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畏惧冰冷的死亡,汝已是没有生命的肉块』!」
先攻的是不死的────自称不死的魔法师。
他的法杖一闪,掷出带来死亡的闪电,冒险者们立刻散开。
这是「火球」的基本对策,却会变得难以互相支援。并非万能。
再说,面对攻击范围涵盖整个局面(Scene)的魔法,这么做也没有意义。
「怎么办!?」
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身旁擦过,妖精弓手(Elf)的长耳微微一震。
她飞快从山顶向下跳了一层,躲在遮蔽物后面────那个地方却称不上安全。
她敏锐的耳朵,听见小鬼慢慢从下方爬上菸草岩的声音。
「GOROGGBB!」
「没你的事啦……!!」
前方的一只企图抓住她的脚踝,上森人(High Elf)优雅地将其踢落。
那只小鬼于山坡上弹跳,身体扭曲,不断往下滑,危机却并未解除。
一只、两只,抵达山顶的小鬼,想必会愈来愈多。
因此,妖精弓手没有吝于使用所剩无几的箭矢,朝下方击发。
「能用来处理那家伙的时间可不多!」
毕竟────妖精弓手没有出声,只是往遮蔽物后方看了一眼。
「怎么了?冒险者啊。看来你们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厉害。」
魔法师得意洋洋,在他身上蠕动的脸孔,生命的数量────当然不是根本上的问题。
问题是那家伙伸向马玲姬(Baghatur),束缚住她的诅咒。
────如果杀了那家伙,那孩子也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即使选择逃跑,诅咒说不定会一直缠着她,直到夺走她的性命。
话虽如此────她不认为他们被逼入绝境了。
欧尔克博格说他有计策,那他应该会做点什么。
而且────
「……我会,想办法!」
深受那名乖僻男子的荼毒,自己最好的朋友大声说道。
女神官的身影位在远处的岩块后面,陪伴搀扶着马玲姬的银星号。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雅克塔(投射)』!」
骇人瘴气擦身而过,她吓得惊呼,却并不害怕。
她紧盯着面无血色,呼吸急促的马玲姬的脸。
身上沾满黑血,呼吸也断断续续。此时此刻,她的生命肯定仍在流失。
「……有办法……救她吗……?」
银星号握紧马人(Kentauros)的小手,无助地望向女神官的脸。
那诚恳的视线,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女神官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颤抖。
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如果在场的是比自己更优秀的人,该有多好啊。
可是,只有她。有她在。
────那么,就该由我去做……!
「交给冒险者(Adventurer)吧……!」
女神官放声呐喊。彷佛要向天地神明祈祷,将自己的声音传达给那个人。
她凝视正面,做好觉悟。
「────请给我一些时间!」
「行。」
在远处躲避攻击的哥布林杀手立即回答。
「时机交给你判断。」
「是!!」
既然如此,只要把哥布林压制住即可。他的思考模式很简单。
哥布林杀手踢落脚下的一块石头,观察它滚下去的过程。
不,不到观察的地步。仅仅是确认。
「GROGB!?!?」
「GOB!?GOBBGRBG!?!?」
可以确定,石头会撞到其他石头,产生连锁反应,将几只小鬼牵连进去。
他已经看清,蜂拥而至的哥布林中没有施法者。
若那名魔法师有点脑袋,就不会使唤其他会用法术的小鬼。
────光是会用法术,小鬼就会觉得自己的地位与之相同。
比之前那个暗人(Dark Elf)(应该是,他不记得了)聪明多了。
无所欲为的哥布林绝对不强,却是最麻烦的。
只要处理掉他们,剩下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
「随便丢几颗石头下去,阻止哥布林。」
「这种粗活就该轮到矿人(Dwarf)和蜥蜴人(Lizardman)上工啰。」
「贫僧和术师兄理应是施法者呐。」
矿人道士(Dwarf)却干劲十足地卷起袖子,挥动手斧砍碎岩石。
蜥蜴僧侣(Lizardman)一把将碎石抱起来扔出去────
「GOGBBGB!?!?」
「GRGG!!GOGB!?」
有的被砸中,有的被压扁,有的明明没有危险却急着闪躲,小鬼纷纷坠落。
敏捷地避开石头的小鬼,则被描绘出不合常理的轨道的木芽箭射中。
跟爬上来的哥布林比起来,这点数量不值一提,但确实争取到了时间。
可是,这样就好。
因为女神官向伙伴提出的要求,正是争取时间。
「竟然想解除我的诅咒,真敢说大话啊,小丫头。」
黑衣魔法师从容不迫地看着全力奋战的冒险者。
差不多十五岁吧。年轻女孩所说的话,刺激到了他的矜持。
────不过,因此动怒未免太没度量。
曾经感受过的冰冷死亡,帮助升温的大脑冷静下来。
万一她真的解开诅咒────喔喔,那真是太棒了。
受到地母神宠爱的少女,拿去当小鬼的孕母实在浪费。
让她跟上森人一样为我所用也未尝不可。魔法师笑了。
────若她无法理解,就去给小鬼玩吧。
顶多撑一两晚吧。既然派不上用场,这种用法最适合她。
「……行,你就试试看吧。我不妨碍你。」
所以,魔法师将法杖指向从遮蔽物后面出现的寒酸男。
没错,寒酸男。据说在恶名昭彰的地下迷宫也会出没的家伙。
然而,来自铁盔下方的视线并没有把面前的魔法师看在眼里。
彷佛把他当成路边的石头────
────令人不快。
每个人都这样看待他,嘲笑他是没有价值的愚蠢小鬼。
但现在又如何?他将那些人通通踩在脚底,存在于此。
获得不死的不是那些愚昧无知的家伙,而是他。
「『沙吉塔(箭)……印夫拉玛拉耶(点火)……拉迪乌斯(射出)』!!」
激昂的感情直接转化成真言,从魔法师的手杖前端迸发。
哥布林杀手奔跑着掷出杂物袋里的石块。
「别以为这种小伎俩还会管用!」
他没有这么想。不过催泪弹的粉末能遮蔽视线,这样就够了。
催泪弹在空中撞上邪炎之箭,炸裂开来,洒出暗红色粉末。
闪电命中哥布林杀手前一刻还在的位置,击碎岩石。
因而飘到空中的沙粒及尘土,也成了哥布林杀手的助力。
他混进烟雾之中,用空荡荡的左手抓住那东西。
收在新买的刀鞘中,奇形怪状的飞刀。
虽然不太清楚他是何许人物,对上知名的魔法师,就该打出王牌。
────毕竟价格有差。
从左侧由下往上投掷的飞刀,划出巨大的抛物线袭向魔法师。
这一咬曾经再三拯救他脱离困境,拥有绝大的威力。
「『玛格那(魔法)……诺笃斯(收束)……法基欧(产生)』!!」
然而,还是无法突破神秘的障壁「力场(Force Field)」。
────足够了。
抵销了敌人的一个法术。是符合期望的成果,无法造成伤害并非武器的问题。
他拉扯绳子收回飞刀,拔足狂奔。
例如用刺炼(Spike Chain)吓阻敌人后,迅速补上一击。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做得到那种高手般的技术。
「怎么?结果还是只能四处逃窜嘛……!」
魔法师似乎在嚷嚷什么,哥布林杀手毫不关心。
本来就没必要听敌人说话。
────用凡人(Hume)的语言大叫的小鬼萨满。
哥布林杀手判断,这个人跟那没什么两样。
既然如此,就算是自己也能争取时间。而只要争取到时间。
────能干的冒险者自有办法。
§
「嘶……呼……」
女神官也将那些无关之事抛诸脑后。
对现在的她来说,四面八方只有晨光及正在受苦的朋友。
平坦的胸膛上下起伏,将黎明的空气吸入肺部,缓缓吐出。
接受充斥世界的神气,令其在体内循环、汇聚。
「呜……呜……」
女神官轻轻抚摸马玲姬被黑血玷污的脸颊,阖上双眼。
────幸好不是第一次。
不对,不好说。第一次的时候,她或许有做到清空思绪。
现在────有点不安。会不受控制地去想,自己办得到吗?
那不是对众神的不信,而是对自身的不信。
────同时也是对地母神的不信。
是对「神绝对会听见我的声音」这个信仰抱持的疑惑。
────啊,不行,不可以。
不能像这样胡思乱想。
杂念绝对不会消失。因此意识到杂念后,就要回到原点。
保护、治愈、拯救。她配合呼吸,反覆朗诵这三句圣言。反覆朗诵。
一有杂念浮现脑海,就再回到原点。如此重复。再三循环。
在这个过程中,思绪豁然开朗的瞬间突然降临。灵魂激昂。
────没问题的。
地母神很温柔。而且,那个人在努力。
────而自己是冒险者。
女神官祈祷着。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洁净我等的污秽』!!」
没有神明会不回应祈祷者(Prayer)的祈祷。
天上的棋手(Prayer)们,不会背叛祈祷者(Prayer)。
只要祈祷者(Prayer)在冒险的路上,棋手(Prayer)一直都在他们身边。
尽管绝对无法保证胜利,「宿命」与「偶然」的骰子必定会掷出。
因此。
女神官曾经犯下错误,之后却带来救赎的祝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听见虔诚信徒的愿望,引发「净化(Purify)」的神迹。
「呜、啊……」
湿润的触感滑过脸颊,马玲姬为它带来的舒适感眨了好几下眼。
用指尖轻触,那东西在晨光下绽放金光。
是水。
她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清澈、透明、洁净的水。
充满邪恶诅咒的血,已经不存在于这片大地上。
既然如此,以那些血为媒介的诅咒,自然也会随之消失。
────幸好还没完全干掉。
假如血已经干掉了,想必不会这么顺利。
「这是……?」
「……地母神很厉害的。」
女神官放下心中的那块大石,微笑着说:
「我不是说过吗?」
这样神迹的次数就用完了。剩下能做的,只有凭一己之力做得到的事。
因此,她收敛却骄傲地挺起胸膛呐喊:
「────趁现在……!!」
§
「莫非……!」
魔法师为忽然降临于身上的异状呻吟出声。
那个小丫头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难道她解除了他的诅咒?
怎么可能。他认为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不然────那种傲慢的想法就不会闪过脑海了吧。
────管他的!
他想到借由魔神之力埋进体内的众多生命。
区区一条命。只不过是一辈子而已。那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
然而,不死魔法师还没念咒,哥布林杀手就采取行动了。
他的右手一闪,古冢剑划破天空。
不晓得从哪翻出来的那把剑,原本是由小鬼使用,但它确实称得上武器。
术师的注意力中断,魔法屏障消失后,即可充分发挥本领。
「……嘎!?」
腐朽的锈剑刺进魔法师胸前,他的上半身用力向后仰去。
当然没死。
这可不是古代人为了杀死黑骑士而锻造的剑。
即使刺中了他,维系生命的魔法也不会解除。
他吐着血,生命之火消失,依然站了起来。
然而────
「『妖精啊妖精,把你忘记的东西还给你。钱你自个儿留着,快快赐我好运』!」
矿人道士扔出的壶里溢出无限的油,不让他得逞。
妖精忘记的东西,与现世利益无关的香油,像大海似地舔遍山顶。
「唔喔,喔……喔……!」
滑倒,跌倒,摔倒。
魔法师在油浪中挥动四肢,因强烈的屈辱破口大骂:
「这种儿戏……!!」
他想拔出刺在胸膛的剑,手却滑了开来。身体是滑的。站不起来。
光是握紧手杖以免弄掉,就竭尽全力。
────不过,可是,那又如何?
他并未丧命。因为油而滑倒了,然后呢?那又如何────
「『喔喔,高尚而惑人的雷龙(Brontos)啊,请赐予我万人力』!!」
魔法师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可畏的龙。
蜥蜴人将父祖的力量赐予的怪力发挥至极限,于地面狂奔。
「咿咿咿咿咿呀啊啊!!!」
双脚的爪子穿过油膜,抓住岩石,稳稳将身体送向前方。
一直线。魔法师发现自己位在他前进的路线上,放声大叫。
是咒文,是诅咒,还是单纯的怒骂?或者没有意义?
无论如何,冒险者都没有听见。
下一刻,凝聚全身的力量及速度的尾巴,敲碎他的下巴。
「────……!?!?!?」
魔法师飞向空中。
被油浪冲走,撞上菸草岩的岩壁。
发不出声音,再怎么挣扎都没意义。
如果他在途中────拔出剑刺进岩石,应该有办法停下。
然而,附着在全身的油不允许他这么做。
每一次与岩山的碰撞,都会导致骨头断裂,内脏破裂,身上的肉被削下。
过了近乎永恒的时间────他才摔在四方世界的大地上。
§
「唔,看似还活着。」
「比想像中更顽强。」
下方。
魔法师化为渗入地面的黑色污渍,蜥蜴僧侣和小鬼杀手看着这幅景象说道。
即使是不死身,全身的骨头及肌肉都粉碎殆尽,也没办法轻易起身。
────不死身和食人鬼(Ogre)(应该是叫这名字)不一样啊。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世上果然充满未知之事。
「没办法,毕竟不死身的谜团尚未解开。」
矿人道士用手指将金币弹向空中。
亮晶晶的金币于空中转了圈,在掉进油海的同时染上黑色。
地面的油跟魔法一样瞬间消失,只剩一小块无用的金属片。
「顺便说一下,事情还没解决哩。」
没错。
「GROGB!GBBOGBRG!!」
「GOGGBRGBBGR!!」
负责引发落石的两人停下了动作,小鬼不再受到阻碍。
那些家伙在想,白痴才会被零星击发的箭射中。
「真是够了,结果这次又是哥布林!」
妖精弓手大叫着拉弓,转眼间射出三箭。她会这么哀怨再正常不过。
小鬼群如同涌向掉在地上的点心的蚂蚁。
坠落的魔法师仍在蠕动着生存。
时间是冒险者的敌人。
终点一分一秒逼近。光是思考,就会愈来愈接近死亡。
────无所谓。
跟活着一样。
女神官和银星号一起从两侧支撑马玲姬,点头。
既然如此,只能尽己所能,把做得到的事做好。
太阳从棋盘边缘完全露了出来,照耀四方。
这里是冢山,周围有一群小鬼,岩石,刚才的攻击。我方占地利优势。
────哥布林杀手先生会怎么做?
啊,那么,一定是。
「────弄垮吧!」
哥布林杀手果断回答。
「就这么办。」
§
妖精弓手默默仰天长叹。地母神正在掩面,所以她这么做一点意义都没有。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啊,没有,那个,我当然知道这里是重要的冢山!」
女神官不晓得如何理解她的叹息,急忙说明。
「可是这块圣域已经遭到玷污,就算想净化,以我一个人的力量……」
神迹也用完了,做为神官的技术也不够成熟。
换成六英雄(All Stars)之一的剑之圣女,倒是另当别论。
但这个瞬间,不可能请她来到这里加以净化。
「而且,那个,我还没有想到要怎么弄垮它……」
「由我来想。」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
不如说,这句话等于在暗示他的脑中已经有想法了。
冒险者很清楚这男人会干出什么好事。
「不过,是否不能弄垮?」
「咱们不清楚马人的信仰……」
矿人道士豪迈地喝下所剩无几的酒润喉。
现
在是关键时刻,余力和酒都不能省。
「两位公主意下如何?」
「直接重新盖一个比较轻松,我觉得不错。」
银星号带着以苦笑来说过于模糊、又不像什么都没在想的清爽表情说道。
「可是────」
她用手为靠在旁边的年幼马人少女梳理头发。
脸色比刚才好一些的少女,疑惑地抬头望着银星号。
「……公主殿下?」
「我已经离开这里了。该由活在草原上的你决定。」
「……………………」
马玲姬没有立即回答。
她咬住下唇,双唇紧闭,看向说不清是大地还是天空的地方。
小鬼的叫声紧逼而来。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将这一切带走的风。
风在吹。
在黎明的天空下,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吹着。
────啊啊。
公主殿下不打算回来了。
那就是答案。那么,自己现在该做出的决定是────
「……拜托你们了。」
答案直截了当。马玲姬诚恳地看着女神官────哥布林杀手。
廉价、断角的铁盔。底下是什么样的表情,仍旧不得而知。
不过……自己的意志确实传达到了。
不知为何,有这样的感觉。
「好。」铁盔干脆地上下移动。「那就弄垮。」
他以毫无起伏的语气,平淡地说出迅速在脑中制定好的计画。
妖精弓手听了垂下长耳,女神官点头表示理解。
银星号及马玲姬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
「贫僧也还留有法术,可以配合。」
感觉到斗争的气息,蜥蜴人武僧喜孜孜地扭动尾巴,伸长长脖子。
既然他这么有干劲,矿人道士也专心动起歪脑筋。
「我也该加把劲啰。要是山垮了把咱们牵连进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三个人的知识量足以与知识神匹敌,但这三个人俨然是三个顽童。
────俗话说,三个坏小孩连死神都赶得走……
「就是因为你也不阻止,这孩子才会被欧尔克博格荼毒……」
「我、我没有被荼毒啦……!」
妖精弓手心疼地抱紧她,女神官用微弱的声音抗议。
在战场的正中央,这五个人却乐在其中的样子。
那就是冒险者吗?这就是冒险吗?
马玲姬眨眨眼。
────是吗?
确实是草原没有的东西。
§
「我说,不可能办得到吧……!?」
马玲姬手握绑在山顶的一块岩石上的绳索,发出近似悲鸣的声音。
出门时别忘记带。钩绳牢牢缠在石头上,跟伙伴们系在一起。
女神官拉了下绳结确认有无绑紧,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如果逞强或乱来就能赢,就用不着辛苦了……」
妖精弓手默默用手肘轻戳哥布林杀手的侧腹。
「唔。」
「拜托你教她正常一点的观念。虽然现在讲这些也来不及了。」
她散发一股怨气,哥布林杀手再度陷入沉思。
「那很正常吧?」
「是没错。」
我就知道。妖精弓手发出夹杂无奈、心死、亲昵的笑声,抓住绳索。
「那要不要对那孩子也说几句话?」
蜥蜴僧侣和矿人道士专注地做着准备。
前面是待在银星号旁边,神情焦虑的马玲姬。
理应是俘虏的银星号还比较有活力,真是神奇的画面。
哥布林杀手思考片刻,咕哝道。
「听说鹿办得到,马人不行吗?」
「……我就做给你看!」
马玲姬立刻龇牙咧嘴地大吼,彷佛在叫人不要瞧不起她。
用不着说明,他当然没有恶意,完全是纯粹的疑惑。
尽管如此,把马人和鹿人拿来比较,马人怎么可能受得了。
「哈哈哈!」
银星号发出十分愉快的笑声,握紧绳子。
「那我们得好好跑一趟才行。」
「啊,等等,公主殿下……!?」
「我也好几天没跑了。不先暖暖身子怎么行?」
她像个为第一次玩的游戏感到兴奋的孩子,女神官松了口气。
绳子没问题。大家都连接在一起。她们两个────
────她们两个看起来也不必担心……
确认过后,女神官向哥布林杀手点头。
「好。」
哥布林握住系在腰上的绳子,双腿施力。
「随时可以动手!」
矿人道士闻言,驱使短手短腿爬到岩石上。
如果是能供所有人爬上去的巨大岩石就好了,无奈事与愿违。
先不说身形魁梧的蜥蜴人,要连两位马人少女都容纳得下,实在不简单。
────那么,得靠现有的材料想点办法。
他一掌拍在巨岩上,喝下最后一滴酒。
「来啰,长鳞片的!」
队伍最后方,同样用绳子绑住身体的蜥蜴僧侣大吼一声。
「『沉眠于白垩层的诸位父祖啊,请以诸位所背负的时光之沉重,带走此物做为陪葬』!!」
山崩的声音与雷鸣相似。
几经风霜堆积成山的岩石,成为根基的那块巨石。
在蜥蜴僧侣的祝祷下,承受不住亘古时光的重量,开始崩解。
俨然是过于巨大的布丁被自身的重量压垮。
由大量石头盖成的菸草岩,朝四面八方崩塌。
岩石与岩石互相碰撞,出现裂痕,碎裂,滚落山坡。
若有人从远方看见这一幕,应该会觉得速度并不快。
然而,那是这块岩石的大小造成的错觉。
身在其中的人可不这么认为。
暴风般的岩块是可怕的大剑兼战锤。
一旦遭到吞噬,身体会四分五裂,绞成碎屑,不可能存活。
再加上速度这么快,哪有办法逃离────
「『土精(Gnome)唷土精,甩桶成圈,一甩再甩,甩够放手』!!」
然而,唯有用绳索与冒险者连接的那块巨石以异常的速度飞出去。
没错,飞出去。不是滚落,而是直线飞往正下方,彷佛在滑行。
「唔、哇、哇、哇、哇……!?」
女神官下意识用力抬脚挣扎,以踩住斜坡。
想当然耳,下方的地面也在逐渐崩塌。踩住岩石一蹬,像跳跃似的。
没错,用绳索跟巨岩绑在一起的冒险者们,降落速度也在矿人道士的控制下。
她费尽苦心避免帽子飞走,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站稳脚步上。
────这,还真是……!
比在雪山坐在应急雪橇上滑行时,以及踩着沙海鹞鱼(Sand Manta)的背移动时更刺激。
────说不定,会死……!?
正因为有这样的危机意识,才显得不可思议。
耳边的轻笑声,应该是出自看不见的妖精口中。
────啊啊,不过……
跟红龙和在水之都地下的冒险,还有最初的冒险比起来……
────……没那么可怕呢。
思及此,脸上不知为何绽放笑容。或许只是吓得嘴角抽搐就是了。
「大家……还好……吗……!?」
「我觉得欧尔克博格是大笨蛋……!」
看妖精弓手还有精神大叫,想必没事。
上森人的长耳连尾端都高高竖起,但她依然优雅地于斜坡冲刺。
女神官根本无法想像她狼狈摔倒的模样。
「唔、哇、喔、喔……喔……!?」
相对的,马玲姬只能用拼了命来形容。
她咬紧牙关,冲下陌生的岩地。
没人习惯这种情况。理所当然。
就算这样,还是得继续奔跑,因为停下来就会死。
而且,旁边有银星号和朋友在。
她察觉到女神官的视线,没空开口。
仅仅是目光交会,点头。对女神官来说,如此便足矣。
「前面有哥布林……!」
这时,银星号大叫道。
她在滚落的岩石前方,看见附着于斜坡上的绿影。
「还有好多……!」
哥布林杀手回答:
「不成问题!」
第一波接触的敌人,是碰巧在刚才的战斗中免于滑落的小鬼。
稍微往下滑了一些,武器却勾住斜坡,帮助他们停留在原地,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然而,等待小鬼的下场并不会因此改变。
「哼……!」
「GROORGB!?!?」
那只哥布林被与巨岩一同冲过来的小鬼杀手一脚踢落。
「GBBGR!?GBGBGRRROGB!?!?」
于斜坡上翻滚
,骨头断裂,肉被撕扯下来,很快就会断气。
而那只哥布林还不是最不幸的。
「GBBO!?」
「GOBOOB!?!?GBOGOBOGOB!?!?」
其他大量的哥布林,都成了从天而降的落石的牺牲品。
哥布林杀手一行人,已经连死前的惨叫都听不见。
震耳欲聋的雷鸣,盖过小鬼的叫声及肉与骨断裂、被辗碎的声音。
「就这样一口气滚到远方!」
又一只。小鬼杀手打倒紧抓着他不让他逃掉的小鬼,大吼道。
「下去后又被卷进去就没意义了!」
飞溅的沙粒频频击中铁盔再弹开。
森人或马人的耳朵,肯定听得见小石子发出的叩叩声。
女神官也隔着帽子感觉到碎石掉在上面带来的疼痛。她没有勇气抬头看。
「只要关心绳子就行!」矿人道士跟着大吼。「断掉就玩完了!!」
「是……!」
女神官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和其他人的声音都传不进耳中。
大家都在拼命。蹂躏小鬼,向前奔驰,只想着活下去。
她想到伙伴的平安。想到大家要一起回去。想到朋友。
因此────那名魔法师的存在,已经被女神官忘得一干二净。
§
「呃、啊……!!」
即使全身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被压成肉泥,不死魔法师的头衔仍未改变。
他在大地上挣扎着,试图将四肢的碎块接回去,痛苦不堪。
被巨人掐紧,使劲一捏,应该就能尝到这阵剧痛的滋味。
────该死的,冒险者……!!
跟自己天差地远,愚昧无知又无价值的混帐东西。
那种废物竟然妨碍伟大的自己,反将了他一军。
不可饶恕。绝对要报仇。
必须尽快把肉拼凑回去,接好骨头,重新站起。
这么一来────那几个小混混根本不值一提。
都到了这个地步,魔法师依然毫不反省自己。
跟他总是在其他人身上,寻找过去的自己受到嘲笑的理由一样。
某方面来说,这么做绝对没错。
世上有许多人会因为对方胸怀大志,就指着他嗤之以鼻。
不过────魔法师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所作所为。
不记得自己活到现在,践踏了多少人的愿望及希望。
他肯定从未思考过。因为他认为这是正常的。
那是傲慢,也是轻忽。
而他的目中无人,化为重量及数量足以令人失去意识的土沙。
「喔、啊啊、啊啊……!?!?」
魔法师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超乎寻常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碾碎即将拼凑回来的肉与骨。
身体一被辗碎,魔法师储存的生命就自动消耗,以治疗伤口,接着再度被岩石压垮。
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一口气都吐不出来。
不死并非无敌,也并非永恒,自己为什么没想到呢?
为何以不死为目标,然后就满足了?
这个四方世界可是有死之王,以及度过无尽的时间,连死亡这个概念都不复存在的古老生物啊。
也许,他可能有过往更高处迈进的机会。
然而就算他想思考,脑壳也被巨石击碎,脑浆四溅。
肉面蠕动着想恢复原状,如此便是极限。
存在于该处的────是已经连自己是什么人都搞不清楚的肉块。
§
回过神时,女神官发现自己身在笼罩四周的沙尘中。
脚踩在地面上。身体没受伤,没看见哥布林。其他人呢……?
「管他是什么不死身,只要埋起来,就再也不会出现。」
────找到了。
看见那个人若无其事地站着,女神官松了口气。
哥布林杀手毫发无伤。虽然满身尘土,还是一样脏兮兮的。
其他人亦然。
「跟小鬼不同。」
很好对付。
他简短补充道。
他的思绪,应该全跑到那些被压扁的小鬼身上了。
或是在想着要去讨伐逃走的小鬼和恶魔犬(Warg)。
矿人道士盘腿坐在岩石上,叹了口气,似乎在为见底的酒葫芦感到惋惜。
「百年或两百年过后,搞不好又会爬出来。」
「与我无关。」
「跟我倒是有关系。」
妖精弓手靠在石头上,「啊────啊────」叫了声,看着冢山的遗迹。
她露出无奈的微笑轻轻耸肩。
「真是的,本来明明是要拯救马人公主,最后又变成剿灭哥布林。」
如同数日前的预感,她夸张地叹了一大口气。
「……被龙抓走是不是比较好?」
银星号的表情相当认真,妖精弓手笑道:「拜托不要。」
────原来如此。
所谓的公主确实是那样。自由奔放,随心所欲,如风一般。
女神官和马玲姬四目相交。
她觉得自己理解了存在于她和银星号之间的某种联系。
跟连接自己和妖精弓手的类似────
「……石头又要重堆了。」
讲完这句话,马玲姬笑了。
彷佛有一阵风吹来,摆脱至今以来令她如此紧绷的事物的笑容。
她天生就能展露的自然微笑。
「很多马人和旅人会经过这里,之后还会盖出一座冢山的。」
「要不要立石碑?」
女神官轻笑着开了句玩笑。
「写着『这里封印着邪恶的魔法师,请小心』……之类的。」
「然后于一百年后,出现心术不正的不信邪之人,认为这是迷信将冢山挖开,使其复活。」
蜥蜴僧侣愉悦地开着不好笑的玩笑,露出利牙。
他悠闲地着手解开绳子,妖精弓手跑了过去。
「我帮你。」
有些事比起蜥蜴人的利爪,上森人纤细的手指能做得更好。
「凡人就是这样。」
「难怪四方世界到处都是冒险的种子。」
身为凡人的女神官只得苦笑。
「无妨。」
哥布林杀手却像在祈愿、祈祷似地小声说道。
就算是一百年或两百年,抑或千年后的事。
倘若真的发生那种事,真的发生那样的灾害。到时就,到时的────
「冒险者(Adventurer)会处理。」
§
那一天,水之都的竞技场被欢呼声淹没。
曾经有位男爵夫人为了劝诫对百姓征收重税的领主,一丝不挂地游街。
也有她是马人的说法,总而言之,这是以她为名,值得纪念的重要比赛。
「虽然她是马人的这个说法,几乎没有可信度。」
女商人淘气地笑了。
「不过这不是史书,是祭典,大家想增进情谊,总要有个理由嘛。」
竞技场的观众席────其中最高级的贵宾席。
能够俯瞰整个赛场,附屋顶,有柔软的坐垫,能放松休息的空间。
有资格受邀的,当然只有女商人珍视的对象。
她将配合这一天开卖,用上帝的果实(Cacao)做成的糖果递给众人。
「再加上今天是────」
「……银星号重返赛场的日子嘛。」
妖精弓手道谢后拿起褐色的糖果,扔进嘴巴。
从舌头到整个耳朵都为之麻痹的甜,以及淡淡的苦味瞬间扩散开来。
跟森林里的果实不能比。吃起来根本是砂糖,有股魔力。
妖精弓手抖动身子,忍不住吁出一口气。
「……好厉害。」
「唔。」
声音来自于正好拿起糖果的马玲姬。
她仔细观察准备吃下去的糖果,垂下头上的耳朵。
「这个糖果吗?」
「你的公主殿下。糖果也是啦。」
听见后面那句话,马玲姬提心吊胆地将糖果含入口中。
她立刻竖起双耳────看来也尝到了暴力的甜味。
尾巴连末端都绷得紧紧的,花了短短几秒钟放松下来。
她陶醉地吐气……望向远方。
「嗯,公主殿下……应该很厉害吧。」
视线前方是填满观众席的广大群众。
数位马人跑者认真地于赛场上奔驰,做为开场表演。
欢呼声震耳欲聋。少女们使出全力,如同疾风向前冲刺。
有胜者,也有败者。在正式的战场上,这是必然的。
不过────所有人都受到观众的祝福,受到称赞,得到荣誉。
能聚集这么多人的────正是名为银星号的公主。
就算花上一辈子────自己肯定做不到。
「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妖
精弓手忽然询问,马玲姬将注意力从思绪之海拉回来。
「这个嘛。」
她喃喃说道────其实答案早就决定了。
「我想回草原去。不对,得先跟姊姊报告。可能会挨骂就是了。」
她苦笑着说,妖精弓手发自内心表示赞同。
「姊姊就是那样。」
「感谢归感谢,真的很令人困扰。」
两人纷纷点头,目光交会,然后笑出声来。
────对了。
女商人现在才想到,她是森人皇后的妹妹。
她没有忘记,可是不知为何,她给她的感觉比较接近朋友。
或者说────虽然她们只一起冒险了一、两次,而且也不是多正式的冒险……
────旅伴。
可以这样称呼她吗?
女商人把手放在形状姣好的胸前,以掩饰害羞,刻意做出安心的动作。
「这起事件也顺利解决了,真是万幸。」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因为对于跟比赛有关的人来说,事关重大。
自己赞助的马人未必不会遭受波及。
更何况,万一这是企图影响赛局的阴谋────
────幸好不是。
比赛发生不吉之事,会影响损益。
损益会影响跑者、马人的价值,会影响热衷于此的人们的兴致。
自古以来,大多数的人都会因为没有利益,认定某些事物是无用、无价值的。
这一点,女商人再清楚不过。
听说要前来调查的咨询侦探,也很满意事件的结局。
光是接获简单的事件报告,他就表示「正义得到伸张」。
────既然那名魔法师最后被封印了。
是否可以当成杀死教官的犯人也已经落网?
「这样算是……圆满解决了吧。」
女商人彷佛在重新确认一遍,眯起眼睛。
舒适的风夹杂在弥漫竞技场的热气中吹来。
那阵风绕着圈扬长而去,像在为观众的情绪及兴奋感到喜悦。
「到头来,我对于城市、这种比赛、冒险……都不太瞭解。」
马玲姬嘟囔道。
「不知道你们为何如此着迷,姊姊和公主殿下为何要离开故乡。」
可是────
「这里应该有草原所没有的东西吧。」
「……是啊。」
「嗯……我也这么觉得。」
女商人和妖精弓手附和道。
想找到家里、故乡没有的东西────立志成为冒险者。
有失,也有得。
那些事物,无疑是维持现状无法获得的。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希望一辈子只顾着追求那些。
在马玲姬的人生中,这次的冒险是难得的经历。
她不是冒险者,绝非以冒险维生之人。
「不过────」马玲姬说:「我也找到了共通点。」
「是什么?」
「风。」
马玲姬望向朋友。望向朋友身后,观众席后面的辽阔苍穹。
望向拂过脸颊,牵起发丝,跳着舞离去的风。
「这里和故乡,都有风。」
所以很好。马玲姬笑了。
是在菸草岩展露过,完全放松下来的自然柔和笑容。
「所以,我要回去。而且姊姊和公主殿下,都不是永远不回来吧?」
为了到时能在吹着宜人微风的草原上迎接她们。
四方世界的天空都是相同的,风也一样。
既然有在故乡看不见的事物────也会有只能在故乡看见的事物。
「哎,每个人要走的路不一样。」
默默听着────专注在比赛和喝酒上────的矿人道士从旁抛出一句话。
他满足地将疑似刚中奖的马券收进怀中。
然后露出一口白牙。
「只要不走歪路,尽管抬头挺胸向前行。」
「是的。」
同意矿人道士这句话的,是女商人。
她不认为自己有走歪。
跌倒,受伤,握住别人的手,站起来,走到这一步。
因此才有现在────她相当满足。
「哎呀。」这时,妖精弓手凑向蜥蜴僧侣。「你还没吃吗?」
她的兴趣似乎从现在的对话,转移到了刚才的糖果上。
「对贫僧等人而言,这东西是用来提神的呐。」
「里面有加牛奶,跟起司差不多吧?」
「似是而非────唔,甘露,甘露。」
看来他挺喜欢的。
在这个贵宾席,即使是身材壮硕的蜥蜴僧侣和马人少女,依然能惬意地坐在一起。
妖精弓手也能好奇地四处张望。
而且────就算那名装扮奇特的冒险者在场,也可以不用顾虑外人的眼光。
「久等了。」
然而,贵宾席附带的侍者们会感到惊讶,也是无可奈何。
不如说他们能够维持镇定,只有表情有些微的变化,已经值得嘉许。
毕竟一名形似活铠甲(Living Mail)的男人,突然从门后出现。
女商人忍不住苦笑,用肢体语言向他表示没关系。
「慢死了,欧尔克博格!」
「还没开始吧?」
「是没错。」
大声抱怨的妖精弓手鼓起脸颊。
哥布林杀手一副对话到此结束的态度,大剌剌地随便找了个位子坐。
「如何?」
女商人将杯子递给他,从酒壶里为他倒了杯葡萄酒,一面询问。
「她愿意给你吗?」
「她说要等到比赛完。」
简洁有力的回答。东西本身虽然称不上特别,那可是银星号的。
────应该很多人想要吧。
但如果这次真的有人有办法获得它,应该只有这几位冒险者。
「据说那是幸运的象征……我搞不太懂就是了。」
哥布林杀手跟喝水一样将酒一饮而尽。
被铁盔遮住的视线,究竟在注视何方?
他看起来在望着观众席发呆。
坐在那里的人们吆喝着,为马人疯狂,彷佛把她们当成英雄。
人们翘首盼望银星号的出现。
最后,他低声沉吟,静静点头,开口说道:
「看得出,那个公主很厉害。」
「嗯。」
马玲姬点头。
「嗯,没错……!」
公主殿下很厉害。她骄傲地说。
欢呼声刺入耳中。
又一场比赛结束,胜者诞生。
为胜者献上荣光,赞扬败者精采的表现吧。
因为在场的每位选手,都是竭尽全力在奔跑。
「你一个人来的吗?」
女商人面露疑惑。
「那孩子呢……?」
「喔。」
哥布林杀手点头。
「她说,要去确认回报委托时需要的情报。」
§
竞技场的巨大欢呼声热闹至极,在这个地方听起来却显得十分遥远。
通往赛场,设置于观众席下方的通道。
唯有还称不上胜者,也不是败者的人能踏进的地方。
阳光也照不进来,光源只有零星的烛火。
────简直像一座迷宫。
女神官脑中浮现这样的想法,接着噗哧一笑。
自己明明只挑战过一、两次迷宫。
不过,充满战斗的紧张感的气氛,确实与迷宫类似。
人们的声音如同浪涛声,从远方传来,回荡四周,而她身在其中。
美丽紧实的肉体上穿着鲜艳服装,荣耀的跑者。
额前有一束流星────是银星号。
面对重要的比赛,她仍然闭着眼,心不在焉的样子,而这绝非轻敌的表现。
俨然是尚未架上箭矢的弓。绷紧的弓弦。
因此────她非常犹豫该不该呼唤她。
「不好意思。我有想过要在比赛前来找你,还是等比完赛再说……」
独自留下的女神官,下定决心开口。
「但我还是觉得……最好先跟你说清楚。」
「……噢,嗯。」
银星号看着空中,眨了几下眼后才开口。
「没关系。比赛前大概比较好。肯定没错。」
女神官隐约猜到她的意思。
在这个前提下────
「我────」
「……我想了很多。」
她打断银星号说话。
银星号对于这个举动没有多说什么。
仅仅是表现出百无聊赖,或者不感兴趣的态度。
女神官毫不介意。她原本就不是来寻求答案的。
「说起来────」
那个人说过,掳人的马车夫与这起银星号失踪事件无关。
确实如此。
马车夫是以贩卖人口赚取利益为目的,把事情闹得这
么大没有意义。
用颜料盖住额前那颗流星的银星号,应该会立刻出现在其他地方的比赛上。
因为事情闹得太大,索性把银星号杀掉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不过────
「既然你还活着,就可以排除了。」
女神官竖起纤细的手指抵在唇上,思考着。
可是────这样还有一个问题。
杀死那名教官的,是不死的魔法师吗?
吸收死者的脸孔,夸耀不死之身的那个男人?
还是碰巧发现马人少女,未经思考就动手的小鬼干的?
────如果是哥布林杀的。
遗体不可能维持在看得出死者的状态。
因为是男人?这理由说不通。
女神官还记得那位令人怀念的战士凄惨的下场。
乐于虐待猎物,是小鬼的天性。
不管犯人是谁,都不可能留全尸。
那么────那么。
不是魔法师。不是小鬼。也不是马车夫。
既然如此────
「……在场的除了身亡的教官,只有一个人。」
「…………」
银星号没有马上回答。
只是看着脚边,跟即将闯入墓室的冒险者一样。
然后────像在叹息似地轻轻吐气。
「我有个朋友蹄子明明不舒服,却完全没表现出来,全心全意地奔跑着。」
她的脚步声如同闪电。听见这句话,女神官理解了。
是前几天在竞技场和养成所看到的那位美丽的马人跑者。
看见女神官的表情,银星号也轻轻点头。
「她的脚力很惊人,可是身体太壮了,马蹄似乎承受不住。」
「这……」
「但她还是没有停止奔跑。」
除了她以外,还有各式各样的跑者。
只想着全力奔跑,以胜利为目标的人。
纯粹喜欢跑步这件事的人。
一心求胜,无论如何都不肯认输的人。
银星号说着一位位与自己并驾齐驱,争夺第一名的跑者。
她的表情────如同想到以前的,以及现在的同伴的女神官。
「所以────」
银星号说道。所以────
「一想到大家,我就受不了她们为了赌博被拿去糟蹋。」
────恐怕,这就是那一晚发生的一切。
连不谙世事的女神官,都大概想像得到。
为钱所苦,因此想砍伤银星号的腿,以操纵比赛的结果。
看到她失踪时酿成的骚动,以及观众现在有多疯狂就知道。
她那只为了奔跑而历经锻炼的美丽四足,具有黄金的价值。
银星号看见女神官的表情,发现她全都明白了。
马人跑者露出淡漠的────领悟到自己不切实际的愿望无法成真的,心死的笑容。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女神官干脆地说:
「没怎么办呀?」
银星号睁大眼睛。高高竖起的耳朵晃了下,甩动尾巴。
一头雾水。没有比这更能表达这个意思的动作。
女神官缓缓摇头,骄傲地挺起平坦的胸膛回答:
「因为我是前来拯救马人公主,剿灭小鬼的冒险者。」
再说这不是推理,也没有证据,只是胡乱猜测。
没人知道疑似负债,企图搞鬼的教官,和银星号之间发生过的事。
换成据说身在王都的侦探,搞不好还会知道什么,不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倘若在至高神名下使用「看破(Sense Lie)」的神迹审问她,或许会被问罪。
可是────没错,可是。
女神官觉得不能让她闷在心里。
不能让她背负着那样的东西奔驰。
「然后,你是银星号。那女孩的公主殿下,这座竞技场的……跑者。」
将这名彷佛只为了奔跑而生的女性。
保护、治愈、拯救,是自己的使命。
而她的使命────
「我认为你该继续奔跑。」
「…………」
跟女神官走上冒险者这条路一样。
她选择在这个地方奔驰,永不停歇。
银星号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缓缓深呼吸。
然后用四足敲击地面,像是做好了什么觉悟。
「知道了。」她说。「我会继续跑下去。这样就行了吧?」
「是的。」
女神官点头。她觉得这样就行。
银星号的表情不再淡漠,眼中燃烧着火焰。
站上重要的战场,跟自己与伙伴一起踏进小鬼巢穴、遗迹深处的时候一样。
她即将与并肩奔驰的同伴们,共同面对千载难逢的关键比赛。
因此女神官为转过身去,骄傲、英勇地走向马场的银星号祈祷胜利────
「啊。」她忽然大声惊呼。
银星号也下意识停下脚步,发出马蹄声。她回过头,一脸困惑。
「还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那个……就是。」
女神官立刻羞红了脸。她支吾其词,思考着该说些什么。
啊啊,这样太不像样了。呃,可是先讲这个又没意义。
她羞得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抬起头。
「……可、可不可以也给我一个蹄铁……?」
银星号眨了下美丽的双眸。
「……好啊。」她露出微笑。「我会附上最大的幸运送给你。」
然后飒爽地迈步而出,朝着光辉灿烂的赛场。
女神官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吐气,转身小步跑走。
千万不能错过。早一分一秒也好,得尽快移动到观众席。
身后传来赞颂英雄入场,迫不及待的欢呼声,宛如远方的雷鸣────
§
「你吃了不少苦头的样子。」
「是啊。」
密友之斧亭。被长枪手大声嘲笑的重战士,撑着脸颊咳声叹气。
今晚,酒馆也因为众多醉客的关系热闹不已。不,或许比平常更加热闹。
毕竟身为招牌服务生之一的马人女侍,今天的笑容格外灿烂。
马蹄声也很轻快,经过重战士坐的圆桌前面时,甚至还对他抛媚眼。
看见重战士甩了甩手,长枪手奸笑着调侃他。
「难道其实不全是误会?」
「别这样,我跟你不同……」
「我的可不是误会。」
有什么好得意的?重战士撑着脸颊。
────不过,现在把门板翻过来,可是会跑出食尸鬼啊……
冒险者有时该勇敢踏进龙的洞窟,却不会立于危墙之下。
────而且,嗯……
────女孩子心情好是最重要的。
那位马人少女────马玲姬引起的骚动相当棘手。
但最后得到了解决,四方世界诞生一场冒险。
「神明居于天上。四方世界的冒险无穷无尽。世间依旧和平。」
「喔,挺有教养的嘛。」
「这几天我一直在看书,连冒险都没去。」
长枪手愉悦地拿他被女骑士狠狠教训过的狼狈样配酒。
他也刚结束一场冒险,麦酒喝起来特别美味。
魔女和柜台小姐也在场就更好了,话虽如此,他并没有瞧不起男人之间的酒宴的意思。
若要说他感到好奇的事,倒是有一件。
「那家伙呢?」
长枪手拎起烤熟的熏肉扔进口中,问话的时候配这吃正好。
「看那个马人女孩的反应,他已经回来了吧?」
「跟平常一样。」
重战士捏了撮盐巴撒在用油煮过的马铃薯上,油和盐无论何时都很美味。
「报告完就立刻回去了。」
「为什么……这家伙真冷淡。」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吧。」
重战士笑道。他笑着举起一只手,呼唤服务生。轻快的马蹄声伴随「来了────」的招呼声传来。
────按照惯例,请喝一杯酒是吧。
他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揪着他的脖子把他抓到这里。
「而且,那家伙的冒险故事大概就是那样。」
长枪手也耸了下肩膀,跟跑过来的马人女侍加点一杯麦酒,咕哝道。
「剿灭哥布林。」
「我想也是。」
§
「有哥布林。」
「原来如此?」
「骑狗的。」
「恶魔犬对吧。数量有多少呢?」
「应该有一整个氏族。」
「还有其他的吗?那个,除了哥布林以外。」
「我想想。」
「……」
「有魔法师。」
有什么好笑的?哥布林杀手怀着这个疑惑结束报告。
他疑惑的是柜台小姐的反应。她的笔尖比平常更加轻盈、活泼
地在羊皮纸上滑动。
坐在隔壁的职员神情错愕,她也没有发现。
哥布林杀手始终一如往常,缓慢、平淡地说出一字一句。
不过,事情并没有复杂到那个地步。
银星号────马人公主来到水之都,成为竞技场的跑者。
在城外被哥布林抓走。冒险者循着线索调查,除掉了哥布林。
然后救出银星号。
对他来说,这就是这起事件的全部。
「太好了。」
「嗯。」
柜台小姐微笑着说道,哥布林杀手正经八百地点头回应。
「被抓去当人质的女孩平安无事,值得庆幸。」
「我说的不是那个。」
不是那个意思。她刻意做出整理文件的动作,清了下嗓子。
「虽然一直在剿灭哥布林────」
────您最近看起来过得很开心。
哥布林杀手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离开冒险者公会,背对着摇来摇去的弹簧门,走在黄昏的街道上,依旧想不明白。
────开心吗?
谁?当然是自己。
柜台小姐也笑咪咪的────而他同样觉得这是件好事。
通往牧场的道路无论何时都长如千里,短如寸步。
这段距离,实在不够让迟钝愚蠢的自己整理好思绪。
「啊,你回来了────!!」
因此,她会像这样呼唤自己。
她似乎在把牛赶回牛舍────还是已经结束了?
整天都在挥汗工作的她,于夕阳下展露微笑,丝毫不见疲态。
她用力挥手,哥布林杀手点头回应。
「对,回来了。」
他跟平常一样,隔着牧场的围栏与小步跑过来的她并肩而行。
两人悠闲地走在路上,夕阳逐渐西斜,伸长的影子逃进了夜色中。
然而,也有与平常不同的事。
「唉唷唷……」
牧牛妹突发奇想,跳到围栏上。
她不是小孩子。整个人站在上面,使她踉跄了一下。
他迅速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在那之前牧牛妹就站稳脚步。
「以前明明很容易的说。嘿嘿。」
牧牛妹腼腆地搔着脸颊,把围栏的木桩当成踏脚石,踩着它前进。
哥布林杀手在旁边抬头看着比自己高上不少的她,一面前行。
────通通搞不清楚。
小时候自认为明白、自认做得到的事情,现在也一筹莫展。
人是会成长的────自己又成长了多少?
「怎么样?冒险顺利吗?」
「嗯。」
「是公主对吧?马人的……她没事吧?」
「嗯。」
「那就好。」
「是吗?」
「对呀。」
「是吗?」
牧牛妹于栅栏上大步行走,如同滑稽的小丑。
哥布林杀手突然想起杂物袋中的重量。
他没有忘记,只是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送给她。
────对付小鬼的时候,一直都是只要先发制人就行。
真令人头痛。
「咦?」这时,她微微歪头。「你有没有听见喀啷喀啷的声音?」
「唔……」
他乖乖停下脚步,在牧牛妹的注视下把手伸进杂物袋里摸索。
从中拿出的是────粗糙、散发淡淡银光、沉甸甸的蹄铁。
他将其递给牧牛妹,牧牛妹接过后眨了下眼睛,仔细观察蹄铁。
翻到背面,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银星号三个字。没听过的名字,日期是前几天。
唯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
「喔喔,好漂亮的蹄铁。」
这是他送的土产,里面蕴含他的心意。
「应该可以拿来驱邪。」
「谢谢你!」
回家后马上挂起来吧。
她默默决定,踩上下一根木桩,往旁边一看,他不在。
回过头────他还站在昏暗的影子中。
她知道铁盔底下的双眸正看着自己,彷佛在窥探她的反应。
「有个问题。」
他喃喃说道。
「看起来开心吗?」
「谁────?」
「我。」
牧牛妹没有立即回答。
她再度轻轻跳了下,站到木桩上。
平衡感不如小时候。
────一定是因为长大了。
既难为情,又讨厌,又高兴。
她随心所欲地轻轻摆动双手,以维持平衡,开口询问:
「开心吗?」
「这个,」他说。「不太明白。」
「那……嘿咻……」
牧牛妹在摔下来前把身体拉回来────好不容易在围栏上站稳。
「……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好事?」
「唔……」
哥布林杀手陷入沉思。
仔细一想还真不少。
在沙漠遭遇红龙。
尽管发生了许多意外,迷宫探险竞技应该算是圆满落幕了。
如愿去了北海。
成功救出马人公主。
还有……
「团队(Party)里面,」他至今依然不太习惯说出这个词。「不是有个地母神神官吗?」
「嗯,那孩子对吧?」
「嗯。」
廉价的铁盔上下摇晃,快断掉的盔缨随着晚风舞动。
「变得相当优秀,称得上独当一面的冒险者。」
和我不同。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自己是哥布林杀手────那女孩却以冒险者的身分踏踏实实地前进着。
就像这次的冒险。
「你……」
牧牛妹轻快地又跳过两、三根木桩,转过身,红发于空中飘扬。
「会寂寞吗?」
「怎么可能。」
哥布林杀手笑了。没错。他发出如同生锈铰链摩擦的声音,笑了。
「再好不过。」
然后,他向前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