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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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德猫————
有七德舞中忘二舞者
人称五德官者
此猫亦忘何事否?
于梦中思于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巷之下
鸟山石燕/天明三年
(注:《徒然草》中提列,《平家物语》的作者信浪前司行长因忘记「七德舞」中的其中二舞,被人戏称「五德冠者」,行长因愤而厌世隐居。)
1
「喏,你看,这举的不就是右手吗?」
近藤一脸满足地说,把那张熊也似的脸转向我。
满睑大胡子。
「怎样?看起来难道不像这样吗?」大胡子男几近咒骂地说道,握起右手举到脸旁,摆出和摆饰物相同的动作来。
近藤长了满脸粗硬胡子,头上缠了条手巾,身上穿着绵袍,脚下趿着衬牛皮的竹皮草履,一副盗贼模样。所以即使体型本身非常相似,看起来依然不像只猫,至多像狸猫,不,还是像头熊。
近藤背后的地上是为数惊人的成片招财猫,大中小应有尽有,约莫有两百个之多吧。
近藤就站在它们正中央,摆出相同的动作。大批招猫由于风吹雨打,每一个都变得灰头土脸,而近藤也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那画面看起来就像隐神刑部狸猫※率领着它的八百八狸猫部下在同时敬礼。
(※伊予国松山传说中的妖狸。据说松山地区的狸猫有八〇八只之多,其头目就是隐神刑部狸,拥有四国最强大的灵力。)
「知道了啦,知道了啦,收起你那个动作啦。」
我极尽厌恶地摆出倦怠感全开的表情,牵制近藤。再继续让他顺着竿子往上爬,我可吃不消。
虽然我的臭脸反正不会有屁用。
不出所料,狸猫头目更加猖狂起来地说,「怎么样?明白了吗?」
「再明白不过了。我的朋友,全日本首屈一指的连环画画家,近藤有岳大师的渊博知识,实在让我甘拜下风,五体投地。我这个浅学无知的制图工,在近藤大师面前,也只能如同秋天的稻穗般,深深地低头行礼——怎样,你满意了吗?」
「不。」
近藤交抱起胳臂。
这次看起来像个达磨不倒翁。
「本岛,我啊,并不是为了启蒙我浅学无知的总角之交,才大老远跑到世田谷这儿来的。当然,我也不足想来参加拿米来区民大会※。」
(※一九四六年五月十二日,因战败后的粮食匮乏,世田谷举办「拿米来区民大会」抗议民众成群结队,前往皇居游行。)
「那已经是七年前的骚动了耶。那个时候你根本还没有复员回来吧?」
这家伙真随便。——或者说,真挖苦人。受不了,外表豪放不羁,骨子里头却这么阴险。近藤接着又说了什么「我家代代都是净土宗,这家寺院是曹洞宗,所以我也不是来参拜的。」
「好了……本岛先生,那么我俩为何会身在这样一个地方呢?」
「你有够罗嗦的。我买就是了。我去那里的摊子买给你,你等一下吧。顺便还奉送护身符给你,好吧?」
「福钱,是吗?很好,钦准。」
近藤这才总算露齿笑了。
我啧了一声,往大门前面的小摊子去。
事情的源头,要追溯到约十天以前。我因为一些阴错阳差,被卷入了一桩与美食有关的国际美术品盗卖事件——我私下称之为山颪事件——在一场大骚动之后,事情告一段落,我才刚重新恢复日常生活,这事又接踵而来。
事件结束,我的身分从那个侦探的手下,重又恢复为一介电气工程公司的制图工。
同一时期,我的总角之交,也是邻居的连环画画家近藤,总算从他热爱的古装剧饱受抨击、最后惨遭腰斩的打击中振作起来,百般委屈地画起画商委托的侦探剧连环画。
标题决定为《神妙侦探帖》。
白面贵公子私家侦探梦野塔十郎,带着助手新之辅少年一起痛快消灭恶势力的劝善惩恶武打剧——预定是这样的内容。
我真心觉得这听起来很有趣。
因为过去近藤所画的连环画,净是些妓女遭到拷问、武家千金遭到活埋等等,剧情曲折离奇的古装剧。而且近藤的画风写实得连我看了都觉得不忍卒睹,更别说是连环画的儿童观众了,看了绝对会哭出来,保证会被吓哭。所以这新的路线是正确的——我要三如此称赞近藤。
然而故事毫无进展。
即使对他又哄又骂,软硬兼施,故事也完全没有进展。
一下说什么不会画手枪,一下子说什么不会画汽车,每画张,每涂一笔,手就停滞下来。
然后,荷包见底了。
连环画是靠日薪糊口的工作,不管画得再好,剧情有多精彩,都没有关系。少画一张,就少一张的收入,就是这么回事,拖太久就会被开除。简而言之,连环画画家最重要的本事,就是能够稳定量产的技术。
画商也根本不是想要什么优秀的作品。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连续不断地画,受欢迎就尽量拖,不受欢迎就变更为受欢迎的路线__——这样的灵机应变,才是受欢迎的秘诀。这种事就连门外汉的我都可以轻易想通。连环画画家必须像艺术家般专心致志、像工匠般银货两讫、像流行小说家般稳定量产。然而近藤却像文学家般苦恼、像巨匠般考究、像艺术家般陷入创作空白期——就是这么回事。
结果,近藤整个人累垮了。饥饿与身体不适发挥相乘效果,近藤终于发起烧来。他染上了不合时节的流感。近藤睡了三天,荷包全空了。而每星期的假日和休半天的日子都来帮忙近藤画图赚零用钱的我,也失去了副收入的来源,深感困扰。
然后……
就在一星期前的星期日……变得憔悴了一些的近藤一大清早就来找我。可能是扯了自己的头发吧,近藤的头变得好似石川五右卫门※般蓬乱稀疏,说着,「这是我最后一点钱了。」把一枚硬币塞给了我,睁着充血的眼睛唐突地说了:
(※石川五右卫门(?~五九四),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贼,成为许多戏剧的题材。)
帮我买吉祥物回来……
我愣住了。
——吉祥物?
我禁不住反问,以为近藤终于神经错乱了。
近藤一脸严肃地说,「只要是能招福的东西,什么都好。」接着他这么说了:
要拿这钱填饱肚子很容易……
可是肚子一下子又会饿了……
饱足感顶多只能维持半天……
他说的是没错。
食物只要吃掉就没了。
就算肚子饱了,不工作的话,空掉的荷包也不会再胖同来。
话虽如此,就算去买什么吉祥物,钱包八成也是不会变胖的。都是一样的。不,吉祥物甚至无法填饱肚子,反倒是亏了。
看来近藤是抱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头,认为被逼到绝境的话,即使是讨厌的工作也做得下去。确实,把硕果仅存的钱全部用光的话,就没有后路了,如果不想饿死,即使不情愿也得工作。
那样的话,还是吃点什么吧——我主张。
不吃迟早会死,死了也甭工作了。
这种情况,先吃点什么,然后工作,才是最具建设性的态度吧。不管拿去买什么,把钱用掉的状况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买吉祥物还是买芋头,都一样是来到了悬崖边。
我这么说,近藤却说他觉得就算填饱肚子也不会浮现出什么好点子。
吉祥物虽然填不饱肚子……
却可以激发人心啊……
近藤接着这么说。
看来他也不是相信吉祥物的庇佑。靠着吉祥物激起干劲,着手工作,然后荷包就会渐渐饱足,这样一来,肚子也能够跟着饱足,顺顺当当——唔,好像是这样的逻辑。
——教人似懂非懂。
非懂似懂。总之,连我都被搅混了。
结果我招架不住朋友那尽管悲怆却显得逗趣的、宛如恳求的粗犷瞳眸,出门买吉祥物去了。
我犹豫了。
因为是这季节就买竹耙子※,太平凡了。每个人都会买。从经验上来看,买竹耙子绝对会被嘀咕。可是近藤也没有虔诚信仰什么的样子,给他特定寺院神社的符咒又很怪。买护身符也有点不太对头吧。
(※在竹耙子上装辨有面具、假金币等等的吉祥物。取耙子可以耙来许多东西之意,保佑招来幸福和财运。原本为十一月酉之日各地的鹫神社所贩卖。)
再说又不是要许什么愿,买尚未点眼开光的达磨不倒翁也很奇怪。
我一筹莫展,请教店员,店员介绍这是避疱疮的、这是避盗难的、这是防火的、这是求良缘的,不管什么东西,都有某些庇佑。结果我考虑再三,最后……
我买了招猫。
是招福的。
多么单纯明快的吉祥物啊。
——再妥贴不过了。
我这么以为。
然而我错了。
我把招猫递出去,结果近藤瞪大了眼睛,歪起了脖子。
然后他把猫从头到脚给细细端详了一遍,说:
喂,你买错啦……
我问买错什么,近藤居然胡扯说什么这不是招福的猫。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应该。
说起来,招猫不招福,那要招什么;如果这足会招来福气以外的东西的怪猫,寺院神社才不可能煞有介事地拿来贩卖。我激动地回嘴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近藤便整脸写满厂不平地说:
「你自个儿看看,这举的可是左手耶……」
我哑然失声,近藤又说,「不行,得是右手才行。」把我特地为他买来的招猫给扔到他从来不收的懒人床上去了。
我……
狠狠地闹起别扭来。
我就是可怜我饥贫交迫的老友,才会答应他这莫名其妙的请求,大老远去到街上,买回这大吉大利的神猫来。然而他却挑三捡四,多么地不讲理,多么地忘恩负义……
说起来,近藤应该只要是吉祥物,什么都好,那么不管我是买木屐还是买丁字裤同来给他,他都该感激零涕地恭敬拜领才是道理。
再说,店员完全没有提到招猫还有种类之分。对于其他的吉祥物,店员都一一详尽地说明宣传效果,然而对招猫,却只说有围兜的贵一点,有座垫的更贵而已。而且我记得店里的猫全都举着同一边的手。那些家伙就像水手一样,姿势整齐画一。我没看到有半只猫是举另一只手的。
根本没看到。
因此我大力主张。
主张说招猫才没有种类之分。
没有左也没有右。要举左手还是举右手,一定是看做的人高兴。不,那八成是规格品。所以一定都是举左手的。
然而…近藤受不了地说,「你是当真不晓得吗?」然后他卯足了力气擤了一泡鼻涕,瞧不起人似地瞥了瞥我,说:
我说你啊,这可是招客人的猫啊……
据近藤说,举左手的猫是招客猫,举右手的才是招福猫。我买来的猫的确是举左手的,如果近藤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就是招客猫了。「没钱又发烧工作又没进展的这种非常时期,再有客人找上门来,你是要我怎么办啦?」近藤歪起脸说。
我闹别扭闹得更凶了。
好吧,或许左右真的有别。或许举左手的猫是保佑招到客人的。或许是这样好了。
就算、假设真的是这样好了,那又有什么不可以了?
只要有保佑,那不就好了吗?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客人就是福气嘛。
那么在一般家庭中,就应该纯粹地把它当成招福来看才对……
我这么说。
可是近藤不退让。
他说规定就是右是福,左是客,这是没有互换性的。据近藤说,客也可以说是人,换言之,右是福德,左是人德。确实,人德跟福德是不一样的。人德有时候可以带来财富,但也有并非如此的情况。
并非只有富贵才是福。
例如说,做顾客生意的人开店的话,他的人德有可能就这样直接为他带来财富,但也有不会带来财富的人德吧。仔细想想,有人德的人是不会执著于金钱的。同样地,也是有除了致富以外的福德吧。
那么福德就不能与财富画上等号,招来人潮或吸引福气,虽然也是有可能致富,但邢终究只是结果的一种罢了——也是可以这么看吧。
我问是小是这么回事,结果近藤又否定我的意见说,「不是啦,不是那样的啦。」
右手是钱啦,钱……
近藤用姆指和食指圈出个圆形。
举右手的猫啊,麻烦的细节省略不提,就是招财啦,是再直截了当不过的吉祥物了——近藤兴高采烈地说。
——这家伙怎么搞的?
看起来……他根本完全恢复了。悲怆感也消失到几霄云外去,莫名其妙地连贪念都冒出来了。不,贪念都满出来了。
——真是个俗物。
近藤这家伙,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模范俗物。
我益发感到荒唐,所以懒散地说,「随便怎样都好吧。」近藤却顽固地不退让,任性地胡说起什么,「我可是拿我压箱底的宝贝钱去买的,我可不妥协。」
可是我也一样不愿退让。
所以我坚持说根本没那种规定。那是什么时候决定的?谁决定的?有根据吗?近藤说有根据,伸出右手,答道,「拿钱跟收钱的都是右手呀。」我回说,「那是因为你是右撇子。」近藤更反击说,「这可是我过世的祖母告诉我的。」
然后我们打了个睹。
是个古怪的赌注。首先,我负责近藤一星期的伙食。近藤则任劳任怨,这个星期之间就算是硬逼着自己也要画出连环画来,在周末之前攗到一笔钱。这是我们两方的条件。然后我们各自寻找可以证明自己说法的凭据。
一星期后一决胜负。
如果我的意见正确,近藤得把刚赚到手的钱就这样全数交给我。而如果近藤的主张才是对的,我不仅拿不到一文钱,还得买一只那佩什么举右手的猫奉送给近藤——这就是赌注的内容。
近藤工作了。就算是这么愚蠢的赌注,只要意气用事起来,也是工作得动的。说什么画不出来,结果说穿了就是一个字:懒。我这一星期之间,早晚努力做饭,勤奋地送到邻家去。
然后今天,为了揭晓这场古怪赌注的胜负,我们特地来到了世田谷豪德寺。至于为什么是豪德寺……
四处打听之后,我获得了豪德寺足招猫发祥地这样一则非常有意思的情报。情报来源是一个叫青田太辅的轻浮中年男子,他在我任职的工程公司担任会计。
据青田先生的说法,那座寺院似乎甚至被称为猫寺,里面奉纳的绘马※全是招猫图案,境内甚至有座猫塚,境内摆着大量的招猫。我们认为如果那里真的就是招猫发祥地,应该会有一两个起源传说,那么关于猫举起来的手,以及它所保佑的是什么,应该也可以获得正确的答案。如果豪德寺真是招猫发祥地,只要询问住持,一定可以得到答案吧。然而,
(※奉纳在神社寺院里,问以祈愿或答谢的画板。源自于过去奉纳活马的习俗,故图案多为马。)
根本用不着问。
豪德寺的猫,每一只举的部是右手。
举的全是右手。就算远远地看,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密密麻麻一整排的大绘马,上面画的猫也仿佛嘲笑我似地,全都举起右手来。加之大门前的花店前还设有卖招猫的小摊子,那里也都是举右手的招猫云集。
我哑然失声,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些猫,顾店的老婆子连问也没问,就自顾自地这么说了起来
招福气的招福猫儿唷……
看看它,举右手唷……
跟其他的不一样唷……
是招福德的猫唷……
在这个阶段,胜负已尘埃落定,但脸色已经完全恢复红润的近藤惹人厌地竟默默不发一语,悠然踱到境内,无言地走到众猫前面,把那两百只的猫浏览了一遍之后,得意洋洋地把那张大胡子脸转向我……
说了那声「喏,你看。」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我无法释然,但输了就是输了。
总觉得我因为好强,大亏了一笔。早知如此,就买达磨不倒翁,或是乖乖地从俗买个竹耙子交差就好了。
我有点呕气地穿过大门,来到那家教人愤恨的小摊子前。我一来到正面,顾店的老婆子又殷勤地说起跟刚才一样的话
「招福气的招福猫儿唷。看看它,举右手唷。跟其他的不一样唷。是招福德的猫唷…」
——刚才听过了啦。
我自暴自弃,问了句找碴般的废话,「这真的会保佑吗?」
「哦,谢谢惠顾唷。」
根本没在听。
别说是回答了,老婆子还指着商品,反问我要哪个。
「欸,这边的是土偶,这边是陶偶。两种都非常灵验,大吉大利哦。」
仔细一看,猫的确有两种。
肚子上写着招福的是土制的,画个圆框里头写着福字的是陶制的。
两种都是白猫,土制的画有红色的项圈。
「这两种有什么不一样?」
「就是这边的是土偶,这边的是陶偶。两边都是灵验的招福观世音菩萨大人的属下唷。招福观世音菩萨大人是这里的本尊唷。只要祭拜这些猫,马上就可以招到好运唷。」
「为什么……是举右手?」
「举左手的是招客,是做生意的人买的呀。这边的猫是举右手的。」
她好像不知道理由。
每一只猫的长相都不太一样,我一个个仔细观察。因为我觉得既然要买,至少要选个漂亮的。
结果我买了两个土制的。我会选土制的,不是因为比较便宜,而是觉得土制的比较可爱。会买两个,不是要给近藤两个,而是也买了自己的份。当然,脸画得比较可爱的是我自己的。我得请这只猫无论如何都要把我散出去的财给招回来才行。
我一手拿
着猫,再次穿过大门,马上就看到近藤了。
近藤站在招猫旁边的石碑前,好像在和一名僧侣谈话。
我登时想起落语※的《御血脉》※这则故事。是近藤那张有如五右卫门的脸孔与寺院这样的景观组合所带来的联想吧。
(※落语近似中国的单口相声。)
(※善光寺有颢叫做「御血脉」的印章,只要支付净财百定,盖个章,无论犯下什么样的滔天大罪,都可以前往极柴净土。由于「御血脉」流行,窖得地狱门可罗雀,于是阎魔大王召开会议,一个聪明的鬼卒提议让下地狱的盗贼亡魂去偷来「御血脉」,结果大盗石川五右卫门雀屏中选。五右卫门领命前往善光寺,顺利偷到「御血脉」,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利用「御血脉」,自个儿前往了极巢净土。)
他该不会被误认成小偷了吧?不,近藤的话,很有可能哦——我还冒出这种愚不可及的想法,但遗憾的是,在我走到之前,僧侣已经行礼离去了。近藤兀自点着头说着,「这样啊,原来如此啊。」
「什么原来如此。拿去,保佑了你一星期的劳动报酬跟白吃白喝的伟人猫神。」
近藤接过猫之后,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说着,「什么白吃白喝,说得真难听。」但仍一脸高兴地把它收进了怀里。
「把人说得像骗吃骗喝似的。」
「你不就白吃了人家一星期的饭吗?」
「那是我赌赢了。不管那个,本岛,我问到这座寺院的由来了。这里啊,是井伊的菩提寺※呐。」
(※菩提寺为一家祖坟所在之寺院。)
「什么今一?」
没听过。
「就井伊啊,井伊。」近藤说着·往本堂走去,「你连樱田门外之变※,都不晓得吗?你不会说你连井伊直弼都不认识吧?」
(※一八六〇年幕末时期,一群尊王攘夷派志士因不满幕府大老井伊直弼未获天皇敕令而签定日美修好通商条约、以安政大狱弹压反对浓等各种作为,于樱田门外将其暗杀的事件。)
井伊直弼我还知道。是近藤自己发音不好。
「那是怎样?井伊直弼葬在这座寺院吗?为什么那样招猫就非举右手不可?」
「不是直弼啦,是他的祖先。是和家康一起经历伊贺行※,立下彪炳战功,成为初代彦根藩主的井伊直政的儿子,代替体弱多病的长兄成为二代藩主的井伊直孝。」
(※伊贺行指徙畿内前往东舀时经过伊贺国的路线。一五八二年,织田信长于本能寺遭明智光秀杀害时,德川家康正率领诸亲信重臣于大阪堺地游览,为避免在混乱中被明智军袭击而致使德川家全军覆没,经伊贺国匆促赶回领国三河之冈崎城。)
「这又怎么了?」
完全摸不着头绪。
「你说那个直孝的墓地在这里吗?那太奇怪了吧?如果他是彦根城主,一般不是应该葬在彦根吗?」
「配线工就是这样,教人伤脑筋。」近藤说出职业歧视的发言来,「这一带啊,是江户近郊的井伊家领地啦。」
「什么近郊……这里不是东京都内吗?」
「以前又不是。以前哪有都还是区啊?井伊直孝他啊,遵照德川秀忠的遗命参与幕政,从宽永※十一年一直到他过世的万治二年※,都一直待在江户城御府内※。你不知道吗?」
(※宽永为江户时代年号,一六二四~一六四四。)
(※万治为江户时代年号,一六五八~一六六一。)
(※御府内指江户时代以江户域为中心的下区,约为品川大木户、四谷大木户、板桥、千住、本所、深川以内的范围。江户地图上这些地区以朱线框起,故也称御朱引内。)
我不知道。我是小知道,可是……
「邪又怎样嘛?」
「嗳,你听着吧。」
近藤住大型猫绘马正下方的大岩石坐下。
「这座寺院啊,以前是一座又穷又破的寺院。」
「看起来不像啊。」
「就跟你说是以前了啊。然后呢,年老的住持秀道和筒,独自一个人守着这座寺院。那个住持养了一只白猫,非常疼爱。」
「连自己都快喂不饱了,还养什么猫啊?」
「这就叫慈悲心啊。」近藤双手合十说,「他与猫儿分食着仅有的一点粮食,勉勉强强地过日子。甚至宁可自己少吃一些,也要喂养禽兽活下去,这实在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情操,对吧?秀道和尚绝非泛泛之辈啊。然后呢,这个和筒有一天这么对猫说了:如果你也知恩义,就招来一些果报吧……」
「这太现实了吧?」我打断他的话头,因为我心情很不好,「这类布施,不是应该不求回报吗?要求报答不算违反佛道吗?」
「就算是僧侣,毕竟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嘛。」近藤见风转舵,「不吃就会死,死了就不能工作了,本岛,这话可是你自个儿说的呢。和尚也是一样的。死掉的话,岂不是就不能宣扬佛法,也不能祭祀佛祖了吗?说起来,如果和街死了,谁来供养寺院墓地里的死者啊?嗳,这要不是和尚,应该不会叫人报恩,而是会说:还不了的话,就拿肉体来还吧。」
说得简直像江户时代的高利贷。
「猫要怎么拿身体报恩啊?把猫卖到吉原花街去吗?」
「不是啦,一般当然是吃猫啊。」
「一般人会吃猫吗?」
「当然会啦。猫可是叫做陆河豚,很鲜美的。说起来,就算这么跟猫说,猫也不可能会报恩嘛。猫这种生物啊,就算养了三年,也三天就忘恩了。而且猫就算给它金币,也不懂得价值※。猫就是这种畜牲啦。」
(※日本有一句谚语叫「给猫金币」,比喻不懂价值,暴殄天物。)
也是,既然是对动物说的,一定只是玩笑话。
「岂料万万想不到,」近藤拍了一下膝盖说,活像个说书的,「这只猫啊,居然感恩图报了呐。」
「简直像白鹤呐。」
说到报恩,那当然是白鹤了。
「是啊,一般来说,猫都是报仇的。从锅岛的猫骚动※开始,佐贺妖猫、有马妖猫等等,咒杀仇人一向是猫的拿手好戏。岂料万万想不到……」
(※传说肥前国佐贺藩二代藩主锅岛光茂时,家臣龙造寺又七郎不小心触怒主公,遭到斩杀,又七郎之母遂向所养的猫倾吐怨恨之后自杀。猫舔了母亲的血,化为妖猫对城主作祟,最后家臣小森半佐卫门消灭妖猫,拯救了锅岛家。)
「猫报恩了是吗?怎么报?」
「猫招来了福。」
近藤再次握起右手,摆在脸旁边做出招手的动作。
是熊。
招熊继续说道:
「你想像这座寺院门前的路……我想大慨是这前面坡下的路吧。那里啊,正好那位井伊扫部头※直孝大人路过了。」
(※扫部头为扫部寮的长官,负责宫中活动时的布置以及殿中的清扫。)
「我没办法想像随随便便就有武士路过这附近啊。又不是卖金鱼的。他是个权高位重的武士吧?」
「别管那么多,想像就是了。他是个地位不凡的武土,所以是骑马。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啦。唔,这一带是森林嘛,八成是去猎鹰之类的回来吧。结果啊,一只白猫突然冒了出来,像这样……」
「就叫你别模仿猫了嘛,近藤,你那看起来根本是熊还是狸猫在搔耳朵嘛。」
「没礼貌!」近藤生气了。
「我只是照实说呀。不管那个,你是说猫招来了那么了不起的人物吗?」
「如果是人胡乱招贵人,视情况可能会被当成无礼,当场斩死,可是猫是动物嘛。直孝大人有点累了吧。他在猫的招请下,来到这座寺院,于是和尚便说,难得大人大驾光临,请暂时歇脚再行吧。一问之下,大人竟说是猫把他给带来的。和尚吃了一惊。然后,唔,就请直孝大人进了本堂,奉上薄茶。」
「你知道得真清楚呐。」我说,近藤答道,「这寺院以前很穷嘛。」真是天花乱坠,信口雌黄。
「然后呢,嗳,和尚心想大人可能觉得无聊,便向他说法。唔,和尚会做的也只有说法跟念经了嘛。没想到和尚的说法十分引人入胜。直孝大人心想这和尚外表虽然穷酸,却说得头头是道,不想此时天色一下子黑了下来,又是阵雨,又是落雷,真不得了。如果没有猫把自己招进寺里,主公大人现在一定淋成了落汤鸡。直孝大人大为惊奇,心想这真是天缘奇遇,便皈依了秀道和尚,从此就把这里定为井伊家的菩提寺,寄赠田地等等,大加厚遇,嗳,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猫招来的福气吧。
「那么那只猫怎么了?变妖怪了吗?」
「怎么会变妖怪?哦,听说这座寺院以前叫做弘德寺,然后万治二年直孝大人过世,葬在这里的时候,得到他的法名豪德天英久昌院的一部分,改名为豪德寺,直到今天,就是这么个情形吧。猫呢,嗳,死了吧。」
「死掉变妖怪了吗?」
「就跟你说没变啦,就是普通地死掉了。那只猫的墓地
,听说就是那座满是招猫的石碑。叫做猫塚。」
说到万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呐——近藤说,盘起胳臂。
「你的同事告诉你这座寺院是招猫发祥之地,这个情报是正确的呐。」
「是吗?」我总觉得无法信服,「那……为什么这里的猫是举右手,其他地方的猫是举左手?」
「那当然是……」近藤把头左右各弯了一下,「因为这里的猫是右撇子吧。」
「喂,难道这里以外的猫都是左撇子吗?这太奇怪了。」
「别输不起啦。」
「不是啦。这根本不成解释啊。」
我再一次望向猫塚。
有人影。
刚才应该没有人的。
两个人影蜷着身子,看起来像是来上香的。
猫塚后面是墓地,我以为是来扫墓的,但看来似乎不是。
人影——好像是女人——似乎是在拜猫塚。近藤好像也发现了,说着,「那是在做什么?」
我看了一会儿,影子之一忽然站了起来。
不出所料,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暗橘色和服,绑着围裙,而且和服袖子也用带子绑了起来,打扮得就像个旅馆女佣。可是只有发型看起来是西洋风,我难以判断与那身装扮搭不搭配。
那个小姑娘转向仍然蹲着的另一个影子,滔滔不绝地说起什么来。
从她搁在对方肩膀上的手的姿势,还有看似温柔的动作,看起来就像在安慰对方,但换个角度来看,也不能说不像是在责备对方。
我会这么感觉,似乎是因为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虽然听不出内容,但看得出劲道十足。如果是在安慰人,应该不会是那种连珠炮般的凌厉语气。
蹲着的人——这个人也穿着同样的服装,但远远看过去的印象,感觉更要朴素几分,年纪也比小姑娘要年长一些。直到那名女子站起来以后,我才发现看起来会像那样,应该是发型的缘故。
「她们是哪家客栈的女伙计吗?」这话从近藤口里说出来,简直就像在演古装剧。「好像……出了什么非常古怪的事呐。」
「喂,你听得到哦?」
「你听不到哦?」近藤露齿问道。
「很远耶?」
「那姑娘声音不是很大吗?是听不到全部,可是内容非常古怪呢。什么猫作怪啊、母亲被掉包的。」
「母亲被掉包?」
什么跟什么啊?
「什么叫母亲被掉包?」
「我哪知道啊?可是感觉很有意思呐。喂,你过去打听打听。那个女伙计好像伤心欲绝,可是女孩看起来活蹦乱跳的,应该不打紧。」
近藤用粗短的手指指着两名女子说。
「女孩?……她们是母女吗?」
「喂,哪有那种可能啊?一个顶多二十七八,另一个才二十出头吧。哪有这种母女的?」
如果近藤说中了,是没这种母女吧。
近藤很擅长目测别人的年纪。
我这个盗贼风的朋友活像日本駄右卫门※似地,威风凛凛地戳着我说:
(※日本驮右卫门是日本知名盗贼,也是歌舞伎戏码《青砥稿花红彩画》中五名知名盗贼之一。)
「喏,快去。能在这里相逢,也算是一种缘份啊。」
「缘份?要说这种话,连都电都不能搭了。在车厢里头,别说是衣袖相拂了※,根本是衣袖相挤了,紧贴在一块儿了,哪有这种挤成寿司盒似的缘份啊?况且说起来,我们连袖子也没擦到,哪来的缘份啊?」
(※日文俗话说,与陌生人衣袖相拂,也是他世修来的缘份,意近萍水相逢也是缘、百世修得同舟渡。)
「别在那里强词夺理了。」
「到底是谁在强词夺理?总而言之,光是目击到、稍微耳闻到、才不会产生什么缘份。再说就算有那么一丝丝半丁点儿单薄微弱的缘分好了,即使是这样,为什么非是我去不可?有兴趣的人是你耶?反正你一定是想要拿去当成连环画的题材……」
我在说话的当下,两人也渐渐朝我们这里走来。我忍不住躲到近藤背后。
姑娘的大嗓门也传进了我的耳中。
我看你啊,
还是找个侦探商量下吧,
是叫榎木津什么的吗?
「榎……榎木津?」
我大声惊叫。
2
「所以说,它的右边就是人家工作的店呀。不好意思唷。」
小姑娘——奈美节噘起嘴巴说。
这里是太子堂※的甘味店。
(※寺院内祭祀圣德太子的祠堂。)
「那么,隔着那条路的左边,是这位……」
「是的。」另一个女子——梶野美津子答道。
「说到涩谷圆山町,那儿是花街呐。」近藤说,「是明治末期,受到摊贩大量出现影响,从道玄坂移过来的。市电和玉川电车通车后,涩谷一下子成了闹区嘛。」
近藤用他那张看不出究竟活了几年的脸,怀念过往似地说。
「那么久以前的事人家不晓得啦。」阿节说,「不好意思唷,人家出生后连二十年都还没过嘛。人家是昭和儿童呢。重点是,我们的关系,你们真的弄清楚了吗?」
「呃,清楚是清楚了……」
话说回来,这姑娘真是呱噪。我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我正对面的阿节。
她整个人十分娇小,小而细长的内双眼皮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她并不特别花佾,也不特别漂亮或特别丑,算是很普通的相貌,脸孔却不知为何十分抢眼。
——该说是娇媚吗?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中华荞麦面店的碗公上常画的中国儿童图案——辫发圆脸的那种儿童。
明明也没那么像。
两相对照地,坐在旁边的梶野美津子几乎是不发一语。
在阿节宛如地毯式轰炸般的舌锋之间,她只是略低着头,「嗯」,「欸」地应声而已。听说她二十九岁,但实际上看起来年纪更大。也不是显老,只能说是朴素。阿节还带有几分稚气,但梶野美津子连一点华美的地方都
可能有什么内情吧——我是这么想。
不管怎么样,近藤所推理的她们两侗的年纪,几乎都说中了。
我觉得这真是个古怪的特技。明明只是从那么远的地方瞄瞄,怎么就看得出年纪呢?令人无法理解。
没错……直到刚才,我们都只是在豪德寺的境内远远地观察她们俩而已。然而现在却面对面吃着蜜豆,但这并非我听从近藤的要求,轻薄地向她们搭讪的结果,也并非近藤下定决心,强硬地诘问她们的结果。
不瞒各位,其实是因为我对阿节的某句话有了反应,不小心叫出声来罢了。
理所当然,我们被当成了可疑人土。我们俩是这样一副外表,又是那种地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假日的大白天,像熊又像盗贼般的粗犷男子,与一个其貌不扬的工作服男子两个人厮混在一起,光是这样就够思心了,而且还坐在寺院壕闩偷看妇女,就算被人以为有变态嗜好,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吧。
我想一般女土在看到两个这样的家伙的时候,就会尖叫着逃跑了吧。然而,
不巧的是,阿节并不是这样一个姑娘。
阿节大步朝我们走来,以严厉非常的口气逼问,「有什么事吗?」我吓住了。至于近藤……他先前的威风都不晓得跑哪去了,慌得几乎快口吐白沫,居然把我给推了出去。
阿节看到我们这种态度,可能是更感到怀疑了吧。她一脸凶悍,挥起了手中的束口袋。
然后,
就在那个时候……
我脱口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因此,嗳,我没有挨揍,嫌疑也洗清了。
可是事情变麻烦了。然后我们落入边吃蜜豆边聆听阿节的遭遇——或者说,那本来应该是梶野美津子的体验才对——的窘境。
「清楚是清楚了,然后怎样?」阿节问。
因为我只说「清楚是清楚了」就沉默下去了。我立刻回道「没什么。」面对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小姑娘,我竟然完全退缩了。
听说阿节在池尻一户富豪家中帮佣,本人说她是通勤的女管家。
另一方面,美津子说她是住在下代田一户望族帮佣的女佣,本人说她是婢女。我不清楚在现代自称这样的职业名称是否妥当,至少对于近藤来说,非常易懂。
职业种类虽然相近,但两人毫无共遖点。
池尻与下田代说是邻町,也算是邻町没错,但两人帮佣的地点好像并不是特别近,年纪也相差了将近十岁,出身地也不同。
外貌与性格都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富豪家女管家与望族家的自称婢女,究竟是在何处相识的?——近藤的话,应该会在这里下回待续,但遗憾的是,这并不是连环画。这是现实发生的事。不过就像大部分的连环画在下回待续告一段落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准备好什么特别的续集剧情一样,现实发生的事揭晓开来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两人有两个相关之处。
阿节是通勤上班的,所以并不是住在池尻的大宅子。
好像是她以前住宿帮佣的地方出了什么可怕的事,让她再也不愿意住在职场工作了——不过这部分跟正题毫无关系,而且也没人间她——她现在好像寄住在叔母家里。
说开了没什么,阿节的落脚处就在美津子帮佣的望族宅院的后门一带。
因为这样,放假的日子她们会在路上或菜摊子碰见,因此认识了。可是只有这样的话,就只是街坊邻居而已,据阿节说,要有更进一步的亲交,还是需要一点特别的契机……的样子。
契机——或者说另一个相关之处,就是店铺。
阿节的雇主的大富豪好像叫做信浓镜次郎。
这位信浓氏在涩谷圆山町有一家大店,好像是餐饮店,但阿节没有说明详情。
而美津子帮佣的望族——听说姓小池——也在圆山町经营同一类店铺。
两家是生意敌手,而且好像持续着相当激烈的竞争。因为再怎么说,这两家店都是隔着一条狭小的巷子两两相邻。面对小巷,右边是信浓氏的店,左边是小池家的店,阿节刚才就是在说明这一点。
「老爷一天会去店里一次,去收钱啊,拿帐册啊,处理一些事情什么的。喏,老爷不是店长,是社长嘛。」
我才不晓得,是这样回事吗?
「老爷其他还有别的公司啊,事业什么的,生意做得很广哦。」阿节说。
富豪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我也相当受到老爷信赖呢。我来虽然还不到半年,可是介绍我去的睦子姐满受老爷信任的。不过她辞职了,所以才介绍我去『先前工作的地方,也是接替睦子姐的。睡子姐动不动就辞职嘛。」
我才不晓得,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睦子姐。
阿节一副「你怎么会不认识睦子姐」的表情。
「那,呃……」
我望向美津子。
美津子只是斜斜地看着阿节。
「哎呀呀,」阿节掩住嘴巴,「美津子姐也常去那家店,去跑腿。喏,美津子姐也都帮佣了二十年了嘛,所以晤,地位跟其他佣人是不同的。」
「帮佣了二十年之久吗?」
那么……她九岁就被送去帮佣了吗?
真的假的?
「不就是二十年吗?算算就是这样啊。」阿节机关枪似地说。
看来这姑娘认定自己知道的事,别人也应该都知道。
「昕以啦,在那样的闹区碰到自己的邻居,我也吓了一跳嘛。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跟我一样是女佣,而且还是隔壁生意对手的老板家的女佣。对我来说,这真是值得金玉的事实。」
「值得金玉?」
「应该是值得惊异的事实吧。」近藤悄声说。
阿节僵了一秒钟,但马上就振作起来,说:
「到这里为止可以吗?」
只要应一声「可以」就行了吧。我无可余何,算是做为确认,总结了阿节的话说:
「唔…所以在相邻的两家竞争店铺各自的老板家帮佣、境遇相同的你们两人就开始变得亲近了,是吗?」
非常简单的整理。用不了几秒,而且还足跟正题无关的内容。
「瞧你说得那么简单。」阿节不服地说。
「那么,那位小姐究竟是想拜托那个侦探什么事?」
「关于这件事啊……你真的是那个侦探的助手吗?」
「咦……呃,差不多啦。」
没错。
我遭到阿节逼问的时候,情急之下撒了个谎,而且还是个非常要不得的谎。
——我、我是……
——那个榎木津侦探事务所的人。
好死不死,我居然诈称了一个完全无法挽回的身分。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
眉清目秀、身手高强。身居上流,学历傲人。破天荒又毫无常识。豪放磊落又天真烂漫。世上的常识十成十对他不通用。天不怕地不怕,完全不记住别人的名字,所有的旁人对他而言都是奴仆,不调查不搜查也不推理的、天下无敌的玫瑰十字侦探。
对他的赞扬——这可不是唾骂——不胜枚举。
总而言之,在我知道的范围内,像他那样的人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吧。这我可以断定。如果有比榎木津还怪的家伙,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上一面。如果那家伙真的是个更胜于榎木津的怪人,要我倒立着纵断日本列岛都行。
嗳,以某些意义来说,他是个厉害角色,但怪到那种地步,对凡人来说,只是个大麻烦而已。
我在完全没有这些预备知识的状态下,因为亲人被卷入一些麻烦,不小心跑去委托榎木津侦探解决了。那个事件本身算是解决了——虽然那与其说是解决,说被破坏了比较正确——但是从此以后,我完全被那位侦探当成了奴仆。当然,都过了半年以上,我还没有被他记住名字。每次见面,都一定被他耍得团团转,陷入不可收拾的状况。
因为这样,当我耳尖地听到阿节的口中冒出那个名字时,才会忍不住惊叫出声。
这么一想,这个谎有一半也可以说是不可抗力的。
再说,榎木津那破坏性的侦探活动,实际上我也帮忙了不少,所以这也不算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不,有一半是真的——我正要这么想,结果还是打消了念头。
再怎么样,有些谎可以说,有些谎还是不该说的吧。
这么说来,以前我曾被某个人教训为了应付场面而信口开河撒的谎,是最要不得的谎,他说的完全没错。
虽然我参与了侦探活动,但我根本不是侦探助手,而是榎木津的奴仆,所以这依然是谎言。
我穷于回答。
阿节露出古怪的表情。
阿节……大概误会了。
若非如此,就是被舆论给骗了吧。否则她不可能会萌生去委托榎木津这种无谋又小智的念头。我想阿节是对那些恶质的风闻囫圃吞枣了。她是读到了三流杂志之类上头有关榎木津的报导吧。
这个社会比想像中的更要流俗,而且不负责任。社会上对于榎木津的评价,是名侦探。
事实上,每一桩轰动社会的大案件,榎木津皆参与其中。也是因为这样吧,不了解内情的一部分人士,认定这些案件全都是榎木津所解决的。
这显然是个谬误。
榎木津这个人,只会破坏他不中意的东西,根本不会解决什么。榎木津的前方,存在的只有粉碎或歼灭。
才没有这种名侦探。
即使如此,似乎没有一个人认为世上会有像榎木津这样的玩意儿,因此他的侦探活动受到了相当大的误会。流俗而不负责任的社会将他歌颂成名侦探,因此造访榎木津事务所的不幸委托人不绝于后。
无知真是恐怖。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词。
「真可疑。」阿节说。
「可、可疑?」
「太可疑了。不好意思唷,你这人很普通,我不认为你担任得了那个人的助手。不好意思啦,可是你真的很普通。」
「普通?呃,难道……你认识榎木津?」
「当然认识了。」阿节答道,「所以才会想要把他介绍给美津子姐啊。就是认识才会介绍哇。榎木津这样古怪的名字怎么可能凭空就从嘴巴里蹦出来嘛?」
「那、那……」
「可是我不晓得怎么连络他。」阿节说,「喏,事件还没解决,我就离开先前的宅子了。对介绍我的睦子姐是不好意思啦,可是死了一堆人,人家怕死了,没办法嘛。可是幸好我走得快。只差一点,我也要被卷入惨剧喽。」
「被卷入惨剧?」
「我辞了差事,然后离开宅子,走去车站的这段期间,所有的人都死光光了呢。真是千钧一发呢。」
「你、你不是在杂志上看到榎木津的吗?」
「我以前待的是织作家呀。」阿节答道。
「咦?你说的是那个……」
非常有名。
「哦,是溃眼魔事件吗?」近藤说。「那个灭门血案的织作家,对吧?对了,我记得那也是……呃,你们那里的榎木津侦探解决的,对吧?」
什么叫你们那里的?
我一瞬间感到恼怒,但随即就发现近藤是在配合我的说诃。这反而是值得感谢的机灵发言。
我当下说道「是啊」。
「箱……箱根的事件还有伊页的事件,连白桦湖的由良伯爵家的事件,都、都是我们家的侦探经手的。大矶的连续杀人案也是。」
我把我所想得到的一切案子都拿出来遮掩。
每一宗都是大事件。
「顺带一提,逮到先前的国际美术品窃盗集团的也是他。」我有些自豪地说溜了嘴。因为那场逮捕剧,我人也在现场,惩治恶人的过程,我可是亲眼从头看到尾,那当然会教人想拿来吹嘘一番了。我想这种经验是很难得的。
不过,只有一网打尽这一点是事实,正确地说,榎木津并没有逮捕凶嫌,也没有解决。侦探真的修理了恶汉。毫不留情地。体无完肤地。
「那真是一场
精彩的大乱斗啊。」我连不必要的感想都说出来了。
——目堀坟墓。
说完之后我才发现。就算我说的体验是事实,这也是谎上加谎,从这个状况来看,是非常不妙的。
可是为时已晚了。阿节说了声,「哦,你真的是助手呀。」接着转向美津子,耳语似地说,「你看,很厉害吧?」美津子好像有一点吃惊。我提到的每一桩事件都是报纸争相报导的大案子,她会吃惊也是难怪吧。
「这个人虽然非常普通,可是那个侦探非常厉害哦。就连古怪的事件,也差不多都能解决。我是不太清楚啦。我先前待的宅子的事件,我到现在都还完全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好意思唷。」
「即使解决了也弄不清楚吗?」美津子问。
「弄不清楚呀。可是美津子姐,你放心吧。就算弄不清楚,好像还是会解决啦。我是不太清楚啦。」
这段说明虽然莫各其妙,但颇具说服
阿节似乎掌握了榎木津的本质。
我正暗自佩服,阿节又说了多余的话,「我们在谈那个侦探的时候,碰上了这两个人,这一定是某种缘份吧。」
此时我心生一计。
再这样拖拖拉拉地继续用谎言掩饰谎言,迟早会害惨自己。我再也不想被卷进古怪的事件了。第一桩事件姑且不论,我才隔了几个月,就连续遭到两次池鱼之殃。我可不是什么侦探助手,而是工程公司的制图工啊。
可是……
在现阶段,还有办法把谎言转化成真实。
我从工作服的胸袋掏出秃掉的铅笔,撕开老婆子拿来包装招猫的广告纸,在上面写下榎木津的事务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虽然不是助手,但连络过那里好几次,所以都背起来了。
「这是榎木津先生的连络地址。只要说是本岛介绍的,就会帮你安排见面……」
榎木津可能不记得我这种小角色的名字,但应对的是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应该没问题吧。
我把桌上的纸片推向阿节那里。
接下来会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只要推给榎木津,在我的谎言曝光之前,事情总会有什么发展吧。
阿节看了看纸片说
「在神田唷?这纸我是收下啦,可是不好意思,美津子姐不能去呢。美津子姐没有休假啊。她那样根本不能去嘛。」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爱莫能助啊。
「我是像今天这样,星期天休假。可是美津子姐不是休假嘛,她不可能去的,就算我去也很奇怪啊。很奇怪对吧?我是局外人嘛。」
「这位小姐没有休假吗?」近藤悠哉地问道。
「我是被买过去的。」美津子满不在乎地给了沉重的回答。
「被买过去的?」
「家父过世以后,家里过不下去,我小的时候就被卖掉了。呃……」
「噢噢。」近藤叫道,「说到圆山町,就是三业地※。那么,这位姑娘是……」
(※三业指料理店、艺妓屋、特种茶室,三业地是允许这三种行业营业的特定地区。另有二业之说,指前两种行业。)
「那是什么?」我问近藤。总觉得好像被抛在话题后头,真不舒服。
近藤答道,「你也真笨呐,不就是红灯区吗?」
「红灯区?那么你工作的店铺是……」
「嗯,是一家叫金池廓的青楼。」美津子答道。
「青楼……这年头还有这种东西吗?」
「你这木头人。」近藤戳我,「我说啊,你都多大岁数了?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刚才不也说了吗?圆山的花街,是以神泉谷的弘法汤※为中心发展起来的二业地啊。」
(※神泉谷过去有涌泉,弘法大师的弟子在此地建起浴场,供当地人泡温泉疗养,后来浴场被称为「弘法汤」,泡汤客云集,便当地逐渐繁荣起来。)
「什么叫二业地?」
近藤朝我投以侮蔑的视线
「就是艺妓屋跟料亭啊,再加上特种茶屋,就是三业地。茶屋你懂吧?就是做某些事的地方啦,土窑子啦。用现代的说法来说,就是私娼窟。这过去本来是在道玄圾的大和田那一带。日俄战争的时候,那一带冒出了一大堆这类场所。可是因为涩谷站变成了现在说的转运站,许多企业都争相开发道玄扳,所以在圆山町设三业地,把神泉的二业地和大和田一带的妓院就这样统合在一起挪过去。道玄圾那里出现了咖啡厅啊小料理店的,还规划了什么百轩店,现在还有电影院、脱衣舞……」
「够了。」我制止近藤。
近藤咕哝「才正要说到精彩处呢。」然后望向美津子说,「可是那一带全烧掉了,对吧?」
他是在说空袭吧。
「几乎全毁了。」美津子答道,「可是我们的店留下来了,也是第一个重新营业的。空袭过后才半个月就重新开业了。所以也因为这样,直到前阵子,都还是进驻军的慰安设施。」
「那是在红灯区的正中央呐。」近藤再次表现出难以理解的佩服模样,「也就是老店喽?」
「在那一带应该是最老的吧。」阿节说。
「那么,阿节小姐待的店也是……」
「我们那里是……夜总会,然后还有附小房间的大浴场。样式很古怪。是刚成立的。新兴的。」
「什么叫附小房间的大浴场?」
「你真的啥都不晓得呐。」近藤受不了地说,「就像东京温泉※那样啦。有三温暖暖,蒸好之后出来,会有年轻貌美的妇人为你按摩。」
(※应指一九五一年成立于银座的日文第一家三温暖设施,除了三温暖以外,还有牛奶浴、麻将桌、餐厅酒场等娱乐设施。)
「推拿哦?」
「笨蛋!」近藤拍了一下我的额头,「花街里哪可能盖那种只有一堆光头推拿师傅的店?小房间里,半裸男女缠绕在一块儿拉筋舒活啦。这稍微想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僵硬的部位跟按摩的部位都不一样啦。你不知世事也该有个限度吧。」
就是那样的地方吧。
可是不管是什么样的地方,不晓得就是不晓得啊。
「就是那样的地方呀。」阿节说,「我听说我家老爷的店在空袭中全烧光了。老爷说什么隔壁的金池郭没事,老子的店却烧个精光,气得跳脚呢。我家的老爷啊,是靠那阿……叫什么去了?钢?是叫钢铁产业吗?是趁着那个产业流行大赚一笔的,所以老实说,不开那种店也无所谓。可是老爷怎么样就是不想输给金池郭。」
「意气用事?」
「是刁难。」阿节说,「网为那根本就是在作对嘛。连店名都取作银信阁,真是太故意了。」
「可是银信阁本来就叫这个名字。」美津子说。
「这样吗?可是老实说,我还是觉得是针对金池郭才这样取的耶。」
「或许是吧……我家的老爷和信浓先生本来住的地方也是邻居呢。信浓先生差不多就在我刚被买过去的时候搬到老爷家隔壁,然后买了金池郭旁边的土地,盖了银信阁。不过那个时候不是现在这种大楼,而是跟我们的店一样的传统店铺……」
听说美津子的雇主非常生气,说什么后来的还这么张狂。
「那么……呃,小池先生从以前就一直住在代田吗?」
「嗯。老爷家世世代代原本一直住在我先前提到的大和出,我有一段时期也待在那里工作。可是那里在空袭中烧掉了……店铺虽然没事,但宅子全毁了,所以才搬到下代田的别墅去。信浓先生家好像也烧掉了。」
「我家的老爷是去池尻盖了新房子。」阿节说。
近藤佩服地说「原来如此」,然后问:「难不成,小池老爷是和田义盛※残党的末裔?」我问那是谁,近藤说是嫌仓时代的人。这熊男真想不透他在想什么。美津子纳闷地偏头说:
(※和田义盛(一一四七~一二一三),鎌仓初期的武将。)
「这我是没听说过……」
「可是,那么你是被卖到了那家金池郭……?」
而且这胡子脸还大刺刺地探问这种难以启齿的问题。
连一点客气、一点顾虑都没有。
这种问题——虽然不晓得为什么——我实在问不出口。
美津子把头偏向另一侧:
「哦,一开始我是被卖到艺妓屋,是去当艺妓的。可是就像两位看到的,我长得丑,才艺又学不好,店里的人说我实在没法当个成材的艺妓,马上就……」
「那是被转卖了啊?真过分呐。」
「你那种说法才过分哩,近藤。根本没把人家当人看苏。」
「哦,失礼。」近藤讨好地笑了,「也就是被卖去当契约工喽?」
这个大胡子实在有够老古董的。
「是奴工啦。」阿节说。
「什么意思?」
「哦,就是,那时候正好是战争时期——是败战两年前的事吧。昭和十八年的夏天。」美津子说。
「是十年前呢。『全力射击不要停』※的时候。」
(※二次大战时日本军部向国
民宣导的口号。)
学徒动员※的时期呐——近藤呢喃,阿节也说「那时候我才九岁。」
(※二次大战末期,为了弥补劳动力不足,强制动员中学以上的学生,投入军需产业工厂等地方劳动。)
这些家伙净说自己想说的,完全摸不清楚正题究竟在哪里。
「我老家的母亲病倒了。」美津子说,「我的境遇没什么可以跟别人炫耀的,而且我并不是送去给人帮佣,而是被卖掉,所以自从九岁离家之后,一次也没有回过老家,也没有再见过母亲。而且就算我成了个艺妓,在乡下也不会被人用什么好眼光看。可是……」
我不晓得娼妓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也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些问题。
所以我韭不会去轻蔑她们,伹也无法特别加以拥护。
我老实承认,其实我不是很懂。
可是,我可以想像世人对从事这类工作的妇人的批判与攻击。
从艺妓屋到妓院,这样的过程看在世人的眼中是沦落吧。俗话说职业无贵贱,像这样把娼妓视为更下一等,我觉得以某种意义来说或许算是一种歧视。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这类境遇的女性仍然是不幸的吧。
「不过我并没有接客。」美津子说,「因为我生得这副模样嘛。」
美津子伸手摸脸。在我看来,她的容貌实在没什么好自卑的,不过就算假惺惺地说什么「没这回事,你非常美。」听起来也只像教人肉麻的奉承话吧。
我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审美观并不值得参考。
因为我看惯了近藤这种老古董般的人,像最近流行的八头身美女,根本超越外国人,看起来不像人类了。
即使如此,连阿节都说美津子长得普通了,我想我的基准也没有偏离得太远。在我这个凡夫俗子的眼中看来,美津子的长相并不丑。老实说的话,是普普通通,也就是理所常然的长相。
没错,是理所当然。若对照凡人的基准,美津子的容貌非常理所当然,自然没什么好为此自卑的。
虽然花柳界的常识可能不同。
「其他女孩全都十五六岁就开始接客了,但我该说是缺乏社交性吗,我实在是不擅长应酬,在店里也都被派去内场工作。可是我被卖过来都近十年了,年纪也过了十八了,再这样下去实在赚不到钱,岂不亏大了,看看情况,还是让我接客吧——就在店里的人这么商量的时候,战况愈来愈激烈了。」
「哦。」
「在大后方,店铺也不能正大光明营业了。因为我们店里的卖点是讲求高级。就是那个时候,我接到了母亲病倒的消息。过去我都是帮忙打扫洗碗,做些打杂的工作,连一文钱也没赚到。想要赎身,根本是痴想。时局又非常紧迫,就算听到母亲病倒,我也没办法送钱回家,更不可能请假。即使回家,我也没钱,对母亲的病情半点帮助也没有。」
「就算为了减少吃饭人口而卖掉的女儿回来,也只是多添了一张嘴呐。」近藤悲叹地说,「真教人心酸呐。」
「美津子姐是个不幸的少女呀。」阿节说。
「也还好啦。」美津子普通地回道。
原来如此,美津子看起来会那么朴素,是因为她不会过剩地表现自己。这个女子不管身处任何状况,大概都会认为那是普通的。
即便遭遇任何事,美津子都不会把自己贬低为悲剧的主角,也不会把自己哄抬成幸运的宠儿。她总是普通的。不管走在高低落差多激烈的路上,只要当事人没有自觉,顶多就只是景色改变了而已。对她来说,这是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平板人生。就算旁人说什么你到达巅峰了、你坠落谷底了,她自己也没有那种感觉吧。
我发觉就是缺乏抑扬起伏这一点,酝酿出她那本质的朴素。
「老爷为我出了一笔钱。」美津子略略微笑地说。
「钱……是治疗费吗?」
「老爷用我的名义,送了一笔钱回老家,还帮母亲介绍医生。因为这样,我母亲保住了一命。实在是令人感激涕零。」美津子诚恳地说,肩膀放松下来。
「为什么……」
「老爷是好心。」
的确是好心,好心过头了。有哪家妓院的老板会砸下重金,只为了救一个连客人都不能接的瘪脚娼妓的母亲呢?应该不会有的,如果有,那真是近乎奇迹的善心。可是这样一个好心人,会开什么妓院吗?
我总觉得难以信服。
「你的老板很有钱吗?」
「不……唔,绝对说不上穷,但因为是那种时节,在后方凡事都不自由,再说,是因为家世的关系吗?我这种下贱人家出生的人不是很懂,不过好像也有许多复杂的问题……而且店也关起来了,实在不是手头阔绰的状况。再说老爷那个时候,在私人方面也碰上了麻烦……」
「我听说过。」阿节说,「我家老爷说是冤枉的。」
事情又变得复杂了。
别说是脱线了,从头到尾根本连路线在哪都不晓得。
「我想我家老爷会和小池先生那样百般作对,就是肇因于那件事。老爷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口,可是他一直怀恨在心呢。我知道的。」
「这次又是什么了?」近藤用力垂下眉尾说,「两位姑娘,内容跳跃得太厉害了啦。」
「嗯。」美津子望向阿节。
阿节一副终于轮到自己上场的模样,兴冲冲地说了起来,
「十年前呢,小池先生家的小姐被人给杀了。」
「被人杀了……?」
我和近藤同时叫出声来。
老板娘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这里,她像在埋怨这桌客人吵死人了似地,用那张河马般的脸瞪了过来。这危险发言与甘味店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
近藤龇牙咧嘴地朝老板娘露出恐怖的谄媚笑容后,把背蜷得圆圆地,身子前屈,声音压得极细,问起理所当然的问题:
「你说被杀,是命案吗?」
「是命案啊。」阿节说,「人被杀了嘛。而且还是跟未婚夫一起被杀呢。凶手……是我家的小姐。」
「信、信浓家的小姐?」
「大家都这么说。」阿节说。
「大家都这么说?」
「就是这样嘛。爱上别人的男人,最后杀了心上人跟情敌,嗳,就是这样的情节。很老套啦。嫉妒杀人。可是我家老爷认为绝对不是这样。嗳,我是了解他想相信女儿无辜的心隋啦。非常了解。所以我家老爷才会说是冤枉的。」
「信浓家的小姐是冤枉的吗?」
「不是啦。」阿节做出撞我的动作。
「不是吗?」
「睦子姐也说不是啊。」
又是睦子姐。那个睦子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既然连睦子姐都这么说了,小姐就是凶手没错啦。」阿节炫耀似地说。虽然我怎么样都想不透这哪里值得阿节炫耀了。
「呃,那个人……那么值得相信吗?还是……对了,她跟那桩命案有关吗?她知道真相是吗?呃,那个人……」
「你说谁?」
「呃,就是,那个睦子姐……」
「睦子姐跟这事无关啦。」
无关?
「睦子姐跟我一样,是女佣嘛。女佣跟命案是不相干的。女佣只会在暗地里偷偷观察。命案对女佣来说,不是给我们介入的,而是旁观的。所以……不是啦,怎么说?客观?客观地来看,小姐就是凶手啦,大概,几乎。」
「客观……吗?」
「客观啊。因为我家小姐——我没见过她,说我家,意思也不是我真正的家哦——雇用我的老板家的女儿啊,看见她爱上的男人去了小池家之后,就闯进人家家里,在人家小姐的房间里面杀了人,然后人就失踪了,销声匿迹了。」
「她没有被逮捕?」
「没有。如果不是凶手,一般应该会出现才对吧?她十年之间跟老家都没有连络呢。虽然对老爷很不好意思,可是小姐就是凶手啦。可是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这件事,两家才会失和,我家老爷才会处处跟小池先生作对,可是听美津子姐刚才的话,原来两家从以前就有磨擦了啊。」
「好像呢。」美津子说,「两家从以前就一直水火不容。」
然后——美津子客气地出声,像要把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总算开始继续说下去。
不,这能说是继续吗?我觉得连正题都还没有摸到。
「总之……即使在那样的状况下,老爷还是对我非常好。那个时候老爷为我出的钱,是我一生都还不了的大钱……」
「所以才说奴工吗?话题总算绕回来啦。」近藤说。
「嗯。所以我从店里调到宅子,从此以后,就一直以婢女的身分在那户人家工作。」
「所以她才没有休假。」阿节状似满足地说,「她才不能去什么侦探事务所。」
本来在讲的是这件事。若要说话题绕回来了,应该是现在才对。
或者说,
在听到侦探这两个字之前,我已经完全糊涂了,搞不匮自己怎么会坐在这里听这个人的身世?
「现在美津子
姐也是在跑腿的途中摸鱼呢。她说她怎么样都要去豪德寺确认一样东西,我是陪她来的。我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嘛。其实我今天休假的说。」
她那身打扮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休假,任谁看来,那都完全是帮佣女工的模样。
「所以。」阿节逼近我,「我直接在这里委托你了。」
「委托?」
「委托啊。不好意思,可以请你这个助手转告那个侦探吗?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也帮我杀一下侦探费吧。」
糟糕透了,这发展简直是糟糕透顶。
3
「……我不是从刚才就一直说右了吗?这个蠢货!」
我一开门,立刻听到一道怒吼。我准以为是榎木津,连忙缩起脖子,可是该说是遗憾还是幸亏,大吼的是正牌侦探助手——益田龙一。
益田站在侦探的大办公桌前,举着马鞭指着沙发,维持这样的姿势转向我。
「哎呀,本岛先生,怎么啦?」
益田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像平常那样「喀喀喀」地短笑了一阵,是在害臊吧。可是吓了一跳的是我才对。
「刚、刚才那是在做什么?」
「啊,哦,这可不是我发疯了,我只是在模仿疯狂大叔罢了。绝对令是我脑袋坏掉喔。」
「是脑袋坏了,彻头彻尾地坏了。」
坐在沙发上背对这里的男子——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寅吉这么说道,转过头来,对我说欢迎光临。
「最近的益田弟愈来愈会模仿先生了。不光是模仿得维妙维肖,连那种疯癫样都愈来愈像了,真伤脑筋。」
「我才没那么疯呢。」益田噘起嘴唇说,「和寅兄,你这话也太令人意外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当然会愈学愈像啦。哦,就上次的好猪事件……」
「是豪猪。」寅吉吐槽。
关于这一点,寅吉是对的。
他们是在说山面事件。
「一样啦,随便。那场逮捕剧后,喏,就是从町田回来的那天晚上。才一回来,榎木津先生一个叫司先生的朋友正好来访。我家大将嚷嚷着肚子饿了,喏,因为他没怎么吃到饭,又大闹了一场嘛。所以就说要去吃饭,三个人一起上街去了。刚才我就是在跟和寅兄说那个时候的事。啊,请坐。」
益田用眼神示意沙发,同时寅吉站了起来。
面对客人,也不询问来意,就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我觉得益田真的愈来愈像他的老板了。
有来客的话,平常不是该问声「有何贵干」吗?更何况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好歹也算是服务业的一种吧……?
想到这里,我发现了。
我已经不是客人了。在这里,我只是单纯的奴仆之一罢了。
我一坐下来,寅吉便前往厨房,益田在我对面坐下。我以为益田总算要问我来访的理由了,没想到他又喜孜孜地继续说了下去。
「然后啊,我们就去到了浅草,吃了牛肉火锅。到这里都还好,我们去的地方,有个像是江湖走贩的人,喏,不是很常见吗?拿着三个像壶的东西盖着,里头放进一颗骰子,像这样混在一块儿,然后让人猜骰子在哪个壶里?」
「哦……」
「一般是赌小钱吧,可是那个时候不一样,贩子的背后摆了一堆吉祥物啊玩具之类的东西,一次付多少,猜中就可以拿到那些奖品。那里头有只猫。」
「猫?招猫吗?」
「不晓得呐。反正有个老旧的摆饰物。然后呢,咱们的侦探阁下很喜欢猫嘛。他嚷嚷着小喵咪,有小喵咪耶~」
已经模仿起来了。
感觉榎木津的确会这么说。
「三十好几的大叔在路边鬼叫着,小喵咪耶,小喵咪呢,小喵咪~我真是觉得丢死人了,所以像这样,想要悄悄地开溜,结果被他一把揪住后领,命令道益锅,你去给我赢来,我要小喵咪。」
我到现在还被叫成益锅耶——益田厌恶地说。
一定会觉得厌恶。
当然会觉得厌恶。
「嗳,我无可奈何啊。司先生也叫我上。所以,嗳,我就自掏腰包,玩了几次,却怎么样都猜不中。」
「猜不中吗……?」
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听这种事,但我为了希望他快点说完,附和催问着说。
「……仔细看就看得出来了吧?」
「看不出来。」益田斩钉截铁地说,「人家可是靠这个做生意的呢。一个客人只收得到几个零子儿,要是随随便便就彼人猜中,生意也甭做啦,就是有它的独门诀窍,才做得来这一行啊。而且应该还有场地费什么的,人家也是拼了命的。相较之下,我是玩得心不甘情不愿嘛。我玩了两次,两次都输得一塌糊涂。可是榎木津先生跟司先生部不放过我,叫我一直玩到猜中呢。然后榎木津先生住我背后七嘴八舌地指挥,叫我猜左、猜中间……结果猜中了呢。」
「猜中了?」
「榎木津先生百发百中。」
「这……」
是因为榎木津的特殊能力吗?——我心想。
榎木津好像有着奇妙的体质,能够以视觉感知他人的视觉记忆。当然我不晓得是真是假,本人似乎也不怎么计较这件事……
益田摇手,说:
「不是啦、不是啦。江湖贩子当然知道骰子进了哪里,可是那不是看到的记忆吧?大概是用手的动作去感觉的。榎木津先生是看不出这种事的。所以我想那应该是动态视力异常发达吧,跟动物一样。」
「可是榎木津先生眼睛不好吧?」
我记得他应该视力很弱才对。
「一般的视力跟动态视力是不一样的。动物也是,视力不好,可是看得出活动的东西不是吗?榎木津先生猜得很准呢。」
「那……他自己玩不就好了吗?」
「那个人怎么可能自己下场?结果他只是想看我出糗取乐罢了。然后呢,嗳,玩到总共第八回的时候,他大声鬼叫……」
我不是从刚才就一直说右了吗?这个蠢货……
益田这次坐着重现我进来时同样的台诃。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此时寅吉送茶过来了。
「原来如此啊。益田,那是你太蠢了。劝谏先生是你的工作,就算被揍也是你活该。」
「被揍?」
「没有啦,喏,我是个胆小鬼,所以落跑了啦。摊贩老板生起气来,演变成一场乱斗了。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客人嘛。其他客人都开始议论纷纷哦哦,只要照着那个人说的押就会中了,全都照着榎木津先生说的押。而我因为有骨气,偏就不照着押。」
「如果你乖乖照着押,事情不是一下子就结了吗?」寅吉说。
「才不要哩。就算照着他说的押,还不是会被说成什么『你是只知道唯命是从的木头人吗?』『没有我跟着,你就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可是对江湖走贩来说,这是妨碍生意,对吧?老板吼着,『你差不多一点!』揍了上来。」
「揍榎木津先生吗?」
「嗯,嗳,那个人没事的啦。反倒是司先生挨了一拳,可是找榎木津先生干架,根本是大错特错。当时场面简直是一塌糊涂。」
复水津这个人乍看之下很纤弱,打起架来却强得吓人。
「那一带又有许多醉鬼,还有地痞啊、不晓得打哪来的混混,全都跑来参一脚,真是乱成一团喽。不过我在警察赶到之前就先溜之大吉了。可是啊,喏,那个叫司的人——你应该小认识,他也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哦。在那场大混乱当中啊,喏……」
益田指着侦探的办公桌上面。
侦探的大办公桌上,可笑又严肃地摆着一个记载厂侦探这个身分的三角锥,不过旁边搁了一个斜坐着的高雅招猫。
「那个是……?」
「就奖品的小喵咪啊。」
「它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没猜到吗?
「没有啦,就司先生趁乱摸来的呀。我完全不晓得他是怎么摸到手的。回来之后,他就从怀里掏了出来。」
「偷、偷来的吗?」
「说是挨揍的慰问金。嗳,司先生只是在那里起哄,没有像榎木津先生那样妨害生意,算是白挨揍了,而且我也花了不少钱,摸只猫来也不为过吧。」
「这可不是前警察该说的话。」
寅吉说。虽然难以置信,但这个轻薄又滑头的侦探助手,以前会是个刑警。
益田「喀喀喀」地陉笑
「可是和寅兄,这种东西很便宜的啦,连一百圆都不到吧?」
「一个五十回。」
我买了三个之多。一开始买的陶制招猫是六十圆,在豪德寺大门前买的土制招猫是五十圆。榎木津办公桌上的那个看起来像土偶。
「那比咖哩饭还便宜呢。」益田说,「一次十圆,我玩了八次,总共花了八十圆呢。算起来狸猫荞麦面※都可以吃上四碗了呢。再说,这怎么看都不是新品嘛。看起来脏兮兮的,会不会是哪家倒闭的店里神坛供着的东西?一定是不用半毛本钱的啦。」
(※一种加了炸面
衣做为佐料的荞麦面。)
的确,那只招猫看起来小是非常干净。猫是侧坐的姿势,比我熟悉的正面立坐的招猫更要细瘦,造型非常写实。是白底黑斑,上面画着红紫相间的围兜。许多地方都褪色或泛黄了。手……
是举右手。
「这是……招财猫呢。」我说。
「你们真是没知识。」
寅吉神气兮兮地说,捧着托盆走近办公桌,捏起招猫转了一圈。猫背上画了个朱色的印记,是圆框中有一只鸟的图案。
「喏,看看这个。这可是老东西了。或许颇有价值也说不定。所以我才再三叫我们家先生拿去给旧货商老师看看嘛。」
旧货商老师指的是古董商今川吧。
「这可是江湖走贩的奖品耶?」
「搞不好那个江湖走贩也不识货啊,这可是丸占猫呢。」
「丸占猫是啥?」
寅吉哼着鼻了「咕咕咕」笑了几声:
「看看,这个,圆圈里头不是画着占字吗?」
看起来像鸟,原来是占这个字。
「我父亲说,这是一个人把钱独占,也就是一本万利的意思。这东西只到明治初期还在制作,现在已经绝迹了。我们家以前在侍奉榎木津大老爷以前,曾经在花川户帮人装修,我父亲在小时候买了这个,摆饰在神坛上。」
「和寅兄的父亲小时候,那到底是什么时代啊?」益田问。
「明治吧。」寅吉答道,「一直到明治中期左右,我家一直都还有这个。或许摆了更久也说不定,我也不清楚。我家在大地震的时候震垮了嘛。」
「关东大地震吗?」
「塌得面目全非呢。我家以前是出入榎木津家的装修工匠,在大正的地震时没落,被子爵大人收留了。这些细节不重要,总之我父亲非常中意这只丸占猫,找了很久,叫是已经没在卖了,让他叹息不已呢。他说虽然有一样是今户烧的猫,可是举的手不一样,上面也没有丸占的字样。」
「请、请等一下。」我制止寅吉。
「什么?」寅吉奇妙地扬声问。
「这、这只招猫……是今户烧吗?浅草的?」
「那当然是今户烧吧。」寅吉神气地说,「说到今户烧,那就是浅草啊。没别的今户了吧?所以说到招猫,今户烧就是元祖啊。」
「咦?」
是……这样吗?
「招、招猫的……?」
「招猫的元祖的元祖,就是这种丸占猫。益田这样的乡巴佬好像一点儿都不识货呐。怎么能把它跟这附近卖的、用棋子灌出来的常滑烧的猫混为一谈呢?今户烧可是江户的风物诗呢。从箱根另一头过来的土包子,才没资格对它说三道四。」
寅吉不晓得在威风些什么,再一次哼了一声。
「今……」
今户烧是招猫的元祖……
「这是真的吗?」我问。
「那当然是真的啦。听说从江户时代就在制作了。据旧货商的老师说,令户烧这种瓦陶的历史比清水烧更要古老呢。听说隅田川那一带,从天正时期※就在烧制了呢。一定很古老吧。」
(※天正为安土桃山时代的年号,一五七三~一五九二。)
虽然我是中学中辍,可也不是全然无学的哦——寅吉再一次傲然挺胸。益田一次又一次抚摩尖细的下巴说
「就算这么说,这也不可能是天正时代的东西啊。谁知道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烧制的?顶多从明治开始吧。」
「丸占猫是从嘉永※时候开始吧。」寅吉说,「听说那个时候,我们在花川户的老家后面一带住着一个老太婆,她家里养的猫入梦,说把它的摸样做成人偶,就可以招福。」
(※嘉永为江户后期的年号,一八四八~一八五四。)
「你看。」益田回道,「说到嘉永,不足很晚了吗?都江户快结束的时候了。」
「所以我听说的是丸占猫是嘉永开始,但招猫是更久以前就有了。」
「请问……」
我一出声,侦探助手和秘书兼打杂同时回头,几乎是同声问道,「干嘛?」
「什么干嘛,呃……」
「哦,本岛先生,这么说来,你有什么事?」
现在才问这是什么问题?这里是侦探事务所,我当然是来商量有关侦探事务的事吧?
「我想要委托。」我小声回答。
「委托……什么?」
「委托侦探事务啊。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吧?其实发生了一件怪事,而且正好……是跟招猫有关的事。」
「啊……」
益田发出懒洋洋的脱力声音,肩膀也颓然垂下。
「怎样啦?」我不满地问。
「哦,本岛先生涉入的事件该说是严重还是怎样……全都是些路线非常微妙的占怪事件嘛。」
「喂,我说啊,我是不打算辩解,可是过去发生的事,只有一次是我委托的,好吗?」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剩下的事,我都只是被卷进去而已。这次也是,委托人是乃有其人。你们应该也认识,是奈美木节小姐。」
「奈美木……?」益田摇晃浏海,望向寅吉。
「我不认识耶。」寅吉说。
「那是谁?」
「奈美木节小姐啊。那个很像笠置静子唱的『采买摇滚』※,咭咭呱呱说个不停的姑娘。说什么是今年春天,千叶溃眼魔事件时的关系者。她还说只要说是那个被暴徒吓坏的惹人怜爱的少女,你们就知道了。」
(※原曲名「买物ブギ」,为一九五〇年发售的笠置静子(笠置シヅ子)的歌曲。歌曲长达五分以上,内容为连珠炮地描述主妇采贾时的繁杂忙碌,大受好评。)
阿节本人自称是惹人怜爱的美少女,但我还是不得不把美字给省略了。
益田把食指抵在额头上,露出严峻的表情,然后「唔唔」地呻吟了一声。
「我不可能看到惹人怜爱的少女却给忘掉啊。是那家学院的女学生吗?」
「是女管家。」
「女……女管家?咦?织……织作家的……女管家?」
啊!——益田大叫一声。
「有了,我想起来了。我几乎没见到,不过那场惨剧的日子,是有个姑娘辞职离开了。我看过,我看过。可是那姑娘惹人怜爱吗?哦,是她啊,是那个长得很像中华料理碗公图案的女佣,对吧?」
我也这么觉得。
原来大家都这么觉得吗?
「她是……委托人?」益田把头往前探。
「正确地说,委托人是她的朋友。唔,我们是在某个地方偶然认识的。她说她想知道玫瑰十字侦探社的连络地址,所以我告诉她了,可是本人没办法前来,所以我才代理过来。」
「你这真是遭殃型的宿命呢。」益田感动地说。
要你多管闲事,连我自己都觉得受不了了。
「那……是要调查外遇吗?还是调查相亲对象的品行?」
「这家事务所不是不接那类案子吗?」我问。
「最近接了。」益田答道,「嗳,这类事情主要是我在调查啦。要是不接,和寅兄跟我的薪水就没着落了。」
「我可不以为我是霏你吃饭的。」寅吉呕气说。
附带一提,和寅是寅吉的绰号,是安和寅吉的省略形。
「与其受你的好处,我宁可去卖身还是干嘛。要我去马戏团还是跳越后狮子舞※都行。」
(※越后狮子舞是源自于越后,巡回全国各地表演的一种街头演艺,主要由儿童戴狮子头,配合大人的鼓笛演奏等表演特技,沿路乞讨赏钱。)
「我才没卖你好处,没那么老的越后狮子舞童啦。」益田恨恨地说。
「对了,榎木津先生……不在吗?」
我一问,原本反目成仇的两人忽然面面相觑,顿了一拍,「噗嗤」笑了出来。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啊啊,好笑,这真是太好笑了。对吧,益田?」
「就是啊,我想本岛先生听了也一定要笑。」
两人说完,同声笑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家先生啊,赌气跑去睡觉了呢。」
「赌气……睡觉?」
「睡呕气觉啊。哎呀,真是教人心旷神怡。看到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走投无路的模样,实在痛快。大快人心。」
看来益田最近被欺负得很厉害。
「嗳,就算是我家先生,也对付不了大老爷嘛。不愧是前子爵大人,器量非比常人。」
「这跟家世身分无关啦。把那个怪人养大的可是那个大怪人呢,只是这样罢了啦,和寅兄。」
榎木津的父亲是前华族,也是财阀龙头。
他虽然有钱有势,却似乎是个更胜榎木津一筹的怪人。
益田有些下流地「咿嘻嘻嘻嘻」地怪笑:
「没有啦,直到刚才啊,他们还任隔着电话父子吵架呢。而且还是场荒唐古怪的吵架,根本听不出来他们是在吵些什么,而且那个人讲
的话本来就荒唐透顶了,不是吗?跟他父亲对话起来,更是变得不晓得是哪里的外星话,光听就笑死人了,然后啊,情势变得愈来愈不利。」
「榎木津先生情势不利?」
我无法想像屈居下风的榎木津。
「结果最后榎木津先生被说服了呐。是被唬弄过去了吧。然后他气了一阵,骂了一阵,赌气跑去睡觉了。」
「如果电话是我接的,我一定会挨骂吧,可是是先生自己接的电话,他找不到对象可以发泄。就算想迁怒,矛头也没地方指……」
寅吉「咕咕咕」地哼着鼻子闷笑,益田「喀喀喀」地像个坏人般奸笑。
「那件事不晓得会怎么样呐。」
「也不能怎么样吧。只有益田你去找房仲业者了。」
「我才不要哩。那种事,岂不是比外遇调查更没意思吗?那才不是侦探的工作哩。」
是被委托了什么呢?我一问,益田便用完全是嘲弄的口气说,
「找房子啦,找房子。说什么北九州一个叫什么的大富豪的浪荡子要在东京近郊找别墅。说不管怎么样都得在这星期以内准备好家具陈设让他搬进来。好像说中古的也行,可是要找干净整洁的地方。」
可是,
我想这种事,应该也用不着拜托不肖儿子处理吧。
说到榎木津集团,那似乎是一个规模惊人到我这种小角色胡乱谈论都会遭天谴的大财阀。据说它旗下的企业多如系星,各种行业应有尽有,会长榎木津的父亲虽然是个怪人,在财政界却非常吃得开,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想不管是动产还是不动产,应该都可以随心所欲。不,只要他大声说一句「我要房子。」不管多少栋,应该都会有人自动奉上。不不不,只要动员员工,利用人海战术,不就可以在一眨眼之间查迩全东京的物件吗?再怎么说,他都是个可以为了一个旧货,毫不犹豫地掏出百万圆的人物。凭着他的财力与人脉,区区一栋房子,应该可以轻易弄到手。
「可是啊……」益田露出奸笑说,「那个北九州的大富豪啊,不是客户之类跟生意有关系的人。听说不是跟榎木津集团相关的人,而是榎木津前子爵的私人朋友,在生意上没有任何关联。所以父亲大人说不能动用公司的人力,公司的钱连一毛钱也不能花。对吧,和寅兄?」
寅吉用力点头
「大老爷是个公正无私的人,他绝不会公私混同。」
「他只是个大呆瓜罢了!」益田大概是在模仿榎木津,「说什么不可以公器私用,却把儿子拿来私用,不是吗?那个臭蛐蛐父亲!——对吧?」
「什么蛐蛐父亲?」我问。
「先生说的是蟋蟀啦,益田。不可以弄错。」寅吉责备益田,「大老爷的兴趣是采集蟋蟀。他把蟋蟀养在温室,让蟋蟀过冬。所以刚才先生才会说蟋蟀父亲。」
「那我重说一遍。却把儿子拿来私用不是吗,那个臭蟋蟀父亲!」
愈来愈像了。
「大老爷说会付钱,所以并不算把儿子拿来私用吧,我觉得。这是工作上的委托。」
「虽然这不是侦探的工作啦。」
寻找不动产物件——的确,这不在侦探的工作范畴内吧。榎木津四处走访查看房仲广告传单的摸样一定很好笑。
「父亲大人的理解是,侦探这一行就是寻找所有一切的东西。所以才会一下子吩咐找乌龟,一下子吩咐找山颪,这下又是找房子,全是这一类的。真好玩呀真好玩……」
益田笑了一阵,然后用力甩了一下浏海,望向我问:
「那要找什么?」
「找什么?没有要找什么啊。」
「可是你不是要委托吗?」
「所以说……」
如果放任他们去,话题又会往我没看过也没听过的方向乱跑,所以我决定强势地说明状况。
我想决点了结这事。
首先,我说明阿节与梶野美津子的关系。
然后我也提到美津子的雇主——还是该说买下她的人比较正确?——小池家,与阿节的雇主——这边是真的老板——信浓家之间的纷争。这部分与委托内容可能没有直接关系,但我就是没办法略过不提。我可以要约或换个说法,但没办法省略。因为我只会把听到的内容就这样照着听到的顺序说出来。
或许很笨,但我没法整理。
说到命案的时候,理所当然似地,侦探助手和侦探秘书探出了身体,但他们发现那只是点缀在生鱼片旁边的萝卜丝,身子又退了回去。
然后,我总算述说起美津子的前半生。
节录要点来说,那并非多罕见的遭遇。虽然有许多发人省思之处,但当事人美津子说她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不幸,所以我觉得身为第二者的我没资格评论什么。
再说,如果加入我这个转述者的主观,感觉会扭曲了实像。
所以我尽可能淡淡地说。
两人大概也是淡淡地听。
益田再一次「唔唔」呻吟了一声。
「她有……呃,那么糟吗?」
他是在问容貌吧。
「绝没那回事。」我否定说,「她长得很普通。不,大概只是朴素而已。只要打扮打扮,就会漂亮许多。像我朋友近藤的姐姐长得更要恐怖多了,可是连她都嫁得出去了。像美津子小姐那种相貌的人,到处都是。」
「可是……那样的话,大概是太没有才艺细胞了吧。她被卖掉之后,马上又被卖了,等于是才九岁还是十岁,就被人认定没有才能了,不是吗?一定是笨拙到了极点吧。」
「原来如此啊。」寅吉发出感想,「……这真是难说呢。」
「什么东西难说?」益田问。
「就很难说啊。一般说到长得丑、手脚笨拙,都是负面的事啊。只会吃亏而已。像我也是,只要再聪明点,或许已经是学士了呢。」
「不可能、不可能。」益田说。
「哪里不可能了?这谁知道呢?你仔细分析看看呀,益田。说到长得丑、学不成才艺,在一般社会是不幸的源头,然而在花街里却是相反的啊。」
「哪里相反了?」益田不满地说,「那位小姐可是当不成艺妓,被卖到妓院去了呢。如果说是学不成才艺,被主人撕了卖身契,还是同情她的笨拙,把欠债一笔勾销,那你说相反也还可以理解,可是被卖到妓院去,就没有后路了。如果她有一技在身,应该就不会碰上这样的事了。」
「你也真是笨呐。那位小姐虽然被卖到妓院,可是也多亏了她的笨拙,得以不必卖身,不是吗?」
「这……算是幸福吗?」益田一脸糊涂。
「那当然幸福啦。」寅吉肯定地如此说,「可以不必卖身,那当然最好了。益田你一定不晓得卖身有多么苦吧?」
「我才不会晓得哩。就算我想卖也没得卖嘛,所以我才觉得不能就这样判断啊。以我们的基准来看,或许会是那样,但让那个业界、那个圈子的人来说,那位小姐的确是沦落了啊。」
「有这样的观点吗……?」
「有啦。」益田撩起浏海如此主张,「例如说,像我跟和寅兄,看在世人眼中,不就是两个大傻瓜吗?可是从傻瓜天王的榎木津大明神眼中看来,我们傻瓜的程度还太嫩了。就算看在世人眼中已经够傻了,但在这个侦探社里,却会被骂还不够格、不入流、还早了十年。处在关口先生、木场先生这些高级傻瓜之间,我们还真是相形失色,自惭形秽,不是吗?」
没这同事,益田和寅吉也毫不逊色,完全够格当一个傻瓜——虽然我这么想,却也感到原来如此。
从这种意义来说,最羞愧没脸的应该是拔才对。
「说穿了就看本人怎么想啦。」益田作结说,「对于自己的境遇,本人——美津子小姐并没有觉得特别比别人不幸的样子。当然,她心底怎么想我们不晓得,但至少她没有放在嘴上。对于那个小池某人,她好像也视为出大钱救她害病的母亲的恩人,也认为自己奉献一生报恩是理所当然的事。」
美津子好像是真心感谢。
以一般——或者说身为凡人的我的基准——来看,即便真是如此,心里多少还是会有愤愤不平之感吧。
益田再次低吟:
「唔,小池这个人的确是个奇特之士吧。竟然为了那种没乍点用处——啊啊,抱歉。为了那种没什么利用价值——呃,这说法一样呢。为了避免误会,我在这里声明,我绝对不是在轻蔑那位小姐。只是呃,干那行生意的人,为了赚不了钱也没什么用处的下人出钱,是非常罕见的事吧。一般的话,连个子儿都不会出吧。」
不会吧……或许。
「不……还是会骂『这个光吃不做的穷鬼』地把她给赶走?」
「那可是花了本钱的,不会平白放走的。」寅吉说,「得先拿回从艺妓屋买来的本钱吧。既然没办法接客,嗳,这也没办法,一般会把她当成牛马般来使唤吧,就算勉强也要她接客。不受客人欢迎的话,就扣她的饭之类的,待遇只会愈来愈糟。然而,就算是战争中的休业时期,却不让她接客,还好心为
她砸大钱,实在是个慈善家呢。」
「后来…她就在内场工作,是吗?」益田问。
「她负责打扫洗衣采买煮饭,算是个打杂的下女,店里的杂务是一手包办。好像相当忙碌。」
「那当然忙了。负债金额是多少?」
「哦,我是不清楚金额,不过好像有字据。时代变了以后,法律什么的好像也有了小少改变,所以我也不晓得字据是小是还有效力。」
「那要看字据的格式跟内容。」益田说,「视情况,或许也是可以提出异议。不过那位小姐大概没那个意思吧?」
应该没有吧。
「可是,既然那样一个奇特的慈善家,会拿字据来束缚佣人吗?」寅吉提出基本的疑问,「从一开始就是大亏了嘛。既然都已经有了亏那么多的觉悟,干脆撕了字据,把人放了,不也一样吗?据你的说法,就算把那位小姐留在手中,反正也赚不了多少钱。根本不合算。」
「这话就错了。金钱问题是不同一同事。」益田说,「和寅兄,恩是恩,钱是钱啊。钱什么时候还都行,但受了人家的恩情,就算耗费一生,也是还不清的。对吧,本岛先生?」
「嗯。可是那笔钱的金额好像也大到不可能还得出来。所以美津子小姐现在是无偿工作。」
「无偿?」寅吉叫出声来,「无、无偿应该不行吧?益田。这不就是金钱问题了吗?这不是抵触了那个什么、劳动什么的法吗?」寅吉歪起浓眉说。
「大概……算是先预支了一大笔薪水这样吧。」益田看似心酸地说。
——原来如此。
也可以这么看吗?
卖身、花街、艺妓屋、奴工、字据,这一连串近藤喜爱的古老名词相继登场,好像连我的感性都倒退几十年了。美津子与其说是奴工,更应该视为是先预支了一大笔薪水,正在拼命工作还债这样吗?
「待遇方面怎么样?」益田问。
「嗯……唔,出于工作性质,好像没有休假。可是她有自己的房间,三餐也没有差别待遇,好像并没有受到不人道的对待,虽然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和时间,不过待遇上应该算是不错吧。」
「然后……她工作了二十年吗?」
「二十年。不过其中十年算是娼妓见习生吗三找也不太清楚,但她是以娼妓预备军的身分住在店里,也是有休假的吧。可是美津子小姐别说是老家了,好像甚至不会出去玩。就算拿到零用钱之类的,也部一直存起来。所以迁到宅子之后的十年,虽然没有休假,但她反而是觉得幸福的吧。」
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十年之间,完全没有休假吗?」
益田和寅吉面面相觑。
「可是!」我模仿近藤,像个说书的拍膝。
「可、可是什么?」
「美津子小姐她……上星期要求休假了。」
「哦?」
寅吉嘟起厚厚的嘴唇。
益田拉开薄薄的嘴唇。
「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说她想起和母亲说好再会的约定。」
「约定?」
「对。」
不管发生任何事……
不管发生任何事,二十年后我一定会回来。
美津子被卖掉离家的时候,曾经对母亲这么说。当然,这是要与离别的亲人再次重逢的坚定誓言,可是这同时更是表明她这段期间一次也不会返家的坚定决心吧。
就是这样的约定。
美津子的故乡并不会很远。
不过美津子并不清楚老家的正确住址。
那里——美津子生长的贫穷村子,过去叫做弥彦村。
不过中间有过几次町村合并,每次名称都跟着改变,现在那里好像已经不晓得叫做什么了,或者说,从美津子描述的样子来看,她住在那里的时候,好像就已经不叫弥彦村了。
可是美津子的父母还有周围的人,全都把那里叫做弥彦村,这个称呼依然通行。
不过美津子提到品川县这样一个占怪的行政区名,她好像依稀记得。
阿节大笑才没那种县,不过后来向人打听,才知道品川县是八王子一带废藩置县后的名称。
结果虽然不晓得正确地点在哪里,但好像是八王子那一带。那么虽然不在区内,却也还是在都内,是在东京。
听说美津子家代代靠着抽茧丝勉强维生。这么说来,我以前听说过八王子一带纺织业之类的产业很兴盛。
美津子是四个孩子中的么儿,家里除了父母及祖母以外,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可是美津子没有看过长兄的脸,也不知道名字。
长兄在美津子出生不久前过世了。爱好时髦的父亲带着长兄去浅草十二阶※观光……
(※正式名称为凌云阁,是位于东京浅草公园的观览高塔,共十二层楼高,故俗称十二阶。)
碰上了大正的大地震。
只能说是运气太背了。
我的姐夫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大地震几天后跑去浅草参观崩塌的凌云阁,经常忆起说,「那么巨大的建筑物,居然从中拦腰折成两半呐。」我本身对大地震几乎没有记忆,不过可以想像浅草一带的状况应该相当凄惨。寅吉也说他花川户的老家都全毁了。
当时美津子的老家也小可能多富裕。既然有家业要顾,当然不可能闲闲没事做,所以应该极少出门游玩,然而却好死不死偏在那样一天出门去了。
总之,美津子的大哥被卷入大地震,与父亲失散,在火灾中被烧死了。
父亲活着回来了,但因为受了严重的烧烫伤,无法像以前那样灵活工作了。
从此以后,梶野家的经济状况似乎是每况愈下。受到金融恐慌的影响,纺织业界的景气也陷入低迷。
美津子就在这样的状况中诞生了。
美津子五岁的时候,父亲过世了。姐姐嫁到附近的养蚕农家,二哥为了补贴家计,十四岁就到工厂工作了。
可是……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每次听到这类事情,我都会觉得这世上是不是没有神佛了?
有些不幸是要自己负责的,也有些人会把旁人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状况当成不幸。有时候一点小事,对当事人来说却是犹如世界末日般巨大的不幸吧。幸与不幸的样态是形形色色。可是意外事故、无法预料的天灾,这些灾厄都是毫无预警、没有任何因果关系,突然从天而降的。
这类灾祸无法招来,所以也难以回避。我不想听什么前世造孽、信仰不虔诚、没有祭拜祖先、因果报应这类鬼扯淡,但如果说有神也有佛,真希望它们至少把这些无从抗拒的不幸均等分配给每个人。
美津子说事情发生在她七岁的时候。
二哥在作业当中引发严重的意外,受了重伤。
不,不光是受伤而已。
美津子家就在失去养家糊口的支柱、穷途末路的当下,收到了工厂寄来的存证信函,要求支付天价赔偿。当时美津子十分年幼,所以记忆也非常模糊,但来信似乎要求支付遭到波及而受伤的员工治疗费、破损的机械修理费、停工造成的一部分损失。换句话说,不晓得是法院还是工厂方面,判定意外的责任全在受伤的美津子二哥身上——当然,事实如何并不清楚。
工厂好像讨债讨得很凶。
结果美津子的老家似乎不得不卖掉几乎全部的土地财产。不,即使这样还不足够,包括身体残缺的二哥及不满十岁的美津子,一家四口必须不分昼夜地不停工作。没有多久,二哥就因为过劳逝世,祖母也害了病,不久也死了。
然后美津子……被卖掉了。
女衒※过来的三天前,母亲就以泪洗面。
(※江户时代到近代专门买卖女人到妓院为业的人。)
然后不停地向美津子道歉。
年幼的美津子不太明白状况,说她觉得与其那么伤心,干脆别这么做不就好了?比起不愿意被卖掉,看到母亲哭泣,更让美津子悲哀。
你会比留在家里头还要幸福……
一定,一定会比留在家里头还要幸福……
美津子说,她到现在都还对母亲说过的话记得一清二楚。
就算难过,也要忍下去……
不可以回来这里……
就算回来,也只会更苦……
我小可以回家吗?美津子问。母亲说,如果回家,只会吃苦。我再也看不到妈妈了吗?美津子再问。结果母亲哭得不成人形。
然后,
二十年后,如果你过得好,就回来看妈妈……
美津子的母亲这么回答她。
我一定会回来,美津子这么应道。
二十年——这样一段期间说不上来是否恰当,但绝不算短,二十年太不上不下了。一般的话,就算要隔一段时间,也应该会选择更刚好的时期,像是你二十岁的话,或干脆一点,像是十年过去的话。
我想这说到底,是慈母对女儿委婉的诀别吧。美津子当时才九岁,可是听说母亲已经决五十了。那么二十年后就是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