打算买。就算我想买,家里也一个铜板都不剩了。我无法实践死人的约定,我不可能买得起那种东西,也不想买。」
这也是当然的吧。
淑怨恨地瞪着遗照。
「我这么告诉对方了。可是……」
「可是……对方不死心?」
「陵云堂老板说:我知道你没钱,可是约定就是约定。这当然了。所以他提出要求,说要买下这屋子里面的几个壶。他似乎以为这个家里藏着不少宝壶,想要把它们弄到手。他说若是有什么不错的货色,就卖给他。」
「要你用卖壶的钱去买他的壶?
」
「与其说是卖,应该是两相抵消的意思吧……当然,他是认为拿廉价品换昂贵品,可以获得一些利润吧……但那样就不算抵消了呢。」
「意思是……?」
「例如说,假设这个家有价值一百万圆的壶,拿来和他带来的五万圆的壶交换——他开的条件等于是这个意思。但我已经无所谓了,便答应他。然而……期待落空了。」
没一样好货……
「全都是垃圾。」
淑再一次说。
此时……
「山田小姐,山田小姐!」屋外传来粗暴的叫声。
淑的脸扭曲成奇妙的模样。
4
当天,我再一次前往待古庵。
一到黄昏,镇上的模样顿时丕变。仿佛盘踞在各处的阴影突然增殖,覆盖了整条路似的。
我怀着好似要再次迷路的不安预感,却又有种只要顺其自然就一定能够抵达那儿的、近似预定调和的古怪安心感,几乎什么也不想地往前走。
可能是因为兴奋的关系,只要不去担忧,伴随着不安的轻微焦躁反而教人觉得舒适。
不管怎么样,我没工夫去在意路线。
我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前进。
可是不知何故,我没有迷路。
姑且不论是不是最短距离,我没有旁徨迷惑,算是成功地笔直走到了看得见待古庵的马路。
真不可思议。
古董店里透出灯光。
我望进玻璃门,布帘缝之间可以看见身子蜷得像獾、坐在里面柜台的主人那没有下巴的珍妙侧脸。
那张侧脸浮现在煤油灯的灯火之中,显得更加诡异。
门锁着,我轻轻敲了敲门。
近似野兽的脸抬起来,睁大了浑圆的眼睛。
我……放心了。
今川浮现幼儿般松软的笑容,穿过一堆杂物之间,以短短的手指灵巧地开锁。
「今川先生……」
「怎么了?」古董商说,「我也才刚回来而已。刚读了你送来的信,正想打电话给京极堂先生。」
怪人掀开布帘,说着「嗳,请进」。我从屋檐下的水瓶舀了一杓水,漱了漱口,然后走进店里。身子热得发烫。
店内整理得莫名井然有序。
柜子、长衣箱、绘皿、香炉、佛像等,依着让人分不出究竟适不适切的间隔排列着。话虽如此,因为是旧物,所以还是显得杂乱,但今川似乎很卖力清扫,完全看不到半点灰尘。
从这点似乎可以看出他的性格。
我照着指示,在摆着泛黑光的箱梯和药柜的简式客间边缘坐下。
我的视线恰好看见了陈列着壶和花瓶的架子。
今川可能察觉了我的视线。他边拿着茶壶倒茶,同时说道,「那是李朝陶器。」
「很贵吗?」
「唔,满贵的。」今川以湿黏的语调答道,「我才初出茅庐,所以还不太有机会经手名品,但春季的时候因为一些缘故,从千叶某个富豪家族大量购得了各种出色的古董。因为我手头资金不多,一得手就卖掉了,这是那时候卖剩的。」
「哦……」
那是个很漂亮的壶。
或许其实是花器,但在我眼中看来,这类东西全都是壶。
可是同样是壶,也大不相同。如果这个壶也摆到那个宅子的话……也会成为那压倒性的整体的一部分吗?
或许大量搜集同种东西的行为,最终目的就是使得个体的价值完全消灭。凡庸的东西、奇特的东西、尊贵的东西、下贱的东西,到了临界点——到了无法计数的阶段时,似乎就会一口气变得一模一样。
我想着这样的事,寻思着该如何开口,没想到古董商开门见山地问了,「你这种时间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人意外地非常敏锐。至少可以免去麻烦的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
「嗯,是啊……话说回来,今川先生,你找得如何了……?」
但……我决定先刺探一下情况。因为也有可能根本不需要我干涉,问题早就解决了。
「……找到要找的瓶了吗……?」
「呼。」今川从鼻子哼了一声,「我找到了几个拥有砧青瓷的人,也请对方让我拜见了,但对方当然不打算脱手,而且也都不是瓶。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那么更是……只能寄望山田家了。
「有了。」我因为太兴奋,冷不妨地就这么答道。
「有了?有了什么?」
「就是……」
「砧青瓷的瓶吗……?难道是……壶宅子吗?」
今川说,露出鲤鱼旗般的表情来。
看起来很像什么。
但我还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对,就是壶宅子。我直到刚才……都在山田家打扰,然后发现那里有——或者说……不对,该说是应该有。」
「哦……」今川露出古怪非常的表情——虽然他的脸本来就古怪,「你为什么会去拜访山田家?」
「这是因为……」
情势使然。
「……我都来到这里了,因为很近,所以顺路就……」
我随便搪塞过去,结果古董商毕恭毕敬地向我鞠躬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他的口气让人听不出是在感谢还是感到目瞪口呆。
我将壶宅子的情况转述给今川听。
淹没了整个庭院和屋子的壶壶壶壶……壶。
壶。
今川状似痴呆地松弛着一张脸聆听,不久后问道:
「万吗?」
「万?」
「哦,我也从同业那里听到那户人家的传闻。可是不是一两百,而是以万单位吗?」
「嗯,比起万……说无数还比较正确。」
「无数!」今川大大的鼻子喷出气来,「我真想去看看。可是……那里面有青瓷吗?」
我点点头。
「你懂青瓷?」
「我是不懂,不过那位过世的山田与治郎先生会开始那样大量搜集壶……开端就是砧青瓷。」
这是我亲耳听山田淑说的。
我将山田淑告诉我的话转述给今川。
「据说山田家原本是士族。唔,现在虽然变得相当穷困潦倒了,但似乎仍然以士族之家自居。」
土族原本是武士,对吧?——我这么问,今川便以拖长的语调答道,「是呀。」
「制度上,士族已经废除了,但现在仍有许多人家会标榜从前是士族。与在某个意义上可以说是特权阶级的榎木津家那种华族不同,士族在法律上没有任何优惠,就像名誉称号一样,所以身分制度废止后,反而容易留存下来也说不定……我是这么认为的。」
「法律上……没有任何好处吗?」
「只会在户籍上注明而已,如此罢了。」
今川这个人就如同我所猜想的,具有和外貌截然不同的聪敏,而且还有着渊博的学识。
「我想华士族制度的制定,是为了应付幕府崩坏所造成的短暂大量失业潮。由于明治维新,众多武士失去了工作,新政府也对此感到棘手。碰上管理阶层失业,就算叫他们从明天开始扛起铁锹或去洗盘子,也很难做到。所以政府祭出了暂时的保护对策……」
「哦,原来如此……」
「但是诸侯、公家※这些高级管理职姑且不论,没办法连那些为数不少的下级管理职都一一安排后路吧。所以只给了他们称号,采取了士族归农商的政策。可是实际上,士族从商肯定是一败涂地的,大部分的人都经商失败了。武士原本就是踩在别人头上、神气威风的一群,这也是当然的。所以只有虚名留了下来。」
(※朝廷官员。)
看来……今川对这类事情自有一番见解。
「哦,山田家似乎也是今川先生说的下级管理职。而且是相当下级,不是足轻※就是同心※,总之是无法谒见将军的身分。不过,山田家似乎有过功勋。」
(※江户时代地位最低的武士,杂兵。)
(※江户时代的下级官吏,隶属于各长官底下,执行庶务、警务。)
「功勋?」
「功勋。名誉。今川先生知道山田长政吧?」
今川又露出珍奇的表情来。
「是指……那个暹罗南方日本城的头目山田长政吗?率领日本人,平定与暹罗王位继承有关的谋反行动,后来被封为六昆太守,交战中遭人毒杀的那个山田长政?」
「对对对,就是那个山田长政。」
老实说,我根本没那么了解。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山田长政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据说山田这个姓,就是从山田长政那里赐与的。」
「请等一下。」古董商伸出拿着茶杯的手说,「山田长政是商人,并不是武士。据说他在前往暹罗之前,是沼津城城主大久保某人的轿夫,在南方也留下了许多英勇事迹,但他不是武将,也并非武士。就算有子孙……也应该是町人※才对。」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