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重生之翼

从小,他就憧憬着翱翔于天际的龙。

那雄伟自由的双翼,无论远眺多少次都不会腻,龙群翱翔的空中世界,肯定没有任何痛苦与悲伤。他抱持这样的羡慕之情,将梦想寄托其中。

说到他少年时期的乐趣,就只有龙与飞机的模型,以及阅读飞行员传记之后内心悸动的记忆。

如果人生拥有意义与价值,那么就不能让憧憬只以憧憬收场。所以自己总有一天,当然也能抵达那片天空——少年如此深信不疑。

即使后来长大成人,对这个世界的道理有着一定程度的认知,他也丝毫没有质疑过这份信念。平民想学习飞机的驾驶,就只有加入空军一途。他完全没有向父母征询自己的前程规划就进入军校。如果站在非常个人的主观角度来说,这是一段极为悠哉的时光。既然知道这是通往天空的必经之路,即使是多么严苛的课程,他也不会感觉辛苦。

一名身穿全新制服,年约二十岁的年轻人,以有些畏缩的脚步,好奇环视着四周前进。这等于是一名刚下部队的新兵,正高举着牌子昭告众人自己迷路了。

大概是在找宿舍吧,但他不知为何迷路闯入机库。一名航空士官露出无言以对的神情,停下检修自机的双手叫住了他。

“喂,新来的,你就是今天分发到我们部队的人吧?”

被叫住的新兵挺直背脊,精神抖擞地敬礼致意,紧张的样子表露无遗。

“是,长官!在下是今天前来报到的卡尔·修尼兹伍长,请长官多多指教!”

就像是看到不久之前的自己,使得对他说话的士官露出苦笑。但这名士官回礼的动作比他熟练了些。

“我是葛布霍德穆勒。虽然是少尉(注),但我也是上个月刚来的新人……听说你是直接从培训专校分发过来的?”(注:按日本军制,军士官晋任为同一体系,少尉以上始称士官,未满则称下士官。军事教育机关亦无士、官校之分,统称为士官学校。

“是的,是这样没错……”

卡尔这个看似毫无心机的回应,使得葛布霍德皱起眉头,更加怀疑了。

“只要多读两年的士官学校,就可以踏上将校之路了,你在想什么?”

现在并不是战时,他出身于飞行员培训专校这条飞黄腾达之路,却没有成为预备士官而直接分发到部队,一般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状况。考量到之后的待遇,即使贷款也要筹措学费就读士官学校,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做法。

大概是走到哪里都会被问相同的问题吧,卡尔像是已经习惯说明般露出苦笑,只以一句话回答。

“我只要能驾驶飞机就满足了。”

“嗯……”

这下子又来一个怪胎了——葛布霍德如此叹息。抱持着这种想法看向卡尔就觉得,包括他那平易近人的笑容在内,这个人实在不适合成为士兵。他真的能够顺利待在军队这样的组织吗?卡尔身上洋溢着一股前途堪虑的气氛。

看来无论如何,将来非得好好照顾这个家伙了。在心中做出这个决定的葛布霍德,先暂时结束手边的工作。

“跟我来吧,反正你应该是找不到宿舍迷路了吧?”

“是的……请问,您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你脸上就是这么写的。往这里走,我介绍队上的同伴给你认识。”

和卡尔·修尼兹一同飞翔的天空,总是伴随着不可思议的感慨。

葛布霍德志在空军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审视自己的能力之后,确定这是最利于升迁的管道。驾驶战斗机也一样,即使确实因踏上飞黄腾达之路而有种满足感,但是并未感受到更进一步的喜悦。

但与卡尔共同执行飞行任务时,会莫名有股无法言喻的高昂感刺激着内心一角。光是看到卡尔座机的机翼动作,就能明显感受到他正尽情享受着飞翔的解放与自在。由于会做出无谓的大动作,使编队偶尔被打乱,有时候甚至会脱离飞行计划的路径,但不知为何,总是无法吹毛求疵对他动怒。

像今天的巡逻任务也是,因为要首度驾驶刚配备的新机种Ha112,难免会伴随些许的紧张感。受命驾驶一架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反应的陌生机种,葛布霍德只把这种任务当作下下签。但由于卡尔意气风发自愿接下任务,最后葛布霍德还是对他放心不下,就这么陪同他一起出任务。

以结果来说,幸好新机种是操作感良好的优秀机种,不过卡尔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担心过这种事,兴高采烈享受着控制油门的手感。

‘这引擎好棒!即使在这种高度也完全不会喘振!’

“说得也是,哈弗纳研发的引擎果然不一样……听说那里的技术主任,是货真价实的天才。”

即使在三万六千尺的超高度飞行,位于葛布霍德斜后方的卡尔座机,依然只要找到机会就进行侧滑或桶滚动作,完全静不下来。若是平常都会告诫他一声,但今天还得回报新机种的操作性,所以姑且能巧立名目进行这些花式飞行——话说回来,他居然敢用首度驾驶的机体这么乱来,鲁莽行径频频令葛布霍德哑然。

‘我说少尉,如果用这家伙和霞龙比赛,您觉得谁会赢?’

“和龙比赛?怎么忽然讲这个?”

‘呃、没事……只是忽然想到而已。’

“受不了……你真是个怪胎|

不同于发言,葛布霍德掩不住脸上的苦笑。

偶尔进入飞行空域的小型龙确实很碍眼,但它们并没有造成什么危害,何况即使认真较劲,现行战斗机的机动力也还不足以追上龙。虽然这么说,如果是这种新型引擎的威力,或许可以和霞龙拼得不分高下……

不小心被卡尔影响开始胡思乱想了,葛布霍德摇头克制自己。

要向基地进行的定时回报,也已经在刚才完成。闲着没事的葛布霍德将无线电频率调成短波,试着寻找有没有能听的广播节目。这当然违反职业规章,不过和抱持玩心的卡尔出任务时,自己总是维持一板一眼的态度也挺蠢的,难免会忍不住稍微逾矩一下。

在搜寻频道的杂讯声中,忽然传来以坚定语气进行的演讲,引起葛布霍德注意。

‘……绝对不能忘记!公国光荣历史的背后,总是存在着各种坎坷和屈辱!我们民族的统一,是建国之父利夫廷大公传承下来的毕生心愿,我国两百年来遭到分隔的可怜领土,对于神所宠爱的威德柏赫人民而言是无上之耻!所以……’

葛布霍德暂时切换回通讯频率,呼唤卡尔的座机。

“卡尔,转到6285千赫一下,可以听到有趣的玩意。”

‘啊?’

切换到指示的短波频率之后,卡尔应该聆听了刚才的演讲好一阵子。间隔一段时间再度和葛布霍德通讯时,他的声音听起来困惑至极。

‘少尉……那是什么?’

“是威德柏赫的国营电台。上次那边举行大选时,不是由鹰派党魁夺得政权吗?你难道没看报纸?”

‘嗯……’

即使感到无奈,但也能体认这确实是卡尔的风格。

“只不过……就任演讲忽然就提这个吗?那些家伙该不会真的想找希尔瓦纳麻烦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会开战吗?’

“是啊,拜托千万不要变成这种结果。”

要是真的爆发事端,最先遭殃的就是位于前线的士兵们。不过葛布霍德也知道,不少人也将其视为一份荣耀……

以结果来说,区区的飞行员根本无能为力。只能期待从政者们努力作好外交,任凭自己置身于时代的洪流。

当天晚上,卡尔被悸动的情绪弄得难以入睡。

如果是进行待命任务就算了,但在非值勤的夜晚也没有睡意,就不是什么值得欢迎的状况。必须在能睡的时候熟睡,才能于关键时刻不眠不休维持注意力。有必要的话即使在地板放个睡袋也能熟睡,这是飞行员必须具备的迟钝神经。实际上,平常的卡尔就是如此。这种意识清醒无法入睡的经验,应该是他住进基地单身宿舍至今的第一次。

这可能是一种天生的直觉吧,或许他已经预料到暴风雨将会来临。

“喂,卡尔快起来!大事不妙了!”

即使听见葛布霍德几乎要把门敲破、并大声呼叫的声音,卡尔心中的情绪也不是惊讶,而是带着寒意的不安。

踢掉被子,只穿着内衣开门一看,已经换上飞行服的葛布霍德脸色苍白。

“……少尉,什么事?”

“所有人集合,终于开始了……快给我换装!”

“开始?开始什么事……”

“战争!”

——在理解事情严重性之前,葛布霍德褪去平常冷静沉着的形象、慌张失措的异样,就已经够令卡尔不知所措了。

即使是深夜,基地的会议室依然挤满了人。

威德柏赫似乎在宣战的同时越过国境——

己方守军败退,国境沿线的都市已经被占领——

好几座基地,甚至没能紧急出动就被摧毁——

众人低声分享的这些谣言都只限于臆测,完全无法

用来推测局势。在司令官现身说明状况之前,没有人得以掌握任何真相,但也正因如此,大家才不得不继续交谈下去。明知毫无意义,但或许所有人都认为,比起委身于难熬的沉默,还不如继续说些流言蜚语比较好吧。

包含候补在内,分发到这座基地的飞行员几乎全员到齐,不在场的人员,应该是几十分钟之前还在这里待命出勤的数名成员。接到紧急命令、驾机起飞的他们,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归队的消息,这件事也刺激着众人,令他们更加神经质。

结果——上让他们摆脱枯等情绪的,是警铃的刺耳警报声。

‘敌人来袭!全员备战!这不是训练!重复一遍——’

在己军重整态势展开反击之前,这座基地已经以毫厘之差,先成为敌方的攻击目标了。

或许起飞之后,眼前将是一如往常的天空。直到最后,卡尔都没有抛弃这种毫无根据的期待,但这种天真的想法当然被轻易推翻了。位于跑道前方的并非那片熟悉亲切的天空,而是某种卡尔至今尚未踏入的另一个领域。

不知为何,卡尔能以确信般的心态理解到——今晚的天空,并不是他曾经憧憬的乐园,反而是完全相反的场所。

冥府……这两个字莫名掠过脑海。

涂满漆黑色彩的上空,乍看之下是平凡无奇的闇夜,然而从基地打上去的照明弹揭穿其真面目。以厚重的云层为背景,无数机影留下不祥的黑影,是威德柏赫的先锋部队。对方甘冒撞机风险取得偷袭机会,刻意以无照明状态进行编队飞行,采取这种愚策的决心,无疑代表着他们对希尔瓦纳飞行员抱持的绝对杀意。

在敌军中枢,有两架飞船受到飞行编队守护。装载于巨大氦气气囊下方的炸弹库,肯定具备将一座小型都市化为灰烬的破坏力。一旦让那两架飞船抵达基地上空,希尔瓦纳军就确定败北了。

‘全机突击!除掉他们!’

队长座机下达号令之后,希尔瓦纳的迎击战机甚至省略列阵时间,争先恐后冲进威德柏赫的编队之中。

宛如决堤般洒向虚空的曳光弹,以绚烂的光芒点缀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威德柏赫的护卫机逐渐散开,朝着前来攻击飞船的希尔瓦纳战机露出獠牙,两军战机交错编织出复杂的纹路,以机枪攻击代替问候。

对于卡尔而言,这是第一次——不只是第一次,而且是直到一小时之前都还没做好觉悟的实战。我不想死。只有这个念头占据脑海,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排除在外,随即他忽然像是得到神谕般灵光一闪,领悟自己该做的事。

要攻击。攻击那些想要攻击卡尔的敌人。为此必须先看清楚有谁正在瞄准卡尔——

他就位于七点钟上方。在周围都是敌人的状况下,不知为何卡尔只注意到那一架敌机。总之该敌机的机翼角度与飞行速度,正预告着“我要杀你”这件事。卡尔可以将其解读为“表情”。

卡尔向左方九十度滚转并急速爬升,超越敌机高度之后,在自机减速时顺势翻腾一八○度。经过这个犀利的斜向翻转,攻守瞬间易位,原本期待能出其不意击坠卡尔的敌机,反而因目睹这个从未预期的反击动作而大吃一惊,使反应慢了半拍。紧接着,卡尔扣下了操纵杆的扳机。甚至没空思考这个动作的意义,就将这个至今忘记其存在的扳机——扣下。

敌机的尾翼被打碎,在下一瞬间变得像是陀螺般,旋转坠落于漆黑的大地。由于事发时间太过短暂,反倒是攻击的卡尔为之愕然。思绪拒绝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而且身体的本能低声告诉他,有件事必须优先处理,那就是两点钟下方的敌机背后毫无防备。

仿佛在做梦,仿佛有人在脑袋后方指使,还没思考就已做出了判断。

就像是明明忘记会合的地点,却在因缘际会之下恰巧经过该处,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调和感。在那里等待已久的某种存在向卡尔细语〡—欢迎光临,我等你很久了,你应该统治的世界就在这里。

回过神来,第三架敌机已经在准心的另一头粉碎了。如今这片空域的所有敌机都针对卡尔而来,然而连这种事情都可以暂时搁置,因为其中一架飞船的笨重身躯,就这么赤裸裸展现在卡尔面前。他在无预期的状况下,接连排除威德柏赫的护卫机并突破防线了。

如今即使卡尔将机翼搭载的火箭弹全部发射,也没有任何一架敌机能够阻止或应对。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他的手指已经按下发射钮。六发火箭化为红莲射入夜空,薄弱得与巨大身躯全然不符的飞船船身遭撕裂,充满氦气的气囊破裂了。

其中一发火箭光是破坏气囊还不满足,进一步深入到炸弹库才爆炸。

引爆后绽放的烈焰之花,如积雨云耸立于夜空,将周围照耀得恍若白昼……确实能称为地狱的光景。

卡尔就只是愕然凝视着这幅惨状。造成这个结果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但他迟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希尔瓦纳在首战受到重创,死伤人数总共超过三千人,五座要塞与两座都市沦陷。为了重组几近瓦解的防线,希尔瓦纳不得已只好大幅撤退到密西河以东的地区。

在悲观空气蔓延的状况中,只要是能带来些许希望的捷报,都足以令人高举双手欢迎。首度出战却创下三架战机与一架飞船这种惊奇击坠记录的年轻伍长,可说是最具代表性的存在。

受到上天恩宠的幸运儿,卡尔·修尼兹创下的奇迹,被宣传为希尔瓦纳尚未被神遗弃的祝福之证。随着他接连立下战功,他的表现被评价为坚贞爱国心创下的伟业,在击坠记录终于突破二位数的时候,已经转变成救国英雄来临的狂热气氛了。

实际上,卡尔的才华确实可说是于开战同时开花结果。在这之前的他,就只是个个性积极且颇为优秀的飞行员,但在经历空战后,他随即就能以异常到像是天性的战术眼光,看出敌机的意图与破绽,屡屡获得胜利并生还。在反覆进行这种生命交锋的过程中,卡尔的驾驶技术确实受到磨练而成长,成为他继续刷新击坠记录的要因。

这确实是一种出类拔萃、甚至可称之为异变的天分。卡尔肯定具备“在天空藉由狩猎而生存”的感性——也就是“展翼肉食兽”的本能吧。他贪婪吸收各种技术成为猎食手段,并升华为高超的驾驶能力。

然而无法理解这种成长与蜕变,比任何人都感到困惑的,正是卡尔自己。

甚至已不知是第几次置身其中的,死亡天空。

跨越许多的敌军尸体,跨越同等数量的己军尸体而踏上的归途。今天也只有葛布霍德与卡尔两架战机完好无伤,另一架好不容易免于被击坠的乔治座机在交战时中弹,而且相当严重。满是裂痕而泛白的座舱罩,显示敌机的枪弹打进了座舱。

“乔治!你速度变慢了!把速度拉回来!”

葛布霍德以无线电激励着逐渐脱队的乔治座机,延迟片刻才传来的答覆声。是血痰哽在喉头的痛苦呻吟。

‘速度……哈哈,空速表沾满鲜血看不到了……混帐,你能相信吗?这都是我的血耶……’

听到这种断断续续的喘鸣声,葛布霍德脑中完全独立在情绪之外的最冷酷部分做出了判断——这个家伙,已经没救了。

‘混帐,我不想死……我还……卡尔,喂,卡尔!’

乔治不慌不忙在虚弱的声音里加入力道,呼唤着保持沉默的另一架战机。虽然葛布霍德心想不妙,事到如今也无从阻止了。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支援我……你有看到我被攻击吧……为什么没来救我?’

来自卡尔座机的回答,是害怕至极又结结巴巴的声音。

‘我——我以为你应该躲得掉——’

‘哼,开什么玩笑……我们和你这种人不一样……被拿下六点钟方向就完了……就会死掉了!’

乔治的斥责充满怨恨与恸哭,实在不像是对己方使用的语气。

‘混帐……为什么只有你不会被击坠……为什么你杀得了别人却不会被杀?你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真的和我们一样……是人类吗?’

如果己方这两个字的定义是“生死与共的伙伴”,那么对于乔治而言,卡尔甚至不叫做己方吧。要是换个方式来解释,他是比敌人还要危险不可侵犯,无法容许存在的“某种东西”。

‘这样不公平吧,喂……我也,还……混帐……还不想,死……安娜……’

乔治的座机大幅摇晃失去平衡,就这么盘旋下坠。

“乔治?喂,乔治!”

即使葛布霍德后来再怎么呼叫,无线电也只回以空虚的杂讯。

就这样,打从开战之前就从同一座基地起飞的伙伴,只剩下卡尔和葛布霍德两人了。

下次被击坠的应该是我——葛布霍德很干脆地认命了。卡尔绝对不可能先被击坠,不只如此,这名男子将来肯定会永远飞翔下去。他的实力就是位于这种遥不可及的次元,足以令葛布霍德如此确信。

就像是一只老鹰闯入一群麻雀的战局,飞翔的方式不同,精准度也不同。他能展现出难以置信的机动能力,甚至令人以为

他并非驾驶同样的机种。

葛布霍德自己也是击坠十二架敌机的王牌飞行员,但与卡尔相比,这种功绩只会沦为笑柄。何况他每次都是在卡尔令敌机编队陷入恐慌时,像是坐收渔翁之利般从旁赚取战绩。

然而,既然已清楚知道自己无法活得比卡尔还久——那么就更不能死。葛布霍德重新立下这样的决心。

不能留下那个人迳自离开,卡尔并不是剽悍到能够承受这种孤独的人。虽然他被捧为英雄或是军神,实际上却是纯朴温厚,依然留着天真稚气的人。明白这件事的应该只有葛布霍德一个人吧,想到这里就令葛布霍德觉得,努力陪着他走到最后,是自己即使赌上友情也绝对不能让步的坚持。(吐槽:好基友一辈子)

卡尔企图举枪自尽,是当天晚上发生的事。

葛布霍德试图抢走手枪,卡尔则是拚命抵抗不肯放手,力道之强连葛布霍德也感到惊讶。自己明明在体格上拥有优势,却不知为何完全无法扳动卡尔紧握枪柄的手。

逼不得已,葛布霍德将枪口按向自己的怀里。要是手枪在这时候走火会害好友丧命,理解到这一点的瞬间,卡尔的手放松了力道。葛布霍德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好不容易把手枪夺走,卡尔随即就像是断线的傀儡般坐下,不再动弹。

幸好没有任何人看见。为了不祥预感而担心不已的葛布霍德,走遍各处终于找到卡尔时,他正在无人机库的角落以枪口抵住下巴。如果再迟个几秒,或许就无法挽回了。

将抢来手枪的拉柄拉开一看,药室内确实装填着实弹。并非玩笑,卡尔是真的打算自尽。葛布霍德的心中满是无处宣泄的愤怒,如果这只是开玩笑的举动,虽然一样会令葛布霍德愤怒,至少不会尝到如此难受、不是滋味的悔恨吧。

“……让敌人来开火都无法命中的子弹,你居然要自己打在自己身上?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到现在?”

就像是完全听不到葛布霍德的怒骂声,卡尔以空洞的表情摇了摇头。

“那个人……并不是我。”

“你说什么?”

“那个飞翔的人,那个战斗的人,都不是我……是另一个人。因为,我这种人……不可能做得出那种事……没错吧?”

一眼就看得出来,卡尔正处于丧失心智的状态。说出的话宛如呓语般结巴,抽搐的嘴角看起来甚至像是在笑。

“中尉,我到底是谁?”

卡尔露出又哭又笑的扭曲表情询问葛布霍德。

“不是我的那个我不断杀人,甚至扔着伙伴不管,满脑子只想要击坠敌机……莫名其妙……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葛布霍德回想起初次见面时的卡尔。回想起笑着说只想在天空飞翔,那名温吞年轻人的笑容。回想起得到新型飞机时开心不已,放话想要和龙较劲的那名嚣张小子。

卡尔和当时完全没变。从未改变的他就这么双手染血,被拱上击坠王的宝座,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接受事实的觉悟。

“我觉得……至今哭着笑着做过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像这样大肆屠杀的事前准备……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明明不应该来到这种地方……”

“……”

葛布霍德找不到回覆他的话语。即使如此,他也理解卡尔已经到达极限了。他应该再也无法飞翔,或许甚至已经无法站起来了。若不马上让他逃到没有战乱的土地,这个人就会成为废人。

“中尉……什么事情能让我开心?我究竟想要什么东西?至今的我全都在欺骗自己吗?这段杀人的经历,是我打瞌睡做的梦吗?中尉,请告诉我吧……中尉!”

或者——真的能够拯救卡尔的,就只是一颗子弹吧。代替卡尔朝他的脑袋开枪,或许是一种竭尽所能的慈悲。与其在不知道是否有明天的战场上,让这份撕裂自我的痛苦延长下去,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温柔。

然而葛布霍德是军人,即使努力回避战争,一旦开战就有义务赌上生命。至今夺走的生命之痛,今后夺走的生命之苦,他必须比任何人还要重视并且承受,绝不能让这些牺牲白费——这就是葛布霍德赋予自己的毕生之志。

因此,结论只有一个。

不能在这时候失去卡尔·修尼兹。英雄必须背负起自己所夺走的生命的意义,必须以这些血赎回明天同胞们的生命。

“对——这一切,都是假的。”

比起按下手中这把枪的扳机,葛布霍德抱持着更加残酷的决心断言道。

“你是希尔瓦纳的救世主,是夺取威德柏赫人民生命的死神,没什么不可思议的,过去的你只是幻梦一场。”

“……”

恐怖与错乱从满是泪水的卡尔眼中消失,只剩下所有情绪消失之后的虚无。就在这个时间点,好友的心粉碎得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丧失了人类应有的模样——葛布霍德清楚感受到了这一点。

“所以,卡尔……你不用再烦恼了,不用再思考了,忘记你曾经是人类的事实吧。

你是在神的名下打造而成的钢铁,没有罪孽可言。尽情屠杀吧,卡尔,祖国就是为此让你诞生的。”

卡尔不发一语潸然泪下,这是他以人类身分流失殆尽的最后情感。

在卡尔宛如崩溃般不断哭泣的时候,葛布霍德紧紧抱住他的肩膀。现在的他不是以子弹,而是以话语摧毁了一个人。必须背负起手刃事物的生存意义,这是身为军人理所当然的义务。

我也和他一起抛弃身为人类的幸福吧——葛布霍德在心中如此发誓。就遵照这个残酷时代的要求,投注自己的一切为祖国效力吧。

首相官邸的前院,至今进行过许多欢迎国宾与颁发奖章的仪式,可说是代表着希尔瓦纳共和国威信的华丽舞台。

如今在这片光荣的草皮上,三十六名空军健儿整齐列队,参与一场特别的典礼。站在讲台上的不是司令官也不是将军,正是首相本人。

“今天在这里成立的希尔瓦纳空军王冠中队,是只以各部队创下优秀击坠记录的王牌飞行员所组成,空军首度出现的战略特殊部队,也是货真价实的菁英部队。国民们引颈期盼各位能成为突破战局的关键,这支部队就是在这样的期待之下诞生的。希尔瓦纳未来的命运,可说是担负在各位每一个人的肩膀上……”

聆听首相致词的士官们,都穿着重新设计的蓝灰色军服,左袖别着一个缝有王冠纹样的臂章。

首战惨败而失去的领土至今仍无法收复,战况就这么逐渐陷入胶着。现在的政府与军方,非常需要一些能够稍微挽回民意并鼓舞部队士气的事件。

只以王牌飞行员组成精锐部队的构想,当初也是源自于军方想拱出英雄、藉以激发斗志的意图。在首相官邸前院进行的这场特例成军典礼,也是意识到聚集而来的媒体摄影机而举办的。将熟练士兵集中起来单点投入,以结果来说带来了显著的战果,并令世间瞠目结舌,不过这是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受到召集而选拔出来的队员,也包括了卡尔·修尼兹以及葛布霍德·穆勒。卡尔身上这套新的军服缝着少尉领章。原本因为没有就读士官学校,顶多只能晋升到下士阶级的卡尔,今后也将在这种特别待遇之下,依照战功获得相符的阶级领章。

然而在他脸上,完全看不出乐于得到这种名誉的表情。不只是喜怒哀乐,甚至连霸气都不存在,失去所有意志与光芒的空洞眼神,就像是张开眼睛的石膏面具。简直没人能够想像得到,这样的人物至今只是手握操纵杆,就能够击坠上百架敌机。

卡尔的视线并非朝着讲台上高谈阔论的首相,而是朝着在旁边广场公开展示的新型战斗机。

雄塔公司制造的Gu190征空战斗机。这是以配备给王冠中队为前提,重新设计的特殊机种。与现行的主力战机Hall2相比,加速力提升两成,战斗性能则提升了三成。虽然夸称拥有此等令人惊讶的高性能,却牺牲了防御力做为代价。为了达到要求的性能,唯一的做法就是省略装甲减轻机身重量,以至于该机体脆弱得只要稍微中弹就可能造成致命伤。然而在“被击中之前击坠敌人就行了”这种只有熟练飞行员才能达成的运用方针之下,此设计最后仍得到采用。

第一期的中队成员,原本要以过去的战绩排名分配座机编号,然而卡尔一二八机的击坠纪录无人能及,但也不能让少尉带头领军,因此改为先让五名比卡尔年长的士官获颁一号机到五号机,卡尔则是得到六号机。

“王冠六号”——这就是他从今天开始的称号。既然已经舍弃成为人类,比起卡尔修尼兹这个人名,这个称号听起来更加顺耳。

瓦尔哈拉半岛上空,今天也响起引擎的咆哮及机枪的怒吼声。

相对于希尔瓦纳的哈弗纳Hall2,威德柏赫自豪的主力战斗机是莫德斯l09式。虽然哈弗纳在速度方面占了上风,但是回旋性能与武装的充实度则由莫德斯领先。

此外包含扩军政策,发动总动员体制所收集的物资,或是首战告捷而受到鼓舞的士气,令威德柏赫军依然立于优势。负责确保轰炸飞船的航线,将单方

面防守的希尔瓦纳战机攻得溃不成军的威德柏赫飞行员们,肯定有着打鸭猎人的心境吧。

然而玩心甚重的胜利女神,绝对不会只偏袒其中一方。

Ha1l2编队在这场绝对防卫战受创撤退之后,就像是要取代他们似的,一支希尔瓦纳的增援部队从东方天空飞来。装饰在尾翼的蓝色王冠纹章,是威德柏赫飞行员恶梦的具体呈现。

“可恶……又是王冠中队吗!”

率领莫德斯编队的小队长,随着咂舌向部下发号施令。

“不用怕!我们占了数量上的优势,足够以量取胜……只要打下他们的六号机,就可以得到公国十字勋章了!”

复仇的怒火点燃之后,莫德斯的二号、七号、八号、十一号等四架战机袭向“王冠六号”。他们在心中发誓,今天一定要将这个吞噬许多同胞的恶魔化身送回地狱——

王冠六号犹如无惧一切似地缓缓爬升,像是要逃往上空。但就在带头突击的二号机从下方追升而来的瞬间,王冠六号猛然以落雷般的破S机动(注)转进死角,一回神已位于最后方、迟一步抵达的八号机身后了。纵使八号机尾翼被整个打碎,飞行员应该连发生什么事了都还不知道吧。(注:空战中常见之战术机动动作之一,机身滚转一百八十度垂直下潜后拉回,轨迹呈一扭曲分离的S)

“混帐!”

想回旋重新面向敌机的二号机,也因对方像是早已看透般抢先施展前置回转,而落在王冠六号的射击路径上。二号机虽连忙想使用水平摆荡闪躲,但已经来不及了。

两架莫德斯战机惨遭血祭的过程——只有短短的十秒。

意识到己方陷入危机的七号机,也跟着加入这场混战。然而即使是自认出其不意的偷袭,似乎也已经完全被看穿,王冠六号就像是按照既定程序,抓准最佳时机骤然减速,令七号机不慎过冲,轻易遭对方锁定身后。这是硬要保护同袍招致的悲惨末路。机关炮的弹雨从机体背面扫到座舱,使飞行员当场死亡。

仅存的十一号机,在几近恐慌的状况下不断重复着垂直回旋,拚命想绕到对方身后。然而王冠六号也像是配合他一样反覆翻转,双方就这么进行着滚转剪式飞行,高度也持续下降。

“咿……咿噫噫!”

莫德斯被一点一滴切入内角,逐渐走向绝境。王冠六号毫不拖泥带水,以恶魔般的精准技术反覆进行的旋转动作,堪称是断绝弱者命脉的“利剪”。

终于被逼到贴近地面,再也无处可逃的十一号机,不知道是在最后失误,还是无法承受死于枪弹的恐怖,自行冲撞地面而步上末路。

四架莫德斯横死于异国土地的这个时候,上空的战况也大致底定了。威德柏赫护卫机的奋斗徒劳无功,持续遭受火箭攻击的飞船化为火球被击坠,卡尔则是毫无感慨旁观着这一幕。

‘任务结束——王冠中队,全机返航。’

卡尔依照编队长的指示上升,与友机会合。虽然看起来王冠中队这次又立下辉煌的战果,然而会合的时候少了四架战机。Gul90无视于飞行员生命的轻量设计,再度令队员付出胜利的代价。

这是没有任何新鲜事,连日来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起飞前往空中,杀害敌人,计算减少的同伴人数——只是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缺额马上就会有人递补,而且威德柏赫明天应该会再度来袭。

卡尔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即使有人告诉他这样的日子将会永远反覆,他也不会抱持任何疑问吧。直到将所有威德柏赫的人民屠杀殆尽,或是所有希尔瓦纳的人民失去生命,只要有人命令他继续飞上天际,他就会无精打采地乖乖听命。

感慨与疑问都不存在。他只是一块带来死亡的无罪钢铁。

次年初春,宣告休战的号外新闻遍布市街。

战局并没有出现明显变化,反而是呈现僵持不下的拉锯战,因此对于身在前线的官兵而言,这样的消息是晴天霹雳。

不过这也不是因为从政者们承认政策错误,暗中协商和平休战的成果,归根究柢只是因为双方同时撑不下去了。要是继续举国交战,内政将会濒临瓦解,而且两国凑巧一前一后踩到这条界线。

世间气氛并没有因为喜悦与祝福而沸腾,真要说的话,只是“安心感稍微压过无法宣泄的怒火”这种略带失意的反应,迎接这个唐突的和平。虽然希尔瓦纳最终还是抵御了敌国的侵略,但仍旧无法夺回密西河,两国之间的遗恨与摩擦,就这么原封不动保留到未来。

即使收到休战通知,卡尔也没有任何感慨。

别说成就感,甚至连安心感都没有。虽然如此,也没有因为失去活跃的舞台,而感到懊悔或落寞。

何况他之所以能不被击坠飞翔到今天,就是因为他已经放弃感觉,放弃思考了。而他所放弃的这些,都是一旦放手就再也无法取回的事物。

最后一次流泪的那一夜至今已经多久了?他从那天之后就是行尸走肉。即使是行尸走肉也受到世人需要的日子已经告终,卡尔就这么以毫无知觉的空洞躯壳,接受人生终结的事实。

独自待在宿舍个人房的卡尔,抱持着把碍眼废弃物扔进垃圾桶的心情,试着用手枪枪口抵着脑袋。然而连这种行为都令他觉得空虚,虽然确实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但也没有必须寻死的理由。为了解决这样的自己而按下扳机的动作,只令他觉得浪费力气。

任凭坠落吧——卡尔如此决定。完全不去碰触操纵杆和油门杆,就只是置身于自由落体的法则,以这样的感觉坠落吧。

首先必须离开这里。只要留在军中,卡尔就永远会是名为“英雄”的偶像,被人高吊在天花板上。非得斩断这些吊线才行。

要怎么做,才能让军方愿意抛弃卡尔……思索片刻之后,卡尔想到一个简单至极的方法,并且随即付诸实行。

“您说……除役?”

基地司令官告知这个无法置信的消息,使葛布霍德愕然。

“对。卡尔修尼兹少校从今天起卸除军务,这是他本人的希望。”

“怎么会……”

由于过度混乱而说不出话来。卡尔舍弃军旅生涯究竟想做什么?

击坠三五二架战斗机,十二架飞船,被击坠次数零——在战役中立下空前伟业并存活至今的卡尔,是推也推不掉的国家英雄,即使战争已经结束,也不代表他的任务到此为止。不,甚至可以说更加重要,为了重建疲弊的祖国,他这样能成为标竿的偶像是不可或缺的。

自己的战友将会成为活传说,引导希尔瓦纳空军迈向未来。每次梦想这样的光景,葛布霍德内心就会充满无尽的骄傲。正因为成功从鬼门关回来,卡尔终于能够真正站上风光的舞台,明明是这样才对的。

“为什么……您为什么要批准?我军肯定还是需要他啊!”

“……葛布霍德中校,看来你完全没有理解那个人的本质。”

司令官以不敢领教的语气这么说着,并在桌上放了一个肮脏的鞋盒。

“这是他留下来的礼物,打开看看吧。”

葛布霍德讶异接过盒子之后,睁大眼睛看向盒里满满的废铁。

全都是变得粉碎的星星碎片。即使失去原有的轮廓,依照上头的精致雕刻,还是可以大致推测原本的模样。空军懋绩奖章、战功十字奖章、共和国功劳奖章……其中也有景泰蓝的碎片,很明显是一等特功奖章。这些都是战时颁发给卡尔表扬功绩的奖章。

“这是和除役申请书一起送来的东西……今后即使要他参加典礼,他胸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佩戴了。何况敢做出这种荒唐行径的人,我们哪能让他站在台前?要是他引发什么失言风波,到时候被追究责任的人是我。”

“卡尔……为什么……”

看到葛布霍德悲叹的模样,司令官大概也有所怜悯吧,以比较温和的语气说道:

“中校,忘记他吧。虽然他确实免于战死,但是相对的,他的脑袋已经坏了。这在战争里是常有的事情。”

4

离开部队的卡尔,在一座悄悄伫立于南部山脚湖畔的山庄,得到一份机务员的工作。对于想要避人耳目隐居的卡尔而言,这是在各方面都有着良好条件的人生。

山庄主人是利夫廷大公的远房亲戚,这名富豪在战前与战时,一直支援着威德柏赫亲近派的政治活动。这样的人物当然不可能欣赏卡尔这种瓦尔哈拉战役的英雄,但是曾经被称为“王冠六号”的人,如今却像是下人一样接受使唤,这样的构图应该会从某种扭曲的角度,挑逗这名富豪的虚荣心吧。

这座山庄是开放给熟识富豪与贵族的私人社交场所,由于陆路极为不便,经常会使用能够在湖面起落的水上飞机。为了维修山庄主人的飞机与访客的自用机,所以需要一名常驻的机务士。

虽然几乎没有薪水,付出劳力的实质代价就只有三餐与一张床,但卡尔也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只要能够避开世间好奇的眼光隐居就十分满足了。何况这里是宛如地面孤岛的私人土地,厚着脸皮尝试采访的记者们也无从

靠近。

只要听话尽责,主人就不会计较服装仪容或是闲暇嗜好之类的琐事,卡尔对此感到庆幸。他只要以落魄的外表饰演一名毫无教养的凄惨奴仆,主人就可以把他当成“昔日英雄其实只是愚蠢的战争牺牲者”的实例,对来宾们高谈阔论、乐在其中。

季节平稳流逝。

与当年被枪炮与鲜血点缀的每一天相比,如今的日子宛如处于静止的时光。

只需要偶尔照料水上飞机的这份工作,甚至连称为工作都有些可笑,简单到令卡尔闲得发慌。与雇主或是其他雇员应对时,只要挂上笑容点头示意即可。初次来到山庄的访客,偶尔会基于好奇询问一些问题,但雇主准许他展现一些没教养的举动,所以卡尔毫不客气予以无视。就这样,卡尔摆脱了身为人类理应和他人交谈的责任与义务,变得更加无拘无束。

正如期望,卡尔任凭自己成为自由落体而坠落,然而他也明白了一件讽刺的事实,人类并不会因为坠落而死。

要能以致命的力道摔落大地,物体本身还是得拥有相应的重量。从这一点来看,卡尔甚至连人类该有最底限的志气都卸除了,因此现在的他简直轻如鸿毛。

卡尔明白,自己已经落到再也无法坠落的最底层了。然而就只是如此而已,并没有死。既然会遵照本能回避痛苦,那么饿了就会吃食物,冷了就会裹着被子取暖。只要环境允许,生命就只是不断无为延续,换句话说就和野兽一样。

偶尔他也会在湖畔眺望宁静的水面,幻想自己沉入其中。然而寻死的麻烦程度,总是稍微胜过活下去的麻烦程度。所以卡尔做出了最简单又不麻烦的选择,那就是反覆进行着摄食与排泄行为,任凭时光不断从身边流逝。

只有一次,他曾经在拂晓湖畔看见一只霞龙。龙拨乱浓密的朝雾,悠闲在湖面上空盘旋数周,接着高声嘶鸣消失在北方天空。当时的卡尔,被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明的莫名情感驱使,涌出一股想要放声呐喊狂奔的冲动,然而最后他只是呆站在码头无为而终。回过神来触摸脸颊,不知为何已被泪水沾湿……在山庄的生活中,这是他内心的平静唯一一次被扰乱的体验。

“年轻人,方便借点时间吗?”

某天,卡尔帮访客的座机加油时,一名走进机库的年迈绅士向他搭话。

并不是这里的常客——虽然卡尔很久没有试着记忆他人的长相,但是只有这位老翁,卡尔敢断言是首度在这座山庄见到他。即使这么说,老人的样貌不知为何触动着卡尔的记忆某处,大概是在战争之前的记忆……事到如今也等于是前世的记忆了。

这么说来,他对现在检修的水上飞机也没有印象。这架飞机从昨天早上就停靠在码头,不知道飞机拥有者是谁的卡尔,就这么一如往常进行例行检修,然而从这两点来推测,这位老翁肯定是飞机的主人。

大概是打算离开山庄了吧,老翁已经做好飞行准备了。看他穿着皮外套还戴上飞行帽,似乎依然不服老、仍亲自驾驶着飞机的样子。不过拥有私人飞机的有钱人,具备这种嗜好的确实不少。

“我啊,叫做古斯塔夫·魏宁格——”

老人自我介绍之后,卡尔就知道对方的真实身分,以及对他似曾相识的原因了。

“——因为有些急事,所以必须马上回去,不过有件事很伤脑筋,我今天早上被寝室的门夹伤手指了。你看。”

魏宁格老翁说完之后,举起被绷带夸张地绑成厚厚一层的右手。无论伤势如何,包扎成那样确实很难握住操纵杆。

“原本想请这里的飞行员载我,不过他们刚好都去接送其他客人了……后来我找

屋主商量,得知你也会驾驶飞机。”

如果是平常的话,卡尔肯定毫无例外加以无视,然而对方是古斯塔夫·魏宁格,因此即使是卡尔,也非得展现相当的敬意与他交谈。虽然魏宁格自己应该不记得了,但对卡尔而言,这位老翁就某方面来说是“恩人”。

“……我,再也,不飞了。抱歉,请您找别人。”

卡尔不知隔了几年没说出这种像是话语的话语了,然而老翁并没有察觉他的让步,露出像是在市场杀价的开朗笑容继续央求。

“好了好了,别这么说嘛,我会给你一点小费。到布洛姆港就可以了,只要飞一小时的航程就可以到。”

“……”

“拜托啦,就当成是帮我这老头子一个忙。好吗?”

只是不小心应答一声,就演变成这样吗——睽违已久再度体认到与人交涉有多麻烦,随即令卡尔不敢领教。即使再怎么拒绝,这位老翁应该会拜托到卡尔招架不住而答应吧。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驾驶了。说不定会坠机,如果这样也行的话……”

“啊啊拜托了,万事拜托了!既然决定就马上出发吧!”

“……可是我没有防风镜……”

“我有预备的!拿去用吧!”

“…… ”

虽然卡尔实在提不起劲,但魏宁格老翁马上就坐进后座,做好起飞的准备了。卡尔不得已只好暂时回到自己房间,寻找可以代替飞行服的防寒衣物。

卡尔不能冒犯魏宁格老翁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的名字是成就现代航空史的伟人之一,并深深刻在卡尔心中。哈弗纳工业的技术主任古斯塔夫魏宁格对航空产业的贡献无人能及,其中开发了杰作机种Ha112的核心Va210引擎,可说是他诸多功绩之中的巅峰。要是没有那具高性能引擎提供无与伦比的爬升性能,卡尔或许在首战就命丧黄泉了。

魏宁格的私人水上飞机,是在旧型Ha45双翼机加装浮筒的手工改造机。卡尔打从离开培训专校之后就不曾驾驶过双翼机,但这种陌生的感觉,在心情上反而令他感到庆幸。如果是Gu190那种熟悉所有性能的战机,卡尔应该会坚持拒绝驾驶吧。

不用回忆,身体依然记得驾驶的感觉。在发动前确认操纵配置的差异后,卡尔就能让飞机顺利起飞、稳定维持在巡航高度,顺手的程度连他自己都惊讶。

虽然和战机比起来当然缓慢许多,然而坐在开放式驾驶座接受风的吹拂,就会明显涌现一股确实在飞翔的感受。怀念的同时,也感觉到像是追思已故恋人的痛楚——向再也无法取回的幸福诀别。

“真是漂亮……完全感觉不到空窗期的驾驶技术。”

后座的魏宁格似乎不想输给螺旋桨的运转声,从丹田发出声音称赞道。对于飞行员的驾驶技术,他似乎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见解。

“希望如此……虽然顺利起飞,但我可不保证还记得降落水面的方法。”

“不不不,就算曾经被关在鱼篓里,鱼也不可能忘记游泳的方法,这就是所谓的如鱼得水吗……你应该回到天空才对,卡尔·修尼兹。”

得知对方清楚自己的真实身分,卡尔随即化为警戒心的集合,开口不语。

“为什么放弃飞翔?”

“……”

“你打算永远这个样子,活在那种深山埋葬自己吗?”

魏宁格博士的语气很柔和,与质问相比还差得远,但要是在飞抵布洛姆港之前都得像这样接受询问,实在不能只以沉默应对。

“……您是为了像这样说教,才带我出来的吗?”

“是啊。我只是试着问问看,没想到你真的肯载我飞。”

博士俐落抽掉缠在右手的整捆绷带,摆动毫发无伤的手指给他看。真是只老狐狸——卡尔只能在内心抱怨道。

“我说卡尔,你到底想逃避什么?”

“……”

“是后悔自己杀了太多人吗?”

“……”

魏宁格毫不留情揭发他人内心的这番话,令卡尔感到烦躁——然而他说得对,卡尔至今仍无法为自己在战时的行为扛起责任。

如果卡尔当时是胸怀戎马之志而战,内心应该就不会有任何芥蒂,也会光荣接受英雄的名声吧。然而卡尔从那时开始就一直没有身为军人的觉悟与信念,他之所以攻击敌机,只是因为对卡尔而言,这刚好是最能让他轻易突破现状的手段。

“不想死”这种正当防卫的藉口,只能用在首战的出击。第二次之后,他是明确理解了战场的死亡阴影后才参加。理由很单纯——与其被追究阵前逃亡的责任,杀害敌人比较“轻松”。

他确实存活到最后,为己军贡献了胜利。然而这只是一种结果,并非卡尔意图立下的成果。他只不过是选择杀戮作为逃避的手段,因为他天生拥有足以这么做的能力,比任何人更优先握有生杀大权。

他停止思考,不断逃避责任与义务,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有数百人死亡了。以卡尔自己来看,“王冠六号”的击坠数,等同于他优柔寡断引发灾难之后的牺牲人数。

“……我小时候看过您的传记,魏宁格博士。”

由于过度烦躁,卡尔试着改变话题。

“令郎就是被您自己的实验机害死吧?”

“……”

这次轮到魏宁格博士沉默不语了。

“即使如此,您还

是没有放弃研发飞机……这是了不起的毅力。我实在没有像您这么强的心脏。”

卡尔期待藉由这种方式,营造出“注意别让话题造成彼此不愉快”的气氛。然而魏宁格仍旧以平稳真挚的语气回答。

“我是这么想的……踩着别人生命而存活下来的人,应该要连死去人们的份一起活下去,不然他们就会死不瞑目了。”

“……”

“好不容易存活下来,却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不就等于是在嘲笑那些真的死掉的家伙吗?”

卡尔无法反驳,这或许是岁月历练的差别吧。卡尔已经低着头,认命聆听这名老翁的开导了。

“卡尔,你啊,首先得基于自己的意志完成一些事情。必须藉此亲自确认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完成这些过程之后,你才能首度面对自己过去的行为,才能由自己决定要怎么制裁自己,赦免自己。”

“……您要我做什么事?”

大概是感觉到卡尔的倔强终于软化吧,魏宁格博士满足地点头微笑。

“燃油应该很充足吧?可以稍微绕路去个地方吗?”

水上双翼机依照魏宁格博士指示的方向与路径,进入不知位于何处的深山之间。

下方似乎有沼泽所以雾很浓,即将西下的太阳斜光使得视界极差,加上这次是久违驾驶飞机,狭隘的视野令卡尔绷紧神经。

“大部分的飞机,都会害怕这个区域并回避。不过这是因为某个在所难免的理由……”

“理由?”

“这里有一群血气方刚的家伙,不小心被盯上的话会很麻烦……你看。”

在询问详情之前,卡尔就感觉到六点钟方向,正有一股质量进逼而来。

空战的记忆掠过脑海。光是有某种东西从后方接近,就令卡尔反射性地被一股恶寒因禁。明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浓雾的另一头,冒出一个漆黑慑人的影子。基于本能察觉到威胁的卡尔将油门杆推到底,然而发出痛苦声音的双翼机引擎,实在比不上这道飞影进逼而来的气势。

“好了好了,再不打起精神,马上就会被迫上喔!”

“被、被什么追上——”

在凝视身后的卡尔眼前,追迹者终于突破浓雾现身了。一只霞龙傲然伸展双翼,让长长的尾巴高速振动,卷起身后的雾,以像是要覆盖双翼机的气势冲刺而来。

以为会撞上而胆寒的惊险瞬间,龙滑行到双翼机旁,卡尔首度从伸手可及的超近距离目睹其身影。

它的身影无比震慑,强悍,而且美丽。卡尔在这只龙的身上,看到“飞翔”这个行为的极致理想型。

“啊……”

哑口无言。这道冲击贯穿好几层记忆,刺进灵魂的根基。小时候所看见,飞舞在只能怀抱憧憬的穹苍之中,遥不可及的高傲之翼……

就是憧憬着那样的飞翔。就是受到那种身影的引导。

并肩飞行的光景只维持片刻,霞龙悠然超越双翼机,只留下像是瞧不起人的胜利咆哮飞翔而去。

“……总之,那些家伙没有恶意。只是以种族习性来说,龙看到高速飞行的东西就会按捺不住。”

在卡尔愕然目送的时候,魏宁格以异常得意的语气如此说明。已经这把年纪却充满稚气的这位老翁,似乎是为了吓吓卡尔,才安排这场人与龙的邂逅。效果确实十分显著——应该说有效过头了。卡尔一副吓得失魂的模样,甚至令人怀疑他是否还感觉得到手中的操纵杆。

“前方的山脉有龙群的巢穴,不过有胆量靠近的家伙很少就是了。要去看看吗?”

“不会……危险吗?”

和字面不同,卡尔的声音丝毫没有警戒心。

“速度压在一百节以下,高度维持在两百尺以上。要是违反这个原则就会非常危险,再怎么样也不能做出类似着陆的动作,龙在地面时因为毫无防备,所以会更加凶暴。”

“……明白了。”

卡尔的双眼像是在做梦般恍惚,却操纵飞机沿着他日光锁定的轨道确实进入航线,划开浓雾深入其中。被人鱼歌声迷惑的船只,肯定就是以这种感觉在航行吧。

不久之后,大概是沿着山脉往下吹的气流之壁挡住雾气,原本浓密的雾忽然消散,视野一鼓作气扩展开来。此时在宛如火光的晚霞中,卡尔看见难以置信的光景。

岩层裸露的山脉各处,各种大大小小的龙正蜷曲起来让双翼休息。在诞生的卵顺利孵化为止的这几个月,母龙们应该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吧。龙绝对不会在其他生物所属的生态环境着地,因此这是极为罕见又珍贵的光景。

然而更加令人惊讶的,是在栖地上空盘旋的龙群。

平常光是几只龙组成的群体就相当罕见,但这里的龙群肯定有着几百只的规模。不只霞龙,也包含云龙与岚龙之类的大型种。号称身体构造与生态环境迥然不同的各种龙,聚在一起回旋飞舞、描绘着漩涡。

大概是守护地面母龙们的示威行为吧。数量惊人的龙群所上演的这场宛如龙卷风的集团飞行,就像一只庞大无比的怪兽盘踞于山巅,魄力与压力实在是过于震撼。无论是再怎么饥饿的野兽,只要目睹这样的光景,肯定不会对龙卵或幼龙产生食欲。

“……这是大约十年才有机会见到一次的景观。”

后座的魏宁格博士,也像是怀抱着敬畏的心情,以肃穆的语气说道:

“这里是一块被山崖包围,从下界孤立出来的土地,也是内陆唯一满足所有条件,能够让繁殖期的龙筑巢的场所。我就是想抓准这个机会让你看看这里。”

卡尔只是忘神凝视着龙群飞行,似乎连魏宁格的声音都没听进去。龙群彼此的轨道错综复杂没有交集,看上去仿佛毫无章法,然而远眺就会发现,整个漩涡维持着浩瀚宁静的节奏,就像是所有的龙共享唯一的意志,在嬉戏之余反覆表演着即兴的舞蹈。

所谓的翅膀——原来是那么自在又完美马?

所谓的天空——原来是蕴藏着这等美一丽的场所吗?

“这些家伙……是什么……”

在这幅光景的震慑之下,卡尔以沙哑的声音询问:

“……说真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最自由,最纯洁,最高傲的生物……以真正的意义而言,获准在这片天空恣意飞翔,比任何生物更接近神的存在。”

卡尔和魏宁格暂时忘记时间,出神地欣赏龙群的飞舞。

“卡尔,要试着再飞一次吗?这次是和那些家伙一起飞。”

“……和那些家伙?”

听到这个光是想像就令人害怕的提议,令卡尔怀疑着自己的耳朵。然而魏宁格博士的表情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我啊,在身为技术人员度过的这四十多年来,总是嫉妒着龙群。对于能够那样自由飞翔的它们感到羡慕,对于依然望尘莫及的人类科学感到懊悔与不甘。我至今一直希望总有一天,自己的飞机能够进入那些家伙的领域……能够实现这个昔日梦想的计划,我已经着手进行了。”

雷鸟计划——博士说出了这句宛如寄托着祈祷的圣言。

“龙族只以速度争夺天空的霸权,我想打造一架能够战胜龙族速度的飞机。比虹龙还快,甚至比帝凰龙还快——能够突破音速的飞机。”

“这种事……做得到吗?”

“设计图画好了,资金与人才也到位了,再来就是需要一名愿意进行这个前所未闻危险挑战的测试飞行员。而且必须是能够代表我们人类,拥有顶尖驾驶技术的飞行员。”

临阵的颤抖使得全身麻痹,原本怀疑是否久无血液流通的心脏,如今发出近似警钟的搏动声。甘愿如死尸般活着的心正逐渐苏醒,与曾在湖畔看见霞龙时不同,这次卡尔确实感觉到双眼溢出泪水。

为什么会遗忘呢?这里其实是一座乐园。

翅膀原本并非呼唤地狱的道具,而是解放自己的方法。

放弃这个理念的正是卡尔自己。他基于自己的意志放弃飞行,贬低飞翔的意义。当年因而失去的灵魂——终于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说不定直到今天这一天为止,自己从来没有基于真正的意义飞上天空。

那就挑战吧。这次的我,一定要飞向真正的天空。

这次不是为了憎恨与恐怖,要为了荣耀与喜悦而飞翔。

“我这种人……真的适任吗?”

“哎,总之就用布洛姆港测试吧,只要你顺利降落水面就合格。”

博士说着这种捉弄人的玩笑话并哈哈大笑,卡尔也跟着笑了。这是从开战当晚至今消失已久,睽违好几年的笑容。

调转双翼机的飞行方向后,卡尔向暮色中的龙群告别,并在内心表达感谢之意。

你们拯救了我,再度赋予我新的生命……所以我向你们保证,我再也不会让这片天空染上鲜血。

总有一天,我会与龙共舞,宛如龙般飞翔。赞颂着这片无垠天际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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