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卷之一 各人的想法

第一怪妖狐

「我回来了——。」

喀啦一声打开了玄关的老式拉门,樱子的声音响彻了藤里家的平房。

然后就说着「欢迎回来」回应她的人,已经没有了。

只有陈旧的日本家屋特有的沉静昏暗、以及默然无味而冰冷的寂静,迎接着成了孤身一人的樱子。

所以吾辈,就发出声音回应了她。

似乎是有些故意地「喵」的一下,大叫了一声。

听到了这声音,樱子注意到了就在她旁边的鞋箱上盘成一团的吾辈,一瞬间的惊讶后,脸上浮现出苦笑,开始摸起了吾辈的头。

——那是一副很糟糕的表情。

有着大大的眼睛,任何人都承认很可爱的那张脸,如今沉淀着浓厚的疲惫之色。里面有些碎剪的中长发也纷乱无比,笑起来就从眼角到眼睛下面浮现出了深深的黑眼圈。就好像被什么恶性的魍魉附身了一般,那样的表情。

——也不能怪她,还只有高二。

仅仅十六岁,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

尽管如此,樱还是避开了那些觊觎着祖母——春子的遗产的亲戚,没有借助任何人,一个人完美地完成了丧主的义务。从始至终,仿佛亡故祖母般充满威严的形象就没有崩溃过,哪怕一次都没有在别人的面前哭出来过。

不表现出自己柔弱之处的话,即使藤里家的当主祖母春子已经亡故了,也能向周围的人展示、显示出,她的嫡子还在这里,要彻头彻尾、连一根柱子都毫不动摇地,守护住这幢到处埋藏着她与春子回忆的藤里宅。

在结束了法事之后,她以委婉但绝不认同异议的微笑,将那些用鬣狗般的眼神物色着房屋的亲戚们一直赶到了车站,然后现在终于回到了藤里家的玄关。

吾辈要是可能的话,立刻就想举起双手来夸奖一下樱子,想要把这附在两只前足上的肉球轻轻地放在樱子的头上,如同对待不懂事的幼童一般抚摸她。

但是,那是无法实现的事。

吾辈的真实身份,樱子是不知道的。

我们是共同居住在藤里家宽广的屋檐下的,即使如此,樱子也只把吾辈当成了祖母那代留下来的普通家猫而已。

摸了一阵吾辈的头之后,樱子脱掉了鞋子走到了走廊上,就那样穿着丧服去了放着佛坛的起居室。

吾辈也扑通一下从鞋箱上跳了下来,偷偷地在樱子身后跟了过去。

樱子进入了房间后,坐在了设置于佛坛旁的新亡者用的白木坛(其实是叫中阴坛)的前面,以呆滞的漆黑眼睛,毫无表情地将点好的香往香炉上插去。

——但,插不起来。

注意看的话,堆积着灰烬的香炉中连一支香都没有插起来,樱子的手颤抖到了如此地步。

「…………奶奶。」

微弱掠过的声音,即使是吾辈高高竖起的耳朵也差点没听到。

「……我……只剩下一个人了哦,终于,只剩下一个人了。」

在独自一人将自己抚养长大的祖母的遗像前,低着头的樱子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对了,这样就好了。

就算你哭出来,春子也不会责怪你的啦。

就这样哭,甚至是尽情地哭吧。

那些欲壑难填的亲戚们,用「冷血」「鬼孩子」来侮辱你啊,但是那不过是一些蠢话。那些家伙就算是照镜子,也会因为脸皮太厚,而察觉不到镜中映照出来的是贪婪的恶鬼,输给那种不知羞耻的人就太可惜了。

吾辈很清楚你在那帮家伙面前,不愿意展现出你的泪水——也就是软弱的原因。

这一点,确实是正确的。

但是吧,已经没事了。

在这里,已经没有会剥夺走你对春子回忆的、行为不端的人了。

所以说,你就不要再哭了,简直快要哭得昏迷过去了,简直就连灵魂都要被消磨掉了。

吾辈是知道的,失去了春子,这个世界上最伤心的就是你了。不是从多前之前就定下了觉悟的吾辈,而是失去了祖母——而且同时还等于是父母的人的你。

对谁都没有说过任何话,无论是一夜还是两夜,你可以一直哭到哭够了为止。在春子死去之时,有权利可以这么做的,就只有你了。

樱子的肩膀战抖地越来越厉害了,连嘴唇也颤抖了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陷入了膝盖骨周围的肉中。

无论怎么说,再这样继续看下去也太不识趣了,吾辈这么想着准备把隔扇拉上的时候,

樱子仰头看向了天花板——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几乎快要咬碎了一般。

然后,

「对不起啊,奶奶,我居然对你哭诉了呀。不过,已经没事了哦,你不用担心我的啊。」

樱子重新面向了祖母的遗像,脸上挂满了笑容。

好像没有流过泪般不可思议,但是只有脸颊的形状是完全的喜笑颜开,只看一眼就会感到不由自主地胸口发紧,就是这样一种,简直令人忍不住心痛起来的笑容。

已经关上了的隔扇,又被吾辈猛地打开了。

「球球?」

看到突然跳进了房内的吾辈,樱子发出了惊讶之声,但是对此根本不在意的吾辈滴溜溜地小跑着,就那样扑通一下跳到了她正坐着的膝盖上。

然后在不知所措的樱子面前「呜喵噢噢噢」的长出了一口气,像头刚睡醒的猪一样伸了一个难看的大懒腰。

——放着不管,是不行的,什么都不干这种事,实在是受不了。

刚才,在樱子忍着眼泪的瞬间,吾辈感受到一种错觉和恐怖,简直就像是她绷紧的心灵与身体都啪嚓一声折断了一样。

吾辈在樱子的大腿上摆出了一副招财猫的姿势,接着像个傻瓜似的歪着脑袋洗起了脸,接下来以比平时更夸张的样子,无聊地动起了鼻子和胡须。

看着吾辈在眼前采取的唐突的奇特行为,樱子瞪圆了眼睛,然后最终从眼角抹去了阴沉之色。

「…………谢谢你,球球。」

樱子稍稍放松了肩上的力量,用手臂把还在拼命地来回舔着脸的吾辈抱了起来。

樱子,是不知道吾辈的真实身份的。吾辈,也没有暴露身份的意思。

就是说住在这间房屋中的,只是一只家猫一个小姑娘,所以刚才那句「谢谢你」,就是樱子的自言自语。

但是与此同时,不可思议的是,看样子所谓的心灵似乎是能够相通的。

「你是在安慰我吧,对不起啊,还要你来关心。球球也用不着担什么心哦,反正有我在呢,反正有我在……一定……没事的,是吧…………。」

樱子抱着吾辈的双臂,紧紧地勒住了吾辈的脊骨,看情况好像是忘记了吾辈是一只猫而用上了力气,但是在樱子的怀中,吾辈一声都没有吭。

脊骨什么的根本不痛。你并不是独自一人,这里有吾辈在——明明是有能这么说的身体和智力的,却无法如实相告。真正感到痛的,是吾辈的心。

「哎,球球,关于让人起死回生的办法啦——会不会,掉在什么地方了啊?」

——要是能捡到的话,就去捡吧。要是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话,就起死回生了吧。

可是啊,即便是伟大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也只能在传说故事中让人起死回生而已。

何况春子的情况是已经往生了,只要是人就无法逃避,要逃避也一定是对于生命的亵渎。这就是秩序,是人的话就必然要迎来的顺序。

甚至应该说坚定地守住了这种秩序的春子是了不起的。你活到了今天,然后用为春子送行的方式,报答了春子的恩情。

春子毫无疑问是满足的呀,以她的为人,一定是一边低头看着你为自己主持葬礼的出色的样子,一边在向阎罗王说着「我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孙女哦」这样,骄傲地炫耀着的吧。

所以说啊——你就不必,再继续忍耐下去了。

人要是想哭的话啊,哭出来就好了。

涌上了喉咙口的话语,被吾辈拼命地咽了下去。

想传达给她,还是禁不住地要传达给她。

满怀着这样的想法,吾辈把肉球轻轻地放到了樱子的额头上。

樱子像握槌子般握住了吾辈小小的前足,仍然挂着微笑看向了春子的遗像,

「你看,球球,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改变,奶奶还在对着我们笑哦。」

紧紧地咬着牙,为了不让泪水垂落而眯起了眼角,她就是回应了一个这样僵硬的笑容。

——不在想哭的时候尽情哭出来的话,一定会后悔的哦。

始终把脸朝着黑白色的春子,樱子继续微笑着。

毕竟终非人身的吾辈,除了继续被樱子不断颤抖着的手臂抱着之外,别无它法。

◆◆◆

确认了躺在中阴坛前的樱子发出了沉睡的鼻息之后,吾辈终于从她的手臂中脱身而出。

她即使睡着了,脸上仍然保持着僵硬的笑容。

——真是的,你啊,像春子一样是个倔强的姑娘。结果,还是没哭出来吗……。

吾辈说了一声「来了哦」,同时只用后腿站了起来,把前足搭在腰上拉了拉背肌,腰骨噼哩啪啦地发出了一阵清脆动听的声音,松下了肩膀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是当今时代十分罕见的在家里置办的葬礼,因此最近这段时间有大量凭吊春子的客人来造访藤里家,没有什么可以随意站起来的机会。

要说用两条腿走,持续时间长了是会累的,不过四条腿也有四条腿的问题,身体的各个关节都会僵硬。两条腿也好四条腿也好,总的来说平衡才是最重要的。

樱子睡得很香,总而言之是因为那些亲戚在家里的时候,实在也不可能安安稳稳地睡觉啊,想想就让她这样好好睡一会儿吧。

吾辈走出了房间后,为了不把樱子吵醒,静静地关上了隔扇。

在没有任何人的走廊里,吾辈久违地用两条腿光明正大地走着,进入了春子的房间。

一股闻惯了的古旧书籍与香的味道,即使没有了主人,留下来的房间也没有任何变化。吾辈感受着一抹无情之意,同时打开了壁橱。

跳上了上下分层的壁橱的上层部分,然后为了慎重起见从内侧关上了橱门,虽然里面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一片漆黑,不过再怎么说吾辈也是猫又。

这种程度的黑暗根本连一丝一毫的问题都算不上。

用娴熟的手法弄开了壁橱的上板,吾辈向更高处登了上去。在平房构造的藤里宅中,这里已经是顶棚了。

既然是在顶棚里,就应该是展开没有光线的、老鼠在房梁处徘徊着的、充满杀伐之气的空间——但是穿过了隧道般的壁橱之后,在吾辈面前打开的是一个客厅。

说是这么说,不是人类用的那种。

距离铁皮的天花板仅仅只有一米,从房间中看来只是普通的胶合板天花板,在这里就是木地板,上面放着暖色的华丽支架灯,墙边还排放着好几个以前留下来的小柜子,在像是书桌般的日式电脑台上,放着17英寸的宽屏液晶显示器。

日洋折中简直就是为这个房间准备的词语吧,吾辈心想,一个寄宿的竟然能自己搞成这种样子啊。

这里是樱子所不知道的,除吾辈之外的,另一个藤里家同住人(?)的居室。

「哎哟,老爷,好久不见了。」

向吾辈打着招呼的正是这个同住人。

住在藤里家顶棚中的名为八云的狢。

——顺便说一下,所谓的狢,就是穴熊的妖物。

正如吾辈除了猫之外还是猫又一般,这个家伙就是经过漫长岁月的穴熊一步登天变成的狢。

八云站在位于客厅中央的地炉前,明明与身为猫又的吾辈是相同程度的大小,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件僧人穿的袈裟披在身上,和往常一样,在贴着仿皮塑料的座椅上,抱着膝盖蜷成了一团坐着。

「哼嗯,你还没变成干尸吗。」

「老爷你才是,还没有老得昏聩真是太好了。」

这么说着,八云嘻嘻嘻地发出了下流的嘲笑声。

「我想你也差不多该来了呀,好吧先坐下啦。」

僧人打扮还蜷成一团,像狗一般的嘴上长着乱糟糟的毛,那张脸上再次露出了看上去很开心的嘲笑,八云用与吾辈一样短短的手指,指了指放在他对面的座椅。

当然,吾辈并非真的是来确认他有没有变成干尸的,「嗯呣」一声点了点头之后,吾辈就像往常一样不多作寒喧地弯腰坐了下来。

「首先,鲇鱼正烤到好火候呢,怎么样要尝尝吗?」

「哦哦,那么就尽快来品尝一下吧。」

好嘞,八云这么回了一声,从地炉中抽出了一根穿刺好的。

顺便说一下,这个地炉——其实是个仿制品。

所谓的地炉,是以前日本家屋必须的、兼备暖房与烹煮功能的坑膛式的炉子。当然,要生火的话就会燃起烟来,过去那种烟是用来薰茅草的房顶、保养屋脊和驱除害虫的,极致优越生活的必需品。

但是如今因为维护的关系,这个旧家也被改装成了铁皮屋顶。修葺和更换茅草屋顶是需要一定人手的,现在已不是邻居们共同作业,按顺序修葺更换屋顶的时代了。要是茅草的话,烟可以穿过屋顶出去,可是很遗憾现在只会被铁皮关起来了。不管再如何说有多么便利,旧时代的遗物就是被疏远遗忘的命运了。

明明是这样,这家伙却坚持说着「狢的住处和地炉是成套的呀,是一心同体的呀」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结果,不知从哪里找出了这在世上都算滑稽的珍品。

这个貌似是地炉的东西,其实是装着电热器的。

说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事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做出了这种东西,可是即使如此世间还是有所谓潮流的,陈旧的东西就是陈旧的东西,终究要消逝也是自然的法则,甚至作为吾辈来说,看到这个的时候更能感觉到生活的艰辛了。

——这个暂且不提。

「给。」

八云把鲇鱼放在盘子里递了过来,但是,有一样吃东西时很关键的东西却没有放在盘子上。

吾辈用右足做了一个挟的动作,八云啧了一声,从橱柜里取出了一副筷子。

「受不了,你还真是有够文雅的啊。鲇鱼这种东西就是要从头上一口咬下去的。」

无视八云野蛮的意见,吾辈说了一声「恭敬领受了」,向烤得恰到好处的鲇鱼表达了感谢。

鲇鱼是吾辈最喜欢的食物。首先用筷子划开鱼腹分成二半,然后拎着尾巴将脊骨抽出来,接着把鱼腹周围的血块给——。

「喂!等一下!先别动!」

「怎么了?」

「不是怎么了啊,我一直都说的吧?别那么小家子气地弄掉,把血块也好好吃下去,那里是最有营养的哦。」

「喂喂,别傻了呀,血块这种一股鱼腥味的东西,是不可能吃得下去的吧?」

「……老爷,我每次、每次都在想吧,你是一只猫吧?」

「你的眼睛瞎了吗?吾辈,是猫又。」

不去管这个无比失礼、不知饥渴的八云,吾辈用筷子不停地往嘴里送着去掉了小刺的鱼肉。

八云还在嘀咕什么「小家子气的吃法」,听都不去听他。

就这样,当吾辈放下筷子的时候,鲇鱼已经成了一副干净的骨架了。

「不行不行,皮和血块都要好好吃掉啦。」

无视了这种讽刺,吾辈吐露了对于用电子产品烤出来的、毫无味道的鲇鱼的感想。

「虽说这样也有这样的美味,不过无论如何终究还是真正的地炉烤的比较好啊。」

「那是,还是用碳火薰烤的真东西好啊。没办法,这也是时代啦,之前老板也说了同样的话。」

老板——他说的是春子。

过去,春子把自己家的顶棚,提供给了这个被高速公路和信号塔建设、从山上赶了下来的穴熊的妖物。此后,带着对家主的敬意,这家伙就这么称呼她了。

——不,现在已经应该说是“称呼过她”了吧。

「以前是五十岁,如今应该是八十岁了吧……她已经往生了吧?」

「是啊,那是寿命。」

「这样啊。」

哎呀哎呀,八云跟着发出了这干枯的声音。

「——那么,小姐的情况如何了呢?」

「暂时是正式睡着了啊,现在睡得正香哦。」

「那是肯定的,都没有睡过嘛。对小姐而言,老板就是她最后的家人了,她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在这种状况下安稳睡觉的程度。」

……好吧,正如他所说吧。

吾辈也好八云也好,都是把樱子当成了家人的,反正事实上也是住在同一个家里的,按照字面上来说也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樱子并不知道吾辈二人的存在。

就是这样,担心着自己的存在,明明就在仅隔着一层天花板的上面,樱子却独自一人身处于孤独之中。

的确吾辈与八云都不是人类,然而能像这样开口说话,也有担心她的心,乃致于真想这么做的话,现在立刻就可以表明真实身份去安慰樱子。

——但是。

不希望,让樱子继承阴阳师。

在樱子的双亲——也就是女儿夫妇亡故之后,春子常常这么说。

要是他们还正常活着的话,就不会让吾辈二人变得不能为人所知了。

……不知怎么,吾辈突然觉得有些忍不住,自己打开了小柜子,从里面取出了香烟盒,叼上了一根,把脸凑近了地炉型的电热器,然后就吞吐起了紫烟。

「……老爷,如今是禁烟的时代了呀。」

「我才不管什么人类的时世呢。」

「真是的,从前这尼古丁明明还是驱逐妖物的避邪物啊。」

哼的一声,吾辈用力从鼻子里喷出了一道烟。

「好吧,老爷这么自暴自弃我也能理解吧,老板是老爷的师父,还是搭档。……说实话老爷你也很想哭的吧?」

「别傻了啦,与春子的死别这种事,吾辈在很早以前就作好觉悟了啊。」

「还真

的是死要面子啊,老爷也是的。好吧既然你说已经作好觉悟了,我也可以认为是包括了关于那个家伙的事吧?」

最后露出了认真的表情,八云问道。

吾辈尽管假装着平静,也实在忍不住微微挑了挑眉毛。

「当然了,准备工作正在平稳进行着。」

「听到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啦。老板去世已经有七天了,还没差不多搞定的话,就实在有点让人提心吊胆了吧。」

「还早着呢,就算是春子不在了,那也是她用心编织起来的绳子,要说从外面来的话是不知道,从里面是没那么容易切断的啦,应该能撑上一、两个月吧。」

——不然的话就麻烦了。

说是进行着,可是准备工作还没有做好,没有了春子的今天,吾辈要和那个家伙势均力敌地对峙,怎么都需要花些工夫啊。

樱子的事也必须要想办法处理,场所也必须要诱导过去才行。除了吾辈之外,至少再有一个人类协助者的话,就能更简单了。但是没有就是没有,那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的事。

「哦哟哦哟,好吧算了,既然这样的话,在你忙起来之前,把记着的那些帐都给我结清了吧。」

这么说着,八云伸出了长着硬毛的手。

什么,吾辈说着歪了歪脑袋。

「烟钱啦,鲇鱼是我请你吃的,不过与过去不同,如今由于莫名其妙的税金,香烟是很贵的呀。」

「哦……说起来你知道『给猫小金币』※这句精彩的谚语吗?」

(※注:原文为“猫に小判”,指把珍贵的东西送给不懂得其价值的人,大致相当于“对牛弹琴”、“明珠暗投”,但是这里是故意误用,曲解为“应该把钱给猫”的意思。)

「你只会在这种时候装出猫的样子吗!……顺便说一下那句谚语不是『要把小金币给猫』的意思啊。」

「别搞得一副小气的样子,你在擅长的『呆揣得』和『爱富爱克斯』※上赚得可是盆满钵满了吧?」

(※注:分别是指daytrade和FX,前者是股票的日内交易,也就是俗称的T+0,后者是外汇交易。)

「别说傻话了,如今这个时代,即使是职业人士,胆子没有长毛也是攒不起钱的呀。就算我赚了钱,一点一点做起来也是辛苦活啦。」

哼嗯,吾辈摇晃着胡须哼哼着,掐灭了烟头。

好啦——吾辈其实也知道,这家伙不是真的想问吾辈要钱的。再说从这个穴熊的妖物要攒钱的目标金额来看的话,一百条两百条的鲇鱼、一千元两千元的税金这种东西,根本就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啊。

——被人类擅自破坏掉的故乡的山川,要攒起钱用人类的方式将之夺回来。对于这个家伙的这种所谓入乡随俗、不违背时代潮流的策略,吾辈倒不讨厌。

「好吧,今天也先帮你记在帐上吧。——对了,老爷啊,差不多到时间了呀,看样子小姐有客人来了。」

八云通过墙上开出的小洞往外面看去,从那里能看到的是藤里家的玄关。

同时从地板下传来了门铃声,随后玄关的拉门即刻就直接被咔啦啦地打开了,听到了一个女人大喊「樱子!」的声音。

「那个可恶的小姑娘……。樱子好不容易才刚刚睡着的。」

「那个姑娘应该也是担心小姐,有所顾虑才有段时间没有来过了吧?好了,你快点去应付她一下吧。」

真是的,吾辈这么嘟哝着站起身来。

哎呀,樱子这家伙也是——拥有着一个好朋友嘛。

◆◆◆

吾辈下到了下面时,仍然穿着丧服的樱子,正在领着挚友神波命进入起居室。

这个小姑娘,今天这一身又算是什么打扮啊。

眉毛长得笔直,精神奕奕、凛然而清爽的面容,以人类的价值观而言是足以被称为美女的吧。始终在脑袋后面扎成一根、一直长到了腰间的长发,也有着堪称完美的质感,如同乌鸦湿濡羽毛般的颜色。

穿着夏季运动服,将那发育得令人无法想象与樱子是同年级学生的胸部隐藏了起来,总的来说看起来也不算不清纯,那就算了吧。

要是这样还是没问题的,问题是下面。

粗棉布的热裤下伸出来的又白又长又细的、有着看起来连水都沾不上的娇嫩肌肤的双腿,毫不吝啬地暴露着。

——啊~,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这家伙就是将如此大面积的大腿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直走到了这里来的吗。

真是令人叹惜,贞节这种日本女孩子的心到哪里去了呢。为了樱子的教育,这种人现在就应该马上从玄关里扔出去。

但是吾辈没有这么做,是因为这个姑娘是樱子的挚友,而且还很招春子的喜欢。

吾辈通过依然打开着的隔扇偷偷地进入了起居室,不引人注意地坐在了房间的角落里。

「我想给春子奶奶上一柱香,可以吧。」

樱子点了点头之后,命坐到了放置着春子遗像的白木祭坛前,双手合什了起来。

在长长的闭目默祷中,听到她好几次发出了抽泣之声。

正如生前的春子很喜欢命一样,这个小姑娘也是很仰慕春子的。

从小时候开始就总是到这个家里来,和樱子一起搞些恶作剧,她们俩都因此而被春子训斥过。成大了之后她就不再搞恶作剧了,不过几乎每天都要跨过这家的门槛还是没有改变。

正如春子总是说「我又多了一个孙女哦」那样,恐怕对于命来说,春子也是完全如同祖母一般的。

此外,春子应该也不希望让那些只是想假借着葬礼的名义、调查藤里家资产的亲戚来,而是真心想让命和樱子一起来为她料理后事吧。

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在中阴坛旁重新转向了樱子。

「你……很辛苦吧?」

「哈哈,好吧实在是有点,应付那些人真不是什么愉悦的事啊。」

「对不起啊,因为要是我这种跟春子奶奶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跟樱子你在一起的话,应该会让你的立场更加糟糕吧。」

这么说着,命显得很愧疚地咬着嘴唇,樱子朝她反复地摇着头。

「就算是这样嘛,也只有命了哦,和我一起看顾了奶奶最后的时光啊。奶奶也是这么想的哦,命果然是我的孙女,这样。」

「……是吗,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开心了啊。」

这么说着,命再一次唏嘘着抽了抽鼻子,樱子以很寂寞的眼神看着这个样子的命,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就这样维持着能令空气都沉淀的凝重沉默,樱子和命彼此都在思索着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一直没有张开嘴。

——好吧,这是当然的,毕竟这不是两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能面对面说的话题啊,这种时候就要活跃一下气氛了啦。

「——对、对了呀……你打算,什么时候到学校来?」

「我想再稍稍休息一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呢。」

「说的也是啊,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嘛,还是稍微安心一点来处理比较好呀。没事的,要笔记的话我以后会借给你的啦。」

「嗯,谢谢……。」

「…………。」

这样,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怎么都太僵硬了。话说回来这时要是可以开朗地对话,这两个人就只能说是白痴了吧,无论如何她们两个还是年轻人,亲属的死亡,这种事态还是第一次遇到,彼此都找不到能安慰对方的话语。

——没办法了,这时候就让身为年长者的吾辈来帮你们一把吧。

在阴影中蜷成一团隐藏着的吾辈,「喵呜」叫了一声,用四条腿站了起来,就那么慢吞吞地迈步前进,在樱子的背后重新坐了下来。

「呃,你在这里啊,妖怪猫……。」

看见了吾辈,命露出了厌恶之色。

……还不如说,感到厌恶的应该是吾辈。每次都是这样,将高尚的吾辈称为『妖怪猫』,实在是极其失礼。

樱子也以她的方式挑起了眉毛,叫了一声「命!」,向她劝谏要称呼吾辈的名字,但是命本人看上去却完全没有退让的样子。

「不要啦,怎么想都是妖怪猫嘛,这家伙,在我们出生之前就活着了哦。」

「最近的猫都很长寿的啦。」

「就算是这样,明明是一只猫却会自己打开隔扇啊,发现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在房间里了啊。我呀,小的时候曾经被这家伙拿水桶浇过一头的水呢。」

「上了年纪的猫会增长智慧,所以是会变聪明的。麻烦能不要用奇怪的称呼来叫我们家球球了吗?」

不错哦,樱子,再跟这个不懂礼仪的家伙多说说吧。

命对拥护着吾辈的樱子很不耐烦地说着「好好好」应付着——就在最后一个「好」字说出口时僵住了。

那副样子,也是可以理解的。在樱子的背后,吾辈用两条腿高高地站立了起来给她看,接着又用自由了的两条前腿,模仿招财猫追加了在空中虚挥的表演。

命把眼皮拉得大大的,几乎就要把眼珠都

瞪出来了。

「……………………站、站」

「哎?」

「站、站、站起来了啊!呜哇,这家伙什么东西,真的是妖怪猫哦!」

命用颤抖的指尖指向了吾辈,樱子转过了头来。

不过,在那之前吾辈已经快速收回了四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伸了个懒腰。

「——你怎么了?」

「不是的!它站起来过哦,站起来过的!这家伙刚才,真的站起来过的哦!简直让我吓了一跳,可以说简直是用一种很异常的样子站起来的哦!」

对于以惊人的气势主张着自己意见的命,樱子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好像想到了什么般,皱起了眉头。

「……我说啊,命,的确球球是公的哦,是男的哦,按照人的说法,是男性哦。可是吧,很遗憾它是一只猫啊。」

「哎?」

「听我说好吗?现在是春天,所谓春天就是猫的发情期,这个嘛——就是没办法的事了。我也能够理解命高兴得声音都拉高了的心情,可是啊,那个『站起来』是理所当然的啦。」

「…………不是不是不是!你大概是产生了一个很不得了的误会哦,樱子。」

无视了额头上冒出大滴汗珠辩解着的命,樱子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嘟哝着什么。

「好吧,我是非常了解命你很喜欢这种事情的,你那难以克制的兴奋之情,我也能清楚地感受到。」

「明明一点都没有了解,麻烦你能不能不要无视我的解释,自说自话地感受到什么啊……。」

「我其实真的是不想说得太难听啦……命,你明白吗?对方是一只猫哦。」

「——什么?」

「所以说呢,你出柜的对象只要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啊,就是这个意思。命你的勇气是值得称赞,不过这个世界可没有像命你所想象的那么温柔哦。」

「稍、稍微等一下!我觉得樱子考虑的东西,已经指向了完全偏离我想象的地方了吧。」

「哈!怎么样呢……说不定命把球球叫成『妖怪猫』,就是像小学男生忍不住要捉弄自己喜欢的女生,那种性质的——。」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我明白了。因为『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不会再否定命的兴趣了。不过呢,可以的话球球就还是算了吧,只要你不那么干的话——我想,我一定会以坦诚的心情来支持命你的。」

「到底有多变态啊,我这是!我既没有那种兴趣,也不需要支持啦!话说回来,这已经算是故意恶心人了吧,喂是这样吧!」

「这、你稍微安静一点啦!」

——听到樱子突然之间凶起来的声音,命张大了嘴巴就那样僵硬住了。

然后樱子用手托着下巴,露出很认真的眼神思索了一会儿——眼睛一闪!

「……对了哦,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正因为是“球球”※才说『站起来』的吧!哎命,我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太妙了……。」

(※注:日语中“球”和“蛋”都是タマ……。)

「我才不知道啦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怎么觉得好像她们进行的对话,对吾辈而言恐怕是很失礼的,不过就当是没听到吧。顺便说一下,那不是“球球”而是“棒棒”啊!

身为春子的搭档,对吾辈而言樱子就如同孙女一般,其它东西就算钻进了吾辈这细长的猫眼中,也一点都不痛不痒。

然后在双亲都不在了的情况下,感觉樱子成长得实在也算是很好了,温柔、认真、责任感也很强。

所以更多的要求,在某种意义上可能就显得比较奢侈了——就是这样吧,怎么说好呢……以她的双亲都不在了为借口,感觉对樱子好像稍稍有些太过于庇护了。

正如从刚才她与命的交谈中也能体会到的那样,樱子的思考方式,稍稍有些遗憾之处。

——言辞不妥当,非正常常识,准确来说的话,就是天然呆。

以当今的流行词语来说的话——就是“可惜”了。

在不被她们两个发现的条件下,吾辈偷偷地叹了口气,摇了摇胡子。

……不过,好吧,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算了吧。

吾辈蜷成一团躺了下来,她们两个人每次都像相声一样的对话还在继续着。

虽说是在这种时候,虽说是在春子的遗像前——即使如此,这两个人会面之后,却终究还是会令吾辈忍不住想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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