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谢谢你的照顾,能够和像你这样手艺出色的人竞争,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磨练。其实,我应该跟你当面说再见,可是,偏偏我很爱哭,我怕见了面又会伤心落泪,只好借这封信和你道别,还请你原谅。
我已经下定决心继续从事寿司工作,此刻正踏上边做边学的旅途,只为了不让自己的技术退步,甚至更进一步激励自己做得更好。我想,我能够下这样的决心,全是受到你和裕一的鼓励,以及我对健太的思念,你们的温情支撵着我勇敢地走下去。
提到裕一,我曾经听过有关他的父亲良三先生的一些消息。在你们即将前去的八户那儿,我有一些寿司同事在那儿工作。他们会经提起见过很像良三先生的人。
我没有见过良三先生,不过认识良三先生的那些流浪寿司师傅们都说:「我见到的那个人绝对是海神寿司的第二代当家。」
不过,他们是在大约半年前的时候看过他,地点在港口附近,事隔那么久,不知良三先生是否还在八户。
我知道这个线索如同云雾般虚无飘渺,但是,我认为只要对你们有帮助,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消息,都可能派上用场。
你在八户的比赛将会遇到四大天王中的最后一位——「青龙」(注:青龙,东方的星宿,木神,代表动物是龙。),我很想告诉你一些有关他的消息,只不过我除了知道他是这次笹寿司寻找的寿司师傅中最有实力的人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任何讯息了。
我相信你要过关绝对没问题!身为你的对手之一,我能说的祝福话也只有这些了。期待以后能够再见面……就此停笔,再见!
此致
关口将太先生
叶子笔
附:请替我问候裕一,告诉他,阿姨会替他祈祷,祝他早日见到爸爸、妈妈。
将太把看过的信纸放回信封,从椅子上站起来。今天早上他和裕一就要离开宫古,没想到一大早在旅舍里就收到一封信,更没想到这封信竟然是「朱雀叶子」寄来的。
(叶子……)
将太突然想起叶子那张对任何事都认真专注的侧脸。仔细想想,其实来到陆奥地区之后,一连发生许多值得回忆的事情。其中以遇到原本是敌对的笹寿司四大天王——猪八、清吉和叶子,最让他感到收获丰硕,因为将太从与他们竞争之中学到待人处事的道理。
(对了!说不定这就是凤寿司师傅所说的「修炼」的意义之一。在陌生的环境里,我不但认识了新的寿司材料,更遇见许多出色的好对手,这些对我都是自我的磨练。)
「好,裕一,我们走吧!说不定你的父亲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呢!」
(啊!)
突然间,这个北方的城市开始下起了风花(注:风花,指在晴朗的天气中飘起夹着风的雪花。)。
2
从宫古搭普通车,大约经过两个小时便到达八户市,将太他们在陆奥凑车站下车,此地离八户市不远。
八户市位于下北半岛的尾端,也就是马渊川的入海口。在江户时代,这里是南部藩二十万石的城池,市况相当的繁荣,尤其以在旧陆奥国首屈一指的八户港最为热闹,从现在仍保留下来的遗迹,还依稀可见当时的繁盛光景。
这里的近海鱼类不只产量繁多,连种类也非常丰富。事实上,在离港口不远的芜岛那儿,有数不尽的黑尾鸥来此觅食,这里正是它们的一大繁殖地。市区里以「鲛」为名的地方相当多,也看得出她是个曾经有过辉煌历史的港都。
「请问,大约半个月前你有没有看过这个人?」
初抵八户的下午,天色还很亮,可是在这个风花飞舞的初冬时节,寒风刮得人皮肤阵阵刺痛。
将太拿着裕一贴身携带的良三的照片,在车站前面的露天小市场上,一个摊位接一个摊位地寻访。走着走着,两颊和指尖已经冻得几乎失去感觉。
「这个嘛……我觉得好像看过,可是也没办法确定。」
今年三十八岁的良三身强力壮,从照片上可看出他的身体十分结实。他站在料理台的后面,白帽底下露出一张英俊的笑脸。
(如果叶子信里所说的是真的,那么市场上的人应该会记得良三的。)
将太这么确定,可是碰到的人给他们的回答却都事与愿违。裕一很紧张地抬头看着回话的人,他的脸颊也被寒风刮得红通通的。
(明天早上再来问好了。)
就在将太正打算放弃询问,准备离开车站前的那条路的时候,与他们擦身而过的老婆婆看了一眼将太手上的照片,立刻发出奇怪的叫声。
「哎呀!这个人不就是鱼翅专家吗?」
将太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到老婆婆站在一家干货店前面,身边的老爷爷正不住地点头。
「是啊!这张照片看起来比较胖,不过应该没错,他就是鱼翅专家。」
「真的?你们真的认识这个人?他现在在哪里呢?请快点告诉我们!我们为了找这个人——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才从遥远的盐釜来到这里!」
由于将太太激动了,一下子紧紧靠近老爷爷的身体。
看到将太这种急迫逼人的气势,老爷爷和老婆婆忍不住面面相?,互问一句:
「应该不会错吧!」
「太好了!裕一,你终于可以见到爸爸了!」
将太紧紧地把裕一抱起来,裕一开心极了,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看到裕一这样的笑容,刚才那种寒风刺骨的难受感,老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3
将太和裕一离开车站前的柏油路,依照老爷爷和老婆婆的指引,在杂货店的转角处左转。
离市中心大约三公里远的地方,这一带自古以来就被称做「鲛」,目前还残留一些渔家建筑。或许是为了抵挡从海面上吹来的强劲海风的侵袭,许多低矮的房子前面都摆了大石头。
将太带着裕一穿过房子之间的小巷子,不久就来到海边。
(他们说的应该就在这附近……)
渔港的天色已接近黄昏,将太想要问路,却见不到半个人影。他继续依照刚才在车站前遇见的老爷爷所说的话,一家一家地寻找。
半路上将太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裕一,裕一大概走得很累,脚步越来越沉重。
「裕一,加油!很快就能看到爸爸了!」
受到将太的鼓舞,裕一再度充满活力,频频地点头,他小跑步走上前,握住将太的手。
裕一的小手冰冷得让将太大为惊讶,不禁蹲下身体用双手摩擦裕一那冷冰冰的小手。
(可是……)
(良三先生如果在这个地方,那他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呢?听老婆婆说,照片上的男人大约三个月前曾经来过市场,买了不少高价的鱼翅。)
「……」
这时,就在他们走的斜坡上方,有个人影慢慢地走下来。
(咦?)
即使是隔得远远的,将太也看得出他那直挺的鼻梁下有张紧闭的嘴,流露出寿司师傅特有的坚强意志。
(啊!来人和照片上那个人非常像!没错,他就是良三先生。)
当将太正在这么想时,裕一已经一马当先往前冲过去。他想要飞奔过去,投入半年来朝思暮想的父亲怀抱中。
然而,眼前并没有上演一场将太原先预期的「令人感动的父子重逢」剧隋。
当良三看到拼命朝自己跑来的人小小身影时,微微一怔,而后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处。他没有弯下腰去抱起死劲地揪住自己的孩子,只是怔怔地往下看,然后说:
「你……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听到他那冰冷的口气,将太感到大为惊愕。对于一个被离家出走的父亲抛弃,因而千里迢迢来到八户,拼命找寻父亲的儿子来说,初次相逢,听到的竟是这一句冰冷的话,这真是多么残酷的打击呀!
「……」
父亲没有激动地拥抱自己,也没有用他的脸颊贴着自己的脸颊,甚至连一点点关怀的话语也没说,只是冷冷地质问自己为来到此地。这个反应让裕一大为吃惊,他紧紧抱住父亲的腰,呆呆地抬头看着父亲。
「快点回去吧!回到你妈妈的身边,回到盐釜去。」
良三说话的语气,仿佛只想尽快把自己的孩子打发掉。
裕一拼命地摇头,并且紧紧抱住父亲,再也不肯离去。
(不要!不要!爸爸,我再也不要孤单一个人了!)
但是,良三看到裕一对他投来依恋的眼神,依然无动于衷,接下来说的话更加刺耳。
「回去!我已经不是你的父亲了。」
裕一一听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的眷恋正慢慢地消退。下一瞬间,眼泪如同决堤的海水般泛流出来,他转身拼命地往前跑。
良三依旧面无表情地目送裕一哭着离去。
「为什么你不把裕一抱起来呢?裕一因为想见你们夫妻,所以才鼓起勇气从盐釜来到这里。而你……你却一个理由也没说就叫他回去!真是太过分了!」
见到裕一哭着跑开,将
太原本追上去,半途中他转过身来,愤怒地斥责良三,而良三仍然是用冰冷的眼神迎接将太怒火中烧的视线。
过了一阵子,良三终于转移视线,往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
「请等一下!裕一……因为遭逢妈妈离家和被你抛弃的打击,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听到将太这么说,良三霎时停下脚步。可是,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只是低声地说:
「事情变成这样,我也没办法。」
轻轻抛下这句话之后,良三再继续往前走。
夕阳下,黑尾鸥在天空中徘徊中,良三逐渐远去的身影变得好小好小。喧嚣的海鸟叫声唤醒了失神的将太,他提起脚步向前奔去寻找裕一。
4
港口的热闹气氛是从一早的晨市开始的。从车站前面那条路一直到港口的路上,沿途罗列了露天鱼店以及水果店。
在这里逛街购物的人不仅是当地人,更有不少前来此处游玩的观光客,因此,到处都可以听见充满朝气的南部腔在讨价还价。
在这晴朗的早晨,依然可以感觉到初冬的寒意。
将太对着手掌呵气,想要温暖双手,蒙蒙的白雾在他眼前逐渐散开。他站在可以看见老婆婆的干货店前面的路上,仔细搜寻良三的身影。
(他竟然用那么冷漠的态度对待千里迢迢前来寻父的裕一!真是不可思议!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被父亲拒绝后,裕一一定很难过吧!)
昨天晚上回到旅舍后,裕一一直闷闷不乐,虽然他仍然听话地吃饭,但很明显的根本没有吃下多少东西。
(为了裕一,我必须再与良三谈谈,非弄清他的想法不可。)
昨晚裕一太过悲伤了,就算上了床,也还是不停地哭,整个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将太留下一直牛睡牛醒的裕一,自己跑到市场来找良三。
(……)
老婆婆挥手了!这是将太与她约好的暗号。
将太梭巡了周围一下,看到表情僵硬的良三走在人群中。然而,将太昨天没注意到的一点是,在阳光下,良三的脸看起来好憔悴。
(咦?)
良三的脸部线条就像刚切割的锐角般,尖锐又冷漠,他把视线望向宇宙中的一点……如同以前的武士般,良三全身散发出来的杀气,震得将太的身体在瞬间抖动了一下。
(我不可以被良三的气势吓住!)
将太用双手掌心拍打自己的脸颊,让头脑清醒些,接着他以很快的速度躲躲闪闪地靠近良三。
将太跟着良三离开市场,来到人群稀少的地方之后,立刻出声叫住他。
「良三先生,请等一下!」
良三停下脚步,慢慢的回过头来。再度看到那张冷峻的脸,不禁使将太联想到武士的脸,身体不由得又打了个小小的冷颤。
由于当地的渔民们一大早就出海捕鱼,早晨的港口内已经不见渔船的影子。朝阳照射在水面上,反射到良三的脸上,那闪烁不定的光辉,有如良三的心思般,让人无法猜透。将太鼓起勇气对良三说,.
「请告诉我,你昨天为为什么那么做?」
就算见到将太严厉的逼视眼神,良三还是不为所动。
「我说过了,我已经不是那孩子的父亲。」
「裕一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以推翻这个无法抹灭的事实?」
「不只是那孩子,连我的父母兄弟及所有家人,现在对我来说都只是包袱。」
说完这些话,良三冶哼一声。将太在脑中衡量他这句话的意义,再度开口说:
「你为什么要离开家里呢?你和千鹤小姐——裕一的妈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这句话,良三的笑容消失了。他看着将太,眼中透着异样的光芒。
「就算你知道我家的事又怎样?这件事和你这个陌生人完全无关!」
「不,我不是陌生人。离开盐釜的这一个月,我和裕一两个人就像亲兄弟一样,一路互相扶持的来到这里,所以……」
「啪!啪!啪!」
突然将太的背后传来一阵轻蔑的拍手声,打断将太和良三的谈话。
「太感人了,关口将太,你这家伙还是这么令人讨厌,老是装成一副好孩子的模样。」
「你是……」
将太转过身去,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张大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在他们的身后已经站了好几个男人。而在这些恶形恶状的男人之中,露出狰狞笑容的,是将太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笹寿司老板的独生子——笹木刚志。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哼!关口将太,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们店里打算在东北开设分店,这个计划影响到我们笹寿司将来的发展性。为了打响店里的知名度,我们在盐釜、气仙沼、宫古都主办寿司比赛,可是店里的四大天王一个一个都被击溃了……」
「……」
「我听说优胜者是个从东京来的奇怪小伙子,便称作调查一下,想不到竟然发现那个人就是你——关口将太。这次为了打击你,完成我们笹寿司称霸东北的计划,我特别以我父亲代理人的身份从小樽来到这里。」
笹木刚志带着憎恨的表情看着将太。在小樽的时候,他曾经和将太是国中同学,由于彼此家里的生意有竞争,他老早就把将太当作敌人般对待。
将太听了咬牙切齿地瞪着笹木刚志,然而笹木刚志却回给将太一个诡异的笑容。在他那冰冷的白眼底下所射出的残忍光芒,使将太心中萌生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安感受。
「不过,关口将太,你可别误会,我今天来这里不是来找你,我要找的人是站在这里的『青龙——良三』先生。」
「啊!」
将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青龙——良三?难道说四大天王中最后一位——青龙,也就是在这个港都要与我竞争的对手,竟然是良三先生?)
「嘿嘿嘿,关口将太,你一定感到很惊讶吧!没错,笹寿司四大天王中最强的『青龙』,就是你带着到处乱跑的那个小鬼的父亲,海神寿司第二代当家——良三先生。怎么样?命运实在很有趣吧!嘿嘿嘿!」
怎么会是他?将太和裕一一路上不断的寻找,最后终于见到面的父亲——良三先生,竟然是四大天王!
良三笑笑地开口,对回过头来茫然若失看着自己的将太说:
「原来你就是关口将太呀!我原先也不知道,看样子,我真的必须要和你一决雌雄了。」
「……」
「我应该感谢你,从盐釜到这里一直保护着裕一。不过,感谢归感谢,比赛归比赛。现在的我看到你,只觉得是面对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敌手,正摩擦掌地等待一展身手。这次的比赛,你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幸运了,希望你能够有充分的准备。」
说完这些话,良三转头就走了。笹木刚志和他的手下们慌忙跟上前去。静静的海港里,只留下将太一个人呆立在原处,目送他们离开。
5
在八户举行的寿司比赛,主题是「三关定胜负」。
将太再度拿起从刚刚到现在已经看过不知多少次的决赛邀请函。
将太叹口气,转头看着坐在房间角落的裕一。裕一今天相当沉静,将太看着他闷闷不乐的脸庞,心中苦恼不已。
(对裕一来说,这实在是一个严重的打击!)
(不行,我绝对不能把这次比赛的对手就是裕一的爸爸这件事说出来。)
将太回想起今天早上与良三交谈的内容,心情变得很复杂。为了改变心情,他只好把意识集中在这次的比赛上面。
(三关定胜负?)
真不愧是整个比赛的最后一场,决赛的主题非常深奥。以三种不同的寿司来定胜负,不但要顾及每一个寿司的材料选择和技术,寿司出场的顺序和品尝的前后的关连性也很重要。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二个寿司。
三个寿司组合起来,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排列顺序,但是,首先第一个寿司必须让评审委员的味觉觉醒,第二个寿司是胜负的关键,而第三个寿司则是整个料理的结束,这是传统的作法。当然,胜负的关键——第二个寿司,应该是左右整体胜负的重点。
(青龙会怎么做呢?良三先生他打算怎么做?)
霎那间,将太想起了干货店老婆婆所说的话。
(难道良三先生想做鱼翅寿司?)
鱼翅是将鲨鱼的背鳍、胸鳍、尾鳍等切下后再加工的名贵海产,也是陆奥的名产。它的加工方法,是把连着皮的鱼翅放在太阳底下晒干,然后花相当长的时间,再三把鱼翅煮得软软的,最后去掉鱼皮、鱼骨,再去掉鱼腥味,只剩下纤维部份。
鱼翅有很多种煮法,中国菜中专做帝王饮食的「御膳房」,是将鱼翅用清水熬煮,直到变成一团有黏性的汤,那独特的味道至今仍广为流传。
(可是……)
鱼翅本身没有味道,如果处理得不好,就会黏成一团,要做成寿司更是难上加难。
在新人大赛时,将太和
他的敌手清水哲也两个人,也曾向鱼翅寿司挑战,因此,将太对鱼翅寿司有相当的了解。
(可是,如果对手是良三先生的话……也许良三先生能够做出很出色的鱼翅寿司。)
霎那间,将太的脑子又浮现良三那张如同武士般严峻的面容。
铃铃铃铃!
电话声猛然响起,把将太吓得跳起来。他伸手拿起放在地板上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旅舍主人的声音,旅舍主人告诉将太有他的外线电话。
电话转过来后,将太听到一个低沉的男性声音:
「你是关口先生吗?我是良三先生的代理人。良三先生想和你谈谈有关裕一的事情。」
「良三先生想谈裕一的事情?」
将太压低了声音,斜眼往裕一的方向看去,只见裕一很不安地回望着他。
「现在能不能马上到早上见过面的地方来呢?良三先生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请关口先生一个人过来。」
「好,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筒,将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究竟良三有什么话要单独对我说呢?为什么不能带裕一一起去?)
(为了裕一,再大的困难都得面对。)
将太站起来,穿上鞋子,这时柱子上的时钟指着晚上八点。
「我出去一下,也许会晚一点回来,你先睡吧。」
裕一站起来,表示他也要跟着去。将太不同意,留下裕一一个人,独自离开房间。
(这么晚了,良三先生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呢?)
将太心中充满了疑问,可是只要和裕一有关的事情,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向前奔去。将太再次深呼吸一下,一口气冲下旅舍的楼梯。
6
车站前面的这条路,和早上的热闹喧嚣相比,此刻简直宁静得可怕。
在这寒风刺骨的夜晚,昏暗的街灯下,只见将太一个人脚步匆忙地来到海港边。
(我一定要想办法说服良三先生,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抱一抱裕一。)
现在将太整个脑子里只想着这件事。
「良三先生!是我,关口将太!我来了!」
黑暗的港口卸货区中没有半个人影,只听到海浪拍打岸边的啪啪声。将太在阴暗之中呼叫良三。
这个时候,不知从何处伸出了一只强壮的胳臂,以强劲的气力抓住将太的手臂,把他扭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好痛!」
额头被强力撞击在地面上,将太忍不住痛得叫出声来,鼻子里面流出温暖的液体,将太直觉自己流鼻血了。
「嘿嘿,关口将太,你真好骗啊!」
又是那阵轻蔑的声音。突然眼前冒出一道刺眼的灯光,将太在手电筒灯光下眯起眼睛看过去,却见笹木刚志站在那里邪恶地笑着。
「良……良三先生呢?」
将太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他强压住心中的疑惑与身体上的痛楚,弯曲着身体问道。
看到将太疼得话都说不清,笹木刚志乐极了,大声笑了起来,整个身体抖动不止。
「你这个人走到哪里都是这么笨。青龙根本不会来,刚才那通电话是冒名代打的。」
「可恶!」
听到自己被欺骗,将太愤怒、懊悔得咬牙切齿,不禁怒骂起来。但是他的身体被两个大男人压在地上,根本无法动弹。
「不管你有多么担心那个小鬼,青龙的脑子里只有寿司,就算是家人或儿子来找他,一样不放在眼里,这大概就是大家所说的被『寿司魔』附身吧!我相信你一定看过他那可怕的表情了。」
「……」
「不过他的技巧真的是厉害得没话说。尤其是青龙花了许多心血研究出来的『鱼翅寿司』,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的顶级寿司呢!」
良三先生果然已经完成出色的鱼翅寿司!他利用「御膳房」的技巧做成绝世的「鱼翅寿司」!
获知良三凭着自己过人的技术和智慧做出鱼翅寿司,将太的心底窜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战栗。
「如果对手是普通人,这次的比赛我根本就不会担心,可是事情会变成这样,全都是你搞的鬼。我想了又想,终于决定利用这种方法叫你出来了。」
说完这些话,笹木刚志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眼中射出凶暴的光芒,在他的暗示下,将太身边的男人开始行动。
「唔……」
其中一个拉起将太,把毛巾硬塞他口中。接着将太看见另一个男人手上拿着铁棒,他想大声求救,却叫不出声来。
「放心,我不会把你打死,只要你乖乖的,马上就会结束。」
说完,那男人高举手中的铁棒,犹如划过空气般,「咻」一声落了下来!
「噗!」
一个钝钝的、沉重的声音响起——突然间,将太的身体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疼痛。
「唔……啊!」
将太左边的肩膀仿佛被人硬生生扯下来一般,刺入骨髓的麻痹与疼痛使他扭曲身体挣扎着。
「别说我不够朋友哟!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我饶过你的右手。怎么样,这么一来你就不能参加比赛了吧!」
笹木刚志嗤之以鼻的笑着说。
将太口中的毛巾随即被人拿掉,他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
过了一会儿,将太抬起头,狠狠地瞪了笹木一眼,说道:
「就算你耍这种阴狠的手段也没有用,我仍然会坚持到最后,绝对会与你战斗下去!」
「混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好!我就让你永远没办法跟我作对!」
笹木刚志气得完全失去控制,正当将太觉悟地闭上眼睛,准备再度承受锥心刺骨的一击时,霎那间……
「喂,等一等!你们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在这里做什么?」
黑暗中传来一阵令人震憾的声音,拿着铁棒的男子立即停住手上的动泎。
「这……青龙先生,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
将太睁开眼睛一看,只见站在逆光之中的正是良三。他露出有如老鹰等猛禽类的锐利眼神,使在场的笹木刚志与手下的男人们嚣张的气焰顿时消失无踪。
「那正是我要问的话!这么晚了,我看到你们这群恶形恶状的人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就跟来看看了。」
「……」
「你们给我好好的听着,我正为了这次的比赛能够遇到一个好对手而跃跃欲试,你们要是阻挠我体验这种乐趣,就算是雇主,我也不会宽容!」
良三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下最后通牒,同时怒目环顾四周。但是下一秒钟,『砰』的一声,良三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只见他的指缝间流出一条像线般的血丝……
「啊,你这小鬼!」
丢石头的人是裕一!他担心将太,所以一路尾随过来。
裕一把握在手上的小石头一个个丢出来,一下子就把围在将太身边的人打得后退好几步。
「裕……裕一……危险,别过来!」
但是裕一拼命丢石头,他要保护倒在地上的将太,眼神中带着熊熊的怒火,瞪着笹木刚志、男人们和他的父亲良三。
「裕一!」
(可恶!居然伤害将太哥哥!你、你……你不是我爸爸!)
裕一张大嘴巴无声地喊着,两颊流出大滴的眼泪。生气、悲伤、难受的心情,一古脑儿地涌上裕一小小的胸口。
「你这个小鬼!我要教你知道看不起大人的后果是什么!」
大概是被裕一丢出的石头打中了,拿铁棒的男子眼角流着血,冲到裕一的前面。
「等一下!」
良三立即大声阻止那个男人,然而就在他出声的同时,不知从何处发出一阵女人的尖叫声:
「杀人了!快来人啊!杀人了!」
「啊,糟糕!有人来了!快闪!」
女人的声音划破黑夜的寂静,笹木刚志和他的手下们立刻慌张地没入黑暗之中,而良三也在自己孩子的怒视之下,迅速逃离现场。
(还好,一切都没事了……)
已经痛彻心扉的将太,得知裕一平安无事之后,忽然间失去了意识。
7
(是谁在叫我?好令人怀念、好温柔的声音呀!咦?对了,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你在哪里呀?妈妈!」
将太的眼前布满没有边际的茫茫白雾,他拼命移动双脚,想往声音的来处前进,然而,双脚如同铅块一般沉重,身体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
「可恶!为什么我不能走呢?我马上就过去,妈妈……妈妈、妈妈!」
霎那间,将太从梦中惊醒,触目所及的是高高的白色天花板,还有从上面投射下来的蓝白色日光灯的灯光,梦中的妈妈在枕边不断地叫他:
「将太……将太,将太……」
只要稍微挪动一下身体,一阵刺骨的疼痛就窜入心扉,将太不知不觉地呻吟起来。
「唔……」
「啊,不要乱动!你必须乖乖躺着,因为你的左锁骨骨折了。」
一阵刺鼻的消毒
水味道贯入鼻中,忽然间,将太注意到自己的头上包着绷带,左手从层膀到手肘也被绷带固定住。将太终于发现自己身在医院的病床上。
「不过,真的好险呀!还好你没有生命危险。我赶到的时候,你满脸都是鲜血,我吓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病床旁边出现一张女人的脸——
(咦?这个人是……)
或许是因为麻醉药的作用吧,将太的脑中还是一片迷蒙,只觉得这个女人似会相识,却始终想不起来她是谁。
她有一张白皙的脸庞,黑色的直发柔软地垂在肩膀上,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细长的眼睛与小巧的鼻梁,给人一种气质优雅的印象。
(嗯……对了!在照片上!就是裕一一直贴身携带的照片上!这么说,这个人是……)
就在这时候,裕一突然出现在这个女人的身边。他担心地看着将太,稚嫩的脸庞和他身边的女人的脸型简直一模一样。
「啊!你是……你是裕一的母亲?」
惊讶之余,将太想直起身来,可是刺骨的疼痛再度袭来,将太不禁痛得皱起眉头。裕一的母亲慌忙抱住他的身体,同时露出温柔的微笑,用力地点头。
「是的,将太,谢谢你照顾裕一。」
在她身边的裕一也松了一口气,微微地笑了。
(能够见到母亲,裕一一定很高兴吧!)
见到裕一露出稚气的笑容,将太实在太高兴了。
闪亮的朝阳透过病房的窗帘照射进来,让人心中生出一股暖暖的朝气。
由于千鹤的通报,昨晚十点左右,将太被送到这间私人医院,医生立刻替将太动手术。
根据医生的诊断,将太左锁骨骨折,必须要四个礼拜的时间才能够痊愈,而且因为麻醉剂的关系,从昨夜到现在为止,他一直是熟睡着,当然不知道先前发生的事情。
「咦?」
看到将太露出疑惑的表情,千鹤思索着该用什么样的语句来诉说过去的经历。
「我的父亲,也就是海神寿司的老板,拥有『陆奥名人』这个显赫的头衔,他是个很严格的人,凡事都要求十全十美。」
「……」
「因此,他手下的徒弟们个个都精通手艺,其中最出色的就是良三。后来父亲决定让良三继承海神寿司,作第二代老板,理所当然的,也必须和他唯一的女儿结婚。」
裕一坐在千鹤的身边,交互看着母亲与将太的脸,脸上现出奇妙的表情。
「我们结婚后第二年就生下这孩子,一家人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然而,幸福的日子只维持到第三年的春天,也就是我父亲去世那年。」
将太沉默地听着。良三与千鹤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死后,继承店面的良三比任何人都努力工作。他说:『我不能因为第一代老板死了,就让原本的味道变得不像样了。』就这样,他每天废寝忘食地钻研寿司的技巧。」
「……」
「可是不管良三怎么努力,人们的评判仍是严厉的。有人说第二代老板的味道远远不如第一代老板,海神寿司的招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身为老板的女儿和妻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其实他们两个人的手艺根本没有多大的差别。」
这就是「名人」与「名店」所衍生的束缚。可是,就因为这是社会上的传统观念,不可能在一日一夜改变过来,使得良三越来越痛苦难堪……
「两个月、三个月、半年过去了,客人渐渐的减少,最后连良三也变了,他闷闷不乐的时候越来越多,也很少到店里去,可是,他经常一整个晚上都埋首在堆积如山的材料前面,他总是说:『我是我,第一代是第一代,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拿来互相比较呢?我一定要创造出第一代没有想过而且专属于我自己的寿司!』」
千鹤说到这边就停住了,稍微的犹豫之后,她又再度开口。
「看到良三有这样的想法,我开始痛恨自己是『第一代老板的女儿』。因为事实就是这样啊,如果他没有和我结婚,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
「如果没有我,他就能够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逃避现实的借口罢了。可是当时的我夹在自己的丈夫与父亲之间,实在忍受不了那样痛苦的日子。」
千鹤哭了,低哑的声音和难耐的哽咽,让人不禁也跟着鼻酸起来,她握着手帕的手微微颤抖。
「这就是我在十个月前逃离家里的理由。我毫无目的地走,只想马上到遥远的地方去。」
将太似乎颇能了解千鹤的心情。当初将太的母亲春子在小樽开店,看到丈夫因为顾客减少而烦恼,自己也是心痛得不得了。
「可是,我想我还是错了。我离开家之后,良三只好逼迫自己站在料理台前,独自一个人承受巨大、无情的压力。」
「……」
「当时我如果能够更坚强一点的话;如果能够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承担痛苦的话,裕一就不必遭受这么大的伤害了。」
千鹤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悔意,趴在床上哀号起来。裕一担心地拉着她的手,要母亲看着他摇头。
(妈妈,别哭了。)
看到孩子这么体贴,千鹤用全身的力量抱住他,仿佛梦呓般反复说着:
「对不起,裕一,是妈妈不好,妈妈对不起你。」
将太把视线移向天花板,他因为大受感动而流下炙热的泪水。不久,千鹤抬起头来擦掉泪水,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听到良三也离家出走后,才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后来,我就一直到处去找他,最后找到这个东北的小城。」
「……」
「他一路上和别人蛮干,每到一个地方,就去找当地号称『名店』的寿司店,与他们比赛做寿司,对方若输了,便拿走他们的钱,仿佛要靠比赛来肯定自己的技巧,才能弥补长久以来存在心中的不平衡感。」
将太的脑子里再度浮现出良三那张令人联想到武士精神的脸。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良三,让他改变这样的生活。大约半年前,我听说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青森,昨天终于在八户的街上看到他了。」
说完之后,千鹤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良三竟然和笹寿司的人在一起,还把保护裕一、带他到这里来的将太弄成这个样子。」
千鹤懊悔地低垂双眼,泪水再度流下来。
「将太,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良三的错,好好在这里养病。」
说着千鹤握住将太的手,将太躺在床上静静地露出笑容。
「我不会逃避的,其实那时候良三先生想保护我,还说我是『最出色的对手』。为了回报他对我的重视,我更不能逃避。」
「怎么你……」
「而且,以一个寿司师傅的立场来说,我也想和良三先生较量一下技巧,我想和他呕心沥血完成的『鱼翅寿司』对决。」
说着说着,将太不好意思地笑了。
「好奇怪哦,说不定我和良三先生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寿司笨蛋』!」
千鹤点点头,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是的,良三和爸爸一样,都是优秀的『寿司笨蛋』……)
「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即使左手不能动,我坚强的内心就是最好的守护神。」
将太的眼光转移到裕一身上,裕一好像在说「我明白了」似的点点头。
决赛就在三天之后举行。
8
阵阵的海浪卷起白色的浪花。今天是个雪花片片的银白世界,成群的海鸥在海面上徘徊着。
离八户港不远,有个周围大约八百公尺的小岛上无岛朝海岸边突起,此刻岛上聚集了相当多的人,大家都被一种异样的兴奋情绪包围着。
「现在开始举行八户寿司大赛!本次竞赛是由主办单位在北方各地所举办的比赛中,选出成绩最优秀的四名选手,以及笹寿司中最强的四大天王『青龙』先生,一共五名参赛者,共同进行本次的比赛,主题是『三关定胜负』!」
穿着礼服的主持人说完便举起左手。看到这个暗号,四周的群众中响起了阵阵打鼓声。这时穿着白衣白帽的男子们,一个个集合在观众的面前。
「喂,那个人不就是海神寿司的代表,叫做关口将太的那一位吗?他左手绑着绷带挂在脖子上,看样子是受伤了吔!」
「就是啊!他就是关口将太!虽然他是前三场的优胜者,但是现在受那样重的伤,大概不能好好做寿司吧!他为什么还要出场比赛呢?」
观众们交头接耳地谈论时,坐在中央主办者席位的笹木刚志变了脸色。
「什么?关口将太!这怎么可能?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还能出场比赛?」
不过在沙滩上特制的料理台前,与其他寿司师傅并肩站立的,的确就是将太。
「可恶!那家伙!早知道那个时候就杀了他!」
小声诅咒之后,他的表情逐渐变成令人厌恶的邪恶笑容。
「嘿,我干么这么生气?这场比赛
早就能够看出结果了,他受伤那么重,根本就不可能获胜的。想和青龙先生对抗,我看他的下场一定很悲惨。」
这时候,观众之中又传出令人惊讶的声音。
「看!站在关口将太身边的……不是个小孩子吗?」
「就是啊,还穿上白衣白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站在将太身边的,正是紧张地等着开始比赛的裕一。但是,所有的人都为裕一站在那里而感到不可思议。
「喂,关口将太,你左手不能动,就找那个小鬼当助手吗?我看你根本不可能获胜。」
观众们此起彼落地嘲弄将太,使裕一感到非常不安。将太温柔地拍拍他的唇膀,投给他一个开朗的笑容,为他打气。
「不要紧的,裕一,我们不是一直都互相扶持到现在吗?这次当然也可以一起度过罗,不是吗?」
裕一总算展现出笑容了。
这时候,笹寿司的四大天王之一——「青龙良三」在另一个位置凝视着自己的孩子,内心涌起复杂的情绪。
(那孩子才一阵子不见,就已经长大了。我最后一次抱着他往上抬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裕一出生的时候,我的心情又开心又害怕;他第一次站起来的那一天、跨出第一步的那一天……开口叫「爸爸」的那一天,我是既兴奋又紧张啊!)
过去曾有过的甜蜜回忆突然一下子涌上良三的心头,原本像武士般僵硬、冷漠的表情,突然变得迷离起来。
(可恶!我到底在迷惑什么?我不是为了寿司,宁愿舍弃一切吗?)
良三猛然发觉自己陷入迷惑的情绪中,立刻将意识唤回现场。
身穿白衣白帽、紧闭双唇的裕一,静静地露出愤怒与哀伤的视线,朝着「敌人」——父亲猛瞪。
看到儿子那样的表情,良三额头上的伤口——那道被裕一用小石头砸到而受伤的伤口,引起了阵阵的抽痛。
(有意思!我倒要仔细看你们两个能变出什么花样。)
良三微微一笑,父子俩的视线再度重叠。就在那一瞬间……
「好了,现在开始举行八户寿司大赛!」
主持人的喊声不输给阵阵吹来的海风,现在战火正热烈地燃烧起来。
参赛者很快的走到料理台前,开始动手处理他们的材料。但是,左手不能自由行动的将太遇到他的第一道关卡。他用大手把取出来的比目鱼放在砧板上,接着,一直站后面的裕一走到将太的左侧。
「裕一,就和这两天练习的时候一样,当我的『左手』吧!」
裕一点点头,压住比目鱼的头。首先要剥皮,将太用菜刀的刀尖俐落地将黑褐色的皮整个剥除。
「接下来把头切下。看着我的菜刀,压那里!对,压下去,嗯,很好,做得很好。」
他们很快地切下鱼头,取出内脏。如果两人有一点点配合不好,裕一的手指头就很有可能被将太切掉一小块。然而,经过这两天的特训,他们就像亲兄弟般合作无间,眼前的比目鱼才一会儿工夫就处埋好了。
「喂,大家快看关口将太和那个小孩子!他们的动作好熟练,仿佛一心同体呢!」
「好厉害,那么快就处理好五条身体僵硬的比目鱼了。」
将太与裕一纯熟、老练的技巧,迷倒了原本还嘲笑他们的观众们。
(裕一……)
在舞台的另一边,良三不知不觉的停下手上的菜刀,惊讶地看着裕一与将太两人天衣无缝的动作。
(那孩子竟然那么认真地做着……)
接下来将太要揑白米饭。两个人四目相视,会心地点点头。
「来,要开始了!裕一。」
将太的右手已经把白米饭揑出形状来,裕一听到他的指示,立刻将切好的材料交给他。
「唔……」
将太用左手接下裕一交过来的材料,受伤的手臂禁不起简单的动作,将太的脸疼得扭曲起来。但是,他不能因疼痛就放弃比赛,对,即使现在肩膀不能动弹,他也决不气馁。
将太把右手放在被绷带固定在胸前的左手上,握起一个个寿司。这么完美的组合,简直比「两人三脚」的游戏更协调。在他们同心协力的配合,美好的寿司于是诞生了。
「很好,裕一,就保持这样。」
听到将太强而有力的鼓励,紧张不已裕一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那闪着光辉的微笑,连观众看了都兴奋地赞赏着。
「那个小孩子实在了不起!他真的完全成为关口将太的『左手』了。」
「思,看他那个架式,总有一天也可以站在料理台前独当一面的!」
到群众中有人赞美裕一,良三突然抬起头来。
(料理台?那孩子站在料理台前面?)
(啊!将太现在站的位置,也曾经是我梦想的位置。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和裕一一起站在料理台前为顾客服务。裕一出生的时候,我首先描绘的就是那个画面,在坐满客人的热闹店里,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站在我身边的裕一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微笑地捏寿司……)
(可是……现在站在我身边的不是他,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此时良三的心中产生激烈的变化,乱糟糟的情绪一涌而出。他闭上眼睛,想甩开这一切,再度张开眼睛时,他紧紧盯着手上的菜刀。
(好,就这么浃定。)
重新握好菜刀后,良三的脸上再也没有任何犹豫的神色,他似乎下定某种决心,开始专心三思地做寿司,手中的动作也俐落起来。
「还剩下五分钟的时间,请快点做好!」
主持人向参赛者宣布剩余的时间,全场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每个人都屏息看着比赛的结果。
「停!」
随着主持人下达最后的口令,参赛者很快地离开料理台。
评分的时刻就要来临了,办事员手上拿着每个人的第一个寿司,放到舞台中央的桌子上。
「哦!」
评审委员们看看其他三个人的寿司,互相评头论足一番,接着眼光转到良三的寿司上。
「这是鲑鱼吔!不过这么漂亮的颜色,应该是醺鲑鱼寿司吧!」
一位大约五十岁左右的评审委员,仔仔细细地看着覆盖在白米饭上面鲜红色的材料。
「没有酱油,难道要我们这样吃吗?」
一位女性评审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当她把寿司放进口中后,紧接着她的脸色由狐疑转变成惊讶。
「这……这是鲑鱼吗?完全没有平常吃到的那种油腻的感觉!想不到只是单纯的鲑鱼,竟然可以做成这么好吃的寿司!」
「嗯,这鲑鱼切过之后立即抹上少许的盐巴,所以才能够压抑住油脂的味道,产生如此清爽的风味。」
评审委员们一边吃一边点头,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满足的表情。
「这道醺鲑鱼寿司实在太美味了,使我不禁期待快点尝到第二、第三个寿司。至于另一位参赛者关口将太的寿司……」
评审委员把目光都集中在第一个寿司的最后一个,也就是将太的寿司上面。
「这只是普通的比目鱼寿司而已,看起来不像很特别的样子。不过关口只用一只手就能够做成这样,应该已经是尽了力了。」
穿西装的中年评审员一边嘀咕,一边把白肉寿司放进口中。
「咦?这味道很特别吔!吃在嘴里的口感,实在太美妙了!」
「不但可以享受白肉寿司特有的咬劲,还有如同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典雅味道……这个,莫非是醋的味道?」
为了得到正确答案,所有评审一致回头看着将太,将太默默的点点头。
「原来如此,我以前曾经听人说过,如果能够用醋腌出完美的比目鱼,味道并不会输给用最好的昆布腌过的比目鱼。」
「若是论及个人所下的功夫,这道醋腌比目鱼寿司说不定不输给刚才的醺鲑鱼寿司。第一个寿司就这样难以定夺,真不知道接下来的会是多么激烈的局面?」
正当评审委员们赞不绝口的时候,第二个寿司已经送到面前了。
「哇!这个是什么?」
所有评审委员的眼睛,全都被其中的一个盘子所吸引。
「这……这难道是鱼翅?不会吧!……鱼翅怎么可能做成寿司呢?」
「就是有可能!这个寿司是用鱼翅做成的。」
闪耀着金黄色光芒的鱼翅,放在白米饭上面,正展现着独特的优美线条,这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寿司。
这就良三做的鱼翅寿司!
像鱼翅这种煮过之后,立即就会黏成一团的珍贵材料,没想到竟然可以做成完美的寿司,将太对良三的手艺实在佩服得不得了。
(怎么样?关口将太。)
良三站在一旁看着将太,很快的挺起肩膀,露出胜利的骄傲神态。
(鱼翅寿司可是我独创的杰作,连海神寿司第一代店主都做不出来,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寿司。将近一年的放逐生涯中,我在八户这个古老村落待了半年,才钻研出最好吃的鱼翅寿司。
)
(只要掌握这个独特的寿司,我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绝对不会!)
评审委员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
「御膳房」拿手的鱼翅,做成寿司会是什么样的美味?
「嗯,哇!这……这是什么滋味?」
「脆脆嫩嫩的,它保持了鱼翅的最佳口感,连味道都浓郁极了,实在太棒了!」
香嫩的鱼翅配合软滑的白米饭一起入口,那种独特的味道一直萦绕不去,真可说是人间少有的美味,而且……
「仔细一看,鱼翅的表面好像涂了什么东西呢!对了,是炖汁,不是酱油!良三先生把煮鱼翅的汤汁淋在上面,而鱼翅真正迷人的地方就是这个味道,想不到这么清淡的材料也能做得如此美味。」
吃过良三的鱼翅寿司的评审委员,全都沉醉在无上幸福的感受中,每个人都神情恍惚地坐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把眼光移到桌上剩下来的军舰卷上面。
「咦?这是什么?」
军舰卷的白米饭上面,有许多泛着甜甜的颜色,闪着细小光芒的金丝状材料。每一个金丝线条都展露出优美的形状。这是什么材料?
「这也是鱼翅!」
满脸通红的评审兴奋地站起来说。
「什么?」
见到那个军舰卷,良三无法置信地回头望向将太。
(难道……他也用鱼翅?)
(良三,好歹我也是个寿司师傅,我实在很想你对的鱼翅寿司提出挑战。虽然我的手工不及你精细,但是也请看看我的创意。)
「嗯,虽然跟刚才的不太一样,不过这个也很好吃呢!」
年轻的女性评审露出陶醉的表情。
「这个也很花功夫呢!关口先生反复地煮鱼翅,直到煮成一根一根的纤维,然后涂上这个透明的调味液,再做成军舰卷。」
「是啊,如果只煮过一次,鱼翅就不会泡涨,永远都有弹性。」
将太的调味液是用甜醋做成的。其实鱼翅是中国料理的材料,所以调味料很适合用中国风味的作法,而且中国料理的浓郁口味,并不会破坏寿司的味道。
「甜醋的味道综合了中国料理和日本料理的特色,并且很明确地抓到它们的均衡点,这真是新发明的寿司口味。」
看到评审委员们彼此互相点头、赞叹的模样,观众们的情绪也被点燃到最高一潮。
「啊!实在太厉害了!看样子笹寿司的的青龙和海神寿司的关口将太,两个人的前两个寿司平分秋色嘛!」
「所以呀,接下来最后一个寿司就是胜负的关键了。第二个鱼翅寿司用相同的材料,同样受到肯定,看样子第三个寿司的味道将会更令人惊讶不已二
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在桌子中央的最后一个盘子上。就在评审们络绎不绝地交头接耳声中,最后一个寿司终于开始评审了。
「嗯,关口将太的最后一个寿司是竹笋寿司。」
评审委员很高兴地把手伸向将太的盘子。盘子上的寿司,是用切得薄薄的竹笋穗梢作材料。那是今天早上将太到宿舍旁的竹林里,亲手挖出来的。
「嗯,好清爽的口感和香味,仿佛可以洗净身体和心灵的污垢一般。」
「脆脆的口感在齿间留香,真叫人舍不得吞下去。还有上面的柚子味噌,这味道和竹笋配合得刚刚好。」
也难怪所有的评审都赞不绝口,正在成长的小竹笋的穗梢部份,就算和生鱼片一起吃,也是最好的材料,更何况再配上柚子味噌一起吃,把它放在最后一个,实在是最好的安排。
「咦?请问这是良三先生的『最后一个寿司』吗?」
评审委员一边说,一边看着良三的盘子,每个人的表情都蒙上一片乌云。
「嗯,这个嘛……」
「咦?这是怎么回事呢?」
排列在盘子上的是很普通的海苔卷。海苔卷切成六块,每一块的蕊心都是乌漆抹黑的。
「喂,青龙那家伙是怎么回事?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嘛!」
「是啊!看到他拿出醺鲑鱼寿司和鱼翅寿司的时候,我满心期待他最后一个寿司,现在端出这样的成品,我相信连评审也都觉得很扫兴。」
从观众群中传出的不满声此起彼落。在主办者的席位上,笹木刚志焦急地看着整个过程。
「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他刚刚不是说最后一个要推出豪华的蘑菇寿司吗?」
(良三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将太也一样不明白这一点。他站在离良三很远的地方,看不太清楚良三的脸,也不明白他心里的想法是什么。
「这个好像是海藻嘛!」
这时候,评审委员们很惊讶地拿起海苔卷说。
「对了,对了,这种脆脆润滑的口感,我以前好像在哪里吃过。」
「我想起来了!这好像是海带刚发芽的根。嗯,好像叫做芽根。」
良三指着他手上拿着的海带的根,对着想得到答案的评审委员点点头。海带的根部呈椭圆形,大小刚好和一个小孩子的拳头一般。在沿海地区岸边的潮间带,常会有许多海带被海浪拍打上岸。
「原来那就是芽根?」
每个地方对芽根的称呼不太一样,也有人叫它作根头,其实都是海带的果实。只要用水洗过,切成丁状,用热水烫过,再拌酱油或醋就可以吃了。它有一种独特的黏稠性,对住在海边附近的渔港居民们来说,是平日常吃的一道菜。
「可是,良三先生为什么选芽根作最后一个寿司?」
「嗯,这点我也不晓得。」
这最后一个寿司好像是宣布放弃比赛一般,良三并不回答评审委员的疑问,只是笔直地望着站在舞台边的裕一,此时裕一也注意到父亲投过来的视线。
(爸爸,难道那个海苔卷是……)
此刻裕一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父亲,已经不再含有愤怒或哀伤的情绪了。
「对不起,让各位久等了。现在发表比赛的结果,请评审代表上来公布成绩。」
在主持人的邀请下,评审中穿着西装的中年绅士出场了。他站在麦克风前面,轻咳一声清清喉咙,接着从口袋里拿出小纸条。
「这是一场相当高水准的决赛,让我们评审委员们实在很难评判,尤其是笹寿司代表和海神寿司代表的功力根本不分轩轾。第一个醺鲑鱼寿司和醋腌比目鱼寿司,我们把票投给了笹寿司的代表;而第二个鱼翅寿司对决时,因为两人下的工夫不同,我们投给关口将太的军舰卷。前两项是各擅胜场,真正决定胜负的是最后一个寿司!」
冗长的解说结束之后,评审代表静静地环顾会场一周。
「现在我发表结果,八户寿司大赛优胜者是盐釜的海神寿司代表关口将太!」
震耳欲聋的拍手与欢呼声,完全掩盖了海鸟鸣叫声及海浪拍岸的声音。
(师父,我成功了!经过一连串的苦战之后,我终于获得胜利了!)
将太的脑子有如走马灯一般,一个月前第一次来到陆奥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幕一幕重演着。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不管将太在什么地方,裕一总是在他身边。
(裕一,我能够一路顺利地走过来,全都是因为有你陪在我身边。)
(我要把这种心情告诉裕一,咦?裕一呢?)
将太左右搜寻,就是找不到刚刚还站在舞台边的那个小身影。
(裕一到哪里去了?)
现在的会场乱烘烘的,将太急得在整个会场里跑来跑去,最后居然在舞台的中央,发现裕一就站在那儿,由于被评审委员们围住了,将太才一时没看到。
「裕一!」
由于现场纷乱扰攘,裕一没有注意到将太正靠近他身边呼唤他,他仍然聚会神地盯着一个地方,那就是盘子上残留的海苔卷——良三的最后一块芽根海苔卷。过了许久,裕一终于伸出颤抖的手指慢慢向盘子移过去……
「裕一……」
裕一吸了口气,立刻把海苔卷塞进口中,闭上眼睛反复地咀嚼着。下一瞬间,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从喉咙的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
「好……好……吃……」
裕一好不容易才挤出来这几个声音,紧闭的眼睛里流出决堤般的泪水。
「爸……爸……好好吃……」
「裕一!你……你能说话了?」
将太立刻向前蹲下,一把抱起裕一,只见裕一的肩膀微微颤抖,嘴里仍然继续叫着:
「爸爸……」
(以前爸爸经常做海苔卷给我吃。我们一大早就到海边去,一起挖海带的芽根,那是我最喜欢吃的菜。小时候,我的身体很虚弱,经常感冒,爸爸总是说:「裕一是个男孩子,身体不能太差哟!吃下这个,就能够健康起来,也能够快快长大。」那时候我和爸爸约好了,等我长大以后,我要作个和爸爸一样的日本第一的寿司师傅!)
「良三先生,这么说,你那最后一个寿司是为裕一做的?」
将太惊讶地转头问良三。良三的脸上已经不有再武士的
杀气,只剩下关心自己的孩子终于叫出爸爸的兴奋表情。
「你这家伙!在最后关头竟然放弃比赛!」
突然问后面传来一阵激动的怒骂声,紧接着一个拳头立即挥向良三的脸。不知不觉中,笹木刚志带着前天晚上袭击将太的男人们围过来打倒良三。
「按照预先的安排,你最后一个做的应该是蘑菇寿司,结果一定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这全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我们计划功亏一篑!」
笹木刚志一边憎恨地叫嚣,一边继续用手上的木棒疯狂地打向良三的手脚。
「笹木刚志!住手!」
将太想冲出去,却被旁边的男人们抓住。周围的群众吓得呆在一旁,没有人敢出面帮忙。笹木刚志挥出木棒,想对被打得动弹不得的良三击出最后一棒……
「哇!」
突然旁边传来哭叫声,所有的人都回头去看。
「不要!不要欺负爸爸……」
原来大叫出声的人是裕一,他狠狠地瞪着笹木刚志,用力地挥动拳头冲过来,在一旁的男人们,被裕一拳打脚踢逼退好几步,立刻使笹木刚志变成裕一攻击的目标。
「爸爸……快……快逃!」
裕一咬住笹木刚志的脚,痛得笹木刚志哇哇大叫。
良三拾起血流满面的头,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裕一!你……」
「爸爸……你在做什么?快点逃啊!」
裕一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紧紧抱住爸爸的脖子,而良三也用力地抱紧裕一,不断流出的泪水将满是鲜血的面容洗净了不少。
「裕一,想不到你还想保护像我这样无情的爸爸……裕一……」
「爸爸……爸爸!」
裕一泣不成声地呼唤着爸爸。
「可恶!」
笹木刚志看到他们父子紧紧相拥的模样,围观的群众也纷纷对他投来愤怒的眼神,不禁使笹木刚志气势软了下来,拿在手上的木棒正微微地颤抖。
「笹木刚志,你敢对他们两个人下手吗?你打得下手吗?」
被男人抓住的将太见状大叫起来,周围的群众也相继出言帮助裕一父子。
「就是啊!明明是你们不对!」
「趁事情还没有闹大之前,你们快点滚出这个地方!」
见到群众愈来愈愤怒,男人们害怕地互看一眼,随即转身往岛的另一端跑去。笹木刚志一看苗头不对,也拿起地上的木棒飞快地追上去,边跑还边逞强地叫骂:
「关口将太,你给我记住!下次见面,我绝对不会这么便宜你!」
等到笹木刚志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将太才吁了一口气转过来。
良三和裕一还是紧紧地抱在一起,父子俩脸颊贴着脸颊,似乎要把十个月来的空白立刻填补起来。
千鹤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也已经泪水盈眶了。
(太好了!太好了,裕一。)
将太也觉得鼻子酸楚不已,立刻把背转向他们三个人。
眼前的海岸掀起阵阵波涛,泪眼朦胧中,将太确定自己隐约看见亡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