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违了两星期,再度离开高原来到市区的海伦,亲身体验到世事的变化。
路上的车辆减少许多,眼中所见尽是公车与物流业者的货车,几乎看不到自用车的影子。这是因为政府为了防范于未然,开始进行燃料流通管制以确保存量的缘故。至于是什么的“未然”,想必也不需要找人多做说明了。
即使不提这个,价格低廉的威德柏赫小麦与砂糖是否在市面流通,就会大幅改变希尔瓦纳市民餐桌上的菜色。要是与邻国的关系紧张,率先感受到变化的就是掌管厨房的家庭主妇。
即使是海伦他们现在用来小憩的咖啡厅,蛋糕与饼干的价格也比两周前上涨将近一倍。
来往行人的表情也同样紧绷,所有人都因为担忧未来,导致身心被消磨得疲惫不堪。仿佛快被路人的忧郁感染了,海伦努力压抑着这样的情绪,今天是久违的“假期”,至少要在这样的日子展露笑容。
总之欣赏一些愉快的事物舒缓内心吧。虽然这么想,但光是眺望眼前隔桌对坐的卡尔就足够了。
真的是暌违了一个月的约会。卡尔并未穿着平常那件死板的飞行夹克,而是贴身剪裁的粗呢猎装外套,这件外套也是暌违一个月后再度从衣柜出来透气。即使是唯一一件外出服,身体似乎仍不适应这件外套,只见卡尔频频拉扯袖口或调整肩线,完全静不下来。
加上他有一个魔咒,只要不是锡制的杯子,他每拿三次肯定会有一次摔破杯子。像现在也是,明明只是要将手上的咖啡杯送到嘴边,却宛如在拆解炸弹般,展露出紧张认真的模样。
“静不下来?”
“嗯?啊啊……”
卡尔喝了一口咖啡,小心翼翼将杯子放回桌面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总觉得…………市区也变了。”
与经常来到城镇购买食物与日用品的海伦不同,除非真的必要,否则卡尔不会离开魏宁格机场。明明坐上飞机就可以飞翔数百哩,回到陆地就忽然变成一个足不出户的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整天窝在深山里过活喔。在你们终日和飞机为伍时,城镇里的人们也在为了每一天的生活而努力呀。”
“这样啊……”
今天的行程明明只是陪海伦买些东西,看一场最新的流行电影,然后在市场闲逛打发时间而已,但光看外表就知道卡尔已经十分憔悴了。身为测试飞行员的他,体能的锻炼上绝非常人能及,所以应该不是身体上的疲劳,而是压力造成的精神疲劳吧。
虽然这么说,但海伦并不会因此不悦,她比任何人都熟悉卡尔的乖僻作风。
“做这种事,果然会让你觉得烦?”
“唔……我实在不习惯待在人很多的地方……”
补充一下,卡尔所认知的“人很多的地方”,指的是每五分钟内就会与他人擦身而过的状况。
“不行啦,要稍微习惯一下才行。虽然爷爷也一样,但你们把人类该有的生活方式忘得太离谱了。”
每天以沾满机油的身体拿着螺丝起子奋战的机场生活,甚至会令人记不得日期。进行测试飞行之后,宪兵队派驻一支部队负责戒备,偶尔也会有媒体的采访小组参访,使魏宁格机场变得颇为热闹。但即使如此,那里依旧是远离尘世的封闭空间。
“像是艾利克,我现在就很担心他了。不只连学校也没去,生活周遭还都是那样的怪胎,希望别造成什么坏影响才好。”
“既然这么说,那你呢?”
“我的话……”
忽然被卡尔这么问,海伦在回答之前思索片刻。
“……我还是觉得,光是旁观就会觉得开心,因为我喜欢人们努力完成某个目标的样子,在那里帮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她的这番回答并非客套话,而是真心话。无论再怎么说,她依然是继承魏宁格博士血统的孙女,如果是极为平凡的女孩,要她待在那种偏僻的陆上孤岛、每天忙着煮饭洗衣服,大概撑不到三天就会逃走吧。
“可是,我不赞成每天都过这样的生活。偶尔也要放松身心,吃一些好吃的东西,让自己充电一下才行。”
“是这样吗……”
卡尔露出苦笑不正面回应,表情似乎有种无奈的空虚。就像是早已放弃在平凡人的生活中找到幸福——
海伦在心中否定了这份危险的想法。如果以这种方式解释,甚至会否定她与卡尔之间的关系。
确实,刚认识卡尔的时候,他是一名宛如野猫,不肯相信人类的厌世者。然而到了现在,至少他已经向海伦、艾利克、魏宁格博士与团队同伴们打开心房了。
听说还没成为测试飞行员之前,他过着宛如隐士的生活。即使是这样的卡尔,也经由这项雷鸟计划,逐渐取回与他人的羁绊。慢慢来也无妨,只要逐渐习惯就行了。这么一来总有一天,他不只可以接纳身边的人们,肯定也能接纳整个世界。
想到自己或许能够成为过程中的助力,一股温暖的感慨就填满海伦的内心。以约会对象来说,或许他是一个冒失又无趣的男性。然而正因为是这样的卡尔,海伦才会想要陪伴在他的身旁。
海伦喝完咖啡之后离席,她已经决定接下来的约会行程了。
“该走了。我想让你看一个东西。”
“啊、啊啊。”
卡尔想要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结果最后一口洒在膝盖上了。
卡尔被带往的地方,是位于公园一角的自然博物馆。
“这里是……”
“你讨厌嘈杂的地方吧?这里就很安静了|
出乎预料的选择,使卡尔露出倍感意外的表情,海伦则是推着他的背,购买两人份的入场券之后进入馆内。
海伦无视于参观路线,毫不驻足经过大部分的展览品,带领卡尔前往某个特别展览区。
出现在眼前的是将两层楼构造的挑高大厅完全占据,高耸矗立的骨骼标本。认出标本是什么生物的卡尔咽了口气。
直立高度约四十尺,包含尾巴全长接近六十五尺的岚龙,是个性温厚却拥有庞大身躯,为世人所知的巨型龙。
“如何?稍微感兴趣了吧?”
看到卡尔难掩内心兴奋的反应,海伦的心情也变得更好。
“现存以完整状态回收的龙族遗骸,就只有这一只——不过这里展示的是复制品,真正的标本收藏在科学研究院就是了。”
海伦沿着大厅中央的骨骼标本绕圈,欣赏墙边的其他展览品。
“这间博物馆里关于龙的展览品,据说在全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
摆放在玻璃柜里的包括龙牙、龙角、龙鳞等剥落物的样本,成为化石的粪便,成功拍摄的珍贵照片……虽然为数众多,但没有任何展览品给人的冲击,胜过中央摆设的完整骨骼标本。
“不过换个方式来说——龙的相关资料就是这么缺乏,光是这里的展览品就能成为世界之最。我们对龙的了解程度,光是这个小小的展览厅就能容纳了。”
“啊啊,确实如此……”
对于卡尔而言,即使曾经远眺过活生生的岚龙,但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遗骸,令他首度实际体会到龙的庞大。
“听说有些学者认真考虑过,它们或许也拥有知性。”
“知性?”
“曾经和龙交谈过的人挺多的。在神话里,叙述龙将智慧传授给英雄的故事不是也很多吗?”
确实,如果是这方面的传承,小时候经常会被父母当成睡前故事念给自己听。不只是卡尔,任何人应该都有这样的记忆吧。
“那终究只是童话吧?”
“最近都叫做民俗学喔。总之,虽然不知道是心电感应还是什么样的机制,但听说龙可以让人类看见某些影像。这就是所谓的启示?”
“嗯……”
卡尔哼出的这一口气,与其说是惊讶或是无言以对,更像是觉得确有此事的认同感。
“如果不只是比人类庞大,甚至还比人类聪明,或许这些家伙真的就是神之类的存在了。”
“你这么认为吗?”
“真是如此也不奇怪。它们就是这样的家伙。”
卡尔深有同感点了点头。
“换句话说,现在的我们就是胆敢挑战神,一群该遭天谴的家伙……”
卡尔兼具自嘲与傲慢的笑容,不知为何散发着自暴自弃的感觉,使海伦莫名感到不安。
即使这样的行径该遭天谴,这个人也肯定不会更改作风,反倒可能为了求得惩罚而不断向前。比起穿着别扭的粗呢外套人挤人,他或许更希望走上这样的末路一了百了……
“……怎么了,海伦?”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似乎正在以视线向卡尔寻求答案。对于露出讶异表情询问的卡尔,海伦摇了摇头说声“没事”。
他并不是想要寻死的人。万一他抱持着这样的愿望,到时候海伦也绝对不会容许。
海伦在内心发誓——如果这个人想在天空的尽头孤傲而终,到时无论如何,我都会在地面紧紧拉住他。
离开博物馆一看,外头
的天色早已昏暗。
已经没办法搭车返回翡翠高原了。两人预定今晚在饭店过夜,明天一大早踏上归途。
距离预定的晚餐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两人决定在夜间的街道散步打发时间。
“啊啊,感觉恢复成久违的文明人了……”
海伦露出甜美笑容这么说着,卡尔则是对她露出不敢领教的表情。
“我说啊,你每天作息的地方,是尖端机械工学与航空力学的研究现场耶?”
“那里对我来说,就像是供奉飞机精灵的祭坛。你们则和披着毛皮在祭坛旁边跳舞的原始人没有两样。懂吗?”
“……”
以她的角度来看,能够充分享受主厨料理、时装造型以及最新电影,才是身为文明人的条件吧。原来如此,确实是女人的见解……想要如此回嘴的卡尔打消了念头,因为要是做出这样的回答,海伦势必会以更加毒辣的见解还击,使他无从反驳。(吐槽:技术宅和普通人的认知落差)
“——咦?怎么回事?”
他们所走的这条路正在塞车,而且洋溢一股带着火药味的喧嚣气氛。
不久之后,远方传来手风琴所演奏、有些走音的希尔瓦纳国歌,乱源也因此揭晓。
是主战派的示威游行。
‘打倒威德柏赫’‘应该马上在密西河一决胜负’‘要让邪恶公国接受正义制裁’……参与游行的民众手中高举的塑胶板,写满各种蕴含愤怒的标语,偶尔也看得见将胸前镶满勋章的军服披在身上,失去手脚或一颗眼睛而令人不忍正视的残障军人。对于三年前交战的邻国,所有人心中的怒火未曾平息,反而还变本加厉不断累积,向旁观的市民们提出诉求。
海伦无须推测也知道,对于讨厌军人的卡尔而言,这是令他不悦的光景。两人很有默契转入附近的巷弄远离马路,避开发着传单不断接近的游行行列。
然而暗巷里也一样,似乎已经被好事分子蹂躏过了。墙上贴着满满的海报,赞扬爱国心态,将每天不如己意的事转化为愤怒,批判维持现状是一种耻辱,用尽各种修辞宣扬理念。卡尔无视于这一切努力快步前进,海伦也抱着尴尬的心情跟在他身后。
赶路的卡尔忽然停下脚步。即使尽量不去看,仍主动跃入视野的一张海报,令他的身体变得僵硬。版面内容同样令海伦咽了口气。
海报所印的,是新旧两张照片的组合。两张照片的画质都模糊不清,一看就知道是转载于新闻报导。
其中一张是最近的熟悉照片,魏宁格机场公开雷鸟号的报导照片。也是上周占据新闻版面引发话题的照片。
至于另一张照片,则是转载于三年前的报导——在战火连绵的日子里,前线士兵英雄般的行动会被爱国报导大肆赞扬,而这张照片就是再三被报导采用,空军年轻王牌飞行员的肖像。
击坠数三百五十二架。宛如恶魔般的战果,令这名男子被视为军神而受人景仰,敌国则将其当成死神般畏惧不已。在他身后一起入镜的座机尾翼,标示着代表机体编号的“六”,以及象征王冠的徽章。
两张并排照片的下方,写着这段英勇的文案。
——我们的希望之翼,名为雷鸟号!救国英雄“王冠六号”卡尔·修尼兹再度飞向天际——
海伦在此时得知一个道理,真正的愤怒会夺走言语和表情。自己当年的肖像与现在的爱机并列,看着这幅光景的卡尔,神情只有无比的空虚和冷漠。
雷鸟号飞行员的真实身分应该是最高机密。至少魏宁格机场成员都被下过严格的封口令,有人间及这个问题时一概不准回答。海伦虽愤怒地猜想着泄密来源,但也抱持不出所料的豁达,知道真相终究是藏不住的。
消息可能是宪兵队队员泄漏,可能是某人偷看了葛布霍德的报告书,也可能是完全无关的第三者。凑巧还记得前王牌飞行员的长相,并且偶然看见拥有相同长相的人出没于魏宁格机场。
结果,保密措施做得再怎么周全,终究敌不过求知者的好奇心——只是如此而已。
卡尔就像是在赶蚊子般随意撕下海报,揉成小小的纸团后扔到脚边。
“……走吧|
“恩……”
海伦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跟在快步离去的卡尔身后。
2
高耸入天的积雨云绝壁——雷鸟号的银白双翼,正沿着绝壁的外缘飞翔着。
这是暌违十二天的第二次测试飞行。首度测试飞行得到充实的结果,因此花费了相当的天数,才完成所有必须检讨的课题。
外观上的最大差异,在于拆除主翼的前缘缝翼,改为安装名为“翼刀”的垂直分隔板,雷鸟号因而成为更适合在高速域飞行的机型,相对的,在低速飞行时的稳定性更加令人担忧。由于失速速度提高,起落所需的距离也变长,考量到安全性并加以推算之后,魏宁格机场被迫进行加长跑道的工程。
另一方面,引擎几乎是完全翻修。被视为最重要课题的涡轮叶片,结果是将材质从钴基合金改为镍基合金,虽然耐热温度并没有因此改善,但因为采用更具延展性的金属,使耐久度得以提升。
此外,压缩机里也加装一组喷射水和乙醇混合液体的系统,原本是用来协助内部冷却,却因此增加了空气密度、协助提升推力,使性能大约改善了3%。
期盼一个多星期后再度感受到驾驶座的触感,使卡尔欣喜若狂。即使只驾驶过一次,时间也只有短短二十分钟,可是一旦品尝过喷射引擎的操纵手感,身为飞行员的卡尔就完全为其着迷了。
等待机体调整的这几天,简直令他生不如死。如果是普通的飞机,卡尔也可以参与维修整备的工作,然而雷鸟号光是微调一条韧带的松紧程度都需要专业知识,因此改装工程不可能有他帮得上忙的地方,卡尔顶多只能参加跑道扩建工程,挥汗打发这段无所事事的时间。
此外,在这十二天之间,雷鸟计划于政治面也有大幅度的变化。
魏宁格博士与旗下成员出军方于不意,而且今后还会做出更加疯狂的行径,要如何令上层单位接受这个事实——葛布霍德中校百般苦思之后,开发团队视为主旨的“与龙竞速”行为,被上校硬解释成“展现希尔瓦纳技术能力的示威行动”。这样的说法顺利奏效,使得各地的雷达基地,都成为协助雷鸟号侦测龙群踪迹的帮手。
这次也是如此,凯尔纳基地的航空管制官,捕捉到疑似虹龙的反应之后,事不宜迟以无线电引导卡尔前往定点。由于再也不需要浪费时间、凭运气在空中找龙,雷鸟号得以保有足够的燃料与龙对决。
‘你心目中的对手,现在正经过东南东三十哩的区域。从体积与速度来看,应该是虹龙无误。’
管制官麦亚中尉,对于“实验机找龙挑战”这种稚气毕露的行为,很快就表达参加的意愿。能够名正言顺参与这种胡闹的祭典,比起卡尔等人,他反而显得更跃跃欲试。
“我说中尉,你认为这是上次那家伙吗?”
以卡尔个人来说,他很希望对方是上次令他吞下败绩的虹龙,这样就能够进行复仇战了。要是败北之后再也没有重新挑战的机会,无论是谁都会在精神层面留下阴影。
‘以可能性来说——很高。它飞行的路线几乎和上次一样,记得这些家伙很计较地盘吧?’
“嗯,如果是这样就肯定没错——中尉,帮我好好盯着,今天我绝对不会放过它。”
‘交给我吧。’
虽然有雷达引导,不过要是想笔直接近,就必须穿越一片乱流旺盛的积雨云。卡尔不得已只能绕着云层,寻找接近目标的路线。要在错综复杂的云间飞行,就像是要穿越巍峨的大峡谷,驾驶时必须谨慎小心。
卡尔与麦亚中尉的对话,也有传到频率相同的魏宁格机场通讯室。
在通讯士库鲁兹的身后,不只是魏宁格博士以及整个开发团队,海伦、艾利克与前来视察的葛布霍德也聚集在这里。
“卡尔在上次与龙对决时弄坏引擎,这是真的吗?”
似乎到今天才终于得知真相的葛布霍德,以咄咄逼人的气势质询博士。如果在上周就知道这件事,他当然不会为卡尔等人进行的“游戏”进行庇护。葛布霍德马上为自己至今费尽心力出面缓颊的行为后悔,从他脸上的表情就得以窥见。
“那件事和龙无关。卡尔用那具尚未完成的引擎做了蠢事,只是如此而已。”
“您的意思是这次没问题?”
“当然。”
博士充满自信地回答葛布霍德的质询。
“卡尔应该也掌握到驾驭喷射引擎的要诀了,总之交给他吧。”
最后,卡尔终于在高耸相连的云峰之间,找到了他要找的翼影。
“……逮到你了。”
细语声蕴含着斗志,出征的情绪令肩膀颤抖。
就像是感应到他的想法,原本宛如黑点的对手随即泛出光辉,开始如彗星般疾驰。
‘目标开始加速!那个家伙发现了!’
只以雷达光点观察状况的麦亚中尉,应该
也发现对方行动上的变化了。
“很好,就是要这样!”
卡尔也将油门杆推到底,令雷鸟号发出尖锐的咆哮声开始加速。
或许是喷水系统的效果,与上次比起来,雷鸟号的动力显然强大许多。前方虹龙的背影逐渐在视界扩大,甚至等同于空速表指针攀爬的速度。
速度抵达四八○节,但机身没有产生上次那种震动,卡尔在心中赞许阿尔柏特的判断。相对的,虹龙也尚未达到最高速。
有胜算——胜利的预感,使握着操纵杆的手渐趋紧绷。
对手就是上次的虹龙,卡尔对此深信不疑,然而让这个推测转变为确信的契机,是虹龙接下来的举动。
虹龙忽然以无法置信的回旋角度变换方向,切换为横向轨道飞行。来不及反应而飞过头的雷鸟号,就这样与虹龙拉开距离。依照规定,后方的竞争者必须依循领先者的路径追赶,因此雷鸟号实际上等同被对方抛到身后了。
随着一阵错愕,兴奋的情绪令卡尔全身热血沸腾。
这只虹龙肯定认识雷鸟号。而且光是交战一次,对方就看穿机体特性并采取有效战略——这玩意终究只有速度可取,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只要靠机动力就能将其玩弄得无计可施。虹龙是如此心想的。
这是事实。在卡尔急速回旋,让机头再度对准虹龙的这段时间,虹龙将距离拉得更长了,加上回旋使得机身减速,这场对决几乎等于回到原点。
如今卡尔将学者专家们的长篇大论全部置于度外,以亲身经验确信——这些家伙拥有知性。可以看穿对手的长处与短处,并且狡猾运用在竞速比赛之中。
“……哈哈哈!”
伴随这份甚至能忘记刚才被摆了一道的喜悦,卡尔再度朝虹龙的背影加速。
与龙的竞速过程,与狩猎狐狸没什么差别,只是一种挑战野生动物、足以令人着迷的游戏——任何人应该都是这么认为吧。然而并非如此,对方明白何谓志气与尊严,和人们是对等的存在,并且也是赌上彼此的一切,角逐胜利宝座的劲敌。
至今也一直有这样的预感,翱翔于天际的龙族英姿,令卡尔感觉到某种共通之处。只不过潜意识总是在内心细语,不断否认这种想法,使得这股直觉蒙上一层阴影。
然而已经无须怀疑了,卡尔如今在内心发誓。
无须追求理由,无须计较成果。就只是宛如龙般飞翔,宛如龙般竞争吧。
雷鸟号——代表着人类智慧结晶的这双翅膀,即使在那只龙面前也足够引以为傲。
就像是回应卡尔的这份气概,新生的涡轮叶片猛然驱动发动机,再度加速追赶虹龙。然而不能只是横冲直撞,既然先攻的对手想要以技术取胜,这边也必须时刻保持临机应变的态势。
果然,虹龙将雷鸟号引到身后够近的距离,再度进行刚才那种急速回旋。这种离谱的机动性,可说是让虹龙的推进原理更显神秘的惊异光景。现正处于四五○节以上的超高速,它这种举动甚至无视于物理法则的束缚了。
然而卡尔这次并未中计,他迅速拉起油门杆,让回旋半径比上次缩小许多,接着便马上转换为新的飞行方向。虽然这次也被拉开距离,但没有达到需要重新来过的差距。
在远方的凯尔纳基地,面对雷达荧幕反覆出现的惊人光景,麦亚中尉简直哑口无言。虹龙的锐角回旋机动力令人惊讶,但雷鸟号蛇行并执拗地紧迫在后的加速能力也是一种惊奇。在专注凝视两颗光点表演近乎特技的舞蹈时,回过神来一看,光点周围又出现了无数的讯号反应。
‘是龙……其他的龙聚集过来了……’
在魏宁格机场的通讯室,艾利克听到麦亚中尉这声细语,令他回想起之前与卡尔共同观赏、两只虹龙所展现的那场拉锯战。与当时相同的光景,这次却是由卡尔与雷鸟号这对搭档,和虹龙共同演出。记忆里的兴奋情绪与现在这一瞬间重叠,使少年握紧满是汗水的手心。
另一方面,卡尔虽然有听到麦亚中尉的声音,却没有余力注意周围的状况。现在的他只是全神贯注盯着虹龙的去向紧跟在后。
即使数度追到伸手可及的距离,也都会被对方的回旋甩开。虽然看起来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重复戏码,但卡尔有不同的见解。虹龙的急速回旋存在许多牵强之处,纵使雷鸟号可以做出同等的回旋动作,也会因为无法承受惯性变化,让机内的卡尔被活活压死。
即使龙的身体构造再怎么强韧,只要是生物而非机械,持续进行那种牵强的动作肯定也会造成相当大的负担。这场比赛已经成为持久战了——卡尔看透了这一点。虹龙迟早会因为疲劳而无法维持回旋的频率,喘息的空档将成为可乘之机,只要确实抓准时机,以最高速一决胜负……
关键在于燃料的存量。就像是虹龙的体力有限,雷鸟号的燃料也逐渐减少。换句话说,要怎么降低油耗并扰乱对手,就是这场胜负的重点。
“好啦……你会怎么做?”
卡尔已经不以轻佻的心态,将对手当成普通的野兽了。也因此,他凝视座舱罩另一头闪耀双翼的眼神,甚至已战战兢兢地蕴藏着期待的神色。
这种程度的进展,你肯定也已经看穿了。那么你会如何出招?接下来会用什么策略令我大开眼界?
结果——虹龙在下一瞬间采取的行动,完全超乎卡尔的想像。
它居然将路线改朝耸立的积雨云,毫不畏惧地冲入云层之中。那是高达对流层顶端、对流性上升气流与雷云的漩涡。
“有你的……!”
这种无谋之勇,这份顽强拒绝败北的坚持,震撼了卡尔的内心。为了尊严不惜赌上生命——那只龙不但具备兽类没有的知性,也具备兽类没有的愚懵。
既然对方展现出这种程度的决心,卡尔也不能继续聪明与怯弱下去。
‘……喂?这是在做什么,住手啊,笨蛋!’
雷鸟号追着虹龙,变更路线为笔直朝着积雨云前进——看到雷达荧幕上的这种反应,麦亚中尉以无线电破口大骂。想到云中的光景,这种鲁莽的行为几乎等于自杀,所以他这么激动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卡尔毫不畏惧,如果唯有鲁莽能令他得到胜利,那他就只有前进一途。
被麦亚中尉怒骂声吓到的,反而是共同聆听通讯的魏宁格机场众人。葛布霍德中校迅速察觉卡尔正在做某种超乎想像的事,从库鲁兹手中抢过麦克风放声询问:
“麦亚中尉,发生什么事了?快报告!”
‘那个家伙——雷鸟号冲进积雨云了!魏宁格博士,请想想办法吧!’
即使是魏宁格博士,听到报告之后也暂时哑口无言。
“卡尔……喂,卡尔!乱来也要有个限度吧!你想死吗!”
无线电传来的众人喧嚣声响遍雷鸟号的座舱,却传不进卡尔的耳中。现在根本不
是聆听通讯内容的时候。卡尔忍受着斗大冰雹敲打整个机身的噪音,光是抓着被强烈乱流欺凌的操纵杆就没有余力了。
虹龙双翼释放的光芒,即使是隔着一层蒸气也朦胧可见。即使仍紧追在后,但每次雷光闪烁就会引发目眩,必须重新寻找对方的所在位置。虹龙到了这种地步依然死性不改,持续做出回旋动作想甩开雷鸟号。为了承受不知何时会遭雷击的恐怖感,并且专注控制晃动的机身,卡尔非得将集中力发挥到极限才行。
即便如此,对方也处于相同的条件——这份认知支撑着卡尔的斗志,未曾退缩。反倒是虹龙非得投身于这种极限状况才能找出胜机,代表着它已经被逼上绝路。
(正在进攻的……是我!)
只要对内心说出这句话,卡尔就能够让嘴角露出狰狞的笑容。
座舱罩外,雷电随处闪烁的频率增加了,这样下去在还没追上并超越之前,就有可能因为其中一方遭受雷击使得比赛落幕。虽然现状已演变成不是竞速而是比运气,但若感到却步先行离开积雨云,就等于是在胆量的比拼中败北。
雷鸟号是金属打造而成,座舱里的卡尔基于静电屏蔽效应,不会被落雷打中而死。然而机身外壳会受热造成损伤,要是副翼被击碎就完了,万一油箱被引燃爆炸,将会更快踏上人生的末路。
至于虹龙又如何呢?对于连高速机动的G力都能承受的超级生物而言,几百万伏特的电击会造成多少伤害?卡尔不顾自己的立场,暗自希望这样的电击不会造成致命伤。虽然他一心求胜,但并不希望因此将对方逼上死路。自己也身处死亡危险的卡尔,不禁感慨内心如此矛盾。
而在下一瞬间——虹龙双翼释放的光芒,在云中被一道艳丽得毒辣的火光笼罩。
很意外地,考验运气的骰子决定了双方的命运。首先受到雷神惩处的,是位于前方的虹龙。
虽然虹龙没有坠落,却扭动身躯呈现痛苦的模样,无法再维持原本的飞行姿势。即使令人痛心,却不是应该基于同情而放水的场面。卡尔抓准这个机会将油门杆推到底,毫不留情从虹龙的后方逼近。
就算确实拉近到即将致胜的距离,虹龙也
没像刚才一样,企图以急速回旋甩掉雷鸟号。狠狠挨了一记雷击的它,终究是没有余力进行高G力的机动飞行了。虽然如此,虹龙仍未减速,明知光靠直线加速没有胜机,这位天空的勇者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比赛,想要以顽强抵抗的态度,空虚迎接败北的瞬间。
谢谢——卡尔隔着座舱罩凝视共同飞翔的虹龙,在心中如此诉说。
即使受了那种伤,你依然尊重这场战斗。能够战胜像你这样的龙,我会将此视为最高荣耀……
首先是雷鸟号,接着虹龙只迟了片刻,双方便一起冲出积雨云,回到穹苍之中。卡尔眯细眼睛眺望这片明亮得耀眼的和煦天空——并对周围的光景感到愕然。
积雨云外,数量惊人且大小不一的各种龙,成群结队聚集在这。它们应该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天空,一直在等待这场雷云里进行的危险激战分出胜负吧。
后照镜里,虹龙收起身上的光芒,大幅展开双翼减速。负伤的龙就这么低着头前翻,宣示自己的败退。
仿佛以此为信号,周围的龙群同时放声咆哮。
即使是雷鸟号的加压座舱,也感受得到声音化成的震动——宛如天空本身受到感动而赞叹,壮烈响亮的大合唱。只会为疾驰而赞扬的生物们,在此迎接崭新的胜利权,为这崭新的荣耀发出喜悦的咆哮。对于它们一而言,即使双翼为钢,心脏是以机械打造而成,也不构成它们在意的理由。只要能在天际飞翔并以荣耀为证,对它们而言都是同胞。
‘——雷鸟号:听到请回答……喂,你没事吗?’
麦亚中尉透过无线电,以像是吓破胆的呆愣声音呼叫。
“这里是雷鸟号,通讯正常——抱歉害你担心了 ]
‘啊啊、不……总之,恭喜你。那是一场非常精彩的对决……这边测量到的最高速度是五○○节,其他基地的雷达也确认了,这是货真价实的公式记录。’
在魏宁格机场,听到卡尔平安的消息以及雷鸟号的速度记录之后,所有人的惊呼及喝采令现场气氛沸腾。没有一起高声齐呼的,只有安心过度而发出脱力叹息声的海伦与葛布霍德两人。
在现场龙群的目送之下,卡尔甚至忘记机头依然维持着仰角,恍神任凭机体缓缓提升高度。只有眼睛基于习惯而看着仪表板的资料,虽然确认机体没有异状,意识却跟不上这样的行为。
不是满足也不是成就感,某种空虚的感觉使内心完全麻痹。直到刚才的紧张与亢奋消失的瞬间,就像是连自己本身的存在都失去意义,涌出一股奇妙的失落。
想要继续飞,想要永远飞翔下去——卡尔痛切地想道。无论是生为人类的自己,或是打造成机械的雷鸟号,相较于留在地面休息,能够待在天空的时间只是短暂的一刹那,这令卡尔无比惆怅又懊悔。为什么这一瞬间并非永恒?他好想找个对象提出这个询问。
‘……雷鸟号,注意南方天空。’
从无线电传来麦亚中尉催促的声音,使得卡尔回过神来移动视线。
‘特别来宾在最后的最后登场了。再十秒就会和你的前进路线交会,那个家伙是……’
“——嗯,我知道。”
绽放耀眼光芒进逼而来的威仪,卡尔不可能会认错。即使是那位天空的霸者,似乎也认同今日雷鸟号的奋战值得它亲自接见。
帝凰龙——目睹雄伟飞翔身影的瞬间,卡尔内心的空虚感消失了。
没错。即使今天暂时回到地面,他和雷鸟号也将再度挑战天空,非得要不断挑战才行。因为必须前往的顶点,尚未抵达的巅峰就在那里。
庞大如鲸的光之翼,仿佛刹那的幻影掠过眼前而去。
紧接在后的,是大气穿孔的嘶吼,声音之墙粉碎时的惨叫声。
任凭机身被卷入后续的紊流而晃动,卡尔全身寒毛直竖,内心也再度充满斗志。冲击波打在钢铁之翼造成的振动,简直是王座的主人送给挑战者的激励与挑衅。
超音速——在高度三万六千尺的对流层顶,这个数值高于五七三节。这正是雷鸟计划的最终目标,是卡尔修尼兹的挑战,也是魏宁格博士的毕生心愿。
总有一天会抵达该处。如果这是等同于践踏神之玉座的傲慢行径,那么卡尔以及雷鸟号,正活在足以威胁神、名为“现在”的这个时间。
“……神,后会有期。”
目送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帝凰龙光芒离去后,卡尔调转雷鸟号的机头,朝着魏宁格机场踏上归途。
3
从作战司令总部的走廊眺望中庭,狂风暴雨正无情折磨着庭园树木的树梢。
葛布霍德中校将这种恶劣天候解释为凶兆,踩着铺设油毡的地面快步前进。
无预警接到提督亲自召见的命令,哪怕是晴空万里的天气,也会令人有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抵达提督办公室并敲门告知后,秘书官随即开门现身,没讲几句话就让葛布霍德进入室内。从秘书官宛如戴着面具的冰冷表情,完全无法解读提督本次召见的用意。
提督坐在颇有历史的庄严黑檀办公桌前,正撰写着某份文件。
“啊啊……坐那里吧,中校。”
对于脱帽敬礼的葛布霍德,提督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催促他坐在办公桌另一边的椅子上,并让葛布霍德坐着等候,继续处理公务好一阵子。葛布霍德当然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提督公务繁忙,而是要让受命前来的葛布霍德理解自己的立场,也就是无言的告知。换句话说,这件事并没有随便到只需要在门外等候,也没有重要到必须让提督停笔处理。虽然是不把人当人看的应对方式,但葛布霍德的心情并不会受到影响,葛布霍德打从骨子里就是一名军人,足以令他不把情绪放进这种官僚互动的习惯之中。
提督在文件最后签名作结并且搁笔之后,终于取下老花眼镜看向葛布霍德。
“那个实验机的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很顺利。现在也正在进行试飞程序,并确实留下令人满意的成绩。”
“嗯……”
提督的态度极为沉稳,但只有双眼显露出无情打量的严厉神色,笔直注视着葛布霍德的表情。
“那个玩意,派得上用场吗?”
“威德柏赫要让同等级的飞机问世,大概还要五年吧。”
葛布霍德努力克制着自己,避免语气过于得意而不被当作一回事,但他还是怀抱着自信如此断言。
“五年的优势吗……”
就像是要仔细推敲葛布霍德的答案与话中含意,提督缓缓靠向椅背,抚摸脸颊上的胡子。
“……对,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优势。对于威德柏赫公国而言,无可撼动的优势。”
提督说到这里暂时停顿,将眼神研磨得锐利如刀。
“即使并非五年,而是五个月的优势,只要是确实的优势就行了。”
“……”
葛布霍德没有询问这番话的含意,只是等待提督进一步说明。提督也不再做出这种吊部下胃口的举动,拿起桌上的报告书进入正题。
“今天早上,麦瑟尔高原上空有状况。他们再度侵犯领空,而且这次是一个中队的规模。”
这绝对不是什么意外的消息。在这个作战司令总部内,从警卫到清洁人员,大概都隐约预料到了。虽然如此,葛布霍德也不由得绷紧背脊。
“既然挑衅到这种程度,已经和最后通牒没有两样了,接下来只要对空开炮就会爆发战争。报章媒体不是连头条标题都准备好了吗?他们打算称之为‘第二次瓦尔哈拉战役’。”
“……终于要开始了吗?”
“这次的事件,肯定会以临时法案的方式决议开战。议会也应该会下定决心吧……中校,你所争取到的五年分优势,要是在事发之际来不及赶上,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是!”
葛布霍德这声毕恭毕敬的允诺,总算使得提督抱持着信任之意了。
“当前,开发新武器是十万火急的任务,即使来不及在开战时配备,还是很有可能于左右大局的关键时刻成为王牌。你的计划依旧是期待之星,万事拜托了,中校。”
“明白了,属下会全力以赴。”
在起立敬礼到获准离开的这段期间,葛布霍德完全没有表露内心的情绪。
直到再度回到能够俯瞰暴风雨的中庭走廊一角,他才终于停下脚步深深叹了口气。
名为技师的人种,不会去计较兴趣或利益,只要手边有工程用的机械,就会忍不住非得要作些东西出来才肯罢休。
在魏宁格机场也一样,由于最先进的机材一应俱全,只要雷鸟号的改良工程途中出现空档,就会诞生一些与本业无关的稀奇发明。
这天,卡尔也拿着阿尔柏特自豪介绍的新发明,因看不出玄机而歪着脑袋。
这是一只细长的圆筒形金属罐,顶端设置类似按钮的玩意。虽然大致猜得出是某种用过即丢的容器,但细节就令人百思不解了。
“这玩意原本叫做喷雾剂,最近被改装成杀虫剂发给陆军使用。里头装着杀虫药水和压缩空气
,按下按钮就会变成雾状喷出来。”
“是喔……”
仔细观察按钮确实会发现,上头有一个类似喷嘴的小洞。
“……所以?你的新发明跟那个杀虫剂哪里不一样?”
“只要里面装的东西是液体就行,所以我试着灌颜料进去,没想到这样也挺有趣的。”
“喔?”
阿尔柏特就像是要示范一样,将金属罐朝着装材料的木箱按下按钮。随着咻∫……这种像是吐气的声音,喷嘴喷出红色的雾,转眼将木箱表面彻底染红。
“如何?只要靠近一点就可以画线,也可以画图或是写字喔!”
“哇……似乎挺方便的。”
“昨天我也拿了一罐给艾利克,他马上兴高采烈到处涂鸦。卡尔,也给你一罐吧,要不要在雷鸟号身上画个纹章?”
“嗯,说得也是……”
“颜料属于可燃液体,所以别在有火的地方使用喔。此外也要小心避免吸到体内。”
即使说要画纹章,但雷鸟号是世界独一无二的试做机,所以卡尔不认为需要刻意装饰以示区别。反倒是毫不做作呈现出白银的金属原色,可以令人联想到初雪的清新,卡尔很喜欢这样的颜色。
虽然这么说,但这个可以随意享受涂鸦乐趣的玩具,也拥有难以割舍的魅力。不然试着在奥图的熔接面罩画张脸吧?如此心想的时候,奥图正好进入了工作室。
“喔喔,找到了……你们在做什么?大家已经在餐厅集合啰。”
“嗯?不是中午才要开会吗?”
“博士等等要出门,所以提前了。你们没收到通知吗?”
会在餐厅召开的会议只有一种,那就是讨论雷鸟号的改装计划。由于偶尔也会征询测试飞行员的意见,所以卡尔非得列席不可。使用喷雾剂的恶作剧涂鸦计划只好暂缓了。
当下的议题只有一个,同时也是最难突破的悬案。
超越音速——雷乌号要如何跨越这个关卡?这就是议题内容。
雷鸟号创下的速度记录,已经达到音速的87%了,然而接下来的13%,要说是这趟旅途的难关之集大成也不为过。如果走到这一步的路程是平缓的斜坡,接下来要面临的,就等于是岩石形成的断崖绝壁。
首先为了重新确认这个难题,阿尔柏特站在黑板前面进行解说。
“在亚音速状态,空气阻力与速度的平方成正比。到这里都还算单纯,气流会顺着飞机的表面剥离,就像物体在水中产生涟漪般远离表面,这道波纹刚好以音速前进。”
阿尔柏特把依照雷鸟号轮廓裁成的厚纸板贴在黑板上,以粉笔在周围描绘出显示空气流动的波线加以说明。
“比方说,雷鸟号在对流层顶的高度以五○○节飞行时,空气乱流大致会在机体前方的一二○尺产生……但假设是速度五五○节的状况,就只位于四十尺前方。空气形成的波涛,甚至来不及流逝就会被撞毁,这会导致空气密度不稳定,产生非常强大的空气阻力,这就是所谓的波阻……”
在穿音速的模拟图中……气流被雷鸟号的机头与机翼锐角撕裂,使得呈现出来的波线,像是层层堆积的合板剖面。这就是所谓的“声音之墙”……是空气不再扮演气体的角色,以己身密度露出獠牙的瞬间。
“将机身设计成减少空气阻力的外型,确实是一种有效的方式,然而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让阻力成为零,就如同没有波浪就无法游泳。以结果来说,雷鸟号在抵达音速之前,无论如何都要面临波阻这一关,没有方法可以避免。”
“……结果最后的致胜关键,还是只能靠推力强行突破了。”
魏宁格博士直截了当说出这个结论之后,轮到奥图皱眉摇头了。
“不,关于引擎动力……老实说,已经没办法继续提升了……”
“不行吗?”
“燃烧室的温度,已经几乎达到涡轮叶片的熔点了。冷却系统也一样,要是进行更多的改造反而会牺牲推力,接下来就只能等待更耐热的新材料问世了。”
但是雷鸟号当然没有这种温吞的选项。
所有人都抱着头发出烦恼的声音,各自等待灵感降临。
“……要搭载某种辅助的推进装置吗?比方说火箭发动机之类的。”
一名小组成员想到这个点子说出口,但随即被魏宁格博士否定。
“不行,雷鸟号的升力已经无从妥协了,要是再搭载什么多余的玩意,甚至连起飞都不一定能成功。”
技师们讨论的时候,旁边的卡尔没有出场的份,只能漫不经心把玩着阿尔柏特给他的喷雾颜料罐。不经意地,他忽然想起罐上注意事项隐含的启示。
‘……颜料属于可燃液体……要小心火源……’
既然是可燃液体,那么罐里的颜料就和燃料没有两样——浮现这个联想的瞬间,卡尔脑中出现某个破天荒的构想。
“……阿尔柏特,可以从油箱多拉一条管线到排气喷嘴旁边吗?”
忽然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阿尔柏特露出讶异的表情。
“把管线改成这样做什么?”
“既然喷射引擎排出的气体温度超过一千度——”
卡尔从口袋取出打火机点火。
“——要是把引擎燃油以雾状喷射出来,被喷嘴的燃气射中就会……”
他将喷雾颜料罐的喷嘴移到打火机的火光前面,并按下按钮喷射,点燃的颜料随即化为火焰奔流喷向餐厅天花板,留下一块漆黑的焦痕。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得抬头不语,刚才等于是眼前忽然出现一具火焰放射器,会吃惊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如何?”
只有卡尔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奥图瞪大眼睛,差点破口大骂。
“你、你这……笨……”
“笨蛋家伙”这四个字哽在喉头说不出来,然而魏宁格博士惊讶的情绪平复后,随即认真检讨卡尔刚才的胡闹行为。
“……原来如此。虽然是一瞬间,但确实可以得到强大的加速力。”
“对吧?”
看到两人相视点头,因为愤怒与哑然而满脸通红的奥图大声抗议。
“太危险了!要是油箱里的燃油着火,会造成大爆炸的!”
“这部分就由各位的智慧与技术克服,我当然会完全相信你们。”
“……!”
将首当其冲面临危险的卡尔都面不改色这么说了,奥图也无言以对。
“好了好了,以创意来说不是挺有趣吗?就试着画一张设计图吧。我想想,这个玩意……就暂时命名为‘后燃器’吧。”
先不提将来是否采用,总之出现了这种有建设性的意见,阿尔柏特于是叹息着取出雷鸟号的三视图摊在桌上,开始检讨卡尔的这项提议。
“要更改管线很简单,不过……”
阿尔柏特专心看着三视图,自顾自说着改造工程的构想。奥图也像是不想多说什么,开口不语看着这一幕……接着似乎突然想到某件事,向阿尔柏特问道:
“先不提这个,我从之前就很在意一件事……”
奥图说着所指的地方,是三视图中机头周边的部位。
“机头下方的这个缝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
阿尔柏特与魏宁格博士的脸上忽然转变成有苦难言的表情,然而奥图没有察觉这变化,反倒继续询问。
“刚开始我以为只是没用到的空间,不过反覆进行改造至今,依然还留着这个部位……是有什么意义吗?”
该怎么说明呢……阿尔柏特以这样的视线征求博士指示。
“……没办法了,反正迟早要说出来的。”
承受视线的魏宁格博士,像是认命般摇了摇头。
“未来在那个部位,将会安装二○毫米机关炮以及弹带。”
随着苦闷叹息娓娓道出的这段发言,使在场所有人绷紧表情。
“……博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奥图代表众人发问。
“……正如各位所知道的,军方有出资援助雷鸟号的开发计划。”
博士回应时的语气,比平常来得沉重。
“在这次的合约里,测试飞行也是开发过程的一环,所以是在我们的管辖底下进行。虽然机体迟早得交给军方,但是在那之前,无论要让那玩意怎么飞,都是我们的自由。当然,做任何事都必须以测试的名义进行。”
众人保持沉默,专注聆听博士的告白。
“——话虽如此,他们似乎也不打算眼睁睁看着我们玩下去,测试项目包含好几项军方要求的课题,机枪试射也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要瞒到现在?”
卡尔压低的声音里,蕴藏着至今所没有的冷漠。
“……因为我想忘掉。虽然非得完成课题不可,但随时都能排入预定进度。我打算将那些留到最后,先让雷鸟号尽情飞翔直到我们满意为止……然而军方迟早会量产这个机种,并且配备为空军战斗机吧。这是无法避免的结果,这架飞机只有现在能让我们随
心所欲,之后就只能任凭他们摆布了。”
“所以是怎样?结果我们是在打造战斗机?”
低沉又冷漠。卡尔将声音压得越低,越是凸显出他内心的激昂情绪。
“雷鸟号就只是一架测试机,完全没有军方要求的实用性。”
虽然这么说,但博士自己也知道这是诡辩吧。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朝着地面。
“参考雷鸟号打造出来的子子孙孙,应该会以战斗机的身分诞生吧。但惟独我们的这架雷鸟号与战争无缘……是一架只为了飞得更快而存在的飞机。”
“要飞得更快,就不需要机枪。”
卡尔像是要切断对话般如此回答之后,凝视着雷鸟号的设计图。图上标示的机枪搭载空间,无论再怎么以言语粉饰,也无法否定其存在。
阿尔柏特代替沉默不答的博士说道:
“没有找机会告诉大家,这一点我道歉。不过卡尔,这已经是最底限的让步了。”
这样的解释,终于令卡尔情绪爆发了。
“如果是包含弹药的整组机关炮,总重量随便都超过两百磅!机头的轮廓其实可以打造得更精简吧?最底限的让步?胡说八道!这样哪叫做追求速度的飞机!”
“光是能打造这玩意就该谢天谢地了!你为什么不懂?”
卡尔这番任性的主张,使得阿尔柏特也放声大吼。
“你飞行一次会吃掉几加仑的燃料,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在这个时期,市区都已经开始管制石油了……要是没有军方当后盾,雷鸟号甚至没有机会起飞啊!”
“……!”
看到卡尔无法反驳,阿尔柏特也做个深呼吸,等心情平复之后继续说道:
“……必须对那些家伙言听计从,我也一样心有不甘。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让雷鸟号飞上天,我要完成它。”
“……这么做,真的好吗?”
卡尔依然露骨表达着不满,但阿尔柏特一口断言。
“无所谓。卡尔,我不知道你多么讨厌军方,但若你以为光是抱持理想就能前进,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们要度过的是一条充满泥泞的河流,只有放弃或是沾满泥泞这两个选择。”
察觉到这番话的含意,卡尔的表情变得苍白。
“……你要我放弃雷鸟号?”
“这也是你的选择之一。没有人会认为你背叛了我们,反而比较像是我们骗了你。”
“喂——别再说了!”
再也听不下去的奥图出面制止,然而卡尔没有继续争吵,就这么低着头默默走出餐厅。
无言目送卡尔离去之后,奥图深深叹了口气。
“……能够取代他的测试飞行员,无论上哪找都找不到的。”
“不然你要我怎么做?”
纵使出言反驳,但阿尔柏特似乎也知道自己刚才实在说得太过分了,语气听起来有些自暴自弃。
“……我们依赖卡尔的程度,和我们依赖军方的程度一样。”
与原本的议题完全脱节,使会议在激烈争执中结束后,魏宁格博士以沉郁的声音迳自呢喃:
“不过……还是应该先告诉他的。”
4
魏宁格机场的宿舍后方,增建了一间以木材和镀锌板构成的组合屋。这是饲养幼龙齐格飞的小屋,而且是艾利克亲自以工具敲打建造而成的。
确实呈现复原征兆的幼龙,如今正蜷曲在稻草铺成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午觉。刚才无处可去的卡尔坐在一旁的圆凳,心不在焉注视着幼龙的睡脸。
“……小朋友,天生拥有翅膀是什么样的感觉?”
即使知道语言不通,仍忍不住这样问。
卡尔伸手触摸胸前的项链。每当在地面思念天空时,卡尔都会做出这个不变的习惯动作。
阿尔柏特的论点是对的,他非常清楚这一点。
既然是站在反抗军方的立场,反倒该称赞一下魏宁格博士高明的处世手腕。在如此急迫的局势中,博士依然能从军方那争取到资金,并用在自己想要进行的研究上。与这份痛快相比,试射机枪这种事根本不值一提,甚至可以斜眼看着葛布霍德的苦瓜脸哼首歌。
然而——知道雷鸟号将会搭载机枪的瞬间,卡尔就像是宝贝女儿被羞辱般激动又愤怒。这是等同于生理厌恶的情感,并非藉由衡量得失或以理劝说就能安抚的情绪。
进一步造成打击的,则是接下来的演变——不愿意就抛弃雷鸟号吧。听到阿尔柏特的这番暗示,自己居然无法马上点燃怒火。
明明气愤难平,脑中某个依然清醒的部分,却察觉到自己隐约抱持着看开的念头——没有带着机枪和雷鸟号共同飞翔的理由。
这一点令他懊悔不已。就像是原本以为自己和雷鸟号一体同心,彼此之间却出现了隔阂。自己对那架测试机的热情只有这种程度吗?卡尔甚至想如此质问自己。
并不是要他站上战场,终究只是试射,是机械装置的实验。即使实验成果在将来历经各种变化,因而被活用成为杀人的工具,自己也没有道理要为这样的未来负责。
为什么会无法容许“驾驶战斗机的自己”到这种程度?一切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卡尔正走在新的人生之路,要是能在这条路上找到价值,能够珍惜这样的幸福,不就理所当然能够克服昔目的恶梦吗?
“你们应该不用费任何心思……就能尽情在天空飞翔吧。”
对于卡尔的倾诉,半梦半醒的齐格像是懒得理会般轻吼一声。
“……怎么了,卡尔?居然在对齐格发牢骚。”
听到旁边传来这样的声音,卡尔才终于察觉艾利克已经回到饲养小屋了。他双手抱着各种建材与工具,似乎是修理小屋的道具。不过记得今早宪兵队开吉普车下山前往市区时,艾利克应该也搭便车下山所以不在家才对。
“已经回来了?真早……”
“嗯。因为必要的东西都买齐了,何况也没有其他事要做。”
艾利克简洁有力地扔下这番话后,把手上的东西放到地面,这种毫不在乎的态度令卡尔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如此,难怪姊姊会担心弟弟将来变成怪胎预备军。
“海伦很担心你喔,她说你偶尔要到市区玩玩才行。”
“市区很无聊耶,待在这里好玩太多了。”
“这种邋遢大叔聚集的巢穴好玩太多?你是不是该交一个女朋友了?”
卡尔抱持消遣的态度说出这番话,艾利克随即回以一个更加恶作剧的笑容。
“不用不用,我只要看卡尔和姊姊就满足了。”
“……”
这么轻易就被讲得无法招架,身为年长者的面子都没了。然而卡尔原本就不认为自己拥有这种面子。
“对了,齐格,我今天带了一个很棒的土产回来喔!”
把带回来的行李分类的艾利克忽然这么说着,并拿起一张卷成圆筒状的大型纸。
“当当!”
少年自豪地摊开纸卷贴在小屋墙上。是张海报。看到海报图样的瞬间,卡尔的笑容冻结了。
是之前和海伦一起回避示威游行时看见的,主战派的声援海报……而且是擅自以雷鸟号与卡尔照片印刷制作的那个图样。
“……那是哪来的?”
“街上拿到的。到处都有贴喔!”
艾利克天真无邪地说着,丝毫没有察觉卡尔声音的温度。卡尔非常明白这样的行为毫无恶意,只是出自于无知,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压抑自己。
看到刚贴的海报忽然被粗鲁撕掉,艾利克不禁瞪大眼睛。
“这、这是在做什么?”
“这种玩意!给我扔掉!”
“卡……卡尔,你在气什么?这是你和雷鸟号的照片耶?”
完全无法理解卡尔发火的原因,使艾利克并非感到愤怒,而是感到畏惧。卡尔非常痛恨自己这种不成熟的个性,但还是忍不住大声怒吼。
“这玩意和我或是雷鸟号无关,只是那些笨蛋擅自误会了。”
“不、不应该这么说吧?你本来就是英雄吧!”
“……!”
艾利克并不是在挖苦或讽刺,而是以纯真无暇的憧憬心情,将卡尔视为英雄崇拜。由于能够理解所以更加难受,在无地自容的想法驱使之下,卡尔转身离开齐格的小屋。
“为什么要逃避!”
艾利克的怒吼从后方刺穿身体,令卡尔的双脚紧紧黏在地面。
“为什么不引以为傲?为什么没有挺胸炫耀?你其实是空军的首席王牌飞行员吧?你曾经拯救这个国家吧?”
艾利克在哭泣。他应该早就以自己的方式,隐约体认到这份崇拜的心情无法传进卡尔心中。这样的落寞与懊悔不断累积,如今化为泪水夺眶而出。
“大家感谢你,崇拜你……这么做哪里不对了?这是令你讨厌的事情吗!”
卡尔的心并非钢铁,不足以用沉默面对这位少年的诘问。然而他想不到任何有意义、足以抵消对方泪水的答案,取而代之的尽是等同逃避的戏言。
“……我并不
是自愿要成为英雄,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与我无关。”
“你这样,太任性了啦……”
对于无法巧妙辩解的卡尔而言,艾利克真挚的声音更显残酷。
“大家都已经知道,战争肯定又要爆发了。可是我不怕,因为这次有卡尔,还有爷爷打造的雷鸟号。就算威德柏赫攻打过来,你们肯定也可以解决他们。”
“……!”
“我不能和街上的大家有一样的想法吗?想到大家或许会死掉,其实我害怕得不得了!你要我就这样一直害怕下去吗?只要有卡尔就没问题了,我甚至不能有这种想法吗!”
至此已经是极限了。要是在这时候逃避,艾利克将会对他死心到无法挽回的程度。即使非常清楚这一点,卡尔依旧无法留在原地。
卡尔快步离开饲养齐格的小屋,不断从身后刺入的懊悔啜泣声反覆苛责着他。
在空无一人的机库一角,雷鸟号静静等待着时机来临。
光是眺望就给人奔驰错觉的流线型机身,似乎正在睡梦中仰望着曾经飞翔的天空,以及今后即将飞向的天空。
总是以沉默回应的冰冷钢铁搭档,卡尔就位于这名搭档的身旁。他于找不到容身之地的机场各处徘徊漫步,结果在最后抵达这里。
海伦站在机库入口,无声无息守护着卡尔的背影。在厨房准备午餐的海伦,也有听到刚才餐厅里的争论。经过那场风波之后,海伦还无法判断现在可以对他说些什么。
“……难道我至今只是在做梦吗?”
不知何时察觉到海伦的气息,卡尔头也不回,自言自语般说着。
“驾驶世界最快的飞机,与从未有人挑战的龙对决……我觉得这真的就像是一场梦。”
“大家的想法是一样的。任何人都讨厌战争。”
如今海伦可以抱持着确信说出的话语,顶多就只有这种程度。
以不流血的斗争为铁则。龙族的这种风范,是所有聚集在这座机场参与研发计划的成员们的钦羡与理想。
以科技结晶挑战天际——即使再怎么醉心于这样的梦想,由于飞机过于昂贵不符成本,至今也还没成为载运旅客与货物的主流交通工具。要让钢铁之翼在将来以这种形式真正造福人类的文明,应该还要经过许多发明与改良吧。以现阶段来说,唯一能够以飞机的速度与机动性回收开发成本的方式,就只有军事上的运用。
当今这个时代,立志成为航空力学领域的技师,几乎就等于得投身兵器产业。正因如此,奥图与阿尔柏特等人,才会受到魏宁格博士的这项挑战所吸引。宛如龙般飞翔,只为了与龙竞速而生的飞机,雷鸟号就是这个梦想的结晶。
“……不能只是‘想飞’吗?”
“……”
海伦无法回答。即使卡尔询问的对象不只她一人,海伦依然懊悔自己没能给一个答案。
“必须背负起某些事物,保护某些事物……非得要有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才能飞向天际吗?”
“我……喜欢飞翔的卡尔。”
一种类似焦虑的情感,使海伦说出这句话。然而另一方面,她也理解到这种话语终究无法拯救卡尔。
“听到雷鸟号会搭载武器时,我觉得这个家伙被玷污了,而且也因此觉得,我的雷鸟号变成某种不一样的东西……但是,我错了。”
如此述说的卡尔扬起嘴角,展露出冷酷至极的自嘲。
“真要说的话……这家伙早就已经被玷污了。这家伙从一开始就预定搭载兵器,只要有人坐在驾驶座,就能杀害好几百人的兵器……”
“别再说了……”
海伦不知道卡尔在齐格小屋与艾利克的对话,因此她不明白卡尔为何会以这种偏激的话语责备自己,就只是感到困惑。
“我不可能逃得掉。我早就明白了。其实我不应该再度飞上天空的。”
“你……宁愿如此?”
要是卡尔没有参加雷鸟计划,就不会认识海伦。正因为他下定决心再度挑战天空,两人才会进展为现在的关系。要是连此都遭到否定,海伦绝对不能沉默下去。
“你肯定有在这里找到开心的事,找到快乐的事吧?你甚至要把这些事情全当作没发生过?不觉得这样……太落寞了吗?”
“……”
海伦的这番倾诉,使卡尔收起空洞的笑容再度沉默。有些时候,糟蹋自己也可能害得别人伤心,即使是他这根大木头,应该也明白这点程度的道理吧。
“……我想要和这个家伙,一起走到最后。”
卡尔像是祈祷,像是祈求般轻声说着,并轻抚雷鸟号的白银机头。
“直到一切结束,这个家伙被军方技术人员分解的那一瞬间,我都要陪在它的身旁。明明只是如此而已……”
断断续续说出这番话时,卡尔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双眼恢复了原本的光芒。
他随即转身背对飞机,经过海伦的身旁离开机库。
“……你要去哪?”
“当面谈判,晚上就会回来。”
5
葛布霍德中校把下午的公务处理完毕,正喘口气准备休息片刻的时候,正门卫兵请示一件有点奇妙的事情。
一名不知为何坚持不肯透露身分的可疑人物,杵在门口硬要见葛布霍德一面。如果是平常,卫兵肯定二话不说就将这名不速之客撵走,然而核对车牌号码发现,这名男子驾驶的野战四轮驱动车,是宪兵队在葛布霍德管辖的任务中使用的车辆,因此前来向中校报告以防万一。
听过事由的葛布霍德,马上就知道是什么状况了。他深深叹口气起身离席,并朝着副官说道:
“我出去一阵子……去那个老地方。”
“知道了,属下马上准备车辆。”
“不需要,今天我搭别人的车……不,只有回程的时候麻烦过来接我,晚点再派车过去。”
副官为这种颇为奇妙的指示感到诧异,葛布霍德则是留下副官,穿上外套、戴上军帽前往正门。
在门口和卫兵僵持不下的人,果然是卡尔·修尼兹。
既然身为军人,好歹也要记得获颁一等特功奖章的英雄长什么样子吧?葛布霍德原本想如此斥责卫兵,然而卡尔头发紊乱,脸上满是胡渣的落魄模样,丝毫无法令人回忆起往年英雄的风采,无论是谁,看到他或许都会怀疑是否为本人。
“难得你会主动来访。”
停在门外的野战四轮驱动车,是派驻在魏宁格机场的宪兵队所有。平常总是回避葛布霍德的卡尔,却只有今天专程借车独自前来,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如果要把事情问清楚,对象还是非你莫属。”
果然,今天的卡尔说话时没有任何挖苦与隐瞒,并且以若有所思的表情面对葛布霍德。
卫兵仍讶异地观望着事情演变,但葛布霍德点了点头,以冰冷的态度示意少管闲事。斜眼看着卫兵敬畏地行礼离去之后,葛布霍德坐上卡尔开来车辆的驾驶座,握住方向盘。即使是卡尔,对他的这种行动也感到困惑。
“……喂?”
“如果你想在我的办公桌前面讨论事情,我也无妨。”
这是葛布霍德的贴心举动。晚一步理解这件事的卡尔,以颇为复杂的表情递出车钥匙,并坐上副驾驶座。
在葛布霍德的驾驶之下,四轮驱动车朝着某处出发了。平常总是把驾驶工作交给别人的他,开起车来却熟练得有些不拘小节。
名为车内的密室中,两人暂时共享无言的寂静。
回想起来,自从在战后重逢,两人第一次有这个机会在无外人的状况下交谈。但他们丝毫没有叙旧的意图,只是淡然接受这段毫无交集、累积三年至今的隔阂。
——不久之后,先开口的人是卡尔。
“魏宁格博士选择我担任测试飞行员,是你暗中指使的吗?”
“不,我只有说最优秀的人是你。你曾经是最优秀的飞行员。”
葛布霍德回答卡尔时压低声音,却刻意强调这句话中的过去式。
“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接受,因为我以为你再也不飞了。当时感到惊讶的人其实是我。”
卡尔暂时默默眺望着车外流逝的市区景观。葛布霍德看起来并不像是随意绕圈子,但卡尔依然无法确认目的地。总之以方向来看,似乎是朝着港湾前进。
“……雷鸟号什么时候会变成战斗机?”
对于第二个问题,葛布霍德也是摇头回应。
“只针对速度强化到那种程度的机体,不够格成为实用兵器。不过量产型的喷射战斗机,会以雷鸟号为雏形开发。”
葛布霍德的说法,与魏宁格博士转述给卡尔听的内容相同。
“雷鸟号可说是点明了极致的理想型态。现在只要彻底追求那架飞机的可能性,就可以提升后续新型机种的平均性能,你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卡尔微微点头之后再度沉默。
对话暂时中断,这次轮到葛布霍德另辟话题了。
“……你这次的来意,不是要询问我对
你们的看法吗?”
“你错了,我不是想问我们的事情。”
坐在副驾驶座的卡尔,此时才终于转过身子,凝视着手握方向盘的葛布霍德开口询问:
“对你来说,雷鸟号究竟是什么?是让你晋升上校的跳板?”
葛布霍德没有回答,而是冷漠地哼笑一声做为回应。
“原来如此,你还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这种像是目的地已昭然若揭的说法,使卡尔重新望向车外。在看到军港的时候,本以为那里就是终点,但葛布霍德没有减速,就这么过门不入。
“……要去哪里?”
“你当年逃离的那个地方。”
葛布霍德将车子开上军港旁边的山丘,并且在丘顶停车。
刚好是沉入水平线的夕阳染红西方天空的时刻。沐浴在阳光中的山坡上,无数的墓碑排成规律得令人感伤的影列。
这里是在瓦尔哈拉战役壮烈牺牲的军人们沉眠的墓园。
“你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葛布霍德如此询问,但却得不到回应。对于没能作答的卡尔,葛布霍德进一步投以侮蔑与怜悯的冷笑。
“——果然答不出来。你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我啊,每个礼拜都会来这里一次。”
葛布霍德下车之后,连看都不看卡尔一眼就快步进入墓园。虽然卡尔实在不想跟着他走,但要是不这么做,刚才提出的问题势必得不到答案吧。卡尔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陪同葛布霍德穿梭在冰冷的墓碑之间。
“……就是这排。”
葛布霍德在某个区域停下脚步。并排在这里的墓碑群,和其他地方比起来并没有形状与大小的差异,然而只有墓志上的共通纹样与众不同。
以王冠样式设计而成的徽章。这是空军历史上,首度只以战绩彪炳的飞官组成之菁英部队所使用的徽章。
通称“王冠中队”——技术高超的飞行员并肩作战造成的相乘效果,使立下的战功大幅超出预期,司令部因而欣喜若狂。然而也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总是背负着扭转战局的期待而被派往劣势战场,众人记忆中的每一场激战,全都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结果这支中队成员的存活机率极为渺茫,创立时的三十六名初期队员,在成军九个月之后签订休战协定时,依然活着并受命解散中队的,仅有两人。
“……你还记得几个人的脸?”
即使葛布霍德如此询问,卡尔也无法马上回答。他对刻在每块花岗岩上的名字都有印象,也能回忆长相与声音。他们的名字变成这种枯燥无味的文字刻在石头上,这是唯一令卡尔无法接受的事实。
不记得曾经在哪闹得不愉快,就只是不知不觉逐渐疏离,也没有刻意打听近况的家伙们——无论是哪一名队员,都只有令卡尔抱持着这种程度的感觉。卡尔实在是无法相信,他们所有人都埋在这块冰冷的土地里。
正因如此,卡尔才会尽量避免造访这座墓园。
“你为什么活了下来?”
葛布霍德再度提出询问,卡尔这次也没能回答。他不可能有办法回答。然而葛布霍德就像是把他的沉默解释为虚伪般,反覆质问着。
“埋在这里的他们,和你有什么差别?”
“……既然这么说,那你呢?”
卡尔勉强能做的,就只有以问题回答问题。正因为询问卡尔的不是别人而是葛布霍德·穆勒中校,卡尔才能够如此反问。
葛布霍德完全无动于衷,蹲下来抚摸其中一块墓碑答道:
“我有在思考,每次来到这里都会思考。然而总是得不到答案……直到我遇见魏宁格博士。”
“……”
他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这样的认知,是对卡尔一记最沉重的打击。
在无言追问的永眠同袍们面前,这名男子已经找到答案了。与捂住耳朵、移开视线,只藉由梦想逃避现实的卡尔相比,这是两人之间决定性的差别。
“我们空军,需要强大的战斗机。”
葛布霍德露出毫不动摇,不输给冰冷墓碑触感的坚定眼神,如此断言。
“若必须再度将同伴送上战场,我一定要让他们驾驶比敌方更优秀的战斗机。让他们驾驶拥有压倒性实力、足以在任何战斗中生还的机种。这就是我的任务,我就是
为此而从那场战争活过来的……如今的我,敢挺胸对这些家伙这么说。”
“……”
卡尔不可能提出异议,藉由愤怒或冲动都不可能。即使卡尔再怎么能言善辩,也不可能驳斥葛布霍德面对这排墓碑、自问至今才终于得到的答案。
位于远处的基地门口,出现一辆黑色大型轿车,无声无息停在外头。是前来迎接葛布霍德回到总部的公务车。
葛布霍德起身之后,以一如往常冷淡又无情的眼神望向卡尔。如今卡尔也感受得到他心中失望与轻蔑的念头。
“事到如今,你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飞上天际,已经与我无关了。对于逃走一次的家伙,我不打算抱持着任何期待。”
“……”
“不过,我只有这句话要说清楚——雷鸟号绝对不是只属于你的东西。给我铭记于心吧。”
留下这番话后,昔日好友未待回应便转过身去。卡尔也没有任何能令他留步的话语。
葛布霍德离开之后,独自被留下来的卡尔,只能无所适从地伫立在夕阳之中。
他无能为力。无法承受面前这排墓碑的重量,无法回应艾利克的期许,无法和葛布霍德拥有共同的信念——对卡尔来说,这一切都是过于沉重的负担。为什么无力又不长进的自己能够恬不知耻活到今天?自己的脸皮之厚,连卡尔都惊讶得无言以对。
简直像是地面的所有事物都束缚着他,藐视着他,企图令他无地自容。这个世界为找不到归宿的他所准备的东西,尽是陌生不搭调的衣服与面具。即使如此还是得站在舞台上表演吗?还是得藉此找到喜悦与意义吗?
卡尔不经意以手指触摸挂在胸前的龙牙,只有这股坚硬锐利的触感,稍微令卡尔内心得到空虚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