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了填补一个坑洞,就会连锁性地产生愈来愈多的坑洞,这样的状况就像是星星之火飞溅波及他处,导致火灾范围愈来愈大——就算煞有其事地这样比喻,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善。我为了向来栖说明事情的经过,只好再度撒谎,告诉他:「佐久突然联络我,说她要到这附近来,所以我刚才离开旅馆去接她。」在谎言之上又撒了愈来愈多的谎。
隔天早晨,夕颜醒来时佐久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导致到头来,我还是不晓得佐久背负了什么样的问题。
这次的社团集训兼视察活动,无止尽地扯出愈来愈多的谜团。
以前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里头提到我们可以把自己所拥有的知识领域想成一个圆,而若是我们增加愈多知识,圆就会变得愈大,「已知」的范围也就会渐渐扩展开来。然而在此同时,圆周——与圆圈外侧的「未知」部分接触的范围也会一起跟着扩大。换句话说,人知道的事情愈多,「不知道」的事情也就会跟着变得愈多。
为什么那间工厂明明已经被人收购了,却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以前的样貌?为什么我爷爷的照片会化为意念遗留在这世上?为什么佐久会出现在那间工厂里?我为了寻找华怜的哥哥——夜木坂庆幸的意念,所以前往了藤见村,眼前却出现了三个谜团。不仅如此,连那位棘手的意念能力者娃娃,也都跟着出现了——
「千万不能气馁……美莉一定会嘲笑我的。」
星期一,我离开了家门前往学校,华怜则躲在镜头里面。
「啊啊——?居然一大早开始就得照顾这个眼镜小鬼。」
万站在我家门前。他身上穿着薄薄的防雨外套,底下套着一件牛仔裤,和在工厂看到时差不多。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是晴天,降雨机率为百分之零,万却穿着防雨外套。虽然我对此感到很疑惑,不过我决定姑且不要深嗯这个问题,必须思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你是认真地想缠着我?」
「有什么办法?毕竟吉良小姐都那样讲了。」
「我不会逃,也不会躲。」
「啊啊——?关我屁事啊?我也不想照顾小孩啊!」
我开始迈步走向学校,而万就跟在我的身后。万从防雨外套的口袋中拿出装着矿泉水的宝特瓶,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我只能想办法别在意。总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步调继续解开谜团。
首先就从观察佐久开始吧——我的步调从一开始就遇到了挫折。佐久缺席。一年级学生的教室里,佐久班上的女孩子担心地歪着头,表示道:
「她从上个礼拜开始就常常请假了。小杏好像不太想讲原因是什么。」
常请假……是因为佐久面临的问题所导致的吗?或许她的烦恼远比我想像的还要严重。
「我知道了,谢谢。那么我先走了。」
「啊!那个……雨野学长,你隶属于中央干事会对不对?」
「是的。」
「那个!我是来栖学长的粉丝!我可以跟你要来栖学长的联络方式吗?」
女孩开口问了我以后,其他女孩子马上也冲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吵着:「我也想要!」「喂,这应该是我想问的问题吧!」「来栖学长一开始只有说要给我一个人联络方式的!」
来栖的人气,果然可怕。
「你们怎么不直接亲口问他呢?中央干事会现在仍在招募成员,随时欢迎各位。」
「嗯——……可是,听说如果一年级就加入干事会,成川学长会一天到晚缠上来耶!」
说完后,女孩子们便「呀啊」地开始骚动起来。
……成川的名声之差,果然可怕。
放学后,我探视了一下中央干事会,发现里面只有五名学生而已。堪称名声糟糕先生的成川注意到我,开口向我搭话道:
「哦,你和来栖、夕颜的出游过程如何啊?」
「就算说是出游,那毕竟也还是干事舍工作的一环吧。来栖呢?」
我问道,成川马上露出凝重的表情。
「……他被来栖后援会的那帮家伙们硬拖走啦,说什么要举办每个月一次的例行会。」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后援会。」
虽然来栖的后援会设立至今才一年左右,不过好像比我们摄影社(创设至今已经八年)还要活跃许多。话虽如此,我其实不清楚后援会的活动内容为何,就算询问来栖活动内容是什么,他也只是露出暧昧的微笑,并不回答我。
「堤学姐呢?」
我趁着昨晚整理了藤见村的视察报告。就毕业旅行来说,去那里实在有些无聊,所以应该还是避免选择那个地点比较好——这就是我所写的报告结论。我在去之前早就已经知道了。
成川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你真的不知道她去哪?她说她今天家里有事,所以要去买点东西啊!啊啊,看来我也赶快回家好啦!我好想和叶友姊姊一起出门购物喔——」
成川抱着头,在原地转着圈圈。
我把报告放在干事长的桌上。接着,我决定要在来栖回来前,前往摄影社的社团教室。
「欸,华怜,收购六合玻璃的公司……你有没有什么线索?就算只是个你觉得有点可疑的名字也好——」
我一边走在走廊上,一边询问华怜,华怜便从镜头中现身了。
『没有耶。哥哥以前都不太愿意说工厂的事。不过如果你要知道公司资料,说不定会有留下纪录啊?』
「我当然有办法调查公司登记的相关资料,可是如果要调查的话,就必须实际再去藤见村一趟。」
昨天我在家查了一些东西。
所谓的商业,法人,只要支付手续费,任何人都能够得到「登记事项证明书」,而证明书上应该就会写着六合玻璃历代所有者的名字。这些登记属于法务省民事局的管辖范围,而藤见村中也有这个单位分设的办事处。只是,这部分的登记尚未电子化,所以必须亲临现场才能掌握资料。
吉良的名字闪过我的脑海。如果拜托她的话,一定就能马上知道六合玻璃现在的负责人是谁了。不过她肯定会问我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所以这个方法不列入考虑。
『我当然知道啊,不过我真的没什么头绪啊!』
「是吗……姑且不管这件事,你是不是在生气?」
『我、我哪有生气……你会觉得我看起来像在生气,根本就是因为你自己心里有鬼吧!』
「心里有鬼?」
『你自己把手放在胸口,仔细想想就知道啦!』
「唔……」
我试着把手放在胸前。
「我什么都没想到啊?」
『我说你啊……你那天晚上的态度,还有今天来学校后做的第一件事……都有问题吧!』
感觉华怜说的事情全都和佐久有关系,不过到底有什么关连啊?
『你真的不明白?真的?也对,确实就是有你这种人。虽然很会念书,脑子却很差劲。』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说的不就是佐久吗?我就只是担心她而已,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有,为什么你要为了佐久那么生气?」
『————』
华怜紧握着双手,看着我说道:
『对……你说得对。我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
「所以我刚刚才那样问你啊!」
『可是我就是觉得不舒服嘛!你的态度让我觉得很讨厌!』
「你莫名其妙对我发脾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好啦,吵架到此为止吧。」
我们走在走廊上,一旁的门突然应声而开,夕颜一脸惊讶地站在那里。
「你们沉浸在讨论中,走过了摄影社教室,这点倒是无妨。然而今天我恰巧有事要问你们呀!真是的……」
首先,我们从前天夜晚拍摄的相机底片开始进行确认。
夕颜已经进到教室角落中隔出的小房间里了。我在午休时把底片交给夕颜,所以她已经事先冲洗让底片显像,现在正要把影像印到相片纸上。
小房间上头的抽风扇不停地转着,特殊的药品气味令人感到呛鼻。
「对了,雨野,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前天的事了吧?」
暗房中传来夕颜的声音。我同时还听到「嗡」的声音,我想应该是吹风机吧。
我回答「我知道了」,然后告诉她前天发生的种种事情。连细节都说了,所以讲了有点久。之后,当佐久终于在叙述中登场时——
「嗯……我不认为佐久妹妹和意念有关哪……」
「嗯。不过,不管怎么样——华怜的哥哥、佐久和我爷爷的谜团都和六合玻璃有关系。如果能知道那间工厂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许就能够找到解开其他谜团的线索。」
在我说完时,夕颜从暗房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塑胶浅盘。A4尺寸的相片纸上印着黑白影像——前天的照片。
「照了『娃娃』的意念的影像格中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拍到。不过另外这张和那些完全相反
,照得挺清楚。哎呀,虽说是黑白的就是啦。」
「不会,这样就够了……没想到……」
『居然真的能够把意念冲洗到相片中耶。』
华怜探出身子,看着照片。
道理上我是可以理解。华怜的镜头能够拍到意念,所以意念的样貌自然能投射在底片上。只要冲洗底片,照片上也就能够显现出意念。
然而,理解和接受毕竟还是有微妙的差异。就像是第一次听到负数相乘会变成正数时,不见得能够马上接受这层道理。
我们把照片放在桌子的正中央,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拍摄了照片的照片,感觉实在相当奇妙。意念照片中的场景,应该是在六合玻璃的园区内吧,背景有一些看起来像是工厂的建筑物。画面中有三个男人,中间的是华怜的叔叔,夜木坂康太朗。他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好像很难相处—上下半身都穿着工厂作业服,袖子卷到手肘上方,双手交叉在胸前。
右侧是我的爷爷,雨野银介。光秃秃的头,上半身穿着短袖西装衬衫,下半身是一件西装裤,脸上展现出和我的记忆中一样的柔和笑容。
而左边——是一个身材细瘦的高个子,年龄介于中老年之间。他穿着一件合身的套装,脖子上还打了领带。他之所以看起来给人一种认真严肃的感觉,我想并不是因为这身打扮,而是因为他的姿势。他完全直挺挺地看着画面外的我们。
「你看过左边这个人吗?」
『没有……我想应该是没有。』
「我觉得好像曾经在哪——」
我才开口,马上想到了一件事。我家里面应该还有爷爷以前的照片才对。只要回去翻翻相簿,说不定里面就有这个人。
「夕颜,谢谢你。我可以带走这张照片吗?」
「当然。这张照片可是我冲洗的,你得好好殄惜呀……不过,底片还是由我来保存较好吧。意念现在还留存在底片中。」
原来如此。虽然这张照片拍出了意念,不过底片中的意念并没有就此转移到相片之中。意念还留存在底片里。我决定把处理意念的事情交给夕颜。
「『娃娃』……我未听过这名字。不过,她在WCO的总合分级评价竟然是BBB……」
「这个分级评价的可信度有多高?」
我开口询问后,夕颜露出扭曲的表情表示:
「在建立系统分析意念的方面,WCO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组织。听说他们有高达三十项之评价项目,然后据此对成员做出分级。不过我认为此种分级评价都是骗人的……只不过,世上确实还是有人希望自己能够出现在此分级评价之排行榜中。」
「你的名字有在里头吗?」
「嗯……很遗憾,似乎有在里头。我的情况基本上都是白痴老爸害的……」
老爸害的?对了,夕颜父亲的名号在意念处理者之间好像也很响亮——我记得好像曾听夕颜父亲本人以及月咏说过。
「你的评价是?」
「C(Single C),最低的等级。因为我只能看见意念。此评分标准不论智商、体能,完全只论意念方面的能力。」
「难道你也知道月咏的等级?」
「CC(Double C)。」
出乎意料地低——我才一这么想,马上听到夕颜补了一句:是平日白天时。
『那满月的夜晚呢?』
「……是A(Single A)。」
终于出现A了。比起娃娃、万所拥有的意念能力,我可以把月咏的那股夸张的能力当作「强」来看待吧?不,夕颜说评价单纯只论意念方面的能力。使用意念的毕竟还是人——没错,资讯是否有价值,端看拥有资讯的人怎么处理,而意念方面也是一样的。
「我顺便问一下,有多少人属于A等级?有AA(Double A)吗?有没有AAA(Triple A)?」
夕颜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雨野,正如我方才我言,不应该相信这种类似排行榜的东西——」
「我只是纯粹对这件事感到兴趣而已。」
「哎呀哎呀……这顶多仅是WCO所认定的评分而已唷?世界上共有五人属于AA等级,而AAA只有二人。」
那些人是谁——我正想要问,夕颜马上用右手比出「等等」的姿势,阻止了我的问句。
「你应该没必要知道更深入的事情吧?」
她的眼神非常认真。
「……也是。对不起,我不小心热衷过度了。」
夕颜说得没错。只要我实现华怜的愿望,就能够回到没有意念的生活了。就算知道意念能力者的相关细节,也没有什么用处。
「欸——夕颜,我还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我把风干的照片放入透明资料夹中,开口说道。
「……我欠了吉良人情……所以现在有人正在监视我,我不得不和监视者一起行动。」
「嗯……监视啊。我真的挺讨厌这些事。那么,监视你的家伙是谁?反正一定是知道意念存在的家伙吧?」
「不只是知道而已,监视我的男人还能够使用意念,只不过我现在还不太清楚他拥有什么样的能力……他的名字叫作万菊马,是个显得削瘦的男子。」
夕颜瞪大双眼,然后低声嘟哝道着「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你——认识万?」
「哦,认识,当然认识。」
夕颜回答道——脸上挂着老奸巨猾的笑容。
2
「你离开学校的时间未免太晚了吧?你不是一放学就回家的人吗?你到底在磨蹭些什么,啊啊——?」
踏出校门后往左一看,就看到把上半身靠在学校栅栏上的万。他的脚下大概有十几个空的矿泉水宝特瓶。
「喂,走啦!」
「万,等一下吧!那些宝特瓶应该要丢到垃圾桶呀!」
「啊啊——?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吉良小姐可以指使我——」
万只把头转了过来,而他的表情马上僵住了。
他用飞快的速度把身子也转了过来,用双手使劲地搓了搓自己的脸,然后揉揉自己的眼睛,紧紧地闭上双眼,然后再次张开眼睛看着夕颜。
「——是、夕颜,小姐、啊……」
「好久不见呀。」
「喔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呜呜呜呜!」
让人联想到黑猩猩的吼叫声,在护棱高中的大门口高声响起。
「不要这样,拜托不要这样,就只有那件事、真的就只有那件事……」
万当场蹲向地面,双手抱头。
我只有听夕颜说,以前万曾经接受过夕颜的父亲和泉清玄的格斗技指导。不过,现在的状况实在是——
「……夕颜,你以前到底对这个男人……」
「好啦,万,既然我都来了,你应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吧?」
夕颜完全忽略我说的话,对万说道。
「拜托别这样我求求你不要告诉清玄老帅我从星棱神社逃走现在在Ren Xu工作……」
万当场跪地求饶,对夕颜磕头。
「我所认识的万,是个愿意听我话的温柔好男人呢!」
「……夕颜、小姐……?」
万跪在地上,哀求似地眼神往上看向夕颜。
「我、我所认识的夕颜小姐,在这种时候一定会逼迫我做些什么……」
「答得真好呀!」
「喂,你那副开朗的笑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那时候一样,完全没变!身上居然还一样穿着看起来低级透了的萤光色内裤……呜哇!」
夕颜用左手用力揍向万的下巴,万整个身子往后飞了出去。
「少、少在那里说些怪话!」
夕颜说道,她用右手按住裙摆,脸已经红到耳根子上了。
「夕颜,他刚刚说——」
「雨野,你闭嘴!」
我对夕颜的过去产生了兴趣……就自我保护的层面来说。
我们之后移动到车站边的公园。话说回来,我和夕颜首次正式谈话,好像也是在这公园。
「万啊,直到两年前都还住在星棱神社里。他是个不良少年,根本就不乖乖上学,然后他跷课跑来星棱神社时——」
夕颜的父亲和泉清玄发现了万。清玄叫住万,而万拔腿想逃,不过他马上就被抓住,而且清玄还说「接下来我们就去道场吧」,强行把万拖到道场去。在道场中,清玄把万打得体无完肤,所以万便发誓要对清玄复仇。然而之后他数度偷袭清玄,却每次都被反将一军,而且最后一定又会被拖去道场。于是就这样,万开始接受清玄的格斗技指导。
和泉清玄,夕颜的父亲。我也曾经见过他一次。他是个全身肌肉的男人。上半身赤裸,晒得黝黑的皮肤,胸前挂着一条金项链,头上的头发剃得精光,还戴着一副绿色的太阳眼镜。就算说他是职业神官——别人也会以为这只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格斗技……所以他和你一样,会用左手战斗——」
我话还没
说完,夕颜马上目露凶光地瞪着我。这是绝对不能在夕颜面前提起的话题之一。
左手战斗术,这是夕颜所学习的格斗技的名称。这种格斗技彻底且集中地锻链左手,专门强调打击技巧,特色就在于左手的使用以及轻巧的下盘功夫。
「我家的白痴老爸练的是星棱式柔道。」
「星棱……夕颜,那不就是你家神社的名字吗?」
「嗯。星棱为这一带的古地名,那是一种自古传承而来的柔道技巧。我家的神官世世代代都是此种柔道的师傅。」
「哦……」
「总之就这样。万,我有挺多事想问你的。」
万一屁股坐在长板凳上,喝着手上的矿泉水,一脸佯装不知地忽略我和夕颜刚才的对话,而现在他打了一个响隔。
「万……我说你,不是和你说了吗?在我说话的时候,你应该仔细地听。嗯?」
「啊哇哇哇哇!对、对哺以……」
夕颜用左手猛抓住万的脸。五爪擒面术……这实在不是女高中生该有的行为啊。
「还有,那些水。」
「…………」
万站起身子逃避夕颜的视线,若无其事地把宝特瓶塞人防雨外套的口袋里。那些水有什么问题吗?
「万,『Ren Xu』如何呀?」
「啊啊——……再怎么说我都是为了国家工作啊,就类似于国家公务员,只是种类好像比较特别,比较不可告人……」
「万,你方才说的话里有太多『类似于』、『好像』这类模糊的词汇,我听不太懂喔?」
在此时我不禁开口插话:
「所谓的国家公务员,其地位因为有明确的法律定义,所以应该没有所谓的『类似于国家公务员』这种事吧。」
「啊啊——?眼镜小鬼、垃圾,你闭嘴!谁准你能说话了?」
「……万。」
夕颜一边把手指压得喀喀作响,一边靠近万,万马上一脸苍白地往后退。姑且不论他对夕颜的想法如何,至少看起来他好像非常讨厌我。
『R、Ren Xu是一个聚集了像我一样的意念使用者的组织啦!写成『壬戌』两个字,就是天干地支中的『壬戌』两个字。之所以会这样取名,好像是因为组织的主要发起人是个和壬戌年有关的官僚,而壬戌是一个不受特定政府单位所限制、超越一般组织的团体——」
我唤起脑中的记忆,最近的壬戌年,应该是一九八二年。那一年就职的官僚现在应该也都有点年纪了,差不多也都升上与各单位最高等级的事务次官同等地位的官职了。
万三两下就透漏了情报,而月咏也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从这些点来看,或许壬戌并不是一个那么隐匿的组织。
不,用吉良的话来讲,或许应该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机密」。
「……欸,万,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我们这些人,包含星棱在内的神道一派,缔结了一个与意念有关的协定。我们设立了一些相关的指标方针,以利控制过强的意念,避免这些意念失控暴动……为何你要加入国家组织?」
「因为……我有我的难处啊。」
万把视线从夕颜的脸上撇开,开口回答道。
「我好渴,没办法。」
万从口袋中拿出宝特瓶,猛灌着水。
「万,你这个人——」
「夕颜小姐,你别再这样了。我已不是神社的人,我现在的职责是监视这个眼镜小鬼。」
接着他自顾自地迈步离开,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会在暗处监视你。眼镜小鬼,你别想躲过我的监视。」
目送着万的背影的同时,我听到夕颜发出重重的叹息声。
回到家后,我直接走向老妈的房间。我一边敲门,一边问道:
「老妈,我有事想问你……老妈?」
母亲最爱晚上跑出去玩了,相反地,她白天几乎都待在家。然而今天她却没有回应。该不会是宿醉,所以还在睡觉吧——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发现门上夹着一张便条纸。
「我看看,『从今天开始我要去巴黎两个礼拜』……?原来如此,是去巴黎旅行啊……」
『所以她不在日本罗!?』
华怜在我身旁大叫的同时,我揉烂了手中的便条纸。
我猛然冲向客厅,拿起手机,拨了母亲的电话号码。嘟噜噜、嘟噜噜。
「拜托,希望她还没离开国内……」
我的心情近乎于祈祷。接着,我听到「啵滋」一声,然后耳边便传来了吵闹的声音。话筒另一头的回音很大,感觉母亲好像待在一个天花板挑高的大型建筑物中。
《什么事呀?是晶呀?》
从听筒传来母亲的声音。我的天,这家伙居然大白天就喝醉了。
「太好丁,醉鬼,我有事想问你。你这样喝得烂醉,小心没办法搭飞机。」
《没问题啦!我有很多钱呀!》
根本就有问题,虽然她是我的母亲,但这种乘客真是有够讨人厌。而且她根本完全没给我零用钱……
《啥呀?你爷爷?哦,相簿喔,有啊!在寝室里靠近天花板的壁橱——》
听了我的说明后,母亲好像想起来了,如此对我说道。
「我知道了,谢啦。还有一件事——你认识姓夜木坂的人吗?」
《哎呀……好令人怀念的名字喔!》
「怀念!?什么意思!」
母亲意外的反应,让我忍不住振奋了起来。
《那位先生是爸爸的高中同班同学。除了夜木坂先生以外,还有一个叫作楠先生的人,爸爸常常提起他们喔!》
「……高中同学?还有,楠先生是谁?」
照片中第三个男人就是楠吗?
《他们工作上好像也有点关系,所以往来了很长一段时间啊——啊,叫到我的航班啦!》
「老妈、等、等一下啦!」
《我要挂电话罗!》
「等等!工作上有关系——爷爷的工作是什么!?和镜头有关系吗?我只听说爷爷是工厂的技师!」
《你……不知道吗?》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总算清醒了。我还以为你都知道咧……我听见她如此喃喃自语道。
母亲现在还觉得我依旧非常讨厌相机,所以当她听到我提起镜头的话题后显得非常惊讶。美莉的事件是雨野家的禁忌话题,而今后应该也不会成为我家会谈论的事件。
《他确实是技师没错,不过……他是设计技师。他以前在「欧尔福」设计相机喔!》
电话挂断了。我手上拿着手机,愕然地站在原地。
爷爷以前在相机制造公司上班?原来爷爷不单只是喜欢相机而已,还以设计相机为业?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我以前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不公平吧。」
父亲和爷爷各执己见——父亲是医师,所以他当然希望两位儿子都成为医师,然而爷爷却认为应该让小孩自由决定自己的将来。大概是因为这层缘故,姑且不论哥哥怎么样,至少父亲并没有太积极地要求我当医生。另一方面,爷爷虽然教我各种相机方面的知识,不过从来不会要求我未来得找一份与相机有关的工作。
父亲与爷爷问并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或许他们最后各让一步,不过度强调自己的意见。
『晶,没想到你爷爷以前居然在欧尔福上班!』
我比华怜更不敢置信。不过多亏了这一点,我终于发现了某件事。
「欸,华怜,我刚刚发现了一件事……我一开始拿起你寄宿的相机时,有一种彷佛被恶魔迷惑了的感觉。我以前一直以为单纯是因为我过去强硬地压抑住喜爱相机的那股情绪,所以看到相机后,才无法再控制住那股思绪。当然,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其实背后应该有更深层的理由才对。那台相机是欧尔福的制品,对吧?我爷爷……或许有参与那台相机的设计过程?或许当时我的直觉感受到了这些事……」
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相当确信这个推测。若说这是个偶然——那这偶然实在太棒了。
『晶,你爷爷制造了相机的机体,而我哥哥制造了欧尔福的镜头,既然知道了这些共通点,那我也就能理解为什么我会附身在你身上了!』
「夕颜曾说是因为我们意念的波长很接近,而我过去一直以为她的意思就像是个性、想法很接近一样。不过……原来并不是那样。我在欧尔福的相机、镜头旁长大,而你则是装置在欧尔福相机上的镜头。我们之间原来拥有一个那么大的共通点!」
我非常兴奋。若不大声地喊出这些话,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肯定会出毛病。
对过去的我来说,相机是绝不可缺的人生至宝。而后我变得极度厌恶相机——经过八年,我遇到了华怜。光是这一点,就让我感受到命运的万丈波澜了,然而事情却不只有如此而已。相机和「雨野晶」这个人,有更深层的牵绊——
『呵呵,晶,从今以后未来的人生中,或许你会一直和相机一起度过喔?』
「——啥?」
华怜说的是她自己?还是指一般普通的「相机」?
我原本想问——不过我选择作罢。
因为就算不问,我也知道答案。不久的未来,华怜一定会从我的眼前——
『你干嘛露出那么奇怪的表情啊!相机很棒呀!可以永远留下快乐的回忆耶!』
「……有时候也会留下不快乐的回亿。」
『我知道,不过我觉得啊,这也就表示了相机是平等的。只要按下快门按钮,就一定能够拍出照片。还有,只要身为摄影者的你享受那个过程,那么你拍下来的照片就会全都变成快乐的照片……啊!』
华怜说出她的想法后,忽然好像意识到什么似地,说道:
『我怎么和夕颜一样说了些令人害羞的话呀!好啦好啦,我们赶快去调查相簿吧!』
华怜转而背对我。
华怜——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刚刚所想的事。
我不就是为了实现华怜的愿望,所以才会采取这些行动吗?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你有一天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的未来—不会有你。
3
我没有找到照片。虽然翻出了相簿,不过有拍到爷爷的照片数量相当稀少,此外根本没有任何拍摄到类似爷爷朋友的相片。
就在我准备放弃时,有人传简讯到我手机中,是哥哥传来的。我的哥哥是医师中的新秀,和父亲在同一间医院工作。我先前传了封简讯给他,问他知不知道爷爷以前朋友的消息。
简讯上写着「不知道」,不过我哥哥真的很聪明,简讯后半段说:「如果你想知道对方的地址、姓名,那你不该找相簿,而是应该找贺年明信片。」
在日本,就算和对方渐渐疏远,至少每年应该都还是会寄个贺年卡。哥哥提供的真是个好主意。我翻找着过去的贺年卡——发现了「楠洋二」这个名字。
他的住址离我家不远,他住在「下泽原」,是一个相当热闹的城镇。那里有三间展演馆,所以乐团和粉丝们常在那里徘徊晃荡。
贺年明信片上没有写电话号码,家里的电话簿里面也没有楠先生的名字。
「干脆直接去看看好了。」
从这里搭电车到下泽原花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
我提议后,华怜点了点头。
楠先生应该知道六合玻璃的相关消息,并掌握了与那间工厂有关的谜底。恐怕——如果真的能找到他的话,或许还能够问到庆幸意念所在位置的线索。
我压抑住兴奋的情绪,联络夕颜。夕颜也赞成我直接前往楠先生的住处。
《毕竟老年人呀,如果耳朵不好,讲电话也无法沟通呀!》
「不过万现在正在监视我,我还在想到底该怎么办……」
《唔……我想也无法一直隐瞒华怜存在的事实。就别管他的监视,直接摊牌,你认为如何?再说——或许厅该让万再见见我那白痴老爸。》
「见你父亲……?就算见面又能怎样?」
《这就是「意念能力者的业障」呀。》
「业障?你讲得真拐弯抹角。真不像你的作风。」
《哦,是吗……那你还是赶紧忘了我说的话吧。我也要去,我们在下泽原车站碰面吧。》
接着她便挂断了电话。
以夕颜的个性来说,难得听到她讲话那么不干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过我还是拿起了相机包,飞奔出门。
「啊啊——?了解。我一直都认为照理来说,这种眼镜小鬼哪可能赢得了月咏,原来是华怜妹妹的功劳啊。就是靠着华怜妹妹的力量,才能够打倒月咏啊。」
『当然,是靠我的力量。』
华怜洋洋得意地说道,伸手砰砰地拍着我的肩膀。
我们在下泽原的车站集合,而现在夕颜刚对万说明完华怜存在的事实。
车站前的商店街以放射状蔓延出五条道路,我们选了其中一条。头发染成紫色、白色的女孩子们聚集在便利商店门口,背着吉他的男性们小跑步地跑进音乐工作室。商店街的广播音响播放的不是流行音乐,而是在当地发展、活动的独立乐团的歌曲,而路上也能看见声音不输给广播音响的自弹自唱少年;另外还传来单人独奏的乐曲声,即使没看见身影,也知道对方正在吹奏的是萨克斯风,表演技巧还挺好的。耳边又传来棒球的加油歌曲,我记得这好像是一支叫作Shakers的球队的歌曲。
这个城镇四处充满了音乐。
根据贺年卡上所写的地址来看,楠先生的家应该就在附近。穿过商店街后,就到了住宅区。我听见幽微的音乐声。这里大多是独栋建筑,虽然房子不大,不过每间几乎都有庭园。橘子树、翠绿的树叶往道路上探出枝头。
转角处边间的独栋建筑是现今罕见的木造平房,门上名牌写着「楠」。
「夕颜小姐,我什么都没讲乖乖地跟着你们来了,不过这里到底是哪啊?」
「我们等会儿要与某个人见面。听好了,你完全没听到之后所有的对话,也根本不晓得有楠这个人,懂了吧?」
「什么?等、等、等一下啦!这样不行啦!我也是来工作的啊!我负责监视他,所以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应该要向上面报告啊!」
「你没有权利知道华怜个人的隐私,这是为了实现华怜愿望的必要过程。」
「…………」
「你应该明白我的话吧?」
夕颜直盯着万,万露出沉郁的表情。他们凝视了彼此一阵子后,万出声了。
「咳。」
他啧了一声,从防雨外套中拿出宝特瓶,转过身去。
「真的没问题吗?」
万离开我们身边,在路口转弯,消失了身影。
「过去万还会出入我家的时候呀……」
夕颜低垂眼帘,开始娓娓道来。
「……有一个称得上是万挚友的人死了。那位友人被卷入火灾之中,因不幸的事故而丧命……而就在那个时候,意念灭除机构出现在惊愕不已的万面前。由于那位挚友留下了意念,因此灭除机构向万问了那位朋友的各种事。灭除机构——现在回头想想,他们或许想判断那个意念是否有用吧。而他们听了万的话后,判断他挚友的意念毫无用处……」
于是他们破坏了意念。
正如名称中「灭除」二字所示,破坏意念本来就是意念灭除机构的主要工作。而我在此时此刻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夕颜、清玄等到事情全都结束后,才知道万遇到了这件事。听说那时候清玄才头一次告诉万有关意念的种种。如果万一开始就知道意念的存在,应该就能知道挚友的愿望是什么,而且应该也就能够为挚友实现那个愿望。不过,他失去了机会——永远失去了机会。
「就在那时,万的意念能力觉醒了。万的手上握着一把蓝白色、如冰一般澄澈、闪闪发光的意念刀刃……正因为发生过此种事,是故万绝对不会说要阻止别人为意念实现愿望。」
楠先生在家。他的身高依旧和照片中的样子没两样,不过头发已经变白,整齐地梳往后方。他满是皱纹的脸露出笑容,看着我们的眼神相当稳重。
「真是稀客……没想到银介的孙子竟然会来拜访我。」
楠先生非常欢迎我们,带我们到面向庭园的和室,室内装饰了好几张裱了框的大型山脉照片。傍晚时分,山坡上积着厚厚的自雪,呈现锯齿状的险峻层叠山脉形成一条黑色的线段,夕阳把山脉染成一片带着神秘色彩的红色。
家中好像没有其他人,楠先生说他要去泡茶,所以夕颜便主动过去帮忙。
「这张照片——是用大型底片机拍的吗?」
我一边从夕颜手上接下茶,一边问道。楠先生正对着我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他露出和煦的笑容,对我点点头。
「很不错吧?用的是专家在用的8X10的特殊尺寸底片。只有洗成这种大小,才能够展现出它细腻的解析度啊!」
底片相机使用的底片可以分成很多种类。一般市面上常见的是35mm的底片,不过眼前的这张照片尺寸为8X10,也就是使用了八英寸乘以十英寸的底片。由于底片尺寸较大,没办法像35mm底片一样卷入相机当中,而且每拍一张照片就要替换一次底片。人们就称呼这种底片为特殊尺寸的单张底片。
华怜在我的身边发出「嗯……」的低吟声。
『说起大型底片机的底片,就一定要提到Sinar的相机。不过这张照片拍的应该是珠穆朗玛峰吧?要把Sinar带到那种地方去,应该很费工夫。而且底片应该也不只有带个一张两张而已,恐怕带了好几百张……少说要用十个行李箱才行吧。』
「照片中拍的是珠穆朗玛峰吗?」
夕颜听了华怜的话语,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
「没错,听说是用Sinar的相机拍的。他们好像运了总重量三十公斤的机材过去。」
Sinar是一间位于瑞士的相机制造商。
「原来如此。能够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拍摄珠穆朗玛峰,应
该是处在相当高的地方吧。装备应该也没那么容易运送。」
「哦!真不愧是银介的孙子,你真的很喜欢相机啊。这样的话,你应该知道吧?每个摄影者心中都有一些不论耗费多少心力也想拍到的人事物——而且有时候,非得要用某台特定的相机不可。这张照片的摄影者,去那里就是要拍一些只有Sinar的8x10底片才能拍的景物。用其他相机就不行罗!」
我身旁的夕颜两眼散发出光辉,不断地点着头。
「很遗憾,欧尔福并没有制造大尺寸底片用的相机,所以没有让银介大展身手的机会。不过啊,用的是我以前参与过开发的克隆底片喔?」
「楠先生——您以前在克隆公司上班?」
克隆公司是日本国内少数制造底片的公司……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近年来数位相机市场扩大,对于底片的需求量大幅减少,所以这间公司两年前就从底片事业中退场了。
「你是银介的孙子,所以应该早就知道了吧?镜头用的是六合玻璃生产的路克系列镜头。夜木坂康太朗……就是这个人设计的镜头。」
我和夕颜交换了视线。
「嗯,怎么啦?」
「……事实上,我们就是为了请教这方面的事情才来找您的。」
我告诉楠先生,我几乎没有听说过他与夜木坂先生的事,另外我还说了六合玻璃被人收购,之后就不再营运。我向楠先生表示,自己希望能够知道这部分的来龙去脉。楠先生一直静静地听着我说,手上拿着日式茶杯。茶已经冷了。
「这个嘛……我现在也还是觉得很疑惑。六合玻璃被收购后,我和银介还讨论过好几次这间公司。不过,我们每次都想到一半就放弃继续想下去了。到了这个年纪啊,我已经体悟到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就算那件事情和朋友有关,也是一样的。」
楠先生的视线落在手边。
「在被收购的不久前,康太朗的侄子过世了。而后康太朗就一直闷闷不乐。」
我不禁看向华怜。华怜跪坐在我的右边,眼神认真地看着楠先生。
「他侄子的家庭背景好像很复杂,康太朗曾经说过:『我要代替那孩子的双亲。』他侄子——名字好像叫作……」
「庆幸,夜木坂庆幸。」
「啊,对对对。我曾经见过庆幸,感觉他是个有点神经质的人,不过是为人相当认真的好孩子。他对在镜头设计上的想法很特别,手下的作品都是些必须花大把钞票的东西。不过那些设计真的都很有意思,他的镜头让人感觉到崭新的时代与才能。」
『当然啦,那可是我哥哥制造的镜头耶……』
华怜低声说道。
「庆幸过世的原因——对喔,你已经知道了吧。对康太朗来说,那应该是不小的打击。他在葬礼上完全魂不守舍……之后他就变了一个样。」
「变了一个样?」
「嗯,他变得异常开朗,简直就像是回到庆幸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句话,或许正是我们——华怜想听到的话。
『是哥哥!叔叔一定见到哥哥的意念了!』
(你冷静点,你再多听一下楠先生的话啊。)
『可是想来想去就只能推导出这个结论了呀!哥哥……哥哥变成了意念,遗留在这个世界上……!』
夕颜用担心的眼神看向这里。我使了使眼色,暗示要夕颜别担心,然后继续开口问道:
「夜木坂先生的遭遇和六合玻璃遭人收购有关吗?」
「我想……应该有吧。葬礼后大约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我们都联络不上康太朗,我和银介完全不晓得这段期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到我们发现时,那家伙已经主动和六合玻璃的社长提出收购的建议了。」
「收购的想法是夜木坂先生提起的?」
「嗯。我和银介拚命地阻止他,要他别做傻事。再怎么说,我们从高中开始就有一个目标,我制造底片,康太朗做镜头,银介生产机身,我们各自创造出最好的产品,组成最棒的相机……可惜这个梦想始终没机会实现.」
「那是……为什么呢?」
「我们各自都已经尽了全力,不过克隆的底片并不是单为欧尔福而做的,欧尔福的相机也不是只为克隆生产的。唯一只为了我们制造的东西,就是康太朗的镜头。因为只有他们公司在制作上比较自由……我们之所以会经常聚集在六合玻璃,或许就是因为在那儿我们能够感受到当时的那个梦想吧。虽然那是个无法实现的梦想……不过,当时康太朗居然亲自破坏了我们的梦,我真的很惊讶。」
说完后,楠先生深深地叹了口气。
「银介对我说:『或许,根本只是我们把梦想强加到康太朗身上吧。』于是我们也就不再谈论六合玻璃这问公司了。康太朗和准备收购六合玻璃的企业……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基金会吧。他当时经常和那个团体一起行动,而我现在完全不知道他在哪里,或在做些什么事。你说团体的名称是什么?这个嘛,我有点忘记了……基金会只是那个团体对外用的假身分,我记得他们好像叫作某某机构……」
4
回到下泽原商店街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不过商店街依旧灯火通明,店里有许多客人,非常热闹。我在人群中看到一个女孩,她拿着缀着蕾丝边的黑伞,身穿一件红黑格纹的洋装,头上戴着日常生活中完全用不到的华丽头饰,脚下穿着一双黑色厚底靴——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歌德萝莉打扮的女孩。我现在才想起来下泽原有展演馆,她应该是某个乐团的粉丝吧。
我脑中思考着刚才的事,楠先生的话让我了解到两个重点。
第一个重点,就是庆幸的意念当时恐怕还遗留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我们无法确定此时此刻是否遗留存在世上)。
第二点,夜木坂康太朗很可能和意念灭除机构有所接触。
「夕颜,对于刚刚听到的事情,你有什么感想?我有一个疑问,六合玻璃的收购者真的就是意念灭除机构吗?为什么意念灭除机构会出现在这件事情上?」
「我不知道,不过灭除机构对意念的敏感度远超过我们。他们或许从某处得到了消息吧。雨野,你有什么想法?」
「嗯,我——听了楠先生的话后,想到在工厂碰到的那个照片形式的意念。我在想……那侧说不定就是楠先生或是我爷爷所遗留下来的意念。」
「哦?」
「他们三个人忘不了梦想,从年轻时就有一个如此强烈的想法,而且还经常一起聚集在六合玻璃……说不定意念就化赫象征三人的照片,并以这样的形式遗留在这个世界上。」
「对梦想的执着想法,最后化为照片……这倒是个不错的推论。那关于佐久妹妹出现在工厂这一点呢?」
「我完全没有头绪。」
没错,现在还有一个巨大疑问尚未解决。收购的背景与佐久的出现,彼此之间完全没有关联。
『这种事根本就无所谓吧!』
华怜开口说道。只要一谈到佐久,华怜就会异常地不高兴。
「你们二位,为何要如此爱拌嘴呢?」
『我才没有和他吵架咧!全都是因为晶是个大白痴!』
「白痴?居然被你当成白痴,我觉得相当意外且不满。你到底不喜欢佐久哪一点——」
这时候,我忽然停下了脚步。
『你干嘛啦?』
「嘘。」
我用食指抵着嘴唇——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耳边渐渐传来声音。是歌声。有几位少女聚集在一起唱歌——
被车头灯照出剪影的夜晚
但愿停下时间 就此陷入沉眠
深夜贴的雨滴敲打着窗台
颤抖的指尖 愿能传达给你
如果是平常,我根本就不会对这首歌有任何感觉。我只会觉得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这首歌,然后便直接经过。
「这是佐久那时候唱的歌……」
那间工厂。那时候华怜对我说「这里有其他人」,我在黑暗中努力地屏气凝神,而那个时候耳边就传来佐久的歌声——
我环顾四周。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往左转,走着走着,看到标示着展演馆的看板。大楼的入口已经出现了人潮,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发色、身穿歌德萝莉服的少女聚集在那里,当中——有几个人围坐成一个圈圈。
『等一下啦,晶?』
我靠近少女们围成的圆圈。她们一样发现了我,露出疑惑的神色看着我。
「可以请问一下吗,你们刚刚唱的是什么歌?」
我开口询问后,少女们面面相觑,接着说:
「咦——什么啊?这是新的推销手法吗?」
「对啊,连『DL』都不晓得,怎么还会出现在这儿呀?」
少女们喀喀地笑着。「DL」?我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你们只要告诉我跟歌曲有关的资讯就好了。『DL』是这首歌的名字吗?」
然而少女们只是看着彼此的脸.不停地笑着。
『你到底想怎样啊?不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很不爽,很想揍这些女孩子!』
拜托你住手。不过华怜毕竟只是意念,所以大概也做不到吧。
这是佐久那时候唱的歌曲,一首小调音阶的曲子。我直觉地认为——这首曲子或许和佐久的行动有关系。她请假没去上学,传简讯她也不回。唉,她完全对我避不见面,这点让我相当沮丧,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希望能知道她在烦恼些什么。
「哎呀……」
我的想法有误。就算知道这首歌是什么歌,我也没办法了解佐久的烦恼。
我深受吸引,有一种我不理解的、闷闷的疙瘩感在我脑中扩散。到底是哪一点吸引了我?曲调?不对,是歌词。为什么我会受到歌词吸引?
「是不是那个?」
夕颜说道,我马上转头一看。大楼一楼挂着看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演出乐团的名称。
「……『Destination Link』……难怪她们刚刚提到了『DL』。」
我喃喃自语道,忽然我感觉到背后的少女们正在蠢动。
「啊,会长——!」
「会长来了!」
喊叫的少女们视线全聚集在小巷的深处。而其他的少女也一样,全都看向同一个方向。从巷子深处走出来的——是一名少女。
她留着短发,头戴缀有白色蕾丝的头饰。黑色洋装袖子的肩膀部位蓬起,手肘上方紧紧地绑着缎带。裙子长度到膝盖上方,裙摆柔软地开展,少女每走一步,裙子就会飘逸地左摇右晃。绕过腰际的缎带在后方绑成一个蝴蝶结,领子到胸前有白色的缀边,脚上穿着黑色的袜子,下面是一双厚底的靴子。整体配色中黑色较多,不过散落在服装各处的白色色调形成了绝佳的点缀。
「会长!听说兰哥感冒了,真的吗?」
「别担心,他还能唱歌。」
「兰哥感冒了!?真的假的!我好想在旁边照顾他喔!」
「他几乎快痊愈了,所以没事了。」
那位会长一边用笑容回答成群的少女,一边走向这里。她的声音柔媚圆润,让听者觉得心情舒畅和缓。她在大楼前停下了脚步。
因为我们就在她的正前方。
「————」
她的嘴不断开合,眼睛直盯着我们,看来简直像条金鱼。不过我们的动作也和她差不多。
真是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吓我呢?
「学、学长……」
佐久杏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们现在位于大楼的七楼,也就是最高楼层的展演馆。这里有全黑的墙面,挑高的天花板,以及从上垂下的反射镜面球。舞台的两侧矗立着直逼天花板高度的音响,其黑色的表面正不停地震动着。
这栋大楼出乎意料地老旧。电梯看起来使用很久了,而且空间相当狭窄,感觉活动起来也不方便。虽然七楼也没有太精美的装饰,不过四处都留下了过去的粉丝、乐团所画的涂鸦。有些痕迹看起来很老旧,甚至有些脏脏的。
这就是展演馆的表演空间。观众席上有几个人。现在大家正好彩排到关键处。
《好——OK!好像有点勉强喔?再唱最后一首就好!》
音控师说已经检查完音响了。舞台上站着一位男性,另外还有伴奏的乐团。DL的名称虽然看起来是个乐团,不过实际上这是一个只为了主唱一人而设立的乐团。伴奏的乐团好像是请专门提供录音演奏的乐手来帮忙的。
佐久肩负起DL后援会会长的工作。我们在摸不着头绪的状况下被带到彩排现场,而佐久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踪影。
普通的后援会会长应该没有权力让我们看到彩排现场吧?详细的状况我实在不清楚。不过从她刚才面对那些粉丝女孩们的态度,可以感觉出和她在学校时那股胆怯懦弱的模样完全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化妆的缘故,她看起来变得相当成熟——让我几乎觉得「过去自己曾认为她和美莉很像」根本就是一场幻想。说真的,我感到非常困惑。
『欸,为什么我们要待在这里啊?』
华怜说着,话语中交杂着焦躁的情绪。
「不管六合玻璃的情况怎么样,总之我有事情非问佐久不可。」
『和那个女孩根本就没关系吧!』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佐久要偷偷潜入工厂吗?她说不定和意念灭除机构有关系。」
『……根本就没必要问!』
华怜非常倔强。
『我们从楠先生那边得到线索,然后正准备要去找哥哥了,结果在这个时候……你居然刻意绕路晃来这种地方。我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我就说了,我没有刻意绕路乱晃!我有问题必须要问佐久!」
说「必须」或许太过头了,因为我现在真的完全不了解关于佐久的资讯。只是在华怜焦躁质问的逼迫下,我刻意逞强说了那些话。
『哦,必须是吧?原来就是因为这样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毕竟你的态度实在太诡异了啊!很明显嘛,你就只对那个女孩——』
「哎呀哎呀,到此为止吧!」
夕颜大概是看不下去我和华怜一直在吵架吧,她开口打圆场。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音响传来的声音。
《那么,为各位献上「Left in Peace」……敬请欣赏。》
九条兰说完后,拍子随之响起。
音响开始隆隆作响,会场中的空气跟着产生振动。和平——与其这样单纯直译歌名中的词汇,不如用意译把它解释为和平的时光会更好。遗留(Left)在这样的时光中……
一开始的节拍缓慢,吉他反覆弹奏特定的曲调。
主唱九条兰双手放在站立式麦克风上,慵懒地低下头。他身穿纯白色的外套,下半身是一条暗红色的长裤,腰际挂着装饰的铁链。
他把金发束成马尾,肌肤白皙,下巴削瘦。从旁边能看见如画线般的细眉。随着歌声开始,他那双澄澈的眼睛转向前方。
兰开口的瞬间——连原本不高兴的华怜也不禁凝视着舞台。
他拥有某种特质,能够吸引住展演厅中所有人的视线。
世界上 充满无数的「开始」
每一个开始都如此地令人惊讶 绝无仅有
而为了挑选一对耳环 不惜花费大把时间
只为看见那张欢欣的脸庞 急切地踏在路途上 这种感觉就叫作幸福
曲风为抒情摇滚——不,说是流行歌曲也行。动听好记的曲调,让人一下就听惯了。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如此受到这首歌曲所吸引?而原因就隐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帮助我明确了解原因的,是华怜与夕颜两人。
『晶,快拿出相机!』
「相机?」
「这还真惊人呀……那名男子是意念能力者!」
「你说什么!?」
我看向舞台。兰微微低垂着脸庞,一字一句仔细地唱着歌曲。他的歌声、唱出的语句,撼动着人心。虽然不至于让人觉得完美到忍不住想高声大喊叫好,不过那歌声听起来确实异常地亲切。
我拿出相机,半信半疑地看向观景窗——我非常惊讶。
意念。光线形成的粉尘散落在空气中,密度非常惊人。那是一堆非常细小的意念,如果一个不注意,几乎就要看不见舞台了。一片光雾。光的感觉是亮铜色的,让人感觉到一种温暖、怀念的气息,而那样的光正充满在整个会场中——
这时,有人拉了我的袖子,是一个穿着黄色运动服的年轻男子。是展演馆的工作人员。
「你不能擅自摄影喔!真是的,真的完全不能疏忽大意!彩排快要结束了,麻烦你们到另一个房间等待开场!」
「可是……」
「你想要我没收那台相机是不是?」
我乖乖地遵守了工作入员的指示。我露出苦笑,表示「那就没办法了」,而夕颜也跟着点点头。只有华怜说道:『为什么不能够拿出相机啦……!』一个人在旁边不停地抱怨着。
就在我们转身背向舞台时,兰唱到了主歌的歌词。
被车头灯照出剪影的夜晚
但愿停下时间 就此陷入沉眠
深夜O点的雨滴敲打着窗棂
颤抖的指尖 愿能传达给你
「在这个世界上……有比话语更重要的事物」
你所留下的话语 至今仍未消逝
我懂了。
听到这个段落后,某种灵感穿过我的脑海。这是个大发现,感觉如果换作是阿基米德的话,一定会用希腊语大声叫道「※Eureka」。啊——原来吸引着我的「某种东西」就是这个啊!那是一幅场景,也是令人惊讶的事实——用「事实」两字来形容应该完全没关系。这是一个暗示,一个线索。一个与夜木坂庆幸息息相关的线索。(编注:意为「我发现了」,典出阿基米德从溢出的洗澡水发现不规则物体体积可被精确计算的典故。)
我回过头,看向舞台。不知是不是偶然——
我的视线与兰的视线彼此交会。
「这个歌词……」
我正准备要说话,不过工作人员抓住了我的手臂。
「快点离开这里!」
兰早已移开了他的视线。
5
我们被带到一问不知道该说是会议室还是休息室的房间里。房里摆着长桌子以及六张折叠椅。白板被收在角落,从小小的窗子看得见外头已经是一片漆黑。
工作人员对于我拿出相机一事颇有微词,不过我把话题拉到DL乐团上。一开始他虽然露出一副「这种事你居然不知道」的表情,但不久后便开开心心地聊起DL。我想他应该相当喜欢这个乐团吧。
「DL的歌曲、歌词全都是兰一个人写的。他有那么惊人的才华,经纪公司当然不可能放着他不管,都已经快要敲定好签约出道的事了。唉,虽然兰本人有点不情愿,不过这个问题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这样一来的话,他就不用蹲在这个小小的展演馆,可以到更大的场地……不过如果真的发展成那样,这里的演出次数也就会跟着减少吧。」
工作人员小声说道,抓了抓头。
「好像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嗯……毕竟兰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待在这里了嘛。」
「从小时候?」
「嗯,兰的母亲就是这栋大楼的拥有者。她希望兰能够一直在这里唱歌……不过啊,他拥有那么惊人的歌唱能力,实在应该在更适合他的地方演唱才对。你不觉得吗?」
歌唱能力——这个工作人员并没有发现那是意念带来的效果。
我问工作人员DL与佐久的关系后,才知道原来佐久是兰的堂妹。
「之前彩排的时候啊,兰好像说了一些挺不合理的话,逼着杏小妹来这里。兰强迫杏小妹代替自己站在舞台上,而自己则待在观众席听乐团的声音……总而言之,现在对DL来说是非常重要的阶段。可以拜托你不要惹事了吗?因为是兰叫杏小妹来这里的。」
工作人员丢下了这些话后,离开了现场。
『什么啊……为什么我们就非得听他发那些牢骚?』
华怜坐到乱扔在室内的椅子上,一边用力地伸了个懒腰,一边说道。明明她刚才就没在听别人说话,还敢讲得那么大声。
「欸,雨野,歌曲开始前并没有意念,所以方才的意念似乎是透过歌曲而出现的,感觉那些意念彷佛是慢慢地渗入空气之中……」
『那些意念好像能够撼动听者的心耶!』
「兰肯定是位意念能力者……然而,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夕颜疑惑地歪着头。
虽然我也很在意兰的意念,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告诉华怜和夕颜——关于DL歌词的内容。
「你们听我说,关于刚才的那首歌——」
『欸——!我肚子饿了!』
华怜打断了我的话语。
「你是意念耶,根本就不会感觉到肚子饿吧。」
『商店街里面有间卖柠样派的店耶!你有看到吗?好像很好吃耶!』
「华怜,你听好,我们必须问出佐久去工厂的原因。我们还没问到六合玻璃方面的问题,不是吗?还有,刚才的那首歌……」
『这种事情根本就无关紧要吧!』
华怜想也不想就用强硬的话语否定了我.她好像也对自己莫大的音量感到相当吃惊。
「华怜……?」
『……根本……就无所谓嘛。那个女孩……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叔叔的工厂会和她有关系?』
华怜看起来有点奇怪。为什么她会这么生气?我完全猜不到是什么原因扰乱了华怜的心嗯。
华怜是不是对我有所误解?不过,她到底误会了什么?我不知道——就在我思考着该对华怜说什么时,走廊上传来好几个人奔跑的脚步声。
「怎么办?客人已经进场了耶!」
「我哪知道啊?你快想想办法啊!」
「啊~~怎么会这样啦……」
感觉状况好像非同小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就只是发生了一件非常单纯的事。
「没有,找不到他!四处都没看到他的身影!兰……不知道去哪了!」
时间为晚上六点四十分。
在演唱会开始的二十分钟前,「Destination Link」的主唱九条兰消失了。
展演馆位于七楼,六楼是大楼的办公室,四楼与五楼为CD唱片行,二楼与三楼是乐器行,整栋大楼从上到下都弥漫着音乐的色彩。补充说明一下,一楼是大楼入口,墙上贴了各种宣传单,另外也放了不少音乐节目资讯单供人拿取。
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六楼,走廊上充满了不平静的喧闹声。
「雨野,那里!」
我们离开了房间。沿着夕颜手指的方向看去,走廊最深处有一间小房间。那里的门半开着,我看见熟悉的脸庞——佐久。
我正准备要踏入那间房里,华怜便说道:
『你就一定要和别人的问题扯上关系,尽绕些远路吗!』
「什么叫作尽绕些远路?我也不想要这样耽搁时间啊!」
「钦,二位现在还有闲工夫吵架吗?」
夕颜目瞪口呆地说道,接着开口问:
「佐久妹妹,我们可以进去吗?」
我们一同迈入了房里。
这间房间,大约是我们刚才待的房间的两倍大。中央的皮革沙发摆放成コ字型,而佐久就坐在沙发上。墙边摆了一张工作桌,角落有大塑电视以及音响设备。和书架差不多大的架子上塞了一堆CD,另外黑胶唱片也占了一半左右的空间。入口反方向的左边深处有另一扇门,上面写着「紧急逃生出口」。
「发生了什么事?」
我站在佐久的面前。佐久身上依旧穿着歌德萝莉服,不过脸上显露出的表情和在学校时如出一辙,她不安地低垂着眼帘。
「那个……庵吏不见了……」
「庵吏?」
佐久告诉我兰的本名叫作「佐久庵吏」。我在佐久的对面坐了下来。夕颜坐到我的身旁,不过华怜却绕到我的背后,所以我不知道华怜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你有任何相关的线索吗?」
佐久摇摇头。
「……听说你为了他,接下后援会会长的位置,是吗?」
佐久点点头。
「你看起来和平常完全不一样,所以让我很惊讶。你真的没有勉强自己吗?」
「我、我没有……勉强自己……」
她的表情很明显地就是在勉强自己。佐久到底在烦恼些什么?她的表情竟然显得如此痛苦——脸上的表情诉说着她完全就是在硬撑。我觉得自己彷佛看见了美莉的脸。
「——我会帮你。你要找兰,对不对?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不过我会帮助你。」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说出这串话了。
「学、学长……」
佐久的眼眶湿润。
「我……一直躲着学长……不论是那天晚上遇到学长的那件事……或是之后……我都一直逃避,学长却……」
「我不是说过了吗?每个人都有无法向别人明说的事。就算你不告诉我背后的原因,我和你的关系也不会就此变调。」
佐久缓慢地点了两下头。
不过,有个人(意念)并不能接受眼前的状况。
『等等?你居然能够那么轻易地说帮忙就帮忙!?我真不敢相信!那种擅自消失的人,丢着不管不就好了吗!你到底知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啊?』
(姑且不论兰怎么样,至少我没办法丢着佐久不管。)
『你明明一直说那个女孩和事件有关,结果到头来你还不是不问她原因!』
(我等一下会问。)
『等一下?哦,等到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是不是?』
华怜刺耳的语气,让我忍不住回过头去。
华怜——双手交叉在胸前,低头瞪着我,视线非常冰冷。过去她从没露出如此抗拒我的眼神。
怎么回事?华怜到底想表达些什么?离我两公尺远的华怜,已经把视线从我身上移走了。
「……雨野。」
夕颜若无其事地提醒了我一声。对了,现在佐久就在我们面前。佐久看不见华怜,所以她一定会觉得我的态度很不自然。可是,可是我——
「庵吏今天……好像有对伴奏乐团的成员们说过……他说『今天会发生一件令大家惊讶的事』。我真的……没想到他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佐久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异状,自顾自地说着。
「原来……如此。」
我想尽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把身体再次转向佐久的方向。现在还是仔细听佐久说的话吧。和华怜之间的问题,我等一下——等一下马上就和她谈谈。
原来兰是出于自己的想法而选择失踪的吗?「一件令大家惊讶的事」,指的就是兰消失的这件事吗?还是说其实有其他的……
这时
候,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假设」。
「我听说他不想要签约出道……佐久,除了在这个展演馆表演外,DL是不是几乎没有进行其他的活动?」
「咦?学长……你以前来看过……DL的演唱会吗?」
「没有,很遗憾,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兰。我问你,这个事件,会不会其实是兰本人所期望的?」
佐久的双眼眨呀眨的,接着她点了点头。
「没、没错……可是,为、为什么学长……会知道?」
「……证据还不充足,不过我已经察觉了他的部分想法。」
我用食指用力地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部位。
「毕竟我们都是人,想法也差不了太多——佐久,你可以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偷偷瞥了一下华怜,观察她的情况。不过华怜完全无动于衷。
佐久低声告诉我今天发生的事。
彩排结束后,九条兰回到休息室。大概十分钟后,展演馆的工作人员进到房间时,听说兰就已经不见了。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我估计着佐久何时会说完,她一说完后,我马上开口向她问道。
「兰从这个紧急出口离开时,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
佐久张大着嘴,好像相当惊讶。
「啊,雨野,你说这话也太突然了吧?怎么说得好像佐久妹妹是共犯一样——」
「兰是不是要你对外宣称『什么都不知道』?」
「为、为为、为什么学长会……」
佐久明显地相当惊惶失措,压低了眼神。
「休息室就在这栋大楼里,对吧?这栋大楼太小了,根本无法让一个人完全躲藏消失,这样推测的话,兰现在一定就在外面。如果他希望能够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状况下离开这栋大楼,那当然就不能使用楼梯或是电梯,不然一定很有可能会遇到其他人。这样一来——他只能请唯一一个自己信任的人帮忙,自然也就能推导出他最后选择了紧急逃生出口的这个结论。」
佐久眼神向上看着我,看起来似乎有些困惑,又好像正在窥探着我的表情。
「兰拜托你帮忙他,不过他并没有告诉你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没错吧?看你这副惊惶失措的样子,不难想像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是……是的……庵吏说希望我可以帮忙他。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庵吏说得很轻松的样子……他说『就算我消失了,应该也没有关系吧』……最后他还说『杏,只要你代替我唱歌就行啦』……可是庵吏明明就只有一个,世界上根本就没人能取代庵吏……」
佐久继续说着,她的态度彷佛正在谈论一个已经毁坏的、重要的宝物。
「庵吏真的很厉害……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他的声音深邃、低沉沙哑……所以,我才想待在他的身旁……想说自己可以弹吉他吧……我应该可以鸿他弹吉他吧……可是庵吏好像很讨厌我弹吉他……所以说,我们才会找来伴奏乐团,组成DL开始活动……」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勉强继续说了,谢谢你。」
我站起身子,把手放在佐久的肩膀上。她瘦弱的肩膀正在颤抖着。
「最后我还想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我说道:
「『意念灭除机构』这个团体——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6
我们离开了房间。现在必须找出兰的行踪。我和佐久、夕颜走向电梯,而当然华怜也跟着我们一起。
一进入电梯中,华怜就开始在我的耳边吵闹不休。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谈论那个话题时提到意念灭除机构!?』
(拜托你等一下。我也想对夕颜说明这件事,所以我现在想找一个可以谈谈这件事的地方。)
『可是太不可思议了啊!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是不是隐瞒着我们什么事?』
(真笨。我一直和你待在一起,到底要怎么隐瞒?)
『你居然说我笨!』
(我不是说你笨啦!毕竟你从刚才就一直——)
『是不是有唯独你和佐久才知道的暗号!』
(……那我们到底要如何事先商定好那个暗号啊……)
『可是不这样想的话,整件事情实在太奇怪了啊!』
华怜还在喧闹个不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她能够安静一会儿。
佐久知道「意念灭除机构」这个名称,虽然除了听说过名字外,她好像并没有掌握更多的资讯,不过她和这个团体毕竟扯上了关系,所以一定还是知道一些事情。
(好啦,我告诉你。听好了,兰拥有意念方面的能力,而意念灭除机构一直致力于研究意念,所以我就假设兰和机构可能有所接触。)
『你是怎么定出这个假设的啦?』
(因为当时佐久出现在六合玻璃。)
『然后咧?』
(六合玻璃和机构有瓜葛,而对佐久来说,兰是她目前最大的烦恼源。这样的话,佐久出现在六合玻璃的原因,应该和灭除机构有所关联——会这样推测很正常吧?我实在很难认为佐久是因为对底片相机有兴趣,为了寻找老镜头,所以才会三更半夜在镜头工厂徘徊。好啦,这么说来,佐久到底是从谁那里听到了意念灭除机构的名字?佐久自己并不是意念能力者。)
『……从兰那里听来的?』
(恐怕就是这样。我想……佐久为了兰,应该愿意做任何事。)
就算要她深夜潜人废弃工厂中,她也愿意。
(等找到兰后,我想要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因为——帮忙找兰这件事,和从楠先生那边得到消息后我们必须做的事——找出夜木坂康太朗的踪迹,两件事情的目标是一致的。你不认为吗?)
『我我我我我知道、我明白啦!』
说实话,我真的很想告诉华怜更明确的线索——关于歌曲的歌词。然而,现在实在没时间讲这件事。
『不过我问你,真的、真的……就只有那样而已?』
(只有那样?什么意思?)
『就、就是你特别照顾那个女孩的原因……』
我不明白华怜在说些什么。
(特别照顾是什么意思?她现在遇到困扰,所以我想帮助她——这种想法算是特别照顾吗?)
华怜嘟起嘴,欲言又止。
我认为或许自己应该与华怜冷静地谈谈才行。如果不这么做,我真的完全不了解华怜在想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是因为我对女孩子的情绪变化太迟钝了吗?姑且不说来栖会不会懂,至少像成川这类的男孩子真的马上就会明白女孩子们的心嗯吗?
总而言之,现在实在没空思考这些事了,我必须赶快去追兰。
到达一楼后,我们迅速踏出电梯。
大楼外面聚集了大量的粉丝。我一走到外头,马上有粉丝发现了佐久,大声喊道:
「啊,会长!到底怎么了!?我真的不懂为什么要忽然中止表演耶!」
「欸,是不是发生事故了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兰哥呢?兰哥不在吗?」
准备要离开大楼的粉丝们一口气冲了过来。
「等、等一下,不要推挤!很危险!」
工作人员排在旁边,挡住粉丝们,而我们就从缝隙间飞奔离开大楼,挤过粉丝群,到达大马路上。
粉丝们认识佐久,所以要她穿过人群或许有些勉强。我转过头,发现佐久正在凝视着我。她的视线好像在说——后续的事就拜托你了,对不起。
『什么嘛!那个女孩居然不来?』
华怜依旧用不服气的语气说着,而我则选择充耳不闻。
「好啦,雨野,你差不多该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了吧?兰会消失,是因为他不想签约出道,这样的想法对吗?」
「不——我认为辜情不是那样。我也不知道他消失的理由。只不过,夕颜,你应该也知道他不想与经济公司签约出道的原因吧?」
「难道是……意念?」
我点点头。
工作人员说,兰从小就待在这个大楼里,他和大楼的关系非常深厚——对大楼有非常强烈的情感,所以才会产生意念。虽然我不知道他能够靠自我意识控制意念到什么地步,不过兰自己也知道,他一定要待在这个展演馆中,才能够完成最棒的表演。因为,在其他展演馆中他就无法使用意念,而签约出道势必会使活动范围变大,所以他相当害怕这件事。
「所以当时才会呈现『希漂(Air)状态』呀……」
「Air?」
「根据意念浓度呈现之状态、模式,有几种不同的称呼。所谓『希漂』,是指意念如空气般漂浮的状态,此时意块已不存在,意念已经快自然消灭了。亦即意念产生如鬼火般的现象,灵异照片上出现的影像,多半都是处于此种状态。」
『听你这样讲——总觉得那时候的气氛有一点不一样。』
「想要利用这个状态的意念,只需一些小技巧,不必用
上太大的力量。人们称呼这种能力为『诱因』。」
「该怎么说呢,这种受限的意念……很普遍吗?」
「你可以自己想想看,不是有个家伙的意念要在满月之日才能发动吗?意念本身便是一种异端,是故并没有所谓的普遍不普遍——好了,今后我们该如何做?兰去哪了?」
「夕颜,我也一样有一大堆未解的疑惑。不管我怎么想,都没办法把意念与兰失踪这件事连结在一起。」
『什么嘛!那这样打从一开始我们不就根本没办法找了吗?』
「也不是这样。听好,兰在这一带算是名人。今天有演唱会,聚集了不少支持者,而且演唱会临时中止,那些支持者们全都跑到街上了。这样一来——」
「他便无法逃往热闹的街区或是车站的方向……?」
「你说得没错!」
根据刚才从佐久那里听来的消息,兰并未拥有驾照一类的证照。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能选择的逃跑手段顶多就只有步行、骑脚踏车——当然,这样的假设建立在并没有其他伙伴帮助他逃走的前提之上。
「夕颜、华怜,之后我就只能靠你们了。」
「是何意思?」
「我们从距离热闹街区较远的地方开始找吧!到时候——加果能够找到兰拥有的意念的蛛丝马迹,或许就能够把意念视为足迹,藉此追踪兰的去向。」
『这又不是糖果屋故事中韩赛尔与葛蕾特丢的面包屑,有办法那么顺利吗?』
华怜充满疑惑地说道。
「唔,我就只有『这双眼睛』还不错,所以不见得不行。此外,这一区人不多,这样华怜应该亦能感受到意念——是吧?」
「对不起,一开始把话说得那么满,但之后却只能全靠你们帮忙。因为我……实在没办法做到这些事。」
我低下头后——夕颜将手放到了我头上。
「夕颜……?哇啊!」
她粗鲁地搓揉着我的头。
「嗯呃——」
我慌慌张张地赶紧逃开,便发现夕颜脸上挂着奇妙的笑容。
「这感觉不错!哎呀,以前看你搓来栖的头时,就一直很想试试看,没想到竟是如此令人心跳雀跃的体验呀!」
「我、我不是为了要心跳雀跃所以才搓来栖的头——欸,华怜?」
『啊!』
听到我的声音后,原本已经准备对我伸出手的华怜,马上惊慌地缩了回去。
『没……没办法嘛,我就好心帮忙你吧!反正晶如果没有我想办法帮忙的话,根本什么事都做不了嘛——!』
我可没拜托你到这种地步。不过我还没那么笨,知道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惹她不高兴。
「谢谢你。走吧——不快点的话,意念的痕迹就要消失了。」
我们迈步奔跑。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我们轻轻松松便找到了痕迹。那个痕迹非常巨大。
而且,那些痕迹呈现人形。
离开展演馆后,我们朝着商店街的相反一侧前进,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发现了兰的踪迹。那里有一间放下铁卷门的拉面屋。跑在前面的夕颜忽然停下脚步。
『呜哇!这是什么!』
华怜惊讶地大叫。
「怎么了?」
夕颜和华怜看向右边,那里是一条街灯较少的道路。由于道路旁没有商店,即便是住在附近的人,如果没什么紧急的事,感觉也不太会经过这条路。
但却挤满了人。
从右至左全都是人、人、人,人多到几乎封锁住道路。实际上或许有三十个人左右,封住这条小路已经绰绰有余了。
「这、究竟是……」
站在夕颜身旁的我感受到一股奇妙的诡异气氛。有打扮休闲、穿着运动外套与运动棉裤的年轻女孩,也有整齐地穿着格纹外套的老年人,还有背着书包的少女,以及穿着连身作业服的年轻男性——男女老少,各个年代的范本全都聚集在此。
当中——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明明人数众多,但却一片寂静。
「啊啊——?这根本就是意念吧!」
背后传来人声,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万。
万把矿泉水一饮而尽,将宝特瓶丢到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里。
「给我看好!」
接着,他跑过我的身旁。
万弯曲上半身,用压低的姿势疾奔。他的双手使劲地往后伸展,扭了两三次关节,发出声响,接着手上便紧握住某样东西——看起来就是这种感觉。
『——匕首?』
华怜低声说道,而此时万已经站在最前方的男人面前。男人穿着作业员的服装,他把空洞、毫无任何感情的视线转向万的身上。
万毫不犹豫地大步踏稳,将右手往前送出。
万的手并没有直接碰触到男人,但男人的头却猛然摇晃起来。
马上——男人的脸裂开了。纵向裂成两半。
「呜哇……」
裂开的脸庞之中,只看得到无尽的黑暗。黑暗沉入半空中,男人的身体如烟雾般散去。
「原来是意念……这些全部都是?这样的话,这就是——」
「你说什么废话?能够散播出那么多意念的人,不就只有那一位吗!」
万用鼻子发出了嗤笑声。
「……娃娃。」
为什么意念灭除机构的娃娃会在这里?难道她正在帮忙兰?
——啊,对了,告诉你,如果敢出手碍事的话——
她的声音,不,是意念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浮现。
——肯定杀了你……
我感觉到一阵冰冷的空气窜过了我的后颈。
「在那呀!」
听到夕颜的声音,我终于回过神来。群众的后方有几个人影,当中有一个就是——
『金发马尾……是兰!」
他身上没有穿着舞台表演服,而是白衬衫加上牛仔裤。
原来他一直在展演馆旁逗留到这个时间?——我再次起了疑念。兰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明明一直留在这里,那又为什么要逃?
「雨野,我去追他——你要跟上呀!」
「你要我跟上,可是这么多的人……」
夕颜的左手上戴着露出手指的皮革手套。
「若对手是人类也就罢了……但既然是某人创造的意念,那我便能不必手下留情吧?」
说完最后几个字时,她已经背向我往前冲了出去。
夕颜的战斗方式——左手战斗术。她像握手一样地伸出左手,接着左手便彷佛有自己的意识似地,朝着对手飞去。她用左手掸开出手殴打她的运动外套女,身子旋转一圈,接着以手刀击入女人的侧腹部。女人的身子弯曲成「<」字型,整个人飞了出去。夕颜的左手延续方才的气势,往站在她面前的老人脸上攻击,手掌劈出的柔道掌底击在老人的鼻子上印出痕迹,老人的头往后一仰,重心不稳,一屁股倒向地面。
夕颜的表情扭曲。虽然对手是意念,不过外貌看起来是人,所以夕颜大概觉得很受不了。
「哈哈哈哈!」
反方向侧边传来了声音,一股开心得令人不舒服的笑声。原来是万。
万的意念似乎是刀刃型的。他双手各握着一把意念匕首,往意念刺去。他没有斩开意念,就只是刺出手上的刀。小孩眼看就快踢到他,他跳跃到对方背后,闪过的同时直冲上去。遭到意念推挤,他就往后退,然后再次冲进敌阵。
被他打倒的意念一一分解消散,数量愈来愈少。老人的意念消失了,小学生长相的意念消失了,上班族外型的意念也消失了。
「根本就没什么嘛!娃娃小姐啊!?光靠数量根本就称不上是战斗嘛!」
「雨野,往这儿呀!」
夕颜已经穿越了群众,当我正准备追上她后头,结呆马上扑来了两个手持铁管、身穿西装的男人。
『晶!危险!』
我用双手护住头,几乎当场停住脚步。
「快跑!」
我发现万站在我的身旁。
万用双眼看不见的意念匕首挡住了铁管。铁管——事实上当然并不是铁制成的——从被万抵住的部位断裂开来。被斩断的一端旋转飞落地面,发出和金属一样的铿锵声,随后融入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这个碍手碍脚的家伙,快去啊!」
夕颜抓住我的手,就要拉着我穿过群众—然而就在即将穿越的那个刹那。
从后脑勺的部位传来了声音。
「……啊——啊……明明警告过你了。可怜的男孩(бедыймальцик)。」
是娃娃——
我转过头,然而眼前根本什么也没有——连个影子都没有。
「这什么鬼啊……开什么玩笑!」
我听见万的咒骂声,同时发现周遭的状况完全改变了。
所有的群众都消失了,一个人都不剩。
虽然夕颜、万打倒了不少意念,不过应该还剩下一半的意念才对啊。
「应是意念解除
了吧。复数的『存像成型』、『对现世的干涉』、『远端操控』——看样子对方挺有两把刷子。这样的话,也难怪在WCO总合分级评价中属于BBB……」
「我可不承认啊!很明显地,我比她强多了,没错吧——?」
夕颜开口斥责大笑的万。
「万,你说得太超过了吧。」
「我有说错吗?人称她为『数到五炸弹魔』,我还以为她会些什么咧——结果就只会制造出一大堆意念?呀哈哈哈!」
「……唔。」
我听着他们两人的争吵声,脑中不停地想着其他的事情。
娃娃应该是一位特殊的意念能力者吧。不过,她的特殊能力和战斗能力并没有直接的关联。如果单纯就意念的数量来说,那么夕颜说得没错,确实可以理解为什么娃娃会得到BBB的评价。不过若是真的进行战斗的话,像万一样能够直接拿来迎战的意念确实更强。
就道理来说是说得通。
可是——我却觉得有些令我无法释怀的疙瘩,这个疙瘩到底是什么……?
「雨野,怎么啦?」
「啊啊——?夕颜小姐,你根本就不用那么在乎那种家伙吧?反正他现在一定吓得半死!」
「万!」
夕颜太声喊道,而我抓住了她的手臂。
「夕颜,没关系啦。」
『什么啊!晶,你还不赶快反驳他!』
「……我没有战斗的能力,这的确……是事实。」
或许我心里真的有些不甘心吧。仔细思考后,到头来我也还是得拜托夕颜帮忙。虽然我可以利用相机消除意念,不过那也是华怜的力量——
我才这么想,便发现夕颜把右手伸向我——捏住了我的脸颊。
「能够勇于承认自己做不到的事,也是很伟大的呀!」
然后她咧嘴一笑。
「好啦,赶紧往前吧!」
夕颜说完后,我们迈步往前奔跑。被夕颜捏过的脸颊触感,以及残留在耳中的娃娃的声音,在我心中彼此抗争着——不好的预感和温暖的信赖感正在战斗着。
才跑没多久,我们马上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
「早就可以料到了。」
包含兰在内的一行人,现在增加到约十人左右。而最麻烦的地方,在于兰分身成两个了。
整个团体分成了两组。
「啊啊——?意思是说,其中有一边的兰是意念变出来的?」
「唔……没办法了。我们分成两组人马吧。我往左,万往右。雨野,走吧!」
说完后,夕颜正准备跨步奔跑,万马上说道:
「等、等等、等一下啦,夕颜小姐!这样不行啦!我现在负责的工作是监视这个眼镜小鬼耶?我不能在这里和他分道扬镳啊!」
夕颜好像想说些什么,然后又摇了摇头。
「……我晓得了,那我自己去追。」
「夕颜,等一下。」
我抓住夕颜的手。
「怎么了呀?」
「我觉得……太危险了。」
「雨野,我倒比较担心你呀!」
「啊啊——?眼镜小鬼,夕颜小姐说得没错!反正会被那群乌合之众打败的……我看就只有你一个而已吧!」
「万,你闭嘴。」
就算夕颜出言警告,万也根本没有在反省,只是不停地讪笑着。
而我的思绪——全被不好的预感给占满了。
『……晶?』
乌合之众……真的是这样吗?娃娃的能力真的就只有那样?真的吗?不过,夕颜、万确实都是这样判断的。他们两个都比我还要了解意念……
「『如果敢碍事的话——肯定杀了你。』」
「啊——?」
「娃娃曾经这样对我说过。我原以为她只是单纯地在恫吓我,不过我……我现在觉得事情似乎并不只有那样而已。」
「……雨野。」
「我觉得,娃娃应该认为她有能耐杀了我们。娃娃的通称为『数到五炸弹魔』,不是吗?她的能力应该不只有创造出意念而已。」
「雨野,你听好,论头脑好坏,我确实比不过你。不过呀,在意念这方面,我应该有点本事。与月咏的危险度相比,娃娃的能力应该低多了吧。」
我想要开口反驳夕颜——但却说不出半句话。面对这样的我,夕颜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表示道:
「华怜,你认为如何?」
『咦?我?』
「唯一剩下的方法,就是大家一起追其中的一个团体。不过呀,华怜,你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兰吗?」
『什么——!?我根本没办法清楚地分出意念和人类之间的区别呀!虽然我能感觉到有东西存在……再说……怎么讲呢,那真的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兰的分身应该就会是意念……可是分身却散发出与兰本人一模一样的感觉呀。』
「唔?就像双胞胎一样?」
『啊,可是,说不定是我多心了……』
华怜难得说起话来言词闪烁。
「不论如何,不管是兰或是兰的分身,现在都在逃跑。雨野?」
「……我知道了。我们就分成两批人马吧。」
既然话都说到这了,我也只能这样表示了。
「万!你可别勉强呀!如果发生什么事,你马上打手机给我,懂了吧?」
夕颜掉头,往反方向迈步跑走了。
「喂!死小鬼,你不是应该往那里前进吗!」
「…………」
我只是单纯太过害怕娃娃的威胁吗?不,不是这样的。怎么回事,这股感觉到底是——
状况的变化,至今为止的行动。所有的一切堆积起来,正在发出某种警告。
「走吧。」
我摇摇头。
我们必须快点,再继续拖拖拉拉,兰就要逃走了。
然后——事后我才终于晓得自己究竟有多么愚蠢。就连老鼠在感觉到货船要沉没时都知道该逃走,然而我却无视感受到的警讯。
我就这样忽略了能够避开危险的机会。
7
道路变得愈来愈狭窄,我完全没看过这条路。我努力记住门牌上所写的地区号码、电线杆上的标示,在脑中制作地图。
然而这个作业才十分钟就中断了。
「……啊啊——!混帐!」
我们面前出现一堵墙。这里是一条死巷。刚才跑在我们前面、连同兰在内的数人团体,不知何时早已经消失了。
「也就是说,我们猜错了吗……」
「啊啊——!可恶,我们走啦!如果夕颜小姐有什么万一,我绝对不放过你!」
我们一边回转,万一边狠狠地迁怒于我。然而才刚开始奔跑,我就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快到达极限了。侧腹部传来刺痛的感觉,身体也热得发烫,双膝无力,气喘吁吁,因喘气而上下动着的肩膀也感受到明显的疲劳。
等我发现时,我和万之间已经拉开了十公尺左右的距离。万回过头来,双手叉腰,动作夸张地叹了口气。
「眼镜小鬼,你不用再跟过来了。我的意思就是说,你在这里等吧。你动作太慢了,根本帮不上忙。」
「你不是、负责、监视我吗……你说、你要、和我分开?这样、真的、可以吗?」
「嗯,所以我现在准备这么做。」
万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到自动贩卖机前。
「喂、喂!你到底想……」
『你要对晶做什么!』
万用力地把我的手摔向自动贩卖机,发出砰的一声。
「好痛!」
「欸欸欸,好戏现在才要开始咧!等一下可能会有点痛,不过你就忍一下吧,哼?」
他的嘴角扭曲,露出笑容,接着他的左手手指像是敲打钢琴键盘般流畅地动了起来。随后他的手用力地握住空气,彷佛从半空中接下了某样正在飘浮的物体。
「难道……你!」
「我一样做得到『对现世的干涉』!刺个自动贩卖机根本就不算什么!」
『晶!』
万用右手压制住我的右手,并且挥舞着左手,我看见他左手上的银色刀身,那银色的刀刃散发出冷冽的光芒。与其说那是对现世的干涉,不如说完全已经视觉化了。
我拚命想逃,但是我和万的力量实在差太远了,他完全纹风不动。
「华怜,快离我远一点!」
『呀啊!』
我用左手用力推开华怜。随后,右手传来尖锐的痛楚——彷佛一道冰冷的电流,窜入手里。
「呃!啊啊!」
万移开了手。
银色的刀身变成半透明,插在我的手掌上。
那把匕首贯穿了我的手掌,刺入自动贩卖机的塑胶较薄的位置。
「你……没想到你居然……」
痛楚从手掌传往手腕,接着蔓延到手肘,越过上臂。我的全身迅速地流满汗水。手上并没有流下任何一滴血,然而却传来惊人的疼痛感,让人不禁怀疑自己为何没有流血。
「眼镜小鬼,劝
你最好不要硬把匕首拔出来!我的意念有一半的力量干涉了现实,要是你轻举妄动的话,伤口有可能会一口气喷出大量的血喔!」
万不停地哈哈笑着,彷佛觉得眼前状况很有趣似地。
「混蛋……」
「……啊啊——?眼镜小鬼,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吉良居然有你这种优点只有暴力的无能下属……真是太可怜了!」
万迅速地眯起双眼,猛力揍向我的脸颊。
『晶!』
我的身体几乎要往前倒下,不过因为右手被钉在自动贩卖机上,所以还没倒下动作便戛然而止。被揍到的脸颊一阵痛麻,接着涌现热辣感,开始抽痛起来。
「眼镜小鬼,你给我听好!如果你称呼吉良小姐的口气敢再这么不恭敬的话,小心我让你的左手也尝到一样的疼痛滋味!」
我的嘴里出现伤口,感觉得到血的味道。我调整一下歪了的眼镜,盯着万。
「有……你这种公务员,日本的未来真是一片黑暗。」
「死小鬼,那张嘴倒是挺伶牙俐齿的嘛!」
万转过身子背向我,然后在旋转回来的同时,痛殴了我的腹部。
「呃——」
冲击力直奔脑门。感觉肺里面的空气全都要吐空了。
「眼镜小鬼,你就这样睡吧!」
而万就这么飞奔离开了。
『……晶、晶!』
「华怜,不要靠过来,会很痛……」
华怜靠向我身边。三公尺——两公尺。大概是痛楚传递给她了,她的表情变得扭曲。
『呜!』
就在她靠近到离我一公尺的距离时,她马上按着右手,蹲了下来。我看到她的右手出现了红色的液体。对了,华怜是意念,所以意念刀会直接伤害她。
「……那家伙!」
我不禁怒火中烧,居然敢让华怜受伤——
「华怜……我要借助你的力量。万还不晓得你的力量是什么……只要我们拍摄这把匕首,虑该就能动了……」
然而华怜所说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晶……够了,我们放弃吧……』
华怜仍旧蹲坐在地,低垂着头。
「……华怜?」
『为什么就连你……都必须面对那么惨痛的状况……?』
「当然是为了找寻你的哥哥。我早就已经想通了,这一切实在不得不——」
『那……已经够了。我们就放弃兰,从其他方向重新思考吧!』
「你在说什么!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才走到这一步的……如果想问出六合玻璃背后的隐情,就一定需要兰的……」
『真的吗?』
「什么意思?」
『真的……就只是这样?』
又来了。她又问了同样的问题。我真的不了解华怜真正想说的意思是什么。
『你真的就只为了表面所说的这个原因,所以才会拚命想追回兰吗……我想问的意思就是这样。』
「所以我才问,你到底想——」
『在你心中……佐久和美莉的形象重叠了。』
华怜小声说出的话语,刺入了我的心。
我说不出话。
我偶然间曾在佐久身上看到美莉的影子,但我不曾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我一直以为这个想法并没有传给华怜。
低着头的华怜,悄悄地窥探着我的表情。
『你的表情,好像在问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件事……这种小事,我当然知道。因为在面对佐久时,和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你的眼神、态度完全不一样。』
「可是……这件事和那件事没有关系。」
我无法掩饰内心的动摇。这不是因为痛楚所造成的。我的声音乾哑。
『你没有否认……我原本只是半信半疑,不过这果然是真的。』
我得说些什么。不过,我找不到任何一句该说的话语。
『我根本一无所有。』
华怜说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彷佛放弃了一切。
这个语气足以在瞬间夺走我的思考能力。
『我根本……一无所有……未来的我一样也不可能拥有行动上的自由。佐久……那女孩却什么部有。』
一无所有。华怜一无所有。我根本未曾如此思考过。我真的不晓得原来华怜是这样想的。
『我……真的很开心喔?当初你说你要保护我……我知道你其实不是认真的,不过,就算是那样,我也还是觉得好高兴。毕竟不论走到哪里,我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你而已。』
这些话语——
华怜在六合玻璃的工厂前曾经说过一样的话。她坐在脚踏车的后座,身体靠在我的背上。那时候我并不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没想到她的话语背后竟然有这么深层的意涵。
我完全误解了。过去只把华怜当成一个普通的人类来对待。因为,华怜的想法、意识和一般人并没有两样。然而,这样其实是不行的。
如果我一时改变主意,破坏镜头,那么华怜恐怕就会迅速消失。如果我不动,那华怜也没办法移动。就算我做了华怜厌恶的事,她也只能选择忍耐。
过去我一直觉得华怜依附在我身上,害我失去了原有的自由。也就是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受害者」。然而这段关系对华怜来说,其实根本也没任何方便可书。相反地,我还掌握了她的致命关键。
华怜和我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未曾仔细说明的一切。
根本不打算说的一切。
从未试图明白的一切。
未曾努力理解的一切。
我一直深信,只要我的想法够强烈,思绪自然会传达给华怜,所以就算放着她不管,不必要的想法一样会传达给她。也因为如此,我过去都没有好好地把必须告诉她的事情说给她听。
「华怜……」
我真是个傻瓜。
就算真的是个玩笑话,既然我都已经说过我会保护你,那就应该要采取不愧对这句话的行为才对,然而——
「对不起。」
华怜摇了摇头,她依旧低着头。
『对不起……』
相反地,华怜开口对我道歉。
『我像个寄生虫一样附身在你身上,而且还大言不惭地老说些任性的话……我真的是个好讨人厌的像伙。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我……总是会不小心依照自己的想法采取行动……』
按住右手的华怜站起身子。
『我们一起消除这把匕首吧——我要进入镜头之中罗!』
而后华怜消失了身影,我感觉相机包的重量好像稍微增加了一些。
可恶——
直到消失前,华怜依旧一直低着头。应该是因为……她不希望让我看到她的泪水。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惹华怜哭了。第一次,我在她的眼前,扬言要毁了相机。而这一次,我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心嗯,践踏了她的心。
我真是糟透了。这如果不算糟透了,那到底算什么?
可是我,我——
「我……」
我决定先不要想了。因为现在,我们必须赶紧踏出步伐。
不停微微颤抖的右手传来阵阵痛楚。待在镜头中的华怜是否一样感受得到这股痛觉呢?我打从心底想着:但愿她不会感觉到痛。
「我要……拍照了喔。」
我对着华怜低声呢喃。
而就在这个时候。
我注意到一股异常的厌受——有人的手紧贴在我的左手上。
「是谁——」
接着,我听见了声音。
——滴。
听起来像是按滑鼠时所发出的机械声。毫无生命感的声音。
『目标。适当。剩下四秒。』
声音在我的脑海中想起。这是我曾经听过的声音。
我在左手臂上看见了一只手。那是当然的,因为有人用手紧抓着我。
奇怪的是,就只有手浮在半空中。男人的手?不,不光只有手而已。从手慢慢延伸,逐步生成一个躯体。 ——滴。
『你,妨碍了我,对吧?』
声音继续响起。
就像是吸收了滚滚浓烟一样,出现了肩膀、胸部、肚子、头。
慢慢形成了我的脸庞。
——滴。
「你……」
娃娃的声音——
『我之前,告诉过你吧?』
——滴。
这瞬间,我的脑中闪过了某个词汇。
「数到五炸弹魔。」
意念的形状变成了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类。
『我说,会杀了你。』
——滴。
背脊窜过一阵恐惧。
听到最后一次倒数声时,我用左手紧抱住相机包。
那个我看着我,露出愉快得令人厌恶的笑容,将我踢飞。
瞬间——爆炸声响起。
眼前传来刺眼的强烈光芒,彷佛能把世上的所有物体全都染成一片白——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