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华怜出现后,我变得经常思考着自己的危机处理能力相关的问题,不过回顾过往这几天发生的事,我认为自己已经尽我所能地处理了所有的事情。
我住院了,而且住的是单人病房。我被安排住进位在某大学附设医院的最上层的病房,同时也是这间医院中最好的病房。虽然是因为救护车把我送进这间医院,但这间医院并非父亲所属的医疗大学的相关院所。母亲从医院接到通知,于是联络了哥哥,哥哥接着向父亲报告——父亲得知后非常愤怒,迅速拨电话要母亲帮我转院(这似乎会牵扯到他身为医生的面子问题还是什么的吧),经过一阵激烈的争吵后,母亲吼说:
「你的面子就能够治好晶的伤势吗!」
然后便挂断了电话。接着她笑着告诉我:「真是的,那个男的抱怨东抱怨西的,真是吵死人啦!啊哈哈哈哈!」我的伤口似乎只要三天左右的时间就会愈合了,不过家族之间的裂痕,是不是再也无法修复了呢?不管如何,父亲坚持说他会出钱,要我好歹也要搬到最好的单人病房,而既然父亲出钱,那母亲也就答应了父亲的要求,所以最后我便待在这间病房里头了。
哥哥似乎是在事件的当天深夜,接到我入院的消息。那时哥哥值完夜班,又继续接着上完早班,好不容易工作结束,可以在上班二十六小时后休息睡个觉,但他却完全没有睡,反而直接驱车到医院来看我。就像是过去他在房间中为我做的一样,听说哥哥握着我的手,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直到早晨来临。在我醒来前,哥哥才稍微小睡了一下又再度返回了名为「医院」而实为「战场」的职场上。
我醒来时,已经是星期天中午以后的事了。
接着警察找我谈话,主要谈的内容为我住院的事以及安久津招供的事,过程并没有拖太久。我告诉警察,美莉的遗体应该被埋藏在五个地方,警察虽然好像有些震惊,但马上便向我保证警方一定会马上开始进行搜索。
「你……该不会就是八年前事件中的……」
年长的刑警把该说的话大略说完后,便这么问我。
「是的,没想到您竟然知——」
我话还没说完,便发现眼前的这位刑警,其实就是八年前我被犯人殴打住院时,前来询问事发经过的那位刑警。报上自己名字的山中刑警,半眯起双眼说道:
「虽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什么你会再次遇上这种事呢……」
然后他一边搔搔头,一边又对我说:
「听说八年前,安久津和他的妻子处得不好,所以累积了不少压力,甚至还胃穿孔,经常跑医院。」
「……然后最近又听说,他和妻子的关系又变差了。」
「详细的情况警方还在调查中,不过只要在家,他和妻子就会吵得不可开交。医生诊断说他的胃和肝的状况都很差。」
「就只因为这样,他就把自己的压力发泄在幼小的孩子身上吗?」
「就只是因为这样啊……大人们啊,真不知道到底都在干嘛。八年前死在那家伙暴力之下的是个小孩子,而这次事情也是由你来解决的,我们真的觉得很不甘心啊。」
山中先生把脸朝向地面,叹了口气。
我不禁想起昨晚准备要拿铁铲攻击安久津的自己,若当时我也走错了一步,现在说不定也一样成了个杀人犯。
『晶……』
华怜站在窗边,对我开口道:
『……虽然就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理解那种心情,但是心里面还是很难接受吧……你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我没问题的。)
为什么在事隔八年的这个时候,美莉会开始干涉现实世界……我终于明白了。
美莉被埋葬在护棱高中以及高中附近的五处,而她注意到,总是经过这附近的安久津,近来又有异状——家庭失和。八年前美莉就是在同样的情况下,被安久津逼入了绝境。
这一次,安久津说不定又会犯下罪行,所以美莉才希望有人能够尽早注意到这件事。之前的犯人,现在又打算要对人施予暴力了,拜托谁赶紧阻止他……这就是美莉所想的事。
「抱歉,对你说这种话——」
山中一边起身,一边对我说:
「——你身体还好吗?」
「就如您所见一般。」
我全身捆着绷带,主要都是被月咏殴打时所造成的伤。那家伙这次打我完全没有手软,亏他在桥墩崩落时还曾经出手救了我。
「如果你还有体力能谈谈的话,有人希望能够和你聊聊……」
「和我聊聊?」
「我们是县警,不过想和你聊聊的人是从直属的警政厅来的……唉,因为我们隶属的单位不同,所以我也没办法说些什么……」
「喔……」
「县警是隶属于地方的公务员,不过警政厅则是隶属国家的公务员,身份完全不同,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对方会问你些什么,不过县警的高层人员应该也是想尽量图个方便之类的……当然,如果你觉得累了的话……」
「我只要占用一点点时间就行了。」
一位女性打开病房的门走了进来。她留着旁分的短发,身着一套军蓝色的套装;脸上化着淡妆,眼神锐利地盯着山中。
如果不谈她僵硬的表情以及太过削瘦的身材,着实是个美人,同时身上还强烈地散发出一股非常干练的气息。
「我是警政厅长官办公处特别审议官的吉良伶。我只需占用你五分钟——山中警部补,我应该说过,请您不必针对我的身份特别做些多余的解释才对。」
「虽然是这样,可是……哎唷……」
「从现在开始是我和雨野先生的谈话时间,可以请您先离席吗?」
吉良伶说道,而山中刑警则是尴尬地看着我。我点了点头后,山中刑警便举起单手,好像在说「抱歉」似的,然后离开了病房。
「那么,我可否打扰一下?」
叫做吉良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坐在病床的床沿了,她的身上飘散出低调的香水味——一股搔弄着嗅觉的蔷薇香气飘进鼻腔。
「等一下,警政厅的长宫办事处的统括审议官以下有五位审议官,但是我记得好像当中并没有特别审议官这个职位。」
我说着,而吉良则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用力眨了眨双眼,说道:
「原来如此。看来能够击退月咏,并不是单靠和泉夕颜的力量啊。」
吉良扯了扯嘴角,对我露出笑容,不过她的双眼却丝毫没有笑意。
「你知道月咏?」
「知道啊。昨天就是他大闹了护棱高中吧——虽然县警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就是了。你放心,月咏早就从现场逃走了,而且就算他要采取行动,应该也要等到下次满月的时候。」
「你跟夕颜谈过了?」
吉良耸耸肩,好像不太想回答我。
「你来找我,是为了要谈意念相关的事……对吧?」
「没错。我只是在警政厅中借用特别审议官的头衔,换到其他省厅时,我又有其他的身份了。我们完全是以某个特别目的为轴心而进行行动的,而这个目的就是——」
「集结出一个能够对抗『意念灭除机构』的势力,对不对?」
我抢先说出口后,吉良这次完全没有露出笑容,只是直直地瞪着我。
「看来我猜中了。除了破坏意念外,WCO也是一个研究意念的机构。说真的,我原本只觉得WCO是个形迹可疑的团体,但遇到月咏后,我的想法改变了。他们对意念是真的有一番研究,而且也熟知如何利用意念。」
「…………」
「那个集团拥有过度的力量,国家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再说,如果能把意念的能力理论化、技术化的话,说不定还能发展出新的产业……看山中刑警的态度,就知道你一定是隶属于国家的人物。然后刚才你的发言又透露自己知道月咏——由此看来,国家应该是希望拥有对抗WCO的力量——或许国家早就已经拥有这个力量了,所以你现在才会来和我交谈……这样的推论,还算妥当吧?」
我说完后,吉良「呼」地叹口气,回覆道:
「雨野,你为了什么如此的提防?」
「……提防?」
「你刚刚的推测几乎全都说中了。你如此流畅无阻、先发制人地说出那些话,就表示你其实正恐惧着些什么。我有说错吗?」
我的不安——的确是存在的。这份不安,就是来自于——
『咦?晶,怎么了吗?』
华怜。
县警似乎对意念一无所知,因此我能够松一口气,但是眼前的吉良却和县警不同。如果她刻意提出要收押事件的证据——相机的话,那我到底该怎么保护华怜才好?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必那么不安。」
「……那真是谢谢你了。」
「雨野,我希望你能够协助我们。」
说着说着,吉良递给我一张纸。
「虽然我们不清楚原因,但是你现在已经成为月咏——WCO的目标了。我们能够保护你。
而这张纸就是为了保护你而立定的契约书。」
「那我必须拿什么来当作代价?」
「告诉我你对意念的所有了解。还有,你也必须帮助我们的研究。」
我把纸推回吉良手上。
「恕我拒绝。」
「为什么?这应该不是件坏事吧?你不会有任何损失,反而还能拿到协助后的报酬。」
「我知道你们是认真的。能够同时跨足且隶属以纵向行政出名的各个省厅之间,没有一定的势力绝对是办不到的。」
「…………」
「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我——有我自己该做的事。等到该做的事情结束后,我就能重回与意念毫无关联的生活。所以,你请回吧。」
「……就连你口中所说的『该做的事』,我们或许都能够帮得上忙喔?」
「请回吧。」
我再次重申后,吉良便识相地把纸张收回包包里。
「雨野,你刚才说的话中,有一个很大的误解。」
「误解?」
「让意念产业化……是绝不可能的。意念充其量就只是一种个人能量,我们无法量产它。我们之所以那么关注意念,是因为它的力量太过强大,我们有必要对意念进行确实的管理……我想你应该也明白吧?如果放任那些力量不管,那就会有一定的危险性——」
吉良站起身。
「——那今天我就先告辞了。不过,我劝你最好要记得——如果脑筋太好,有时候反而会招来灾祸的。」
她的警告实在再露骨不过了。
我同时被WCO以及国家这两帮棘手的家伙给盯上了,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树大招风吧。然而为了守护某些东西,那有时候我也必须要先发制人才行。
「还有一点,就是不准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别人。就算是面对和泉夕颜也一样。」
「要说不说,是我的个人自由吧?」
「如果你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的话,在各个方面都会变得很麻烦。而且也会造成对方的困扰喔?聪明如你,应该很清楚吧?各省厅中都有我们的人在,随时能彼此呼应采取行动。就算是文部科学省、厚生劳动省,里头当然也有我们的伙伴。」
「…………」
「那我走了。雨野,下次见吧。」
她留下满室的蔷薇香,离开了病房。这股香气和一开始的感觉不一样,现在只让我觉得恶心作呕。
文科省、厚劳省——换句话说,他们对学校、医院也有影响力。他们当然也有办法对护棱高中或是我的哥哥、父亲工作的医院动手脚。
『刚刚是怎么回事?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不过感觉好不舒服喔!』
不甚理解状况的华怜对我说道。
「就是,刚刚的那个人是——」
我才刚说几个字,走廊就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接着,房间的门被推开。
「晶、晶……晶!我听说你被救护车送来医院……怎么会忽然发生这种事?还有,关于事件——」
「抱、抱歉啊,雨野。我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想办法在告诉他时不让他如此震惊,但实在有点困难啊。啊,对啦,我也帮你带来了各种保养相机的道具。」
「嗨嗨!雨野啊,你还真是个接二连三卷入谣言中的人耶!」
眼前出现了三个人:双手抱满花束以及探病水果的来栖、一脸抱歉然后身上依旧穿着运动服的夕颜以及完全跟来凑热闹的堤学姊。
来栖看着身上到处裹上绷带的我,他停下脚步,眼眶满是泪水。
「晶、晶……都是这家伙害的,对吧?这个摄影社的魔女诱惑你入社,所以你才会被卷入事件当中!」
「欸!你说这什么话啊!身为摄影社社长,我可是有好好保护社员,而且一切还不是因为雨野联络太慢了——」
「吵死了,你这魔女!少说晶的坏话,你这笨蛋!」
「笨的人是你吧!」
「干事长,这是一桩大事。晶可是逮捕到杀人犯的英雄,所以全校的学生都应该来探病才对!!」
「全校学生也太夸张了吧。而且来栖,你要想想看喔,如果搞成这样的话,到时候大家来探病的时间就会增加,就会变成你只剩下一点时间可以和雨野说话了喔?」
「……………………我撤回刚刚的提议。」
这三个人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把我丢在一边当做木雕装饰品一般。如果是过去的我,大概会一边叹着气,一边等待他们的交谈告一段落吧。
不过——今天不知怎么地,我反而莫名地觉得好好笑。
这几天,我的周遭实在发生太多改变了,不过我的身边还是有一群人没变——或许就是这件事情让我觉得无限感慨吧。
「哈哈、啊哈哈哈哈!」
我不禁笑出声来。我觉得好好笑、太好笑了,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
来栖瞪大双眼惊讶地看着我。
「你怎么了……晶……你好像、好像怪怪的……?」
我得快点告诉来栖才行,关于美莉的事情以及安久津的事件,还有关于一旁满脸不悦看着我的夕颜以及我身旁个性不太好的华怜……我都应该快点和来栖讲才对。
——不准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别人。
吉良刚才说的话语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如果我告诉来栖的话,是不是就会对他造成困扰呢?
「那个、就是啊……晶,我一直很想问你——」
「来栖,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来栖靠我很近,我伸手粗鲁地揉了揉来栖的头。
我应该要告诉来栖的。除了血亲以外,最担心我的人就是来栖,我应该要向他报告发生的所有事情才对。
来栖一边调整发箍的位置,一边看着我。
「我还没对你说明,对吧……我之所以会参加摄影社,是因为——」
我说了。
「——因为我一直都在怀疑安久津。我自己对事件进行了调查,觉得安久津很可疑,然后为了要接近安久津,所以才参加摄影社。」
我撒谎了。
透过眼角余光,我看见夕颜的表情僵住了。
「是、是这样吗?晶,那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如果你要调查美莉的事件,那我也可以帮忙……」
「我想说如果告诉你的话,你可能会阻止我。」
「你怎么这样说!我可能会阻止——说不定真的会阻止你,可是那是因为我担心你啊!可是……就算这样,如果你真的执意想调查的我,我也会——」
「所以,真的很对不起……来栖,对不起。」
我再次摸摸来栖的头,为了不弄乱他的头发,我这次的动作十分缓慢、温柔。手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来栖的发丝就如同他的个性一样温柔。而我,却对如此温柔的来栖说谎了。
「晶……」
来栖挪开了我的手。
「……辛苦你了。」
来栖踮起脚尖,摸了摸我的头。他的动作很轻柔,避开了裹上绷带的地方。
「不过如果你下次再这么任性乱来的话,我就跟你绝交喔!」
「……嗯,我知道。」
说完后,我心想自己一定得再说一次。
「谢谢你,来栖。」
「嗯!」
宛如天使般的笑容,再度回到来栖的脸庞。
「那我们今天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会客时间好像已经结束了。干事长,我们走吧!还有,欸欸——你也一起来啊!」
「为、为何我就得被来栖命令才行呀?这这这这!」
夕颜半拖半就地跟着出了病房。学姊刚才看着我和来栖一来一往,一句话也插不上,而现在则靠到我的耳边低声说:
「你们两个人的友情,今后不知道会怎么发展呢?」
语毕,她便挥挥手离去了。
「……真的是……」
三人离开以后,室内再度恢复了宁静。夕阳西落,夜晚的帘幕渐渐垄罩了病房。
『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来栖。』
一想到来栖,我就觉得胸口闷闷的。
说不出事实的我,是不是太胆怯了?
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是我真的不想要让来栖有痛苦的回忆。我现在已经被吉良为首的行政直属管辖的官员以及意念灭除机构给盯住了,所以几乎可以肯定,未来的我一定会再碰上许多麻烦。
『你不想要把来栖卷进来,对吧。』
「……嗯。」
华怜大概是体贴我吧,说完后就不再开口了。
我打开夕颜带来的袋子,里面有螺丝起子、镜头清洁剂、可以利用空气压力清除粉尘的吹尘球等各种物品。
「我想清理一下相机上的脏污,可以把镜头拆下来吗?」
『咦?啊,等、等一下。晶,你转去另一边啦!』
听见华怜这么说之后,我将身体转向窗户的方向,坐在床的边缘。我把边桌拉靠近自己,把相机放在桌面上后,便感觉华怜好像坐到了我背后的床中央。
我把镜头拆下,水滴便
答答地滴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昨天事件的影响,拿起相机的我并没有感觉到太大的抗拒。
夕颜已经先帮我擦拭过相机表面了,不过她说里面还没有清理过。这一切都是由于华怜极力反对——因为只要拆除镜头,华怜就会变成全裸。
『果然,还是很难静下心来……』
此刻应该已经一丝不挂的华怜在我背后嘟哝着。我用面纸吸去积在相机内部的水,然后开始动手清理镜头。
开始清理后,华怜就安静下来了。不知道是觉得痒还是觉得舒服,华怜时不时地扭动着身子。
我一边从背部感觉到华怜的动静,一边想着美莉的种种。美莉以意念的形式留在这个世界上,到底目的是什么呢?
我想美莉一定是希望有人能够注意到她吧。不论是在商店街袭击佐久,或是在竞技场阻挠哲治,她都是在宣示自我的存在。在河岸边发出恶臭,也是她吸引别人注意的方法之一,而在停车场时,她甚至直接对我传达出有话想说的意图。
虽然最后的结果都不小心伤害了人,但是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个城镇。工程有问题的三柳桥过去没有崩塌毁坏,都归功于美莉意念的守护。美莉的意念中——还保有着对于这个城镇中居民的情感。
不论如何,美莉的心愿——拼凑遭分尸的遗体,也就是让身体恢复原状的心愿,应该会实现吧。虽然可能不见得能够复原到事件发生前的样貌……
但即便如此……
比起过去那无能为力的八年时光,现在已经改变非常多了。
而这一切不论对我、对美莉而言,一定也都是必要的改变。
虽然不是自愿的,但若是没有华怜的话,那绝不可能产生现在的政变。
「……华怜,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决定要把方才所想的事情告诉华怜。
『什么事?』
「夜木坂……月咏曾经说过『夜木坂』这个姓氏,我对这个姓氏好像有点印象,而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
『…………』
「你应该知道我爷爷很喜欢相机吧?爷爷曾经带我去过一个地方,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大概是我刚升上小学的时候。」
那时候是秋天,我不明所以地跟着爷爷出门去,搭乘JR的中央本线许久后,我们到了长野县。窗外望见的山峦点缀着枫红。
我和爷爷拜访了一位姓氏为「夜木坂」的人。
「那里是一个做镜头的工厂。贩卖限量且高单价的镜头,不是在量贩店能够买到的那种,而且一般也都只有以此为兴趣的人或是部分的专业人士才会使用这类镜头。而那位叫做夜木坂的年轻男性,就在这间工厂里面工作。」
『……那是我哥哥。』
「嗯,我想应该也是这样。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好像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当时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虽然不是想炫耀,不过我的记忆力真的很不错,只要见过一次面,我就很难忘了对方——我应该有见过你哥哥。那时候你在哪?」
一阵短暂的沉默。片刻后,华怜小声地说道:
『医院。我……一直、一直都在住院。』
华怜告诉我这件事。
「……难怪你看到高中的景色时,会觉得那么珍奇啊……」
许多事情都说得通了,华怜身上缝合的手术痕迹也得到了解释。
「拍摄一百个意念,其实也只是在虚张声势吓唬我的而已,对吧?」
我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了。
「你只是想要考验我而已,藉此来看看我是不是一个真的值得信赖的人,看看自己值不值得把真正的目的告诉我。你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你真正的名字——」
『我……』
华怜打断我,接下去说道。
『……我住院时,其他交情不错的孩子帮我取了一个绰号。我的姓氏是「夜木坂」,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号,星座是摩羯座,大家就以名字的谐音,取了个绰号叫我「※摩羯座的华怜」。』(编注:夜木坂恋的日文发音为「yagizaka ren」,而魔羯座的日文发音为「yagiza」,而魔羯座的华怜的绰号则是融合两者,发音为「yagiza no karenn」。)
华怜好像想起了过往,格格地笑了起来。
『很无聊的绰号,对吧?我的本名叫做夜木坂恋,恋爱的那个恋。』
「夜木坂……恋。」
『很讽刺吧……到头来,我一场恋爱都没谈过。』
华怜有些凄凉地低语道。
「对我来说,你就是『华怜』,虽然有点自大、不太好相处,但是却是个必须要好好保护、楚楚可怜的人。」
『……你这白痴。』
背后「碰」地传来了重量,华怜与我背靠背地坐着。
我心中有话一定要对她说。
「不论是幸运还是不幸,都多亏了你,我才能够解放美莉的意念。我真的非常感谢你……华怜,谢谢你。」
或许是我的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感觉背后的华怜扭动了一下。
『和、和我扯上关系的话,可不止有这样而已……』
「……你哥哥没跟你说过吗?无法率直真心地接受别人的感谢的人,多半是些迟钝的家伙,不然就是些害羞鬼。」
『他才没有这样讲!』
华怜「呼」地吐了口气。
『对不起,以前没有人对我道谢过……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对……
「你真的和我好像。不过有人对你说谢谢,感觉还不坏吧?」
『呵呵……真的不坏。欸,晶,你愿意听我说吗?虽然故事有点长——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
「嗯,我当然愿意。」
我这次很确实地感受到华怜把体重全都放到了我身上。她的后脑勺刚好抵着我的脖子后,或许她现在一边仰望着天花板,一边说话吧。
『你还记得吗?夕颜曾经说过——只要肉体还遗留在世界上,那留下来的意念就会变得更强烈。』
「我记得,就是因为如此美莉的意念才能够留存到现在。」
『我的肉体也还遗留在这个世界上。』
「什么?」
『我的肉体,就在你手上拿着的镜头里。』
听到华怜的话,我停下正在擦拭镜筒的手。
这颗镜头做得非常好。照理来说它里面应该也会湿答答的才对,但是镜头内却一滴水也没有。外表可以看出镜头做过防尘防水加工,而且同时还刻意做得又轻又小。虽然这颗镜头的明亮度不太够,算是有点小缺点,但撇开这一点的话,我想这颗镜头应该使用了非常昂贵的光学镜片。
『我哥哥是负责制作镜头的技师,在我死后,他只做了一颗镜头——就是这颗镜头。』
华怜非常执着地——如此深切执着于这颗镜头。
『哥哥……从我的遗体中拿走了一部分,他取走了眼睛中的一个地方。』
她的语气淡漠,但话语的意涵却如此强烈,让我完全僵住身子。
『哥哥好像是拿走了角膜吧。他把角膜用药品溶化,做成使用在镜头内部的滤光膜。因为我一直住在医院里面,哪都去不了……所以哥哥希望能够用我的眼睛制作镜头,让我有机会看到各式各样的东西。』
我没想到居然是用在滤光膜上。这应该也就是导致这颗镜头显得比较昏暗的原因吧。
「你的……哥哥现在在……?」
『他死了。』
「为什么?」
『他是自杀死的。完成镜头后,他就在我的眼前自尽了。这颗镜头问世后,我看到的第一幕,就是自己的哥哥上吊自杀的情景。』
我忍不住回头。由于现在镜头从相机中拆离出来,所以我看见了华怜白皙且纤瘦的背。她的背如此细瘦、如此美丽。
『……不要看啦。』
「对、对不起……可是……」
我话还没说完,便注意到一件事情:华怜所说的话、华怜真正的愿望,其实并非要我「拍摄一百个意念」——
「你知道你哥哥的意念还留存在这个世界上,对不对?然后其实你是希望我能够帮你拍下他……?」
我看见华怜的头微微地点了一下。
「华怜,这是行不通的。」
我才说完,华怜便对我说:
『果然……你还是不想为了我而采取行动……』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就算摄影了,意念还是会残留在世界上,所以我们应该——为你哥哥实现愿望才对。我们不知道他的愿望是什么,但是我相信,他的愿望应该不是想要被拍成相片。虽然现在一切进度都是零,但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寻找起。」
『什么?』
「你为了我和美莉尽了一份心力,我刚才也和你道谢了,那份感谢的心情绝对没有半点虚假。就算要我拿美莉来发誓我也愿意,我之后会尽力帮你的。」
『真的……?』
「是真的。华怜,多亏有你,我才能得以转变。所以,我想
要第一个告诉你……」
这是我八年来从未想过的决定。
「……我决定要继续摄影。」
美莉曾告诉我,说她喜欢我拍的照片。而且……
「这也是为了帮助你,所以我决定要继续拍下去。」
华怜的肩膀颤抖着。我轻轻地碰触她的手,就在这瞬间——
『————』
华怜忽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我。
她抖动双肩哭泣着。我想到在长达十年的岁月中,她如此孑然一身地怀抱着对哥哥的思念。待在镜头中的她什么也做不了,有的只是满满的无力感。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心一意地继续思念着哥哥。
为了华怜,只要我办得到的事情,我都愿意帮她。我想美莉一定也会希望我这么做的吧。而我相信,夕颜一定也愿意帮助我们的。
「欸,华怜,所以你别哭了。从你附身在我身上的那一秒开始,你就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我、我没有哭……』
「好,那你赶快告诉我你的过去吧,这样子我们才能够知道你哥哥会在哪里。」
『嗯……嗯!』
我和华怜漫长的旅程,就从那一刻开始。
寻找华怜哥哥意念——那是趟好漫长、十分漫长的旅程。
夜已深,但我与华怜的谈话依旧继续着,华怜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她告诉我自己住的家、她的哥哥、她住院时的回忆、她的朋友们。根据华怜所说的话,开始探讨她哥哥可能会在何处。我们还说好,要利用周末、暑假,一起去找寻找她的哥哥。
我终于发现了。
与我深刻交心的华怜,她的心愿——就是实现哥哥的心愿——实现这个愿望的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的。为了这一刻,我一定会尽自己的全力;但同时这一刻,也将是身为意念的华怜消失的时刻——
就在窗外的天空透出微白之际,说累了的我,沉沉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