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4)微笑与夜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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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并非发生事件。
太平无事才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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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道卿壹郎博士说的那句「对玖渚大小姐而言或许有点脏乱」,大垣志人助手讲的那句「鬼屋」,完全没有含糊其辞、夸大不实。反而是过度谨慎。
与其说是宿舍,不如称为废弃公寓比较适合的建筑物,令人怀疑落成后就未曾保养,莫非是专为撰写水泥建筑的风化报告所建。如此这般的建筑物坐落在森林深处,故而只能归类为畏惧的对象,这种宿舍没出现鬼魂才令人惊讶。
话说回来,铃无音音和玖渚友两人都不为所动,何只如此,她们反倒是一脸欣喜。「哎呀,挺有情趣的嘛,真不错。拍照留念的话,浅野一定很开心。」铃无小姐从容不迫地抒发己见,一副刻不容缓、迫不及待的模样拉着踌躇不决的我,志人君见状惊恐不已。
这栋废弃公寓……更正!这栋宿舍共有三层。我们的房间在二楼,位于最靠近楼梯的三扇房门后面。玖渚是第一扇,铃无小姐是第二扇,而我是第三扇。光看外观,实在很难期待室内情况,没想到建筑物内部相当正常;然而这里所说的正常终究只是跟外观比较的相对评价。若将那位超级洁癖症的女仆小姐带到此处,肯定会蹈厉奋发,大肆释放平时积累的压力——我净想着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结束迟来的晚餐,依序沐浴舒解身心(顺序是铃无小姐→玖渚→我。因为玖渚玩水玩过头,轮到我时,浴缸里的热水所剩无几),凌晨左右,我们三人在玖渚房间内集合。
玖渚在床上滚来滚去,铃无小姐倚墙打盹,而我背靠着房门,细细思量为何铃无小姐的睡衣是旗袍?
「唔~唔~唔~唔~」玖渚频频低吟。「话说回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怎么一回事呢……你是在说兔吊木吗?」
这是在晚餐以及铃无小姐沐浴时,提过不下数次的话题。虽然频频提起,不用说当然没有解答,这种事不可能有答案。
「这是没办法的吧?」我一如先前谈论时说:「如果障碍只有卿壹郎博士一人也就罢了……既然兔吊木本人都不想离开,总不可能硬将他拖出去吧?」
「说得也是——所以才伤脑筋呀。啊~讨厌,人家最怕伤脑筋了。」
听说兔吊木对玖渚如此表示。
「我的确是在此协助卿壹郎博士。相较于你当领袖的时代,一想到被『凶兽』和『双重世界』那些成员围绕的日子,这个工作场所有如垃圾集散地。」
兔吊木如是说。
「但这只是因为你和他们拥有绝尘拔俗的才能,这里其实也没那么糟糕。我想到的点子再由卿壹郎博士继续发挥,这不是挺好吗?一人思考不如两人思考,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好一个标准答案。
仅只是标准答案。
标准的鬼话连篇。
「况且小兔也不是说那种话的人……绝对有事瞒着人家。」玖渚咕咚一声在床铺上滚动。「虽然不晓得是什么,可是小兔绝对有所隐瞒。」
「有所隐瞒啊……不过卿壹郎博士这方面也颇有自信,那种不动如山的自信。」我说:「不管是否真的有所隐瞒,总之兔吊木就是不愿意离开那栋建筑吧?就算让一亿步,假设我们有办法将兔吊木拖出来,还是得先说服那位卿壹郎博士吧?从刚才的对话听来,这件事也不太可能。一个不可能或许还能挽救,现在是两个喔!这下子真是束手无策了。」
「不可能跟不可能啊……唔,卿壹郎博士这方面……嗯,对啊,小兔的部分固然不确定,不过博士这方面事先就想好对策了;话虽如此,没想到现在还对人家怀恨在心,真是固执呢。」
玖渚在床铺上爬来爬去,虽说是爬,但玖渚现在是仰躺的姿势,所以显得非常恶心。话说回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仰躺式移动法。
【插花:电影《驱魔人》不知大家看过否,里面就有主角用这样的姿势从楼梯上快速爬下的经典恐怖镜头。】
玖渚「唰」一声捞起自己的行李,取出一个光盘盒,朝我扔来。我用右手接住,接是接住了,但我毕竟不是光驱,不可能读取光盘内容。
「这是什么?」我问玖渚。「基于本人曾在ER计划钻研电子工学的知识,这似乎是圆盘型的光盘。」
「嗯……可是如果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就很糟糕哩。」
「CD—ROM吗?喔……换言之这就是刚才对博士说的『明天见』跟『礼物』吗?」
换句话说,这就是玖渚的王牌。
「正确来说,这不是CD—ROM,不过呢,算你厉害,答得妙!」
玖渚挥动小手,似乎是要我还她。我以掷飞盘的手法将盒子丢向她,可是玖渚并未伸手,而是以俏脸相迎。
「……」
「……」
「……」
「……」
「好痛!」
我想也是。
「这里面就是赎回兔吊木垓辅的代价吗?可是仅仅七百MB的资料,岂能换取前集团、前业集的兔吊木垓辅的智能?那位博士看起来没这么好骗哪。」
「情报是重质不重量的,阿伊。凡事都被数字蒙骗的话,肯定要吃大亏呦。七百MB又算什么?这世上还有某个骇人机械师能以16字节的程序让全球陷入无限黑暗。」
「是谁?害恶细菌吗?」
「——再怎么说,小兔都没这么低级咩。小兔知道何谓限度……虽然只是知道,总之他知道;但那个机械师对限度完全不屑一顾。做出那件事的不是『集团』成员,它是与『集团』极端对立的存在。」
玖渚的神情刹时间变得极不平静,变成与兔吊木垓辅相对,与斜道卿壹郎博士对峙时的那种表情。
「它并非黑客或怪客这种无足轻重的问题……喏,阿伊,这世上真的存在喔!真的毫无理由,单纯是心血来潮,纯粹是突发奇想,不花一丝劳力就蹂躏整个行星的非人者。就各种意义来说,人类所使用的逻辑、理论、战略、战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非人类。大幅凌驾『业集』的『一个』真的存在喔……嗯嗯,是曾经存在,名唤『沙漠之狐』——」
蓦然有一股冷空气在室内流窜的错觉。然而在我察觉那是错觉以前,「嗯,先不管那种例外,」玖渚又恢复原本怡然自得的神情和语气,捡起光盘盒。
「阿伊终究要白担心一场了,因为这片光盘的质和量都奇大无比喔。这个呀,叫做C3D,是拥有140GB容量的存储媒体。目前尚未商品化……但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吧?总之,这里头装了好多好多数据,包括小豹和小恶协助的东西,多到连一字节的空间都不剩喔。」
「这就是你最近躲在房里做的『诡异作业』吗?」我点点头。「原来如此……王牌吗?这确实非比寻常。既然如此,说不定有换取一颗天才脑袋的价值。」
再怎么说,这都是集结三位昔日「集团」成员之力,全新研发的终极艺术品。尽管欠缺鉴赏力的本人看得一头雾水,但如果让有眼光的人来看,如果让专攻情报学、数理学的这间研究所成员来看,铁定是无论如何都想占为己有的「情报」吧?更何况还是140GB的超额内容。既然如此,即便是卿壹郎博士的那道铜墙铁壁——
「——那你还烦恼什么?既然有这种好东西,第一个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唔,阿伊跟博士谈过之后大概也猜到了……去见小兔的时候,人家不是也稍微提了一下?关于博士越来越钻牛角尖这件事。」
「这么说来,好像讲过。」关于科学家的性格还是孽障这一类的。我边回想边应道:「所以呢?」
「所以就是这样呀,就是这样。」玖渚叹了一口气。「人家也真是太大意了……事到如今说这个也没用,不过原本就感到有点奇怪。斜道卿壹郎这种人物——这可不是讽刺喔,阿伊。先不管十二岁当时,人家现在真的觉得博士的研究很厉害——斜道卿壹郎这种人物为什么要剽窃小兔的智能呢?人家一直想不通。就算不这么做,博士也已经够天才了,况且他对名誉和地位这些也没什么兴趣呀。」
「可是,兔吊木的天才程度比博士更高吧?」
「这不是高低的问题。对天才而言,程度这种形容词毫无意义。而且从刚才的『协商』也很清楚……那个人的自尊心很高,阿伊也知道吧?」
「我知道……」那种矜持程度称之为异常亦不为过。「……那又怎么了?」
「自尊心高的人或许问题多多,不过不至于剽窃他人。」
「嗯,你这么一讲,我也不得不同意……」
诚然如此,假如对名誉和地位有兴趣,就不可能跑到这种荒凉、荒凉、荒凉的深山。这个理由不仅适用博士,其它研究员亦然。
「但是,这样的话,卿壹郎博士为何将兔吊木——」
如果这种剽窃行为只是为了掩盖真相,不惜做出此种不名誉之事,那位博士究竟是想做什么?
「研究人工智能、人工生命的可能性时,还有些
可爱之处……唔,现在这样就完完全全是『堕落三昧』了。再怎么说这都已经逾越人类范畴,彻头彻尾地堕落了。」玖渚霍地抬起上半身,对我说。「话说回来,阿伊,你觉得『Demon』是什么意思?」
「咦?『Demon』的话,就是恶魔吧?」
「嗯,这也没错,确实也有阿伊讲的这个意思;可是呀,在博士身处的情报密码学的世界里,还有别的意思喔。『Demon』是指静静守候某项条件发生,等待、等待、等待,然后再条件发生的那一刻,顺畅执行该机能的程序……搞不好博士在遇见人家之后……不,是在遇见人家之前,就一直在等待喔……等待这种绝佳机会。MadDemon——疯狂程序吗?形容得真妙。相较之下,小兔喜欢的绝妙逻辑比这种东西善良多了。」
「……」
玖渚极度认真地说,但我完全不解其意,这大概又是一种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感觉吧?
玖渚的危机感完全没有传达给我,根本不明白她不安些什么;话虽如此,唯独事情将更加恶化一事,看来是不会错的。
「阿伊听不懂吗?总而言之,」玖渚说:「这个……好不容易造访的机会,六十三岁时终于出现的绝佳机会,要博士以这、两片光盘交换,何止十分有问题,应该是非常不可能的喔。」
「你是说博士做的研究比『集团』、比『业集』原创的这张光盘更有价值?」
「不是这个意思。人家可以保证,如果要比价值,这张光盘肯定比较高。一百人里头会有一百人这样回答,就算换成一千人也一样;可是,绝对基准和相对基准的价值判断差异是无法衡量的,套句博士的话,这可是一名科学家度上人生——花费一生所进行的研究耶。这应该是无可替换、无可取代的东西吧?先别管什么善恶、什么伦理的。」
「是吗?实在很难苟同。」我对玖渚的台词抱持疑虑。「我倒不认为学者会说出如此浪漫的言论。到头来,学问就是如何计算利害得失的问题吧?」
「咦?伊字诀,你这话就怪了。学者这种种族,不正是浪漫主义的代表吗?」半梦半醒的铃无小姐突然打破沉默,插嘴道:「若非浪漫主义者,又岂会想出朝月球发射火箭这种荒谬的行为?考一百分这档事,到头来就是男人的浪漫吧?」
「浪漫吗……」
或许正如铃无小姐所说。我想起今年四月认识的某位学者,姑且对铃无小姐点点头,但我觉得那位名叫斜道卿壹郎的老头不可能这么简单。他是与简单相距甚远,性质颇为恶劣的人类。这番话既然出自本人之口,肯定不会错。
「而且啊,本姑娘是觉得身为局外人的自己不便多嘴,才努力沉默至今,但你们俩的言论实在太奇怪了,伊字诀,蓝蓝。」铃无小姐续道:「伊字诀,首先是你!你刚才说什么『让一亿步』,但这也不是你说让就让的问题吧?兔吊木的意志,为什么伊字诀可以随意出让?」
「不,这纯粹只是闲聊——」
「啥?闲聊?真是方便的托辞。」铃无小姐讥笑道:「还有蓝蓝!」
「唔咿?」玖渚将玉颈转向铃无小姐。「人家说了什么奇怪的言论呢?」
「奇怪的言论就是……唉,由本小姐指责蓝蓝这种聪颖少女或许才叫奇怪,总之我就直言不讳了。」铃无小姐顿了一下。「喏,蓝蓝,既然兔吊木本人表示无意离开,本姑娘觉得应该尊重他的想法。如果兔吊木表明愿意待在此处,为何非得逼他离开呢?倘若真有心『帮助』对方,这岂非倒行逆施?既然兔吊木自己希望留下,任何行动都只是多管闲事吧?」
「可是铃无小姐,」我忍不住探身反驳铃无小姐。「据小豹所言,卿壹郎博士握有兔吊木的……某项弱点。从刚才博士言谈间的态度来看,我想铁定没错,兔吊木便是因此受困在这里。换言之,在第七栋遭受物理性囚禁以前,他已经被某种隐形锁链束缚。既然如此……我虽然无意全盘否定,但这终究无法称为个人意志。」
「就算这样,兔吊木有对蓝蓝或伊字诀说出『救救我』,或者表达类似的态度吗?如果有的话,我就能接受。听好了!如果有的话,就连本姑娘都会出手相救。套句浅野的话,见义不为,无勇也,这是身为人类的当然作为。」铃无小姐说到此处,目光射穿我们两人。「可是你们现在不是如此。完全不是如此,根本不是如此,高速反向喷流地不是如此,反而、反而、反而是彻底相反。呃……那个谁?小豹吗?从小豹的情报得知兔吊木的『困境』,在小恶的协助下想出『对策』,然后来到这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喏,伊字诀,这其中哪有兔吊木垓辅的意志?难不成是蓝蓝基于老交情,预先洞悉兔吊木的想法?」
「……」
「铃无小姐,你说得太过分了。」
沉默不语的玖渚,以及因此指责铃无小姐的我。「我还没说够呢。」但铃无小姐仿佛毫不在意。
「我还有许多话没说。」铃无小姐接着转向我。「那么,就换本姑娘让一亿步……不,让一千万步吧。」
因为是很正经八百的场面,我决定暂不吐槽。
「就假设兔吊木其实很想离开这里,就假设他真的想离开,但因故无法离开。就独断专行、固执己见地擅自如此假设吧。可是,兔吊木仍旧压抑自我期望,毅然滞留于此……或者该称为『监禁』吗?他并非被动者。本姑娘认为理当尊重她的决定。」
「尊重?」
「正是。一个大男人彻底舍弃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一生,选择滞留于此吧?他是心甘情愿帮助比自己才能低劣的人吧?既然如此,这不就得了?何来你我置喙的余地?两位好像有所误会,本姑娘提醒一下,兔吊木不是小孩子喔。你们俩才是只比他一半年纪多一点的——」
铃无小姐依序指着我和玖渚。
「你们俩才是小孩子。」
小孩子。
的确如此。
若非她这么一提,我几乎要忘了,别说是我自己,就连玖渚友都一如其少女外貌,其实只是个小孩子。只是十九岁又三、四个月大的小孩子。
「——嗯。」
过了半晌,玖渚螓首轻点,我初次目睹她这般老实乖巧的表情。
「这件事确实就像音音说的那样。关于这件事,我想真的就像音音说的那样。而且要是小兔说这样就好,人家也不打算插手的。」
「咦?」铃无小姐杏眼圆睁。「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小兔企图隐瞒,那也没有关系。人家既不打算过度干预小兔,也认同这种程度的自由意志。可是呀,音音,目前的问题在于卿壹郎博士,是『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博士的目的喔。」
「……什么意思?」这次换我提问。「那位博士确实像是大有问题……不过既然说『目的』,是指他有所企图吗?」
「所以……阿伊你想想呀,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大的机构,居然只有六名研究员耶。就算加上助手小志,也只有七人。人家跟小直一起去北海道时,那里的成员至少也有三十名左右。」
「这当然有点奇怪……不过这就是所谓的少数精锐吧?」
这类学术研究与运动等等不同,并非人数越多越好。人数一多反而容易混淆整体思考方向,无法理清真理。虽然运动能力的个人差别也很大,但还是无法与思考能力的顶点与底层差距比拟。
「嗯,对,正是如此。阿伊,采取少数精锐制的最大理由,你不觉得是为了保密吗?」
「也有这种可能……但是这间研究所已经够严密了吧?还有必要再减少人数吗?」
「反过来说,意思就是博士正在进行非得如此严密防守的研究,不对吗?」
「……你的表情好像已经推测出什么了。」
「嗯,不过真的只是推测。」玖渚停顿一下。「可是,这种事只有推测才想得到。总之,基于这间研究所的结构、地理位置,以及神足雏善、根尾古新、三好心视、春日井春日等成员的来头,这些条件再加上小豹取得的情报,经过人家的演算,这应该、铁定就是正确解答喔。」
「……」
「将小兔——将兔吊木垓辅关在这里的理由,并非为了跟他一起进行研究……更不是为了剽窃。卿壹郎博士根本没把小兔视为研究员。」
「——不是……研究员?」
「自己力有未逮,才想使用小兔的力量——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哩!博士不可能做这种事的。阿伊,斜道卿壹郎博士密谋的是……」
玖渚,
仿佛透视我似的凝睇我。
「将『害恶细菌』兔吊木垓辅本人当作实验体,进行——特异人类结构研究(UltrahumanoidDogma)。」
2
哲学时间,第二讲。
据心视老师说,「细菌乃是地球最强的生物」好像是生物学家之间的常识。细菌足迹遍及整个地球,而且繁殖能力无可匹敌。倘若细菌是一,人类的生殖能力就算以门外汉的眼光来看,亦低于百兆分之一,这在数学上是足以视为零的数字。简
言之,面对细菌这种生物,人类无异是可有可无。
然而,单细胞微生物,换言之,细菌,没有智能。因为我没有当细菌的经验,无从判断它们是否真的没有智能,但恐怕如此断言亦无妨。是故这么一想,不免就会认为「人类好歹都有智能,因此从生命体的角度来看,人类理当比细菌优秀。哪又有能够使用计算机遨游网络世界的细菌呢?」这种观点亦不无道理。人类的睿智所创造的文化、文明,姑且不论好坏,不,不论结果好坏,至少可以暂时承认这些都具有价值。
然而,这恐怕与能量守恒定律(*1)的吊诡议论殊途同归。举例来说,本人打算使用C语言撰写某个应用程序。于是乎,我首先到书店购买C语言的专业书籍,不,首先购买入门书籍,苦读之后,开启计算机电源,慢吞吞地输入C语言,最后完成应用程序。而另一方面,以玖渚或兔吊木垓辅等等前「集团」成员为首的黑`客们又会怎么做呢?非常简单。他们直接撰写应用程序。该怎么做才好?应该怎么做?这些他们均无须考虑。就像骑脚踏车,这种行为甚至没有技巧。此乃他们这群熟练者的惯用花招,他们甚至不必思考。记忆力好之所以不等于天才,正是因为存在着这种不成文规定。他们甚至无须记忆。
但不管他们如何优秀,能够做的都与我无异,
为了生存,努力建构文明、文化、科学、技术、学问的人类生物,以及只求存活的细菌之间,究竟能否判定优劣?我既没有抬举微小生命体的意图,亦不是想轻视万物之灵。我这里想问的并非智能本身,而是智能的存在方式。努力钻研也好,不努力钻研也罢,假使终归是在相同地点执行相同行为,我们到底对未来有何期盼?
「这些理论应该整理清楚之后再说,我这种急惊风没事班门弄斧,简直是打肿脸充胖子。哲学结束!」
我咕哝完,睁开眼。
时间刚过凌晨一点。地点是斜道卿壹郎研究所的中庭——四周环绕着研究栋,地面则铺有砖头——我独自伫立。我离开玖渚的房间之后,返回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不知为何脑袋异常清晰——失眠的我于是偷偷溜出宿舍,一路不行至此。
目前仍未下雨。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却无法拿定主意的积雨云。白天气温颇高,但不愧是山区,再加上乌云着顶,入夜后颇为寒冷。「天气这么冷,我为什么要出来呢?」我一边回想,一边信步而行。
脖子猛然一扭,正面转向第三研究栋。第三研究栋。换言之,就是三好心视大恩师的地盘。那位人`体解`剖狂业已就寝了吗?究竟是如何呢?这里的建筑物通通没有窗户(虽然宿舍有),无法确认室内的灯是否亮着。
「……」
在ER计划授课的学者来自世界各地,因此课程是以全球各种不同的语言进行;话虽如此,以日本方言授课者就只有心视老师一人。是故,身位日本人,同时又是关西出身的我,就必须担任口译者,与心视接触的机会自然增加。
与我立场相似的日本留学生(以及通晓西日本方言的外国人)数目虽多,但几乎都是中途退学。将参加计划的年轻才俊频频逼退的心视老师,被学生们取了一个「青苗刽`子手」的绰号。顺道一提,这位心视老师底下唯一没有退学的我,被取了一个「切`腹被`虐狂」的绰号。
「……咦?」
而今回想起来,我好像被取了一个非常悲惨的绰号。
「……可是,唉,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哪……」
对玖渚来说,这次旅行是与兔吊木垓辅的重逢之旅,想不到对我而言,亦是一场重逢的旅程。
我想起铃无小姐的那席话,与老师重逢之后,铃无小姐对我说的那席话。铃无小姐猜得没错,我不想让玖渚知道我在休斯敦做过什么。这根我不想知道玖渚和兔吊木他们是何种「集团」,恐怕是相同的理由。
「总觉得我最近变得非常讨人厌……我是这种角色吗?」
换句话说,就是假面具被揭开了。
就在此时,某处传来动物的低吟。虽说某处,然而这等乌天黑地,研究栋一类的巨大建筑物或可辨识,但其它东西的轮廓实在难以捕捉。我一边提高警觉,一边环顾周围,可是四下不见人影。我暗想也许是自己多心,忽然某处又传来呻吟似的低语……不,是声响。
「闻其声而不见其影……然其味无所遁形吗?」
实在不该说这种不合身份的帅气台词,我的集中力瞬间涣散。而在那一瞬间结束前,它……不,它们朝我扑来。
背后一个,还有前面一个。
「咦?」
我避无可避地被推倒,右半身扑向砖头地板,右臂强烈撞击。倒地时虽然屈身防护,仍旧无法立即起身。不,就算不是这个原因,它们也不允许我站起。它们猛力压住我,接着……伸舌舔舐我的脸孔。
「……」
我此时终于发现。
「……狗?」
原来是狗。两只黑色,约摸国中男生大小的巨型犬。呜呜呜呜地低鸣,突然伸舌舔舐我的脸孔。唾液从脸颊淌下,老实说非常不愉快,但「她们」用前脚牢牢踩住我(而且还是两只),我一动也不能动。完全无力抵抗,只能任由它们为所欲为。
原来如此,刚才看不见是因为它们的毛色乃是与黑融为一体的漆黑,不知声音从何而来是因为它们分别在不同地点低鸣吗……我一边惨遭黑犬蹂`躏,一边冷静分析。
「——嘘!」
声音。
这次传来人类的声音。因为听不清楚对方说了什么,我微微抬头,朝声音来源望去。对方身影在暗夜中模糊难辨,不过,可以确定有人站在那里。
「——住手。」
原来是女人。她以极度冷酷的声音,可是格外清晰的发音喝令。两只黑犬闻声之后,旋即甩开我,快步奔回她的站立处。终于重获自由的我,一边伸手撑起身体,甩甩头,以袖子擦试脸上的唾液。低头望胸口一看,四个漫画般的狗脚印清晰可见。与其说是愚蠢,不如说是滑稽。
「不好意思啊小弟弟。」她跟刚才一样冷酷地对我说:「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在外走动所以没有拴住它们。你瞧它们也趴在地上道歉了。」
极度缺乏抑扬顿挫的说话方式,完全没有短句;话虽如此,该怎么形容呢?由于发音就像舞台演员一样清晰,是故并不难理解。
「……」我缓缓站起,走近她一步。「……不,我不在意。」
「满脸口水还说不在意真是有趣的小弟弟哩。」
她微微一笑。接着主动走近我,从白衣口袋掏出手帕,替我擦试脸孔。尽管有些难为情(脸自己擦也就好了),我还是任由她擦拭。
我继续让她擦拭脸孔,同时默默观察。白衣。换言之,它是这里的研究员。这又不是国中生制服,即便是研究机构,也不可能有二十四小时穿戴的义务,但这间卿壹郎研究所,似乎人人都有穿着白衣的习惯。
换句话说,她就是——
「……嗯,这样挺拔多了。」她说着欧巴桑似的台词,将手帕收进口袋。「我是春日井春日……你多半已经知道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玖渚友吗?」
「不是,我是那个古怪小孩。」
「啊啊那你就是小留学生跟班了。这么说来头发好像不太蓝。而且又是男孩子。你是男孩子吧?抱歉,天色太黑看不清楚呢。」
她点点头,向我伸出右手,似乎是想跟我握手。我一时有些踌躇,最后还是握住她的手。
两只巨型犬仿佛在伺候春日井小姐,在她的脚边转来转去。这样隔了一段距离重新观察,长得倒是十分可爱。不知是什么品种?有点像是杜宾犬,不过体型似乎大了些,甚至比圣伯纳和大白熊犬还大上一、两圈。巨型犬多半有些迟钝,这两只黑犬却显得凛然难犯。
「这么晚在外走动不太好喔。」春日井小姐刚一松手,就淡淡地说道:「这里毕竟是有许多机密大事的研究所。你也不想被人无故怀疑吧?还是你找谁有事?」
「嗯嗯,啊……」与春日井小姐相反,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我目前正在努力回想。」
「努力回想?」
「我的记忆力不好,所以忘了自己为何离开宿舍。」
「看不出你这么爱开玩笑。不愧是那个三好的弟子。」
春日井小姐撇嘴轻笑几声。尽管我并非看玩笑,「不,是真的。我的记忆力等于零,总之就是零。我是废物!偶尔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也就算了,有时甚至会记错。换句话说,我的记忆力何止是零,根本就是负数。小学考试时,不小心写成隔壁女同学的名字,而且让她吃鸭蛋,真是彻头彻尾的蠢材。」可是这时如此坚称亦毫无益处。与其被视为无可救药的白痴,倒不如被当成讲笑话高手,「对呀。」我只有如此应道。「这么晚遛狗吗?」
「我喜欢夜晚。这三胞胎也喜欢夜晚。至少比白天喜欢。」
「三胞胎?」我又瞟了一眼她脚边的黑犬们。一只、两只,只要不是以十进制计算,怎么看都只有两只。「是
三胞胎吗?」
「嗯。你讨厌三胞胎?」
「不是,我最喜欢三胞胎了,可是少一只喔。」
「其中一只生病正在疗养……不过老实说是正在进行动物实验。」春日井小姐双肩不动,语气认真地说:「这两只也在等号码牌。所以为了维持健康状态目前正在运动。」
春日井春日。
动物生理学、动物心理学、兽物分子学——同样是理科,但异于卿壹郎博士、兔吊木、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研究对象并非机械、物力法则、理论和方程式,没错!真要说的话,她的研究范畴比较接近心视老师的人类解剖学,换言之就是专攻「生物」的学者。对她而言,动物并非宠物或者赏玩对象,充其量只是实验对象。
我重新端详两只黑犬。也许是因为有了先入之见,春日井小姐脚畔的它们除了凛然之外,仿佛又增添了一股悲哀的氛围。
「话说回来你们究竟是到这种深山来干什么?」春日井小姐依然毫无抑扬顿挫地说:「既不像是来探访故人又不像是来拜访博士。」
「我也不知道。」我双手一摊,故作不知。「毕竟我只是跟班,这种事要问玖渚本人才晓得。」
「你们若想将兔吊木先生带离此处我想是不可能的。」
「……」
我保持双手摊开的姿势僵立。
「因为博士对兔吊木先生的执著非同小可。真不知那位老先生在想些什么,又要我做些什么?」
春日井小姐说着背转过身,眺望远方。那道视线前方,没错,正是第七栋,就是兔吊垓辅所在的研究栋……
「……春日井小姐不知道博士在做什么研究吗?」
我想起玖渚适才的话,问春日井小姐。
「研究啊。研究吗?」春日井闻言,露出意有所指的轻笑。「那位博士真的有在做研究吗?搞不好根本没在做研究。因为卿壹郎博士做的与其说是研究不如说是战争。可是倘若你问我那是什么种类的战争我确实也答不上来。」
「……咦?」
完全听不懂。
「总而言之。」春日井小姐将目光移回到我身上。「正确来说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暗想我为何要做这种事然后像马儿一样每天马不停蹄地干活依照指示做那些乱七八糟的难题。」
「真的有在做吗?」
「有。」春日井小姐一幅煞有介事的模样深深颔首。「真的有在做,唉真不知那位先生有何信念。」
话题越来越诡异了。这么说来,志人君虽然有事没事就吐槽根尾先生,不过春日井小姐对卿壹郎博士的语气又与那种恶态不太相同。既不像在埋怨,又不像在发牢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狗。」春日井小姐冷不防改变话题。「你喜欢狗吗?」
「……还好,说不上讨厌或喜欢。狗是动物吧?」
「没错。动物喜欢亲近动物爱好者这种说法追究是民间传言吗?看它们亲近我的模样或许是真的。」
「谁知道?因为我没有学过动物心理学。」
「喔~毕竟这在理科中是二流学问。」春日井小姐不知为何对我投以妖`艳的笑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才被拘禁在这种荒山。」
「被拘禁?」
「唉唷说错话了。我真是太不谨慎了。你似乎有让他人粗心大意的能力。总之小弟弟你就当没听见吧。」
她的表情瞬即恢复正常。
「说得也是。既然你有时间就来聊聊天吧?」
我正想自己何时说过有时间,只见春日井小姐向两只黑犬下了某种指令。黑犬立刻有所反应,一只绕到春日井小姐后方,另一只绕到我后面,接着摆出「趴下」的姿势。
「站着也不好聊小弟弟你也坐下吧。」
春日井言毕,真的往黑犬背上一坐。那庞大的身躯当沙发确实很合适,可是若被动物保护团体知悉,事情铁定无法善了。
回头一看,我后方的黑犬朝我瞥了一眼。唉,居然这样看我,教我该如何是好呢?
「怎么了?不用客气坐下吧。狗基本上是野生动物所以很柔软很舒服。不用担心它身体很强壮的。你不是没有特别喜欢狗吗?」
「不,多谢好意,可惜我罹患坐在狗背上两秒就会死亡的病。」
「喔?那就算了。」春日井小姐挥动手指。我后面的黑犬一见手指立刻站起,绕到春日井小姐的右侧。春日井小姐理所当然地将手肘搁在狗背上。
「大家好像都不太喜欢这种调调。我个人是认为跟羽毛坐垫没什么不同。或者不行死了就可以吗?」
「其实我只是怕被狗咬而以。」
「不用担心。这两只还没试验很乖的。正在进行试验的另一只就没办法保证了。嗯——老实说三好经常跟我讲述你的事迹。」
「喔?这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那个变态!只能希望她没随便说三道四。很抱歉,我不像铃无小姐那般信任心视老师那个长舌妇。「我敬重的大恩师说了什么呢?」
「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可是你现在的行动跟三好描述的不太一致。你应该不是会为了救兔吊木先生……救他这种说法无妨吧……而专程到这种地方的勤奋小孩吧?」
「没想到你竟能面不改色地羞辱人……别看我这样,其实也相当勤奋喔。每天都写诗词日记。」我耸耸肩。「不过呢,『专程』这点倒没讲错。我压根没想过要救兔吊木。有这种想法的只有玖渚,铃无小姐似乎是决定不干涉不妥协,就我个人想法,坦白讲怎样都无所谓。」
「喔——」
「基本上,我上个月才演过这种救人剧目。对象是漂亮妹妹也就算了,我可不想为中年欧吉桑舍命。我这次只是单纯的旁观者。」
「旁观者啊。这是一个好字眼。」春日井小姐微笑。与心视老师截然不同,是极具成熟女性魅力的微笑。「旁观者是一个好字眼。也许是最好的字眼。而好字眼是不会凋零的。」
春日井小姐宛如唱歌般诉说的这番话语十分震撼人心,但总觉得像是从国外电影偷来的台词。(*2)
「喏小弟弟。根尾先生神足先生还有三好都认为你是玖渚友的男朋友其实不是吧?」
「总算遇见肯这么说的人了。」我耸耸肩。「每次遇见这里的人,开口闭口就是男朋友男朋友的……真是败给他们了。不过,即使是其他地方的人,多半也都是这样。」
「这是没办法的吧?花样年华的男女如此相亲相爱任谁都不免要用有色眼镜检视。」
「花样年华啊……玖渚的精神年龄比之过小,而我则过于老成。」
「老成吗?但是三好说你『那小子的精神年龄停顿在国二』。」
国二——十二岁。
与玖渚友相遇的年纪。
六年前。
「……」
「话说回来男女朋友吗?真是一个坏词汇。男女朋友是一个坏词汇。也许是最坏的词汇。而坏词汇是不会凋零的。」
这次改编成摸不清是从哪里剽窃的说词。
「总觉得很老套。我不是说老套不好。你对此有何看法?你肯定恋爱吗?」
「谁知道?因为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人。」
「真是老掉牙的台词。可是脑筋好的人就各种意义来说都不适合谈恋爱。既已迈入进化的死胡同。就这层意义来说我认为卿壹郎博士很厉害。」
「——什么意思?」
「才能这种东西基本上是不具产能的。反而是破灭性之物。既然你待过ER3系统就应该明白——留名千史的天才几乎在十几二十几就将才能发挥殆尽了。」
「嗯嗯——啊啊,确实如此。」
伟人们的照片多半是白发苍苍的姿态,但他们被人直呼「天才」的年代多半只到三十岁,之后便是靠「天才」的经验——才能的残渣度过人生。并非没有终其一生都维持「天才」身分的罕见例子,但这只是由于当事人英年早逝。
玖渚友和斜道卿壹郎之所以不合,或许就是基于这种理由。我回想在第一栋二楼与铃无小姐那席有关「世代不同」的对话,同时暗自思索。昔日的「天才」和现今的「天才」——其间差距在各种意义上对彼此都是决定性的。
博士被迫目睹自己业已失去的才能。
玖渚友拥有终将失去的才能。
同样是天才,只因为出生时代不同,就会出现这般差距吗?
若然……位居两者之间的男人。兔吊木垓辅又是如何?
他是现在进行式的「天才」吗?
抑或者是「过去式天才」?
「可是博士那把年纪还不放弃生产。尽管那是从破灭中创造的生产依旧很了不起。」
「但就算这样——」
我想起玖渚刚才那番言论,差一点就要出言反驳,好不容易在最后一刻压抑下来。春日井小姐看见我的模样轻轻一笑,脖子一歪道:「呦!这次是你我都说溜嘴了。」当作照样很有气质。
「不触及这方面的事情好像比较愉快再转回原先的话题吗?就算你和玖渚都认定彼此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春日井小姐咄咄逼人地说:「你和玖渚恐怕连朋友都称不上。我的这种推测有错吗?」
「真是自作主张的意见……这得看你对朋友的定义。」
「我想也是。没先定义就发问是我不智。」春日井小姐轻轻颔首。「但话说回来人生这种东西本来选项就不多。能够选择的道路至多也只有六个吧?喜欢讨厌普通……另外三个是什么?」
「愉快、不愉快和无所谓吗?」
「呦!小弟弟你还真会说话。可是这毕竟就像掷骰子。所以天缘注定这种想法应该是错觉。虽然我不是指一切都是不期然的结果。」
「这方面我大概同意。」
「哎呀哎呀我们挺投缘的嘛。我有点吃惊呢。不过这也是偶然吗?」
「嗯……就算是,这种偶然也不坏。」
「也不坏吗?如果你这句话是发自内心我也许很开心喔。」春日井小姐轻声一笑。「六个选项吗?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如此意味深长真有趣。」
「……可是,我连六个选项都没有。仔细一想,我出生至今好像从未做过选择。」
「我搞不好也一样。」
春日井小姐不假思索地应道。我偷偷观察,但她的表情很普通,没什么特别之处。
「嗯,即使假设选项只有六个但第七个选项终究存在。因为不论如何『不选择』这种选项都是被容许的。」
「选择不选择……吗?真是矛盾吊诡。」
「对,我不喜欢选择或决定这类东西。从三好的形容或刚才的言论听来你也是这种人吧?搞不好你也是如此。」
「我确实也有这种倾向。」我同意春日井小姐的意见。「真要说来,这毕竟是最轻松的。」
「嗯。」春日井小姐也点点头。
不选。
不选择。
卿壹郎博士的秘书美幸小姐对我说的那句「我没有个人主张」,或许更适合我和这位春日井小姐。
「说得也是。我也是如此认为——哎呀呀!」春日井小姐住口,从黑犬身上站起。
「——下雨了。」
我闻言抬头。积雨云终于达到饱和量的极限。毛毛雨般的细密水滴保持一定间隔从天空滴落。春日井小姐依序抚摸一下两只黑犬的背脊。
「这两个孩子不能感冒趁雨势还没变大我先回研究栋啰。况且那些不可能解决的工作也还堆积如山。」
「真辛苦。」
「工作当然应该辛苦。不论是想做或不想做。你也是一样吧?」
春日井小姐说完,朝我走近一步。我以为她又想跟我握手,但并非如此,春日井小姐继续朝我走近两步,接着伸出双手固定我的头部,然后直勾勾地注视我。
「咦?春日井小姐?怎么——」
我还没说完,春日井小姐就已从娇小檀口中伸出长得吓人的舌头,接着用那个舌头舔舐我的脸孔。温温热热的、赤`裸裸的生物触感直达我的大脑。
「……!」
我忍不住用足以称为狂暴的动作挥开春日井小姐,同时快步向后掠开约莫三公尺。
「你……想……做什么?怎么……突然……」
「……你刚才说不在意狗这样做所以想知道换成人的话会怎样。」
「浑身上下都非常在意。」
「是吗?那抱歉了。我道歉。」春日井小姐若无其事地道歉。「因为好久没遇见小男生情不自禁。」
什么叫「情不自禁」?
「小弟弟。藉此机会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了。」
「是……」
「要不要一起走到研究栋的寝室跟大姐姐亲`热亲热?」
「……请别直截了当问如此惊世骇俗之事。」
「惊世骇俗吗?」
「正是惊世骇俗。」
「不行吗?」
「不行。」
「什么玩法大姐姐都奉陪喔。」
「……」
不,本人可没有动摇。
不过呢,原来如此,语气毫无抑扬顿挫,发音还能如此清晰,原因就是那条长长的舌头吗?如果这也是某种伏笔那还真讨厌,我边想边说:「男人的话,不是还有其他人?例如神足先生、根尾先生。」
「不整理头发和胖子不能算男人。」
春日井公主轻描淡写地讲述残酷无比之事。
「那志人君如何?那位少年也算是青涩果实,现在吃正好吧?」
我试着推荐。
「嗯。他早就被宇濑吃掉了。」
原来已经检查过了。
「既然如此,兔吊木先生呢?他其实是不错的男人吧?」
「真的吗?」春日井小姐兴致盎然地转动脖子。「兔吊木先生从未离开研究栋所以我没见过他。当然有透过电子邮件等等看过他的研究成果确实令人激赏不过我也没变`态到会对这种情报产生性`欲。」
对初次见面的未成年出手的那一刻起,就非常接近变`态了。呃……虽然我这么认为,可是没有说出来。
嗯,春日井春日小姐看来并非如外表所见的那么正常。读太多书的人果然都怪怪的,虽然我这么觉得,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嗯反正你考虑考虑。那你也快点回去吧。在这种荒郊野外生病就惨了。我的专业是动物三好的专业虽然是人类但仅限死人。拜拜。」
春日井小姐鞠躬后,开始朝第四研究栋走去,两只黑犬宛如精灵般跟在后面。我暗想那与其说是遛狗,根本就是保镖。我擦着被舔舐的脸颊,目送春日井小姐融入黑夜。
「快点回去……吗?」
这是叫我会宿舍?抑或是叫我回家呢?目前的我还无法判断。我甚至连这座漫无边际、隐约模糊的斜道卿壹郎研究所的一成都无法理解,当然还是无法判断。
衣服的水分逐渐增加。我决定现在先回宿舍,转身走向杉树林。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会遇到春日井小姐哪。」漫步在阴森森的树林里——话说回来,再不到一小时就凌晨两点吗!!我喃喃自语。「这也是一种偶然吗……」
不论形式为何,拘`禁玖渚友的昔日伙伴——兔吊木垓辅的正是接受玖渚家族金援的「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博士,而这位玖渚友的友人兼旅行同行者的我,昔日恩师三好心视老师居然就在这间研究所任职。这么说来,我们抵达时已是傍晚,不到六小时的时间,包括刚才与春日井小姐的邂逅,我既已见过研究所内的全体成员了。
呿!世上竟有如此倒霉之事。
「……啊啊,我想起来了。」
我在蒙蒙细雨里猝然停步。
「说得也是……还不能算是见过研究所内的全体成员……」
还差一人。
这间研究所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的可能性吗?我不知道这个几率有多高,但既然有可能性,我就不能不有所行动。只要是有一点点的可能性,即使数字几乎等于零,我亦不能不有所行动。
话说回来,我又为什么要在三更半夜离开宿舍呢?并非单纯因为失眠。是为了与春日井小姐见面?太扯了。我又不是异能者,不可能预测到这种偶然。
对了!
我是为了确认才离开宿舍的。我想起这间研究所里还有一个不安定因素,为了确认那是不是我的错觉,因此到了室外。
「——既然如此,」我缓缓闭上眼,接着睁开。「人间失格再度登场吗……」
前往第七栋造访兔吊木时感到的东西,甚至现在亦有所感应,一股芒刺在背的感觉。犹如从远方注视,仿佛从远方窥探,宛如从远方观察,如同从远方监视,这般令人不适,不知其人为何,黏腻湿漉的气息。不,甚至称不上气息,就像是浑浊的氛围。
这是视线。
「出来吧……入侵`者。或者应该称为零崎爱识吗?」我低语般地说:「一直在那里鬼鬼祟祟、躲躲藏藏的太丢脸啦。」
「我既没有鬼鬼祟祟,也没有躲躲藏藏。」
就在正后方。
她真的在我的正后方。相隔数厘米,不,是数微米的距离,她就站在我的身后。两人间的距离近到别说是呼吸,搞不好连心跳都能听见,她就如此存在于我的正后方。
「……」
居然……居然在这么近的位置。
逼近到确实掌握生杀大权的位置,而我却一无所觉?原本打算突然吓对方「喂!从哪里看我的某某人」,反倒害自己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别说是跃开,就连回头都做不到。何止如此,整个人因为过度惊讶而僵立原地。一直到她主动绕到我的面前,才有办法确认她的身影。
丹宁布长裤,对女性而言太过帅气的穿带皮靴。上半身是粗糙的衬衫,外面再罩着一件下襬长如大衣,跟长裤材质相同的丹宁布夹克。一头长发,左右各编了一条麻花辫。应该没有度数的平光圆眼睛,以及同样是丹宁布的鸭舌帽。因为帽子压得很低,所以无法看见双眼。
我全身发颤。不,身体甚至没有颤抖,甚至没有战栗,甚至没有恐惧。完全没有动摇、错乱、惧怕,我极度冷静,不知为何极度冷
静。这种感觉,这种……熟悉的感觉是?宛如面对人类最强是的这种感觉是——
雨滴越来越重,甚至难以辨识前方景象,已经变成倾盆大雨了;然而,我置之不理。相较于目前的状况,这种事根本不重要。若与这种感觉比较,这场雨就算永不停歇,都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她以突兀轻佻语气率先开口。「——话说回来,这里真像亡者聚集的墓园哪。」
「你不觉得老人的梦想是世上最丑陋的事?你不觉得嫉妒小孩的老人是世上最可悲的景象?仿佛死后还拽着人世不放的亡灵……丑陋、可悲、可怜、凄惨、卑`劣、难看、可哀、令人同情,教人无法目睹。」
「……」
我无法反应,彻底被对方震撼。
「可是,嗯,真是一场好雨。」她对这样的我嫣然一笑,重新深深压下鸭舌帽子,宛如森林精灵般……诡异一笑。
「就像在暗示你的未来,好一场美妙的雨。呵呵,这还真是十全十美。」
「你是——」
「我的本名是石丸小呗……今后请多指教。」
注释:
*1:物理学里最基本的定律之一,系指宇宙间各物体的能,虽可由此物移到他物,或由此种能变为他种能,但其总能量恒久不变。
*2:取自电影「肖申克救赎」(TheShawshankRedemption,也称为“刺激1995”……OTL)之中,男主角安迪(提姆罗宾斯饰)对狱`友雷(摩根弗里曼)说的话:「心存希望是一件好事,也许是最好的事,而好事是不会凋零的。」(Hopeisagoodthing,maybethebestofthings,andnogoodthingeverd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