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华怜有一个目标——找到华怜的哥哥,夜木坂庆幸。
死者往往都是因为「还有愿望想完成」、「有所遗憾」,所以才会遗留意念在人世间,因此死者的意念往往都拥有想要实现的目标。只要为意念完成其愿望……意念就会消灭。
现在我们几乎没掌握任何关于庆幸的线索,只知道他现在已经不在人世间了。但华怜一直觉得庆幸的意念可能还遗留在这个世上,而她希望能够知道哥哥的意念有何愿望,并且帮哥哥实现那个愿望。
华怜的愿望实现的那一刻,我或许又会回到原本那「无聊平凡的生活」之中,再次过着没有意念的人生。每天上学,听一堆无聊至极的课,努力念书参加大学考试。无聊平凡的每一天,同时也是——无可取代的每一天。
不过现在我打算为了华怜而竭尽全力。就算未来充满了未知数,至少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到这一点。
搭上老师特地开来医院接我的车,我来到了护棱高中。
遭受前几天的事件所影响,这三天期间,我就读的高中成了全日本各家媒体争相报导的学校。八年前,一位十岁的少女遭人杀害,遗体还被分尸——犯下这起案件的犯人竟然就是护棱高中的老师,所以当然会受到各家媒体关注。虽说如此,只有第一、二天有摄影师到这里来,今天记者也只剩下小猫两三只了。
我从后门踏入了枝园内。现在第六节课才刚开始。
「……你其实可以不用勉强自己马上就来上学。」
我走在走廊上时,老师对我说了这句话。本以为老师是关心我,毕竟警方对外只表示我是单纯刚好被卷入事件当中而已。
「我没有勉强,不过,我……」
我正要开口——然而看到老师那张不高兴的脸,我发现原来自己搞错了。
「发生了那种事件,我看你在这间高中也很难继续待下去了吧?反正你那么优秀,转学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话语中潜藏着明显的敌意。
对这位老师来说,安久津是他的同事。就算告诉他自己的同事是杀人犯,恐怕他也觉得难以置信——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现在大家都知道是我通报警方说安久津就是嫌犯,所以对于眼前的这位老师来说,雨野晶就是一名把他的同事逼到绝境、难以管束的学生——
『这家伙说的话还真是莫名其妙,』
华怜的口气听起来很差。
『这家伙又了解多少?安久津明明害晶那么痛苦……甚至痛苦到开始厌恶曾经深爱的相机……少在这边又说些害晶感到痛苦的话!』
华怜生气了,而我竟然觉得有点——开心。她居然为了我而如此气愤。
「那我先走了,我就送你到这里。你不要太勉强自己。在这里闲晃的媒体已经够多了,你不要再给我惹事。」
『这家伙居然敢说这种话!?有问题的是你们吧!』
我开口打断华怜的话,对老师说道:
「……老师。」
即将跨步离去的老师有些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谢谢您特地来接我。」
「啊,哦,这种小事……」
老师含糊其词地回应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真的不介意?』
我点点头。
「不介意。你愿意为我争一口气,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你真的……好奇怪喔。要是我的话一定出手揍他!』
华怜对历史老师吐了吐舌头。
「我有时候会觉得……你真是充满了攻击性。你以前真的一直过着住院生活吗?」
『哎呀!你可不要小看住院的病患唷?我一直都被宣告说随时可能会丢掉小命,但我还是努力地苟延残喘活了十年!我才不会为了一点小事放弃,所以——我反而比较担心你。』
华怜直视着我的双眼。她的眼睛好美,几乎可以说美得勾魂摄魄,充满蛙力,让人实在不想移开视线。
「我没事。」
事实上我刚才的确多少有感觉到一点压力。
我打开教室的门。现在正在上英文课,老师手上拿着教科书,有些讶异似地看向我这边。学生们也一同转头过来看着我。
就算是搞错教学参观的日子、独自一人跑进教室的学生家长,应该也不会受到这么夸张的视线洗礼吧。我的脚步声,划破了教室内突如而来的静默。大家的视线中——似乎隐藏着困惑与不安。我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石像堆中。
「我迟到了。」
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口表示道。我放下书包,正准备要坐到椅子上时,往前数第二个位子的男同学站了起来。
他是中央干事会——也就是其他学校所说的「学生会」——的成员。我也是中央干事会的成员,所以我们的身分立场差不多。男学生的姓氏为成川,他有一对大耳朵,又很容易脸红,所以大家都戏称他为「猴子川」。
成川张开双手,接着啪啪啪地用力拍起手来。
……怎么回事?猴子川在拍手?说不定他手上如果拿着两片铜钹看起来会更像样——就在我的脑中想着这些事情时,拍手的音量愈来愈大。我环顾四周,发现班上的同学都在拍手,并且盯着我看。
「辛苦你了!」
成川走到我的身边,砰砰地拍着我的肩膀。
「辛、辛苦我了?」
我不禁愣住了。不只是我,连老师也愣住了。
「欢迎你回来!」
「身体还好吗?」
「雨野你可能不知道,学校来了好多记者和摄影师喔!」
「我有上电视喔!你在医院有没有看谈话性节目?」
大家的声音此起彼落。
我只能不明所以地不停点着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成川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
「我跟大家说,你回来以后要拍手迎接你。还说——这样你一定会很惊讶!这可是我家马子出的点子喔!」
成川向我眨了眨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虽然他刚刚提到「我家马子」——但他应该没有女朋友才对,不过我很清楚他指的是谁。成川所说的,一定就是他迷恋不已的中央干事会会长——堤叶友学姊。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是学姊对我的贴心之举。虽然我的笑容应该看起来挺不自然的,不过我还是对大家露出了笑容。
『什么嘛!我还以为大家会很讨厌你咧,没想到根本没这回事嘛!』
我听见华怜好像松了口气似地说着。
我一直在思考着——之后该怎么办。
搭电车前往藤见村——华怜过去生活的地方——这件事本身当然很简单,可是月咏说现在有人正在监视我。如果监视我的人不是月咏所属的意念灭除机构所派来的,那应该……就是吉良那边的人手了。
在我住院的期间,有一位叫作吉良的女性曾经来拜访过我。她的眼神非常冷静,感觉似乎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以让她感到慌乱。她穿着套装,自称是「警政厅」的人。
她知道意念的存在,同时好像也掌握了意念灭除机构及月咏的一些资讯。她说自己正在调查意念,想要逼迫我协助她的工作,然而我却拒绝了她。
如果我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就前往藤见村的话,那监视我的人一定会起疑。我必须找出一个能够掩人耳目的方法——但是我却完全想不到。现在吉良还没发现华怜,不过如果她派人监视我的话,总有一天会发现我行为中的反常之处——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时,不知不觉间课程也结束了。下课后我前往中央干事会室,由于我一直在思考,所以不小心走过中央干事会室的门口两次,让华怜目瞪口呆。
已经有好几名学生待在中央干事会室里面了,但堤学姊还没来。
长桌排列成コ字型,一名坐在椅子上的男学生站起身子,由于力道过猛,导致椅子在他背后应声倒地。
「晶!」
弄倒椅子的少年有一头柔顺蓬松的头发,身高只到我的胸口。他的体型削瘦,微笑时的表情就像是天使一样。
「……啊,来栖,真的很谢——呜呃!」
我的话来不及说完。因为那名男学生——来栖正成——用冲刺的方式向我奔来,擒抱住我的身体——力道之猛,真的没办法说他其实只是在拥抱我。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能来上学了!晶,我一直好担心你,真的真的好担心你……」
我往后一仰用力踏稳脚步,避免自己摔倒。来栖用他的额头来回地在我的胸口猛蹭,简直像只小狗狗。我粗鲁地揉着来栖柔软的发丝,对他说:
「让你担心了。」
来栖依旧紧抱着我,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脸。总是露出天使般微笑的那张脸庞,今天看起来却好像快哭出来似地。
「我、我真的很担心,不过一切都是为了你,所以我……」
华怜惊讶地在我背后呢喃道:
『哇,这就是男性之间感人的友谊啊。』
我想要推开来栖的身子,不过实在很难。他抱得那么
用力,让我觉得有点痛。虽然我已经出院了,不过身上还是有些地方在隐隐作痛。再说,我住院的期间来栖每天都到我的病房来探视我,所以现在应该不会有所谓「感动的重逢」的气氛吧。
顺道一提,每天都来探视我的只有来栖,而另外还有一位怕生的一年级吉他手学妹——佐久杏——虽然她会传简讯问候我……但并没有来看过我。
姑且不论这件事情,现在我愈发感受到来自周遭视线的敌意。来栖是中央干事会的副会长,加上端正的长相,因此是女同学问最受欢迎人物的前三名,不少女学生都是冲着来栖而担任中央干事会的成员。如果我不赶快想办法离开来栖的话,就某种意义来说真的相当危险。
「什么嘛!雨野,原来你已经来了喔!」
在我无计可施时,是成川拯救了我。他出现在中央干事会室,并且用力猛拍了我的后脑勺,害我的眼镜几乎都要滑落了。
「你干嘛忽然出手打晶啦!」
终于离开我身上的来栖凶狠地质问成川。
「来栖,原来你也在这啊!只要你在就会变得很麻烦耶!」
「猴子川你有资格说我麻烦吗!」
「可是我等会儿有重要的大事要告诉雨野啊!」
重要的大事……?我完全不知道成川要讲什么,而成川马上露出一脸认真的表情表示:
「雨野,你和叶友姊姊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我和堤学姊?」
学姊有一头茶色的大波浪卷长发,看似昏昏欲睡的眼睛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痣。虽然我和她只差了一岁,然而她的眼神却散发着迷人的魅力;不仅如此,她的五官比例真的非常好。不只是成川,有很多男学生也都是她的支持者。
我们中央干事会的干事长与副干事长,这两人的组合获得了大量男女学生的支持。
「你少在那边装傻!叶友姊姊的态度很奇怪啊!」
成川没好气地说道,吸引了干事会室中所有学生的视线。
如果真要我说发生了什么事,顶多就是堤学姊的弟弟受到意念所苦,所以我利用摄影帮她弟弟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过这实在很难向成川一五一十地说明。
「雨野,我说你啊,叶友姊姊为什么要特地贴心地为了你做到那种地步,请大家『拍手欢迎你回来』?而且她还用几乎能融化寒冬中的永冻层般的笑容提出这个要求,我真的不懂她怎么会那样啊!她都开口那么说了,我除了回答『遵命』以外,还能说什么!喂,雨野,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事?难道你威胁她?」
「…………」
永冻层应该连夏天也是结冻的状态吧——我甚至连开口这样吐槽成川的心情都没有。总而言之,成川根本就搞错了。成川「咳」地一声清了清喉咙,对我说:
「我、我很不想要这么想……不、不过,莫非叶友姊姊对你……」
『有意思?』
华怜的眼睛闪烁起光芒,忽然加入了对话之中。
(你开口事情会变得更复杂,可以拜托你闭嘴吗?)
『三角关系出现啦!』
到底是谁和谁和谁的三角关系啊——我正想这么对华怜说的时候,来栖迅速地表示:
「才没那种事。成川,你早就知道了吧?堤学姊喜欢的是大她两岁的前中央干事长……」
「闭嘴啦!讲这个真实感太强烈了,我会很沮丧……」
「大她两岁的前中央干事长?」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而在我后面有个意念正坐立难安地嚷嚷着:『哎呀呀呀,晶有新情敌登场啦!』
「晶,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这件事情很有名耶!」
「我没听说过。」
「就是啊,我记得对方应该叫作——吉良前辈吧。」
「哎呀,大家都在啊!」
就在这时候,话题的主角——堤学姊出现了。我们三个人(+意念)全都吓了一跳,一起看向中央干事会室的入口。其他竖起耳朵的学生们(也就是室内的其他全部成员)也同时凝视着堤学姊。
「嗯?」
学姊独自一个人困惑地瞪大了眼睛。
「那么,虽然我感觉到大家似乎有事情瞒着我,不过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决定。」
学姊走到中央的座位上,有些不高兴似地说道。
而来栖刚才的话语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他刚刚提到「吉良」两个字,难道那会是——不,应该不可能。再怎么说年龄并不符合,而且「吉良」也不是多罕见的姓氏。更重要的是,吉良是个女的。
「叶、叶友姊姊,我们没有瞒着你什么啦!就是……雨野那个白痴啦——啊喔!」
成川慌慌张张地说道,而坐在他隔壁的我便对他使出肘击。
「雨野怎么了?」
堤学姊往这里瞥了一眼——然后微微地笑了。
「雨野,欢迎你回来。虽然你只住院三天,不过回到凡尘俗世的感想如何?」
「什么凡尘俗世啊……你就不能用正常一点的说法吗?还有……让学姊为我费心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低下了头。
堤学姊没说什么,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欸,你们两个这种好像一切都了然于心的眼神真的很可疑耶……!」
我完全无视成川不满的嘟哝。来栖似乎也用有点阴暗的眼神盯着我,我一样当作不知道。
学姊毫不在乎我们的小动作,开始谈论起议题。
「关于明年三年级学生毕业旅行的地点,目前已经有几个候补的选项。」
护棱高中的毕业旅行地点每三年会改换一次。老师们会先提出几个地点的候补选项,由中央干事会先行考察、提出报告后,校方会再次讨论决定地点。
「今天我们必须决定负责去各地点考察的人员。候补地点有广岛的原子弹爆炸圆顶屋与和平纪念公园、钏路湿地、角馆的武家屋敷、石见银山……最后还有一个比较次要的选项,就是上个月才刚发现※绳文时代遗迹的地点……」(编注:日本旧石器时代后期,约公元前一四五〇〇年到公元前三〇〇年前后左右。)
堤学姊继续说道:
「……藤见村。」
这句话如电流般窜过我的脑海。怎么会提到这个地方?不,这是我的大好机会。我瞬间如此思考着——绝不能错失这个机会。
在华怜有所反应前,我马上站了起来。
「那么,有没有人自愿——」
「我去考察藤见村。」
由于我的举动太过突然,导致大家都愣愣地张着嘴盯着我看,室内一阵寂静。面对自己如此快速的动作,我也感到相当惊讶。
「是、是吗……如果没其他人想去那里的话,那让雨野去当然没什么问题。」
「我也要去!」
来栖忽地站了起来。
「晶——雨野只是普通的成员,所以身为副干事长的我一起跟去应该会比较好吧!?再说,按照惯例,一个地点最多可由两位人员一同前往考察!」
「嗯……话是没错,不过,来栖……你别太激动——」
「我、很、冷、静!」
明显看得出来栖并不冷静,不过他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让原本那些透露出「来栖同学要去的话,那我也要去」的意图,而几乎已经跟着举起手的女学生们(据我所能确认到的,应该至少有三个人)半途而废地放下了手。
就在「我和来栖两人一同前往考察」几乎快成定局时——忽然有个人闯了进来。
「我都听见了!摄影社也要同行!」
中央干事会室的大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了。
一名女子现身在门口。一头长发紧紧地在头顶束成马尾,鼻子上贴了一片小小的OK绷。她是摄影社的社长,也是这间学校中除了我之外同样看得见华怜的人——私泉夕颜。
她刚刚说「我都听见了」——我想在场各位同学的脑中一定在想着「她根本就在外头偷听吧」、「这件事情和摄影社有什么关系啊」。
「为、为什么夕颜同学也要……」
来栖用狼狈的声音叫道。
「当然是为了社团集训!你有意见哪?」
补充说明一下,夕颜与来栖两个人的关系可说是水火不容。
「何止有意见?这根本就行不通!这是中央干事会工作的一环——」
「就只是刚好摄影社也到那里举行集训呀!」
「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就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才叫作『偶然』呀!不是吗?」
「你少强词夺理!」
「呵呵呵!我偏要强词夺理、乱说歪理!呵、呵、呵!」
夕颜的笑容就像是狡猾的狐狸。
「呜……干事长!请你说句话好吗!」
「雨野,你还真抢手呢!」
堤学姊好像根本不打算处理现况,只是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
真奇怪。我明明才刚出院,怎么会觉得身体这么不舒服呢?说真的,我
的头好痛。
『哎呀,晶,你快点想想办法呀!大家都在看你唷!』
中央干事会的成员们全都盯着我瞧。「这要怎么办啊」、「全都是雨野惹的祸」、「如果来栖同学有什么闪失的话,我一定杀了你」、「快想办法解决好不好」、「来栖同学要是怎么样的话,小心我杀了你」、「快点继续开会啦」、「要是来栖同学怎么了,我肯定杀了你」……我感觉到视线中混杂了百分之四十左右的杀气,这一定是我的错觉。对,我决定把一切都当成错觉。我实在没办法粗线条到在感受着众人杀气的同时,继续假装若无其事。
我站起身来,走向教室的入口——夕颜所在的位置。
「哦?」
接着勒住夕颜的脖子。
「哦、哦哦、哦哦哦?唉呀,雨野,你的手法还挺强硬的嘛!我可不讨厌强硬的男人唷?不过,你还是温、温柔地对、对待我……有、有点不舒服……快、喘不过气……呜呃!」
我用眼神阻止了想要跟过来的来栖,并且完全忽略夕颜的语,把夕颜拖到走廊上。
「你为什么要那样捉弄来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我进到摄影社的教室中,让夕颜坐到椅子上。
过去社员所拍的照片被列印成A4大小,贴在教室的墙上。长桌子上放着底片,书架上塞满了摄影杂志,从房间角落的暗房飘散出独特的药水气味。
「你把女孩子带到罕无人烟的教室里,打算做什么呀?」
「会罕无人烟根本是因为这个社团长期招不到社员吧!」
「没想到雨野是个如此粗暴的男人呢……夕颜等会儿就要被粗暴的雨野扒下衣服,还会被逼着摆出害羞的姿势……」
「你少在那边开玩笑!」
我强势地说道,夕颜便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一样嘟起了嘴,撇开视线说道:
「谁教雨野你要那么过分!」
「我过分?」
「我如此拚命与你并肩作战哟。你出院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该先来摄影社找我吗?」
「是……是没错啦,月咏快要抢走美莉的意念时,的确是你帮助了我。」
结城美莉是我的青梅竹马,在八年前遭人杀害。对我来说,她是个非常重要的女孩。
「我很感谢你的帮忙,也绝对没有要忽略你的意思。」
「但你对来栖未免太好了吧?」
「我——」
『夕颜嫉妒罗!』
华怜突然开口说道。
『夕颜吃醋啦!而且吃的竟然是来栖的醋耶!』
「什么啦!」
刚才还狠狠嘲弄着来栖的夕颜,现在却因华怜的话语而显得狼狈不堪。
「才、才没有呢!我、我只是不满雨野太没有常识——」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道歉,真的很对不起。华怜,你也别再多嘴了。」
我介入她们之间。华怜哼哼地嗤笑着。真是的,她什么时候学会摆出这种讨人厌的表情?
「…………我有话要对你说,所以才刻意延迟到摄影社的时间。毕竟我要说的话有点长。」
「你有话要对我……?」
「我要告诉你华怜的过去。」
我把视线转向华怜身上。
「告诉我没关系吗?」
『我觉得也让你知道应该会比较好……你愿意听吗?』
「当然!我是华怜的伙伴!不过雨野我就不清楚了。」
虽然夕颜最后多加了一句不必要的话,不过她说完后表情也认真了起来。
我先说了华磷的哥哥过去工作的工厂所在地藤见村的事。华怜——夜木坂恋虽然生于东京都内,不过为了疗养身体,十岁时便搬迁到藤见村。恋从出生时循环系统与内脏就相当孱弱。
搬到藤见村后,恋的身体依旧不见起色,仍然持续过着住院的生活。就在他们搬到藤见村三年左右时——她的父母因交通事故而身亡。原本在东京的公司上班的哥哥庆幸,因此决定要待在恋的身边。在那之后,在恋还活在世上的期间,庆幸就一直在藤见村的镜头工厂上班。
恋的情况不好,随时都有可能会恶化。就在她满十六岁后的某一天,身体状况忽然急转直下。而后治疗没起到作用,恋骤然逝世。
死后,由于庆幸把恋身体的一部分移植到镜头之中,所以化为意念的恋就此寄宿在镜头里。庆幸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并没有人帮忙掌管华怜的镜头;变成意念后的恋,便跟着镜头辗转到了各处。
寄宿到镜头后直到遇见我之前的种种,华怜并不愿意告诉我。我认为,大概有不少人说她寄宿的镜头是颗「会拍出灵异照片的怪镜头」,随后几经数位好奇的收藏家转手,最后到了安久津的手里。接着夕颜接收了镜头,我因此遇见了华怜。
「我们必须去藤见村一趟,不过背后却有一点问题。似乎有人正在监视我们。」
我跟夕颜说,这是月咏告诉我的消息。从摄影社的窗户向外看,可以看到校舍后方围篱的另一头停了一些车子。
夕颜从我的身旁俯视外头。
「为何要监视雨野?还有,是谁监视你?」
『月咏只有提到「Ren Xu」这几个字,我们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团体。会是警察之类的公家机关吗?』
「嗯……我也未曾听过这个组织……会不会是指那位出现在雨野病房的冰山美人?」
姑且不管吉良是不是冰山美人,总之我对夕颜点了点头。
为了混淆监视者的视听,所以我才在中央干事会上说自己愿意去藤见村考察。既然这是学校事务的一部分,那刚好就成了最适当的掩饰。
「如此一来,摄影社就更没理由不去了哪!」
夕颜开心地说道。
「你是怎么推导出这个结论的啊……」
「若是摄影社亦举办集训,那你不就有两个可以用来掩饰的藉口了吗?再说,雨野你实在太疏忽了,可不只有一个单位在监祝你。」
「什么?」
夕颜抿嘴一笑。
「来栖呀!你要如何躲过来栖的目光,寻找华怜哥哥的意念?」
「……这个……」
「就这么决定了!华怜,我们集训吧!此为摄影社创社以来的初次集训呀!」
我从各种角度思考了夕颜的理论——不管怎么想,似乎都找不到漏洞,然而我却莫名地无法释怀。不,其实答案很清楚。夕颜不过是想要跟着一起去,所以硬是说了一些歪理。光看夕颜这副暗自窃喜的表情就知道了。
『集训……听起来还真不错。』
华怜露出了笑意。
『所谓的集训,就是一群未成年男女第一次待在同一个屋檐下然后进行肌肤之亲,对不对?好期待喔!夕颜会被扒光衣服,还会被迫做出各种害羞的姿势,对不对,』
「不对!」
「不、不是这样啦!」
我和夕颜同时大叫道。明明这台词就是夕颜刚刚自己讲过的话,但她现在却满脸通红。
2
来栖非常非常地不高兴。他身穿一件灰色的衬衫,外头罩着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一身的打扮宛如青春偶像剧中的主角少年,然而他却非常地不高兴。不论是星期六的周末轻松氛围,或是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藤见村丰饶的自然景色,以及绿意与充满土壤气味的轻风,他全都不放在眼里,只是不断地散发出不愉快的气息。
我们到达藤见村时,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我们来参访这个村子里面唯一可称作观光景点的——绳文时代的遗迹。
与来栖相反,兴高采烈的夕颜不停地四处拍照。她穿着一件长版E-恤,还搭了底色为萤光绿色,上头缀了粉红色线条的运动服。如此夸张不合常理的颜色搭配,很符合她平日的穿着风格。她看到绿油油的美丽山景便拿起相机猛拍,看到古旧民宅也拍,小河在流动她一样拍个不停——夕颜真的非常热爱拍照。她以前明明说自己喜欢徕卡相机,但现在手上拿的却不是徕卡,而是德国福伦达的相机。
她为了构图而烦恼,为了快门速度而烦恼,也为了焦距而烦恼。有人说应该用「减法」的概念来进行摄影,如果找到了想拍的目标,为了彰显主题,构图时必须进行调整,避免让其他乡余的要素出现在画面中。夕颜在拍摄人像时,会试着让周遭的景色变得模糊;拍摄河堤时,则会等待行人离开,或者是等适当的人人镜。
夕颜在烦恼时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很认真地享受着摄影的乐趣。有时候华怜开口表示意见,夕颜便会小声地说「好啦好啦你闭嘴啦」,把华怜赶到一边去。专注于摄影的夕颜,身上完全没有平日那种令人讨厌的感觉。
我——嗯,则是看着不高兴的来栖与雀跃的夕颜,时而与华怜一起感受微风轻抚,时而在可以写入报告的地点作一下笔记。
托夕颜的福,我们的移动速度相当缓慢,而我很乐于接受这种和缓的时间运用。原先极为不开心的来栖看着夕颜这个样子后,也渐渐透出一股「真拿她没办法」的氛围,情绪不再那么紧绷。
「……晶、晶?」
来栖看着我的脸。
我们现在站在藤见村历史博物馆的正前方。眼前有一条两线道的道路,还有一个老旧的公车站牌,对面有一片宽阔的稻田。轻抚而去的风中,混杂着湿润的泥土气味。
「嗯,什么事?」
「……你看到相机,不会有问题吗?夕颜同学在离你那么近的距离下一直拍照……」
「嗯,她只是一个人在那边啪嚓啪嚓地猛拍照而已,我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你被拍到也不会昏倒吗?」
「嗯……我没有尝试过,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吧。」
我说完后,来栖的眼中闪过亮晶晶的光芒。
「那那那,那我可以试试看吗?用手机帮你拍一张!」
来栖拿出了最新型的手机。
我过去没有想过自己被人拍摄后会昏倒的问题。毕竟在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喜欢帮我拍照。啊,有个例外,我哥会拿相机拍我。在我住院期间,听说哥哥好像有拿手机拍下正在睡觉的我。之后他还在床边柜上放了一副新的眼镜,让我可以换掉原先被月咏弄坏的旧眼镜。哥哥到底是什么时候帮我买好眼镜的?不对,更重要的是,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近视度数?我的哥哥还真是充满了各种谜团。此时此刻的他应该正在努力工作,以求未来成为优秀的医师吧。
『你真的不会再昏倒吗?』
「嗯……试试看吧。」
「真的吗!?」
「凡事都应该挑战看看。那就麻烦你了……来栖?」
「嗯?」
「你在干——不不不,没事……」
来栖站在我的面前,后背紧贴着我的身子。他调整着手机的位置,打算从斜上方往下拍照,让我们两个人一起入镜。
『……这个不就是女孩子常用的自拍手法吗?』
唉,是啊。
「咦、咦?这样拍不到……我调整一下……」
来栖的个子比我矮小很多,所以不论他怎么调整,也很难一次让两个人一起入镜,他只好不停地变换角度。
「来栖,你看这样……」
「——呀!」
我弯曲上半身,把自己的脸靠到来栖的脸旁边。我听见来栖发出高亢的叫声后,不禁心想「原来靠那么近他不喜欢啊」,反而感到些许挫折感。
「我、我、我要拍罗!」
来栖说道,他的脸颊染成了玫瑰色。我点点头,耳朵便因此碰到他的耳朵,于是来栖又再度发出尖叫声。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在拍照……应该吧。
一阵吵闹骚动后,我听见夕颜的声音,在我的注意力被夕颜吸引过去时,就听到模糊的啪嚓声,来栖已经拍下了照片。然而,我却没有昏倒,也没有觉得不舒服。
「呜,晶,你的视线看了其他地方……」
「来栖,你的目的好像跟一开始说的不一样欺?」
就在各种散漫的行程间,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我们原先预定的行程是当天来回,但是因为夕颜作出了「集训」宣言,所以后来我们就预计在此过夜。来栖也没有说他要自己先回去,于是我们一行人便来到了一间小旅馆。
「老师呢?」
我在旅馆的走廊上询问夕颜。既然是社团集训,那老师当然也会跟来。
摄影社的指导老师原本是安久津,而现在则换成一名姓都波的音乐老师。这位男老师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有一头茶色的头发,身材削瘦,非常热爱硬式摇滚与重金属音乐。
都波虽然率领我们这群学生前来,不过他大概对我们白天的行程没什么兴趣,所以到藤见村后都没有看到他的踪影。说到这个,虽然我们今天早上一起搭电车,但他好像因昨天喝了太多酒而严重宿醉,所以下车后就一直关在旅馆里面没有外出。他和夕颜的交情非常好(令人意外的是,夕颜好像很受老师们的喜爱),所以只要问夕颜,应该就能知道都波在哪了。
「在房里睡觉吧!现在才傍晚,他却又喝了那么多酒……真是个糟糕的老师呀!」
姑且不论都波适不适合当老师,至少这个消息让我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晚上时间我就能够自由行动了。
「欸,夕颜,就是……谢谢你帮了我那么多忙。」
夕颜正准备要前往房间放行李,我对着她的背影开口道谢。
「你知道我的高中生活有什么梦想吗?」
夕颜问完后,就把头转过来自己回答道:
「就是社团的集训呀!」
她咧嘴一笑。她的笑容就像是猫儿一样,如此随兴、如此令人感到亲近。
「若我是意念的话,现在应该就会消灭了吧。」
她一边嘻嘻嘻地笑着,一边走入房间之中。
真是——搞不懂她。只要和夕颜扯上关系,好像一切的时光都会变得相当有趣。
我打开隔壁房间的门。我们预约了三间房间,一间是都波的房间,一间是夕颜的房间,另外一间则是我和来栖的房间。
进入房间内,正前方有一扇大窗子。夕阳下,看得见略显漆黑的丘陵。清澈的水流穿过随风摇曳的稻田之间。
『集训吗……对你们来说,这里应该是一片陌生的土地吧。』
华怜站在窗前,如此说道。
『……我好像没什么怀念的感觉耶。毕竟我出生在东京都,记忆中,我好像也只有在柏油路上走过而已。对于这个村子的印象——就只有医院。』
庆幸以前上班的镜头制造工厂,位于我们现在居住的这问旅馆北方五公里处,工厂名称叫作「六合玻璃」。根据事前的调查,听说庆幸自杀没多久后工厂就被其他公司买下,原本的公司已经不在了。而到底是哪间公司买下了工厂,我想就算调查也查不出些什么。
「晶,你在看什么?」
后方传来来栖的声音。
「没有,没什么——来栖,我只是觉得这里真是个宁静的地方。」
「是喔……晶,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来栖走到我的身旁,他那双大眼睛因为夕阳而闪闪发光。
「我想问的事和美莉有关……晶,我和你还有美莉从小就玩在一起,所以如果我问你这件事——你应该不会生气吧?」
「当然,我为什么要生气。」
来栖将手放在胸口,感觉好像在说「那就太好了」。
「……我啊,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够像这样和你一起谈论美莉的事件。我知道你……喜欢美莉,正因为如此,我明白美莉遭人杀害后,你觉得自己必须负起比别人还重的责任……我说的……应该没错吧?」
来栖说的并没有错,所以我点了点头。
「当我听到安久津老师——安久津是犯人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不过……当我知道是你解决了这件事后,我真的心想『晶果然还是亲手解决了这个案件』……」
来栖努力一字一句精准地对我说出他的想法。
「晶,你曾经跟我说,你手上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但是想要自己一个人调查安久津,所以才加入了摄影社,对吗?不过……不过啊,你还是不要再这样了。拜托你以后不要再瞒着我任何事了。如果……如果连你都消失了,那我……」
来栖的话语非常率直,直接地刺中了我的心头。他的语句如此坦诚,如此温柔、温暖,又如此真切。来栖毫无掩饰地努力想触碰到我的心房,而我或许也一直都希望能够如此吧。来栖是我的挚友,我好希望能够让来栖了解一切。我知道他一定会全盘接受的。
「晶……我希望你能够告诉我实话。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内,你——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对不对?虽然我只是用手机拍照……不过你现在就算被拍到也没事了,而且甚至还能够每天都随身带着相机。你以前明明那么讨厌相机……你可以告诉我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来栖是唯一一直待在我身边的朋友。我想要回到平凡无奇到近乎无聊的生活——我一直这样想着,而那样的生活当中,还有来栖这位朋友的陪伴。如此一位温柔的友人。虽然来栖的外表并不可爱,但我能够斩钉截铁地说:来栖就像是天使一样。
我正准备开口。
我的胸口涌现上一股情绪,让我好想一股脑儿地说出一切。
但是我咬紧了牙根。
吉良那刺耳的声音再次回荡在我的脑海里。吉良明确地开口威胁了我,要我别告诉别人关于意念的一切。如果说了,就会为对方带来困扰——
「我和以前不一样……吗?」
我像来栖一样,一字一句精准无误地说出自己必须要讲的话:
「我想通了。美莉会遇害……都是犯人的错,不是相机的错。」
来栖凝视着我。
我在他的大眼睛中看见自己的身影。映照在他眼中的自己的身影。
「真的。」
我对来栖露出笑容。我的眼神凶恶,班上同学都说我「很冷漠」,不过唯有面对来栖时,我能露出真诚的笑容。然而此刻我的笑容
却是虚俨的。我到底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擅长假笑?
我觉得好不甘心。
我只能遵从吉良的胁迫,这让我好不甘心。来栖希望得知真相,不论真相会让他多震惊、让他多受伤,他也绝不闪避。然而我却——背叛了来栖。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更不能说。等到我实现了华怜的愿望、处理好意念灭除机构的种种后——我就能够回到不再看见意念的平凡生活之中。我希望那个时候来栖还能够在我的身边。所以,我不能告诉来栖——哪怕这只是我个人的任性想法。
「是吗……说得也是,嗯!对不起喔,我居然问了那么奇怪的问题。我还以为——你之所以会来这个村子,和你态度的变化有什么关系呢……」
他真的好敏锐。
「……来栖,最近我一直没能和你好好聊聊,所以我觉得这恰巧是个好机会。虽然我也搞不清楚这趟行程到底应该算是社团集训,还是中央干事会的视察啦……」
「嗯!」
来栖露出毫无阴霾的天使笑容,对我点点头。
在我和来栖对话的期间,华怜一句话也没说。
然而我和来栖的畅谈没多久便结束了。理由很简单,因为夕颜跑来我们的房间里。
「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来栖一看到夕颜,马上这样说道。
「来栖,我有事找雨野!我并非来找你这种幼稚鬼!」
「你敢叫我幼稚鬼!?你哪有什么事需要找雨野!如果你自己一个人觉得无聊的话,可以继续玩你的那颗莫名其妙的镜头啊——!」
「你、你、你说它是莫名其妙的镜头!?你居然敢如此称呼『Summicron 35mm/F2.0』!来栖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这颗镜头非常优秀,是留名在徕卡历史中的知名镜头!」
「我才不想知道这种事咧!」
为什么他们才讲没几句话,马上就引燃战火了呢?
『他们大概就像是含氯漂白剂与酸性清洁剂吧。』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千万别混合两者,否则非常危险」。
「雨野、雨野!我心爱的雨野呀!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进行相机的枕边畅谈呀?」
夕颜……所谓的「枕边畅谈」,指的是在同一张床上进行的亲昵絮语耶。
「你说什么!?你、你是笨蛋吗?小心我把摄影社的预算全部抽掉喔!」
来栖……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你竟然会滥用职权。
『那……你不打算阻止他们吗?』
(俗话说得好,君子应该远离危机才对。)
『原来如此,所以你选择逃避罗?』
(…………)
结果他们两人的战争之后也不停地持续着——一直到吃完晚饭后还在吵。不过对我来说,这是个相当幸运的状况。这样我就能趁着来栖的注意力被夕颜吸引走的期间,偷偷溜出旅馆。
来栖去洗手间时,夕颜对我说:
「就是现在,你快去吧。若感受到危险,一定要马上折返,或者打电话给我。就算发现意念,你亦不可单独与它们接触,知道了吗?」
「难道说——你早就已经预料到这一点,所以才故意找来栖吵架?」
「呵、呵、呵!你在说些什么呀……」
夕颜的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嘿嘿嘿……雨野,在你回来之前,我一定要好好地调教来栖,让他以后每天早上都会双手合十参拜『Vario-Sonnar』的镜头……」
「…………」
虽然许多事情都让我不免有些在意,不过我还是离开了房间。现在时间是晚上九点。我已经在白天时事先向脚踏车行租了一台脚踏车。我从后门离开旅馆,跨上了脚踏车。
我环视着周围,街灯不多,云朵遮住了月亮。没有街灯的地方看起来一片漆黑,耳边传来唧唧的虫鸣声。虽然我不清楚监视我的人是否有跟到这里来,不过总而言之,今天晚上看起来应该没太大的问题。
我把尼龙制的相机包挂在盾上,脚下的运动鞋踏着脚踏车踏板。耳边传来些许金属摩擦的声音。在一盏盏延续而去的街灯下,我朝着北方前进。
「华怜。」
彷佛两人共乘般,华怜坐在后方的位置上,我开口叫了叫她。她一边按住自己的帽子,一边问了声「什么事?」
「我们或许能见到你哥哥,也有可能见不到他。这一点我没办法向你保证……不过,你一定要有所觉悟。」
『……嗯。』
华怜的左手环在我的腹部,我感觉到她加重了力道。
『欸……害你对来栖那样说……真的很对不起。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害你们的感情变差的话,到底该怎么办……可是,我真的好想要见到哥哥。所以——所以说……』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任性的家伙了。」
过了一会儿后,她砰地一声打了我的背,同时聪见她嘟哝道「我又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
华怜小声地说道。
「你说这什么话啊,夕颜也会帮忙你啊!」
『不是这样……』
「不是吗?」
『……没什么,没事。』
我并没有继续思考华怜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因为我更担心——不知道庆幸会不会在我们正要前往的镜头工厂中。
四周没有任何车辆经过,蓝色的道路指标牌标示出前方七公里处有温泉设施;而在设施前的山脚下,就是六合玻璃所在的位置。道路周围的稻田景象渐渐消失,变成繁盛苍郁的森林。附近没有民宅。光靠着脚踏车的灯光,感觉真的让人相当不安,于是我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电源。此处的道路微微有些坡度,踏板踩起来变得沉重许多。
前方闪起光芒。弯曲的对向车道驶来了一台车子。错身而过时,我才注意到那是一台计程车。那台车刚刚载人前往温泉区吗?车子经过后,周围显得更加漆黑了。
是不是差不多应该下车,改成步行了——开始喘起气的我这么想着。由于华怜附身在我身上,所以我的体力变差了不少。虽然这么说,不过我其实原本就不是个擅长体能活动的人。
『晶,就是那里——』
六合玻璃股份有限公司。写着这几个大字的金属板在手电筒光源的映照下,渐渐浮现在我们的眼前。
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了。我一边喘着气——一边想起了在住院时华怜告诉我的往事。
3
华怜醒来,听见了雨滴拍打着窗户的聱音——那时候她已经不是夜木坂恋,而是寄宿在镜头中的「华怜」。听华怜说,醒来没多久后,她就已经有了自我意识。她模糊地知道自己现在正寄宿在镜头中,也知道自己是遗留在人世间的意块。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化为鬼魂。
镜头被放在一个低矮的台子上,可以仰望看见天花板。华怜清楚地记得那个景色。她身处于六合玻璃的工厂内。以前身体状况不错时,庆幸曾经带她到工厂里头过。
工厂内非常昏暗,天花板上悬挂着许多线路,连接着组合镜头的机器。工厂里面是无麈室,以避免组装过程中有异物跑到镜头内。
夜更深了,墙角的烟被红光点亮。
华怜听见混杂着雨聱的车謦。车头灯照到窗子,工厂内瞬间闪起一阵亮光,映出各种物体的剪影。
车子熄火了。过了一会儿,工厂内的灯亮了起来。耳边傅来走在潮湿路上的脚步警。人影渐渐映入华怜的视线,那名男子——正是华怜的哥哥。
「恋,我已经帮你处理完火葬了。」
庆幸的黑色丧服、头发、身子全都湿透了。谈论庆幸时,华怜的眼神变得好温柔。他的哥哥非常削瘦,读昼时只偏爱理工科目。
叔叔曾经提过魔幸进入六合玻璃上班的原委。叔叔当时年近六十岁,快要进入退休年龄,而他非常中意庆幸这种专注于研究的态度。叔叔的名字,叫怍夜木坂康太朗。
「在火葬场的时候,大家要我对你做『最后的道别』。他们还真怪。你的双眼现在明明就好好地寄宿在镜头里面。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只好一直盯着地面。那个地板是用一块块的花岗岩磁砖铺成的——我就那样一直看着那些无所谓的东西。大家都没发现,其窦我早就用玻璃珠子取代你的双眼了。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最后的道别啊……明明有些事远比话语来得重要多了。」
庆幸在华怜身旁坐了下来,咚地一声把沉重的行李放在地板上。
「如果把这个房间弄脏,叔叔会生气的……这一点真的很抱歉。不过,我不是为了叔叔才到这边工作的。懋……我是为了你。我一直好希望能够参与你的未来,不过我一直都明白,这个愿望大概永远都没办法窦现了。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呢?真希望我也能够在你沉眠的那间病房中入睡……我多希望自己能够阻止时间的流逝。」
庆幸凝视着镜头,他的双眼充满了温柔,然而当中也同时盈满了等量的伤悲。庆幸下定决心似地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午夜十二点了。你已经过世整整一天了……这真是颗完美的镜头,是我至今着手设计过的镜头中最棒的一颗。虽然明亮度方面有些瑕疵,不过就算未来数位相机成为主流,运用这颗镜头,一定能拍出银盐型相机独有的柔和画面,这是数位相机绝对无法比拟的。」
度幸事起相机,装上三脚架。
「我希望自己是第一个映照在你这颗镜头上的人。拍下我吧……我之后就会到你身边去了。」
在相机面向的另一头,庆幸早已经准备好所有的道具。从天花板垂下的粗绳系成一个圆圈,下方有一个台子。
「恋。」
庆幸设定了相机的计时器,时间定为三十秒。
「我从没见过像你迈么美丽的镜头。你的双眼比住何人都还要澄澈,还要美丽……我现在依然好想要触碰你,不过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用手直接触摸镜头……」
庆幸走到相机面前,计时器精准地倒数着。
站在台子前的庆幸露出了微笑。
「永别了——不对,遭样说有贴奇怪。恋,再见,我们马上就要再见面了。因为我们是仅剩下彼此的一对兄妹……」
就在计时器即将倒数完三十耖前。
工厂内,傅出了绳子摩擦的沉郁聱响。
庆幸说完「再见」后,亲手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如果庆幸留下了意念的话,那他应该会很希望能够再次见到华怜。只是,就算见了面又能如何?见面就能满足了吗?之后——如果真的能发现庆幸的意念的话,那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了吗?我就连这一点都没把握。不过为了寻找庆幸的意念,我们还是来到了此处。
我们或许会找不到意念。相反地,就算真的找到了意念,庆幸实现了想要见到华怜的愿望,而华怜同时也因实现了庆幸的愿望而满足,那么两个意念也有可能会就此消失在世界上。
然后……大家一起迎向欢喜大结局。
我停下脚踏车,看着华怜。我不知道华怜现在正在想些什么。她很紧张吗——嗯,应该很紧张吧。华怜是意念。对于意念而言,实现自己的愿望正是其存在的意义。对于华怜来说,庆幸就是她的一切,见到庆幸,为他实现愿望,就是华怜认为最重要的事。
想到这里——不知怎么地,总觉得有点寂寞。
六合玻璃的入口大门紧闭着。我为了要进入工厂园区而跨过栅栏。栅栏上布满了沙尘,所以我的手也沾到了一堆尘埃。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园区中死寂的黑暗彷佛吸走了所有声响。
华怜只要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就能够直接穿透物体,所以她轻而易举地就进到了园区内。她看到我的样子,便戏嘻似地笑了。
『人类啊,还真是不方便呢?』
如果是平常——我一定会忿恨地回她一句「为了你的方便,我身上因此被强加了多少不方便啊」,不过今天我一句话也没讲。因为我心想:说不定再过个几十分钟,我就再也听不到她那些随口说说的话语了。华怜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什么也没说的我。
「……走吧。」
风声搔弄着耳际。而眼前理所当然地是一片漆黑,身处其中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黑暗之中或许潜藏着些什么。我重新调整好肩上的相机包,开始迈步前进。
我在铺整过的宽阔道路上笔直地向前奔跑。路面四处都是坑洞,杂草丛生。左手边是停车场,里头当然一台车也没有。
我看着立着的指示牌,知道右手边是管理大楼,而再往前走是发电厂;正前方是材料库,左手边有两个组装工厂,最深处则是研磨工厂。
云朵依旧遮住了明月,所以我只好拿着手电筒照亮各处,缓缓前进。脚底下散落的玻璃碎片反射出光芒。
树木发出沙沙的叶片声,响亮得有些刺耳。
华怜不见了——我突然察觉这件事猛然回头,便看到她正皱着眉头一直盯着我看。
「前面就是工厂……吗?」
华怜明确地点了点头。或许她正在下定决心吧——下定什么决心?与睽违十年的哥哥再次见面的决心。
工厂左右两扇铁门开了一半,里头的阕黑对我们张开血盆大口,而手电筒的光顺势爬进了工厂内。入口附近堆满了器材,布满了灰尘。一踏人工厂内,就闻到长年放置的纸张气味。
我吸了一口气。灰尘有点呛鼻,我轻轻地咳了一下——我也一样紧张极了。
我紧紧地闭上双眼,等待眼睛完全习惯黑暗。毛玻璃的窗户微微透入了一点光线,所以周遭并非完全的黑暗。
右侧是机器管理室,前方则是无尘室。
墙面把无尘室区分开来,出入口处垂了好几片塑胶帘,穿过这些帘子,就会抵达换上作业服装的地方。上下方会有机器喷出风,吹掉身上的尘埃,接着才能够踏入无尘室内。我拉起塑胶帘,走进里头,沉滞不流通的空气刺激着我的鼻子。笔直前进,前方有一扇大门。
庆幸会不会就在门的另一端呢——
「我要开门罗!」
华怜不发一语,只是点了点头,方才俏皮戏谑的态度好像一场梦一样。她比我更紧张,全身更因此而显得紧绷,感觉彷佛系在她身上的紧绷丝线的张力已经到达最大极限,随时都有可能断裂一般。
我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组装镜头用的作业站。架上堆满零件,天花板上的电线连接着组装用的器材,垂到作业站前;台上还留有镜筒。或许现场还保留着十年前停业后的样貌。
看到这一幕,我觉得心底有点疙瘩。怎么说呢……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然而我却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怪。
「你的哥哥……在这里吗?」
我小声地询问道。手上的手电筒照亮了作业现场,天花板上缠绕着好几条电线,架上放着塑胶盒,窗户的另一头贴着白色的布幕,感觉大概是检测光学特性用的机械。
『没错……就是这里。我就是在这里意识到我是我的。』
「你哥哥好像不在这里……?」
『……嗯。』
周遭的寂静压迫着我的听觉。在这个房间中,彷佛连时间都已经死亡了。
「有发现什么痕迹吗?比如说意念的碎片……之类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完全没有任何痕迹。说不定哥哥……根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留下意念。』
这真是最糟的收场方式。华怜一直想要实现庆幸的愿望,然而庆幸却没有在人世间留下任何一丝遗憾。这样的话,华怜到底要如何达成她身为意念的目的?就只能等待时间的流逝,让愿望被岁月冲淡吗?
「……应该不是这样吧。」
华怜,别那么轻易地放弃啊。你不是老爱逞强,每次都说些任性的话吗?现在怎么能露出这么沮丧的表情——啊,我懂了,从这一点来看,我更能明白庆幸对华怜来说有多么重要。我懂,然而我却觉得好不甘心。不甘心什么?我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
「等我一下。」
我硬是甩开混乱的思考,让自己恢复冷静。环视周围,一台又一台的机器进入我的视线之中。我终于明白刚才那股不协调感是什么了。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为什么这里会留有那么多的机器和器材……?华怜,为什么?为什么这里会留有机器?」
『因为工厂废弃了呀!』
华怜冷淡地回答道。
「这里被其他公司收购了,而到底为什么那间公司要收购这间工厂——当然就是为了要使用这间工厂,扩大原有的生产规模。然而,这里却没有任何被使用过的痕迹。」
『听你这么说,确实有点奇怪……』
「华怜,你寄宿在镜头里,而你哥哥的意念说不定也留存在某个物体当中。而且那个东西有可能在你哥哥的尸体被发现时,连带着一起被搬运走了。」
『……如果说真的是这样,我们又要怎么调查?虽然我不知道工厂是废弃了,还是被人收购了,不过与这间工厂有关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我根本不知道叔叔现在到底在哪、在做什么。说不定叔叔根本就已经过世了。』
「的确有这层可能性,但也有可能并不是如此。就算这里遭人收购,收购工厂的公司现在应该也还在,我们还是有办法调查。你不要放弃啊!」
『……我知道。』
华怜嘴上这样回答我,但她的模样让人完全不觉得她还怀抱着希望。
不过,失望又怎样?美莉死役,漫长的八年间我一样对相机极度失望。不……不光只是相机,恐怕我对其他所有人的想法也是一样。而为我改变这一切的,就是——
「华怜,就是你啊……」
我低声呢喃道。你多少也该负点责任啊。如果你那么轻易就放弃的话,那已经决心要为你卯足全力的我又该怎么办?
『你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我们走吧。」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我们离开旅馆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萤幕上显示无法接收到讯号。看样子要踏出工厂外,才有办法联络夕颜。
4
我该说一如预料吗?
管理大楼一样维持着当年的状态,非常整齐。感觉似乎自从原本的工作人员们离开这间工厂后,就再也没其他人踏进这里。
管理大楼的入口是一扇玻璃大门,门没有上锁。
『……你要擅自闯入?』
「如果有人告诉我该向谁报备的话,那我当然会向对方取得许可。」
『不过这样的话,我们不就是私闯工厂了吗?』
「在进入工厂园区的当下,就已经是私闯工厂了。我们本来就不能进到工厂里面。不过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园区的拥有者是谁,而且说不定这座园区根本就不属于任何人——姑且不说些歪理,总之一切都是为了要解放你哥哥的意念。实在也没其他的办法。」
『…………』
华怜露出复杂的表情。我当然也知道自己正在冒着某种程度的风险,可是我并不想说出这种话。我不喜欢那种施恩给别人的感觉。
我踏入建筑物中。管理大楼的办公室非常普通,排列着一张张的桌子。只不过,几乎看不到应该被收纳在橱柜中的档案资料,桌面上也没有摆着电脑,空空如也。
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嘛——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华怜说道:
『啊……那张照片,是我叔叔。』
华怜忽然停住了脚步。
「你说什么?在哪?」
『就挂在那面墙上啊!照片中有三个男人,中间那个就是我叔叔。』
华怜说着,但墙上什么都没有。我用手电筒照着樯面,接着——发现上面有一层淡淡的、好像贴过某种东西的痕迹。
「根本就没有照片啊。」
『有啊!你在说什么啊?』
「你才是咧,你在讲什么?这里什么都没——不对,难道说……」
我和华怜看了看对方。
『这张照片是意念聚集而成的!晶,快拿出相机!』
我从相机包中拿出单眼相机。
我把手电筒放在近处的桌上,将相机举高到相当于视线的高度。我小心不去撞到眼镜,看向相机镜头。接着我动手转着对焦环,调整焦距。接着,就如华怜所说的一样——
「真的有张照片……」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了?』
照片中有三位男人,三个人年龄相仿,差不多都是即将迈入老年的年纪。
「站在中间的就是你叔叔……?」
『对啊。他就是夜木坂康太朗,在世时从事设计镜头的职业。怎么了?』
听到华怜的话语后,我发现自己有个天大的误解。我过去曾经来过这间工厂。而偶然之间,刚好见过一次与华怜有些相似的庆幸。
不过这件往事或许和事实有些许出入。如果那并非偶然,而是当时我真的会定期过来这间工厂的话……
「照片右边这位光头的男性——」
『嗯,他好瘦喔!』
「还真年轻……他的名字叫作雨野银介,是我的爷爷。」
之后大约有三分钟左右的时间,我都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华怜因为我的话语而感到相当混乱,我也同样觉得混乱极了。
「原来爷爷和夜木坂康太朗是朋友。」
这句宛如废话又毫无帮助的现状描述,就是我在沉默后所吐出的第一句话语。
『你会这么想……也是很自然的。不过,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意念遗留在这里呢……」
这就是我的疑问。如果某个人心中拥有强烈的寄望,死后就会留下意念。然而这个意念却以照片的形式存在于世界上,到底是为什么?这间工厂从十年前被人收购后,就一直保留着原有的样子,而这事情和眼前的意念是否有关?还有,为什么我的爷爷也会出现在照片上?
『欸……晶,你要不要试试看拍下这个意念?』
「嗯,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我不知道该如何搬运意念,没办法抓起意念,把它带走。既然这样的话,不如试试看把它照到底片上,然后尝试拿去冲洗显像——
我把手电筒固定好,让它照着照片,接着自己爬到桌上。我蹲下身子向前凸出膝盖,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向上放着相机。这种技巧,是把手肘当成三脚架的其中一脚,避免相片产生手震。只要从上方用力,就能形成上下夹住相机的形式。
『快门速度是1/40秒吗?说不定有点勉强。』
这次不光只是为了拍摄意念,还必须让它清楚地在底片上成像。虽然调高快门速度就能够避免手震的情形,不过这样相片画面就会变暗。这已经是快门的极限了。
「我要拍罗!」
我按下了快门按钮。
黑暗中有一张闪闪发光的照片。
照片上打着光,看起来宛如美术馆中展示的作品。
照片上有三名勾着彼此肩膀的男子,他们露出快乐的笑容。
这画面如此闪耀,让人不禁想说,已逝的过去最美。
七道光之刃悄悄接近照片。
刀刃轻轻地晃了一下,不过在锁定目标后,便一口气向相片迫近。
黑暗中,刀刃的残光形成一道轨迹。
迅速扫去。
照片飘向空中。
『晶——晶!』
华怜大叫着。我刚才又昏倒了。
虽然拍摄下意念的是华怜的能力,不过华怜的能力会消耗掉我「思考的力量」。在摄影的瞬间,我的意识就会强制性地完全消散。
「抱歉,我没事……」
我横倒在桌上,身上沾满了灰尘。爬起身子后,我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虽然已经有过好几次经验,但我始终没办法习惯这种感觉,而且也没办法对这种感觉产生好感。
『不是!你快点把灯关掉!』
我终于注意到华怜的声音中充满了紧张感。
「怎么了……关掉灯的话会变得很暗。」
『这里有其他人!』
华怜的话语让我猛然一惊。我赶紧跳下桌子,拿起手电筒。我想要找到开关按钮,结果手却不小心滑了一下,落下的手电筒敲到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我的身体不停地冒着冷汗。我捡起手电筒,这次总算确实地关掉了开关。
关上的同时,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之申。
耳边传来彷佛堵住耳朵般的寂静。
(人在哪?)
我的体温逐渐攀升,华怜指着我们走进来的入口处。我将头探出桌面,看着这间办公室的入口。没有任何人影。我轻声地踏步,缓慢地走向入口的方向。
『等、等一下啦!晶,难道你要过去看?』
(我必须确认对方是谁。)
『对方不一定会是人类呀!?』
我停下了脚步。
(……也对,我没有想到这层可能性。)
对方会不会是和华怜一样的意念?或者说,难道对方是鬼魂——
(对了,如果对方是意念的话,那应该就知道我们在哪了吧?)
『是、是这样没错……但我总觉得好奇怪。这里确实有意念,但并不是像我一样的意念,而是更模糊的……而且数量还一直匆多忽少……』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呀!』
华怜完全陷入混乱之中。我不小心追问过头了。
(对不起,因为我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
当我在心中对华怜说话时,我听到了声音。
从远方传来了——人声。是歌声。
被车头灯……停下时间就此陷入沉眠……
深夜〇贴的……颤抖的指尖……
听起来像是流行歌曲,不过我不晓得是什么歌。
是女孩子的声音——我的心情轻松多了。虽然比起如果来的是男性的情况也没好上多少就是了。我谨慎地走着,从办公室踏到走廊上。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管理大楼的入口处出现了人影。那个人手上拿着小型的手电筒。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运动外套,底下是一件窄管的牛仔裤。看起来留菩一头短发。
她畏怯地用手电筒四处乱照着。亮光映照出她的脸庞。
「怎么会……为什么?」
看到对方的容貌,我哑然失声。
由于太过惊讶,手上的手电筒不禁应声落地。
「哇呀!」
对方被手电筒的落地声吓了一跳,她把手上的手电筒照向我这里——
「咦……咦……?」
原本惊恐的表情忽地化为安心,而后就再次转变为惊讶。
「为、为什么……雨野学长会在这里……」
「我才想问你这句话。」
护棱高中一年级的佐久杏,出现在我的眼前。
5
一切真是太奇妙了。同一间学校的学生,周末,半夜,在距离住处两个县市之外的深山中,而且还是一间废弃工厂的管理大楼中,偶然相遇了。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偶然?——莫非,这根本就不是偶然?
有人……正
在监视我。
我们两个都从僵住的状况中恢复了,不过却仍旧没办法和彼此交谈。我不能告诉佐久自己在这里的原因,而佐久也没说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从那个女孩的身旁感觉不到意念。』
华怜低声说道,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应该不打算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吧?」
「嗯……是的……」
「……如果闯入工厂的事被人发现的话,你会被退学的喔?」
我这么说完后,她马上一脸苍白。
「我、我知道……可是,我、我有事情非做不可……」
佐久的双唇颤抖着,双眼盯着我看。她虽然个性胆怯,但她早有觉悟,绝不会退让半步。而看到她的这副表情——我发现一件事情。
她好像——
好像美莉——我的童年玩伴美莉。虽然佐久的外表与美莉大不相同,不过她的举止、眼神都和美莉像极了。这是我的错觉吗?不——之前也曾经有过寄妙的经验,我曾在佐久的脸上看到宛若美莉才有的表情。不过,现在不是该沉浸在感伤中的时候。
「我、我也……很想告诉学长,可是我不能说……对不起……」
她打从心底感到抱歉似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没关系,你不必勉强告诉我。我们打算要离开这里了,你呢?」
「那、那个,我……打算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嗯。」
「我、我觉得很害怕……!我很怕晚上黑暗的地方,就、就是……该怎么说呢……遇到学长后,我才回过神来……我的脚好像怪怪的……」
我用手电筒照向她的脚边,发现佐久的膝盖正喀喀作响地抖着。她明明害怕成这样,居然还是为了完成某件事而自己一个人来到了这里——我真的觉得难以想像。
「我就拉着你到比较明亮的地方吧?」
我对佐久伸出手。佐久惊讶地看着我,然后马上又低下头,轻轻地握住我的手。
『……总觉得有点讨厌。』
(讨厌什么?)
『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觉得有点烦躁……』
什么意思啊?
总之,我决定把离开此处当成最优先处理的事项。
虽然佐久害怕成这样,不过她还是独自到达这里,不难想像背后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当然,我实在想像不到这个原因到底是什么。
「学、学长……你的手指头好细,好像女孩子……」
「是吗?」
我们迈出步伐,马上就到了管理大楼的入口——外头。从走廊窗外照进微微的光线,只要有手电筒,应该就足以顺利走动。
「学长就是用这个纤细的手指开车的吧……」
「……车?」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咦?就是,工厂的外头……停了一台车啊……?咦、咦?学长是高二生,所以还不能开车或考驾照……咦?」
听到佐久的话,我感觉到自己的背正流下了冷汗。
「你……是搭计程车过来的吧?」
我说完后,觉得喉咙好渴。我的脑中出现了一种想法,一种令人开心不起来的想法。
「啊,是的。」
「你怕在工厂门口下车会被司机怀疑,所以一直搭到上面的温泉区?」
「是……是的。不过,学长怎么会知道……?」
我在前来的途中与我错身而过的那台计程车,就是佐久所搭乘的。然而,那台停在工厂外头的车又是谁的?在我来这里的路上,除了那台计程车外,并没有看到其他车辆啊。
「这样的话……」
——还有其他人。
在这间工厂内。
在哪?对方来工厂里做什么?来监视我吗?——或许吧。不过如果真是如此,那倒还好。但若不是来监视我的人呢?如果有一些我所想像不到、不知底细的人潜藏在暗处的话……?
我觉得很不舒服,心脏好像快要停止似地。我感到恐惧。
老鼠感觉到危机后姑且都知道该逃走,然而我却完全被逼得走投无路。究竟是谁?为什么?对方到底在哪里?
这时候,华怜戳了戳我的肩膀。
「等一下,我现在正在想事情——」
华怜的脸转向走廊上的窗子,于是我也就跟着往她看的方向看去。
走廊的窗户外,有好几张——不,是数十张苍白的脸黏在上头。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佐久的声音让我回神过来,音量大得惊人,甚至足以传到位在三百公尺外的人耳里。
窗子上一整片的脸,全都是脸脸脸脸脸脸脸,数都数不尽的脸。一张张的脸慢慢从玻璃上离开。每一张都是年轻男性的脸庞,每一张都是毫无特色的平板脸。全都是只要过了五分钟就会马上淡忘的脸庞。
「——糟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绝对糟糕了。
『晶,那些全部都是——意念!』
华怜大叫道。男人们从入口处来到走廊。一人、两人……五人、十人。他们手上全都拿着呈现长形铁管状的物品,身上穿的都是工厂的作业服装,然而每一件都毫无污损,非常干净。
「举、学学、学长……」
吓得腿软的佐久当场瘫坐在地上。
「快站起来!」
我们必须快点逃跑。总之,我们必须逃!
然而转过头后,我看见另一群男人,彷佛融入建筑物一般从窗户入侵进来。包夹住我们的前方、后方——全部总共有好几个人。
「华怜,太奇怪了!为什么我和佐久看得到意念!」
我不禁大叫询问道。
『应该是因为那些意念刻意想要让你看到他们的身影吧!?』
「为什么?」
『我哪知道啊!』
「为什么你刚才没发现数量那么惊人的意念:」
『你、你的意思是在怪我罗!?我不知道啊!他们好像是突然急速增加的呀!』
前方大约有二十个人,入口处的另一边没有人影。我转过头去,发现络绎不绝地从窗口侵入的男人们好像并没有要停止的迹象。人形的意念静静地不断增殖着,往我们的方向走来。
「佐久!」
我看向蹲坐在地的佐久的表情。
「学、学长、学长……」
佐久相当地害怕,眼眶中盈满泪水。看样子她似乎并不了解背后的状况。
——冷静,雨野晶,快冷静下来。现在只有我能够保护佐久了!
「你可以听我说吗?我等一下会做某件事情,赶走那些家伙。但在那一瞬间,我会失去意识。我失去意识的话,你一定要马上拍醒我!」
「咦?意识?什么?」
「如果我一直醒不过来的话—你就丢下我赶快逃走!」
我紧握着相机。附近实在太昏暗了,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对到焦点?
不过——我不能在这时候选择逃跑。至少我必须救出佐久。
佐久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混乱的表情,于是我对她露出笑容。啊,可恶。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这种虚假笑容的。
「你稍微闭上眼睛一会儿。」
我揽着佐久后脑勺,把她搂到自己的胸前。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摄影的样子——看到我使用能力的样子,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湿乱而已。
(华怜!)
『我已经准备好了!』
华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躁。华怜已经进入镜头之中了。我准备好相机,调整焦距。佐久依偎在我的身上,额头紧贴着我的胸口。
意念的数量非常多。这样的话,必须要把聚焦的范围调广一点才行。
我调整相机的光圈叶片,一般把减少镜头使用面积的动作叫作「调小光圈」。光圈愈小,能对焦的位置就愈宽广,拍出来的照片也就比较少有散景的现象。
人形意念不停地逼近。他们没有发出脚步声,动作缓慢地前进着。好近。他们挥舞着双手紧握的管子,就快到我身边了。
「我尽是在拍些无聊的东西——」
消失吧!
我如此想着,手指按下了快门按钮。
按下的瞬间——一股和方才完全无法比拟的黑暗吞没了我的意识。
我是不是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连续拍照?还是说我的光圈调太小了?——我一边想着各种事——接着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学、学学,学长,快、快起来……学长!」
『晶,你到底要躺到什么时候啦!』
张开双眼,我发现自己站着。不对,我的手臂搭在佐久的肩膀上,她硬是把我的身子撑了起来。
「对、对不——」
我才开口说话,就觉得头部侧面传来一阵痛觉。这疼痛的感觉彷佛有人拿螺丝起子戳刺我的头一样,让我感到恶心想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部已经这种时候了,我的身体居然还会排斥相机?不对……不是这样。应该是华怜的能力惹的祸。她用了大量到足以令我
失去意识的「思考的力量」。或许是在短时间内使用太多这股力量了吧。
之前在学校中使用能力后,我最后一样昏倒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是疲劳导致的,不过看来有很大的可能是来自于这个能力。
『前方的意念消失了,我们快逃!』
「走、走吧!」
我的手依旧搭在佐久的肩上,她迈步奔跑。我觉得腿好像有点不听使唤,不过还是想办法跟上脚步。我们经过刚才意念们站的位置。我的头好痛,背后全是汗水。
我们从入口处的玻璃门飞奔至户外。
「啊……」
接着马上停住了脚步。
握着找的手的佐久顿时失去力气,她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被包围了。三十人?五十人?不——将近百人。每一个人全都沉默无语,手上紧握着铁管,盯着我们。他们那感觉不到任何思绪、情感的视线,笔直地贯穿我们。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声音在颤抖。
就算我开口询问,他们也毫无反应。
他们只是逐步逼近而来,渐渐缩小对我们的包围圈。
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们是谁?我完全没有答案。未知激发出更多无谓的恐惧。
我听到喀嚓喀嚓的声响,原来是佐久的牙齿正在颤抖的声音。我跪向地面,像刚才一样拉近佐久的身子。和方才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我现在已经想不到任何对策了。
我们是不是会被他们虐待至死——带着现实感的想像化为恐惧,侵蚀着我的全身。至少我要救出佐久……我到底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够至少让佐久逃离这里?我该怎么做?就算真的能救出佐久,华怜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我紧握住相机。
(我要再拍照一次。)
太阳穴的位置传来剧烈的疼痛。
『你的头痛成那样……』
一旁的华怜用手按揉着太阳穴。她与我共同感受到一样的痛楚。
(没有其他方法了。)
『可是……』
男人们愈来愈靠近。
『你的身体……不管会怎样,我都不管了喔!』
(就算会那样——)
『……你是为了保护那个女孩?』
(没错!华怜,我拜托你——)
华怜消失了身影,我手上的相机变重了一些。
「……华怜,谢谢你。」
我低声说道,拿好相机。
「学……长?」
佐久用疑惑的眼神抬头看着我。
「你继续闭着双眼。别怕,马上就结束了。」
要是再拍摄意念,我的头痛一定会变得更严重。现在要拍摄的意念比我刚才所拍的还多。我的头到底会变成怎样?——不,想这些事情也是枉然。
男人们位于五公尺外的地方,用一种彷佛会令人感到愤怒的缓慢速度往这里接近。
佐久紧紧地闭上双眼。
(好,拍照吧——)
我将食指放在快门按钮上。
我真的拥有足够的「思考的力量」,能够拍摄下全部的意念吗?我只能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力量了。然后,只要能让佐久得救逃走的话……
我也只能动手了。
因此,我的手指用力,即将按下快门——
「怎么……一回事……?」
就在我按下之前。
有好几个意念消灭了。
就在那么一瞬间,那些意念就像是破了的气球一样。从意念中喷散出宛如尘埃的东西,闪烁起光芒。
『有东西在飞!银色的光——是意念!』
意念们好像第一次出现了动摇。他们的动作开始变得不再整齐划一,一旁的意念逐渐破裂。破裂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只是喷出细致的光,然后逐渐被吸入地面之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华怜说意念在飞——难道有其他意念?
「啊呀!」
耳边传来没头没脑的笑声。
「啊啊——?真是群没用的家伙。这些意念就只是徒有数量而已。」
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意念聚集的另一端,有两个人缓缓往这里走来。
其中一个是男的,他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防雨外套,及一件刷破的牛仔裤,脚底下踩着黑色厚底帆布鞋,一头黑发剪得很短。男人的眼神锐利,给人一种看不起人的感觉。或许是那似笑非笑的嘴角造成的吧。
另外一名则是一位女性。她身穿藏青色的长裤套装,走路的步调相当坚决,让周遭的人难以靠近。
「雨野同学……你这样擅自行动,我们会很头痛的。」
吉良伶不高兴地说着。
而我终于发现了。
「你们跟踪我……?」
原来她就是为了要确认我去了哪里,所以才会放任我随惠活动,并在暗中监视我——
我咬紧牙齿。原来我根本就被这帮家伙玩弄在股掌之间。
「秀才小弟,确实是这样没错喔?不过,不只是我们跟踪你而已。这群意念的主人——意念灭除机构一样也紧跟在你的后头喔。」
6
我们上了吉良开的车。
刚才的男人就坐在副驾驶座。男人的名字叫作万菊马。
大量的意念,刚才一瞬间全都消失了,简直就像是他们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佐久和我一样坐在后面的座位上。由于太过恐惧,佐久似乎在吉良与万出现前就已经昏倒了。她醒来以后,我告诉她有人来救我们了,于是她安心地进入了梦乡。而现在她正沉沉地睡着,靠在我的肩膀上。
华怜从那时候起便一直躲在镜头里,所以吉良等人应该还没发现她。
「我想,那应该是灭除机构的『娃娃』创造出来的东西。」
吉良一边开着车,一边说道。
「娃娃……这是人名吗?」
「这只是大家给的通称。娃娃还有另一个通称的名字,叫作『数到五炸弹魔』(FIfth Count Bomber)。除此之外,娃娃的长相、年龄一切不明。就我们所下的判断来说,娃娃的危险度为BB(Double B)。」
「那样算是BB……不对,你们判断的基准到底是什么?」
「以股票用语来说,BB指标是指根据未来的状况发展来考量,股价很有可能会下跌。」
「这个我知道,你说的是※标准普尔或是※穆迪公司这类的标准值吧。不过到底是谁设立出评定人类等级的标准的?」(编注:前者是一家世界权威金融分析机构,后者是美国著名的三大信用评级公司之一。)
「不光是我们会这样做,意念减除机构也有设立出评定等级,他们会依能力为自家组织的成员分级。在WCO总合分级评价中,娃娃属于BBB(Triple B)。我们和他们评定时的重点不同,他们评定的是灭除意念——破坏意念的能力,而我们评估的则是危险度。但我们对娃娃的了解并不多,所以不会做更多的评价。」
「为什么你能掌握这些资讯?意念灭除机构的资讯有那么公开?」
吉良调整了车内后视镜的位置,盯着我的双眼。
「雨野同学,你果然只是个孩子啊。就让我来告诉你吧。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机密』,所有的资讯就只能分成两种:有用的资讯,以及没用的资讯。」
这是何等的自信?她应该非常信任自己所得手资讯的准确度。她拥有如此明确的来源与收集手段,进而得到了这些资讯——
「你的意思是说,要判断一条资讯究竟有没有用处,端看拥有资讯的人怎么处理、看待这条资讯吗?」
「你还真懂得举一反三啊。雨野同学,看样子和你谈话并非白费力气。」
「刚才你说……娃娃又叫作炸弹魔?可是那些意念是拿铁管攻击我们。」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看起来像是铁管的意念。哎,不过被那东西打到还是很痛啦。在资讯方面,我们也没有真的全盘掌握意念灭除机构的相关情报。毕竟我不认为有必要知道全部资讯。娃娃能够创造无数的意念,另外还拥有诡异的通称……关于那家伙,我想只要知道这些资讯就够了。哦,从刚才的情况看来,那些意念应该同时兼具『自动型』与『远端操控』两种属性。看样子娃娃对守备的重视度更甚于攻击。」
「既然对方通称叫作『娃娃』(Doll),那应该是个女的吧?」
「这方面我也不清楚,反正通称就只是个通称。如果真要讨论这件事,『月咏』不也只是一个通称而已吗?」
吉良说完后,万瞥了一眼吉良的侧脸。
「吉良小姐,不管怎么说,你实在透露太多讯息了。」
「有什么关系。再说——雨野同学,你有发现或注意到什么事吗?」
吉良透过后视镜看着我。
「……你在试探我吗?」
「不是。」
吉良扬起嘴角,露出笑容。她的双唇与大
红色口红相得益彰,看起来意外地妩媚。
「我在试图说服你。」
「——你说什么?」
「吉吉吉、吉良小姐!」
万比我还紧张。
「雨野同学,我对你很有兴趣。哎,现在这样是无妨。由我单方面提供资讯的谈话就此结束。接着就该轮到你了。你带着那个女孩到废弃工厂,打算做什么?你离开住处时,那个女孩还没出现,对吧?所以说你们应该是刚才才碰头的……」
我沉默不语。
「那间工厂里有什么?乍看之下,那就只是间废弃工厂而已。不过只要深入探查一下,应该就能发现些端倪了吧?」
我选择保持缄默。我不能把佐久卷入事件当中。然而若是让吉良相信我与佐久没关系的话,那么吉良或许就会想进一步了解佐久到六合玻璃的原因。
「哼?」
吉良无趣似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选择了最保险、最无聊的选项……无妨。不过这让我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再继续让你四处乱跑了。毕竟灭除机构一定会再现身——虽然我还不明白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还是继续沉默不说半句话。
意念灭除机构的目标恐怕就是华怜吧。如果吉良知道这件事,她一定也会对华怜展现出兴趣。我一定要想办法隐瞒华怜的存在。
这帮家伙还不晓得华怜寄宿在我身上。没事的,没问题的——我对自己说道。所以,千万别做出奇怪的举动。躲在镜头中的华怜一样毫无破绽地保持着沉默。
吉良开的车子来到了我所住的旅馆门口。
车子停下来了,不过吉良什么话也没说。
「我要下车了……总之,我还是要对你说,刚才真的很谢谢你。」
「不客气,别放在心上。」
我打开车门,接着绕到另一边,把佐久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拉出她的身子。
「下礼拜开始——」
吉良的视线依旧看着前方,她对我说道:
「万会跟在你身边。采取任何行动时,你一定都要和万待在一起。听懂了吧?」
她说什么?
「等等,吉良小姐,你是认真的吗!?」
由于事情太过突然,连万都非常惊慌。
「在我们的评断标准中,万的能力值属于BBB,就算对手是娃娃,应该也不会有问题……你似乎不想把那个女孩卷入其中,是吧?如果你听话,那我可以好心忘了那个女孩。」
佐久的睡脸天真无邪,呼吸平稳。对方竟然连佐久都不放过,想拿她来当人质——
我狠瞪了吉良一眼。吉良并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手依旧摆在方向盘上。
「……我知道了。」
我知道她并没有给予我选择权。透过后视镜,我看见吉良咧嘴一笑。
「小孩子应该要早点上床睡觉。」
吉良与万乘着车离去了。
早先骑去的脚踏车被放在后车厢中载了回来,我把脚踏车牵到旅馆的后门停好。刚才我已经把佐久从后门搬回旅馆内了,她一直熟睡着。
『呼——』
华怜终于从镜头中出来了。
『你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接受了那个女人的要求?那个叫万的男人是吉良的伙伴吧?如果那家伙在我们身边,那他们马上就会知道我们在找哥哥的意念了!』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选择……?你根本就觉得被说服也没关系,所以才会想不到其他选项吧?再说要不是因为你要保护佐久的话,那早就可以明确地拒绝他们了。』
「那样可以叫作说服吗?根本就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再说,我一点都不想要出卖佐久。」
『那个女孩根本就连自己到工厂的原因都不肯说,你为什么还要保护她?』
我在旅馆后门前停下脚步。周围被夜晚的漆黑包围。脑袋深处的闷痛迟迟未消。
「这件事情我也知道!我也认为必须和佐久好好谈论这件事。不过今天已经够了,我的疲劳程度已经到达极限了。」
『但我精神好得很。』
根本就是废话。你吸收了我那么多的力量——我打消继续想下去的念头。我早就明白了,就算再继续和她发生冲突,也不会有任何的帮助。
就在这个时候——
「可以消除意念。好有趣的能力。好想要。」
我的耳边传来了声音。
「什——」
有一个女孩站在我身旁。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蓝色的双眼,以及白皙的肌肤。脸上有一些雀斑,向上的朝天鼻,加上厚厚的的嘴唇。T恤的胸前部位隆起,纤细的双腿从中间被裁破的裤子中伸了出来。白人——与其说她像美国人,不如说更有一种北欧人的味道——
『她、她刚才在哪?这家伙……是意念!』
刚才在工厂中发生的事情迅速地闪过我的脑海。
她——意念,面对着我和华怜,睁大双眼露出疑惑的表情,对我说道:
「你,没用的男人?」
「……啥?」
「不是你。月咏真没眼光。」
「你是娃娃?不对,你是娃娃放出来的意念?」
「想知道答案?」
女孩用食指抵在嘴唇上,微微地歪着头。如果一般女孩子做这个动作的话,看起来是很可爱,然而——不知怎么地,我却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好像有冰窜过背脊一样。
吉良说过,在WCO的总合分级评价中,娃娃属于BBB,所属等级相当高。人们通称她为「数到五炸弹魔」——莫非,她其实隐藏了某种能力?
「警戒之心很重要。不过,你,在那之前……没什么,太困难了(ТРУДНЫЙ)。」
什么?她最后说了什么?
「你,已经无所谓了,我要回去了。啊,对了,告诉你,如果敢出手碍事的话——」
她把原本抵在嘴唇上的食指轻巧地放在我的鼻尖。她的手指没有温度,但却有人类肌肤的触感——好诡异的感觉。
「——肯定杀了你。」
接着意念就当场凭空消失了。
「————」
我和华怜面面相觑。我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来这里干嘛。虽然不知道她的目的,不过疲劳的感觉忽然排山倒海而至。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真的是莫名其妙。她就只是要来恫吓我吗?
「……那个意念好像看不到你。究竟是娃娃看不到意念,还是说……还有看那个样貌,难道娃娃真的是个女孩子?」
虽然我想要整理脑中的思绪,不过今天真的已经不行了。
我从后门进入了旅馆,时间已经接近半夜十二点钟。远处听得见情侣的争吵声。不论到哪个世界,男人和女人似乎总免不了要争吵。
「佐久,起床了。」
「嗯……呜——……」
我看着瘫倒在走廊地毯上的佐久,她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咦……咦,学、学长?」
她坐起上半身,四处张望着。
「我们得救了。」
我向佐久说明了整件事的过程,我说——那群男人们忽然不可思议地全都消失了,刚好又有计程车经过,所以我们就搭车回来了。
「那些……是不是鬼魂啊……」
我向佐久伸出手,拉她起身。虽然那些东西根本远比鬼魂恶劣多了,不过这一点我当然没必要向佐久说明。
「我们在这间旅馆订了房间。我们就向旅馆人员说明原因,请他们让你住下来吧。还是说你已经订好其他旅馆了?」
「啊,嗯……好的……我没有订。」
佐久握着我的手,低下了头。
「就是……」
她才开口,话又停了下来。感觉情侣吵架的声音好像愈来愈近了。
「就是……学长,我……」
「你不必勉强告诉我。」
佐久抬头看着我,而我只对她点了点头。
「每个人都有无法向别人明说的事。」
「…………」
佐久的双眼薄薄地浮上一层泪光。看样子她应该真的面临了一个大问题吧,而她还必须独自背负。我想帮她的忙,不过也要她愿意告诉我事情的原委才行。因为换做是我,也没办法向佐久说明华怜的种种。
「……对不起。学长,对不起……」
「我们走吧。」
我拉着佐久的手,迈开步伐。
『你未免对那个女孩太好了吧?』
(我别无选择啊。佐久和你不一样,她非常娇弱。)
听到这句话后,华怜恶狠狠地瞪着我,明显地正在发火。
(怎么了?)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你最好自己小心点!』
(小心?到底发生了——)
我才想到一半,忽然僵住身子。
「晶……?」
走廊上,我看到来栖与夕颜的身影。
(华怜,你明明老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现
在终于意识到,刚才传来的男女争吵声,原来就出自于跑出来找我的来栖以及想要阻止来栖的夕颜。而就在这同时,我也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我正明目张胆地和佐久手牵着手,来栖对此产生严重的误会,所以我必须好好地向他说明这件事,因为若是不说明的话,恐怕今晚来栖绝对不会让我好好地睡觉。夕颜也完全露出她的本色,误解我外出的期间是不是和佐久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活该!』
华怜嘟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