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我从这天开始的黄金周怎么过,就是一直跪伏在地上。
在学校教室遇到障猫是五月三日,直到大型连假最后一天的五月七日星期日,也就是直到今天为止,我都是跪伏在地上度日。
投注心血努力跪伏。
以天数来说,整整五天。
以时数计算,虽然没办法给个明确的数字,不过大概是一百个小时左右。
就是这么久。
我不吃不喝,周六也没去上课,从身体到视线都是动也不动,中途从来没有抬起头,就象是雕刻成这个姿势的石像,跪伏在地上。
总之,这是常见的状况。
不是特别值得一提的事情,是任何人在人生当中都有过一两次的经历,总之我就是这样度过连假。
……我衷心希望黄金周过后,学校别要求我们交一篇休假心得的作文。
慢着,又不是小学,不可能会出这种作业。何况即使预先就出这种作业,我应该还是不会改变主意,依然以完全相同的姿势度过黄金周。
我在无人教室做出这种悲壮的决心,或许有人期待接下来会是我和障猫的壮烈战斗,不过请容我表示极度的歉意。很遗憾,我知道自己有几两重。
认知。
熟知。
即使障猫袭击他人宣泄压力之后,刚开始的凶暴个性多多少少稍微缓和,但身为「人类」的我,依然完全无法对抗那个家伙,丝毫没有胜算,这是自明之理。
连忍野都赢不了的对手,我不可能赢得了。
要是被杀死就完了。
我想为羽川而死——不过反过来说,如果不是为了羽川,我就不想死。
不想枉死。
不想白死。(注55)
真要说的话——我想猫死。
所以,袭击人的障猫与拯救人的忍野,正在城镇各处断续又持续展开阴阳师风格的异能战斗时,我全心全力全速全意跪伏在地上。
补充说明我跪伏的对象吧。
这也不是特别值得一提的事情,只要是结束发育期的男生,即使不是处于我这种状况,应该也曾经当成必经仪式像这样低头。对象则是——八岁的幼女。
注55 「白死」的日文是「犬死」。
八岁的幼女。
铁血、热血、冷血的吸血鬼。
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落魄至极剩下的残渣。
金发幼女的前吸血鬼。
所以现在的构图是这样的:在废弃补习班大楼四楼的某间教室里,我朝着面无表情抱膝而坐的吸血鬼幼女,做出很有男子气概的跪伏姿势。
…………
虽然这么说不太对,不过肯定是百分之百不会改编成动画的场面。
该怎么说呢?
总觉得没有任何构图,能比现在的构图更能让媒体断然放弃改编的念头——不对,要是这么说,我觉得从开头与妹妹互露内裤的那一段,就已经全部无法过关了。到时候整部动画都是黑画面。
「阿良良木老弟,你在做什么?」实际上,忍野也对我说过这种话。「话说在前面,如果你想拚命,或是觉得死掉也无妨,那你就错囉。我原本以为阿良良木老弟,已经在春假学习到这个道理了。」
而且语气听起来非常普通,没有那个家伙会有的挖苦或讽剌,轻佻轻浮的感觉也
不强烈,只有微微透露出来的程度。
虽然这么说,不过忍野这五天只对我说过这段话。忍野似乎每和障猫打过一次,就会回到这栋废弃大楼疗养身体(想到他每次休息做好准备就立刻外出,那个家伙应该也是几乎不眠不休吃败仗吧),但他察觉我的意图之后,就没有多说什么了,甚至在经过我身后的时候也不发一语。
吸血鬼幼女原本就是不发一语。
我也——不发一语。
无论对忍野,或是对吸血鬼幼女,坚持不发一语——我不可能开得了口。
何况我摆出这个姿势,并不是在恳求什么。我无法坚称自己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不过实际上,我是基于谢罪的意义跪伏在地上。
事到如今还这么做,对不起。
事到如今还想拜托你,对不起。
我诚心诚意道歉。
发自真心。说真的,我居然还有脸做出这么厚脸皮的举动,难怪忍野会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干脆希望就这样以脸摩擦地面,把我的整张脸磨掉。
我明白。
我正在做什么样的事情——我非常明白。
这样多么自以为是。
这样多么自我中心。
这样多么自我满足——我都明白。
然而忍野只是无可奈何不发一语,并没有试图阻止我的行径。
或许这是他这种平衡维护者的价值观,或许是稍微感受到我的想法。
或许是和我有所共鸣。
……慢着,终究不会是这样。
既然我单纯是要自己救自己,那他就没道理也没义务阻止我。肯定只是如此。
不过忍野,请你明白一件事。
我绝对不是希望你能共鸣甚至同意,不过至少希望你不要误会一件事。
象是羽川那样——象是羽川遵循的戒律那样,愿意为了朋友而死的行径,我做不到。我没办法以如此高节的情操牺牲自己。
我只是抱持着一项任性的欲望。想为羽川而死的欲望。
我——欲求不满。
不是觉得该做,也不是觉得非做不可——只是想做。
就这样。
我宛如贴在地面静止不动的状况,在五月七日太阳完全西沉之后出现变化。和我一样在五天象是化石一样,动也不动接受我伏跪致意的吸血鬼幼女,忽然毫无前兆站起来,赤脚踩住我的后脑杓。
哎,这也是常有的事。
不分性别,任何人在漫长的人生之中,都会有这种幼女踩住脑袋的经验。如果各位读者还没有这种经验,那就是今后会有。
被妹妹踩、被猫踩、被鬼踩。
人生就是要如此多采多姿。
吸血鬼幼女的脚离开我的后脑杓,随即就这样再度出脚,象是要捞起我的脸一样,把我的头往上踢。
我不由得维持着伏跪的姿势整个翻过来——感觉自己象是四脚朝天的乌龟。
背部重摔在地上。
这五天以来,我从未变化的姿势——这样的均衡终于瓦解。
被幼女踹飞。
虽然相当强词夺理,不过这也并非不会发生的事情。相较于开天辟地的大霹雳,这也称得上是常见的事情。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并非如此。
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绝后。
并非好事。
「…………!」
我不屈不挠,为了继续做出跪伏姿势而立刻起身,但我看到吸血鬼幼女站直身体,将嘴巴张得大大的,还把舌头伸长到极限——就象是维持传统表演风格的魔术师,从喉咙深处抽出一把日本刀。
一把——长长的日本刀。
很明显比现在吸血鬼幼女的身高还长。
应该归类为大太刀。
我只看过一次。只有在春假看过这把刀一次。
刃下心。
心——位于刃之下。
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的称号由来,最强的她唯一破例会拿在手上使用的「武器」——
妖刀「心渡」。
别名「怪异杀手」——没有刀鞘。
不需要刀鞘。
注定要永无止尽劈斩怪异的刀,不需要这种容器——
「!」
对她来说,这把妖刀宛如自己身分的证明,也是无可取代的回忆。吸血鬼幼女把这样的刀,当成普通木棍扔向我的胸口。
我没办法以双手恭敬接下。
只能象是在耍笨拙的把戏,好不容易才抱在怀里,幸好没有掉到地上。
我松一口气抬头一看,吸血鬼幼女已经恢复为原本的姿势了。
面无表情抱膝而坐。
…………
这么说来,我错失机会没看到她踩我以及踢我时的表情。因为我一直凝视着地板,所以是理所当然。
而且她在取出妖刀的时候,也不可能露出其他表情。
总之,我想象得到。
应该就是轻蔑或侮蔑之类的表情。
反正是这种表情。
至少——不会是春假那种慑人的笑容。
即使是再怎么滑稽,再怎么值得一笑,吸血鬼幼女也不可能对我投以笑容。
现在这种状况更不用说。
即使如此,我还是再度对她——宛如致k最深的谢意——跪伏在地上。
「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此时。
就在这个时候,宛如抓准时机——宛如看透时机。
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称不上久违的,怀念的声音。
转身一看,站在我身后的人,当然是忍野咩咩。
「阿良良
木老弟,你那个姿势是错的。」
「啊?」
「你那样是茶道的座礼,你再怎么礼貌求人也没用吧?哈哈!」
忍野快活大笑。
不过他的夏威夷衫,再度满是抓破的痕迹——而且是至今最严重,象是同时对付一百只猫的凄惨模样。
明明不是能够露出笑容的状况。
「啊~因为我是参考某个茶道社国中生的姿势……或许是我记错了。」
「你曾经让茶道社国中生向你下跪低头?这种癖好真危险。」
「我并不是喜欢才这么做。」我如此说着。「何况比起叫人下跪,我比较喜欢自己下跪。这五天过得好充实。」
「哼,所以就得到妖刀『心渡』?真是了不起……吸血鬼小妹会改变心意,也令我大感意外。总之,就让我恭喜你一声吧。」
忍野如此说着。
但是听起来并没有祝福的感觉。
完全没有。
但即使如此,他应该不是随口说说。就我所见,他确实处于束手无策的状态。
忍野已经不会以专家身分,把我所做,我想做的事情——当成妨碍了。
绝对不会。
「班长妹的双亲……」忍野以无关紧要的语气如此说着。「已经出院了。」
「咦!这样啊……」
我感到惊讶。
当时他们衰弱成那样,我原本以为还要很久才会清醒……慢着,但是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换句话说,他们将再度回到——没有羽川房间的那个家。
这代表着一件事实。如果障猫再度回去换衣服,并且撞见他们……
「然后,我有稍微和这对父母谈过。」
「啊?」
「我在他们即将出院之前,趁着与障猫交战的空档过去探视。原本想说会得到某些线索,可惜并没有。」
「…………」
我向吸血鬼幼女跪拜的这段期间,忍野居然还做了这种事……不,听到这番话就觉得,拜访障猫的第一波「受害者」打听情报,对忍野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程序,理所当然的手法。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种做法罢了。
要我向羽川双亲打听情报?向羽川双亲交谈?
不可能。
我不想听他们说话,甚至不想看到他们。
「这对父母,对于自己的女儿一无所知。不过这段时期就是这么回事吧?毕竟是孩子最难相处的年纪。」
「……那个家伙的家庭环境很特别。」
「我想也是,这我明白。虽然完全没有得到与障猫交战的必要情报,不过相对的,我听到一段有趣的往事。」
「有趣的往事?」
「是啊。当时他们刚清醒,大概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不小心说出来吧。他们似乎把我当成医生了。」
再怎么半梦半醒,也不可能把身穿夏威夷衫的邋遢大叔误认为医生。
所以应该是忍野刻意这么说,让我有所误解。
「你听到什么样的往事?」
「这位爸爸殴打班长妹脸蛋的往事。」忍野维持着毫不在意的表情,象是真的当成笑话般如此说着。「这位爸爸火冒三丈,以成年男性认真起来的臂力,毫不留情狠狠打下去,力道甚至足以被镜框割伤,就这样打下去。当时班长妹好像被打到撞墙,毕竟班长妹的体重是轻量级啊。」
「…………」
这不是会令人想具体知道的往事。
何况是从打人的角度描述。
我甚至不愿想象。
「班长妹用力撞上墙壁,痛得蜷缩了好一阵子。阿良良木老弟,你猜后来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当然就是……」
「被父亲蛮横不讲理这么殴打,班长妹甚至没发出任何叫声,就只是蜷缩在地上,你猜她接下来做出什么举动?」
我无法回答。
并不是不知道答案——看到忍野的表情,并且回忆羽川翼这名女孩的作风,我已经得知这件事情的后续与结果了。清楚到令我抗拒的程度。
真的是——只能绝望。
「『爸爸,不可以这样。』」
忍野如此说着。
明明不像,却模仿羽川的语气。
「『不可以打女生的脸』——班长妹面带微笑说出这句话。」
「…………!」
我听不下去。
这是……这是被父亲家暴的女儿会说的话?
居然是这种话?
「很恶心吧?善良程度简直是骇人了,也难怪这位爸爸会更加生气反覆殴打。要是班长妹出生在邪马台国,这样的圣人风范几乎足以成为卑弥呼的继承人。老实说,如果我有这种女儿,我也会打。真恐怖,比怪异还要恐怖,真够恶心。」忍野收起笑容,以唾弃的语气如此说着。「所以我觉得,班长妹对父亲带回家里的工作插嘴,只不过是一个契机。即使没发生这件事,这位爸爸——包括妈妈,应该也一直很想打班长妹。」
「想打?为什么……」
为什么父亲与母亲,会想打女儿?
「应该是只把她当成怪物,没当成女儿看待吧,就象是被迫抚养一个妖怪长大的感觉。自己儿女被怪异掉包的鬼故事很常见,不过以这对父母的状况,班长妹甚至不是他们的女儿……」
「……忍野,这是怎样?」我打断忍野的长篇大论。「你站在……他们那边?」
「我没有站在任何一边,我中立。真要说的话,这只是看法。班长妹有班长妹的看法,双亲有双亲的看法,我们第三者并不知道哪一边正确——不对,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确的一边。没有对错,只有理由。」
这番话没有反驳的余地。
「以最简单的文字笑话来形容吧,班长妹把双亲扔给阿良良木老弟的同时,也把良心扔掉了。可惜一点都不好笑——哈哈。阿良良木老弟是班长妹的朋友,或许会站在班长妹那一边,不过这对父母的朋友,也同样会站在这对父母这边,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确的一边。」
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确的一边。
忍野重复了这句话,执拗到烦人的程度。
这才是——正确的。
没有正确的一边——才是正确的。
然而……
「即使如此,羽川依然是……正确的。」
「所以才恐怖又恶心吧?」我努力挤出这句反骏,忍野却轻易骏倒。「为了维持生态系的平衡,我这次工作的立场站在班长妹这边。但如果真的为生态系平衡着想,我甚至认为班长妹就这样被障猫取代消失,才是最好的做法。」
「这……」
我只说到一半,无法反驳。
虽然没有完全肯定他的说法,却也没有足以否定的依据。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所以无从保护。
然而忍野,你忘了吗?
我在春假,就是因为羽川这种超脱常轨的做法得救的。
得到她的拯救。
「班长妹的双亲,当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人,我和他们交谈就知道了。他们放弃身为家长的责任与义务,这一点显而易见。不过阿良良木老弟,我并不是无法理解他们的心情。要和如此正确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女儿,想到就头皮发麻。十几年来,身边一直有个正确过头的人,他们之所以变成那种人,肯定是因为与班长妹在同一个屋檐下。真可怜。」
我回忆着。
羽川家的那块门牌。
与双亲的名字相隔一段距离,写着「翼」的平假名。
不过,至少在一开始——在出发点的时候,还愿意制作那样的名牌。
即使只有一点点,却肯定存在过。
存在着家族的……该怎么形容呢,类似原型的东西。
温馨家庭影集落得惨不忍睹之前的某种东西。
化为残骸之前的某种东西,肯定存在过。
如同现在的我因为羽川开始改变——当时的他们,肯定也因为羽川开始改变。
和羽川共同生活,造就了现在的他们。
这样的话……
「班长妹总是近在咫尺展现绝对正确的言行举止,换个方式来说,他们被迫不断认清自己的丑陋与幼稚,这是地狱,是恶梦,甚至令我想夸奖他们,居然能够忍耐十几年没有动手。」
「……不过这怎么想,都不能怪羽川吧?」
「就是得怪班长妹,她是唯一必须遭受指责批判的对象。拥有力量的人,应该自觉这份力量对周围造成何种影响。虽然不能譬喻为歹竹出好笋,不过经常有家长因为儿女过于伟大,出现人格扭曲的症状,班长妹在这方面太没有自觉了。她认定自己平凡,努力认定自己是个平凡人,付出无谓的努力,如今的惨状就是结果。」
障碍。
碰触物体就造成障碍。
碰触他人就带来祸害。
宛如恣意绽放风华——引发灾难。
「名为障猫的怪异,都被扭曲朝着这样的方向演变,这次的事件每个部分都超乎常理,一切都超
乎常理,而且只有班长妹超乎常理。吸血鬼小妹这次会稍微提供协助,肯定在于敌人是班长妹,这一切那一切都是班长妹的错。」
「……抱歉,忍野。我认为你说得对,也认为我不应该对你这么说,不过请你别再说羽川坏话了。」
我如此说着。
终于忍不住如此说着。
「不然我会想杀了她。」
「这是你对班长妹的同情吗?是一般人看到路边有死猫时的心情吗?」
忍野没有闭嘴。
他不会因为我说出狠话就闭嘴。
他是个多话的人。
「坎坷出生,坎坷成长,坎坷得到异于常人的智慧——阿良良木老弟,你同情这样的班长妹?」
「……错了啦,完全不对。忍野,你也猜得太离谱了,一点都不像你。」
我把吸血鬼幼女借给我的妖刀扛在肩上——努力耍帅。
「我怎么可能同情?不幸的女生,只是用来萌的对象吧?我只是……想消除自己欲求不满的状态。」
我忍受着几乎落泪的情绪。
装腔作势——虚张声势。
「只穿内衣的猫耳女高中生让我发情了。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