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外镜————
所谓照魔镜者
映照诸怪形体之物也
以为其影为怪之姿
竟随其活动,此镜之妖怪也
于梦中思及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巷之下
鸟山石燕/天明三年
1
我是个卑微的电气配线工程公司的制图工,直到今天的这一刻,都克勤克俭、认真工作,年轻的时候虽然是有过那么一些厌世而嫉世愤俗的时期,也经历过几次的挫折与变节,即使如此,我一次也不会背离人伦,更非不三不四之辈,我强烈地如此自认……
不,我这不是在自豪炫耀我有多么地诚实耿直,也不是在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毋宁只是想要主张我是个随处可见的凡夫俗子,是个平平凡凡的无辜百姓罢了。我是侗人畜无害的草民。
不不不,或许连草民都不及。我甚至觉得就算自贬为无能都行。
我是个无能之徒。
为何这样一个无能的凡人,非得遭遇到这么凄惨的事?我实在完全不懂——虽然有点拐弯抹角,不过我只是饵表达这件事罢了。
善良到近乎愚钝的我会碰到这么凄惨的事,全都是那个侦探害的。
那个侦探——就算这么说,大部分的人也不晓得我在说谁,但那个侦探只能说是那个侦探。除了小说等等出现的名侦探以外,活生生的侦探,我就只知道那个人而已——不,当然还有其他侦探,可是既然已经认识了那个人,对于跟踪外遇老公、调查结婚对象品行,做那类工作的被称为所谓侦探的各位人士,也只能用别的职名去称呼了。
那个侦探。
神田,玫瑰十字侦探社。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
他非凡。
他跋扈。
他目中无人。他天真烂漫。他倨傲不羁。尽管如此,却又眉清目秀,腰缠万贯。头脑是否聪颖我无从判断,但他是个当机立断、说做就做的人。
同时……
他令人无法理解。
榎木津这个人毫无常识可言。
大部分时候都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状态经常是狂躁的,语言经常是痉挛的。而且对榎木津而言,别人通常只有三种类。
敌人。
奴仆。
无所谓的人——就这三种。
榎木津对于无所谓的人,是彻底地漠不关心,并非忽视,而是完全不放在眼里。不管是在他面前唱歌跳舞还是切腹自杀,无所谓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没办法被他看进眼里。另一方面,一旦被榎木津认定是敌人,就会被他彻底消灭。榎木津会进行惨烈的攻击,将对方打到体无完肤,彻底歼灭。不管对方多么十恶不赦,也会教人忍不住可怜起来。然后……
对于奴仆,他强制要求绝对服从。他根本不把人常人。不,应该是当成人,但那家伙本来就把别人看成比自己更要低等。
我觉得这种人太过分了。
与榎木津立场相等的人——也就是能够与那个奇人平起平坐的怪人——这样的人我顶多只想得到三个。其他的不是被当成无所谓的人,就是奴仆。
我的情况,一开始应该是无所谓的人,但发现到时,我已经被升格——下,降格到奴仆,真是麻烦透了。
我蒙受了极大的麻烦。
说起来,我觉得榎木津这种人当侦探,这件事本身就够怪的了。
出生于华族之家,又是财阀大少爷,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被奇特的父亲施以帝王学教育,在帝国大学求学,担任海军青年将校立下种种武勋——真是人人称羡的华丽人生。
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在复员之后,非得选择侦探这种鬼职业不可?
我想这看在世人眼中,是个莫名其妙的经历。他可是财阀龙头的公子。平常的话,应该会选择不同的道路,即使不愿意,也会被逼着走上符合身分地位的道路吧。如果他想游手好闲,他的立场也可以让他悠游度日,如果想逞威风,待在大公司的上层,想怎么威风就可以怎么威风呀。
明明可能做得到这些,为什么偏去当什么侦探呢?
为什么没有任何人阻止呢?
嗳,据说人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不管前华族要当侦探还是前士族要卖页腐,都是各人的自由啦……
不过榎木津的情况,他成为侦探的理由也非常不把人放在眼里。
榎木津好像不是喜欢侦探,也不是想要当侦探。
榎木津这个人似乎拥有一种荒诞离谱到了极点的体质,能够以视觉认知他人的记忆。他会选择侦探做为职业的主要理由,是出于他的体质,所以这动矶可以说足岂有此理吧。
不,我是说真的。我甚至觉得这对其他侦探真是太说不过去了。不过……我也没理由替他道歉啦。
我跟他没关系。我是个配线工程的制图工。我是个正常人。
就算是这样,这世上有这么奸诈的选择职业的理由吗?
我觉得没有。
这种事可以行得通的话,对世人——不,对神佛都太过意不去了。
可是就榎木津来说,他应该半丁点儿内疚感都没有吧。
榎木津礼二郎就是这样一个人。
因为这样,榎木津不调查也不搜查,不跟踪也不推理,是个啥都不干的侦探。
他大抵上不是在睡就是在玩,要不然就是在作乱。
就算委托人来,他也小听人家说话,就算听了,他也不记得。像我,光是要他记住本岛这个简单的姓氏,就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到了最近,他好像总算是记住我的姓了,名字却还是记不住。
我的名字明明那么普通。
总之,即便是侦探,也无疑是一种服务业,我觉得至少也该假装一下有在听客人说话才对。
不过就算由榎木津来听委托人说话,八成也毫无意义。榎木津的回答,每一句都突兀怪诞,结果榎木津在想什么、有什么看法,客人应该也……摸不着头脑。也就是白费工夫。榎木津的反应只会让委托人混乱。那么或许他闭嘴站一边去还比较好。
而且闭嘴不说话的话,榎木津是个翩翩美男子。
总而言之,榎木津侦探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只会……指出真相说,「凶手就是你。」
而他的指摘几乎都是对的。我不知道是侥幸还是碰巧。我觉得他只是随口胡说。不,绝对是随口说说。就算是这样,中奖率还是高得异常。
从这个意义来看,榎木津非常厉害。
榎木津第六感很强,运气也很好。外表英俊头脑又聪明。
只有性格——不,人格,简直是一塌糊涂。如果他不说话不活动,只是默默坐着,嗳,女人的话,十之八九都会对他痴迷。不,连汉子都要禁不住疯狂。事实上,榎木津好像就经常遭到有男色嗜好的老头子纠缠,让他困扰不已。
可是身为一个人,他那样子是不成的吧。
我真是感到遗憾极了。不……
我感到遗憾万分的,是现在我所置身的这个状况。
再怎么说,我……现在都被捆起来了。身为善良小市民的我,居然被人用绳子给捆起来了。
又不是罪犯,正正常常地过日子,会被人给捆起来吗?曾经被捆起来的一般市民究竟有多少?
就连我也一直以为除非遭到强盗袭击,到死都不会有被捆住的一天。
事实上……双手无法自由的状况,比想像中更教人痛苦。首先很痛,最重要的是这状况太不寻常,我觉得能够维持平常心才有问题,但实际碰到这样的场面,人意外地能够保持平常心。恐怖、不安这类赤裸裸的感情下怎么会浮出表面。反倒是在不自由、不方便这类意义上觉得讨厌。因为连个鼻头都不能抓。
愈不能抓,就愈想要抓。
当然也是因为愈要自己觉得不痒,就愈觉得痒,但也会教人觉得:既然都这么惨了,让我搔个鼻头也好吧?
即使如此,找还是一心忍耐。可是愈是忍耐,这下连其他部分也痒了起来。
我担心起来,万一连尿意都跟着上来了,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即使如此,我还是下能大叫,「喂,把绳子解开!」
要是我敢说出口……打一开始就不会被捆住了。
绑住我的那些人,怎么看都是道上兄弟,也就是流氓。既然外表都可以让人一眼看出来了,恐吓效果自然是出类拔萃。而且对方还多达五人。
被这么多凶神恶煞团团包围,亮出匕首,别说是抵抗了,我连一声都还没吭出来,就给五花大绑了。
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当时我才刚离开榎木津的事务所——神田的榎木津大楼。
我就这样遭到绑架,被带到小川町郊外的一栋空大楼。我真是一头雾水。
虽然一头雾水,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底。
这一定是榎木津害的。
我在一直到今天的惨澹人生当中,从来没有做出任何会招惹江湖分子或赌徒匪类的行径。
一次也没有。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真的没有。
就算有那么一丁点儿得罪道上朋友的可能性,那也只可能足因为与榎木津扯上关系而造成的仇恨。那么我果然还是被榎木津害得落到这步田地的。
只因为认识了他。
我在短短几个月之间,总共被卷入了与榎木津有关的古怪事件共四次之多。
揭发财政界渎职逃漏税的鸣釜事件、发展成古美术赝品事件的瓶长事件、将美术品窃盗集团一网打尽的山岚事件。
然后还有几天前才刚解决的,以涩谷圆山町为舞台、因过去的命案而引发的娱乐区抗争剧——我私自称之为五德猫事件。
最早的第一个事件的开端的确是我的亲人,所以这也算是无可余何之事。可是剩下的事件,我全是蒙受池鱼之殃。虽然也并非完全没有我主动涉入的嫌疑,但遭到波及就是遭到波及。
我不是侦探,不是侦探助手,也不是委托人,啥都不是。我完全没有非依着那个破天荒家伙的命令行事不可的道理。
完全没有,
然而我拒绝不了。
因为我是个凡人。
那……就等于是因为我是个凡人,才会体验到双手被捆起来,被监禁在空大楼一室这样非凡的体验了。
这岂不是矛盾吗?
很矛盾吧,就是吧——我没完没了地反复着分不清是自我分析、状况分析还是埋怨的没营养思考。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到底会有什么遭遇?我完全没想到这些。不,我无法去想。因为不管怎么想,能够想到的都只有一些骇人的状况,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对于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可预见的悲惨现实,我用力闭紧双眼不肯去看。
我不仅是个凡人,还是个懦夫。
房间空荡,什么都没有。
几乎是废墟。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电灯。
不过发霉还是被黑烟熏得脏兮兮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壁挂时钟及一面镜子。
时钟的指针——如果我的时间感觉还维持正常的话——似乎差不多指着正确的时间。
从外观判断,这应该是空袭中烧剩的大楼,但只有时钟长达八九年分秒不差地持续走动,也太奇怪了,所以或许还不到废墟的程度,而是直到最近都还在使用的大楼。
镜子上写着红字。好像写着敬赠某某以及赠送人的名字。室内阴暗,没办法连名字都辨认出来。我想看清楚到底写了什么——虽然读到了也不能怎样——凝目细看。
怎么样都看不出来,忽然一个放松,我看见镜中自己的呆样。
受缚的凡夫……
模样可怜到近乎滑稽。我被绑在丑陋地杵在房间正中央的柱子后,已经将近一个小时就这样被迫坐在处处剥落的磁砖地上了。
地板又硬又冷。
总觉得厌恶起来了。
比起受缚的状况,又硬又冷的地板更深深重创了我。一般会是这样的吗?
此时,门突然打开了。
我不经意地望过去,抬起头的瞬间才惊觉不妙。老实说,我什么都不想看。因此我立刻就后悔了。
我打从心底认定那里一定会是一成排凶神恶煞,事到如今,我才不想看到他们那些丑陋的嘴睑。
可是我的预想有些落空了。
站在门外的并不是道上大哥之类。站在那里的是一名中年绅士。
绅士戴着软呢帽,还拿着手杖,穿着看似昂贵的西装及时髦的衬衫。一副就是有钱人的打扮。
男子看我,一瞬间露出吃惊—假装吃惊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是假装的,但看来就是这样。
「咦咦?」男子发出有些近似杂音的声音,朝我走过来,「怎么这么粗鲁呢,会痛吗?」
当然痛啊——我觉得这么回答也很笨,默然不语。
男子瞥了不悦的我一眼,呢喃着「真伤脑筋。」绕到我身后,说着「啊啊,绑得这么紧,我解不开呐。」
「而且还打了死结呢。我手无缚鸡之力,这么死的结,我解不开的。我是很想帮你啦……」
但我解不开——男子强调说。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无从回应。他是想丢下一句「我很想救你可是解不开绳子。」抛下我离去吗?那这个人也真是太胡闹了。
这家伙是来干嘛的?或者说,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啊,自我介绍得晚了。」
男子尽情观察、检查了我的手腕以及柱子上的绳结之后,慢慢地绕到我的正面,殷勤地行了个礼。
「我叫骏东。」
男子这么报上名字。
接着男子讨好似地看着我问,「你是本岛先生,对吧?」他知道我的名字……这表示这个人是掳走我的家伙们的同伙。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要救我的意思。我更不高兴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骏东不知为何,亲切地笑道:
「哦,我有事想和你单独两个人谈谈,可是突然到府上打扰也有点奇怪,话虽如此,连络你的公司又不太妥当,所以我才拜托底下的年轻人代为转达一下。」
这哪里是转达了?有这种威胁绑架监禁的转达吗?而且还把人绑起来,太过分了。我恨恨地这么想……
但我还是没吭声,凡人是很胆小的。
骏东再一次说:
「具过分呐。可是你这人也真奇特呢。遭到这样过分的对待,却连句怨言也没有。而且也不抵抗……这事弄个不好,不是会惊动警察吗?」
没什么弄个好弄不好的,这本来就是该惊动警察的事。
当然,我没有说出口。
「你真是沉默寡言呢。」骏东说,「可是这样的话,难得他们帮忙仲介,也没办法交谈了。请稍等一下。」
骏东走到来时的门扉,把头探出门外,做出下达某些指示的动作。走廊上有人吧。那么……一开始吩咐那个人解开绳子不就得了?
我这么心想,结果……
不一会儿进门来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一看就知道是道上兄弟的男子。男子抬着一把木椅子。黑道兄弟把椅子摆在我面前,向骏东行了个礼,说着「很抱歉,只有这样的椅子。」……
然后就这样走掉了。
绳子……怎么样都不打算帮我解开就是了。骏东坐在我面前,自私地说着,「好了,这下子就可以好好谈了。」简而言之,就是他不想站着谈话罢了。
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帮忙我解开绳子。
骏东笑了。
「其实呢,本岛先生,我有点事想请教你。」
「呃……」
我被绑架之后,第一次发出声音。
结果喉咙深处糊在一块儿,没办法顺畅说话。骏东露出厌恶的表情说,
「你想叫我报上自己的身分,是吧。嗳,瞒你也没用。我啊,是一家叫做加加美兴业的公司的常务董事。」
「加加美兴业……?」
「是的。」骏东说,掏出手帕,擦拭自己的嘴唇,「其实呢,敝公司的社长非常愤怒呢。社长是个一生气起来就不择手段的人。嗳,我这个人不喜欢引发风波,所以才采用了这种和平的方式……」
和平,这样叫和平吗?
说起来,我根本不晓得那个社长还是谁在对什么生那么大的气。也不仅为什么那样我就得被绑起来不可。
就算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身分,也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银信阁啊。」骏东说。
「那是……五德猫事件的……」
我一说,骏东便问「那是什么」,张开了一半嘴巴。仔细一看,这个人蓄了短短的小胡子。因为是白的,所以先前没看出来。
嗳……就算说五德猫事件,人家也莫名其妙。恕我重申,这个事件名称是我自己乱取的。
那是个从契机到结尾,无处不是猫的事件。而五德猫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所经营的不正经店家——附小房间浴场的夜总会—就是银信阁。
「银信阁的经营触礁了啊。」骏东说,「那个事件,银信阁结果其实是受害者呢。尽管如此,银信阁却自灭了呐。彼那个侦探搞的。」
「自灭……」
「就是啊。」骏东说,把手杖立在两膝正中央,「嗳,那里的社长信浓做了不少黑心事业,随便一挖,就可以挖到一堆把柄。可是过去他都处理得不错,没想到会因为那种事而一败涂地呐。嗳,事情都闹成那样了。所有的手下也都被带走,被警方问东问西,蒙上了不白之冤……不对,名实相符的罪名。说是自做自受,也的确是自做自受啦。」
骏东说着歪起细纹遍布的脸。不,那百分之百就是自做自受。
「不不不,这可不是报复。」明明没人间,骏东却否定说,「银信阁的社长是个小角色。那种人不管是被抓还是被杀,我们都不痛不痒的。可是让那家店倒闭,敝公司的社长也无法接受。因为我们也对那家店下了不少投资呐……」
「投资?」
「出钱啦,钱。」骏东以下流的声调说,「弊公司的据点主要在关西地方。哦,我们生意做得很广。像在梅田的八百坪,就开了很多店。你…
…应该不晓得呐。」
骏东发出失望的声音看我。我怎么可能知道?我连那地方在哪里都不晓得。就算知道,也跟我无关。我跟娱乐区无缘,是甚至受到总角之交的熊男嘲笑的、不知风流不识玩乐的家伙。
「弊公司呢,因为有这样的实绩,所以在银信阁的信浓社长要改建空袭中烧掉的店时,对于样式格局也提出了种种建议,从设计到斡旋女衒,提供了许多协助,也资助了不小的一笔钱呢。我们打算把那里当成进军关东的跳板嘛。没想到……这下子全泡汤了。」
「可是……」
「我懂。」
骏东维持温和的态度,却恐吓似地说。没错……我应该认清自己置身的立场吧。
「我们做了一番调查。对那个侦探……还有你。」
「我?」
「你。」
骏东把拐杖头指向我。
这个人……
或许是个狠角色。
我一阵毛骨悚然。
「你们的确解决了一宗命案,并揭发了它所引发的种种犯罪。可是……你们的做法太胡来了,根本是犯规。」
对于被用「你们」来一概而论,我想要强烈抗议。可是除此之外的指摘,我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榎木津……太乱来了。
「总而言之,在那个事件中,该被揭发的只有小池某人吧。真有必要采取那种连被害人银信阁的内幕都揭露出来的手段吗?我是这个意思。」
骏东慢慢地站了起来。
「敝社社长呢,对于近来家户喻晓的榎木津侦探大为光火呐。你懂吗?」骏东说。
嗳,不出所料。
我会被绑,也是榎木津害的。
「榎木津这个人,似乎是个相当不得了的人物呢,本岛先生。」骏东说,再一次坐下。
相当不得了的人物这个形容颇为微妙。是厉害得不得了呢、伟大得不得了呢、讨厌得不得了呢、还是笨得不得了?
结果什么都可以。
如果他的意思是怪得不得了,我只能点头同意。
不过,骏东也说出「家户喻晓」这个欠妥当的发言。那么我想十之八九,这个人对榎木津的认识是错误的。
可悲的是……世人对榎木津的评价是赞誉有加。
除了我被卷入的四桩事件以外,这一两年榎木津也参与过几个案子。那些全都是各家媒体争相报导的大案件,而且教人伤脑筋的是,那些案子好像全都变成……是榎木津解决的。
骗人。
我觉得一定是骗人的。
当然,我并没有涉入那些大案子,并不知道真相。虽然不知道,但我可以推测出来。
不调查也不推理的侦探——不,人格有问题到那种地步的家伙,不可能解决什么案件。只要跟那种人相处个半天,就连狗也看得出这点事。
只是,
榎木津看得出凶手。
幸而榎木津有众多为他担任左右手工作的手下——不,被迫为他劳动的奴仆,也有好几个人协助他。其中似乎也有人具备犯罪调查方面的优秀资质,还有不少警界相关人士。
所以就算榎木津解决案件是谎言,榎木津一伙或多或少也以某些形式参与了破案吧。不,榎木津本身可能也对破案做出了某些贡献。只是可能啦。
话说回来,被毫无根据地指出说「这家伙就是凶手。」警方也很伤脑筋吧。
可是,
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最近有如苟延残喘的糟粕杂志般的犯罪杂志、风俗杂志等等,部刊登了有关榎木津的报导。
我也读了几本。
然而一读就知道,那些报导从头到脚、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地弄错了。我不知道案件的概要,所以不能说什么,但光看对于榎木津的描述,并以此为基准来评估全体的话,教人忍不住怀疑起关于案件的描写应该也扭曲得相当厉害。不,一定是这样的。把萝卜误当成牛肉的记者,不管怎么采访,也不可能写得出像样的料理报导。
不,所以我认为那不是经过采访而写出来的报导。
因为杂志中的榎木津竟是个名侦探。说到名侦探——虽然我不是很清楚——那不是侦探小说中的主角吗?
那个人不可能是那种东西。
的确,身为前华族、美男子、又是财阀大少爷的私家侦探接连涉入震惊社会的大事件,我想这样的题材对杂志来说是魅力十足。
而且一个身为前华族又是财阀公子的美男子,一般人不会料到竟会是那样一个人。不,就算不是那种身分来历,依常识来看,也不可能有那种人。不能有那种人。所以关于这些错误的报导,也不能说全是记者或编辑或出版社的责任。
可是,只要直接采访本人,不用五分钟就可以知道真相了。
总而言之,报导中的榎木津像被扭曲到面目全非。不,那是创作,是幻想,是虚构。
杂志上所写的榎木津的活跃,是鬼话连篇。世人都被蒙骗了。可能是鬼话过了头,活人听不见吧,咸了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了。
所以榎木津的风评全都是架空的。理所当然,骏东这个人对他的认识应该也是错的。
「你大概错了。」我说。
「错了?」
「榎木津这个人,怎么说,不是那么厉害的人。他……」
「呵呵呵。」骏东笑出声来。
一般人不会相信的。会觉得我是在开玩笑、自卑、嫉妒或是中伤。不过不管榎木津这个人是超凡还是大笨瓜,总之是毫无常识可言,所以对于恪守常识的人来说,我想问题根本就不在于相信不相信。
可是骏东却说,「我知道。」
「你知道?」
「我没有见过榎木津先生,可是啊,本岛先生,厉不厉害,是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基准而言的。不过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这么说,对吧?那个人……」
骏东说到这里,眯起眼睛顿了一拍。
「……非比寻常。」
被……猜中了。
骏东再一次笑了:
「我们拥有相当规模的调查机构,缜密地调查过了。那位侦探所涉入的案件防备都相当严密,没办法连细节都一一查明,因为里头有些案子甚至与公安相关,没办法随便探听。可是,所以世人才会误会……对吧,本岛先生?」
是这样吗?
唔……世人误会这一点是没错。
骏东按住软呢帽,重新深深戴好。
「我也调查了榎木津侦探的同伴。里头似乎有许多棘手的人物呐……」
很多。棘手得要命。
榎木津一伙从头目开始,每一个奴仆都不是普通人。硬要说的话——不,也不用硬说,在关系人当中,我比任何人都要普通。
「那么,我想请教你的就是这个部分,本岛先生。」
软呢帽男用力把脸凑近我。
「榎木津侦探能够立刻侦破事件的真相……绝大部分都是靠他周遭的人帮助吗?」
「啊?」
好难回答的问题。
我觉得是这样,也可以说不是这样。能够走到解决这一步,的确可以说是靠着奴仆等一伙人的努力,但如果光论识破真相这一点,是因为榎木津那实在可疑的能力——看得见他人的记忆这种荒唐的体质吧。
「那个传闻是骗人的吧?」骏东接着说。
「传闻?」
「就是他拥有能够瞬间看出凶手的心眼的……传闻啊。」
「这是谁告诉你的?」我莫名着慌。
可是……仔细想想,这并没有什么好慌的。榎木津并没有特别隐瞒自己的体质。
那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说起来,对榎木津本人来说,那只是天生如此罢了。对侦探而言,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他并没有特别宣传,也不会拿来炫耀,只是完全不解释罢了。不过我感觉那个侦探对自己的体质也并非完全理解,所以是真的无法解释或怎么样吧。
再说,就算听到这种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
当然,也想不到。
知道的人也是,就算宣扬出去,不是遭到轻蔑,就是被敬而远之,或是受到嘲笑,所以会对不知情的人三缄其口。所以这事才没有传开来而已,根本不是秘密。我没有必要慌张。
「怎么样?」骏东再一次问,「为那个侦探担任手足奔波的人才实在济济。有糟粕杂志出身的地下记者、科学杂志记者,警察方面有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辖区刑警、派出所警官,连法医都是他的棋子。还有古董商和小说家、可疑的贸易商、电影人、学者及僧侣……他的情报网分布的范围相当广。而且客层又多是社经地位不凡的人士。像是柴田财阀、织作纺织机,不晓得是不是他父亲的人脉,也有旧华族和士族会来向他委托……」
而且——骏东把脸凑得更过来了。
「令人费解的是那个旧书商。他的背后到底有什么?」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猛力摇头。
骏东说的旧书商,是榎木津的朋友中禅寺秋彦吧。中禅
寺的确是个有点古怪的人,对榎木津而言,他应该是最为可靠的盟友……但是我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拥有什么样的人脉。他——与事件有关的时候,虽然也会透露出可怕的一面——但在我面前,他只是个疼老婆的一般人。
其实他是个更恐怖的角色吗?
「还有你。」骏东指住我,「想想每个人的角色分配,那个叫榎木津的侦探能够掌握到其他私家侦探望尘莫及的情报量,没有一个是无用的人才。可是……你却教人费解。」骏东说。
「我……」
我是无关的。
恕我再三再四重申,我是代表性的凡人。凡人不可能有用途。
可是……
骏东这个人虽然强调他调查得有多么仔细上毕实上我也很佩服他的调查能力——但他从根本上就弄错了。
确实,榎木津身边有许多骏东刚才列举的那些角色。听到他说我才想到,这些人的确个个来历不凡。可是,榎木津根本不信赖那些玩意儿,他根本是暴殄天物。
那个人眼里根本没有别人的头衔,他觉得那才是无所谓。不管拥有什么样的特殊能力、身居多么特权的立场,都没有关系。要做什么的时候,随便找个在场的家伙下命令,这样就了事了。
是随用即丢。
所以像我这样的人也行,这事骏东是怎么样也料想不到吧。
说到底只要复本津觉得好玩就行了。
所以榎木津的字典没有输这个字。他的字典里有的只有「有趣」、「不有趣」这两个种类。榎木津碰到看不顺眼的事,就只有粉碎,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做得好玩,只是这样而已。如果不拘泥胜负,那我也不会去拟定什么战略。那么适材适所、情报搜集之类的,都没有关系了。榎木津会和那伙人往来,也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玩而已。
「不是的。」
完全不是的——我说。
「那个人……根本不需要情报。」
「不需要情报?呃,那他不是在事先搜集到相当数量的情报,再有效率地做出结论喽?」
「不是不是,完全不是。」我说。
我有些大胆起来了。至少比起这个人,我拥有更多对那个侦探的知识。
虽然如果说「那又怎样」,的确是不怎么样。
「那么……他能识破真相,果然还是拜他的特殊能力所赐吗?」
「是体质,体质。」
不是能力吧。
「那是……例如懂得对方在想什么,这类读心术之类的吗?还是像灵术那样,有神秘的力量在作用……」
「好像不是那样。」
关于这一点,我一开始也曾经询问过。据榎木津的助手益田龙一说,并不是那一类的东西。
「听说他只是看得见而已。」
「看得见?」
「也就是说……像是你今早看到的景色、见了谁、吃了什么,这些事他知道。据说榎木津先生可以看到你亲眼看到并且记得的东西。」
「噢!」骏东露出高兴的表情,「果然……看得见记忆,指的就是这么回事……那么,本岛先生,像是我的想法和心情,他就看不出来了?」
「看不出来吧。」
榎木津不了解吧,完全不懂。
「我不是他本人,所以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过依他身边的人说,对于这方面的事,他比一般人更要迟钝…」
益田也这么说。
简而言之,就只是看得到罢了吧。榎木津不是个会去顾虑别人感受的人。
「那……他不明白我感到悲伤或气愤、或是怎么想,但是只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应该是吧。」我答道。
虽然我无从想像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不过应该是看得到吧。
「所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比方说,杀人凶手一定会看到犯罪现场吧?所以他才知道。小偷也是,没有窃盗犯不会看到自己行窃的现场的。」
「噢,噢。」骏东不知为何非常高兴,「原来如此,那太厉害了。如果是单纯的案子,真的一眨眼就可以解决了。实际下手的人根本不是对手呐。就算是教唆杀人这类不是实际下手的情况,对于曾经与实际下手的人连系的部分,也无从抵赖……就是这么回事吧。」
「唔……若是覆面的话,或许另当别论吧,应该也不是万能的。」
「原来如此,说的没错。」骏东说道,笑咪咪地抚摸手杖,「对于从头到尾闭着眼睛进行的犯罪……他看不出来呢。」
「是啊。」
看不出来吧。
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古怪的事,但从道理上来推测,应该……是看不出来。
榎木津的体质只能重现他者的视觉性记忆,应该并未伴随当时的听觉与嗅觉,对于重现的影像,只能由榎木津本人去解释。
可是,
总的来看,在谈论榎木津这个人的时候,这个神秘不可思议的体质是否是不可或缺、非提不可的事?并非如此。我反而觉得这不是件多重要的事。因为本人的言行举止太荒诞不经,使得这种体质相形失色了。
仔细想想……
如果他的体质是真的,那么这应该……是完全超脱常识、科学这类事物的一桩大事吧。可是在那个人的言行举止面前,连这件大事都黯然失色了。
榎木津会自以为万能,大概不是那种体质的关系。我觉得是他的性格所致。平常周遭的人几乎不会意识到榎木津那种奇妙的体质,一定就是出于这种理由吧。
「这样啊,果然是那种不可思议的法术呢。」骏东佩服了好一阵子,「哎呀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呐。」
「会吗?」
我露出没那回事的表情。那种体质本身没什么好炫耀的,更何况也不是我该拿来炫耀的事。
然后,
这个时候我总算赫然惊觉了一件事。
我,
——在普通地和人对话个什么劲?
我可是被麻绳捆佳,系在柱子上,被迫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呢。另一方面,骏东看起来是绑住我的那伙人的雇主,而且还傲慢地坐在椅子上俯视着我。
两人权力的差距,是一目了然。
而我为什么非得闲话家常似地跟他普通地对话不可?
本来的话,
说到这种情况我该采取的态度,是泪流满面地求饶说救命放我一马,要不然就是豁出去大骂他妈的要杀要刚随你处置,朝他吐口水,只能是这二选一吧。
不管是恳求还是无谓地抵抗,不管怎么样,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跟眼前这个人的关系绝不友好。
可是事实上呢?
什么「哎呀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什么「会吗?」
这可不是在檐廊对奕的老人对话。是遭遇绑架监禁这种不当非法行为的一般人,以及犯下这不当非法行为的主谋两者之间教人紧张得手心冒汗的针锋相对……才对。
一点紧张感也没有。
不,这全都是这个叫骏东什么的人害的。
如果这家伙哑着嗓子威胁个几句,我一定也会表现出符合凡人形象的害怕模样,号哭着道歉。
——然而,
我瞄了骏东一眼。说起来,这古怪的状况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安排的?
如果想谈这种事,就算不用绑我也成吧?还是接下来我会……
我突然畏缩起来了。
因为我开始有些恐怖的想像。
不管怎么想,现在都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吧。他们……简而言之就是为了前几天的那件事,对榎木津一伙怀恨在心。
而我被当成同一伙的了。
当然,我是善良的一般人,不是一伙也不是三把火。
可是不管我心里怎么想,对榎木津来说,我都是他众多奴仆中的一个。实际上为了解决事件——或者说为了让榎木津发泄郁闷,在设下圈套设计敌方的时候,我被榎木津和中禅寺等人任意使唤了不少次。不管我情不情愿,既然我也参与了侦探的谋略,我一定也算是榎木津的爪牙之一。只是我自己缺乏同伙人的自觉罢了,在旁人眼中看来,我完全是他们一伙的。
——我会被报复。
我一下子怕了起来。
不过是个凡人,却跟那种非凡之人扯上关系,果然还是错的。我一定会被这群来历不明的家伙们整得惨兮兮。搞不好还会送命。
骏东笑了。
——眼睛没在笑。
这个人让人看不出年龄。不光是年龄。
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那张脸就像戴了张面具。我觉得他从头到脚都像在作戏。
骏东再次发出近似杂音的嗓音:
「本岛先生。」
「啊、是!」
骏东在椅子上弓起腰来,就这样压低身子。然后他斜看着门扉,把声音压得极低地说:
「你看那道门。」
「什么?」
「刚才那伙人在监视着啊。那些人啊,算是我那儿的小伙子们,表面上是听命于我……可是呢,他们其实是社长的手下。」
「
社长的手下?」
「没错。他们在监视我会不会背叛。」
「监视你?」
「对,就是这样。喏,我一开始不是说了吗?我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不喜欢引发风波。我可以说是个热爱和平的人。所以,唔,在侦探的同伴中,我才会挑选了感觉即使接触,也可以比较和平地了事的你……但我没料到他们竟然会做出这么粗暴的事。」
「哦……」
那……感觉帮我解开绳子也行吧?
「所以我不能帮你解开绳子啊。」骏东耳语似地说。
「为、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如果我帮你解开了绳子,那我岂不成了背叛者了吗?你和我都会被干掉的。」
「被干掉?」
「哦,就是会被施加危害的意思。那些家伙打算啊…把你打个半死不活,以儆效尤啊。」
「打……」
我本来想重复「打个半死」四个字,被制止了。
「请安静。万一被听到就不好了。嗳,恕我失礼,但他们好像知道你是立场最弱的一个,才会想出这样的计划。是社长吩咐的,所以那些家伙才会做出这种事。我……虽然依稀察觉了,却也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不可能绑得了人吧。我也料想就算你是一般人,应该也会有所抵抗才是……」
我没有抵抗。这表示我连一般人都不如吗?
那么……
我岂不是失去一般人的立场了?
「嗳,那伙人极端排斥惹上警察。我想如果你吵闹起来,他们应该就会收手,没想到……」
骏东失望地俯视我。接着露出幻灭的表情,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
我好像惹人受不了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我是个无能的凡人。
「所以我在这里跟你打个商量。」
骏东一脸肃穆,声音压得更低了。
「刚才和你谈过之后,我知道榎木津先生并没有其他意图。他八成是看到银信阁社长,就知道他所做过的坏事了吧。敝公司的社长呢,怀疑榎木津先生背后另有高人指点,想要摧毁咱们加加美兴业。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根本没那种事。
榎木津不可能会接下图利企业的案子。说起来,上次的工作会实现委托人的愿望,也形同偶然。榎木津只是顺从自己的好恶,尽情兴风作浪罢了。
「所以呢,」骏东说,「我想放你逃走。」
「请放我走。」
我坦白过头地坦白说。这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话,所以是千真万确的真心话。说出口后,我才觉得这话很蠢,但这时候逞强也没有好处。
我……不想被打个半死。一般市民中有几个人会碰到被打个半死这种事的?
「这个……」
骏东留心门扉,从内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给我看。
是小刀。
「这个呢,喏。」
骏东以门扉看不见的角度,用小刀抵住自己的肚子。
用力一按。
「这是竹制假刀。喏,不会割伤,也刺不进去。」
「哦。」
的确,那是在木片还是竹片贴上锡箔纸做成的假刀。
「这是演戏用的小道具。」骏东说。然后他走到我前面,用那把假刀也抵住我的脚。
「不痛,对吧?」
唔,只是觉得被压了一下。
「我这里也有真家伙。」
骏东出示内袋。
「接下来……我们要演一出戏。」
「戏?」
「对,我会用这里的真刀割断绑住你的绳子,绳子一断,你就……」
「逃、逃跑?」
「不,在逃跑之前,你也要演一出戏,要不然我就危险了。如果我只是割断绳子放你逃走,我岂不就只是个背叛者而已吗?对吧?那样我会被打个半死的。不,我是道上人士,会被打个全死的。」
「全……」
打个全死是什么意思?
「听好了,我会割断绳子,然后你就把这把假刀——不要弄错喽,从我手中抢过这把竹刀。然后用它狠狠地刺我。」
「刺你?」
「假装的、假装的。」骏东说,「看,不会刺进去,对吧?就算硬刺,也刺不进去的。即使狠命刺下去,也不会受伤。你就瞄准我的肚子刺上来吧,然后……」
骏东用拐杖头指不窗户。
「那道窗户……是毛玻璃窗户,那里是开着的,你从那里逃跑。哦,我会巧妙周旋,不让他们追上去。那些人看到我按着肚子痛苦挣扎,也不会抛下我不管吧……而且他们也非常清楚你跟警察有交情,从今以后应该不会再找你麻烦了吧。」
「可是……」
不会曝光吗?
「不会有事的。」骏东说,「我连血浆都买来了,就装在肚子里。为了让你我双方都平安脱身,就只有这个方法了。快……」
骏东说完,绕到我的背后。
2
「然后怎么了?」
中禅寺秋彦露骨地表现出没兴趣的样子,意兴阑珊地问。那张脸臭得仿佛世界连续毁灭了十次。
他看起来心情糟透了。
「哦……」
我在坐垫上僵住了。
肯定会被念的。中禅寺虽然老是埋怨说他不是村子的隐居老人、他家不是澡堂二楼,结果一群废物还是会群聚到这个家来,拿些蠢问题烦他,然后再被这个有如隐居老爷子的人恶狠狠地叨念,这就是这个人的日常。
他的叨念对凡人来说杀伤力极大。
该说是字字见血,还是句句道破,辛辣又精准,听着听着,连自己都要对自己绝望了。
中禅寺说,想想我说起的开端,断在那里岂不是教人不舒服吗?
「那个叫骏东的家伙绕到你背后,做了什么吗?」
「对。」
「对什么对,本岛,这里不是关键吗?你的遭遇只要听这部分就行了。又不是赫恩的〈茶杯之中〉※,我可不想听有头没尾的故事。」
(※赫恩(Lafcadio Hearn)即小泉八云(一八五〇~一九〇六),归化日本的英国作家、英国文学家。于东大等校执教鞭的同时,研究日本文化,介绍给海外。〈茶杯之中〉为收录于小泉八云著作《骨董》中的一篇作品,文章在途中唐突地中断,无人知晓原因。)
中禅寺说道,站了起来,关上面对庭院的纸门。
这里是位于中野的旧书店,京极堂——中禅寺的店——的主屋内厅。
虽然是个整洁的客厅,但除了出入口以外的所有墙壁,全都变成了塞满书的书架。
不仅如此,还有为数惊人的书本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有些堆在壁龛里,有些堆在榻榻米上。
主人中禅寺秋彦一如往常,穿着朴素的和服坐在矮桌前。
他是这家旧书店的老板,博学乖僻而善辩,而且本职是神主,还兼差担任驱魔的祈祷师,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人物。
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这个中禅寺对榎木津来说,是并非奴仆也非敌人更非无所谓之人、为数稀少的朋友之一这一点吧。
这个人是能够与榎木津对等说话的稀有人材。尽管如此,中禅寺——虽然他既乖僻又爱强词夺理——姑且算是个明事理的人,也能和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普通地交谈。
虽然他会说些深奥难解的事,但他鼓舌如簧,能言善道,与一些说话散漫无章的人毫无要领的话相比,大概还要更容易懂。
换言之,对我而言,中禅寺这个人也等于是对榎木津的翻译。
所以我最近常来这里。
而且中禅寺的夫人是个从主人的臭脸完全无法想像的贤妻,泡的茶又如甘露般美味。
像我这种独居惯了的粗汉子,尝到细心泡制的茶水的机会可以说是少之又少。所以我也不是不能说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而且有时候运气好,还能享用到夫人的厨艺。
今天落空了。
端出来的茶,显然是主人亲手泡的。
浓得诡异。一问之下,说夫人因为一些喜事出门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有那么难以启齿吗?」中禅寺说。
「不……也不是难以启齿,只是现在回想,我觉得实在太荒诞无稽了,实在是……」
我觉得太脱离现实了。
「脱离现实,那不是家常便饭了吗?」中禅寺说,「本岛,我不是再三再四忠告过你了吗?跟榎木津那种家伙往来,不要两三下就会成了个大蠢蛋。再显而易见不过,绝对会变成个笨蛋。那家伙啊,跟常识、良识,总之是这类东西根本沾不上边。然而你却无视我的好心忠告,跟那个笨蛋往来。发生在你身上的脱离常识的事,全都是它带来的结果,不是吗?邢么就算你碰上再怎么脱离现实的事,都是莫可奈何。」
无所谓,快继续说下去吧——中禅寺催促,把先前就一直在读的旧书翻页。强迫人家说话,自己却不停止读书,真伤脑筋。
「依我猜想,那个叫骏东的中年男子,是不是突然演起古怪的戏来?
」
「对……」
被他看透了。
骏东绕到我背后,大声这么叫道:
这样啊,既然你这么说,就让你带我过去吧……
当然,我一头雾水。
骏东说着,「这是真话吧,你该不会是在撒谎吧?」等假惺惺的台词……
割断了绑住我的绳索。
大概是用两把刀之中的真刀割断的吧。
接着骏东把嘴巴凑近我的耳边说:
好了,快抢走我手中的刀子……
我困惑起来。
虽然困惑,但那种情况,也不能不照着他说的做。
再怎么说,当时都是那种状况。我处在彻底不利的立场,最重要的是,骏东说要放我逃走……所以我能走的路只有一条。
所以我慢慢地站起来,假装要抓住骏东。骏东迅速地向我递出假的竹刀。
「那……确定是假刀吧?」
中禅寺视线仍然钉在书本上,这么问我。
「什、什么意思?」
「因为他才刚割断了你的绳索吧?既然割得断绳子,表示他手里的刀子是真的吧?」
「不……他掉包了。哦,我一瞬间也犹豫会不会是真刀,可是万一搞错,他会弄伤自己吧?怎么说,我被情势所逼,就这样接下了刀子——也不算接下,是装出抢刀子的样子。可是我一拿到刀子,立刻就摸了刀刃的部分……」
「然后呢?」
「完全是钝的,而且根本不是金属。首先重量就不一样,非常轻,是竹子做的。」
「原来如此。」中禅寺抬头,抚摩下巴,「然后你就照着那个人的指示,装出刺他肚子的样子,从窗户逃走了?」
对……
我甩掉困惑,紧接着几乎是反射性地把竹刀往骏东的肚子刺了上去。
当然,不是真刺。
别说是刺了,连半点感觉都没有。我想顶多只有刀尖擦到衬衫而已。就算那是真刀,应该也伤不到人。简直就是一场有如儿童才艺发表会的闹剧。
可是说到骏东,与我的花瓶演技相比,他演得实在是炉火纯青。
中年绅士「呜呜」一声,宛如巡回演出的女剑剧※的主角,「啊啊」地呻吟,伸手划过空中,捂住肚子……
(※由女性主演的剑剧,昭和初年,由大江美智子、不二洋子等人起始。)
「大叫:我被干掉啦……」
「他那么叫?」
「他那么叫。」
「简直是耍猴戏嘛。」中禅寺吃不消地说。
「不,他演得很逼真。害我以为我真的刺伤他了,又确认了一下假刀。」
「然后呢?」
「哦,当然什么都没有啊。上面没有沾到血,什么事也没有。骏东先生做出痛苦万状的动作……」
「一边惨叫吗?」
有惨叫吗?我回想了一下。
右手捂着肚子,身体前屈,左手往前伸出……
「他叫着来人啊、来人啊……」
「向人求救?」
「正确地说,是装作求救的样子。全是装的嘛。然后……啊啊,对了,血浆。」
骏东的衬衫染得一片通红。
他好像真的就像他说的,准备了血浆。他先前指着自己的肚子说藏在这里头,应该是装在袋子里,用按着肚子的手把袋子挤破了吧。
「我见状有点狼狈起来……」
凡人就算知道那是血浆,还是会不由得狼狈。
「然后……哦,骏东先生向我使了个眼色,所以我慌忙跑向窗户。那不是人平常出入的窗户,但有扇大小刚好的毛玻璃窗……就跟骏东先生说的一样,锁打开了。」
「使眼色啊……」
「也不算是使眼色吧……」
或许只是看了我一眼。但因为事前商量过,我才会把它当成是在叫我快点离开的意思也说不定。
「窗外是一条小巷,或者说,只是与隔壁大楼之间的围墙与建筑物的缝隙,一条狭长的空间,我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因为万一被抓,不晓得会吃上什么苦头嘛。要是被发现只是装的,放我逃走的骏东先生也不可能没事吧。」
「唔唔……」中禅寺低吟。
接着他朝我投以吃不消的视线。
「然后呢?」
「哦……只有这样……而已。」
只有这样。
里面的人没有要追上来的迹象。
不,不是没有,而是我根本没工夫去留意那种事。
我一心看着前方,满脑子只顾着跑——或者说,只顾着让两条腿交互抬起,两手交互挥起。奔跑的时候,我几乎连声音都听不见,这段期间应该看到的景色,也完全没有记忆。
我连自己究竟在哪里坐上电车——我应该是搭了电车——当时有没有乖乖买票,都回想不起来了。
当我看到了我的住处,文化住宅那破旧的门扉时,才总算喘了一口气。
我吓到心脏几乎快从嘴巴里蹦出来。我怕死了。
不,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怕了起来。
我的腿颤抖不已,眼前一片空白。
我莫名地害怕一个人独处,没有进入自己的家,而是敲起了隔壁家——我的总角之交,也是连环画画家的近藤家的门。
「然后你就这样在近藤先生家过夜?」
「嗯。我害怕极了。被绑住的时候还没那么恐怖,可是逃出来一看,或者说逃掉之后,看到熟悉的自家风景,冷静下来的瞬间,我怕起来了。」
「这真是个大问题呐。」中禅寺说,「你好像有点迟钝呢。」
「迟钝……?」
我也不是不觉得自己迟钝,但我有钝到值得别人这样目瞪口呆吗?
「很迟钝,非常。」中禅寺这次十足明了地说。
「非常……迟钝吗?」
才短短一秒钟后,就已经不是「有点」迟钝了。
「非常钝。就像那个人说的,如果你早点怕起来的话……或许根本不会被绑架。那一带行人相当多,也有许多店家,派出所也不远。只要大声吵闹,绝对会引起注意。或者说……你也可以甩开他们,逃回榎木津那里。」
「对耶……」
我完全没想到。
榎木津的话,那种地痞流氓,不要一分钟就可以收拾干净了。榎木津……打起架来强得吓死人。
「说起来,你遭到绑架,不是下午才三点的事吗?那时还算大白天呢。」
没错。我离开榎木津的事务所时,大概是下午两点半左右。
我被带蓬房间,用绳子绑住,骏东现身,是快四点的时候。我回到家则是快七点的时候。
「还有……」中禅寺说,「啪」地阖上摊开的书本。
灰尘般的东西飘扬起来。
「你不觉得奇怪吗?」
「很……奇怪啊。」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说事情脱离现实了。
可是昨晚我不这么想。
我只是怕极了。
我没有回到自家,而是直接跑去近藤家,也是突然想到骏东曾说他连我家在哪里都调查清楚了,也就是我陷入那些人可能会找上门来的恐怖。
那是叫做「上门回礼」吗?
骏东说只要我照着他说的做,就再也不会有事了,但我实在无法相信。
我不是很清楚他们道上的规矩怎么样,简而言之在他们来说,我可是刺伤他们的上司之后落跑。平常的话,就算赌上一口气也要报复才对吧。
虽然我其实并没有刺他。
然后……就算谎言曝光,也一样会演变成惹毛他们的状况吧。
而且骏东还说那些凶神恶煞不是他的手下,而是听命于更上层的人物——社长什么的。
所以我抖个不停,闯进近藤家去躲起来了。
可是,
一夜过去,我略为恢复平常心,重新一想……
开始觉得事情实在荒谬。
近藤也说我是被狸猫给捉弄了。狸猫会不会捉弄人我不晓得,可是我也总有这样的感觉。
所以……我先来到中禅寺这儿向他报告。
「很奇怪啊。」我重复道,结果被中禅寺反问,「你觉得哪里奇怪?」
「就是……从头到尾都很怪啊。这是我自己的体验,所以我不说是假的,可是这实在很假啊。我不太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你钝的地方啊,本岛。」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说。
「钝?」
「难道不钝吗?你说你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是既然你记得,那段体验就是真的吧?」
「嗯,是真的。」
「如果这从头到尾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你的妄想的话,他们一定有什么目的。做出那种事,就一定有意义才对。」
「目的?目的是要搜集榎木津侦探的情报吧?」我说。
除了侦探以外的事,骏东完全没问。我也是,除了侦探以外的事,什么都没有说。我实在不认为还有其他意图。
「可是他们不是已经调查清楚了吗?」中禅寺回道,「那些家伙连榎木津那种
荒唐的体质都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是知道了。」
「那……为什么还非得特地绑架你不可?你在榎木津身边的人之中,也是资历最浅的一个,而且……」
没错,我是个迟钝的凡人。这一点中禅寺说的没错。可是……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样?
「所以我比较容易抓之类的……」
「唔……以结果来说,你非常容易抓,可是不实际抓抓看,也没人知道啊。俗话说,胆子愈小的人愈会闹啊……」
话说回来,他们究竟有什么企图?——中禅寺莫名拘泥这件事。
「这事……有这么糟糕吗?」
「也不是糟糕……以现况来看,实在很难掌握他们的意图。」
「意图?」
「至少不能就这么照表象解读,真教人费解呐……」
我觉得中禅寺说的话还比较难懂。
「你的意思是,那一幕有什么更深的意图在里面吗?中禅寺先生。」
难以想像。发生的事是很脱离常识,但我觉得没有更深的意义了。
我这么说,结果中禅寺把眉毛挑得更高,露出一种伤透脑筋的表情说:
「肯定有什么的。例如说……是啊,本岛,你被监禁的房间有多大?」
换算成榻榻米的话,大概有二十叠吧。
「这样。出入口只有一处吧?」
「有一道可以出去走廊的门。本来可能是办公室之类的吧。门是嵌玻璃的木制门。啊,对了,感觉就像玫瑰十字侦探社的门口那样。」
「那么……可以看到室内。」
「想看就看得到吧,一清二楚。」
「你被绑住的柱子是在哪一带?」
「呃……」
中禅寺递出手边的书,是叫我把它当成房间吧。
「呃……这里是入口的门,大概是这一带吧。不是正中央。这种位置怎么会有柱子呢?这……」
「嗳,那里的建筑物就是这种构造吧。这无关紧要。那么,你逃脱的窗户在哪?」
在入口门的对侧,我指示大略的位置。
「原来如此……那么我问你,本岛,那名男子被你袭击的时候,为什么要做出那么夸张的演技?」
「咦?」
是不想被手下发现他是故意放我逃跑的吧。我想那个世界有那个世界的麻烦规矩。我这么回答。
「这可难说。」然而中禅寺却这么说,「照你的说法,他是想让手下看见这幕情景,是吧?」
「是啊,那当然了。」
「手下站在门外,对吧?」
「好像。」
「他们监视着里面?」
「不……我没有确认……」
骏东说手下在盯着。说他们监视着他。
「这很可疑呐。」中禅寺板起脸来。
「不,我被绑起来,所以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直盯着,但是里面发生什么事的话,一定会有人过来探看吧。因为都有呻吟声了。不,就算不用探看,站在走廊不就看得到了吗?我刚才说过,门是嵌玻璃的,一探头就看得到里面了。」
「那么为什么他们不进来?」
「咦?」
「那个人先是大声说话,开始煞有介事地表演,不是吗?然后才割断你的绳子。如果外头那些人真的在监视,平常一听到声音,就应该说着:出了什么事?马上进来查看才对。」
「啊啊……不,我想一开始骏东先生大声说话,的确是想要引起外面的人的注意。」
说是一直监视着,外头的人也不是紧贴在玻璃门上。骏东一定是认为大声说话,他们就会注意房间里面。
「再说,如果不先割断我的绳子,我就不能刺他啦,所以他才随便掰出一个割断绳子的理由……」
「可是没有人进去吧?」中禅寺说,「如果听到一开始的声音,立刻窥看里面的话,应该就会看到你刺伤那名男子的场面了吧?」
「唔……应该吧。」
「那么再怎么样也应该会进来才对吧。看到抓住的家伙刺伤自己的大哥,黑道兄弟不可能默不作声。大哥用夸张的声音求救,还郑重其事地准备了血浆,不是吗?」
「嗯……。所以……手下应该是进来了吧?是我惊慌过度,所以才没看见。」
「可是从这个相关位置来看……你像这样刺了人,他们从这里进来的话,你绝对跑不出窗外的。」
「啊……」
中禅寺出示书的封面。
「从门到这道窗户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是一直线呢。跨大步的话,没几步就走到了。就算窗户没上锁,想要从这里逃走,也会立刻被开门进来的家伙们逮住。就算先绕过例在柱子一带的那个人,也花不到几秒钟吧。而且走廊那里应该有好几个人。」
「唔唔……」
确实如此。
「而且你刺人之后,顿了一下才跑掉。平常的话,顿在那里的时候你已经被抓了。或者说,在那种状况,还是刺不下手吧?」
这么一说,的确如此。
「如果我是那个人,才不会搞什么假装遇刺。即使一样是设计逃亡剧本,他那种演出方式也大错特错。」
「这、这样吗?可是……」
「如果他真的想放你逃跑,不必假装被刺伤,应该趁着没人在看的时候放你逃跑才对。就算有人在监视,也应该趁着监视者不注意的时候,先让你逃跑才正确……或者说,绝对不该先放大嗓门说话,引人注意。」
万一有人来了,你就跑不掉了——中禅寺指着书本的封面说,
「如果我是他,就先偷偷放你逃跑,等你跑掉以后,再大声呼救。然后再装出痛苦万分的样子。唔,弄破血浆袋也在这时候比较好。然后再对进门的家伙们胡诌一个理由,这样就行了吧?这样才能确实让你逃跑,谎言也比较难被拆穿。」
这……唔,或许是吧。一样是撒谎,那样也比较安全。如果能够冷静思考,我也会这么做吧。
「那个人并没有惊慌失措的样子,」中禅寺说,「慌了手脚的是你。那个人还有工夫从容地做出媲美巡回艺人的表演,所以这点事他不可能没有考虑到。换句话说……你刺伤他的表演、他被你刺伤的表演,在放你逃跑这桩戏的情节上,是全然不必要的。」
这样吗?
「事实上,我想那些手下根本没看见你们两人那逊到家的猴戏。那么,他到底是想让谁……看到这场戏?」
「让谁……」
在场的只有我一个人。
「这显然是戏吧?有些戏剧会把观众一起拉进来参加,但是没有观众的戏……怎么样呢?难道他是为了他自己而演戏吗?」
「为了他自己?」
「或许他有演戏的爱好。」旧书商一本正经地说。
爱好……应该不是吧,我觉得不是。
「不……所以说,那是要给手下……」
手下没在看吗?
「手下真的没在看吗?」
我感觉并没有多不自然。不过当时我的确是周章狼狈,也不能说那个状况……完全不会不自然。
「我刚才不是分析给你听了吗?」中禅寺蹙起眉头说,「手下没在看。如果他们看到了,就表示他们对大哥受伤视而不见。不管怎么样,反正对于那个自称骏东的男子热烈的表演和惨叫这些讯息,走廊上的家伙们半点反应都没有。」
「会不会是我跑掉以后,他们才进来?」
「所以说,如果是你逃掉之后才进来的,先前的戏全都白做啦。」
「会不会是因为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会进来?所以才郑重起见……」
「所以……」中禅寺搔搔下巴,「我才说与其冒那种险,先放你逃走再呼救才是万全之计。如果手下不是你从窗户逃跑之后才进来,不管他们在哪个时机进门,计划都一样会失败。」
「是这样吗?」
「这不是废话吗?万一切断绳子的瞬间,外头的人进来了,你逃得掉吗?」
唔……逃不掉吧。在那些杀气腾腾的家伙面前,就算是装的,我也不可能刺得了骏东。不不不,别说是刺了,我应该会先被抓住。
我摇了摇头。
中禅寺说:
「那么,如果在你刺人的瞬间跑进来的话呢?」
「这……唔,一样逃不掉吧。」
我应该会落得更惨的下场。
「那么,是啊,就算人进来的时候,你已经半个身子探出窗户……也一样逃不掉吧?」
「半个身子探出窗户也不行吗……?」
「你想想窗户与门的距离和相关位置。」中禅寺说。
事实上在逃脱的时候,我冷汗直流。一想到会有人从那道门闯进来,我就吓得屁股直发痒。万一那个时候那些人闯进来的话……
我还是会被抓吧。
「也就是说,不管是刺人之前,刺人的瞬间,刺人之后,你都一定会被抓。就算是已经要从窗户逃跑了,也一样会被抓。就连溜出窗户以后也会被抓。那些人不管是堵住你还是在后头追,都一定抓得到你。这是
个洞若观火、显而易见的事实。然而那个人却在割断绳子之前就先大声说话引人注意。」
确实……不太对劲吗?
「就是这里不对劲。我实在不认为他是想放你逃走。那种做法,毋宁是不想让你逃走。可是那样的话……」
就没必要演那出猴戏了吧。
我本来就被抓住了。
「很奇怪吧?」中禅寺说着,把书拉到自己手边,「那场猴戏彻彻底底毫无意义。可是尽管如此,那个人却事先准备了一把真刀和假刀,甚至准备了血浆。」
「是啊。」
「这太荒唐了。」中禅寺说。
「荒唐?」
「是啊。因为据你说,那个人看到你被绳子绑住,说了这真是过分之类的话,不是吗?他还确认了绳结,对吧?」
「嗯,他说绑得很紧,他解不开。」
「如果绑得松,他就会帮你解开了吗?」
「不,所以那是……」
「这一点首先就相当诡异。」中禅寺说,「说起来,有哪个蠢蛋会为了放走监禁的家伙,而去准备那种东西的?」
「没有吗?」
「才没有。」中禅寺强调说,「既然做了那么多准备而来,表示那个人一开始就打算背着手下,偷偷放你逃跑……对吧?当然,这表示他早就知道你会被绑得死死的。因为他都准备了割绳子的刀子来了。」
「唔……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刀子姑且不论,竹制假刀和血浆,可不是随便哪家杂货店都有卖的。也不是一般家庭常备品,更不会掉在地上让人捡。那个人不是特地去戏剧用品专门店买的,就是向戏剧圈子的人要来的。」
「是、是这样吧……」
「换句话说,这表示那个人早在前天,最慢也在昨天早上,就预测到你当时的状态——遭到绑架,被绑得死死的。」
「是这样……吧?」
「若非如此,就没办法准备那些古怪的小道具了吧。尽管如此,那个人看到你被绑起来,却装出吃惊的模样,不是吗?从这里就不对劲了。」
或许……是不对劲。
「等你遭到绑架,被五花大绑,受到监禁之后再去准备那些,是不可能的事。难道说那个人确认你的状况之后,短短三十分钟就想到那个古怪的计划,准备好假刀子和血浆吗?」
这……我想是不可能的。
「嗳……就算不去计较这部分,他也绝对是一开始就准备要放你逃跑。可是,如果他预先准备好了,再怎么蠢的人,也会想到更好的法子吧。不管他与手下再怎么不合,他好歹也是大哥,也可以换个监禁的地点或监禁方法啊。」
这么一说,或许是这样。
「如此这般,照你的话听来,你实在是迟钝到家了……可是。」
好过分。
可是这好像是事实。
虽然受伤,但我甚至无从辩驳。
「我并不觉得那个自称骏东的人有那么笨。他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古怪的嗜好吧?」
「嗯……」
虽然也有可能只是我太迟钝,没看出来而已。
「那样的话……」中禅寺说,抱起双臂,「也就是说呢,那场乍看之下没有意义的拙戏,一定有什么其他的意义才对。」
——其他的意义。
我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甘心,所以拼命动脑。
的确,昨天的我或许有点迟钝,可是那是因为我遭遇非常状况,慌了手脚。我虽然是个大凡人,但还没有那么蠢……应该。
如果就像中禅寺说的,那场闹剧的目的并非为了放我逃走的话……
确实,中禅寺说的不错,不管手下在任何一个时间点进来,我应该都跑不掉。那么,
「那么……呃,那场戏会不会是为了让我更惨而设计的?」
「啥?」中禅寺发出怪叫,「哦……也就是要你假装刺伤大哥,让手下看见……让激怒的手下把你打个落花流水,是吗?」
「嗯……」
我觉得这样的话,就说得过去了。
「那么他的计划失败了。」
「是的,很遗憾的,那个计划失败了。嗳,他的手下不是太呆,就是当时在忙些什么,分身乏术,所以一直没注意到,意外地让我给溜了……呃,不对呢。」
我觉得……不对。
说到一半我就确定了。虽然我完全无法分析出哪里怎么样不对,但总之感觉不是那样。中禅寺「唔唔」一声,说:
「嗳,我是想称赞你的发想转换,但应该不是这样吧。」
「不是吧,果然。」
应该不是吧。
如果想要整我,只要一句「揍他」就得了。「没有意义呢。」我说,中禅寺应道「是啊。」
「说起来,不管他跟手下处得有多不好……我想这个世上没那种非得演这种蠢戏才愿意听话的手下。那已经不叫手下了呢。再说,如果他们反目成仇到了非得安排这样的猴戏才肯听话的地步,那个人不管是被刺伤还是被杀掉,手下应该都不会关心。那么更没有这样做的意义了。」
就是这样。
事实上手下就没有出现……
「那会不会是在……考验手下的忠诚心?」
「什么忠诚心?」
「所以说,骏东先生跟他的手下处不好。所以他才安排了一场戏,试验如果自己被刺伤,手下们会怎么反应……?」
「拿你当实验台吗?」
「嗳,是的。有没有这种可能?如果当面询问:万一我遇刺,你们会怎么办?没有人会回答说撒手不管的吧。当然会回答我们会报仇。嘴上说得多漂亮都成。那个人不相信这种说词……之类的……」
「唔唔……」中禅寺更加苦恼地蹙紧了眉头,「万一,只是万一哦,如果手下认为你真的刺伤了那个人,而那些手下有你说的忠诚心的话,与其把你痛揍一顿,我想他们搞不好会直接把你给杀了也说不定。」
「把我给杀了?」
中禅寺一脸若无其事地说出恐怖的话来。
我的内心……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恐怖心再次猛烈地活性化起来。
——当时的状况真那么凶险吗?
「我会被杀吗?」
我提出呆蠢的问题,中禅寺非常干脆地回道:
「这当然有可能。不,你绝对会被杀吧。你可不是侮辱还是殴打了人家大哥,而是刺伤了人家大哥呢。拿刀刺人,表示怀有杀意。道上说的回礼,目的就在取得平衡啊。这是为了恢复某人的行动造成的不均衡而做的行为嘛。你刺了上头的人,当然你也得挨刀。就算那个人只是受了伤,你至少也得赔上一根手指……」
「请、请不要说那么可怕的事。」
我……真的怕起来了。
我忍不住掩住小指。
我以前因为摔落屋顶,伤到了脚,离开了配线工职位。要是连手指都没了,连能不能继续担任制图工都有问题了。
「我想大概不必担心吧。」中禅寺淡淡地说,「大概啦。」
「大概吗?」
感觉好讨厌。
「总之……如果就像你说的,他是在考验手下的话,这就是一场风险相当大的赌注了。如果手下对那个人怀有你说的忠诚心什么的,那个手下一个差错,可能已经犯下杀人重罪了。」
被杀的……是我吗?
「然后呢,小弟为了大哥甚至杀人,然而大哥其实活蹦乱跳。就算他表演得再怎么逼真,终究只是作戏,事情迟早会败露。可是事情演变成那样的话,可不是一句其实我是装的就可以了事的。因为小弟可是为大哥杀了一个人呢。」
那个人就是我。
「弄到那种地步,谁还管什么考验忠诚心?那个人会因为做了那种蠢事,遭到肃清吧。」
会变成那样吧。
「然后,如果那些手下没有忠诚心的话……嗳,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呢。可是你跑掉了。那个人只是小丑似地演出愚蠢的戏码,是一个平白放掉到手的猎物的大傻瓜。」
这也就像中禅寺说的。
「他会冒这么大的险吗?」中禅寺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我。
「不会……」
「不会。我说过很多次了,那个人的表演不是演给小弟看的。话虽如此,敌人的目标应该也不是你。那么一定是……针对榎木津吧。」
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来,抚摩下巴。
「他提到……与银信阁有关的仇恨,是吧。」
「嗯,他是这么说的。」
「还说那个叫加加美兴业的企业是以关西为地盘……」
是这么说没错。中禅寺沉思了半晌,说:
「总不会羽田老人也牵涉在内吧……」
「羽田?」
我问那是谁。
「羽田制铁的会长啊,羽田隆三。」
「那……」
那是一家大公司。
「那、那种大人物怎么会……」
「银信阁社长信浓先生在钢铁业界也有生意。虽然似乎非常细微,但他和羽田制铁之间好像有什
么连系。」
「这么说来,听说信浓社长靠钢铁股赚了钱什么的……」
「对,奈美木节小姐也说他做了不少事业,对吧……?」
奈美木节是上次五德猫事件的委托人的朋友。
她是个说话如机关枪的奇特姑娘,说她在银信阁的社长家担任女仆工作。可是因为前些日子榎木津胡搞一通,好像害得她不得不辞职了。
她可能会被解雇。
老实说……我昨天会去拜访榎木津事务所,主要的理由就是为了奈美木节。
一问之下,阿节说她在银信阁的前一个差事,也是因为榎木津的关系而丢了。不,正确地说,好像不是榎木津害的,但总之只要有榎木津牵涉在内,怎么样都会觉得是他害的,所以阿节会这么认定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而这个工作缘不顺的小姑娘竟然跑来找我,说要榎木津负起责任。
为什么一介制图工必须帮忙失业的可怜女仆转达斡旋职业的委托,这部分实在令人难以理解……不过我因为情势所逼,在阿节前面宣称自己是侦探社的员工,也就是榎木津的部下,要说没办法,也是没办法的事。
阿节完全把我当成侦探助手了。追本溯源,那是在情非得已的状况下一时情急撒的谎,但不管怎样,撒谎的都是我,只好当成自做作受,死心认命,前往榎木津的事务所帮忙转达阿节的话……嗳,就是这么回事。
我就是在回程中遭人袭击的。
「那个叫羽田的人……是什么棘手人物吗?」
「很棘手。」中禅寺板起脸来。
他好像真的非常厌恶那个人。
「嗳……春季以后,我和那位老先生有过一段不浅的因缘。对方应该也很清楚榎木津。嗳,羽田老人似乎不是个穷凶恶极的人,但无法用寻常方法应付……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个烫手山芋。与那种老人为敌,很折腾人的。」
要是背后什么都没有就好了——中禅寺说。
「加加美兴业和羽田制铁之间有什么连系吗?」
「这我不清楚。」
主人说道,费劲地站了起来。
「那场大骚动之后,还没有经过多久吧。就算银信阁的社长因此被捕,露出马脚,经营陷入困难,也不过才几天的日子吧。然而那些人却已经把榎木津的朋友关系什么的,全部摸得一清二楚了,对吧?」
骏东好像知道得相当详细。
视情况,搞不好他们握有的情报比我知道的还多。
「如果单纯只看那个事件……相关者并不多。我和你,还有沼上,然后就是榎木津的事务所那些人吧。可是他却还提到杂志记者、警察相关者、贸易商什么的,对吧?」
「他是这么说的。」
中禅寺把不死心地一直读个不停的书摆回壁龛,「嗯」地伸了个懒腰。
「我觉得这些人的身分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查出来的。可是……如果他们背后有羽田老人,状况就不一样了。那些事应该两三下就可以知道了。羽田制铁和织作纺织机也有关系,那么或许也可以获得柴田制丝的情报。这些人是榎木津的客户嘛。」
「哦……」
多么如雷贯耳的名字啊。
感觉经济界的幕后黑手都到齐了。
虽然我已经听说过了,但别看榎木津那个样子,他其实是个很不得了的大人物吧。
「特别是……」中禅寺披上外套,「有关榎木津那荒唐的体质,若非认识榎木津的人,是不会知道的。连糟粕杂志都没提过。」
「是啊。」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
我听到骏东提起这个话题时,有种古怪的感觉。那个时候我转念心想那也不是什么秘密,可是……
的确,没有任何人刻意对这件事保密,事实上就算说出去也没人相信吧。可是在这之前……
根本不会有人说出去。
骏东说是传闻,但仔细想想,我觉得并没有这样的传闻传闻。因为报导中的榎木津侦探形象,不知为何,全都是名侦探。
有关榎木津的传闻是错的。世人知道的侦探形象,全都是胡扯一通。
换句话说……
这完全是因为榎木津的那个能力没有被报导出来。
如果知道这件事……
「表示……背后有过去榎木津参与的事件的关系人?」
「所以我就说要是有就麻烦了。嗳,一部分爱搬口弄舌的家伙是把榎木津说成霏着通灵般的灵光一闪破案的心眼侦探之类的吧。说什么他是靠着锐利的第六感及明晰的头脑,夫刀斩乱麻一般地破解真相——这是教人笑破肚皮的胡说八道啦——所以或许是参考了这类不负责任的报导吧。」
「哦……」
或许吧。
我记得骏东也用了心眼垂五的形容词。
「重点是,本岛。」中禅寺说道。
仰头一看,这个家的主人已经完全做好出门准备了。然而客人的我还悠哉悠哉地盘腿坐着,我也实在够呆的了。搞不好我真的很迟钝。
「啊,你要出门吗?」
「不是的。我得去那边的神社收拾太鼓。先前忙着一些事,就这么一直搁着没收。虽然过年还得再拿出来,可是也得维修一下才行,所以我想从拜殿暂时把它挪到旁边的仓库去。然后……」
「哦,我来帮忙吧。」
我站了起来。
中禅寺这个人似乎极端厌恶肉体劳动。这种情况,还是助他一臂之力比较好。说是太鼓,也不可能重到哪里去吧。
外头很冷。
我在工作服上穿着向近藤借来的外套,打扮非常古怪。
我跟在抬头挺胸的和服男子身后,有些拐着脚、驼着背地跟上去。
从屋顶摔下来而伤到的脚,平常虽然没什么,但天冷的时候就会隐隐作痛。可能是昨天全力奔跑的关系吧。我觉得脚比昨天更疼了。
昨晚因为心情激动,完全没有意识到脚痛,但昨晚一定也在痛吧。
我们慢慢地走过屋旁的竹林,没多久便来到古老的石阶。
石阶上耸立着鸟居。
那里是中禅寺担任神主,叫武藏晴明社的小神社。
走上石阶时,中禅寺脸朝着正面,问道「不要紧吗?」他是在顾虑我。
我答道「没事。」石阶不陡,而且距离也不长,我觉得比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还要轻松。
爬完石阶后,我回过头去,望向来时的方向。石阶上的景观辽阔了一些。虽然也不是看得到什么,但我这么感觉。
我从拜殿搬出太鼓,放进仓库。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神社的拜殿。我从来没进去过比捐献箱更里面的地方,所以有点紧张。
不出所料,太鼓很轻。
不过那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种太鼓——我以为是祭典时伴奏用的和太鼓——而是雅乐※中使用的扁平鼓。虽然轻,但一个人不太好搬吧。仓库也不是什么大仓库,是个储藏室般的地方。
(※日本盛行于平安时代的宫廷音乐及舞蹈,寺社亦会演奏。)
稍微活动之后,身子暖和了一些。
「谢谢,你帮了大忙。」中禅寺向我道谢,他的这种地方跟榎木津是天壤之别。
我想榎木津打娘胎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说过谢吧。
我说我要回去,被中禅寺挽留了。
「还要搬什么吗?」
「不是的。」中禅寺笑了一下,立刻又恢复平时的表情,「本岛,事有万一。你可能不愿意……不过你等一下就去榎木津那里吧。先报告一声比较好。」
「报告?」
向谁报告?榎木津不可能听我说话。
我这么说,中禅寺便叫我告诉益田。益田是正牌的侦探助手。虽然个性有点滑腔油调,但以前是个警察,姑且算是比榎木津更能够沟通。
「可是……你说的万一是……?」
「我总觉得想不透。小心为上。我也会调查一下……不过不管有什么人找上门来,只要榎木津在旁边,嗳,他应该会帮忙消灭……嗯?」
说到这里,中禅寺突然回过头去。
有人跑上阶梯的声息。
没多久,鸟居底下出现一名年轻男子。那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方面因为太远,我想不起来那是谁。
是个头有点大的娃娃脸男子,他穿着鼠灰色外套。
男子跑上阶梯后,来到中禅寺面前,喘了一口气。接着那张娃娃脸绷了起来,说:
「啊啊,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
「青木,怎么了?这真是稀罕。」
——青木。
对了。
听到名字,我想了起来。他应该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
「哦,中禅寺先生,又出怪事了。啊啊,呃……你,就是你,电气工程公司的……我记得你姓本岛,对吧?」
「是……」
「其实我是来找你的。」青木说。
「找我?」
为什么东京警视厅的刑警要找我这个凡人代表?而且如果我模糊的记忆正确,青木应该是隶属于搜查
一课一系。
也就是……
——那不是负责命案的部门吗?
「找、找我有、有什么……」
我大为慌乱,向中禅寺投以求救的视线。
「不必怕成那样啊,本岛。他跟以前的那个木场刑警不同,是个很正常的刑警。对吧,青木?」
青木苦笑说,「唔,跟木场先生相比的话啦。」木场是榎木津的同类,是个长相恐怖至极的刑警。
「那么究竟是怎么了?话说回来……亏你知道本岛在我这儿呢。你真是优秀。」
「请别挖苦人了,这并不是警视厅的调查能力高明啦。我去拜访本岛先生家时,他不在家,然后我想起隔壁家——近藤先生,是吗?画连环画的,我想起上次事件的时候,好像听益田提起近藤先生是本岛先生的儿时玩伴,想说或许他知道本岛先生在哪里,姑且问了一下,结果近藤先生说他去拜访中野的京极堂……」
「哦?看来事态紧急?」
中禅寺扬起单眉,瞄了我一眼。
「我、我做了什么吗?」
「哈……」青木双手撑膝,喘了一口气。
看来他跑得相当急。
「其实呢,今早发生了一起命案。」
「命、命案?」
果然是负责命案的部门。
「是的。有人在神田小川町的空大楼一室发现了一具他杀尸体,死者名叫骏东三郎。」
「什么!」
怎。
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你刚才说什么?骏、骏……」
「骏东三郎。」青木说。我陷入一种全身血液流光、脑袋变得空白的奇妙感觉,再一次望向中禅寺。
「我、我、呃、啊……」
「本岛,冷静下来。然后呢?」
「哦,这起凶案的凶手已经落网了……可是状况却有点离奇呢……」
青木说道。
3
「真的很教人头痛耶。」侦探助手益田龙二看到我,当场就这么说。「的确太伤脑筋啦。」接着说的,是榎木津的秘书兼打杂的和寅上页和寅吉。
连招呼还没打便迎头受挫的我连句话也接不出来,甚至无法说出来意,半强制地被逼着坐到接待沙发上了。
这里是神田的榎木津大楼——榎木津侦探起居的侦探事务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一室。
「就是啊,出名也不全是些好事呢。」益田接着说,挥了几下手中的马鞭。这个人不晓得为什么,老是带着那根鞭子。
「没办法的啦,益田。这就叫出名税啊。我家先生这一两年也非常活跃嘛。」
「活跃啊……」益田沮丧似地垂下头去,「嗳,他的确是很活跃啦。大大地活跃,但活跃也有正确的活跃方法吧?这种无益的活跃,我们也只是蒙受苴兽啊。」
无益的活跃这妙不可言的形容,让我忍不住点头同意。
「说起来啊,和寅兄,税金这东西是随着赚进的金额增加的吧。出名税也是这样啊。如果有相应的收获,因而背上风险,那我还可以了解,但这样不是只有我们蒙受麻烦而已吗?」
「出了什么事吗?」
我总算岔进话题了。
益田闻言抬头,露出这才发现我的表情说:
「啊,本岛先生。」
亲自请人家进来,这算哪门子待客之道?我的存在感有那么薄弱吗?我是外国小说中的透明人吗?
「一堆事忙得很呐。」益田也不问我来意,径自说了起来,「呃……啊,对了,阿节小姐的工作,是吧。这件事的话……对了,榎木津先生的哥哥,他的哥哥在日光开了家以外国顾客为对象的渡假村,正好人手不足,问她愿不愿意去那里工作?」
「不是这件事啦。」
我不是来谈这件事的。
对我来说,这可是一桩大事。关系到我的人生。问题严重。
「不是哦?」益田露出诧异的表情,「那还有什么事?」
「先不管那个,这儿出了什么事?」
那件事本来就不好启齿了,这种气氛更是教人难以开口。我觉得先问个明白比较好。
「这个嘛……」
益田歪吊起薄唇。那样子不像坏人,但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就是那种表情。益田把另一边的嘴角也歪起来的时候,寅吉端茶来了。
「我们被人下了战帖。」
「战帖?」
「要求一决高下呐。」
寅吉以悠哉的口气说道,把茶摆到我前面,自己也悠然在沙发坐下。这个秘书兼打杂的,主人不在的时候最是神气。
「好像是关西有个灵媒还是灵术师的,听到了我家先生的风评……
「通灵侦探啦,通灵侦探。」益田用一种瞧不起人的口气说。寅吉懒散地应道,「对了,是通灵呐。」
「具是世界末日了。什么不好称呼,自称通灵侦探是什么东西?本岛先生,你不觉得这实在很蠢吗?嗳,春天的时候也冒出一个类似的小鬼,惹了一堆麻烦,为什么这世上的人就是会去相信那种荒唐的东西呢?」
我说榎木津也是半斤八两,益田立刻否定:
「才不是,完全不是。」
「完全不是?」
「完全不是啊。通灵的意思,就是可以通鬼神,不是吗?榎木津先生才感应不到啥鬼神。那个人啊,啥都感觉不到。光是说有不好的预感,就会被他骂成蠢蛋了。」
「连、连预感都不行吗?」
我并非完全否定通灵之类的东西。可是那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知识去否定,也没有兴趣,绝对不是因为我相信。即使如此,就连这样的我,有时候也是会有预感的。
「连预感也不行。」
益田说,站了起来,大概是开始模仿起侦探。
「把根本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说得好似已经发生,本身就是愚蠢!还没有发生的事还没有发生,所以在发生之前,根本不知道是悲是喜,不是吗?这个蠢蛋!」
「对对对。」寅吉说。
「他会这么说,对吧?他说这跟对已经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一样蠢,蠢到让他连揍人的力气都没了。光是预感就这样了,要是说到通灵,那还得了?」
「他不相信?」
「不相信的是中禅寺先生吧。」益田说,「他明明还是个神主呢。我觉得完全不信也有问题呐。榎木津先生呢,嗳,他是邢种要是真的有幽灵,要他付大把钞票他都想看的那类。他最爱那种的了。可是那大抵都是骗人的,所以他才会生气呢。」
「对对对。」寅吉轻浮地应和,比任何人都先喝起自己泡的茶,「我以前曾经听说过呐。据我们家先生说,预感是从里头冒出来的,所以不行。他说得是从外头来的才行,否则就不是真的。我说我听不懂,先生就说里头的东西啥都有可能,一点都不好玩,把我狠狠地念了一顿呢。」
寅吉双手捧着茶杯,呼呼吹气。
好像懂,
又好像不懂。
不,我不懂,我不该懂。
我觉得要是能够轻而易举地理解榎木津的发言,那就已经太迟了。变成那样的话,已经不是一般人了。是不折不扣的同路人。所以在努力去理解之前,直接宣告不懂而放弃才是正常的。
我说我完全不懂。
「那么……」
凡人就该像个凡人,更朴拙、更平凡地行动才对。
「那个……通灵侦探吗?通灵侦探怎么了?一决高下是什么意思?」
「哦,那个通灵男叫什么神无月镜太郎,是个奇特古怪的家伙,他好像有一面镜子。」
「镜子?」
「对,好像是一面古老的镜子,那叫啥去了?益田?」
「净玻璃之镜吧。」益田冷淡地答道。
「对,就是那个净玻璃。名字是很气派,说什么只要用那个净玻璃的镜子一照,通灵神力一发,一眼就可以看穿坏事。」
「看穿……什么?」
「看穿坏事啊。听说镜子照到的人,过去做过的种种坏事,全都会倒映在那面净玻璃镜上。旧恶全都会被揭发出来。唔,好像会像街头的电视机那样倒映出来,可是又说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到,只有神无月本人才看得到。这部分实在太假了,可是又听说是百发百中。」
寅吉弓起腰来,把身子往旁边挪去,姿势勉强地伸出手,从榎木津的大办公桌上拿来杂志还是报纸什么的,递给我说,「喏,你自个儿看。」
好像是没看过的三流杂志与地方报纸的剪报。
我提不起兴致读,只看了看标题。
通灵侦探立大功……
魔鬼刑警甘拜下风……
神无月侦探再次说中……
此次揭发化妆品商命案之凶手……
「呃,唔……」
「嗳……好像就是这么回事。喏,那本杂志底下不是有本小册子吗?那是那个神无月侦探事务所的宣传手册。嗳,上面写了很多有的没有的,可是不值一哂啦。要是中禅寺先生读了,一定会勃然大怒的。那个人要是表情再变得比现在更恐怖,光是看到
就会死人了吧。」
益田胡说八道一通,尖细的下巴往前顶了几次,要我读宣传手册。
各位可知道野宰相小野篁※……?
(※小野篁(八〇二~八五三),平安时代前期的官人、学者、歌人。由于生性反骨奔放,被称为「野相公」、「野宰相」。)
这是手册的标题。
内容如下
过去平安时代,野狂之人小野篁往来冥府与现世,任阎魔厅之参议,此为《今昔物语集》、《江谈抄》中耳熟能详之故事。传说小野篁在往来此世与彼世时所使用的水井,现今依旧留存。遗憾的是,此一水井现已被填起。然而在过去,我们神无月侦探十代以前的祖先,神无月流阴阳道始祖,神无月佛灭公在世时,水井仍然通达冥界。佛灭公以其神通之力,自井底前赴冥界,其神力受阎魔王嘉许,特赐宝物净玻璃之镜。漫长岁月中受到封印的此一秘宝,一日忽然感应神无月侦探之灵术,绽放光辉,开始发挥其摩诃不可思议之神力……
「感觉实在很那个,对吧?」益田甩着浏海邋遢地笑,「很假,对吧?」
「该说是很假还是……」寅吉也把粗眉挤成了八字型,「阎魔大王赐与的镜子啊……这根本不是相信不相信这种次元的问题了。就算叫人相信这种说词,也简直跟人说他吃了桃太郎送的黍团子一样嘛※。本岛先生,你怎么想?」
(※日本的桃太即传说中,桃太郎用老大婆给他的黍圈子收服了狗、猴子及雄鸡,率领它们征讨恶鬼。)
就算问我,我也无从答起。
先前我也才想过这种问题。
「嗳,这应该只是方便用来揽客的宣传词吧。」益田说,「看看那边的报纸什么的,他好像是累积了不少实绩呢。化妆品命案和三件窃盗案,还有旧日本军物资流入黑市事件等等……嗳,好像是很活跃啦。就算阎魔大王什么的是胡说八道,他也是解决了事件吧。」
「那……益田先生的意思是,这本手册上面写的是假的,但他能通灵是真的?」
「不是啦,本岛先生,讨厌啦。」益田一本正经地这么说完,「喀喀喀」地没品地笑了。
「不是?」
「哦,春天的时候,也有个叫什么蓝童子的通灵少年轰动社会,他也是协助警方,揭发犯罪。可是呐,那结果也只是诈欺而已。」
「原来那是诈欺吗?」
我完全不晓得。
益田说着:
「是啊,蓝童子也说他有什么看破谎言的照魔之术,其实只是利用流浪儿,搜集地下社会的情报,弄到消息再打小报告。那当然会百发百中了。他只是知道犯罪的内幕,加以揭露罢了。那才不是什么通灵,他只是个告密少年罢了。」
「哦……」
「是剥削犯罪者的诈欺呢。嗳,若说犯罪者是做坏事的人,告发他们有什么不对,的确是没有什么不对。是害怕被揭穿的人自己不好。这种情况,真教人搞不懂究竟算是在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呢。」
「不,是坏事。」寅吉莫名激动地说,「犯罪者当然不对,可是又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做恶。就算要揭穿,也要顾及道义吧。」
「不,不管用哪种方法揭穿,制裁的都是司法,是同样一回事吧。」
益田眯起眼睛。这个青年以前其实是个刑警。虽然他怎么看都不适合干警察,但根据传闻,他以前在当刑警的时候,似乎也干得颇为有声有色。
「我倒是不这么觉得呐。」寅吉似乎不服。
益田撩起浏海说了:
「嗳……简而言之,蓝童子他的状况,问题在于与其说是告发,更接近背叛这一点。因为揭开来一看,他其实也是一丘之貉,是坏蛋出卖了自己的伙伴。」
「没错,就是这一点。」寅吉说,「这真是无法原谅。不管是坏人还是好人,都有非遵守不可的道义吧。」
「不就是因为净做些不守道义的事才是坏人吗?」益田问。我也这么想。可是寅吉却大声否定:
「益田,你这话就错了。黑道社会里,注重的道义不是特别多吗?比起我们,他们生活中的繁文缚节更多呢。虽然他们也做些不值得称赞的事,或者说他们只做些不受人称赞的事,或许是这样,可是他们还是不会出卖同伴啊。」
「是吗?这年头还有那种充满侠义心肠的道上兄弟吗?不是说道上的仁义在战后已经荡然无存了吗?那才是传说故事级的往事了。」
「这是什么话?我父亲的朋友有个叫源治的道上兄弟,听说他是个直性子的好汉……」
「源治?」
这么说来,金池阁的手下也有个同名的小混混,应该是不同人吧。
「你说那个人怎么样了?」益田简慢地说,总算喝了茶。
「听说他在战前的纷争中被人割断了脚筋,卧床不起,现在不晓得怎么了呢。」
「你看,那不是战前的事了吗?嗳,那个源治兄跟现在在谈的事没有关系啦,这个叫神无月什么的呢,跟那个蓝童子是一样的啦。」
「哦……」我也只能这么应声了。
益田说「听好喽。」从我手中拿起报纸:
「这起化妆品商命案,这个案子呢,表面上是感情纠纷,其实有点不同。唔,它与当地的道上势力和新兴势力的利益争夺有关。其他事件也是,仔细调查,就可以知道背后都有类似的内情。每起事件结果都是以新兴势力获和的局面收场……嗳,就算真相确实是如此,这种状况也会教人不禁猜疑里头有什么机关。如果我的这番推理正确,就表示那个新兴势力与神无月或许有什么关系。」
「你的意思是案子是捏造出来的吗?」
「也不是捏造,嗳,假设发生了某些抗争,结果发生了案子。然后……如果抗争浮上台面,对双方都不利,所以案子原本应该会被葬送在黑暗里……可是此时知道内幕的神无月佯装无关的第三者现身,拿通灵之类莫名其妙的理由做为说诃,予以揭露。」
「哦哦,但是对新兴势力不利的事情,就保密不说,是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益田把报纸扔到沙发上,「那种事无所谓啦,跟我们无关。可是啊,那个神无月居然对榎木津先生下战帖来了。
「战、战帖?」
「真是搞错时代呐。」寅吉说,「他说什么既然同是通灵侦探,就来较量一下哪边才是真本事——谁跟你一样是什么通灵侦探了。真是够了。我家先生才不是什么通灵。他说他可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侦探呐。」
的确,要是把光提到预感就可以惹得他震怒的榎木津叫成通灵侦探……他一定会发飙吧。
「他发飙了吗?」
「还没有。」
「还没有?」
「他不在啦。」益田说。
「榎木津先生不在吗?」
「不在。要是他在,才没空在这里废话呢。喏,前天本岛先生回去之后,来了一通电话。本家打来的。」
「本家……是榎木津先生的……」
我本来想说老家,又吞了回去。
因为我总觉得老家这样的说法有种庶民家庭的感觉。说到榎木津家,那可是旧华族,而且他父亲又是财阀龙头。我觉得不能用那种好像亲戚叔叔聊侄媳时会出现的词汇去形容。
不出所料,寅吉说,「老爷生病了。」一般家庭可没有被称为老爷的人。这跟老婆戏称老公叫老爷的意义可完全不同,这里的老爷是货真价实的老爷。
「榎木津先生的父亲身体欠安吗?」
「嗯,听我父亲说,好像是在温室突然昏倒了。」
寅吉的父亲住在榎木津家工作。说什么以前曾经被榎木津的父亲救过,就这样一直服侍到今天。
「我觉得是温差太大害的吧。现在不是很冷吗?哦,本家那边有温室,原本好像是在种植兰花什么的,现在被老爷拿来让蟋蟀过冬。」
「那种事不重要啦。」益田不知为何恨恨地说,「嗳,父亲生病,回家探望很正常。可是他啊,居然穿着丧服去呢。他已经把他爸当成死人了。我拼命阻止,他却嫌更衣麻烦。然后去是去了,却就这样没消没息了。神无月是在他去了之后送挑战信来的,但光靠我们两个,根本无法应对嘛。」
「连络……」
「没办法连络啊。」益田的表情变得更愤恨了,「我才不敢随随便便打电话去。搞不好……万一真的病危怎么办?」
「益田,你少在那里乌鸦嘴乱说话。」寅吉噘起嘴巴,「榎木津家的老爷对我们一家可是恩重如山,没齿难忘。要是老爷真有什么万一,我父亲甚至甘愿为老爷殉死呢。」
看来寅吉本身也受到榎木津的父亲不少照顾。每次一提到榎木津的父亲,寅吉就要正襟危坐。
「什么殉死,又不是乃木将军※。嗳,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担心的。可是和寅兄姑且不论,像我,别说是父亲大人的尊颜了,连本家都没去过。」
(※乃木希典(一八四九~一九一二),陆军大将,于明治天皇大葬当天,在自家与妻子共同殉死。)
「你没去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