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的……好,那……老板娘,裕一就暂时寄放在我这里了。」
说完将太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在站前广场的角落里,裕一无聊地蹲在地上,定定地注视着停在草上的蟋蟀。
「走吧,裕一,我们得先去找住的地方。」
「……」
裕一眯着眼睛,沉默地抬头看了将太一眼,脸上笼罩着些许不安。他点点头,站了起来,将太拉起他的手往前走。
裕一死命握紧将太的手,似乎想说明:「我再也不跟你分开了。」使得将太感到一阵无奈与担忧。
「我刚才打电话给你婆婆了,她刚开始非常惊讶,后来总算同意说:『好吧,那教他要小心喔!』」
将太的话终于让裕一放下心来,他露出浅浅的笑容。
裕一一定从认真学习揑寿司的将太身上,感受到一股跟他父亲相同的气质,也就是功夫好的寿司师傅都拥有的坚毅不拔的精神。
所以他想跟将太在一起,他认为只要跟将太在一起,就一定可以见到他朝思暮想的爸爸。还好学校快放寒假了,只要将太愿意的话,那么他的心愿便能达成。
于是裕一背着大家偷偷上了列车。
当他听到将太对他说:「回盐釜去吧!」就拼命摇头。他那哀求的眼神、欲言又止的表情,使将太无可奈何地带着他来到气仙沼。
初子接到将太打来报告裕一的行踪的电话时,并没有责备将太,还不断的说:「实在太麻烦你了。」
——那孩子的父母失踪将近一年,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打开心门,我猜他想跟你一起去找父母,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对裕一来讲,出门寻找父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将太想起初子的话,便停下脚步,蹲在裕一面前,定定的注视着他那双略带害怕的眼睛。
「裕一,你给我记住,我话先说在前面。从今天起,我们是一起旅行的朋友,所以我要把你当成是一个长大的男人看待。」
裕一还是沉默不语,眼睛向上吊,微微点头。
「既然你同意了,那么身为男人,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以灰心丧志,也不可以逃跑。你同意吗?」
在这一霎那间,裕一低下头,然后又马上抬起头,并且斩钉截铁地点头回应。
「好,那么……裕一,我们两个人同心协力,非把你的父母找到不可!」
将太拥着裕一的肩膀,裕一也用笑容回答,两人并肩走入街道中。
逐渐西斜的秋阳,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2
位于宫城县东北部的气仙沼,与盐釜并称陆奥地区最大的海港城。远洋鲔鱼或鲤鱼等深海鱼类当然都有,唯一不同的是这里鲨鱼的鱼获量是全日本第一,全世界各种海产这里都有交易,所以自古以来就很繁荣。
气仙沼港位于奇岩耸立的唐桑半岛内部,是个天然的沉降式良港,由于各类鱼获都有,因此市区内自然兴起许多贩卖新鲜鱼贝类的寿司店、料理店。
「这里比赛的主题是『最高级的白肉鱼』吗?在江户前,只要一提到白肉鱼,不是鲷鱼就是比目鱼,不过这里最高级的白肉鱼是指什么呢?看来这次又将是艰难的一战了。」
墙壁上古旧的挂钟敲了八下,在港口附近的便宜旅舍歇脚的将太,打开盐釜大赛后拿到的第二回比赛邀请函,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白天的旅途颇为劳累,裕一早已经躺在他旁边的被子上睡着了。
(哎,裕一这趟跟着我来,不知是对还是错?)
将太虽然对裕一说要来这里寻找他的爸爸、妈妈,可是将太只知道良三的故乡在青森而已,如果能够在这次的比赛会场遇到他就好了……
「先生!」
当他正在发呆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女性声音使他惊醒,将太猛然回头,只见走廊那边的纸门对面,有个朦胧的人影在晃动。
「刚才有人途了一封信给您。」
(送信给我?会是谁呢?)
将太一边歪着头想,一边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脸色红润、身体胖胖圆圆的女服务生,她手上正拿着一封信,信封上用毛笔写着四四方方的大字——「关口将太先生」。一看到里面的信,将太的眼睛不禁睁大了。
「是谁拿这封信来的?」
「那男人年纪大约三十岁吧,长得高高的,体格不错。刚才一来就突然把信塞给我,我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他就走了。」
女服务生惶恐地低着头,将太向她道了声谢,视线重新落在信上。上面写着「白虎(注:白虎,西方的星宿,是金神,代表动物是老虎。)」这两个字。
(白虎……四大天王里的第二个!)
3
昨天的晴朗天气好像是假的一样,今天一早就开始下起冰冷的雨。晚秋的陆奥,黎明时刻的寒意比想像中还严酷,口中吐出的气都变成乳白色的块状,黏在冻僵的脸上。
「裕一,你会不会冷?」
听到将太充满关怀的询问,裕一沉默地摇头。将太看到他嘴唇冻得发紫,不禁伸手过种搓搓他僵硬的小脸颊。将太手中的温热使裕一的脸部肌肉渐渐松弛下来,笑容也逐渐扩大。
「走吧,第二个四大天王应该就在这里面等我们。」
气仙沼的批发市场虽然没有盐釜的大,不过这里陈列的鱼,不论种类和数量都不输盐釜,精力充沛的叫喊声此起彼落,各种海产在白热灯泡下热络地交易着。
——明天早上六点来批发市场。
昨天那封信只写了这一行字,尚未谋面的第二个四大天王「白虎」马上就现身了。
为了见他,将太跟裕一走在混乱不堪的市场中,时间已经将近六点三十分了。
(既然来到市场,不如趁便找出最高级的白肉鱼吧!)
将太暂时不理会还没现身的「白虎」,一家一家店沿路逛过去,可是,不久他的脸上却浮现出纳闷的表情。
(咦?真奇怪!这里的货品好像跟平日见到的批发市场有些不同,好像全都少了重要的东西。)
(对了!这里没有鲷鱼,也没有寿司最重要的材料——白肉鱼之王真鲷!
就快到鲷鱼的产卵期了,鲷鱼应该越来越好吃,也越来越多才对,可是为什么这里没有?)
面对将太的询问,店主人露出有点困扰的表情。
「是啊,有时候也捕得到,不过今天好像没有。陆奥地区是鱼的宝库,可是偏偏只有鲷鱼捕不到。不过有时候一个月之中也会捕到一尾二尾的。」
正当这位看来很好心的店主要继续说明的时候,将太的背后突然响起一阵大笑声。
「啊哈哈哈!要买鲷鱼的话这里有,今天刚捕到的最棒的真鲷哩!」
将太立即回头,却见眼前站着一个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的年轻男子,身高大约一百九十公分,虽然穿着衣服,但还是可以看到他结实的肌肉上散发一股逼人的气势,令人马上联想到野生的猫科动物。
一脸精悍表情的男人理着小平头,手上正拿着一尾真正的具鲷。
(难道他就是「白虎?」)
「让你久等了,关口,我是笹寿司四大天王之一『白虎清吉』。盐釜的比赛中你侥幸获胜了,不过这次要过我这关,可就没这么简单。我今天就是要让你知道这一点。」
清吉充满自信地说,还把闪着粉红樱花色彩的真鲷拿到将太鼻尖,真鲷背部的美丽花纹散发着五彩泛蓝的光芒,看得将太目瞪口呆。
「很惊讶吧!正如这位大叔所说,这附近海域很难捕得到鲷鱼,可是偶尔也会捕到这种『迷路鲷』,这可是鲷中绝品哪!」
「迷路鲷?」
「你看它的外形这么美丽,在三陆绝对找不到比这尾更好的白肉鱼材料了,而且以后这一带捕到的迷路鲷,也全部都会落到我们的手上,因为我们已经跟附近的渔船都说好了,所以这次你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赢得比赛的,懂了吗?」
「……」
白虎露出凶暴、锐利的眼神瞪着将太,面对对手半威胁半恐吓,将太只能默默地咬紧嘴唇。
清吉说的对,以白肉鱼为主的比赛,如果被对手控制住最高级的真鲷来源,那将是最严重的致命一击。
「距离比赛还有三天,你好好的去找,找个不会输给我的真鲷材料吧!如果对手那么不堪一击,我专程回来这里就没多大意义了。我等你喔,将太,哈哈哈哈哈!」
他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完这些话,就一边狂笑一边大跨步地消失在市场外面。
(可恶!一开始就屈居劣势,这场比赛要怎么应战才好?)
将太呆立在批发市场中,人潮毫不留情的擦撞他而去。
过了一会儿,将太才回过神来,却发现本来握着的温热小手,已经在不知何时失落了。
(不得了!裕一不见了!)
「小孩子别在这里走来走去!」
「别挡路!别挡路!」
裕一不断被咒骂、撵走,他惊慌无措地四处寻找将太,可是大人们的巨大身影阻
断了他的视线,使他不知该往何处走。
「咚!」
突然裕一的背部被人撞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潮湿的水泥地上,身体撞到倒在地上的标志。他忍着痛拼命想要站起来,可是人们却都没有发现到他,不断踩在他身上走过去。
(将太……哥……)
裕一张开嘴,想要呼喊将太的名字,可是就是发不出声音。
这时候,裕一把右手伸出来,祈求有人能给他援助,很意外的,他抓到了一只温暖的手。
「啊!好可怜的孩子哟!全身沾满了泥巴。你要不要紧?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伤呢?」
有位老婆婆温柔地抱起全身都是泥土的裕一,拿出手帕帮他把脸上的污垢擦掉。
一股温暖的感觉窜入裕一心底,他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一直注视着对方的脸。
「喔,你的手按着膝盖,很痛吗?」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样打扮了,老婆婆穿着拼花布的扎腿裤,外面罩着一件皱皱的围裙。她的身材短小,一张脸被太阳晒得红中透黑,十分担心地靠近裕一端详他的脸。
老婆婆那双夹在皱纹深处的眯眯眼透出温柔的眼神,使裕一放下惊慌、警戒的心情,眼角忍不住泛出泪光来。裕一沉默地猛摇头,偷偷伸手拭去泪水。
「那就好。你从哪里来的?跟妈妈一起来的吗?」
裕一不回答,只是悲伤地望着地面。老婆婆点点头,好像在说「我知道了」,然后握着裕一的手往前走。
「跟妈妈走散了啊!这里这么多人,一时恐怕找不到妈妈。来,我们到入口处去等,一定可以等到妈妈的。」
老婆婆一边捶着她弯曲的背,一边慢慢向前走。
「哟!佳山婆婆,你今天精神很好啊!」
「你看,佳山婆婆,这些竹荚鱼最好了,带点去吧!」
来往的人群跟店家不断地对佳山婆婆说话,她面露微笑一一向来人回话。
裕一抬起头看着她那满是皱纹的侧脸,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你先在这里等,你妈妈很快就会出来的。」
雨点啪搭啪搭地落在入口处的屋檐上,佳山婆婆让裕一站在柱子旁边,她整理一下工作服的领子,清晨的寒意使她那满是皱纹的脸更加皱成一团了。
佳山婆婆挥着手向裕一说再见,一只手搭在一辆停着的大手推车上面,就在这时候……
「哎哟!呜!」
佳山婆婆突然发出呻吟声,手还放在手推车的把手上,身体却蹲了下来。佳山婆婆好像很痛苦似的喘着气,裕一慌忙跑到佳山婆婆身边。
(佳山婆婆,你怎么了?佳山婆婆,请振作一点!)
他的内心不断呐喊着,并且用两手揉着老婆婆的腰。
「喔,谢谢……我不要紧……下雨天使我的腰有点痛!」
佳山婆婆说完勉强露出微笑,再度站了起来,说了一声「我来推」,便使力地推着载满东西的沉重手推车,开始慢慢向前移动了起来。可是,她的脚步看起来似乎异常痛苦和沉重。
(老婆婆!等一下!)
在这一瞬间,裕一不知不觉间冲进冰冷的雨中,去追逐那个渐渐变小的背影。
4
冰冷的雨似乎暂时没有要停止的样子。
佳山婆婆为裕一披上一件塑胶包巾,所以头没有湿,可是拼命推着手推车的裕一,两手已经冻得没有感觉了。他咬紧牙关,猛喘着气,刚才摔倒时磨破的疼痛与过度的重量,使他的双脚不禁软了起来。
「你的手都红起来了!很冷吧?要不要紧呢?」
佳山婆婆停了下来,用她温柔的手掌给他温热,裕一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对着佳山婆婆点头。为了不让佳山婆婆担心,他故意装出笑容,眼中却渗进了汗水跟雨滴。
「真不好意思,还让你帮我推到这里。你妈妈一定很担心吧!」
佳山婆婆转头对裕一抱歉地说。
裕一再度推着手推车,后面的佳山婆婆慌忙跟过来,握住把手,车子又开始向前缓缓移动了。
「喂,小弟弟!你在干什么?你必须在那边等你妈妈出来啊!」
在市场外面,当裕一突然追出来帮忙推车的时候,佳山婆婆说了好几次要他回去。可是裕一的表情十分坚定,说什么都不肯走。
佳山婆婆见劝不动他,只好放弃要他走了,对这位用尽全身力气帮他推车的小小身影合掌道谢。
虽然突然袭来的腰痛,使她站住无法动弹,可是这一老一小在下着寒雨的海港里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
「早,今天有秋刀鱼跟鲈鱼,乌贼也很不错喔!」
沿路上,佳山婆婆把手推车停在熟悉的人家门口,朝着里面喊叫。
佳山婆婆每天早上都比任何人早起,到市场上将新鲜的鱼货批来,再以便宜的价钱沿路卖给街上的人家。
「早,这条鲈鱼很大,我来帮你先处理一下!」
老婆婆卸下货,拿出包着报纸的鱼。有时候她会拿出小刀子,就在客人面前开始杀鱼去鳞,她那灵敏的动作使裕一看得目瞪口呆。
「佳山婆婆,下雨了,要小心点喔!明天我也等你喔!」
买鱼的太太们都会在门口途佳山婆婆。这也难怪,因为附近的每个人都是从小吃佳山婆婆的鱼长大的。
「啊!这是你的孙子吗?真乖巧,来帮忙吗?」
有些客人还会给裕一牛奶糖吃。裕一默默地鞠躬道谢,佳山婆婆看着裕一,脸上浮现出一股寂寞的微笑。
「不,不是啦!不过……」
她摸着裕一的头回答,眼睛却望向遥远的地方。
裕一无法了解她眼神中的意思,不禁感到有点迷惑。
(佳山婆婆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呢?)
「再走一下就到婆婆家了,小弟弟,你肚子饿了吧?回去后我们马上就吃午餐。」
从市场那边绕着气仙沼的街道走了一圈,裕一跟着老婆婆来到港口的另一边那个古朴陈旧的渔村。
海岸边系着一些小渔船,晒鱼网的木桩上停着几尾黑尾鸥,正发出悲伤的呜叫声。
走到这里,原本手推车上堆着沉重的鱼货,此刻几乎都已经卖完了。
(我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将太哥哥会担心吗?)
不知不觉间雨停了,从云缝中露出温暖的阳光。
看到浪头闪闪发亮,裕一突然害怕起来。他站住不动,然后转身跑离车子,还不时回头对着佳山婆婆挥挥小手,循着来时的路拼命跑过去。
「喂,你要去哪里?我带你搭公车去街上啦!」
佳山婆婆伸长了腰,正想要追过来的时候,不小心失去平衡,身体往前倒了下去。
「啊!好痛!」
裕一听到佳山婆婆痛苦的呻吟声,立即回头看,只见佳山婆婆按着腰坐在地上。
(佳山婆婆!)
裕一马上跑回去揉着她的腰,佳山婆婆的额头上都是汗水,连站起来都很困难。
(这下子怎么办?)
裕一环顾四周,路上连只小猫都没有,只能先回到佳山婆婆的家去。他蹲下来,把佳山婆婆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想要撑起她来。佳山婆婆虽然身材短小,但对一个小孩来讲,她还是太重了。
「好痛!等……等一下!」
裕一硬要把佳山婆婆的身体撑起来,却害得她痛得惨叫连连,两人跌成一堆。就在这时候……
「裕一!」
一声令人怀念的声音传过来,裕一回头一看,来人正是将太。
(将太哥哥!)
裕一高兴地站起来跑过去,可是,「啪」的一声,将太狠狠地赏了他一个重重的巴掌。裕一按着脸颊呆住了,将太激动地抓住裕一的肩膀,眼神严厉地看着他。
「裕一,你为什么连说都没说一声就不见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对不起!将太哥哥,对不起!)
找到裕一,将太总算放下一颗牵挂已久的心,然而他的眼中还含着泪。裕一紧紧搂住将太,在心底不断喊着对不起。
5
屋子的另一边,隔着小院跟矮树篱向海边望去,可以看到长长的防波堤。将太在床上铺了柔软的垫被给佳山婆婆躺着,此刻佳山婆婆已经清醒了。
「市场里的人告诉我说,婆婆跟一个没见过的男孩子走在一起。我一路问人,总算问到这个地方。」
将太在佳山婆婆的枕头边低着头诉说,佳山婆婆则对将太露出痛苦的微笑。刚才将太背着受伤的佳山婆婆回家时,发现竟然没有别人跟佳山婆婆一起住。
「你别再责备那孩子了,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因为担心我的腰,所以才一直帮忙我。」
将太对裕一奖励地点了点头,裕一这才放下心,脸上的表情霎时轻松下来。
「婆婆,你的家人呢?我去帮你叫他们来。」
不知道为什么,佳山婆婆并不回答将太的话,只是来回望着他们两人的脸。
「你们是兄弟吗?来气仙沼有什么事吗?」
事到如今,将太只好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故乡小樽的事情、在东京当学徒的事、笹寿司主办的比赛、跟裕一之间的关系等简单地向佳山婆婆说明。话题一转到裕一的身上,佳山婆婆就双眼含泪,望着天花板上的电灯泡。
「难怪最近常常有没有见过的面孔在市场上出入。寿司的做法我不懂,可是,如果对方能拿出迷路鲷来,可就不得了了。」
「是啊!我正在想有没有什么材料不会输给最高级的鲷鱼呢?该如何做才能获胜呢?可是就是想不出来。」
将太想起「白虎清吉」那些自信十足的话,就感到十分沮丧。为了鼓励将太,佳山婆婆露出开朗的表情说:
「不用担心啦!明天早上你跟我一起去市场。气仙沼第一有名的鱼专家——佳山婆婆,一定会帮你找到不输给奂鲷的『北国之鲷』。」
「什么?佳山婆婆,你的身体这么衰弱还要去做生意吗?」
将太吓得不禁站了起来,连裕一都探出身子来,担心地猛摇头。
「当然要去!我已经做了五十年了,从来没有一天休息过,每天推着手推车上街兜生意。街上的人也每天都在等我送鱼去,有些人还因为生病而无法动弹,我可不能因为一点点腰痛、脚痛就休息呀!」
她斩钉铁地说着,正要站起来时,激烈的痛楚使佳山婆婆的脸霎时皱了起来。
「我怎么可以……休息啊?」
将太慌忙抱住她,佳山婆婆在他怀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她的样子使将太又想起他那个带着病还坚持站在料理台上的父亲——关口源治。
6
绑着佳山婆婆的绳子深深陷在肩膀的肉里,将太感到全身的肌肉酸痛得失去知觉。
天空跟昨天一样,下着冷冷的雾雨,将太推着手推车,额头上不断滴下汗水来。
(佳山婆婆每天都做这么辛苦的工作啊!)
出人意料之外的,海港城气仙沼是个有很多斜坡的山城。越靠近背后的山,坡道就越陡。手推车上的货已经卖掉不少了,可是将太的双手还是感到很沉重。他咬紧牙关一步步前进,手推车的车轴也吱吱作响。
「对不起,让你做这么辛苦的工作。」
佳山婆婆趴在将太的背后开朗地说着,还对走在旁边的裕一眨了一眼。
「哪里,您教了我这么多东西,使我立刻精神抖擞起来。」今天早上佳山婆婆坚持要出门做生意,于是将太只好背起佳山婆婆,再度来到批发市场。
「这两个孩子就像我的孙子一样,不给他最好的材料,我绝不善罢干休!」
「喂,你别那么小气,拿那个大的啦!」
老婆婆一声令下,批发商们只能带着苦笑,卖给将太最好的材料,其中还有佳山婆婆保证的「北国之鲷」。
第一次看到这种鱼的将太感到兴奋极了。
(啊!有了「北国之鲷」,这场竞赛才有点希望。)
「将太,你累了吧!在这里休息一下。」
爬完很的坡道后,三个人来到平地,上面有一个等候公车的小亭子。将太停下手推车,把佳山婆婆放在长条椅上,用力喘着气。
一见到佳山婆婆坐在椅子上,裕一立即跑过来拼命帮佳山婆婆揉着腰。
「哟喔!谢谢,裕一真乖!你的爸爸妈妈到哪里去?放下这么乖巧的孩子不管……」
佳山婆婆一句无心的话使裕一揉腰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不能哭,因为他答应过将太哥哥了……裕一拼命忍住即将流出的泪水,双手默默的再度动了起来。
佳山婆婆望着裕一,不禁拿出手帕按着眼角。
「那孩子也刚好这么大,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清坊……」
佳山婆婆压抑着心中的悲痛,自言自语着。
「清坊?」
将太感到很奇怪,可是佳山婆婆不理会将太,一直望着远处一片白茫茫的气仙沼海边。
「婆婆我一直是孤单一个人。已经五十年了,战争使我家破人亡……」
「……」
「失去家人后,我很寂寞,为了摆脱寂寞,我每天都去街上卖鱼。可是,每当我看到别人有丈夫、有小孩的幸福模样,我就感到悲伤。后来我收养了一个远房亲戚的小孩,名叫清坊。」
佳山婆婆停顿了一下,思绪飘到遥远的地方,好像在唤回内心的记忆似的。将太跟裕一都静静的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怜的孩子!他的妈妈在他小时候就因病去世,当渔夫的爸爸也因为出海捕鱼被暴风雨袭卷而沦为波臣。后来他就在亲戚之间被送来送去,到我家的时候大约只有九岁。那一天他站在门口,脸上挂着羞赧的表情……那时候的事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屋檐上坠落的雨滴,演奏着悲哀的乐曲,草丛里青蛙开始鸣叫了。
「当时我在心中暗想,我一定要把清坊教导成跟他爸爸一样伟大的渔夫才行,于是我很严格的教养他。为了让他学会所有有关鱼的知识,我每天一大早就带他去市场,还要他在去上学的路上帮忙推手推车做主意。可能是我对他太严厉了,以致让他受不了,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清坊好呀!」
「……」
「然而对小小的清坊来讲,我是个可怕的恶婆婆。大约十五年前,清坊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他离家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只留下这张留言。」
佳山婆婆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护身符袋子给将太看。将太打开袋口,里面有一张折叠得好好的纸张。
——我讨厌婆婆。
那是用铅笔写的字,四四方方的字形使将太感到好像在哪里见过……
到底在哪里看过呢?
「最近我听说清坊成了四处流浪的寿司师傅,我猜他后来二疋吃了很多苦,他到现在一定还在恨我……」
佳山婆婆忍不住哭了起来,在啜泣声中不断地道歉着说:
「对不起,对不起……清坊。」
注视着佳山婆婆不住抖动的肩膀,将太的脸上突然现出一股惊讶的神色。
(那字迹……清坊……寿司师傅……难道佳山婆婆在找的人是……)
7
在宽广的市场大楼里面,到处充满了令人鼻腔发痒的鱼腥味跟海潮味,此刻四下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靠岸的鲔鱼船和鲤鱼船的船边,不少海鸟静静的收起羽翼休憩着。
连续下了两天的雨终于放晴了,舒适的午后,蓝色的天空漂浮着波状云朶。
(时间到了,已经下午三点了,那个人真的会来吗?)
带着祈祷的心情,将太看了看手表,再注视着水泥地板等待来人。
「喂,你叫我来这里干什么?这么快就想投降啦!」
突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使将太本能地立刻回头。站在眼前的是「白虎清吉」,他骄傲地抬高下颚,嘴角泛着浅笑。
「今天我有事情要问你,才找你出来。」
将太不理会对方的态度,正视着清吉。
「清吉先生,佳山婆婆想要见你。我猜你知道婆婆每天都推着手推车做生意,她的腰不好,虽然她努力装出开朗的样子,可是一个人过日子真的很孤单寂寞,所以……」
「喂,等一下!」
清吉口气很冲地打断将太的话,在这一霎那,他脸上的笑意迅即消失了。
「你叫我来这里,我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告诉你,我白虎清吉一开始就是个流浪的寿司师傅,没有故乡,也没有家人,更别提那老太婆了,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你应该认识她。前天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是『专程回到』这里,而且这个东西就是证据!」
清吉不高兴地别过脸去。将太从口袋中把那张纸片抽出来亮在他眼前。
我讨厌婆婆!
那是清坊留下的纸条。
「这字迹跟你上次写给我的信上的字一样。你离开以后十五年间,婆婆都把这张纸条放在护身符袋子里,片刻不离地带在身上,她没有一天忘记你二
「啊哈哈哈哈!」
清吉突然像发疯一般笑了起来。他按着肚子,身体扭曲得不成人形,使将太看得整个人都呆住了。然后,他突然停住笑声,慢慢的转头看着将太。
「你这个人真爱多管闲事,讨厌的家伙!那老太婆会怎样,我方不管!」
清吉两眼中燃烧着激烈的怒气,薄薄的嘴唇两端往上翘起,露出凶暴的笑容。
「那老太婆是为了要我帮她推手推车才收养我的。不管刮风下雨,就连下大雪都不能休息,每天天色还漆黑一片就要去市场批货,然后做生意,冬天里两只手掌都冻得像冰块一样。」
「……」
「当我去学校的时候,大家都取笑我,说我是『没爹没娘的人』、『穷鬼』,我哭着告诉婆婆:『大家都取笑我,我不要再推手推车做生意了!』可是婆婆打了我一巴掌,还硬拖着我去市场。」
他喘一口气,呸了一口痰,脸色变得十分严肃。
「这算什么?到现在老了,做不动了,才来说:『我想见你!』别当我是儍瓜!喂,关口
,你爱背那老太婆是你的事情,别想对我讲什么人生大道理……听懂了吗?懂了就赶快给我消失!」
清吉不断地怒吼,可是将太毫不胆怯,他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还是抬头看着对方,然后慢慢开口说:
「你太幼稚了!也许你因为没有父母而吃尽苦头。可是,正因为这样,婆婆才会扮黑脸,要把你教养成可以独立自主的人。然而你却自暴自弃,闹别扭,你知道婆婆有多难过吗?」
将太义正辞严的口气让清吉有点惊讶,刚才凶猛的态度霎时不见了,反而变得有些畏缩害怕。
「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像你这样出名的寿司师傅,不可能会不了解婆婆的心情。你一直很在意,所以你才会知道我背着婆婆去做生意,对吧?」
「罗嗦!你给我住口!」
清吉好像被将太说中心中的痛处,难堪地大叫出声。他抓起将太的胸口,用力拉过来,嘴唇抖个不停。
「记住!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认识那个老太婆。你有空当乖孩子的话,就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样应付比赛吧!」
说完清吉把将太重重地放开,然后猛一转身,迅速离去。
将太面对着他的背影,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大叫道:
「如果……如果后天的比赛我赢了,可以请你去见婆婆吗?」
清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口中爆出一句:「随你的便……」便再度迈开脚步走了。
将太听得出那脚步声中充满了悲哀与寂寞。
8
在屋梁下那盏昏黄的电灯泡下,将太换上白衣,打开冷冻库,拿出包在布里已经刮掉鳞片的鱼,放在砧板上。美丽的白肉鱼带着火焰般的红色,完美地呈现在将太眼前。这正是昨天早上去市场买回来的「北国之鲷」。
——这种鱼适合生食,是陆奥地区最好的白肉鱼。如果会料理的话,这种鱼会比最好的真鲷还美味。
在批发商的店里,佳山婆婆指着大约四十公分大小的红色鱼,大大的头上张着两只晶亮的眼珠,宽大的胸鳍黏在粗糙的鳞片上。
(嘿,有了这种鱼,我就比较不担心比赛了。)
昨天将太一买回来,马上就刮了三尾的鳞片,做成生鱼片,试吃「北国之鲷」。
正如佳山婆婆所说的,生食的滋味真是绝品。一股清淡的口感在喉咙深处渐渐扩散出最美的滋味,好像同时品尝着鲷鱼跟比目鱼的味道一样。尤其是那种耐嚼的口感,咬劲不输给任何弹性十足的白肉鱼。
(好,今天来捏个寿司吧!)
一般具有嚼劲的白肉鱼,通常都要腌一整天才会变软,味道也才会出来。
将太立刻把切好的鱼片跟预先准备好的醋饭一起揑成寿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肉质坚挺的关系,放在砧板上的形状也很美。
(好,接下来就是试味道。)
将太有点害怕地将寿司放进嘴里,闭起眼睛,慢慢地嚼着。
可是……
(不对!)
将太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困惑的神色,双手放在砧板上,丧气地吐出失望与难过的话语。
「这样不行,这种寿司是失败的作品!」
问题出在吃起来的味道。北国之鲷做生鱼片吃的时候咬劲十足,甚至说有一种相当满足的快感,可是揑成寿司的时候,这一点却成了致命的缺点。因为「北国之鲷」就算腌了一整天,却一点也没有变软。
「要做好吃的寿司,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材料跟醋饭两者吃起来的味道要保持平衡。可是,过强的咬劲会把醋饭盖掉,嘴里只剩下鱼肉的感觉。」
「如果改变材料跟醋饭的份量呢?」
将太马上把鱼片切得比先前薄一点,醋饭的量用多一点,再揑成寿司。
「不行,这样子虽然解决了吃的感觉,可是就几乎尝不到白肉鱼绝妙的滋味了。」
「如果用水川烫呢?不可以,这么一来这种高级的脂肪香就会消失了。那么该怎么办呢?」
将太抱着头苦思解答。
「如果是其他的材料,还可以加调味料改善,可是味道清淡的白肉鱼若加了过重的调味料,恐怕会搞砸。」
(可是……)
「还有一天就要比赛了,如果不能使用『北国之鲷』,还有什么其他高级的白肉鱼可用呢?」
(可恶!为了佳山婆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获胜!可是我却无法处理好最重要的材料。)
将太咬着唇低着头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裕一已经来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
「什么事?裕一,你怎么啦?」
裕一默默地指着里面。
在厨房的另一边,佳山婆婆坐在起居室的矮脚桌前面发呆。
「婆婆,你起来了!身体要不要紧呢?」
将太慌忙跑过去。
佳山婆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已经不要紧了,我要是一直躺着,可会遭到天谴的。虽然还不能站起来,不过坐着工作倒还可以支撑下去。」
说着便把放在旁边的一个大盘子拿到矮桌上。
「这是什么?」
盘子上排列着美丽的白肉鱼寿司,鱼肉上还连着留有鳞片痕迹的鱼皮。
将太看得不禁瞠目结舌。
「这是我请裕一一起帮忙揑出来的寿司。外表看起来像粗糙的食物,没有高级鱼美丽的外形,可是,现在的我也只能为你做这点事了。休息一下,吃晚餐吧!」
在这一瞬间,将太的脑中涌上火花飞散的感觉,胸口一直振动,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他伸手拿起盘子里的寿司。
「咦?」
这滋味真美妙!一点污浊感都没有,就像是透明的水一般带着清淡的滋味。不只是这样,还可以同时享受到饭跟鱼片适度混合的咬劲,口里还溢满了白肉鱼特有的甜味与香气。
「就是这个!」
将太不禁大叫起来,出神地站起来注视着手中的寿司,双眼闪闪发亮。
远处,即将出海捕鱼的渔船,在夜晚的港口响起细细长长的笛声。
9
「开始!」
主持人一声令下,八位选手代表都冲向各自的料理台前。
今天的天空非常晴朗,笹寿司主办的「气仙沼寿司大赛——最高级的白肉鱼比赛」,就在可以俯瞰港口的渔业协会前面的广场上展开了。
虽说天气晴朗。可是在宽阔的广场上刮起的风,还是令人感到寒冷。
不过聚集在这里的众多观众一点都不畏惧,热烈地注视着参赛者——特别是最有希望夺冠的清吉以及将太。
「你们看!白虎清吉用的材料不就是真鲷吗?」
「对呀!那是真正的真鲷吔!这么说,他拿到了这附近很少出现的『迷路鲷』罗!」
惊讶、欢呼充满整个会场。清吉充耳不闻,继续以飞快的速度处理眼前的真鲷。他俐落地刮掉鳞片,切掉鱼头,把身体切成三片。他那精采的刀法,使观众再度发出赞叹声。
(怎么样?)
清吉站在砧板前面,显得很得意。
(想我离开这里,到日本各处流浪了十五年,曾经历过辛苦的学习岁月,绝不可能会输给才剐开始捏寿司的小鬼的。)
「喂!那是什么?」
会场的一角掀起一阵小小的喧哗,人们的眼光转向站在清吉隔壁的海神寿司代表将太身上。他正在切开身长约十几公分、体形圆圆的鱼的肚子。
「那少年仔切的小鱼是虾虎!哈哈!他拿不到可以赢真鲷的好材料就自暴自弃了吗?」
「哟!虾虎确实是白肉鱼,在这附近要多少就有多少。不过那种低级鱼多半都是用炸的或是熬汤吃,根本不能作生鱼片或寿司来吃。」
观众大声地嘲笑,工作人员和其他代表选手也面面相?地笑着,只有一个人——白虎清吉认真地看着。
(那是什么?)
清吉揑寿司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呆呆地注视着将太手上的工作。那眼神好像在看着远方一般,毫无目标的在空中徘徊。
「剩下五分钟!」
主持人的声音将清吉的神志拉回来,在这一霎那间,清吉的视线跟偶然抬起头的将太交错了。
(清吉先生,我不会放弃的。为了婆婆,也为了你!)
「剩一分钟!」
选手们展开最后的收尾工作,紧张的空气使整个会场有如一池清水般安静。
「停!」
命令一下,参赛者全都举起双手离开料理台。工作人员收回每个人面前的盘子,放在正面的长桌上。
跟在盐釜的比赛一样,评审都是从群众中选出的七位男女,在主持人的带领下,他们围着桌子一个个试吃盘子里的寿司。
「这……这太棒了!」
吃了清吉的寿司之后,评审们不禁喊叫起来。
「鲷鱼真不愧是白肉鱼之王。味道清淡却香气十足,而且这个寿司用没有人想到的技术,将最高级的鲷鱼滋味全部引发出来了!」
「这皮的部份真好吃,薄薄的有股脂肪香气。不过,那么硬的鲷鱼皮是怎么
弄得这么软的呢?」
评审当中最年轻、像个上班族女性睁大眼睛问。
一个年纪略大的男性评审向清吉询问,然后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所谓的『松皮法』。为了能够吃到最美味的皮跟肉之间的脂肪,就用热水从鱼片上面浇下去,然后马上用冰水冰凉,这么一来皮就会变软,而且因为热气还没达到肉的部份,所以就可以享受到鲷鱼的原来滋味。」
清吉充满自信地微笑着,默默点着头。会场里的观众发出的赞赏声,如波浪般阵阵涌来。
「喂,你听到了吗?皮是硬的,却能用热度使皮下的油脂活化,变成最棒的滋味,甜甜的鲷鱼香气还传到另一边呢!」
「可恶!我也想吃!」
「太棒了!『白虎清吉』可不是浪得虚名哟!」
现场的评审好像被刚才清吉过于热烈的反应压制住了似的,有点犹豫的伸手去拿剩下那盘将太的寿司。
就在下一霎那间,他们看到那灿烂耀眼的肉,和放在醋饭上面那种松软的虾虎鱼片的优美姿态,不禁叹了口气。
「哟!好美呀!这就是在防波堤也钓得到的虾虎吗?」
「没有拿酱油出来吗?就这样吃吗?」
盘子旁边没有放酱油的小盘子,评审们互相对望,感到有点迷惑。
将太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仍然笃定地看着这个情况。
(婆婆教我做虾虎寿司,我加上了自己的构想,如果评审能够发现我的创意的话,我就还有机会赢。)
「这好吃!」
最快把寿司放进嘴里的中年女性大叫一声。
「这种爽口的味道使人感觉到这才是真正的白肉鱼。」
「嗯,而且做寿司最重要的不只是材料,微量的酱油风味,更能发挥出白肉鱼的味道。」
「对了,这是酱醪法吗?」
年长的评审拍了一下手说。
「为了发挥清淡的白肉鱼的味道,在酱油里面加一点酒,放在火上煮,让酒精挥发掉,然后再事先将这种加料的酱油涂在鱼片上,这是江户前寿司的技术,现在就算在东京的名店里也不太看得到这种技术,竟然在这位少年手中重现了!」
「……」
评审出乎意料的反应,使清吉感到惊讶。
(毫不起眼的虾虎怎么可能会打败我的真鲷?)
清吉的内心深处有一某种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东西涌出来,他丝毫无法阻挡。
「你们看这个寿司,里面夹了这种东西代替芥末吔!」
像上班族的那位女性突然叫了起来,大家都剥开剩下的寿司上面的东西。
「喔,这是树芽。原来他为了使白肉鱼的味道发挥到极致,于是避开芥末的强烈香气,而用这个来调味。真是……太好的点子了!」
评审惊讶得无话可说,那种无法用嘴巴诉说的感动,跟观众一起回响着,眼看整个会场的气氛为之一变。
「少年仔,了不起!光用虾虎就可以弄出这么好吃的寿司!」
「不论酱醪法也好,加树芽也好,这真是了不起的功夫!你揑的虾虎寿司绝不输给鲷鱼寿司!」
在观众的赞赏声中,将太骄傲地抬头挺胸;站在他隔壁的清吉闭着眼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应该会来的东西……
「现在宣布结果!『气仙沼寿司大赛——最高级的白肉鱼比赛』冠军是海神寿司的代表——关口将太!」
主持人高声念出评审的投票结果,同时紧张等待的会场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与喝采声。
(哼!这个小鬼,竟然用虾虎赢我的鲷鱼。不过,看了他的虾虎寿司,我的心中怎么有种牵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到深深向大家鞠躬的将太被逐渐围拢过来的观众簇拥,清吉带着莫名所以的奇妙感觉正要离开会场,就在这时候……
「清坊!你是清坊吗?」
「……」
背后传来一丝有点犹豫的声音,使清吉楞得站住了,他慢慢的、慢慢的转头往声音来处看去。
「果然是……清坊!」
佳山婆婆抓着裕一的肩膀,露出想哭的表情注视着清吉的脸,泪水忍不住涌出来。
她想要跑过去,可是却一个没站稳,小小的身躯往前即将倒下,
「危险!」
不知不觉间,清吉趋前抱住了佳山婆婆,佳山婆婆也抱紧了清吉的头,不断的道歉……不知究竟道歉多少次才停止。
「对不起……对不起,这么久以来,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要是那时候我能对你稍微温柔点就好了……我只是想让你成为一个可以独立自主的男人啊!所以……」
清吉似乎不想听这些曾经在耳边重复过的话语,他拉开佳山婆婆的身体。
「你这罗嗦的老太婆!我根本没见过你!」
他别过脸去,不敢正面面对佳山婆婆。他的谎话使佳山婆婆更加激动地摇着头,含泪用那沙哑的声音拼命地说着:
「不,我不会忘记清坊的长像!可是……清坊已经忘了我这个婆婆了……」
清吉无言以对,只得站起来。他瞥了一眼瘫坐地上的佳山婆婆那张寂寞的侧脸,好像待不下去般,想要马上离开现场。
「清吉,你答应过我的。」
将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眼前,他露出可怕的表情,手上拿着一个盘子,上面装的是刚才那些虾虎寿司。
「你记得这种寿司吗?这是婆婆常常揑给你吃的虾虎寿司啊!」
「……」
在这一霎那间,清吉的脑中好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然后胸口那股气再也无法压抑住,脑际也突然浮现出一些画面。
(对了,我小时候经常吃这种寿司……)
在这听得到海浪且令人怀念的地方……站在屋旁越过树离,可以见到防波堤在发光……放在眼前的矮桌上的盘子里,有我最喜欢的虾虎寿司……揑那种寿司的人是……
清吉呆住了,他缓缓转头看着佳山婆婆,佳山婆婆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节庆的日子、端午节……还有生日,只要是值得庆祝的日子里,婆婆一定会做这种我最喜欢吃的寿司……」
说到这里,清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在你离开婆婆那天,也就是十五年前你生日那天晚上……」
「难道那天也有虾虎寿司?」
清吉自言自语地说。
佳山婆婆微笑着回答:
「是的,我做了十五年了。我一直很遗憾那天是你的生日,没能让你吃到虾虎寿司……」
清吉的视线再度落在将太手上的盘子里,他伸出不住发抖的手拿起寿司,慢慢放在嘴里。
「清坊……」
(到底经过了多少时间呢?)
清吉仰望着天空,他哭了,在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从他嘴唇流泻出无奈的话语。
「我记得,我记得……我被亲戚们推来推去……后来被婆婆收养……那天吃的寿司滋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从他的双眼中流出的泪水如排山倒海般无法遏止,令人怀念的寿司滋味,跟咸咸的泪水混在一起,让过去的回忆鲜明地苏醒了。现在在这里的不是笹寿司四大天王——「白虎清吉」,而是「清坊」。
「我好高兴……那么好吃、那么温暖的饭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吃到……可是……我却……丢下婆婆一个人。」
(可是那时候我并不是一个人辛苦地推车做生意……婆婆的手温热着我冻得红红的手掌……我之所以会踏上寿司师傅之路,也都是因为婆婆的虾虎寿司太好吃了。)
「对不起,婆婆,对不起!」
「清坊!」
清吉百感交集地紧抱着佳山婆婆,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什么话也听不到,泪水弄湿了两人的脸,变成一道热热的温泉,填补着过去丧失的记忆裂缝。
「太好了!婆婆!」
将太用拳头擦掉眼角的泪水,跟裕一对望着。
两人笑着牵起手,慢慢向前走,他们要走向下一个城市——走向下一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