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查到了什么?」
妖精弓手(Elf)任凭草原上舒适的微风吹拂发丝,开口问道。
碧空如洗,白云像柔毛似地飘在空中。
水之都的城门外。
过了一晚,收集完情报的冒险者于此处集合。
「那位教官────」
蜥蜴僧侣(Lizardman)缓缓抬起尾巴,转动长脖子面向妖精弓手。
「似乎在为钱所苦。」
「哎,实际情况跟这有点出入。」
矿人道士(Dwarf)的应和声如打铁声般铿锵有力。没有比矿人(Dwarf)更适合这个形容的种族。
同样在晚上前去酒馆打听消息的矿人道士(Dwarf),以蓝天当下酒菜喝了口酒。
「听说,那人过着与工资不相衬的奢侈生活。」
「什么意思?」
「就算是你也知道,金币不是种进土里就会长出来的东西吧?」
「没礼貌!」
妖精弓手长耳倒竖。
上森人(High Elf)的经济观念,已无需徒费唇舌说明。
知道她有多挥霍的女神官,发出无力的笑声。
「代表他会透过其他手段赚钱啰?」
女神官看着默默走在前方的小鬼杀手,感到疑惑。
「如果他有从事副业,那还能理解……」
不过前几天去养成所参观的时候,教官看起来并非如此轻松的工作。
更正确地说,既然工作那么辛苦,应该能领到不错的工资……
「生活奢侈到那么多钱都不够花,当然会为钱所苦啰。」
总是心血来潮就买玩具或其他东西堆在房间的妖精弓手点头说道。
实际上,舒服地眯着眼睛,大步走在草原上的模样,确实与孩童无异。
那自由奔放的模样却美丽如画,可谓森人的特权。
这个人待在大自然中的时候,果然是最漂亮的。
女神官如此心想,悄声询问妖精弓手。
「昨晚怎么样……?」
「没怎么样,就只是聊了下。」
妖精弓手痒得抖动长耳,回答友人。
她使了个眼色,望向在草原上前进的马玲姬(Baghatur)。
她不再像昨晚那样沮丧,表情却很僵硬。
年幼的马人(Kentauros)少女紧抿双唇,直盯着前方。
或是盯着默默带头前进的邋遢冒险者。
只有于头上高高竖起的马耳朝着旁边,以免漏听他们的对话。
「……为钱所苦,就把公主卖了?」
「想确认的话,只能把当事人的头壳掀开来看啰。」
就算带死灵占卜师(Necromancer)过来都没得救。矿人道士笑道。
本来,让死者的灵魂回归生与死的循环,才是善良的死灵占卜师(Necromancer)的做法。
将为死者斩断留恋的方式拿去解决现世的纷纷扰扰,乃生者自私的行为。
「所以,啮切丸是想去调查现场……」
「不。」
将一行人带到郊外后从未开口的男子,咕哝了一句。
「来找哥布林的痕迹。」
冒险者面面相觑。
他们脸上的表情,应该是「真服了他」和「我就知道」的意思。
参杂无奈、习以为常、亲切、徒劳感,团队(Party)成员共同的感受。
马玲姬当然无法体会,激动地大吼,彷佛要拔出大刀。
「寻、寻找公主殿下才是你的任务吧……!!」
「没错。」
哥布林杀手的回应则直截了当,如迎头砍下的刀刃般锐利。
「说起来,那个叫马车夫的家伙,以及犯人杀掉教官的动机,都与银星号的下落无关。」
这个意见实在令人错愕。
冒险者再度面面相觑。连马玲姬都无言以对。
不久后,妖精弓手做为代表尖声问道:
「……你的意思是?」
「字面上的意思。」
「就是因为听不懂我才会问你。」
哥布林杀手「唔」了声,重新说出自己的看法。
「至少马人公主被抓走,跟她从这座城市消失无关。」
「确实绕太多圈子了。」
蜥蜴僧侣点头补充。
蜥蜴人(Lizardman)一根根弯起长鳞片的手指的指甲。
「哄骗她离群,掳走后拿去卖,杀死教官再将其掳走。」
他一一陈述────嗯,的确说不通。
矿人道士灌下一口酒,吐出带酒味的气。
「若犯人打的是把她抓回来再拿去卖一次的如意算盘,也有更好的方法。」
这么简单的道理,那位矿人贤者不会不明白。
虽然那仅仅是创作,矿人并不喜欢被拿来跟他相提并论。
「……计画还是尽量简单明瞭一点,比较容易顺利进行。」
听着一行人的对话,女神官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喃喃说道。
她很聪明。即使缺乏经验,也能从前辈身上逐一吸收知识。
「如果她逃走了,不是回到城市,就是回到部落。既然两者皆非,抓走她的……」
受到众人薰陶的她,只要冷静思考────即可得出答案。
「原来如此,确实是哥布林。」
「咦咦……」
妖精弓手神情扭曲,马玲姬困惑地用马蹄拨弄草地。
「所以公主殿下到底怎么了……!!」
「一名少女在城外失踪。有小鬼在附近徘徊。」
哥布林杀手冷静陈述事实,接着断言:
「既然如此,就该当成是哥布林抓走的。」
§
疑似事发现场的地点毫无异状,若非事先得知情报,还真看不出来。
草与泥土。雨水洗尽一切,看不见杀害的痕迹和诱拐的痕迹。
哥布林杀手却毫不介意,趴到地上把手伸进草丛。
「大主教(Archbishop)不知情,代表冒险者公会没接获小鬼出现的情报。」
为了确认银星号与马人公主的关联而前往竞技场和养成所,并非徒劳无功。
但他想必是在看不出有任何必要性的情况下,持续探索至今。
「所以,我去问了地下社会的人。没打听到小鬼的情报,倒是有可疑魔法师的消息。」
「魔法师?」
「对。」
他简短回答矿人道士的问题。
「听说有个怎么杀都会复活的不死身魔法师,跑到了西方边境。」
「不死身啊。」矿人道士不屑地哼了声。「唬人的呗。」
在这个四方世界,那种东西有史以来从未出现过。
连上森人都会死,哪可能轻轻松松即可复活。
勇者借由诸神的神迹────真正意义上的神迹────重返人间。
复活这种事,只存在于叙事诗中的其中一幕。
不死身,那样的生物不可能存在。称僵尸为不死也荒谬至极。
因为那些家伙已经死了。
「不过,我遇过几次带着小鬼的那些家伙。」
至少西方边境突然出现小鬼的流浪部族。
以及有一名少女在城市附近失踪。
其他人应该会更仔细地查看、观察、调查、推理。
可是从这男人的角度来看,全是小鬼干的。
「不会有错。」
哥布林杀手肯定地断言。
「……这就是所谓的都市冒险吗?」
「我不觉得……」
妖精弓手捂着脸,拼命试图纠正女神官的观念。
可是,八成没什么用。这名少女正逐渐遭受荼毒。
────啊啊,讨厌,结果还是哥布林……!
诅咒「宿命」及「偶然」。
上森人可不会粗俗地怒骂「Gygax」。
「有证据吗────」
「找到了。」
哥布林杀手从草丛里抓起野兽的粪便。
狼粪────或是恶魔犬(Warg)的粪便。
妖精弓手眉头紧皱,用优雅的上森人语言简短骂了一句。
女神官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在吟诗。
「……为何没人发现?」
「那些人找的是马人的蹄迹或足迹,不是小鬼。」
「……那么,公主殿下真的被小鬼抓走了?」
「不清楚。」
马玲姬走过去观察那坨野兽的粪便,眯起眼睛。
以她的知识判断,确实是恶魔犬的粪便。
这男人────邋遢的男人,不是在随口胡诌。
若他是那种人,妖精弓手和女神官也不会与他为伍了。
「所以,要去确认。无论如何,哥布林就要全部杀光。」
铁盔面罩的底下藏着什么样的眼神,马玲姬不得而知。
不过,妖精弓手虽然一脸无奈,还是双手
交叠于脑后,接受他的决定。
女神官紧握锡杖,凝视平原的另一端。
这两件事,她清楚明白了。
「有问题吗?」
马玲姬回答:
「……没有。」
§
于是,冒险者们再度开始在旷野上前进。
背着行李,徒步前行。
若要漫无目的地于草原上前进,马车的灵活度较低。
既然如此,大可回归原点,就算会有人说这种方式传统(Classical)。
这可是第一个穿上闪亮炼甲(Chain Mail)的冒险者创下的传统。
他们在刻在四方世界的方格(Grid)及六角格(Hex)上前进。
「……要去哪?」
「找哥布林。」
马玲姬与小鬼杀手的对话没有不平及不满,纯粹是疑问及确认。
阳光照在没有遮蔽物的草原上,跟沙漠一样毒辣。
值得庆幸的是脚下的沙子不会反光,所以没那么热。
然而对冒险者来说,现在的气候固然难受,却称不上严峻。
森人、矿人,更遑论蜥蜴人,都绝非适合长距离步行的种族。
他们之所以有办法戒备周遭,一直踩在草地上前进,全是拜经验所赐。
在这种状况下,经常是凡人占压倒性的优势。
汗如雨下,气喘吁吁,依然能默默走下去。
明明单纯的速度及力量,应该都不如其他种族────
「据说凡人是不会放弃的种族,其实也是有极限的。」
妖精弓手看着走在前面的女神官的背影,笑道:「真服了她。」
以前那么娇小、纤细、柔弱的身影,如今已成长得如此出色。
她既高兴又寂寞。姊姊的忠告,现在她稍微能理解了。
「还好吗?」
「……我,没问题……」
因此,她询问在旁边咬紧牙关的马玲姬,以掩饰这份心情。
马人少女乃游牧民族,基本的长距离移动当然不在话下。
尽管如此────她并不习惯默默行走将近十里的距离。
就算中途有稍事休息,还是抵挡不了蓄积于体内的疲劳。
「劝你别硬撑。紧要关头时可是要上战场的。」
矿人道士很清楚重头戏还在后头,对马玲姬伸出手。
厚实的手掌上,放着不晓得从哪弄来的杏桃干。
「……谢谢。」
「小事一桩。」
共同行动了数日,起初带刺的视线也变得柔和不少。
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现在没力气,少女老实地拿起杏桃干。
「啊,我也要!」
「你是小孩子吗?」
「又不会怎样。」
矿人道士将杏桃干分给上森人,仰头灌酒。
太阳也该经过天顶,开始下沉了。
同样在仰望天空的蜥蜴僧侣,朝前方呐喊:
「要是在这中暑就糟了。小鬼杀手兄!」
「嗯。」
听见他的呼唤,哥布林杀手停下脚步。
走在旁边的女神官也跟着停下。喀啷。手中的锡杖发出清澈的声响。
「要扎营吗?」
「是时候了。」
女神官也习惯旅行了,这是还在寺院时万万想不到的。
水之都、王都、雪山、森人的村落、沙漠、北海、迷宫和遗迹。
在这些经验之中……
────对了,好像不常一直在旷野走路。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觉得有点好笑。
明明她不知不觉就学会要在天黑前动手扎营了。
────这个人。
哥布林杀手,是否也经历过那样的冒险?
女神官怀着这个疑惑说:
「没找到哥布林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
哥布林杀手瞪向绿色大海的四面八方,低声沉吟。
「他们迟早会自己过来。」
§
接着,黑夜降临。
红与绿的双月在空中绽放光芒,地上的火堆劈啪作响。
冒险者们各自休息,或者戒备周围。
术师在沉睡,负责守夜的是战士及猎兵。
首先是妖精弓手,因为她想好好睡一觉,不希望中途被叫醒。
一如往常,于四方世界展开过无数次的冒险一幕。
只不过────对不是冒险者的人而言,是陌生的状况。
马玲姬在代替床铺铺在地上的毛毯上扭动马身。
因此,她静静走向屈膝缩着身子的马人,也是很正常的行为。
「睡不着吗?」
女神官压低音量,以免干扰在守夜的同伴。
「……………………」
经过一阵漫长的沉默,她点头回答:
「……对。在部落的时候,我们会搭帐篷睡在下面……」
「那个体积太大,我们很少随身携带……」
「跟冒险者用的不同。我们的帐篷就是家。」
马玲姬微微一笑。
在中央设置一根柱子,搭建屋顶,用栅栏围住,然后盖上布。
「有门,也有屋顶。里面还有家具跟炉子。」
「连炉子都有……!」
女神官忍不住眨眨眼。她从来没看过那种帐篷。
应该很大吧?竟然有能随身携带的炉子。
无法想像。看见女神官孩童般的反应,马玲姬眯起双眼,仰望天空。
「所以……睡在星星底下,实在静不下心。」
「我也是……刚开始会非常紧张。」
女神官抱着双膝坐到地上,靠着马玲姬的身体。
第一次在外露宿,是什么时候?跟大家一起去遗迹的时候吗?
草原上的风寒冷刺骨,双月及繁星的光辉亦然。
马人的身体却很温暖。女神官为那股温度松了口气。
然后终于想起,自己是带着水袋过来的。
「要喝吗?」
「……嗯,要。」
马玲姬垂下耳朵,意外坦率地用双手接过水袋。
她在喝水之前,先滴了几滴到右手的中指上。
将水珠弹向天地,才拿起水袋大口喝水。
「那是?」
女神官看过好几次,她在吃饭时做出那样的动作。
面对女神官的疑惑,马人少女思考了一下。
「对天地的……感谢,吧。」
要怎么说明?马玲姬花了一段时间整理思绪,露出腼腆的笑容。
「养成习惯了。在思考意义前,就觉得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
「噢……」
就像对她来说的祈祷。女神官点点头。
所谓的信仰,本质上就是如此。
跟呼吸一样自然,少了它就活不下去,未经思考就会去做。
────虽然。
自己实在没办法抵达那个境界。
「嗯……」
马玲姬默默将水袋递给女神官。
「啊,那个。」女神官犹豫片刻后,才接过水袋。「谢谢?」
「明明是你的东西。」
「……说得也是。」
马玲姬笑道「真拿你没办法」,女神官害羞地搔着脸颊。
不知为何,她并不讨厌别人这样说自己。
女神官将掺了葡萄酒的水送入口中,吞下去。
马玲姬盯着那被月光、星光、火光照亮的脸庞。
「……你为什么在当冒险者?」
这个问题在火花的劈啪声之间脱口而出。
「为什么……?」
「我不明白。姊姊为何离开,还有公主殿下跑到城市的理由。」
那是被留下之人所说的话。
女神官至今从未听过的话。
「想战斗的话可以打仗。我们也会互相竞争,也能获得荣耀。」
有朋友,有家人。有日常生活,有喜怒哀乐。
即使会四处迁徙,生活的地方绝对不会改变。
「草原很棒。」
马玲姬在夜空下,看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说道。
风一吹,青草就在夜色中荡起波纹。绿叶的摩擦声是浪涛声。
「这里就是我的故乡。有什么好不满的?」
「这……」
「……昨晚我听说,连森人的公主都离开故乡。」
她的语气像在询问女神官,也像在自言自语。
「故乡就……那么讨厌吗?」
「……我不知道。」
女神官抱着双腿把脸埋进其中,低声回答。
「因为我不是公主,也不是姊姊。」
「……是吗?也对。」
马玲姬的语气稍微和缓了一些。
是因为她没有回答「因为我不是马人」吗?
还是因为没有表现出莫名其妙的共鸣或同情?
女神官不得而知。
「可是,继续当冒险者的理由────」
我知道。该
这么说吗?女神官抱着双腿咕哝道。
她还没有熟练到那个地步。
有经验更加丰富的冒险者。例如团队(Party)里的各位。
────哥布林杀手先生。
他又是如何?时至今日,女神官仍旧不知道他为何选择这条道路。
继续杀小鬼的理由,她知道。他相信那是必须做的事。
女神官也一样。
保护、治愈、拯救。
从小刻在脑海的地母神的教义,成了她的人生指标。
那么,为何她在当冒险者?
那────
一定是因为。
「想去冒险。」
答案仅此一个。
「冒险……?」
这次轮到马玲姬纳闷地眨眼。
「是的。」
女神官微笑着点头。
她的声音,肯定会传进正在守夜的友人的长耳。
这令她有点难为情────却对自己要说的话没有一丝迟疑。
「因为,经常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嘛。」
她作梦都没想到自己会与龙交战。
在北海跟女主人(Husfreya)成为朋友这种事,也从来没想过。
还交到妖精弓手────和女商人、王妹这几位难能可贵的朋友。
虽然跟王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着急得不得了,非常生气。
不全是好事,也有许多讨厌、悲伤的回忆。
若能和第一次认识的同伴一起旅行,会是什么情况?
到了现在,每次想到这件事,平坦的胸口都会隐隐作痛。
可是,假如没有走上冒险这条路────
「就没机会像这样跟马人公主聊天啰?」
「……我不是公主。」
「在我眼中就是公主。」
马人部落,出身于武家的,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也就是凡人的贵族、骑士家的千金。
────嗯,是公主没错。
和连双亲的脸都没看过,做为孤儿在地母神寺院长大的自己不同。
虽然她其实只有年幼时期,为自身的境遇觉得不幸过。
那样的自己现在能认识这么多人,正是因为冒险。
「……别闹我了。」
马玲姬垂下耳朵。噘起嘴巴的脸红通通的,并不是因为火光。
「呵呵,我没有在闹你呀?」
「不,你在闹我,绝对……看你的表情就知道。」
她眯眼瞪向女神官。
女神官说着「没有啦」,轻笑出声。
其实她早该睡了,却在熬夜跟朋友聊天。
肯定有人会骂她粗心大意。
然而,连这样的时光都没有的冒险,绝对不叫冒险。
微不足道,无罪的嬉戏。
可惜四方世界当中,存在连这点小事都不允许的家伙。
率先发现的,是妖精弓手。
「……嗯。」
她摇晃长耳,飞快地伸手拿起弓箭。
小鬼杀手不可能没察觉到她的气息。
「……哥布林吗?」
他以称不上敏捷,却相当熟练的动作坐起身。
妖精弓手对迅速系紧装备扣具的哥布林杀手点头。
「真讨厌。」
「好。」
「不好。」
「我同意。」
他不是在开玩笑,就是因为这样才讨厌。妖精弓手哼了声。
这时,掌握状况的女神官已经动身叫醒两位术师。
「嗯喔……?」
「好像有敌人……!」
「竟然,竟然!」
矿人道士被摇醒,感觉到战斗气息的蜥蜴僧侣用尾巴拍地。
抖动着巨大身躯缓缓起身的模样,俨然是一只龙。
「哎呀,草原的夜晚实在寒冷。不晓得是否有时间给贫僧暖暖身子。」
「要酒的话倒是有。」
女神官虽然有点紧张,还是微笑着说道。
面对战斗经常要保有一定的余裕────至少要能开几句玩笑。
尽管没办法跟那位女骑士在战场上展现的风范一样,模仿个几成还是做得到的。
「数量多少?长耳朵的。」
「里面混着恶魔犬的叫声……」
矿人道士慢吞吞地爬起来,将装满触媒的袋子拿到手边。
他拍掉沾到袋子上的草,妖精弓手长耳一震。
「比三还多吧?然后一定没有超过十。」
「那不就是你能计算的极限吗?」
「闭嘴啦矿人。」
一如往常的斗嘴,此时也小声了许多。
野兽的气味。肮脏的恶臭乘风飘来。
「小鬼杀手兄是否早有预料?」
「多多少少。」
哥布林杀手对大口从水袋灌下葡萄酒的蜥蜴僧侣点头。
他的双眼透过铁盔的面罩,透过青草的海洋,看着野兽燃烧着凶光的眼睛。
在他们眼中,八成觉得这些人是悠哉地露宿郊外的傻子。
「他们蠢到会在白天袭击于平原上行驶的马车,不可能放过晚上的篝火。」
「我的天。」妖精弓手眉头紧皱。「你把我们当诱饵?」
「没错。」
「你这个人……」
「不过,有个好消息。」哥布林杀手说道。「看起来还不够。」
不晓得是要抓来当活祭、人手,还是玩具,至少只有一位马人还不够。
既然敌人尚未达成目的,银星号可能还活着。
可能性不是零,所以比一还要多。是个好消息。
「……我该怎么做?」
这时,马玲姬也穿上铠甲,手握大刀。
虽说她缺乏冒险的经验,马玲姬可是武家之女。会紧张,却不会恐惧。
「保留脚力。」
哥布林杀手拔出不长不短的长剑,简洁明瞭地下令。
「有事要你做。」
「什么事……」
「到时再说。」
对话瞬间中断。
不是因为他们察觉到了气息、杀气这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东西。
只是基于经验可以推算出时机────即所谓的预感。
距离拉近,对猎物发动攻击的那一刻。
背对篝火组成圆阵的冒险者,进入备战状态。
黑暗中,臭气扑鼻而来。青草的摩擦声传入耳中。不是被风吹的。
有人────紧张地轻声咽下一口唾液。刹那间。
「GROORGB!!!!!」
一群野生的小鬼冲出草丛。
§
「WAROOGB!?」
既然早有预料,对付起来就容易了。
恶魔犬扑向哥布林杀手。哥布林杀手从底下钻过去,贯穿它的心脏。
刺进肋骨之间的剑刃夺走骑兽的性命,却没能阻止它前进。
哥布林杀手任凭骑兽冲向后方,拔出剑。
「一……!」
「GBBROG!?」
然后反手将剑刺进滚下来的小鬼的眼窝。
哥布林于死前剧烈抽搐,灵魂却不复存在。
「几只。」
「还有八只左右!」
妖精弓手大喊着拉紧长弓的弓弦。
箭矢贴着地于黑暗中呼啸而过,在射进草丛的瞬间稍微弹起。
「WARG!?」
「GBBOG!?!?」
两声惨叫。骑兽与小鬼的下巴被正下方一箭射穿,妖精弓手舔了下嘴唇。
「总共十六,剩下十四!」
「好……!」
冒险者们将女神官和马玲姬留在篝火旁边,守在四方。
然而对小鬼而言,数量是自己占上风。冲上去,击溃他们。满脑子都是这些。
因此不会想到要合作。
别管那些慢吞吞的蠢货了,最先杀过去的自己是第一个。
让没脑子的家伙先去当诱饵,聪明的自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小鬼大多怀着这两种自我中心的想法,一个个冲上前。
「神迹我先留着不用……!」
女神官拿着锡杖待在篝火旁边,观察四周。
无法在暗处视物,令她十分不甘。
不过,冒险经常要各司其职。现在跟马玲姬一起待命,才是正确答案。
「有敌人靠近的话就麻烦你啰。」
「……好。」马玲姬紧张地点头。「包在我身上。」
「这边的敌人我会用箭压制住……!」
这段期间仍在接连射出箭矢的妖精弓手板起脸来。
「万一不小心让骑兵跑过去就麻烦了!」
「那么,是时候用法术哩……!」
矿人道士从装满触媒的袋子中取出油壶。
然后果断砸向周围的草原。
「『妖精啊妖精,把你忘记的东西还给你。钱你自个儿留着,快快赐我好运』!」
接着怎么着!油从壶里源源不绝地冒出来。
散发芳香的
油迅速覆盖周围的草原,闪耀露珠般的光泽。
「GOROGGB!?!?」
「WAGGRG!?」
贸然踏进其中,等待他们的下场是失足及落马────落犬才对。
其中一只运气不好,一头栽在地上,脖子往奇怪的角度弯曲,一命呜呼。
幸免于难的试图站起来,却只能在滑溜的油中不停摔倒。
「其实这是治愈之油。」
矿人道士用手指弹飞一枚金币,让油停下。
不可思议的是,金币落地的瞬间,从壶里冒出的油便戛然而止。
「真想点火。」
「给我住手……!」
小鬼像溺水似地甩动四肢,被小鬼杀手的短剑及妖精弓手的弓箭贯穿。
然而,也有穿越油海,或是从旁绕开,逼近冒险者的幸运小鬼。
或者该归功于载着他们的恶魔犬的智慧。
至少小鬼的技术不像有做出什么贡献。
「喔喔,盯上了贫僧呐……!」
在那之中,扑向蜥蜴僧侣的那只可以说极为倒楣。
「有骨气的家伙,善哉!」
「WARGGGGG……!?」
恶魔犬瞄准蜥蜴人的喉咙咬下,嘴巴却合不起来。
被鳞片覆盖的双手紧紧抓住它的嘴,连同牙齿捏碎。
「GBBB……!?GOROGBB!?」
骑在背上的哥布林惊慌失措地挥下生锈的短枪,却无法贯穿鳞片。
「咿呀啊啊啊!!」
恶魔犬连哀号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撕成两半。
毛皮碎裂,肌肉断开,鲜血随着内脏飞溅。
「GROOGB!GOBBGRGBB!!」
哥布林摔在内脏的正中央,发出意义不明的吼声。
八成是对恶魔犬的怒骂,另外两只是在嘲笑没杀掉自己的冒险者。
「得手了!」
「GOROGB!?!?」
所以,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方的马玲姬的大刀,像砍柴一样劈开小鬼的脑袋。
脑浆从一分为二的脑壳中溢出,马玲姬甩掉刀刃上的脑浆,重新拿好刀。
她忍不住喃喃自语。
「真厉害……」
「哈哈哈,是指贫僧的臂力,还是术师兄的技艺?」
「……两者皆是!」
哈哈哈。蜥蜴僧侣豪迈的笑声,于夜晚的平原回荡。
宛如龙的咆哮,对恶魔犬────而非小鬼────造成显著的吓阻效果。
原本就没有把小鬼当成主人的它们,比小鬼更加明智。
「WARG!WWAAAAAARG!!」
「WARGGGGG!!!」
它们毫不犹豫甩落骑手,如字面上的意思夹着尾巴奔向旷野。
如此一来,敌人就只剩区区几只小鬼。
何况将近半数都倒在油中挣扎。
「……唔。」
哥布林杀手默默刺死其中一只,嘟囔道。
「与小鬼的野战,有这么容易吗?」
「才几只而已,差不多就这样吧?」
看这情况,连用箭都嫌浪费。
拔出黑曜石短剑的妖精弓手,跟他一样划破哥布林的喉咙,一脸嫌恶。
这种跟工作没两样的杀戮行为,经历几次她都习惯不了。
此乃战斗的结果────所以这次还没那么不好受。
「GOORGB……!!」
但即使是在这种状况下,她也不会看漏有只满身是油的小鬼缓慢地起身。
────哥布林生命力真的很强韧……!
妖精弓手粗俗地啧了声,马上将手中的短剑换回大弓。
「别杀。」哥布林杀手语气严厉。「避开要害。」
「咦咦……?」
箭矢伴随疑惑的声音射出,带来如射手所愿的结果。
「GOBG!?!?」
肩膀中箭的小鬼惨叫着跌倒,立刻爬起身落荒而逃。
上森人的弓术,是近乎于魔法(Spell)的技术(Skill)。
不过,那只小鬼肯定万万没想到自己是被放走的。
愚蠢的森人失手了。被小鬼这么嘲笑────令她有点不服。
「欧尔克博格,你之前是不是也说过同样的话……?」
之前。听见上森人说出这个词汇,女神官不禁失笑。
马玲姬疑惑地看着这边,她清了下喉咙叫她无须在意。
「要追吗?」
女神官确认周围的小鬼皆已断气,小心谨慎地询问。
虽说有火光,黑夜是哥布林的伙伴。
她不只一次被装死的小鬼吓到……
「对,受伤的小鬼,应该会直接回巢。不会考虑其他事。」
哥布林杀手面向妖精弓手与马玲姬。
「你们两个上。别被发现。」
妖精弓手眨眨眼睛。
纤细雪白的手指指向自己,以及马人少女。
「我们两个?」
「一个监视,一个传令。上森人晚上也看得见。马人跑得快。」
廉价的铁盔望向马玲姬的脸。
黑暗中,即使有月光、星光、火光,依然看不见面罩底下的脸。
马玲姬却有种他在对自己说「你做得到吧」的感觉。
「找出巢穴。银星号或许在那。」
「……!」她紧咬下唇,点头。「知道了……!」
「好,走吧!」
妖精弓手轻轻在马玲姬马身的腰部附近拍了下。
两人如同一阵风,拔足狂奔追向小鬼。
当然,马人的速度无人能敌。
虽说是上森人,如何能与马人在旷野上并肩奔跑?
但若要将速度控制在不会发出马蹄声的程度,就另当别论了。
或者是────马玲姬在配合妖精弓手。
女神官相信肯定是后者,看着两人离去。
「眼下可以确定的是,有敌人存在。」
蜥蜴僧侣甩掉敌人溅到身上的血液,用尾巴拍击地面。
「一名马人尚且不足,那些家伙又饿又渴。」
「没错。」
哥布林杀手缓缓点头。小鬼就是那样的生物。
他从杂物袋里扯出水袋,透过头盔的缝隙补充水分。
本以为与小鬼野战会更加艰困。
虽不至于战败,应该会花点时间。
结果竟然这么快就解决了,真是万幸。
「可是,用了一次法术。在她回来前,应该要稍事休息。」
「她们搞不好会擅自杀入敌阵喔?」
矿人道士的语气,听起来连他自己都不这么认为。
他捡起扔在地上的酒壶,仔细擦拭后收进袋子。
同样不可思议的是,刚才掷出的金币似乎凭空消失了。
「不会。」
「哎,有长耳丫头跟着,是不至于。」
「嗯。」
铁盔同意矿人的意见,矿人眯起粗眉底下的眼睛。
这个冷淡的男人其实意外信任同伴,是众所皆知之事。
不过,他开始慢慢将这一点表现出来,是因为────
────……那个野丫头听了,八成会得意忘形。
我看还是少说几句,拿这下酒更有趣。
矿人道士拿起腰间的葫芦大口灌酒,彷佛要提前庆祝胜利。
不喝酒的矿人和喝酒的矿人,后者会获胜才合理。
「而且。」
哥布林杀手开口。
「如果闲着没事、没人搭理,会很难受吧?」
女神官频频眨眼。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那是很久以前,她在冬天的雪山对他说过的话。
「是的!」
因此女神官骄傲地用力挺起平坦的胸膛,展露微笑。
「说得没错!」
§
马蹄声传入哥布林杀手耳中,是在黎明时分将近之时。
「如何?」
施法者以维持莲花坐姿势冥想的矿人道士为中心,各自补充精力。
蹲坐在地上保护他们的男子,看似腐朽的铠甲。
分不出是睡是醒的甲胄忽然发出声音。
跑回来的马玲姬瞬间吓得面色紧绷。
也有可能是出于对即将来临的战斗的紧张。
「找到了。」她语气凝重。「……我来带路,在这边。」
距离并不远。
一行人在马玲姬的催促下,于晨光照亮的草原上立即采取行动。
窸窸窣窣地在荡漾紫光的青草间埋头奔跑。
不使用火把。
虽说黑暗是小鬼的伙伴,没必要特地告诉他们敌人正在接近。
洞窟和旷野状况不同。
女神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明明她应该有休息够……是因为把短暂的睡眠时间分割成好几段的关系吗?
看矿人道士若无其事的模样,又让人觉得是经验的差距所致。
至于蜥蜴僧侣
────她不清楚蜥蜴人想睡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女神官不经意地望向默默跟在马玲姬后面,身穿肮脏皮甲的背影。
这男人一直在守夜,动作却完全没有因此变迟钝。
「……你还好吗?」
「没事。」他说。「我闭着一只眼睛也能睡。」
女神官无法判断真实性。
「慢死了,欧尔克博格。」
「是吗?」
草原之海中,突然蹦出妖精弓手的声音。
森人与人称草原之精的圃人(Rare)相似,这个传说或许是真的。
女神官费了好一番心力,才在草叶的缝隙间找到她。
妖精弓手彷佛融进了草丛中。
「抱歉,我有加快脚步了……」
马玲姬垂下耳朵,看起来有点沮丧。
「不是在说你啦。」
妖精弓手轻笑道。
这段期间,她的视线也没有从远方移开。
「在哪?」
「如你所见。」
那东西伫立于此,挡住了开始从地平线下升起的太阳。
漆黑的三角形轮廓。
女神官想到在曾经造访的沙漠听说过的,古代国王的陵墓。
不像自然形成的,可是,有谁会把这种东西盖在旷野中?
宛如一座用无数岩石堆成,略微隆起的岩山。
「那是什么?」
「一种冢山。」
马玲姬回答女神官的疑问。
「经过的时候把石头堆上去,祈求平安。持续了上百、上千年。」
「上千年……」
「是马人的足迹。」
女神官眨眨眼,再次仔细观察那座冢山。
应该原本就是小丘────或是一块岩石。
而那成了于旷野前行之人的依靠。
无数高高堆起的石头、岩块,等同于马人们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心绪。
「那叫菸草岩。」马玲姬眯起眼睛。「因为形状跟圃人抽的菸一样。」
然而,此刻并非如此。
骇人的混沌势力在岩山周围蠢蠢欲动。
拥有金眼及绿皮肤的生物,恶狠狠地瞪着驱散黑暗的太阳。
────是小鬼。
有小鬼。
十只,或二十只。团团围在菸草岩旁边。
蜥蜴僧侣喉咙发出散发斗志的低吼,露出利牙笑道:
「哎呀,小鬼真是不知尊敬的生物呐。」
「应该说是率领他们的术师没把神明放在眼里吧。」
风乃旅人之神交易神的恩赐,蜥蜴僧侣应该是在气它遭人玷污。
矿人道士如此推测,骂道「真不像样」。
「嘿,长耳朵的。你知道那个不死的魔法师在哪吗?」
「大概在最上面。山顶。」
上森人耳朵一震,微微上下摇晃。
「听不见耶?有个奇怪的声音,是歌声吗……」
经她这么一说,女神官也竖起耳朵。
难以形容────意义不明的微弱呢喃声,乘风而来。
诅咒众神、诅咒世界,愿灾厄降临四方世界的话语。
女神官有种自己瘦小的身躯从内侧被寒意贯穿的感觉。
跟看见小鬼下流的笑容时一样。
满脑子只想得到自己,却是典型的祈祷。
意即。
「……是仪式对吧。」
「赶上了。」
哥布林杀手的结论简单明瞭。
他对于不死魔法师的仪式毫无兴趣。
重要的只有,他在操控小鬼。
而仪式既然还在进行,代表活祭还没事。
既然如此,该往下一个阶段思考。
────如何杀掉。
他跪在草丛中,观察被微光照亮的小鬼。
「能否狙击?」
「只是要把箭射过去的话。」
妖精弓手耸了下肩膀。
森人的弓不是靠技术,不是靠眼力,而是凭借灵魂击发。
她曾经说过,射中位于远处的目标不费吹灰之力。
风向、距离、高低差,没有任何要素妨碍得了上森人。
然而────在这个地方并非毫无阻碍。
「但公主在里面吧?她搞不好会被拿来当盾牌,有点可怕。」
敌人也可能施展了避箭的障壁。
害怕致命的失误(Fumble)要如何冒险?
可是无法将这个可能性纳入考量的冒险者,注定活不久。
「宿命」及「偶然」常伴身边。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你怎么看?」
「这地形易守难攻呐。」
提到四方世界最为善战的种族,非蜥蜴人莫属。
身为僧职者的蜥蜴僧侣也是其中之一,正在用锐利的目光瞪着菸草岩。
「不过贫僧认为,防线本身并不牢固。」
「是这样吗?」
女神官微微歪头,蜥蜴人的长脖子上下移动。
「毕竟没有城墙、屏障之类的障碍。」
蜥蜴僧侣的利爪,在地面描绘简单的平面图。
巨大的圆形,四方有无数的小点。
的确,乍看之下有很多敌人。不过,蜥蜴僧侣开口说道。
「若将二十名士兵配置于四方,各有五名。敌我的数量差距……」
「……并不多。」
原来如此。女神官认真点头。跟玩战争游戏(Hnefatafl)的时候一样。
当时她担任的是防守方。
因此,她为了抵御攻击让国王逃走而绞尽脑汁。
这次敌人的目的是在菸草岩上举行仪式。
也就是说,在思考要逃出那里的瞬间,敌人的计画就得宣告失败。
这样的话────
「……情况或许比想像中有利。」
女神官不断吸收过去的经验,有如一块吸水的海绵。
蜥蜴僧侣在这位年幼、柔弱、瘦小的少女体内,看见一只龙。
再好不过。
「只要冲锋陷阵,离开此处易如反掌。剩下要看的,是能否迅速攀登至顶端。」
「……唔。」铁盔底下传来低沉的声音。「法术如何?」
「不成问题。」矿人道士拍拍触媒袋担保道。「触媒也还有。」
刚才的休息时间,足以取回一次法术的消耗量。
我方的法术资源充足,敌人是小鬼,一如往常。虽然野战令人不太愉快。
────尽管如此,远比只身作战来得轻松。
「可以把你算进去吧?」
思考到一半,哥布林杀手询问马玲姬。
她握紧大刀的刀柄,咬住下唇后说:
「那还用说。」
语气彷佛在虚张声势,听不出是在逞强还是假装有精神。
但她的目光坚定不移,直盯着肮脏的铁盔。
「我是来这里救出公主殿下的。」
很好。哥布林杀手点头。那就好。
「叫龙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出来,增加人手。」
「明白,明白。」
哥布林杀手语气严肃,蜥蜴僧侣立刻回答。
他从怀里拿出几根骇人的龙牙,扔到大地上。
「『禽龙之祖角为爪,四足,二足,立地飞奔吧』!」
牙齿立刻开始冒泡沸腾,膨胀起来。
转眼间化为骨头,组合成一名战士立于地面。
「……唔、喔。」见识到龙的力量,马玲姬睁大眼睛。「真是,厉害。」
「哼哼。」不知为何,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膛。「厉害吧!」
「你这铁砧在得意什么。」
听见矿人道士的碎碎念,妖精弓手态度一变,怒吼道:「你说什么!」
吱吱喳喳。音量虽然有刻意压低,对话内容倒是与平常无异。
看见马玲姬不知所措的模样,女神官轻笑出声。
放心吧,不会有问题。
无论何时────都能维持这种态度的话,冒险会一帆风顺。
「那么,要出发了吗?哥布林杀手先生?」
「对,现在是对他们而言的傍晚。跟深夜比起来,戒备还没那么森严。而且────」
哥布林杀手说。
「即使是不死的魔法师,摔下去终究会死。」
§
「……呣。」
对那名魔法师来说,有种小虫在脸附近飞的异样感。
黎明,在颜色如同苍白之血(Paleblood)的黯淡天空下,他忽然抬头。
用「他」来代称他,其实并不正确。究极的生物连性别都不需要。
用来抵达那个境界的仪式当前,区区小虫不值一提。
可是,以前也发生过「转移」的法术被一只小虫子毁掉这种事。
拜傲慢带来的慎重所赐,魔法师愿意花点心思留意。
「…………发生什么事?」
他吸了口气,唤回潜入深渊冥想的
意志。
魔法师缓缓起身,从人称菸草岩的冢山望向下方的原野。
凹凸不平,由石头堆积而成的岩石表面到山脚处,布满蠢蠢欲动的黑影。
聚集成群的小鬼,在走上邪道的魔法师眼中,是令人唾弃的生物。
无知又愚昧,却桀骜不驯。无能,派不上用场的蠢货。
魔法师鄙视的一切,都存在于那种生物身上。
因此,他毫不关心自己手下的小鬼。
也没有兴趣。就跟他对四方世界的任何人都没有兴趣一样。
「………………你那什么眼神?」
所以,魔法师看不顺眼的存在仅此一个。
小鬼们回头看着的地方,是倒在他刻下的法阵上献祭的一名少女。
少女是马人。
衣服被毫不留情地扒光,一丝不挂的裸体暴露于风中。
不过,小鬼邪恶的视线及嘲笑绝对无法羞辱她。
她拥有的不只是描绘出美丽曲线的柔韧肌肉及嫩肉。
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身躯下,存在着彷佛要迸发而出的生命力。
英气凛然的脸孔,如同陶瓷人偶般透明清澈。
一头棕发光泽亮丽,连朦胧的晨光都散发耀眼的金。
更重要的是,前额有一道银白色的流星。
他觉得谁都可以,却认为非她不可。
若能掌握这生命的光辉,任何事都会如他所愿。
那位不知其名,连身分都不知道的少女,却没在注视他。
眼睛看着魔法师,却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魔法师────获得不死的魔法师愤怒地骂道:
「你也看不起我吗?」
「────」
没有回答。马人少女应该是不打算回答。
魔法师瞪了少女一阵子,轻轻哼了声。
「算了,你迟早也会在我体内与我共存。由不得你。」
过去。
听见他宣言要活上百年、上千年,人们都会嘲笑。
但那些人如今通通于土里沉睡。
在贤者学院嗤笑他的少年,已经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也有冒险者坚持没有永恒的生命,试图杀掉他。
那名冒险者,也在很久以前就连姓名都不复存在。
仅仅是身为不死魔法师的他,可怕的来历之一。
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他却为这个结果感到满足。
知道自己的价值正逐渐提升,值得高兴。
其他事与他无关────例如在这个瞬间响彻四周的小鬼惨叫声。
「……哦。」
果然有小虫子来了吗?魔法师拿起手杖,瞪向下方。
小鬼们在大声嚷嚷。
他们发出无意义的叫声,拿起武器东奔西跑。
急忙冲向岩山的其中一侧。
────一群白痴。
对于不知为何要来取自己性命的刺客,魔法师给予这样的评价。
不晓得是出于嫉妒抑或无知,许多人企图阻止他的永生之路。
他心想,这次八成也一样。冒险者真是愚蠢。
让他们被小鬼四分五裂,连肠子都啃食殆尽。
女人可能会连子宫都被玷污,但下场注定跟男人一样,落进小鬼的锅子里。
没什么好哀叹的,总会有人掷出蛇眼,只是没有第一次就掷出。
────我要把他们通通踩在脚底,迈向更高的境界。
「放马过来,该死的冒险者。」
魔法师握紧法杖,气势汹汹地站着,俯瞰那些碍事的家伙。
清晨的空气,带来含有红黑色死臭的血风。
魔法师将其吸入肺腑,不顾没有人听得见这句话,宣言道:
「陪我玩玩吧。」
他还不知道,冒险者从身后逐渐逼近。
§
「ARGOOOOOOOO!!!」
龙牙兵咆哮着跳进小鬼群中。
这段期间,冒险者埋头狂奔,迅速绕到菸草岩后方。
「小鬼跟鱼群一样。」
蜥蜴僧侣压低身子,像在爬行似地运用四肢于地上奔驰。
以他的体型,若想躲在草丛中,非得维持这个姿势才遮得住。
「只要扔饵下去,便会像这样一口气聚过来。」
即使有地位较高的个体,他们能做到的也只有统一管理,而非命令或指挥。
此时此刻,小鬼正直线冲向冒险者扔下的饵────也就是敌人。
「GOROGB!?!?」
「GOROG!GBBROBGBGR!!」
虽然无法判断是畏惧高高在上的家伙斥责他们,还是想捡点剩下的好处。
「但并非全部。」
无论如何,管他去死。哥布林杀手下达结论。
「哥布林就要通通杀光。」
那只小鬼到底为何待在菸草岩后方,与他无关。
哥布林靠在生锈的短枪上,悠哉地打着哈欠。
怠慢的代价,是射中他头部的树芽箭。
「我掩护你们,上吧!」
妖精弓手瞪着无声倒地的小鬼呐喊道。
哥布林杀手和蜥蜴僧侣没有回答。直接采取行动,有时比开口回应更有说服力。
冢山呈现一层层的阶梯状,只要由下往上攀登即可。
「一……!!」
「GBOOB!?」
哥布林发现来自下方的入侵者,喉咙被一刀划破,窒息而亡。
听见惨叫声回过头的另一只哥布林,死在蜥蜴僧侣的尾巴下。
「GOOBGBBG!?!?」
「被发现了!」
「无妨。」哥布林杀手回答。「要做的事不会改变。」
两人合作无间,往下一层前进。
矿人道士矮小的身躯,攀附在一行人占领的第一层上。
「让魔法师先上不太对吧……!」
「有什么办法,谁叫你动作最慢!」
妖精弓手说得没错。倘若只是要移动到最上层,她的速度是最快的。
无奈射击手难以开出一条路。
对上森人来说,小鬼自然不足为惧,但那纯粹是擅长与否的问题。
无论何时,无论哪个时代,都需要拿着锯子上工的步兵。
「好了,你也上来……!」
「是……!」
嘿咻。在妖精弓手的催促下,女神官跟在矿人道士后面抓住岩山。
纤细娇小,也没什么肌肉────现在稍微长出一些了────的瘦弱身躯。
尽管如此,经过数年的冒险,多少会习惯。
她的动作绝对称不上敏捷,还是顺利爬到了大岩上。
「……啊。」
女神官忽然回头。果然,她早料到了。
「唔,唔……!」
马玲姬踩在隆起的部分,试图爬上来。
仔细一想,搭乘马车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事。女神官没有一丝踌躇。
「……请抓住它!」
伸向马玲姬的,是反过来拿的锡杖。
马玲姬的视线在锡杖柄和女神官神情严肃的脸上反覆移动。
「…………抱歉,帮大忙了!」
她握住锡杖,往岩石上面撑起身体。
女神官一个人当然拉不动马人。
「嘿唷……!」
这时就轮到矿人道士肌肉发达的矮小身躯派上用场。
外人并不知道,他体积庞大的原因不在于酒精,而是拜肌肉所赐。
「矿人偶尔也挺有用的嘛!」
「讲这什么话!」
矿人道士对咯咯大笑的妖精弓手怒吼。
她在锐利的岩山表面奔驰,动作轻盈得如同踩着小石子或树枝过河。
双手在移动的过程中也没停下,俐落地拉弓射箭。
「GOBBG!GOBBGB!!」
「GORGBGORRG!!」
不晓得是没察觉到另一侧的状况,还是判断他们比龙牙兵更好对付。
抑或是被三名少女的美色诱惑,小鬼们三三两两地聚集而来。
────只靠铁砧的话,没办法「赶跑虫子」啊。
矿人道士飞快拿起挂在腰间的手斧,用双手握紧。
「啮切丸,别管下面!」
哥布林杀手依然没回答。
要注意其他地方相当费事。
若能交给其他人处理,会轻松许多。
「GRG!?」
「三和,四……!」
他用盾牌砸向从左边挥下棍棒的小鬼,使其坠地身亡,右手拔出长剑。
「GOOGBBG!?!?」
在这个状况下,用不着攻击要害。小腿被砍断的小鬼发出悲鸣。
接着就这样失去平衡滚落岩山,用力撞上石头,于地面弹了好几下。
就算他还活着,也站不起来。连回头确认生死都嫌浪费时间。
哥布林杀手用绑着盾牌的左手抓住岩石,在爬上去的同时拿剑刺向上方。
「GOBBB!?!?」
「五!」
等着用石头砸他的小鬼,胯下被剑刃刺穿,痛得倒在地上。
他放任那只小鬼摔下去,扔掉剑。武器要多少有多少。
「六……!」
「GOB!GOBGRGB!?!?」
哥布林杀手直接捡起石块,殴打哥布林的脸。
砸烂鼻子,骨头就会刺进大脑。就算没伤得那么重,也不可能站得起来。
他扔掉牵出一条血丝的石头,从小鬼手中抢走棍棒。
然后用机械般的动作,果断踢落不停抽搐的小鬼。
「喔喔……!」
魁梧的蜥蜴僧侣如同一阵黑影,冲过空出来的石阶。
双手双脚的爪子牢牢陷进岩石,粗如树干的四肢稳住身躯。
要在眨眼间抓住下一层,易如反掌。
「GOBBGB!」
「GRGB!GGBOORGB!!」
哥布林嘲笑他双手双脚都不能自由活动,从两侧扑过来。
没脑袋的蠢货自然会死。不过,聪明的自己理应能趁这个机会干掉这家伙!
「嘶……!!」
然而,小鬼不晓得是否有时间体会自己有多么肤浅。
一只的喉咙被咬断,另一只则被尾巴强力的一击拍进岩石。
「GOBBGB……!?」
「哼……」
蜥蜴僧侣猛力甩动长脖子,扔掉还在挣扎的小鬼。
跟鲜血一起被吐掉的哥布林,在空中直线坠落。
「唉呀,真想清清嘴巴……!」
「回去有起司可以吃喔!」
「喔喔,甚好!」
妖精弓手冲上岩山,或者说是岩石把她抬上来的。
听见与箭矢一同射出的这句话,蜥蜴僧侣眯细眼睛,竖起尾巴。
妖精弓手朝上下方放箭,清除障碍,两名前卫在前方开出一条路。
这段期间,三名后卫也没有闲着。
「从下面爬上来的!」手斧呼啸而过。「也变多啰!」
矿人道士劈开哥布林的脑袋,将其踢落,守护少女们。
女神官协助马玲姬爬上来,认真戒备周遭。
右边、左边、下方。上面交给其他人,总之要努力掌握状况。
幸好清晨的光照得到这边。赞美太阳,愿神保佑。
「恶魔犬爬不上来,真的太好了……」
「因为那东西手太少只了。」
马玲姬咧嘴一笑。大概是马人的玩笑话。
女神官也笑了。虽然听不懂,冒险时笑得出来的人即为胜者。
────而且。
她很高兴在必须专心爬山的这个状况下,马玲姬还笑得出来。
冒险经常会有自己派不上用场的时候。
擅长与否,没人改变得了。女神官自认很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
「从上面攻过来了,小心点!!」
听见妖精弓手的警告,她仰望天空,看见逐渐逼近的黑影,仍然不慌不乱。
「哥布林杀手先生。」
「唔……!」
用棍棒击落哥布林的那名男子闻言,抬头望向上方。
吞噬冒险者的巨影,目测是要一、两位成人才抱得住的巨岩。
是哥布林推下来的,还是那个不死魔法师干的好事?
不管怎么样,若不采取应对措施,冒险者就只能往十四号(死)前进。
他在思考过程中反射性挥下右手,掷出棍棒。
「GBBOR!?!?」
棍棒陷进头部,小鬼甩动四肢掉下去。
死前的惨叫被巨石滚落时发出的轰鸣声盖过,传不进耳中。
女神官听见的,只有冷淡、毫无起伏的一句话。
「交给你了。」
「是……!」
她高举锡杖。
一口气集中灵魂,放声呐喊,好将祈祷传达给天上的神明。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果然,神迹降临。
不可视的障壁遵循地母神的意志展开,静静挡住巨石。
虔诚少女的祈祷,确实传到了神的耳中。
巨石被光壁弹开,滚向旁边。
遭受波及的小鬼要不是在逃跑过程中摔下山,就是直接被辗过────
「好,走吧……!」
女神官重新打起干劲,朝马玲姬伸出锡杖。
「嗯。」
马玲姬点了下头,握紧锡杖,用马蹄拨动岩石。
「……话说回来……」她花了些时间思考该如何表达。「真厉害。」
「厉害的────」
少女得意地挺起平坦的胸膛。
「是大家和地母神!」
§
「……那群臭虫……!」
这句话是在骂冒险者还是小鬼,魔法师也无法分辨。
菸草岩周边的混乱,早已远远超出他的容许范围。
小鬼们漫无秩序地大叫,武器碰撞的金属声极度刺耳。
然而,最令不死的魔法师无法忍受的────
「────」
是默默盯着他的马人少女的视线。
在没有遮蔽物的山顶,赤裸裸地暴露于晨光及狂风中,受到羞辱。
即使如此,她依然用清澈的双眸直盯着魔法师。
明明她的眼中绝对没有魔法师的身影。
「怎么?你这家伙有什么意见……!」
少女并未回答。
就算魔法师走过去,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宛如马人的人偶或其他生物,无精打采……温度却透过手掌传达过来。
比凡人高上许多,马人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
其触感对魔法师而言,恶心得跟碰到污泥一样。
「……啧。」
魔法师像要拍掉泥巴似地甩开她的脸。
体型、力气都远远凌驾魔法师的她,却趴在地面上。
是因为身体衰弱吗?
她的肌肤失去血色,在晨光下显得纯白如雪。
魔法师脑中────忽然闪过白色骑士的逸闻。
十二名高举天秤的白骑士,为死人的夏天划下句点。
但决定性的因素,是死灵占卜师的傲慢。
确信自己会获得胜利,在最后一刻,战况被天秤的力量逆转。
太过着急,再三借取魔神的力量,失去魂魄。
────我会犯同样的错误?
不可能。
那位死灵占卜师的下场,到头来不就是自灭吗?
自己不一样,自己跟其他人不同。
────若非如此。
自己怎么可能跟那些嘲笑他愚蠢的人一样。
紧握在魔法师手中的法杖吱嘎作响。
「……小鬼果然靠不住。」
听见小鬼的惨叫声响彻四周,魔法师深深吸气,吐气。
「我亲自出马,赶快把事情解决吧。」
额前有道流星的少女,盯着喃喃自语的魔法师。
一语不发,眼中并未映出他的身影。
§
「看见山顶了!」
「好。」
哥布林杀手将第十六只小鬼踹下山,点头回应。
徒手独自攀登(Free Solo)曾经听师父提过的梯子山,以及人称「巨岩之首」的整块大石。
跟那比起来,菸草岩好爬多了,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不成问题,值得庆幸。
────有连自己都做得到的事,令人高兴。
「被发现了吗?」
「闹得这么大,没道理不发现呐。」
蜥蜴僧侣扭动尾巴,在离山顶一步远的岩石上向上爬。
「我想也是。」
哥布林杀手于杂物袋中摸索,取出活力药水(Stamina Potion)拔开塞子。
「问题是小鬼,还有银星号是否在上头。」
「对小鬼杀手兄来说,只要杀得了小鬼,便不是徒劳无功。」
蜥蜴僧侣开着玩笑,突然扔给他一把短剑。
虽说生锈又有缺口,这把剑尚且称得上堪用。
「小鬼的东西,是否用得着?」
哥布林杀手抓住它,检查剑刃的状况,点头。
「谢了。」他将短剑收进腰间的刀鞘。「冢山出土的剑。不坏。」
一口、两口。他透过铁盔的缝隙咽下药水,补充流失的体力。
这么点药水就让四肢末端的血液畅通无阻,真不可思议。
「还想确认那个银星号是不是马人公主。」
「我有看到银星号喔……魔法师也在就是了。」
咻一声。妖精弓手如同被风吹来的树叶,出现在他身旁。
想在大自然之中找到森人相当困难,草原的岩石也包含在内吗?
至少没人会怀疑她身为猎兵的技术。
妖精弓手摇晃长耳,从箭筒拔出
树芽箭。
「没有小鬼。他好像在说话,总之就是抱怨吧。你觉得他在说什么?」
「没兴趣。」
「听人家说一下啦。」
妖精弓手无奈地笑道,但她看起来也对此毫无兴趣。
她关心的不是魔法师,而是另一个人。
妖精弓手认真检查弓弦,低声说道:
「必须把那孩子救出来。那不就是冒险的目的吗?」
「冒险吗?」
哥布林杀手重复了一遍,彷佛第一次听见这个词汇。
「应该吧。」
「让大家……久等了……!」
这时,剩下几个落后的人,终于抵达向外突出的平台。
女神官爬了上来,马玲姬则借助她的锡杖和后面的矿人道士的协助。
马人少女将自身的疲劳抛在脑后,喘着气激动地问:
「公主殿下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公主殿下,不过大概是那个叫银星号的女孩。」
这边,有一撮。妖精弓手用食指从额头划到鼻子。
「棕色的浏海前面有一束白星。很漂亮的孩子。我都吓到了。」
「是公主殿下没错……!」
马玲姬探出身子,彷佛随时要冲出去,女神官像在安抚马匹似地制止她。
这样对马人会不会太失礼?无谓的担忧浮现脑海。
「你先冷静点……要想办法救她出来才行。」
毕竟她在剿灭小鬼的时候,体会过有人质在会多么麻烦。
女神官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在气势汹汹的马玲姬旁边思考着。
「……让他睡着如何?」
「敌人是高阶的施法者。」
矿人道士总算爬了上来,一副要拿腰间的酒提神的样子大口灌酒,哀了声。
「用『酩酊』八成只会被抵挡住……」
「对龙明明就有效,真没用。」
「啰嗦,铁砧。」
然而矿人道士并未继续反驳,大概是对力量的差距有所自觉。
之前那次本来就是因为位于沙地,沙精灵的力量强大,才有办法对龙起到效果。
妖精弓手得意洋洋地哼气,背对岩石观察山顶。
「先不说有没有避箭,从这边肯定射得中。」
「……以前,我跟那种魔法师交手过几次。」
低沉的咕哝声从铁盔内侧传出。
听觉敏锐的妖精弓手眯眼瞪着他,用手肘撞他的下腹。
「哦,瞒着我们偷偷去的对吧。」
「没必要说。」
「跟同伴说一声才符合礼节吧────?」
「是吗?」
他简短回答,却没有要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的意思。
「手段有很多种。」
他先行说明,才冷静地接着说:
「……堵住嘴巴,或封住视觉。不给他念咒的机会,杀掉。」
跟对付小鬼萨满一样。
「原来如此。」
听见这句话,女神官点点头。这样的话,自己的任务显而易见。
「那么,我配合你。」
「我就……先看看情况呗。」
第一步棋未必会决定一切。矿人道士慎重地闩好酒葫芦。
「万一铁砧掉下来,应该会需要用到『降下(Falling Control)』。」
「是为了你自己用的吧?」
妖精弓手狠狠瞪向矿人道士,但比起吵架,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紧张的气氛缓解下来了。剩下要做的是战斗。她轻轻把箭架在弦上。
「封印五感,一口气杀敌,拯救公主,既然如此……」
蜥蜴僧侣以莫名夸张的动作一根根扳着手指。
他转动如同爬虫类的眼珠子,望向团队(Party)中的一人。
「……需要一步即可拉近距离的士兵呐。」
「……我来。」
马玲姬干脆地答应。
她拔出背上的大刀,摆好架势,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我来……我是来救公主殿下的。」
「就这么定了。」
哥布林杀手拿着小小的空瓶点头。
「我们上。」
§
咻。参杂在狂风中的破空声,吹响战斗的号角。
「唔……!」
魔法师几乎反射性朝那个方向挥下法杖,指着那里。
然而,映入眼帘的绝非敌人的身影。
撞在山顶的地面上弹飞的,是空荡荡的────
「……小瓶子吗!」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赐予静谧,包容我等万物』!!」
因此,他慢了一步才发现冒险者真正的意图,而这一步便足以致命。
以高声朗诵的祝词为契机,所有的声音都被夺去了。
────秩序之神的臭母狗……!!
诅咒的话语无法成声,紧接着,魔法师的右臂被不明物体射中。
「────……!!」
一阵剧痛袭来,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握好法杖一看,手臂长出一根树枝。
不对,这是森人的箭。射手在哪?不,更重要的是────
他瞪大眼睛寻找敌人,这个行为称不上失策。
他看见的,是一名太过寒酸的冒险者。
廉价的铁盔、肮脏的皮甲。左手绑着一面小圆盾。右手……
────……石头吗!!
他用法杖弹开冒险者扔出的子弹,暗红色烟雾立刻喷出。
若声音存在于此,想必会听见魔法师像是呻吟的哀号。
只要是拥有肉身、眼鼻健全之人就无法逃离,令人难以呼吸的剧痛。
魔法师痛得跟整张脸被剑山刺中一样,同时────
────……该死……!!
他的左手在空中描绘文字,一闪。
窜改四方世界的法则,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True Word)。借此发动法术────
「呜哈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吆喝声及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来自静谧的外侧。
不,或许是震动的山顶使他产生这样的错觉。
那名马人少女的奔驰,就是如此壮观。
此时此刻,将全部倾注于这一刀上。马蹄踢碎岩石,四足蹬地狂奔。
迎头挥下的白刃照到破晓之光的瞬间,彷佛闪耀着金色光辉。
魔法师────这辈子从未觉得那种东西很美。
「────……!?」
因此,当时他感受到的只有愤怒、怨恨及憎恶。
从中央砍断身体的刀刃与美丽少女的容颜,被肮脏的血花玷污。
活该。男子带着不屑的表情,身体像破布般崩解。
马玲姬看都不看他的尸骸一眼,拔足狂奔。
「公主殿下……!!」
声音夹杂在风中重返世间。听得见声音。她直线跑向少女。
称她为朋友过于高贵,称她为姊姊过于遥远;称之为忠义过于冷淡,称之为爱又过于夸大。
「啊。」
不过,宛如竖琴琴声的声音,回应了呼唤重要名字的声音。
银星划过。那双眼睛看着少女,确实映着少女的身影。
「啊啊,来了吗……是吗,是你来了,你来找我了。」
银星号温柔抱住冲到自己身边,屈膝跪地,朝她身上扑过来的少女。
对马玲姬来说,这几天、几个月的时间,该有多漫长啊。
「噢,怎么了?瞧你哭成这样……真拿你没办法。明明我才是受到帮助的那一方。」
她伸出雪白的手指,轻轻拭去少女眼角的泪水。
马玲姬猛然抬头,用力揉眼,把眼睛都揉红了。
「幸好您没事……真的,真的……!」
「不……」
银星号────或者该称她为曾经的马人公主,露出娇羞的笑容说道。
「……我满脑子只想着之后的比赛,完全没放在心上。」
§
「不好意思,方便借我一件衣服穿吗?有点冷。」
银星号抖动身体。
这里可是清晨的山顶。就算有阳光,就算马人的体温偏高,还是会觉得冷。
马玲姬急忙左右张望,说到衣物,只有死去的魔法师的外套。
可是再怎么说,都不能拿那种东西给公主穿。在她烦恼之时────
「那个,不介意的话……!」
女神官脱下自己的外套跑过来。
但是,该把外套盖在一丝不挂的人体还是马身上,令她困扰不已。
让人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的,是白皙美丽的上半身,不过这不代表马的下半身不美丽。
两者都不该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而且,凡人不可能知道该把外套盖在哪一边,才能使马人暖和起来。
「请、请用……」
「嗯,谢谢。」
犹豫过后,女神官只有把外套递给他。
银星号展露看不出是受囚之身的柔和微笑,披上外套。
这时,她似乎意识到了聚集在自己周身的人们。
她扇动纤长的睫毛眨了下眼,轻声说道:
「那个,你们一定是冒险者对吧。对不起,害你们特地跑一趟。」
「无妨。」哥布林杀手说。「委托内容就是如此。」
「那么,我该改说谢谢了……」
语毕,银星号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
「对了,还赶得上比赛吗?这场比赛很重要。我不太清楚过了多久。」
「公主殿下,请您不要勉强……!」
「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她下半身使力,试图起身,马玲姬连忙撑住她。
不是主从,不是朋友,不是姊妹,不是恋人。
存在于两人之间的,不是可以用这种简单明确的词汇形容的关系。
至少────
────她们感情很好。
至少可以确定这一点,女神官认为,这样应该就够了。
「……她给人的感觉好神秘。」
「是吗?」妖精弓手摇晃长耳。「公主不就是那种感觉?」
女神官以苦笑代替回应。
而且,事情还没结束。不如说重头戏现在才开始。
「哥布林呢?」
「想必是还搞不清楚状况。」
蜥蜴僧侣愉悦地转动眼珠子,伸出长脖子窥探下方。
「依然斗志十足,也许还以为把贫僧等人逼入了绝境。」
「来啰,来啰。小喽啰蜂拥而来。」
矿人道士灌下好几口火酒,提振精神。
他用袖口擦掉沾到胡须上的酒,嘟囔道:
「那么,我们可是在包围网的正中央咧。要怎么做?啮切丸。」
「这样反而正好,一网打尽。」
「是啊────说得没错。」
回答的不是冒险者。
冒险者们立刻握住剑、爪、弓、斧、锡杖,警戒起来。
声音来自像条破布般掉在地上的黑色外套底下。
那东西有如伸长的影子,瞬间膨胀,站了起来。
哥布林杀手马上举起短剑────
「『吞噬生的乃命之业,吞噬命的乃死之腭』。」
「呜、啊……!?」
在那之前,马玲姬就跪倒在地。
「……喂!?」
银星号下意识呼唤她的名字,抱起她的身体。
「呜……唔,我……没、事……」
马玲姬坚强地回答,想要站起来,双腿却使不出力,瑟瑟发抖。
刚才溅到她身上的血逐渐干燥,少女的脸色────苍白到暗红色的血液看起来是鲜红的。
「这是……」
是诅咒那类的。女神官感觉到后颈附近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
「那是什么……!?」
「原来如此,是『吸命(Vital Drain)』的法术吗……!」
妖精弓手大声呐喊,蜥蜴僧侣接着咆哮。
「吸命(Vital Drain)」。将他人的生命据为己用,死灵占卜师使用的咒术之一。
本来是用来传承生命,解放受囚的年轻狮子,让他们迈向未来,赞颂生命的法术。
然而────这不一样。濒死之人夺走了年轻人的生命。
「该死的邪教徒……!」矿人道士怒骂道。「不死身的真相就是这个吗!」
「……耗费百年仍然一事无成之人的生命,用来给我做为永生的基石更有意义。」
外套不再是影子,恢复成了明确的人形,魔法师的姿态。
这副模样,万万想不到不久前他的身体才被砍成两半。
他愤怒地从拿着法杖的手上拔出箭矢,将其折断扔在地上。
「虽然计画被打乱了……能取得更加年轻的马人,甚至上森人的生命,实属幸运。」
魔法师像要炫耀似地掀开外套。
女神官忍不住发出悲鸣。
那里长着脸。
人类────凡人、森人、矿人、圃人、兽人、暗人(Dark Elf),种族各异────的脸。
男女老少,各种人脸贴在魔法师的身躯上蠕动。
明显是凭借邪术唤来的恶魔、魔神之力创造的邪恶景象。
不仅如此,那些脸还活着────被迫活着。
仅仅是为了提供这个男人生命而活。
一旦直觉性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会失去理智也是无可奈何。
马玲姬面无血色,彷佛随时会昏倒,紧紧抓住身旁的银星号。
因为她想到,自己不久后也会变成那样。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谢了。看你这副寒酸样,倒还算挺有本事。」
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
他没兴趣,也不认为被骂寒酸的人是自己。
只是在自己的口袋里寻找。
────口袋里有什么?
暴风雪之中,圃人在雪洞深处笑着。
自己的装备。伙伴────伙伴的法术。当下的状况。敌人的战力。
例如,没错,刚才这名魔法师说了什么?
他说,「虽然不知道你是谁」。
魔法师不认识自己,意即────
────那件事他也一概不知。
哥布林杀手念念有词。
「有名确实方便。」
至今以来他从未多加留意,不过确实挺有用的。
他迅速在脑中制定计画,简短下令。
「刚才那个还有剩吧?」
「咦,喔……」
听见这没头没尾的问题,矿人道士将手伸进装满触媒的袋子里摸索,瞪大眼睛。
他接着露出的笑容,宛如准备要恶作剧的顽童。
「……噢,原来如此。」
看见矿人道士的反应,蜥蜴僧侣露出来的,肯定也是蜥蜴人准备恶作剧时的表情。
「小鬼杀手兄可有计策?」
「有。」
哥布林杀手断言道。
「随时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