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神明大人向往家人

「哦,沙梨妹妹的那个来了啊——」

风拂过屋顶,吹动华木诗奈的双马尾。

「沙梨妹妹一定会很受欢迎,以后要担心的事情可多了呢。」

栗须桑妮雅一边这么说,一边大口嚼着没有使用蛋黄的炸咖哩面包。笑心其实比较喜欢一般的炸咖哩面包,不过桑妮雅出于对卡路里的考量而选择了这种没有使用蛋黄的炸咖哩面包。

「她没有什么变化啦……我希望能这么认定。」

午休时间,难得人烟稀少的屋顶上可以俯瞰到在操场上开心地踢足球的学生们。他们跟沙梨一样是就读国小部的男生吗?

「对了,我个人觉得说『沙梨妹妹一定也很受欢迎』会比『沙梨妹妹一定会很受欢迎』要体贴一些呢。」

笑心用筷子从便当盒里挟了一大口饭送进嘴里。她动作夸张地咀嚼,以表示抗议之意。

「抱、抱歉喔,笑心妹~」

桑妮雅惊惶失措地道歉,诗奈却毫不留情地继续说着:

「不,绝对是沙梨妹妹比较受欢迎吧。笑心啊,你受欢迎的对象是某些狂热份子。」

「不但是狂热份子,而且还是某些啊!那是什么样的狂热份子啦!」

诗奈的断言让笑心怒吼了起来。

「像这样。」

「没错,像这样。」

两人彷佛在一搭一唱似的,从诗奈手中接下话语的接力棒后,艾因指着自己。

「呜……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那么有默契地联手攻击!」

「哎唷,笑心很快也会每个月都流一大堆血,变得娇媚起来啦。」

听到诗奈不加修饰的说法,笑心只能重重叹一口气。

「那听起来一点都不娇媚啦……」

「无论是怎样的笑心,咱都不在意。」

「看吧,真是个狂热份子。」

听到艾因的全面肯定,诗奈骄傲地挺起胸膛。

「果真是狂热份子啊……」

连桑妮雅都用全盘同意的表情低语,让她非常不甘心。

「对了——你们已经交出未来方向调查表了吗?」

诗奈冷不防地改变话题。

大概是因为诗奈顾虑到那个还没来的笑心,判断刚才的话题会令她难受吧。言词粗暴但心思细腻,这就是诗奈的优点。

「我交罗。我决定读青陵高中——」

「桑妮雅跟我一样啊。不过啊,我个人的真心话是『我们才国二,不急啦』。笑心跟艾因妹妹呢?」

「咱的未来方向就在这里。」

艾因指着笑心。

「啊——艾因妹妹已经在此永久就职了嘛。笑心呢?」

「不把艾因的傻话当一回事,这种态度真是令人佩服啊。我还没交喔。还有,艾因你那份我会好好重写,所以不要擅自交出去。」

说起来,笑心也不知道艾因会不会定居在这个世界。就连她明天的去向,笑心也都还不清楚。一想到这里,笑心突然有股淡淡的寒意。

感觉上,艾因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谁也无法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对方是神明,舍弃人世对她而言轻而易举。事实上,艾因也曾一度打算消失。虽然当时笑心成功阻止了她,但是也无从得知艾因那份心意是否会持续到永远。

——相信意味着恐惧。

这是与父亲别离后,在自己心中根深蒂固的对等公式。

正当笑心暗自感受着微小的孤独时,预备铃响起了。

「呃~大家期待已久的校庆很快就要到了~」

藤枝美里老师以这个开场白宣告班会时间开始。

整个教室的气氛突然活跃起来,不过藤枝老师看起来比学生们更兴奋。

受到学生如此揶揄,老师完全不引以为意。

「因为说不定会有优秀的男性家属光临,对我一见钟情啊~!」

藤枝美里老师如此主张。言词中竟然感觉不到半点玩笑意味,老师到底是有多饥渴……所有学生都偷偷擦拭眼角的泪水,发愣的只有艾因而已。

「关于校庆的惯例活动巨大迷宫,必须从班上选出两人参加制作委员会~有没有人自愿呢~?」

巨大迷宫是在青陵学园校庆中由高中部、国中部及国小部共同举办的著名大型活动。它是利用学园内的三个体育馆之一、把整个体育馆改装成迷宫的巨大设施,而且非常难以破关,据说每年成功的人数只有个位数左右。

咦——好麻烦——学生们口中抗议的声音此起彼落。的确,不只放学后会被留下,校庆时也无法自由活动,之后还要被留下来整理善后,没有半点好处。顶多就只能精心设计机关,享受学生们的惨叫而已。

此时还是悄悄躲起来比较好。笑心这么想着,于是隐藏起自己的气息。

「如果没有人自愿,就用指名的喔~总之,先从还没交出未来方向调查表的人开始点~」

「…………」

她在桌子里东翻西找。实际上她因为嫌麻烦,根本没有把调查表带回家。

「就是你,栗下同学,不要到现在才慌张地翻找~」

「欸嘿。」

「还有你,艾因同学,明明没有缴交,不要洋洋得意~没交的只有你们两个人而已~因此命令你们两位妹子~进入MAZE制作委员会!」

「咦——……」

无聊的谐音笑话反而激起了笑心的沮丧感。

早知如此,早点交出未来方向调查表就好了。

每次一思考起自己想做什么就毫无头绪,于是她不断把问题拖延着,一直延到了今天。其实未来方向调查表随便写写就可以了,不过笑心那认真的个性不允许她这么做。

「咱要跟笑心搭档?」

邻座的艾因一脸开怀地对她说。

「对,虽然是逼不得已的。」

哎,至少比将艾因一个人丢到迷宫制作委员会要好多了。她试着如此正向思考。

「笑心,迷宫是什么?」

「……就是像人生一样的东西喔。」

呵。她露出弥漫着哀愁感的笑容这么说。

「由笑心说来感觉很沉重。咱很担心。」

笑心心想,之所以会沉重,就是因为包括你在内的古怪真界人的缘故喔!

虽然诸如此类想抱怨的事情不胜枚举,不过,她非常清楚什么叫※TPO。(编注:指时间、地点、场合。)

「顺带一提,巨大迷宫有个传说,据说只要情侣一起破关,之后两人的幸福就会长长久久~听说真的有结了婚的情侣喔~?」

「老师,现在没有人会相信那种事了。」

男同学山本插嘴说。

「笑心、笑心,情侣一起破板、情侣一起破关……」

另一方面,艾因则是双眼闪闪发光,重复老师的话语。

「很可惜,制作委员会成员无法以来宾的身分参加喔——」

「咦——藤枝24,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没有温柔到愿意理会在我的称呼后面加上年龄的学生哦。」

「藤枝四舍五入如真是冷淡。咱很悲伤。」

「四舍五入的话是二十岁!」

这句话还真是厚脸皮啊,老师。笑心这么想着。

「咳嗯!明天放学后就会开始准备,两位不要忘记去体育馆喔!?」

「是——」

无处可逃的笑心只能这样回答。

「咱跟笑心搭档、咱跟笑心搭档。」

青陵学园的校庆是在两周后。笑心记得自己班上要办的是二手书市场。

笑心最怕庆典一类的活动,所以也不太会为此而心生雀跃。

庆典愈令人开心,庆典过后的寂寥就愈深刻。

她觉得从头到尾都担任迷宫制作委员会这个幕后工作,或许反而比较轻松。

「麻烦你打造出一个精采有趣的迷宫罗!」

笑心的肩膀被坐在后方座位的诗奈轻拍了一下。

「这当然,我会把迷宫弄得像是※唐吉诃德的店内一样复杂诡异,哪能让情侣轻易破关啊。」(译注:日本连锁廉价商店。)

「艾因妹妹也加油喔。」

这次则是桑妮雅为艾因加油。

「咱会加油,做出有如笑心的人生一般,会让人心生后悔的壮观迷宫!」

『别乱说话!」

她才不会后悔呢。不对,真的是这样吗?其实她偶尔会思考「要是当时没有在别室找到戒指的话会怎么样」这件事。

但是这并不是后悔……不对不对,这是后悔,这当然是后悔。

——我可从没想过「找到那个戒指真是太好了」喔!

「来,吃吧!」

爷爷真行满脸喜色地催促众人。

真行罕见地主动提出要准备晚餐的要求,笑心当时就觉得事有蹊跷。

一整尾鲷鱼。

鲔鱼生鱼片。

还有红豆饭。

太明显,这实在太明显了。

「…………」

不出所料,沙梨一直低着头。

这也难怪,不只艾因,库劳乌瑟跟安索妮也在,甚至连布雷格瓦德这个男人都在场,在这种情况下还别有深意地端出红豆饭,她不垂下头才怪。

「……那么,是哪个人呀?」

状况外的安索妮还抛来这个神经大条的问题,这就更让人难以承受了。

「……她。」

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笑心指向沙梨。

「哎呀,沙梨——恭喜你!」

「…………谢、谢谢、你……」

而沙梨很善良,所以也只能这么回答。

「……对了,为什么爷爷会知道?」

不记得自己曾经向其他人提及这件事的笑心这么问。她不认为沙梨会主动告知爷爷。

「因为都是一家人啊,俺们被这个世界上最强的羁绊连系在一起,这就是以心传心啦。」

这个世界上最强的羁绊……她的心不经意地被这句话震撼了。

「顺带一提,告诉他的人是咱。」

「喂,混蛋爷爷,你刚才说了挺帅气的话嘛,啊?」

艾因干脆地戳破事实,于是笑心的感动宛如疾风般消逝。

「俺透过家人的羁绊感觉到了,俺现在正受到轻蔑!」

「……姊姊跟艾因水妹妹都、不能、说出去……虽然已经来不及了……」

沙梨用微弱的声音提醒。

正确来说,艾因是偷听了笑心跟沙梨的谈话,但是没有堵住她嘴的笑心也有错。

「那、那个……沙梨,对不起喔?」

「但是啊,沙梨,俺绝对不是在胡闹喔。看到你长大了,俺真的很高兴啊。俺当然也不是要到处大肆宣扬,不过俺希望你能受到关系亲近的人祝福……沙梨,你不喜欢这样吗?」

「…………」

沙梨满脸通红,但她轻轻摇头。

的确,这么开心的爷爷,或许已经许久未见了。

「要是打扰到各位,我们就告辞了。」

布雷格瓦德也体贴地说。

「…………」

沙梨依然摇头。

「那么我们就接受各位的好意,在此作陪罗。」

面对眼前的大餐,情绪高昂的库劳乌瑟一边搓着手一边说。

哎,既然如此,比起不自然地回避,让他们一起庆祝心里还比较舒服。笑心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坐了下来。

「那么就再来一次,乾杯!」

在真行带头之下,众人举起杯子。

宴会结束在十二点多。

将沙梨送回房间,让她躺下来之后,笑心为躺在客厅的艾因跟真行盖上毯子。

库劳乌瑟跟安索妮应该已经被布雷格瓦德带到别室了。

舒适地呼呼大睡的真行看起来似乎消瘦了些。

「爷……我没办法像沙梨一样让爷高兴,抱歉喔。」

爷是不是为了弥补无法为我庆祝的份,才会格外亢奋呢?

「没啥,笑心不必为此担心。」

「…………爷?你醒着啊?」

依然横躺着的真行睁开眼睛。

「不是说了吗?俺们被最强的羁绊连系在一起。沙梨跟笑心都是俺可爱的孙女。你们之间哪会有什么差别呢?」

「爷……」

「烦恼的时候,要对俺们说喔。虽然没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不过俺们是一家人啊。」

真行温柔地说完,又再度闭上眼睛。

「……嗯。」

笑心静静地离开客厅。

「笺心,汝醒着吗?」

当她关掉房间的电灯,准备躺上床时,艾因的声音响起。

她一看,发现艾因正从门敞开的缝隙中探出头。

「怎么了?你不是在客厅睡着了吗?」

「咱要睡在这里。」

「又要?……呼——哎,反正库劳乌瑟也睡熟了,好吧。」

艾因兴高采烈地进入房间。

总觉得最近同床好像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这样真的好吗?不,大概不好吧。

对着像猫之类的小动物一样钻进被子里的艾因,笑心问道:

「会冷吗?」

「咱觉得很暖和。」

紧紧——地靠向笑心的身体的确很温暖。

「…………笑心,『家人』是什么?」

「『家人』……?」

「就是刚才笑心跟真行说的东西。」

「……你听到了啊?嗯——这个嘛,艾因没有家人吗?」

「应该……没有。」

「毕竟你没有记忆嘛……」

「但是咱很受『家人』这个辞汇吸引。非常受到吸引。」

艾因不肯罢休。

是不是有什么触动了记忆中的那根弦?

「所谓的『家人』,对我而言就是沙梨跟爷喔。」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什么样的……借用爷说的话,就是被『这个世界上最强的羁绊』连系住的对象……这样的说明你也听不懂吧。」

「如果他们消失的话,会怎么样?」

「…………」

消失……立即浮现在脑中的是那个人的事情。

「…………会感到悲伤喔。会非常非常悲伤。」

「悲……伤……」

「艾因之前发愿『世界毁灭呗……』的时候,不是哭了吗?这种心情大概就跟那时候很像。」

「咱讨厌那种感受。」

「我也不喜欢悲伤的感觉喔。」

「……如果咱消失,笑心会悲伤吗?」

「…………不要问这种问题。」

「为什么……?」

「意思是就算我不说你也要懂!」

她把棉被盖到头上,打定主意装睡。

「笑心……如果笑心消失,咱会难过。」

虽然听到这句话,她还是假装因为被鼻息盖过而没听见。

同时并为了不让激烈的心跳声被听到,转身背向对方。

有别于从前,艾因最近没有说出「跟咱交合吧」一类的话语。

当然,就算艾因说出口笑心也会拒绝。取而代之的,是艾因对她传达情绪的言语举动增加了,这倒也很难以应付。

这样一来,她或许会开始无防备地接纳扑进自己怀里的艾因。实际上,现在她们已经同床共枕了。

我会接受这个女孩到何种程度呢?

要超过什么程度,才会让我不想接纳她呢?

这些问题掠过脑中。

实际上,答案单纯到想都不用想。

她不想靠近到失去艾因时会感到悲伤的距离,仅是如此而已。

实际上又是如何呢?艾因不是快要越过那道墙了吗?

这样一来,我……

笑心透过背脊感受到艾因的体温。她已经开始发出微微的鼻息。

假如会失去这份暖意,还不如……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她用力摇头。

即便只是个开玩笑的想法,她也不希望被任何人发现,自己在刹那间曾经想过「干脆与她交欢,连同世界一起灭亡吧」。

不喜欢也不讨厌,维持不冷不热,能带着笑容保持距离的自己。要是能成为这样的人就好了。

不过这样或许很像大人也说不定。

那样的自己跟至今依旧无法原谅父亲的自己,两者之间是否有矛盾呢?

在无尽的疑问之中,笑心进入了梦乡。

夜已深,理应在几小时后造访的早晨感觉起来还很遥远。

幸好空中没有云朵,缺角明月的光芒照亮神社的院落,不用留心脚步。

「怎么会在这种时间出来呢?」

忽然有声音响起。虽然稍微吃了一惊,布雷格瓦德还是慢慢转过脸,以免对方察觉。他早已知道对方的身分。

「来赏月啊,因为我睡不着。你呢?」

在隔开安国神社跟城家的围墙对面,有张熟悉的温和面孔。

「布雷格瓦德先生也一样啊?我也难以入睡,所以就想顺便来看一下盆栽的状况呢。哎呀,不过最近的夜晚很长,是个适合熬夜的季节。」

不出所料,安国神社的邻居城优手上拿着花盆,正对着他微笑。

「要不要来这边一起赏月呢?虽然今晚的月亮稍有缺口,但这也有另一种雅趣。」

优向他示意自己所坐的走廊,并微微一笑。

有缺口的是月亮吗?还是彼此的某个部分呢?布雷格瓦德按捺住想如此反问的心情。

布雷格瓦德从他身上感觉到某种跟自己相似的味道。然而,这跟惺惺相惜又相去甚远。

「不用了。你也不是真心的吧?」

「你听得出来啊?哎,说真的,比起男性,我更希望跟女性一起赏月呢。」

「我会祈祷有适合你的女性出现。」

「那就帮大忙了。像我这种连工作都没有的饭桶,也只能仰赖神明保佑呢。」

「……我并没有打算向神祈祷呕。」

「那么,是向什么祈祷?」

面对这个会立即抛出问题的对手,自

己说的闲话可能有点太多了。布雷格瓦德想着,嘲讽地咧嘴一笑。

「秘密。让恋爱成功的秘诀可不能随便透露给别人,难保情敌不会在消息绕了一圈之后增加吧?」

「这也对呢。」

哈哈哈。优眯起眼镜后方的眼睛大笑。不过布雷格瓦德有种「正在被观察」的感觉。

「那么,我告辞了。你最好也在感冒之前回到房里。」

「我会的。我正好也觉得独自赏月有些空虚。」

听到这句话,布雷格瓦德露出苦笑。的确,比起欣赏月亮,这还比较像是被月亮盯着看。他默默僻身背向城优。

他抬头看着月亮。此时萦绕于心头的感受,肯定跟优一样吧。

(城优,那是——)

他的视线从月亮往下移,转头望去。院子里已经没有优的身影。朝着不在那里的他,布雷格瓦德继续想着。

(——那是罪恶感吧?)

从前曾经造访的大海的景色,在眼前扩展开来。

她迷迷糊糊地拾起了记忆。

这是她六岁生日即将到来的盛夏,天气炎热的那一天。

笑心并没有用掉太多时间就回想起这件事。不,她有这是个梦境的自觉,所以对于时间长短的判断力或许混乱得很严重。

与那一天相同的阳光。人烟稀少的海滩。

以经营二手商店为生,连假日都时常为了采买商品而不在家的父亲,久违地带笑心出来玩。

笑心最喜欢海了。

理由在于笑心第一次被父亲带来做海水浴的时候,在母亲的辅助之下,她成功地游了一段非常短的距离,寡言的父亲为此称赞了她。

回想起来,父亲是个笨拙的人。诸如与孩子玩闹、引孩子主动撒娇等等,这类「父亲」该有的举动,他都很不擅长。

年幼的笑心本身也曾难以估量与父亲的相处方式,以及掌握距离的方法。

(我是不是被爸爸讨厌了呢?)

她曾数度有过这种感受。

然而,就在她学会游泳的时候——

——好棒啊,笑心。

他这么说,并稍微摸了摸她的头。

仔细想想,自己学会写字的时候,或是学会骑脚踏车的时候,在「第一次」做某些事情的时刻,待在她身边的总是妈妈,而率先称赞她的也都是妈妈。忙于工作、无法跟孩子多加交流的父亲或许对此感到有些自卑吧。

这样的父亲,碰上了笑心第一次学会游泳的瞬间。

一方面或许也是因为父亲是旱鸭子,所以才会轻易地将称赞的言词说出口。

当然,这只是「现在的她会这么想」而已,当时她不了解这个道理,单纯为了与父亲之间彷佛有层薄膜消失不见的安心感而十分欢喜。

以此为开端,笑心开始亲近父亲。在这个时期,那个事件发生了。

——真是的,总觉得亲爱的好像被笑心抢走了一样!

她对父亲的「喜欢」计量表的指针一口气大幅摆动,到了会让母亲嫉妒的程度。

所以,大海对笑心而言是特别的地点。

「爸爸,你看你看!」

那天她也表演了刚学会的蛙式,还灵巧地成功换气。以五岁的年纪来说,这是不得了的进步。

为了从现在的所在地点——父亲腹部、笑心肩膀深度的位置——游到稍远的浅海处,她改变前进方向。

虽然她尚未成功游到那里过,不过如果是有父亲看着的今天,她觉得或许可以突破一直以来的纪录。

——笑心,那里是……!

父亲着急的声音朦胧地响起。

笑心已经游到脚踩不到底、或许连大人都不见得能探出头的深度了。

此时,至今一直风平浪静的大海彷佛心血来潮一般,卷起一阵巨浪。

笑心的身体被向上卷起,又有另一阵浪潮覆盖到她身上。

强劲的潮水灌进气管,陷入恐慌的笑心只能一味挣扎,想浮起来也无法如愿。

此时有某个东西将自己的身体举到海面上。

那是一双强劲的手臂。

她的意识在此时断了线。

接下来清醒的时候,笑心是躺在沙滩上。

之所以如此推测,是因赫背后有沙子的触感。

她呛咳起来,吐出微温的水。

她一边觉得发烫的喉咙很痛苦,一边慢慢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逐渐形成清楚的影像。

——太好了。

远处传来这样的声音。她会觉得声音很遥远,或许是因为意识还不清楚,或许那个声音其实就在自己身旁。

如同视野一般,周围的声音也慢慢变得清晰。

——你还好吗?笑心!

窜入耳中的是母亲的声音。

母亲的脸就在眼前。她深呼吸,可以呼吸这件事让她感受到单纯的喜悦。

母亲紧抱住自己。虽然湿答答的身体上满是沙子,不过温暖的舒适感更为强烈。

(爸爸呢……?)

这个问题没有变成言语,而是化为看向一旁的动作。

父亲——无力地躺在笑心身旁。他满脸苍白……眼睛被毛巾覆盖住。

「……爸爸!」

这景象看起来十分不祥。

那是对方明明就在这里,却会给人一种他好像已经不在的恐怖感。朝着那样的父亲,她再次大喊:

「爸爸……!」

——什么事,笑心?

父亲有气无力地回答。

他拿开毛巾,虚弱地朝她一笑。

「啊……」

——抱歉抱歉,吓到你了吧,笑心。

从拥抱中将她放开的母亲这么说道。母亲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同时也露出微笑。

——这个人啊,是个笨蛋,明明不会游泳还去救笑心……虽然成功救到笑心,自己却溺水了。

——说我是笨蛋太过分了吧?……至少说我很勇敢之类的。

——这顶多算是匹夫之勇!

父亲跟母亲展开了平时的互动。

……然后啊,爸爸被救生员救了起来,比笑心还要早恢复意识……不过直到笑心醒来之前,他真的是慌张到有点丢脸的地步……

——市子还不是一样。

聚集在周围的海水浴游客、救生员跟急救队队员,都异口同声地对他们说「太好了」。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她差点哇哇大哭,不过这股冲动却被许多双正注视着自己的眼睛给压抑住了。

明明不会游泳,爸爸却还是救了我。

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的笑心,多少可以察觉这是多么鲁莽的行为。

毕竟就连会游泳的自己在被波浪吞没时,都陷入那么严重的恐慌。

——笑心清醒的时候啊,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放下心来,竟然贫血了……所以才会躺着。很拙吧?

顾虑到笑心的心情,母亲市子用有点像是开玩笑的口吻说。

贫血……虽然听不太懂,不过这一定是很严重的问题吧。可是她并不觉得很拙。

——笑心,有没有哪里痛?

父亲这么说。

「没有……爸爸昵……?」

——全身上下都没事喔。你瞧。

他起身,朝她做出握拳的胜利手势。

——这动作一点都不适合你。

母亲的话语毫不客气。

忽然间,泪水涌了上来。

被波浪吞没那个瞬间的冲击、知道自己惹出大问题,还有一大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感情,好几种交错的情绪一起涌了上来。

众人的视线再也无法制止住泪水,笑心发出呜咽声,哭了起来。

——没事、没事,笑心,没事的。

母亲再次紧抱住她。即使如此,她还是止不住哭声。

如果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明白当时那股不知名情感的来由。

我那个时候一定很悲伤。我觉得很后悔。

对于让父亲跟母亲体会到与我以为失去父亲时相同的感受,我感到强烈的后悔。

父亲在水中向我伸出手,我差点让那份勇气与温柔化为乌有,当时我其实很想说声对不起。

不过直到最后我都没有说出这句话。

梦境的景象变了。

笑心被一双大手搂抱着。

在沙滩上,笑心用脸颊感受着有点寒冷的风,坐在父亲的膝上。

来来回回的细微浪潮声有如摇篮曲,传进耳里的感觉很舒服。

——爸爸我啊……

「嗯。」

——碰到了一个非常寂寞的孩子。

「非常寂寞的孩子?」

——对。非常寂寞。那孩子无法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为什么?」

——为什么呢?或许有什么我们不了解的定律在运作吧。

「定律……」

笑心无法理解这个艰深的词汇。她顶多只能模糊地想像,那是某种无法违抗的事物。

——我想帮助那孩子。

「要怎么做才能拯救那个人呢?」

——说不定……

父亲似乎在拣选用词。他在抱住笑心的手上注入温柔的力道。

——说不定那会造成让你们悲伤的结果。

「不要……我不要这样。」

……抱歉。可是我想,拥有家人的笑心,肯定能跨越这种悲伤。那孩于没有家人也没有伙伴,她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彼此信赖的对象。

「爸爸认为那个孩子比笑心重要吗?」

——不是的,笑心。这并不是哪边比较重要的问题。但是现在有件事情只有我才做得到,逃避对我面言是非常难以忍耐的行为。

「爸爸说的话好难,我听不懂啦……」

……抱歉喔,笑心。

父亲站起身。

笑心排斥着父亲的动作与话语,待在原地不动。

父亲抱住闹脾气的笑心,让她站起来。

为她轻轻拍掉黏在臀上的沙子的动作很温柔,不过笑心的心情并没有好转。

——好像已经没有时间了。

说出这句话的父亲,视线盯着笑心的背后。

出现在跟着回过头的笑心眼前的是——

就在此时,她睁开眼睛。

笑心伸手将枕边的闹钟拿过来,时间正好是六点。看来她在闹钟响起的前一刻醒过来了。她关掉闹铃。

从窗帘缝隙中流泻而出的朝阳,微微照亮了房间。

或许是因为梦的关系吧,她感觉到些许大海的气味。

她梦到了令人怀念,却又令人痛苦的梦。

虽然她总是不愿回头去看那时候的事,但或许是因为大脑试图填补缺损的记忆,所以她偶尔会梦见那时候的梦。

那是真实与否则不得而知。不过梦中那被当成父亲失踪前一刻的事情,在时间点上是有连结的。

父亲那时看着什么呢?还有,他想告诉笑心什么呢?

她戴上放在枕旁的眼镜。

宛如从梦境切换到现实一般,视野变得清晰。

在她身旁,艾因正悠哉地呼呼大睡。

她穿的睡衣是沙梨的旧衣服。成套的运动衫与金发碧眼的组合莫名地有种不平衡的魅力。

如果她只是一直睡着的话.明明就是这么无害……笑心发出叹息。

在朝霞之中,她穿着一整套的运动装在神社院落内打扫。这个时节的落叶很多,用扫帚怎么扫都扫不完。不过要是放着不管又会随风起舞,弄脏邻家的屋檐。她决定至少要努力把落叶的散布范围控制在神社内。

「早安,笑心。」

当她勤奋地埋首于没完没了的工作时,有人从背后向她搭话。

是隔壁家的城优。  

「啊……早、早安。」

她不小心将这声招呼说得有些生硬。

直到现在,她在面对城优的时候还是会有点紧张。

小时候笑心黏他黏得很紧,遗曾经四处宣传「我要当优哥哥的新娘子」,不过现在这都是非常令人羞耻的记忆。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是父亲的好友,笑心在父亲失踪后单方面疏远他的缘故。能够再度跟他进行超过打招呼程度的交谈,还是最近的事。

「真是勤奋呢。你不用连我家这边都扫也没关系喔。」

「不,怎么可以……」

他的眼镜后方露出了温柔的眼眸。

戴眼镜的人,分成戴眼镜时目光会变锐利的人,以及目光会变温和的人这两种,而优绝对是后者。

她一直觉得「自己则是偏向前者呢」,因此对他感到有一点点嫉妒。

「最近你们那边很热闹呢,真好。」

「咦……啊,是的。」

她一时之间不明白优是指什么,但她马上就发现了。

他说的是真界的闯入者们吧。

「与其说是热闹,那个……每天都吵个不停,真的很抱歉,那些家伙实在是……」

她天天都在斥责艾因的性骚扰,反驳库劳乌瑟的挖苦,教训真行的蠢话。虽然最后一项跟真界人无关,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觉得能用「热闹」这两个字来随便带过。

「别这么说,我常觉得你们好像很开心,不过从来不觉得很吵喔。」

「啊,承蒙您这么说,真的是……呃,实在不胜感激……」

「……笑心。」

「是?」

「你不用勉强自己用这么恭敬的方式对我说话喔?」

「啊,是……呃,那个,很抱歉……」

到了现在,她才自觉到自己由于人过紧张而采取了奇怪的措辞,满脸涨得通红。什么「不胜感激」,这到底是哪来的穷光蛋落魄武士啊。

「……笑心跟妈妈愈来愈像了呢。」

「咦……?」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被人这么说。她记得母亲的个性相当地傻呼呼,不过难道旁人也是这样看待自己吗?自认是个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者的自负出现了裂痕。

「你跟国中时期的她非常相像喔。」

「国中时期的妈妈?」

听说城优过去跟笑心一样,就读青陵学园国中部,他从那时候就跟父亲与母亲交情深厚。

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母亲那种个性吗……?

……完全难——以想像。

「我跟妈妈……有很像吗?」

不知道是否觉得笑心这种困惑的说话方式很有趣,城优噗哧一笑。

「非常相似喔。」

「是吗……嗯——」

毕竟她无从认识国中时期的母亲,既然被他这么说,她不可能有办法反驳。

(欸,妈,你跟我有哪里像吗?我是觉得完全不像啦。)

她在心中询问母亲。

((…………))

母亲沉默不语。

臭妈妈,这种时候就什么都不回答。

还是说,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呢?这个情况到底是哪一种意思?

「跟妈妈相像这件事,会让你不高兴吗?」

「也不是不高兴,不过怎么说呢……」

因为是母女,会相像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点她可以理解。

可是当他透过自己看到母亲时,笑心总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单纯是他跟母亲之间回忆的播放器一样,让她不太舒服。

不过要是直接说出口,听起来实在过于别扭。

「我是在想,我比优先生还不了解妈妈。」

所以她只有这么说。

仔细想想,比起自己跟母亲共度的时问,他看着母亲的时间更长。

想到这之中有着自己往后也无法填补的差距,让她有点寂寞。

「没有这回事喔。而且家人间的连系比什么都还强烈。」

不知道是否察觉到笑心的心情,优这么说。

「那个……」

「什么事?」

「……那个……我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她很在意并非出于自己的印象,而是从客观上来看时,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关于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她还问不出口。

「你妈妈啊……这个嘛,在她跟笑心一样就读青陵学园国中部的时候,发生过这样的喔。」

「我是参选学生会会长的栗下市子。」

在体育馆的讲台上做出如此发言的人,是个看起来根本不像国中二年级的稚气少女。

虽然容貌端正,不过身高只有一四〇公分上下,胸前跟臀部一片平坦,留长的头发笔直垂在屑上,让人联想到小女孩模样的日本人偶。

甚至有许多学生讶异地想,该不会是国小部的女生误闯进来了吧?而且她还说要参选学生会会长。

噗。

不知道是谁笑了出来,转瞬间就在体育馆里蔓延开来,变成哄堂大笑。

「呃——各位同学,请安静,请——安——静——!」

身为司仪的选举管理委员会的男生对着麦克风大喊,然而笑声依然没有停止。

当老师们讨论起是否要在一发不可收拾前先进行其他候选人的演讲时,那件事发生了。

「闭嘴——!」

有人这么一吼。

这道声音在体育馆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四处反射,震动了每个人的耳膜。

学生们变得鸦雀无声。不对,连老师们都同样愣住了。

因为出声大吼的不是别人,正是外表看似小孩,思考方式却完仝是学生会会长候选人的栗下市子。

「我、我想建立起不会像刚才那样以外表或偏见判断他人,即使重视这种公平性,也不会被任何人当成笨蛋的青陵学园!」

这段话因呜咽而说得断断绩续,然而她虽然受到众多偏见,却真切地说出这段简短而出色的主张,渗透到青陵学园国中部的全体学生心中。

「我、我的演讲、结束了!」

方才的喧嚣显得像个谎言般,一片寂静包围住整个体育馆。

众人有好一段时间都维持着这种状态。不久之后,掌声开始稀疏、谨慎地响起。

掌声以溃堤之势感染了学生及老师,不消多久时间就

化成如雷的掌声。

「真是的!绝对、绝对不能再做出像刚才那种事情喔,真是的!」

不知是喜是怒,站在讲台上的市子眼里含泪,微笑着继续这么说。

「哦——……」

真意外。

呃,说意外或许也很失礼,不过没想到那个妈妈会参选学生会会长。

「然后呢,结果如何?」

「她在票数大幅领先的状况下当选了喔。」

根据他的说法,她在之后被取了「爱哭鬼学生会会长」的绰号。

不只是参选,竟然还产生了成果。

对只认识悠闲的她的笑心来说,真是惊讶连连。

与刚才的想法截然不同,笑心心里想着,妈妈跟我一点都不像。

自己根本没有参选学生会会长的勇气。真不知道优是看到哪一点才会说她跟妈妈很像。她该不会是被他高估了吧?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喔。」

「有趣的事情?」

「当时当选学生会副会长的人,就是你爸爸舞久。」

「…………我父亲……」

话题突然牵涉到父亲,让没有心理准备的笑心不禁语带含糊。

「这就是这对夫妻的初次相遇。」

祖父真行似乎是顾虑到她,尽可能不提及跟父亲有关的回忆,所以不曾跟笑心谈论这种事情。或许是因为优的身分是父亲的朋友,才会说起这个话题。

「他们两人成了招牌搭档,虽然称之为改革太过夸张,不过他们确实努力举办了许多之前学校没发生过的事。」

「像是什么样的事情?」

她顺着好奇心发问。

「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举办……在此乏前没有特殊亮点的青陵学园校庆中,他们策划出用体育馆打造的巨大迷宫,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盛况喔。印象中也有相当多外校的人前来游玩。」

「那个……现在还有举办,一直都有。这是每年的惯例。」

「啊啊,这样啊,太好了。我想那两人都会觉得很骄傲吧。」

「我……是今年的迷宫制作委员。」

「这还真巧。该不会『情侣一起走出迷宫的话,那两人就会结合』的传说也还在吧?」

「是的,我听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这么流传了。」

「这样啊,那还真伤脑筋呢。」

「怎么了吗?」

「想出那个传说的人,其实就是我。」

「咦——!」

一直认定这类传说都是出现在女生之间的笑心,发出率直的惊呼声。

「哎呀,真是害羞。」

一边抓着头,优一边满脸害臊地继续说。

「从那两人口中听到巨大迷宫的企划时,我认为加上某些附加价值会比较好,所以就放出『那是缔结良缘的迷宫』的谣言,让它流传开来。」

「原来是这样啊……想不到优先生是个浪漫主义者呢。」

「不不不……真正的浪漫主义者是情侣两人一起破关,后来还真的结了婚的笑心爸妈啊。他们把传说变成事实了。」

「……咦,现在还流传着『有情侣在那之后就结婚了』的传言,那是……」

「大概就是他们吧。哎呀哎呀,该说是假戏真作呢,还是弄假成真呢,这实在很有趣。」

而现在又换手让身为女儿的我来制作那个迷宫。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呢。」

不过她觉得自己远远不及身为学生会会长,又是巨大迷宫提案者的母亲。

「当时我也有参与制作,所以我家还留有迷宫的设计图喔。要是你愿意的话,要不要当成一个参考?」

「真的吗?那么请您务必借我!」

她对自己脱口说出这句话感到意外。

我们聊了令人怀念的往事呢。

对笑心帮忙打扫一事表达过谢意后,优回到房间任由思绪驰骋。

古原舞久跟栗下市子。

与笑心的双亲相识的国中时期的故事。

自己也以学生会秘书长的身分活动的那段日子的事情。

——二十五年前。

「哈、啾!」

响亮可爱的喷嚏声响彻学生会办公室。

「……有人在谈论我的事情。大概是『聪明』啦、『可爱』啦、『优秀会长』之类的。」

「既然还说得出这种话,看来你确实不是感冒啊。」

用食指将眼镜往上推,坐在长桌对面的古原舞久说道。他是青陵学园国中部三年级男学生,拥有学生会副会长这个头衔,以及前一次模拟考年级榜首的闪耀光环。

城优面带苦笑地望向两人。

跟修长高挑、模样成熟的舞久相较,打喷嚏的女学生显得娇小可爱,稚嫩得引人注目。

「我不准你叫学生会会长笨蛋喔,我不是笨蛋,我一、一点也不笨!」

栗下市子不断挥舞双手,拚命如此主张。

「舞久,说『笨蛋』就太过火罗。至少该说『小笨蛋』之类的……」

「还不是一样,更过分了!」

优看似出言教训,其实只是在打趣。舞久发出「啊」的一声。

「说到『笨蛋』我就想起来,之前我们三人一起去看的那场电影的票钱,我还没拿到喔?」

「咳,你在说什么呢……哎呀,蓝天真是美丽……」

市子装傻的方式实在太假了。她伸手搭在眼睛上方,装出眺望窗外的模样。

「啊啊……记得那次是栗下忘记带预售票了吧。」

优这么回答。

「没错,而且那件事还接在严重迟到之后。」

或许是回顾起那时了吧,舞久发出叹息。

『对不起。』

『来得有够晚!电影都快开始了喔!』

『不过还有五分钟,就结果来说没问题啦。对吧?』

『……对不起。』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来,进去吧。』

『那个……对不起……』

『优不是也说没关系了吗,走吧。』

『不,我说的对不起,不是迟到的对不起……那个……我刚刚才发现……』

『嗯?怎么了吗,栗下。』

『快点过来,要丢下你不管罗!』

『那个,我……忘记带预售票了……钦嘿★』

『……吼喔——!』

……让舞久因此大为发火的事件,就发生在上个礼拜日。

「那一次我最后不是帮你垫了票钱吗!」

「上了年纪后,健忘的情况也变严重了呢……喔呵呵。」

「栗下、栗下,同龄啊同龄,我们同龄喔。」

「欸欸,城,我现在手头很紧,能不能麻烦你之后暗中帮我跟古原说情,叫他就当作是请我啊?」

「我全都听到啦,你这大蠢蛋!」

三人都是学生会干部,再加上住得不远,共度假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舞久跟优被市子若无其事地要求请客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

舞久发出叹息。可以明显看出他心中「这家伙会获选为学生会会长,是不是因为有哪里搞错了」的想法。

「明天有讨论校庆活动的协商会,请你不要忘记喔,会长。在那之前,也麻烦你先过目这份资料。」

舞久这么说完,递给她的影印纸上记有用来向委员说明的工作计划,详细地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下来。这是个性认真的他事前准备好的资料。

「哇啊,谢谢你,古原。」

「不客气。」

市子灿烂一笑。

放学后的学生会办公室中,只有市子、舞久与优三个人的身影。他们并未约好要聚在这里,市子是为了来看偷偷藏在这里的漫画,舞久是为了完成计划表,而优——他单纯是期待市子跟舞久或许会在这里,因而刚巧碰上。

「真亏你能在短时间内整理成这样呢,古原。做得很好喔。」

她尽力踮起脚尖,摸摸坐在桌子对面的舞久的头。

不会被负面情感拖着走,喜悦的情绪延续得很久,就是这个会长的优点。

「……因为城有帮忙我。」

「我几乎只有帮忙喔。大部分都是古原完成的。」

优这么一说,不知道是不是感到害羞,舞久板起一张脸。

「这个先不管,关于今年校庆中,学生会该主办什么活动,会长已经整理好想法了吗?」

「这点之前我应该也说过了喔?」

「你是说要用体育馆来布置巨大迷宫,是吗?这么大规模的活动,该由学生会特意带头举办吗?对此我有点难以同意。如果是学生会的话,就更有点学生会风格地办些学术活动如何?例如像往年一样举行学校历史的展览。」

「在举办巨大迷宫方面,并没有什么具体的问题吧?就算我们是学生会,我也不喜欢办死板板的活动。『校风自由』就是我的座右铭喔。」

欸嘿。市子骄傲地挺起胸膛。

刚好在这个时期,各地的游乐设施中正流行着巨大迷宫。

由于至今都没有青陵学园

特有的校庆企划,因此市子老早就如此提议。

「我可无法认同这种赶流行的行为啊。」

听到生性相当严谨的舞久所言,市子面露怒色。

「相对的,我觉得前来参加的人也会玩得很开心啊。」

「校庆原则上还是学校活动。这种太过脱离常轨的计划,我可不敢恭维啊。光是要举办庆典,学生们就会定不下心来了,我认为学生会应该没有必要去煽动这股情绪吧。」

舞久直勾勾地盯着市子说。

「可、可是……」

「而且各地的巨大迷宫之所以会蓬勃发展,是因为那里是所谓的约会景点吧?这种会助长学生们不正当异性交际的活动……」

「我们学校的每个人都有正确的判断能力啦!」

市子用力来回挥动双手,对抗对手的论调。

然而她能引来的只有舞久的叹息跟新的反驳。

「就算你说『有啦』我也很困扰啊。你知道我们的工作是什么吗?」

「信赖学生们,并将他们导向更好的方向!」

「不对喔。应该是要怀疑处于不安定年龄的学生们,同时逐步修正轨道才对吧。」

「那是古原的主观看法,不是市子的想法!」

两人再度认知到彼此的立场与主张的差异。

学生会会长跟学生会副会长的立场对比如此强烈,应该没有合作的可能,而是会进行健全且热烈的意见交换吧。这是在选举时投票给两人的众多学生们的看法。

「唔唔唔……」

「吼喔喔!」

舞久那有如杜宾犬的细瘦身形中充满一步也不退让的意志,市子则以可卡犬一般的刚强脾气与可爱模样对峙。

「呃——两位都稍微冷静点吧,好吗?」

优站到火花四溅的两人之间。

「哼!」

「哼!」

两人别过脸,各自露出「又来了啦(我又来了)……」的表情。

「健全且热烈的意见交换」说起来很好听,不过他们大概对最后总是沦为孩子气的互相攻击感到羞耻吧。

让他们感到羞耻的,还有无法率直向对方说出心中想法的这点。

优分别接获舞久与市子的商量电话,是在当天的夜里。

首先是舞久。

——我很烦恼啊。

电话中的他一开口就这么说。

跟栗下市子争执过后的舞久大多是这副德行。

「那家伙为什么要这样呢,真是的,受不了……」

「呃,虽然古原你这么说……」

舞久平时很冷静,唯独面对市子时常与之发生情感用事的冲突。如果只是个性不合就算了,问题或许在于他们是关系不上不下的幼年玩伴。

以前优曾听舞久自己说过,他在幼稚园时代是个受欺负的小孩,当时他频频得到市子相助。这是现在无法想像的关系图。而那样的市子刚进小学不久后,就因父母工作的缘故转学,两年前再度回到青陵学园的学区内。

据舞久的说法,就是「想遗忘的过往像回力镖一样飞回来了」。

「说起来,既然你烦恼到打电话给我,还不如对栗下说出想说的话,也让栗下说她想说的语不就好了。」

就连自己也觉得这是个不知道该说是空泛还是不识相的回答。对优来说,舞久跟市子都是朋友,当他想要在两人间取得平衡,就会不由自主变成这样。虽然他自认很清楚两人真正的心意。

「就算你这么说……」

在听筒的另一端,舞久支吾其词。

「栗下看起来明明也很想说出口。」

舞久应该也有注意到才对。

他在跟市子的那场争论过后,丢下一脸似乎有话想说的市子,迅速踏上归途。

市子似乎从后方追了上来,不过他故作不知,将距离愈拉愈远。

「追根究柢,我觉得巨大迷宫也不是个需要反对至此的企划啊。」

「……即使如此,我总觉得没办法轻易赞成那家伙的意见。」

这声音让人觉得,他肯定是不悦地鼓起了脸颊。

「你是小朋友啊。」

优满心无奈。明明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反对,但完全难以想像这是成绩傲视群伦的年级榜首所说出的意见。

「我想下次那个企划会在学生会中以多数决来表决,不过会反对的大概只有你而已喔?」

「……那种事情我也知道。」

实际上,之前市子在学生会会议中提议打造迷宫时,得到了其他学生会干部们的好评。由于除此之外也没有像样的提案,因此事实上已经等同于定案。

「说起来,就算举办那种大规模的活动,要是没有客人怎么办?负责人会有什么下场?」

简单来说,就是当这个企划成果不佳的情况下,负责人多少会受到批评。而以这次活动来说,负责人就是身为学生会会长与提案者的——

「……你这是在担心栗下吗?」

「说……说什么蠢话,才不是这样,我是不希望学生会全体的评价下降,这也会影响到我的校内评分啊!」

优仿佛可以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与其说他不坦率,这模样或许该说是坦率吧。

在那之后,舞久也重复了好几次近似藉口的理由,但优只是说着「是是是,也对呢.我懂我懂」就随便应付过去。

接到市子打来的电话,是在优总算听完舞久的不满,刚放下听筒的瞬间。

在对这个彷佛事先看准的时机感到讶异的同时,优询问她打来有什么事。

「你们为什么走得那么快啊,明明就是回家社的。」

市子一开口就这么说。

这当然是在责备舞久和优甩开紧追在后的她,迅速回家的事情。据市子说,她一直用相当怨恨的目光,望着眼看与自己拉开距离,变得愈来愈小的舞久与优的背影。

「难得我想缓和尴尬气氛,基于幼年玩伴的情谊一起走回家的!」

虽然她快步追赶,却在刚出校门不久的国道前拉开距离,被以「不会变化的交通号志」这个称号闻名的马路口给挡下。虽然也有走天桥这个方法,不过对于用近乎奔跑的速度追到那里的市子来说,那感觉起来是个跟攀登冬天的※八甲田山差不多等级的困难工作。市子如此抱怨。(译注:位于青森的名山,冬季会下大雪。)

「可恶!我不会原谅你们的,可恶!」

「抱歉抱歉,不过舞久大概也没有恶意……」

「我还真不知道除了恶意以外,遗会有什么可能性!真是的,那家伙何时变成那么坏心眼的人了!小时候明明还会哭着喊『小市、小市』,一边跟在我身后,结果就只有身高长啊长啊长啊拚命长!可恶,稍微分一点给我啦!可恶!」

有点扯远了吧。优苦笑。

「哎,那个,你想想嘛,以舞久的个性,就连男女一起走回家,他都会认为这是不正当的异性交际……」

「……那是哪个时代的思考方式?他是不是还没有进化啊?」

虽然不觉得他是那种平行世界的居民,不过多少可以了解她的心情。优这么想。

「他是不是讨厌我啊……身为古原的朋友,你怎么想?」

「……这个……」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出会如此遭人厌恶的事情……该不会是生理上无法接受之类的感觉……?」

「没那种事……」

该怎么回答才好?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她就行了吗?不,这样肯定会对舞久很不好意思。

「对舞久不好意思?」……自己真的是这么想吗?

「城跟古原感情很好吧。你们是经由什么样的契机要好起来的?」

不知道是否察觉到他难以回答,市子改变了话题。

「我想……契机应该是我在班上的座位跟他比邻的时候,他主动跟我说话。」

「哎呀。对那个不擅与人交往的人来说还真难得……」

但是那也不过是「我忘记带课本了,借我看。」之类程度的对话。接着,他看到优随手写在课本上的字,于是问道:

——这个「2nd  VISION」指的是那个爵士摇滚的乐团?

舞久向他问了出乎意料的问题,因而发现彼此在音乐上的喜好一致,这就是他们开始来往的契机。

「哦……那是什么样的乐团?」

「嗯,那个啊——」

提到感兴趣的领域,他就会变得多话。

更何况对象还是市子——

优有好一段时间一直握着话筒,度过了幸福无比的时光。

ⅹⅰ

「怎么了,少爷。您怎么一脸开心地在仓库里翻找?」

「嗯?我看起来很开心吗?」

优这么说着,并慢吞吞地从大约四张榻榻米大的仓库走出来。他身上的黑色。作务衣到处沾满灰尘。(译注:禅宗僧侣执行日常杂务时所穿的衣物,现已演变成一种家居服。)

「您都哼起歌来了,当然看起来很开心啊。您要找东西的话,我也来帮忙吧?

管家灰野敬一不慌不忙地开始脱西装上衣。

「不,不用了。我刚才正好找到。」

他用指尖轻敲拿在手上的笔记本。褪色的封面上盖着「青陵学园学生会」的章。

「哦?您找出了一个相当古早的东西哪。」

「这是将近四分之一世纪前的东西了呢。我也老啦。」

四分之一世纪啊……已经过那么久了吗?优的视线移向拿在手中的笔记本。

他展开笔记本翻阅着。到处可以看见自己年轻时的笔迹,让他有种非常害羞的感觉。

约好要借给笑心的巨大迷宫设计图。从前优跟笑心的双亲所企划出来的校庆招牌。

「既然您有年纪已经不小的自觉,我就放心了。要是您能顺便留意到差不多该成家的话,我也能更安心……」

看来灰野进入说教模式了。

「这个话题我改天会再听你说,我先回房间一下。」

「少爷……」

优将「呼」地叹了口气、明显露由沮丧神情的灰野一个人抛在后头,躲到自己的房间避难。

灰野一逮到机会就会劝他结婚。当然,他始终都一口回绝,才会有现在的状况。

灰野先生,虽然很抱歉,不过我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优无声地自言自语。

ⅹⅱ

在安国神社的别室,布雷格瓦德奉命独自留守。

如此吩咐的当然是库劳乌瑟。她现在正跟安索妮一起出门购物。

听说她是要张罗神明大人的秋装,库劳乌瑟对神明大人的溺爱程度真是没有尽头。

(只要别惹出问题就好了。)

虽然他这么想,不过再怎么说她可是库劳乌瑟,肯定会做出诸如杀价、讨价还价、或者是砍价这一类的举动。布雷格瓦德开始有点同情起服饰店。

别室的大小约有十张榻榻米大,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杂物。

(她……就是被封印在这里吗?)

布雷格瓦德遇见『她』,是在他还待在真界的时候。

不管是伪界还是真界,社会构造本身都没有什么差别。

但是取代发达的科学,真界中另有蓬勃发展的能源,运用的是被称为魔法的大气中的第五元素,是支撑世界的基础。

——「神」这种存在,于真界中不是一种概念,而是被视为实际存在的事物。

假如像这个伪界一样,「神」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存在的话,自己或许就不会产生这种感受。

布雷格瓦德回忆起她的模样。

那个被拥戴为真界的安哥鲁摩尔教团之象征的少女。

教团在真界中是种异端的存在。

多数人即使知道「神明大人」的存在,也只会将居于神殿的「神明大人」视为不可侵犯的信仰对象。

然而教团不仅止于此,而是与「神明大人」做了交易,以利用其力量作为目的。

表面上是为了扩大真界而侵蚀伪界,但是真相并非如此。

无穷尽的伪界全都是由真界衍生出来,然后各自平行存在的世界。献上存在于真界走外的伪界为供品、借用神明大人的力量,这才是教团的目的。

换言之,藉由毁灭某个伪界,就能将替代的伪界创造成教团人们所期望的那个世界。

神明大人没有自己的意志。

因为过去教团从神明大人手中夺走了掌管创造之力、被称为「世界的花苞」的戒指,藉此获得操控神明大人的方法。

神明大人的宿命,就是与得到「世界的花苞」者以伴侣的身分结合。这项行动来自于试图取回失去的创造之力的本能。

布雷格瓦德从前也曾期望以神的力量取回自己失去的事物。

但是现在不同了。

就算会演变成违背教团教义的结果,他也希望神明大人能得到神明自身的力量与意志,脱离不完全的状态。

以前有个人跟自己思考着相同的事情。他就是在这个伪界中,被世界的花苞选上的某个人类。

那个人改变了神明大人。

即便是不完全的存在,神明大人依旧行使自身的意志,以自己所期望的形式封印住自身。

接着,神明大人从长眠中醒过来。尽管被世界的花苞选上的伴侣是女性,神也跟上次一样采取女性的姿态。

库劳乌瑟似乎很惊慌,但是布雷格瓦德暗自感到喜悦。

他可以确信,她不愿像一直以来这样,连性别都受到世界的花苞操纵,而是表现出了神明大人自己的意志,才会呈现女性姿态。

(因为某些事情正在改变,一定是因为这样。)

这是否意味着那个人完成了自己原先做不到的事情?

说真的,他其实很想亲手做点什么。他想成为她的力量。然而当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不过现在的话,即便力量微薄,他或许也能帮上忙。那个男人亲身点出了这件事。

(……你的选择是有意义的。我很感谢你。)

虽然涌起些许嫉妒之心,但又被感谢之情给抹除了。长期待在神明大人身边却袖手旁观的正是自己,嫉妒只会显得丑恶。

此后自己将会背叛库劳乌瑟她们吧。

无论是库劳乌瑟还是安索妮,她们都是为了创造出各自所期望的世界,而信仰神明大人至今。

不,比起信仰,更该说是束缚。意图趁机从神明大人手中夺取力量的教团,一直将世界的破坏与创造限制在教团所期望的方向。

神明大人之所似会沦落到被教团夺走力量,是因为她心中生出了漏洞。因为她遭遇到丧失心爱对象的状况。她的对象就是当教团还只是个以教团的角色,认真地单纯信仰着神明大人的集团时,那个时候的教主。

而神明大人恐怕是亲眼见到「丧失重要的对象」这个与自己的过去一摸一样的情景,最终才会封印住自己。

(……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代替教主,不过她——笑心说不定做得到。)

早在许久以前,他就把违背伦理的恋慕之情收进位在内心深处的重要地方。

现在他期许的是神明大人能得到更美好的未来。

这么说来,城优——拥有跟自己相同味道的那个男人也很令他在意。

放弃一切的心情,以及随之而来的强烈决心,从他身上可以感觉到这些。

(我就是觉得那个男人很讨厌……这也难怪。)

他苦笑着抓了抓头。

(这是同类相斥吧。)

布雷格瓦德轻声叹息后,再度露出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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