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怒气冲冲的神社女孩——和泉夕颜,一起离开了竞技场。过去曾提过的格斗技「左手战斗术」的练习道场,据说离这个运动公园并不算远。夕颜注意到我的简讯,便马上飞奔而来。简讯是我在拍摄完意念后传的,「虽然拍摄的当下你不在现场,不过困难度跟剥白煮蛋的壳差不多简单而已」——简讯内容大抵如此。而这封简讯固然没有成功蒙骗夕颜,但我想或许和我的比喻太难懂也多少脱不了关系。我依旧做不出什么好的比喻。
「你知道我何以如此愤怒吗?」
「我想想……」
「我担心你呀!也担心华怜呀!虽然仅是推测,但说不定月咏真的把华怜视为目标……」
我瞥了一眼华怜,华怜正在傻笑着。有人担心她,似乎让她很开心。
「华怜,我现在很愤怒!若雨野打算乱来,亦只有你能阻止他了呀!」
「没错,你也应该一起挨骂才对。」
「雨野,你闭嘴!」
「…………」
夕颜的怒气也消了大半,于是我开始向她说明今天发生的事。
「嗯,我大抵是明白了。那有个问题问你,可以吗?」
「嗯。」
「干事长——堤学姊起初邀请你时,你以为她是要邀你去约会吗?」
为什么所有的女孩子都那么擅长问出最难回答的问题呢?一旁的华怜说着:『好像是这样没错喔!』所以我便捏了自己的左脸颊,与我共享痛觉的华怜马上惨叫一声,而我当然也觉得痛死了。
「喂,夕颜啊,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咦?那个、那是……你应该好好回覆问题啊!我身为摄影社社长,当然要掌握社员之交友关系!」
「我觉得这应该不是社长分内的工作吧。」
「是吗?那社长应该做些什么?」
我心想「你不用烦恼这种事吧」,不过我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就我个人的立场来看,我相当期待话题就这样被含混带过。
「『左手战斗术』的训练结束了?」
「雨野,不准在别人面前提起此一名称!」
她真心地瞪了我一眼。
「结束了。雨野,之后你要做什么?虽然再过不久便要天黑了,不过现在要否一起去拍拍照?对啦,我们可拍拍黄昏的街道,或是照些夕阳照射下的植物,亦可拍下闪动阳光的河面呀!我们去拍吧!就这么决定了!」
「在你那么兴高采烈的时候泼冷水不好意思,不过其实我有点事情要办。」
「我好不容易才交到摄影伙伴,你却如此轻易地粉碎我的希望……」
夕颜马上委靡不振,简直就像植物一样。
我告诉她,我想要把底片冲洗出来。
「想冲洗底片的话……可去学校。摄影社社办有暗房设备,可洗出黑白照片。」
「……不,我想相机里面的应该是彩色相片用的底片。」
「黑自比较有韵味呀!要是你以为彩色是万能的,那你便大错特错啦!我们摄影社拥有这些设备,非常值得骄傲呢!即便是彩色底片,亦可冲洗成黑白的呀!」
「……不,我还是认为不必勉强把它洗成黑白的……」
「透过黑白灰阶,便能鲜明地展现光线之美感呀!这便是黑白的魅力!」
不论我说什么,夕颜好像都听不进去的样子。黑白相片固然有黑白的美,但和彩色相片能展现的特色是不太一样的。可惜相当遗憾的是,夕颜似乎依旧非常想要使用摄影社社办里面的设备。
我们从竞技场徒步走向学校,沿路上,夕颜不停地对我说着摄影社未来预计施行的各种活动。春天时,她希望能够以花为主要对象进行微距摄影,然后再以广角镜头拍下各种风景照;夏天她觉得去拍拍山景、湖景应该满不错的:秋天时当然一定要拍摄枫叶,另外这个季节也很适合拍摄各类果实;而冬天除了雪景以外,也是拍摄星空的好季节。我真想问她:「你能够想到那么多的预定活动,那怎么一直迟迟不交出社团的活动计划呢?」但我忽然惊觉,这些活动该不会我全部都得一起参与吧?
我们经过了公园,小小的公园中有一群孩子正围成小圈圈在玩游戏。公园中有沙坑、秋千,四处种满了植物,里面也设有应变灾难的逃生地图,还有饮水处,是个相当普通的公园。我也就是在这个公园中,和美莉一起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那不是安久津老师吗?」
夕颜指着前方,我看见安久津正从前面骑着脚踏车往这边过来。他大概是要从学校回家吧,车篮里面放着茶色的包包,而他依旧身着长袖服装。
「哦,是你们啊!能同时看到你们俩一起出现,还真稀奇啊。也对,你加入摄影社了嘛!」
「啊——老师,抱歉,我忘记要把他的入社申请书交给你了……对啦,他可是相当受我期待的王牌喔!他可是摄影社未来的王牌呀!」
夕颜充满自信地强调她的主张,而安久津却好像无法想像摄影社的王牌所指为何,因此皱着眉头。就这一点来说,我的想法完全一样。安久津困扰地把右手肘抓得沙沙作响,对夕颜说:
「那我叫你保管的相机处理得怎么样了?」
「啊——老师对不起!这件事情我也忘了向你报告……那个,那台相机……怎么说呢,就是……反正各方面都挺棘手的。」
而后夕颜出乎意料地用了一种隐晦的方式进行说明。她说那是台情况相当复杂的相机,又说相机可以拍出一些「类似灵异照片的东西」。但她完全对「意念」的事情只字不提,也没有说出华怜附身在我身上的事。
「你们用这台相机在四个地方拍过照了?真厉害啊!拍摄地点在这附近吗?」
安久津大概只是有意无意地随便听听吧,他一边笑着一边说。
「大抵拍过这附近了。对了,老师,我可否再多保管一阵子这相机呢?」
「这倒是没关系……不过你们可以告诉我拍过照的四个地点,让我参考参考吗?」
我向安久津说明四个地点:与商店街有点距离的住宅区、上豆川的河岸、停车场、运动公园里面的竞技场。一开始安久津还津津有味地听着,但愈听表情愈是严肃。
「你们等会儿要去学校吗?嗯——我认为你们还是别去较好。」
「咦?」
「不对——我的说法有点不正确,应该说,比起学校,有个地方更值得你们去。」
我和夕颜面面相觑。
「这是老师刚刚忽然冒出的想法啦,不过我认为很值得你们试试看。听好啦,你们所拍摄的四个地点,排起来就是这样——」
安久津捡来四颗路旁的小石头,喀喀地在柏油路上画出两条隐约可见的白线。
「这两条,是铁轨和上豆川。你们最初拍摄的地点——商店街——在这边。」
安久津放了一颗小石头。
「这里是河畔。」
他再放一颗小石头。
「再来是停车场。」
他又放一颗。
「竞技场在这个位置——这样你们明白我要说什么了吧?」
「四边形……如此便形成一个完美的梯形了呀!」
这些地点的确连成了一个梯形,而且当中还有两个内角的角度相同,是个「等腰梯形」。我过去和华怜谈话时,曾经感觉到怪怪的「三角形」,当时只拍摄过三个地点,所以自然只能把那些地点连成三角形。不过当拍摄地点变成四个后,到底有多少机率能够让这些点连出一个「等腰梯形」?
「看起来虽然是个等腰梯形……不过你们不觉得,应该还有一个点吗?」
而安久津又再指了一个地方。
「会不会这个梯形……其实是五角形的一部分?」
包括安久津最后指的点,便能连结出一个完美的正五角形。
「这个点所在的位置,只要沿着前面的国道直走就会到了—大概就在市立图书馆附近吧。想去的话,不妨就去看看吧。」
「五角形……」
「不过今天天也快黑了,你们还是别去吧。不如今天先回家休息,明天再去,如何?而且今天因为电路工程,所以学校也已经关起来了,去学校也没用。你们两个,听见没?」
「听见了。」
很好——安久津最后说了这句话,便离开了。
「怎么办呀……雨野?今日便……雨野?」
我几乎没有在听夕颜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胸口的心跳方式非常诡异:心脏跳动得非常快,几乎到达激烈的地步。我揪着衣服压住胸口,并且拼命地对自己说:一定要冷静下来。
安久津提示的地方,我很清楚。
那里……就只有那里,绝对不能去。绝对、绝对不能去那边。
「怎么啦,雨野?你一脸苍白呀!」
市立图书馆的后方,是一个满是闲静住宅区的地段。
通过这个地段的那条路——正是当初有人发现美莉的位置。
美莉的头颅,就是被放在那里的。
2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原本在玩耍的孩子们不知何时早已回家去了,附近一片静谧。夕颜坐在我的旁边,以认真的眼神观察着我。
「我没事了,已经好了。抱歉让你担心了。」
夕颜摇摇头。
「……你不愿对我说吗?从你那么惊惶失措的样子来看,一定有隐情,对不?」
「…………」
「难道……和你厌恶相机的原因有所关联吗?」
我惊讶地看着夕颜。
「这仅是我的第六感,但看似猜中了。」
「……抱歉,我实在说不出口。」
「这样啊。雨野……因为你还是信不过我?」
「夕颜,我并不是在对你开玩笑。」
「……你真的不肯和我说吗?」
夕颜的表情有些阴郁。至今为止,夕颜为了我和华怜,冒了各种危险,然而我却连一点重要的大事都不愿意对她说。
「说到底,加入摄影社对你而言,不过是为了能使自己合理化地随时拿着相机罢了,是吧。我知道。明知如此,但我却还……」
「对不起——」
我打断了夕颜的话。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那就先这样了。」
如果再继续看着夕颜的脸庞,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把一切全说出来。
不过——仍然有些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
我背向着夕颜,迈步而去。我没有回头。走了一小段路,拐了好几次弯后——终于,华怜说话了。
『你为什么不和她说呢?你该不会是要说什么自己信不过夕颜之类的吧?如果你真的敢这样讲,那我就看错人了!夕颜真的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
「我不能跟她说。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明明那么努力想帮助你耶!』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这么说。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
『我是真的不懂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呀!』
我停下脚步:心里觉得这一切真的好难。明明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想法全都传达到华怜心里了,但偏偏最重要的事情却还得由我亲自开口说,她才会明白。
「我必须把整件事做个了结。我没有办法……带着夕颜一起去。」
『带着一起去?去哪?』
「去第五个拍摄意念的地方。」
『等、等等!晶,你早就已经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
「有美莉……正确来说,是美莉的意念。」
这次,华怜完全说不出话来了。我告诉华怜,那个地点就是死去的美莉被人们发现的地方。
『没想到,居然有这种事——可、可是,这样的话,那边说不定反而更危险呀!你居然打算自己一个人去!』
我或许一直都恐惧着……说出美莉的事件,感觉就像是要我把自己的一切全掏出来给别人知道一样。再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必须自己面对美莉的问题,我不能够把别人卷入这个问题当中。
「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吧。华怜,你不是也会跟我一起去吗?……抱歉,逼你陪着我一起处理,我实在太任性了。」
『————』
华怜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背。
『我说你呀,真的很不会对人撒娇耶!你说那些话,我根本不会觉得任性,而且我也没理由拒绝你啊!我会帮忙你!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谢谢你。」
城镇沉浸在黄昏之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周围的空气。
「好,只剩下一段路就到了。」
去吧。
去见美莉吧。
图书馆的后方,是一大区盖在缓坡上的住宅。每个街区都整齐地划分开来,几乎没有公寓类型的建筑,全部都是独栋楼房。这里并没有那种整栋多户建来贩售的住宅大厦,居民大多都是从以前就住在这里的人。
路上树立的街灯一盏盏投射出白光,耳边传来不知来自何方的狗吠声。
『——我感觉到了……』
华怜小声地说。她的双手交握在胸前,声音不住地颤抖。
『总觉得……好恐怖。悲伤的情感乘风而来,就连这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们要暂时先等它冷静下来吗?」
我开口问道,华怜马上就摇摇头,只是非常含蓄地轻轻抓住我的手臂。
『欸,我问你……为什么会是五角形?』
没错,这点真的令人非常疑惑。为什么意念存在的位置,最后会形成一个五角形呢?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疑问:如果五角形全部都和美莉有所关联,那为什么到现在才有办法确认其意念的存在呢?——美莉遭人杀害,早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美莉将死之际,到底脑中想了些什么?她到底遗留下了何种想法?我真的不知道。不过若是美莉有愿望想实现的话,那我就必须为她实现。
美莉是否想告诉我杀人犯的种种?在那之前,意念是否留有意识?以何种形式存在着?美莉……是否知道我就是雨野晶?
『它就在附近。』
我发现转角的前方,就是美莉遭人发现的T字路口。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眼中所见的,不过就只是平凡无奇的住宅区、毫无特色的转角以及普通至极的黄昏景色。华怜加重了握住我手臂的力道,虽然她没有开口,但我觉得能够感受到她的想法。华怜正在担心我的状况。
「……谢谢你。」
我踏过了转角。
前方约十公尺处,有两个人孔盖。眼前有街灯,把人孔盖的周边照得一片白亮。
华怜战战兢兢地吞了口气。
对我来说,眼前看起来只是普通的街道;我从包包中拿出相机。
『晶……你可以吗?要不要冷静一下再——』
「我已经觉悟了。都过了八年,已经够了。」
我嘴上说着,但紧张以及对相机的抗拒感,依旧让我差点陷入恐慌之中。不过,若是不透过相机观察的话,就不可能找到任何答案。
我把眼睛靠上了观景窗,窥看眼前的世界。
视线一片模糊,我注意到焦距没有对上,于是开始转动对焦环。景象逐渐对焦,但不小心转过头,再次一片模糊,于是我继续调整焦距。好暗。比起阳光,街灯的光线量根本微不足道,照到光的道路以外几乎都是黑的。
灯光划分出一圈白白的柏油路,黑色的圆状物体是人孔盖。两个圆之间,有一个更小的圆——球体。
蓬乱四散的毛发,整个头微微地倾斜,只看得到后脑勺——道路上,孤零零地放着一颗……人头。
「那是……」
我的声音沙哑,听起来宛如别人在说话。那颗头,一点一点地慢慢开始旋转。从头发的间隙间可以看见早已变为黑青色的耳朵;接着我看见了脸颊,还微微地残留着一点肌肤的颜色,不过上头散落着一处又一处的黑色色块。
我抑制住喊出声的冲动,并忍耐着翻搅的胃液。
美莉。
是美莉。
完全不假,美莉就在那里。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形式再度见面。即便——即便她紧闭着黑色的双瞳,鼻侧有着长幅的切割伤口,嘴巴仿佛在叫喊似地半张着,但那毫不虚假地就是结城美莉。
美莉看向我这边。
一股冲动驱使着我,我好想要迈开步伐向前紧紧抱住美莉,然而我的双腿却一动也不动。我到底该说些什么好?我应该说什么话向美莉谢罪?如果我不曾爱上相机,那么或许你就不必受到那些苦楚,现在还能够活着在我身边展露笑容;或许你就不必像那样遗留下一份意念,离开这个世界。
一股柔软的力量包覆上我窥视着观景窗的头部。
(就算你责备自己,也于事无补。)
华怜的声音——不是声音,而是她的感情、思考直接在我的脑里回荡着。
(你现在能做的事情是什么?你可以倾听她的愿望,不是吗?所以呀,你应该静下心来,仔细倾听。你一定能听到的……不对,也只有你才能够听见。)
然后,我听见了微弱的声音。
『晶……』
美莉注意到了,她注意到站在这里的人就是我。
『拜、托……带、带……我……走……』
「带你走?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够带你走?」
『把我……一起……的……带、带……走……』
美莉的话就断在这里。
『……她的意思……会不会是希望能和你待在一起?』
美莉的嘴唇动着,但看起来气若游丝,相当衰弱。我猛然一想,说不定现在意念……思考的力量其实已经变得很弱了,毕竟事发至今都已经过了八年。
美莉的嘴里看得见白色的牙齿,而牙齿上处处被血染红;其他的伤痕明明看不到血,但嘴里的血迹却如此艳红。美莉正努力地想传达某件事给我,她的感情与活人无异,如此鲜明有力。她希望我带她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美莉……如果你想要和我一起走的话,那我
就带你走。」
我准备好相机。真的是如此吗?美莉的意思,真的是希望能够和我待在一起吗?我的脑中闪过了这个疑问,但是最后美莉却亲自斩断了我的迷惘。
美莉缓缓地闭上半张着的嘴,仿佛在说「嗯」似地点了点头。
「……美莉,我要拍啰。」
感觉美莉的双唇微微地弯了一下。只有我知道,美莉是在笑。不擅长笑的美莉,用尽力气展现了笑容。睽违八年的……美莉的笑容——
七片光之刃出现在空中。这些刀刃不会伤害你,你别怕。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你了——
而我的意识也跟着陷入了幽暗之中。
如果能够就此长眠不醒,那该有多好。
不过昏厥的时间其实只有数秒钟,张开双眼,华怜正在摇晃我的肩膀。我当场倒下后,华怜便赶紧抱住了我。
美莉消失了。
拍摄前与拍摄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改变?就只有太阳完全西沉,宁静的夜晚悄悄地造访了这附近,如此而已。
3
通往车站的道路很黑,我不禁觉得脚步好沉重。我一边走,一边低语:
「欸……如果把这个照片洗出来,意念会怎么样?」
『我也没有看过洗好的照片,所以不知道会怎么样。不过我想它们是不会消失的。』
「把意念们塞到底片中……这些意念彼此不会互相干涉吗?不对……这个疑问必须建立在意念是普通的物质这个假设上,才可能成立……该不会就像是你照镜子一样,意念并不是物质,而是像光一样的……」
『晶,刚才的事情让你很震撼,对不对?你不必继续勉强自己,没关系的。』
「……我没有勉强。」
我迅速回答道,华怜则叹了口气。
『你刚刚有说到底片吧?如果真的有什么的话,就只能从底片当中找出来了……』
「……你刚刚说什么?」
『那些意念们并没有一起被拍到同一个底片框格中,所以我想应该是不会彼此干涉。』
「等等!……你刚刚说『一起拍入同一个』框格?」
『我说的话有哪里怪怪的吗?』
我们此刻刚好来到护棱高中前的商店街,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路上还有零星的行人,不过没有看到半个护棱高中的学生。
「一起拍入同一个……我懂了,刚才美莉就是对我说『一起的』!」
『什么?』
「她刚刚是要说……『我希望你把我一起的……带到同一个……』!对吧,我的推测没错吧?」
我抓住华怜的左手臂,华怜皱着眉头,弯着头一副像是在说「是这样吗」的模样。「一起的」才是正确的,而不是「待在一起」,美莉说的并不是「希望你带我一起走,让我和你待在一起」。
『就算真的是这样好了,那又怎么样?不管是「一起的」还是「待在一起」,我觉得意思都没有改变啊!』
「意念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才会遗留在世界上。为了要实现它们重要的愿望,你觉得它会用错误的言词向我说明白己的愿望吗?美莉说的就是,她希望我能够『把她原本在一起的』某些东西『带到』某个地方去!」
『原本在一起的东西……是指什么?』
「就是——」
我迟疑了一下要说的话。美莉到底求的是什么?即便经过了八年仍旧未曾消失的愿望,到底会是什么?思考她的话语,似乎她的愿望也不是希望能够逮捕嫌犯。这样的话,线索到底……
快想啊!所有能够指向答案的必要材料,不都已经搜集到了吗?幽微的关联,如同暗示船接连发生的各个事件,此外还有好几个不自然的举动。
快想!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思考而已。
「……美莉的……美莉的样子……」
美莉就只有头部被放置在那个地方。
「没错,美莉的身体当初遭人分尸——」
我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晶?』
一个推论仿佛电流般地穿过我的身体。
美莉的心愿。
分尸杀人案。
五角形。
最近匆然强调起自己存在的意念们。
如果我的推论是正确的,那这一切就会串连成一条线——而这条线的尽头,就连接着杀害美莉的犯人——
而另一方面,这个推论也让我不禁心生无尽的恐惧,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怎么了……?你的情感忽然变得好复杂,我没办法理解。感觉你好像在思考着一些很恐怖的事……?』
「恐怖的事……可能真的是满恐怖的。要知道我的想法到底是对是错,现在手边马上就有方法可以确认。」
我回头看着身后。
商店街往前延伸大约一百公尺处是片无尽的黑暗,而黑暗中应该有一扇铁制成的门。
「我们去学校吧。如同我所说,答案现在应该——正沉眠在那里。」
街灯把围墙照得亮白,上面镶嵌着一片黑色的金属板,而板子上雕有「护棱高级中学」的字样。
铁制的校门紧闭着,校门后有一条延伸而去的缓坡道路,路旁左右种植银杏作为行道树,秋天叶子会转为美丽的黄色,但同时落下的银杏也会让周围出现一股难闻的气味。
即便是离校舍最近的民宅,距离也有一百公尺左右。除了偶尔经过的车辆以外,周边几乎都是一片寂静。
我环顾四周,确认没有行人通过后,便把包包从铁门栅栏的缝隙间塞进去,然后自己踏上树丛植栽处,一口气爬上了校外的围墙。我快速地跳下身子,只发出了微微的声响。
时间即将进入晚上八点钟,除非是在比赛大会前,否则社团利用学校设备的时间最晚只能到七点。而尤其现在又洽逢周末,教职员工人数不多,差不多七点半左右学校就已经空无一人了。就算现在就这样笔直地往校舍走去,应该也不会遇见任何人才对。值班人员、警卫等人在学生们都回家后,也不会继续留在学校中;取而代之的是完备的保全系统,只要有人入侵,三十分钟内保全公司的人就会赶过来。不过若只是在学校周围的腹地游荡的话,警铃应该就不会响起——
加入中央干事会后,让我掌握了这些好像有些多余的知识。
种有行道树的路面左右有灯,灯光照射着我的脚边;左手边是网球场,右手边则有操场。我谨慎地往前走着,内心不停地期望自己的推测不要是正确的。
『我虽然明白你的想法……不过,你真的不联络夕颜吗?』
华怜询问道。
「……说实在的,我真的很希望自己的推测不要是对的。我希望到最后一秒都还能保有希望。你觉得我的想法……是对的吗?」
『我也希望你猜的不是对的。不然……这样就真的太骇人了。』
「太……骇人吗?你说得没错。」
『你看起来很冷静的样子耶。』
「我看起来很冷静吗?其实我——」
我话只说到一半。
前方就是校舍,一楼的建筑物有一部分被挪来建成隧道状的穿堂,人们可以从穿堂中通过。往左手边前进的话,就能通往进入校舍内的门。
穿过校舍后,会有一个中庭,中庭的大小差不多相当于一个篮球场,种植了许多树木—中央有一个养殖鲤鱼的水池,步道沿途设置四张长椅;角落座落了一块刻着校歌的石碑。
从中庭处——传来了声响。
「……真的……在这里?」
『真的在……』
华怜说道。
『……意念真的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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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也对,学校里面人太多了,感觉会变得很混乱模糊。而且现在——怎……怎么说呢……』
「它被人挖出来了。对吧?」
我一反问,华怜只是语塞地点点头。我拿出手机,拨下了夕颜的号码。响到第三声时,夕颜接起了电话。
《什么呀……有何事吗?我现在很忙,有事就快说吧!》
「你听我说,我和华怜正位在新遇到的意念旁边。之前拍摄的五个意念,和现在这个意念彼此是有关联的。」
《——嗄?》
「我之后再向你说明。」
《等、等等呀,雨野!事情怎么如此突然?这和你早先不想讲的事情有关吗?而且我还没……》
「夕颜!我现在没时间说明了!拜托,你一定相信我!」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说话声不自觉变大了。
「你可以快点赶来吗?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是——」
『晶,前面!』
我听见华怜的喊叫声,于是把视线转往校舍的方向。有东西正往这里靠过来。
『快逃!』
物体从校舍的阴影处现身,展露出全貌。
那家伙——那个男人,双手拿着铁铲,迅速地拉近与我之间的距离。他用铁铲用力往我挥来,我闪躲后跌倒在地。铁铲残暴地挥斩,
落在我方才站着的位置上。手机从我的手中掉落,男人站在摔落的手机前方,用力把铁铲往下一劈,发出金属、柏油路面以及手机塑胶彼此碰撞的毁坏声。
我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子,与男人保持距离。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出声问我。
「亏我还一直衷心地希望你不会在这里。」
男人剧烈地喘着气,肩膀上下动着;他身上的长袖高高卷起,右手肘处缠绕着白色的绷带。
「安久津老师。」
回过头来的安久津,眼中布满血丝。他满身都是汗水,用泥泞的双手重新握好铁铲。
『没问题吗!?那家伙,真的好恐怖……』!?
(……就是有问题,所以我才和他保持距离。现在只能想办法争取时间,寻找机会了。)
我自己也感觉到极度的恐惧,心脏剧烈地怦怦跳着,双腿也不住地颤抖。虽然心中认为自己应该马上奔跑逃走才对,但是受到华怜的影响,我现在运动能力衰弱许多。而且相机也还放在包包里头。就算跑,一定不用多久就会被男人给抓住。
大喊呼救会不会有用呢?大概也不行,周围并没有民宅。
而安久津则逐步逼近,让我无法往校门处逃走。
「……你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
「正如你所说,我在市立图书馆后方也成功地拍了照片,那的确是五角形的一部分。」
我往后退,不一会儿便退到了呈现隧道状的校舍处正下方。虽然我可以往更里面的地方逃去,但这样逃跑的路线会变得更远。到底该怎么办?
隧道的深处通往一个被校舍围绕的长方形空间,铺有红砖的地面延伸,中央则是一个中庭。
接下来呢?我该怎么做?
「五角形中最后的那个位置,就是八年前少女的遗体——少女的头颅被人发现的场所。」
「哦,你还知道得满清楚的嘛!」
「杀了结城美莉的人就是你。」
安久津的的身子猛然一顿,停了下来。他用右手握着铁铲,并且用左手把右手肘上的绷带处抓得沙沙作响。
「杀了结城美莉的人——就是你!」
我确认似地再说一次。
「……哈哈,没错,是我杀的,那女孩就是我杀的!」
听到他的话语,我的脑中窜过了好几段回忆,关于美莉、关于八年前、关于相机,以及关于现在眼前不可置信的事实——终于找到犯人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她?」
我的身体中仿佛吹起了暴风,体温也逐渐上升。冷静,此时此刻我更应该要冷静。拜托,快冷静下来啊!
「在我回答之前,我想要先听你说说自己知道的全部,比如说五角形的意义?」
「……当时,结城美莉的遗体中,只有头颅被人发现,其他部位全部没找到。遗体被犯人藏在某处。如果假设头颅是五角形当中的一个角,那遗体的其他部分可能也已经被分割开来了,分成右手、左手、右脚还有左脚。当时头颅虽然被摆在人们会发现的地方,不过其他的部分则都被埋了起来。埋藏遗体的地点,分别就是商店街后的民宅小巷内、上豆川的河畔、停车场的角落还有运动公园的竞技场。」
我尽可能地以淡漠的语气说出句子,若不这么做的话,我恐怕当场就会吼叫起来。美莉的身体,现在居然仍未被人发现,沉眠在那些地方。是的,我感觉到意念们想要说的就是——「拜托你,把我身体原本在一起的其他部分带到同一个地方」,这就是她的心愿。
「然后?」
安久津不但没否认,反而还近乎承认似地继续催促道。
「美莉被人杀害后到遭人发现为止,只过了三天。恐怕犯人从一开始就已经预计好要把尸体埋在何处了。如果不是这样,那时间应该不够充裕到能够排列出那么整齐的五角形吧?这桩犯罪行为早就有预谋了。也只有熟知当地地形的人,才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
「你为什么要回来学校呢?我不是早就叫你赶快回家了吗?」
安久津慢慢地逼近而来,而我则保持距离继续后退。
「人的身体不是只有手脚而已,躯干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只要看了地图,便能一目了然地发现五角形的中心点到底是哪——就是护棱高中。」
我已经确定了,此处,这个中庭,应该就埋有美莉的躯体。而我居然在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情况下,在这个学校度过了一年。
「哈哈哈哈哈,很大胆的想法,推理得很完美嘛!不过你真的是太蠢了!你明明想过我有可能会在这里,却还是跑来了……嗯?看你的态度,好像一直都知道犯人绝对是我的样子啊?你为什么会怀疑是我?」
「有两个原因——」
我一步步地继续往后退,离开了包围住中庭的红砖瓦区。
「——第一,是你指出等腰梯形时的反应。你看着梯形,却说那是五角形的一部分。但是那个图形也有可能是等腰三角形中的一块,不是吗?换句话说,如果是等腰三角形,那么有可能指出的最后一个点的位置,会与五角形顶点位于完全相反的方向。而你却完全排除掉这个可能性,只斩钉截铁地提到五角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你早就已经知道正确答案了。」
「……那第二个原因呢?」
「我们先前遇到你的地方,就是公园的旁边。公园里面有应变灾难的逃生地图,但是你却完全不用地图来进行说明,反而特地在地面摆放小石头对我们讲解图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因为,如果你在地图上说明五角形的位置,那么我们就会马上注意到中央正是护棱高中。」
我的脚已经踩踏在土壤上了,右脚脚跟踢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围绕着水池的岩石。我把视线撇向旁边,看见池子好像被人挖掘过,地上散落着泥土。
池子的周围铺绕着一条小径,四处种植了树木,并且还设置了观景用的草丛。
「你害怕我们会调查学校,害怕我们会发现这个中庭中有什么东西,所以你才会说学校要进行电路施工,让我们远离学校。你其实根本没必要告诉我们,却暗示出了五角形的最后一点……我记得八年前事件发生后,别说是犯人了,连个嫌疑犯都找不到。既然是这样,就算现在发现了尸体,对你应该也不会造成威胁。然而你却非常害怕,也就是说——是不是其实有留下什么对你不利的证据?」
安久津倏地止住了脚步。
「八年前,这个学校还在建设当中,你偷偷潜入这里埋藏尸体,但却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教师。假设美莉的尸体早就被发现了,那对你来说反而是件好事。会思考出五角形这样的形状,又把犯罪照片散播在网路上,表示你是个自我表现欲很强的人,因此你应该很期待别人发现尸体才对……但现在情况却不同了,如果尸体被发现了,警方就会赶来这里,而过去原本住在这附近的你,一定会更进一步地遭到盘问。同时——或许他们也可能会问你:『你一直穿着长袖的服装,有什么原因吗?』」
「啊啊啊啊啊啊!」
安久津朝我的方向猛冲,我闪过他劈下的铁铲,沿着池边的小径奔跑逃开。脚边的泥土让我跑步的动作变得有点困难。安久津再度握好铁铲,冲了过来。
「没错,你很了解嘛!我穿长袖是有原因的,为的就是要盖住这些绷带!」
绷带微微地渗出一点血。我大声喊叫道:
「绷带里面有证据,对不对!美莉的——美莉的齿痕还留在你的手上!」
我躲到石碑的后方。
看见美莉的意念时,我就觉得有些反常。她的嘴里看起来明明没有伤口,但是却沾染着红色的血;那些血并不是美莉自己的血液,而是她咬住了犯人身体某处所致,因此美莉部分的意念现在仍残留在犯人的身上,烙印出伤痕。警方现在应该还保存着美莉的齿模,对安久津来说,手上的咬痕就是致命的证据。
「……为什么你会知道得那么详细呢?你当时应该年纪还很小才对啊……难道……难道真的会有那么愚蠢的巧合……」
安久津有些惘然地用手遮住嘴巴。
「你……难道就是那时候和她一起待在公园里面的……男孩?」
我回答他:
「……是啊。」
「唔、哈哈哈、啊哈!真是太夸张啦,居然有这种巧合!那时候的孩子,居然成了我的学生!啊啊,这简直就是杰作啊。啊哈哈哈哈!如果巧合真的会招致其他的巧合,那我确实也就能明白你为什么能够在巧合下发现我埋藏尸体的地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久津哈哈大笑着,那副样貌已经完全不同于在学校中装出一副老师模样的他,只像是一台开关故障后,轮胎无止无尽地旋转着的玩具车。
『晶,晶!』
「你稍微安静一下!」
『我没办法再静静地看下去了呀!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大事!如果你死了的话,那我也很头痛呀……你……已经想好逃跑路线了吗?』
「……完全没有。我已经想尽办法找机会了。你别看他那样,其实那家伙早就已经恰如其分地堵住了能逃的地方。」
『快拿出相机!』
「为什么要在这里拿相机出来?」
『你不要问,快拿呀!』
我听从华怜的话,拿出了相机。原本我很担心刚才跌倒的冲击力会造成影响,但所幸相机平安无事。在这紧要关头,我看着相机,又涌上了一股想吐的感觉。
『要逃虽然不容易,但拿相机对着他这种小事,你应该还做得到吧?』
「你是要我拍摄美莉的最后一个意念吗?」
『小心!他来了!』
安久津向我奔跑过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我躲过了铁铲的攻击,屈身逃跑;而包包则掉落在石碑旁边。
杀害美莉的凶手就在我眼前,但是我却束手无策——焦躁与不甘的心情涌上心头。
安久津挥舞着铁铲,打中了山茶花的枝干,扬起木屑。我一边奔逃闪避,一边感受到华怜对我造成的不利影响。我的身体好沉重,双腿难以举起,就算奔跑,也马上就被安久津给追上。
「我居然得对那么努力,还担任中央干事会办事人员的学生下手——虽然遗憾,但实在是没办法呀!」
真不知道安久津到底哪来的体力,他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但追赶我的速度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晶,你听我说,还有,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什么事!如果能够击倒他的话,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
「你自顾自地在啰唆些什么?」
安久津的声音从后方逼近,脚下踏到的泥土让我滑了一跤,肩膀直接撞向地面。我扭转身子,紧要关头闪过了铁铲的攻击,滚到种有杜鹃花的草丛上,而同时间眼镜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呃!」
「到此为止了。」
我想要起身,但安久津就站在眼前。透过传来的气息,我知道他正抖动着肩膀喘息着,并且低头俯视着我。对于没有眼镜的我来说,安久津看起来就只是个黑蒙蒙的人影;不过我依旧能感受到,他身上缠绕着一股暴戾之气以及浊黑的杀意。
『晶,听我说!『
「我在听!」
『我要借助美莉的力量。』
「你说什么——?」
我正打算转头看向背后的华怜,但铁铲硬冷的金属部分却抵上我的颈部。
「你在做什么?你有什么阴谋!」
铁铲继续贴在我的脖子上,我用模糊的视线瞪着安久津。
「……我和你这家伙不一样,并不擅长使用阴谋。」
「你竟敢称呼老师为『你这家伙』?」
「你还有脸称自己是老师?哈哈,你当我白痴吗?杀人犯还想装老师?你这家伙,不过是个只敢对无力抵抗的女孩出手的卑鄙犯罪者罢了!」
「看起来,你好像不太希望继续和我谈下去了嘛!」
安久津把铁铲高举到头顶,就在这瞬间——
『晶!快把相机朝向那家伙!』
华怜大叫。
——把相机朝向那家伙?……我懂了——向美莉借助力量的意思,就是要意念们从底片中出来帮忙。虽然相机的主要功能是把光线捕捉进来,但同时,相机不也拥有了唯一一种能够释放出光线的功能吗——?
我确实地领会到华怜的想法了。
铁铲往上快速地举起,接着劈了下来。
我一边准备好相机,一边往旁边滚。
铁铲扫过了我的左肩,扯裂了衣服,刮破我的皮肤。
「你再这样继续躲呀——」
就在安久津怒火中烧的脸庞转向我时,我喊道:
「受死吧,你这可恶的垃圾!」
手中传来「喀刷」一声,那个装置从相机中跳了出来。
光。
跳出来的是内建的闪光灯,一般都暗藏在相机的上方,只要按下闪光灯键,就能够启动它
虽然我刚才很担心相机电池的电量是否足够,但由于华怜深具信心,所以我也只能选择相信。
刹那间,闪光灯把中庭染成一片炫白。
也在同时间,我手上传来一阵触感,好像有东西缓缓地从相机中溜了出来。
接着我——又再次失去了意识。
光线从我的手中飞跃而出。
那是意念,美莉的意念。
过去拍摄下来的五个意念,一同飞了出去。
不可思议。
意念散发出来的光,美得教人悲痛——如此夺目,如此刺眼。
光……意念张开大嘴。
而后,吞噬了矗立在眼前的黑色人影。
5
『晶!现在不是顾着昏倒的时候呀,晶!』
一阵摇晃让我醒了过来。
「我……我也不愿意这样昏……昏倒啊。」
我昏厥了几秒钟?十秒?一分钟?
我摇摇晃晃地起身,左肩传来一阵剧痛。因疼痛而抖动的同时,我的指尖碰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我找到了眼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久津在我面前吼叫着。
我赶忙戴上眼镜,看见铁铲从安久津的手上滑落。安久津的脸朝向天空,手用力地抓挠喉咙,一再地惨叫。我站起身,半步半步地离开他身旁。
『美莉的意念……在那家伙的体内暴动着。』
「美莉的意念在……?」
『我虽然附身在你身上,不过至少我是以共存的形式待着;但对安久津来说,美莉完全是个异己份子。就美莉的立场来看,她对安久津痛恨入骨,所以她要破坏安久津的内部,一圈又一圈地把他——啊!』
安久津当场瘫软倒下,膝盖颓然着地,头部撞向地面。他全身痉挛,看起来就像是失败后的跪拜动作。
「安久津……喂!安久津?」
不管我怎么叫喊,安久津都没有反应。
我靠近安久津身边,他看起来没有要起身的迹象。这表示美莉的复仇成功了吗?不……他应该只是昏了过去而已。和美莉感受过的恐惧相比,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刺痛地、针扎似地……某种想法出现在我的心中。
这家伙——杀害了美莉。
『晶……?晶,你怎么了?你该不会——』
我拿起掉在一旁的铁铲,并且在安久津的面前把铁铲高高举起。
「安久津杀了美莉。美莉就是被他……」
『晶!不行,快住手!』
「安久津——去死吧!」
我用尽全力,辈备把铁铲挥往安久津的后脑勺。
就在这瞬间——
『这么做的话,你就和这家伙一样了呀!』
这句话语如同铁锤般敲响了我的脑袋,铁铲大力地劈向离安久津头旁边五公分的地面。
「哈、呼、呼……」
铁铲「叩」地一声摔落地面。我看着自己的双手,自己正微微地颤抖着—身体发热,同时又感觉到一股寒意。
华怜把额头靠上我的背。
『那样做的话,你就和这家伙没两样了……你怎么会想要那么做呢?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有那么恐怖的想法……』
她敲打我的背,有气无力,若有似无。
我马上双膝跪地,失去了力量。
『晶,你真的好可怕……你刚刚想的事情,我全都感觉到了……』
「……对不起。」
我打从心底对华怜感到抱歉,我竟然让她共享到这份不应有的情感。
『没关系……比起这件事,眼前还有件事情等着你赶快完成。』
我转过头,看着华怜。
『事情还没结束。美莉她——现在正在发狂。』
美莉的意念原本被我拍入了底片中,但我刚刚对着安久津释放了它们。美莉窜入了安久津的体内暴动一阵后,又飞了出来。听华怜说,它们现在正在空中徘徊。五个意念已经合为一体,穿越过林木的间隙,紧贴着地面滑翔。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我原本是想说闪光灯应该能释放出意念,但是我不知道释放之后,意念会有什么变化——小心前面,快趴下!』
华怜把我的头往下押,我顺势蹲了下去。有东西从头上通过,感觉像是一阵不冷不热的风。
「可以再把意念拍成照片吗?」
『我也是第一次用闪光灯把意念释放出来,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怎么办?』
「华怜,你可以帮我观察美莉的动向吗?」
『我、我知道了。不过你要干嘛?』
「我——我要思考。」
没错,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思考。我虽然不懂意念,但是对美莉的了解却胜过所有人。
死者的肉体中往往会残留更强烈的意念。比方说,就像是华怜附身在我身上一样,意念是不是也会想要把肉体当作依附的对象?现在,美莉的意念和肉体之间有一段距离,所以意念才会变得非常不稳定……我忍不住这样
想着——
『晶,意念从前面飞过来了!』
我抱着头就地趴下,但意念并不是从上方经过,而是掠过了我的右侧。
快想啊!意念现在非常不稳定,只有让意念安定,才能够解决这个状况——不,不对。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更简单的解决方法。
『它的目标好像是我们,快跑!』
「华怜!」
我一边跑,一边说道:
「我们拍摄下来的五个意念,有没有意块?」
『咦、什么?意块?意块是什么?』
「我之前不是有说过吗?意念是由意块和意素组成的,心愿、愿望会凝聚在意块当中,为了要实现愿望,所以进而便诞生了意素——」
安久津依旧扭曲着身子昏倒在地上,我跳过他的身体。就在跳跃的时候,我的右脚脚踝传来一阵剧痛。我踢到了美莉的意念。
「哇啊啊!」
我就快要摔向地面,手边赶紧迅速地抱住相机。一阵剧烈的疼痛,几乎可以和被热水烫到的疼痛匹敌了。
『没有,我、我想应该没有!』
与我共享痛觉的华怜,发出悲痛的惨叫声。
「我知道了——这样的话,我们要赶快找到才行。」
『找什么?』
「美莉的意念——意块,应该就沉在那边的水池底下,我们得快点找!」
我用左腿支撑,站起身来。右脚脚尖迸发的疼痛,阵阵传向脑中。
『你为什么会觉得那边有意块?』
「听我的就对了!我刚刚也相信过你,这次轮到你信任我了!」
华怜张开嘴欲言又止,而后又把话语硬生生吞了回去。她「嗯」了一声,点头回应我。
我跳进水池中,一阵水花溅起,冰冷的感觉传遍脚尖。水池的深度不到三十公分。
水面荡漾,反射着月光。池水混浊,分不清到底何处有什么东西。我发现,刚才疑似被存久津所挖掘起来的泥土,好像都聚集在同一处。就算学校最后建设落成,但安久津依旧找到了当时埋藏的位置——埋藏美莉尸体的位置。
沉眠在池中的美莉遗体内具有意块——这件事情我不曾怀疑过。美莉的愿望,就是想要怖复原状,恢复到事件发生前原有的状态。因此美莉的意念才会寻找着四处散落的肉体,希望能够让自己恢复原来的样貌。而美莉最在意的身体部分——就是躯干。
为什么是躯干?
这一点只有我一个人明白。
因为躯干上拥有着——我与美莉的共通点。
美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想着我,她想着过往幸福的时光,想尽办法不要让自己忘了与幸福之间的连结。
微不足道的共通点,就是我们都拥有的痣——只有我和美莉都不禁觉得是「命运」的共通点,是她生命最后一刻唯一能够相信的事——
「美莉,你等着!」
我利用背带把相机挂在脖子上,调整好长度,然后拨着水四处走着。有个地方采起来比较深,可以推测这里就是安久津挖掘过的位置。
我把身体往前弯,凝视着水面,双手伸入水池中。
『意念从正面过来了!』
意念包覆住我的身体。
全身被火焰给包围时——感觉到的疼痛就是这样吗?
「——」
汗水不住地沁出,心跳加快;视线所见变成一片白,景色仿佛都要飞走似的。
「——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吼叫声。伸入水池中的双手,好像碰触到某样物体。
『意念……又要来了!』
华怜叫喊着提醒我。
有气息逐渐进近。意念扰动着水面,以飞快的速度往我靠近。
「美莉——!」
我从水中把物体拉起,周围飞溅起猛烈的水花。耳边响起巨大水声的同时,眼前出现了一个约可双手环抱的蓝色塑胶袋,袋中流出泥水。
「你的身体的——」
接着,我看见了。
举起的塑胶袋上,我看见了发光的物体。
呈现八面体的光芒块。
块状物一边缓缓地旋转,一边飞舞上天际——
『晶。』
传来了一个声音。
白色的光芒逐渐往八面体所在处聚集,光形成的沙尘、颗粒,渐渐形成光芒块,然后慢慢化成年幼的女孩。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女孩。
泥水弄脏了我的眼镜,但是我却能清楚地看见。
就在那里。
她就在那里。
结城美莉。
我看见了,我的美莉就在那里。
我亲眼看见了。
「……对不起。」
这是我口中所吐出的第一句话。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必须要向你道歉。这八年来,我一直都没机会对你说。我真的……
我几乎快要说不下去了,鼻子深处一阵梗塞,我紧咬着牙齿忍住这个感觉。
『我啊……』
美莉说着,缓慢地从空中降落,对我伸出手。
『我其实……不太喜欢被人家用相机拍照。』
美莉的声音。她的声音和当时一模一样,完全没变。
「……我也一直隐约觉得是这样。」
『晶,别这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帮我拍照的时候,我的心情——会变得好奇妙。好像有点痒痒地想笑,又好像觉得很愉快……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能够帮你拍照,是我当时觉得最快乐的事情。」
我明白美莉的身影将会逐渐消散。光芒从轮廓开始逸散,散去的光宛如火焰中喷出的星芒一般,渐渐升上夜空中。
「不要消失啊,美莉,拜托你不要消失……你的心愿不是还没实现吗?拜托你再多留下一点心愿啊!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你不就能够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了吗……?」
『晶,谢谢——我,很喜欢你拍的照片。』
我感觉到美莉用指尖碰触了我的脸颊。这次的触感与刚才的疼痛不同,非常平稳,非常温和。接着光芒从碰触的地方慢慢消散而去。
『差不多……快撑不住了。』
「美莉,拜托不要走!拜托不要再从我面前消失了!我求求你,拜托你,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晶,那个时候还来不及告诉你……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
美莉的身影已经不成形了,最后就只剩下意块——八面体。八面体还有一些微弱的光芒,不停地旋转着。
『所以……你……不要再感到痛苦了……』
虽然身体样貌已经消失,但我还能够听见她的声音。
美莉的心地如此善良,这就是她最后的愿望吗?
她希望我不要再痛苦了。
她希望我能从过往解放——
「美莉——美莉!」
意块失去了光辉,渐渐消失不见了——我伸出手,希望能够留住一点光芒。就在我觉得手似乎就快碰到光芒的瞬间——
『晶,上面!』
我听到华怜的呼喊。
便抬头看向天空。
满月。
有个黑影挡住了月光,从天而降。我注意到黑影拥有人类的形状,然而我却躲不开这名人物对我的攻击。我的头顶受到重击,眼冒金星,头部撞进水池中。
「噗啊、咳!」
我起身,扬起一片水花。头部抽痛着,且疼痛的感觉愈来愈强烈。
我看见一件与池面一点也不相称的白色薄外套。
「这真是个清朗无云、完美至极的月夜。你不觉得吗?」
月咏说着,声音仿佛像是在对恋人呢喃爱意般地甜蜜。
6
月咏的双瞳闪烁着金色的光辉,和之前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在商店街相会时、桥墩崩落遇见他时,他的样子都不像今天这样,感觉身上散发出一股教人敬而远之的敌意。
「华怜,你没事吧?」
我看了一下手边的相机,发现整台相机都湿透了。现在市面上虽然有推出防尘防水且雨天也可使用的相机,不过这类加工手法与完全防水的机型还是有所差异。
『没、没事……哎唷。』
或许是因为相机湿透了的关系,华怜也浑身湿淋淋地。
『晶,别管我了,你看那个!』
月咏的左手上,有着一个好像装果酱用的小瓶子。
「那是——」
美莉几乎消失殆尽的意念——意块结晶,就这样被装入了瓶中。
「好久没碰到状况这么好的意块啦,把它破坏掉未免太可惜了,所以就让我回收它吧。」
「你说什么蠢话!」
「我们都称呼这个瓶子为『意念的监狱』,它就是用来注入意念的瓶子。很棒,对吧?自古以来,一直都有极少数的人类能够看见意念,和意念们交谈,甚至能够破坏意念,这些人通常会以神职人员或是宗教家的身份为生度日,解决意念所引起的灾祸,不过——」
「把美莉还给我!」
我用力
地扑了过去,但月咏只是翩然纵身一跳,离开了水池。
「透过研究意念的主体——意块,我们就能够一步步地分析了解意念的机制。」
「你……你打算拿美莉来当研究材料?」
「做出如此粗暴的行为,我相当抱歉,不过只要到了满月之日,我实在就无法控制自己。此外看起来你似乎也不打算轻易地交出意念,对吧?」
月咏露出淡淡的笑容,对我摇了摇瓶子。
「那边那位少女的意块,我也要收下啰。」
月咏指着我背后的华怜。
华怜把身子藏在我的身后。
「少开玩笑了……你休想!光是夺走美莉的行为,我就已经无法原谅你了,要是你还敢对华怜出手,我绝不放过你!」
我的身体深处涌上了一股愤怒。
「……华怜?哦——你是指那位生前姓氏为『夜木坂』的少女吗?」
——夜木坂?这几个字是——?
我对这串字汇好像有模糊的印象,感觉在好久好久以前曾经听过。然而现在的情况,实在不容许我慢慢地打捞过往的回忆。
『晶,我——』
「华怜,在你能办到的范围内尽量离我远一点!」
一想到待会儿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我就更不希望与我共享痛觉的华怜离我太近。
「对你而言,只要铲除掉这个意念,你的生活就能恢复正常,这样不是好事一桩吗?你实在没理由阻挠我吧?」
「理由?华怜她啊……你别看她那样,她其实很容易就会被人弄哭的。我不允许再有任何女孩子在我面前哭!」
我踏出水声,面向月咏奔跑而去,接着使劲地压低身子,在跳出水池的同时,把池水往月咏身上泼去。月咏急忙护住自己的眼睛。
我趁其不备把右手伸向瓶子——就快碰到了!
「你还满有企图心的嘛,不过可惜就是慢了点,动作实在太慢啰!」
月咏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你倒是挺有觉悟的。那么,我决定就先陪你玩玩吧。」
我的背后传来了月咏的声音——
随后我准备要转过身子,但下巴马上就被重重地痛殴了一下。晕眩感随之而来,下巴到脖子也感受到一阵冲击力。
我努力地用手撑地,而第二波的攻击马上又袭向我。月咏的膝盖陷入我的腹部,而他还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往上提了起来,接着他扭转身子,再度对我的脸颊出拳。
我几乎就要失去意识,但好不容易勉强撑住了。我蹒跚地踏了两三步,往后倒了下去。腹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臼齿断了一颗,嘴里满是鲜血。我仍旧用左手抱住相机,所以相机并没有摔落地面。
「那么,我就要再回收一个意念啰。」
月咏的视线转向蹲坐在我身旁的华怜。
「你、你这笨蛋……我刚刚不是叫你离我远一点吗……你会和我感受到一样的痛觉啊!」
『晶……你才是大笨蛋!不要再随便把我当成寄生虫来对待了……』
华怜的身体摇摇晃晃的,比我先站起身子。
『只让你一个人受苦,而我却在旁边无所谓的样子……我才办不到呢!』
而我也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这样啊。底片相机、老镜头,只要稍微偷懒没好好照顾,它们马上就会不高兴了——不过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没受伤吧?」
『你……还有精神问人家这种问题?』
事实上我整个人头昏眼花,膝盖也使不上力,但是我并不能就此放弃。睽违八年好不容易再次见到美莉,但却有人当着我的面想要把她夺走,而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华怜也被人给抢去。
「你不要以为自己赢了……」
我瞪着月咏。
我应该办得到吧?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反抗、挣扎……不论多难看也都要坚持到底。
「就算你再怎么反抗,局面也只是由我单方面施暴而已。」
月咏似乎有些惊讶,对我丢下了这句话。
「我不会输的。」
「你不觉得自己早就已经输了吗?」
「我没有输。」
「……那么,我就让你陷入永眠吧——如何?」
月咏轻巧地蹲低身子。
可恶、可恶啊——我的身体完全动弹不得。
明明近在咫尺,我明明伸手就能碰到了,但身体却动都动不了。我明知道他已经抓走了美莉,而且也明白他正打算要对华怜下手,但我却只能出一张嘴,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难道我的力量……终究就只有这种程度吗?就和那时候没两样,根本守护不了任何人——
月咏迅速地缩短我们之间原本只差几步的距离,右拳仿佛散弹枪般地向我袭来。
他的拳头就要揍上我的腹部——
不,他最后并没有揍到。
一个人影跃到我的眼前,并且从正面用戴着皮革手套的左手接住了月咏的拳头。
「竟对我的社员出手——不可饶恕!」
夕颜用力地推开月咏的拳头,逼近身体失去平衡的月咏,左手从上而下劈向月咏,但月咏却退了半步闪过了攻击。夕颜紧接着从下方上勾追击,直接打中了月咏的下巴,使得月咏往后飞去。
「社长,你来得也太慢了……」
我当场倒坐在地。
『夕颜!我就知道你会来!』
「哎呀呀呀呀呀!我不是说了,若有事必定要即刻联络我吗?雨野总是要拖到穷途末路时才联络我……算了,不过……你刚刚是首次开口叫我社长。就让你看看我这个社长多可靠吧!」
夕颜再度面向月咏。
「你应没有弱到一拳便倒吧?别再继续躺在那装模作样了!」
「……真糟糕呀,我还真没想到你会现身在此处。」
月咏一边爬起身子一边说道,同时还用手触碰自己的下巴,确认下巴有没有异状。
「星棱神社神官和泉清玄之女,『左手格斗士』——和泉夕颜。真没想到有机会能和你交手——」
「咿咿咿呀啊啊啊啊!」
夕颜一听到那段描违,马上用双手紧贴脸颊,不住地打着哆嗦。
「不、不要提起这、这串称号啊!要是你敢再讲一次,我就——」
「夕颜,刚才那串丢脸的称呼,到底是什么?」
「……雨野,你若敢于学校向别人提起,我便让你尝尝这只左手的滋味!」
看着只把视线撇往我身上的夕颜,我实在找不出话语形容她此刻脸上的表情。我真心希望自已能够视若无睹地结束这串对话。
「好了,月咏呀——你做了各种恶事,敢在星棱神社管辖的范围内擅自夺去意念,更对我的社员出手……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求之不得。」
夕颜抽回右腿,伸出左手,姿势看起来像是要握手——这和我在三柳桥时见到的动作一样。接着她「呼」地一声吐了一口气,同时迅速地缩短了和月咏间的距离。两个人的动作飞快,我的视线几乎都快要追不上了。月咏频频送出刺拳,夕颜则一次次地躲过,而后她用左手掸开月咏从正下方往上踢起的腿,掌心击往月咏的腹部。
月咏旋转着身子往后飞去,接着以手着地支撑住身体。夕颜则顺势奔跑逼近,左手使出一下攻击、两下、三下——直线方向的动作看起来像是用力地甩出手掌进行攻击,横向则是反覆送出手刀。月咏为了闪避这些攻击,便往后大幅度地跳跃。他双腿才刚轻巧地着地,就紧接着利用降落时身体下沉的反作用力再度向夕颜冲去;然而夕颜却早已不在原有的位置上了。
『动作好快!』
我只看到她的身体翻转了好几次,然后不知何时已经绕到月咏的背后,出掌击向月咏的背。月咏的身体往前一倾,接着就栽入草丛之中。
压倒性的速度以及坚强实力——
「……你又想耍何种技俩?」
而夕颜的表情——却一点也没有喜色。
她先看看自己的左手,然后又看向月咏。月咏从草丛中跳跃而出,右手臂一圈圈地挥舞旋转着。
「你的速度不慢,可惜动作没力又草率,实在太没力、太轻率了。」
月咏身上看起来完全没有受伤的样子。
『那家伙……怪怪的。好像有东西保护着他的身体!』
「你说什么?」
月咏摊开了双手。
「我的意念只有在满月之日能够启动,我把它命名为『月光帷幕』。我利用自己的意念包覆住身体,就能够保护自己避开所有的攻击。」
「把这种事告诉我……你确定好吗?」
「无所谓,反正你根本不可能攻破我的防护。」
夕颜眯起了双眼。
「那便来试试看吧!」
才一瞬间,夕颜就缩短了和月咏之间的距离,并且对月咏使出左手的三连击——但月咏却躲也不躲。动作击中月咏的太阳穴、胸口以及腹部,他上半身摇晃了一下,但是却没有倒下。
「如何?」
月咏
用右手臂推开夕颜,夕颜躲避的速度不小心慢了一些,只能用左手保护住头部,就这样猛力飞了出去。
「夕颜!」
「——我没事。」
夕颜一边拍着身体,一边站起身来。两人就这样离开了中庭,在走道上对峙。
「若不是我粗心大意,才不会受到你的攻击!」
「反正就算你攻击我,我也不痛不痒啰!」
两人语毕,再度展开激烈交锋。
我忽然有股不好的预感。夕颜躲过攻击,接着出手击向月咏,但月咏看起来根本一点也不痛的样子。双方平分秋色,势均力敌。
「但是……如果继续拖延下去,夕颜会愈来愈疲劳,最后一定会再也闪不过攻击的。」
『什么?』
「我一定要想点办法——」
然而运动能力如此低落的我,到底能帮上什么忙?眼前两人的战斗并非普通人之间的打斗,就算我介入,也只会妨碍到夕颜而已。
我觉得满心焦急。看着夕颜在自己的眼前战斗,而且她还是为了美莉、为了华怜而战,但是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了。
我到底能做些什么?我,到底能帮上什么忙?
「那家伙是不是说过,因为有意念的守护,所以攻击对他起不了作用?」
『嗯……月咏的身边围绕着意念,不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如果围绕在他身边的东西是意念,那我们就可以摄影拍下意念,对不对?」
『啊——』
如果能够透过摄影除去意念的话,那夕颜也就能够有些胜算了。
『可是,晶……现在相机进水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办法拍照……』
「哪怕时间非常短暂,只要能够除去意念,那就够了——你……做得到吗?」
『我知道了,就试试看吧。』
我移往石碑所在的位置,从包包中拿出手帕来擦拭相机。我避开镜头,仔细小心地吸去水分。毕竟本来就应该避免镜头受伤或是起雾,所以当然绝对不能对着镜头吹气或是用手帕擦拭镜头表面。
「这样可以了吗?」
『应该可以……至少镜头看起来维持住一定的明亮度了,应该能够对焦。』
华怜凝视着空气,对我说道。
月咏先前似乎目睹我和安久津之间的缠斗,所以应该隐约也知道这台相机所拥有的能力。只要拍照我就会昏倒,所以一定得掌握住仅有的一次机会。
「好,接着就是——」
「原来如此,你打算要拍摄意念,是吧?」
背后传来月咏的声音。
「雨野,逃呀!」
来不及了。月咏的右手直接击中我的太阳穴,我摔了个倒栽葱,当场倒地。为了保护相机,我无暇注意周遭,头部猛然撞上树干。
「可、可恶……」
「你这可恶的家伙呀!」
在严重的晕眩中我好不容易站起身,但视线仍旧朦胧不清,只感觉到夕颜好像往月咏的方向逼近。我的眼镜——不见了。
『眼镜……掉到水池里了,而且镜片也破了。』
「——你说什么!?」
没了眼镜,我根本没办法拍照。
『……我可以代替你的眼睛。』
华怜对我说。
『你一定办得到的!你一定可以!所以你不要担心……』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要让你来为我打气。」
然而月咏好像已经对我和华怜起了戒心,虽然一边和夕颜战斗,但却完全不把背面朝向我们。夕颜依旧持续闪避过月咏的攻击,不过听得出来她的呼吸声愈来愈急促。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只要月咏在动,我们就无法拍照。难道没有方法能够让月咏停下来吗?
月咏一定有预想到我打算要使用相机,对他来说,我是他唯一的弱点,因此他当然不可能轻易地让我对他拍照。
可恶,快想,快点想啊——一定有方法才对啊!
「咦?」
就在此时,待在石碑前方的我,感觉鞋子碰到了硬硬的东西。
我看着碰触到的物体,脑中闪过了一个点子。
或许……行得通,不过这是场豪赌,如果失败的话,那不光只是摄影失败而已,我还会失去相机……失去华怜。
「华怜!」
就算眼镜掉了,我还是能够清楚地看见华怜。我向她说明自己的想法。
『……就这么做吧,没关系的。』
「真的没关系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一定做得到!再说我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都还没做,才不会在这里就失败了咧!』
「我知道了。」
我于是开始进行准备。
华怜到底哪来的自信?还是说她其实只是在逞强?我真的不知道。不过若是不相信自己做得到的话,那么根本就无法采取行动。
「夕颜——你还好吗!」
准备的手续马上就完成了,就只剩下把想法告诉夕颜而已——我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对夕颜大喊道。
「呵呵,怎可能有问题呢……我才要问你,还好吗?」
「我还好!因为我有反射镜头啊!」
我刻意提高音量大声回应。
——不知道她懂不懂——
我相信这个暗号,只有热爱摄影的夕颜才会明白。
夕颜的动作好像瞬间停了一下,接着她又继续动了起来。
『她懂了……!』
华怜小小声地说。
而下个瞬间,我就听见了某个人身体被揍飞的声音。
「夕颜?夕颜!」
我呼喊着夕颜的名字,然而夕颜却没有回应。这么一来,被打飞的人应该就是夕颜了——作战开始了。
华怜消失了,应该是进入镜头中了吧,我必须让华怜凝聚集中在镜头上。
石碑在我的前方,看起来相当朦胧,而其他的东西我几乎完全看不到。四处全是一片幽暗。
周围不再有声音,我听不到倒下的夕颜的声音,也捕捉不到月咏的气息。
「夕颜,你在哪,快回答我啊!」
我大喊,声音回荡,然后逐渐消失。
『对焦环……再多转一下……!』
华怜对我低声说着。
『还不够,再来,再转一点。』
「夕颜!你没事吧?夕颜!」
我把相机拿到颈部下方的高度,调整对焦环。失去眼镜的模糊的视线,让我只看得到眼前的石碑,视线看不出变化——
「这台相机……」
耳边忽然传来声音。
「我就先收下啰!」
月咏——就在我的正后方。
月咏高举起手臂——
「我就知道你会从后面过来!」
「——什么?」
我刚才所做的「准备」,就是把「某样东西」摆在石碑处而已。
所以此时此刻,月咏一定和我一样,看着相同的东西。
而「某样东西」,就是堤学姊先前给我的——
『晶,就是现在!』
镜头的焦点,现在正透过小镜子,确实清晰地凝聚在月咏身上。
我没有回头,直接按下了镜头。
七片光之刃包围住我与月咏。
「居然利用镜子的反射——」
刀刃瞄准月咏,飞斩而去——
我清醒时所看到的景象,就到此为止。
昏厥后,周围总是一片幽暗。
黑暗的中心浮现出光。
我倒卧在地,光线掠过了我的鼻尖。
徽弱的光芒。
那道光到底是谁……我很清楚。
温暖,温柔。
胆小,有点畏缩。
就连「喜欢」的情绪,都不敢开口表达的……你。
光线再一次飘向我面前,然后逐渐远去。
以此宣告睽违八年的再次相遇以及最后的道别,未免也太过冷淡无情。
不过即便如此,我依旧见到你了。
我爬起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追赶着光。
光线再也没有停下,就这样渐渐消失在幽暗之中。
「雨野,振作点哪,雨野!」
睁开双眼,我看见夕颜的五官。
「你干得挺好的呀!你除去了意念后,月咏便逃跑了。不仅如此,原先被关在瓶中的意念也——」
「我……见到美莉了。」
我想起在幽暗之中所看到的光芒。就连美莉最后的意念……也消失了。
我扶着夕颜的手,站了起来。
远方逐渐传来警铃声,应该是夕颜报警的吧。
「不过,你当时的叫喊实在太乱来了!你真觉得光说『反射镜头』,我就会知道你的意图吗?」
反射镜头——这是一种构造非常特殊的镜头,和华怜的镜头构造完全不同。反射镜头的中央设置了一面朝向内部的「镜子」,光线能够从镜子以外的地方往镜头内聚集,以甜甜圈形状进入到相机中的光,透过镜头内的镜
子反射、折返,而反射后的光,会汇聚到中央处朝内设置的镜子中,再度进行反射,最后再把光线送入相机中。
我过去就注意到意念拥有类似光的特质,配合这个特点,我特别使用反射镜头——也就是「反射」这个关键字,那夕颜应该自然就能够明白我要做的事情。
换句话说,我摆了一面镜子,试着透过镜子拍摄偷偷从背后靠近的月咏。
月咏想要抢走我的相机,但是夕颜又一直从中阻挠,而只要夕颜假装被打倒的话,月咏的注意力就会转而投向我身上。
明白相机能力的月咏,绝不会站在相机的前方,因此他必定会从背后袭来——我会这样推测,是非常合理的。
「因为我知道你非常热爱相机,要是那样你还不明白的话,那你真的就不配当摄影社社长了。」
「呵呵,想要考倒我,你还太早哪!」
「不过我想问……为什么我看得见美莉的意念?」
我对此充满疑问。我能看见的,应该就只有华怜的意念才对,然而我却也能看见美莉的部分意念。
『在这八年中,美莉一直不停地想着你,所以可能就像是你看得见我的道理一样,美莉的意念和你的精神波长说不定也很接近吧。』
华怜说着,并且还用手戳着我的头,好像在说「这是当然的吧」似地。
「是喔……」
美莉知道我就读这所高中,在我所不知道的期间,她一直静静地守候着我。相信今后她一定也会在某处守候着我——我如果这样想的话,会不会太自私任性了呢?
想到这,我再次昏了过去。光是今天我就昏倒了四次,然而这次并不是因为摄影所致,而是我已经疲劳到了极限了。
最后一刻,我只记得驶入校舍内的巡逻警车、警车投射的红光、大量人潮涌入的脚步声,以及华怜那呼喊着我的名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