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忆:逝去宿主开花前一年
先用力挥下,再使劲掘起。
每当手臂上感觉到沉重的冲击时,一阵潮湿的泥土的芳香便扑鼻而来。
仿佛被浇透一般浑身是汗的鲁卡,正在挥动和自己的身高一样长的锄头。
说不定不是在使用锄,而是被锄头牵着鼻子走。
“就是那样,很好很好”
古斯塔夫叔叔明明由自己来耕会更快,却还是听从了鲁卡想要帮忙的请求,严格地监督着劳动。
长年的农活中锻炼出来的强健的身体,以及散发着威严的表情。每当这样的古斯塔夫叔叔抱起双臂朝这边看过来的时候,都会让人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但如果习惯了的话,还是能够看出些微的表情上的变化。看来现在似乎是在微笑。
每当挥动几下锄头,古斯塔夫叔叔便会这样夸赞几句。
即便是小孩子,多少也能明白这只不过是为了应付小孩子的客套而已,但依然感到很高兴。
鲁卡来到这个家里,已经过了一年多了。
刚出生便被素不相识的双亲抛弃的婴儿鲁卡,在孤儿院里度过了七个年头。那里的孩子不论大小都十分野蛮,本应负责照顾他们的大人们也会经常乱发脾气,拿小孩子们当出气筒。
所谓人生,就是在垂下的乌云中挣扎着摸索前进,直到死去——那时的鲁卡这样想着。活着只是因为暂时还没有去死的理由而已。
决定被其他人家收养的时候,也认为只不过是受苦受难的地方换了一个而已。
然而,古斯塔夫叔叔没有蛮不讲理地踢打鲁卡,安娜阿姨也会给大家盛一样多的饭而不必向她谄媚。
而且,多莉丝是一个内心纯粹的、最讨厌毫无道理的事情的孩子。仅仅是和她在一起,就会感到内心被净化了一般。
鲁卡一心只想着要融入这个家庭中。
模模糊糊地,鲁卡也知道了自己身上被寄托的希望——当古斯塔夫叔叔年事渐高无法打理田地的时候,需要鲁卡替代他站在那里。
看着鲁卡日趋成熟地帮助务农的样子,古斯塔夫叔叔心中感到十分宽慰,甚至经常会本末倒置地停下自己手头的工作,只是一味地望着鲁卡辛勤耕作的身姿。从培养继任者的角度上看,这也是极为重要的工作。
平整地耕过的田地上,用来种植秋山芋的土畦略显错乱地排列着。空气中散发着掘出的泥土的气味,以及不知从何处漂来的被切断的草的芳香。头上有鸟儿盘旋,正盯着翻土时被挖出来的虫子准备大快朵颐。
胳膊已经累了,再掘五下就差不多了——这时,古斯塔夫叔叔接过了锄头。
“很好,可以了。去歇歇吧”
说完,他便轻而易举地拿起鲁卡拼命用力挥动的锄头,开始整理起土畦。
转眼间他已停了下来,调整略微急促的呼吸,用袖口擦了擦汗。古斯塔夫叔叔的手法极为娴熟,让人难以理解究竟怎样做才能够整理得如此整齐划一。用锄头砌起的土堆,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形成了极为漂亮的畦。
鲁卡呆望了一阵,但很快认为自己待在那里也只能是帮倒忙,便打算出来。
田地的旁边有一个仓库,这儿也是干农活时的休息处。
阴暗而凉爽的仓库里,多莉丝正在挑选作为种子的芋头。
鲁卡略一犹豫,然后来到多莉丝的斜对面蹲了下来,二人之间隔着一座用芋头堆成的小山。
“又去帮爸爸的忙了吗?”
“嗯”
鲁卡回答,没有多在意。只见多莉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鲁卡有些畏缩。
多莉丝长着一头银发的脑袋略微倾斜了一下。
“我的忙就不帮了吗?”
鲁卡一时语塞。
不想和多莉丝在一起。这直白的心情却总是无法说出口。
并不是因为多莉丝欺负他所以不愿意。然而鲁卡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理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模模糊糊地在躲着她。
多莉丝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他的那种态度。
“多莉丝不是一个人也能做吗”
鲁卡临时编造了一个理由,想要避开话题。
“爸爸一个人也能干哦”
“虽然这么说没错”
多莉丝不做耕地那种费力气的活。也许是古斯塔夫叔叔不让多莉丝去做。另一方面,她经常会去帮一些小忙。
不管怎么想,耕田的活儿要比挑选芋种累得多,所以才做后者。他想这样辩解,但他明白这样就是在侮辱多莉丝的工作,于是鲁卡便保持了沉默。
前后都是死路一条——鲁卡终于放弃抵抗了。
“知道了。我来帮忙吧”
“不用啦已经结束了”
虽然被拒绝,但鲁卡已经坐了下来,刚刚拿起一个芋头——就在这时。
“鲁卡——!去玩吧——!”
声震屋宇的叫喊从仓库外传来,鲁卡不禁缩起身子。
喊的人是拉斯,一名个子矮小、皮肤晒得黝黑的少年,和鲁卡同岁。
这一带的孩子们经常成群结伴地玩耍,相应地便形成了孩子们的社会。
大家都是自出生起便相互认识,故对于后来加入进来的鲁卡自然地便有些生疏。而其中,拉斯则是时不时地会来邀请他。
不过,鲁卡接不接受邀请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就不去了。还要帮地里的活”
“这样啊。真不容易呢”
拉斯略显失望,但很快便跑开了。
社交性格的拉斯有着众多的朋友。只要去经常游玩的地方,永远不愁没有玩伴。
“为什么不去呢?”
“多莉丝不也在帮忙干活吗”
“已经结束了哦”
“不是那样的……”
多莉丝的目光中明显有着怀疑的神色。
应该不是在敷衍吧。只是不愿进一步追究罢了。
对于鲁卡来说,与同龄的孩子玩耍要比干农活还要棘手。因为总是会想起孤儿院时的事情,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反应。在封闭的建筑中,四面楚歌,无人为伴。暴力如同家常便饭,不擅打斗的鲁卡只能是一味地遭到欺凌。
然而,鲁卡的世界发生了变化。继续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话,是无法在这新的世界中生存的。他也明白这一点。
“多莉丝不是也不去玩耍吗”
鲁卡试图反击。
这附近的孩子们,当农务繁重的时候都要去家里帮忙。就连学校也配合着这个时期开始休假。不过现在还没有真正开始种地,玩耍的余裕还是有的。
鲁卡是因不愿出门才来帮忙干农活,但多莉丝并不像鲁卡那样惧怕与人打交道。
多莉丝轻轻歪起头,仿佛田地里吃虫的小鸟一样,一头银发随之晃动。
“那,就和我一起玩吧”
随后说出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句话。
“你说的玩,就是编笼子啊”
“不是很有趣吗”
家里的土屋中,最不缺的就是编笼子的材料。屋子里堆满了干燥的藤蔓。
虽说不至于只靠种田就吃不饱饭,但这个笼子也是重要的副业。
不过,这不是玩耍,而是工作了吧。
“要怎样才能编出漂亮的笼子,一边琢磨一边做很有趣哦”
“嗯——……”
“你看,这儿又弄错了”
多莉丝一有空就会编笼子。在农闲时期,一编就是一整天。
而且,已与编笼子相同的热情,偶尔会找鲁卡一起编。
闲来无事时,鲁卡便只好陪她一块编,但这种精工细石的活儿却实在与性格不合。
帮助务农时,古斯塔夫叔叔会先让他去做,然后指出错误和需要改进的地方。鲁卡比较喜欢这种方法。
与之相对地,多莉丝从头到脚手把手地教的方法略显麻烦。
而且,会自然而然地在近距离与多莉丝相对而望,这总是令他不自在。
“我比起编笼子,更喜欢抡铁锹和锄头”
听到鲁卡的感想,多莉丝摆出一张苦瓜脸。
“哎呀,你们在编笼子吗?”
突然,从身后传来声音,鲁卡差一点跳起来。
回头一看,身后站着睡衣上搭了一件披肩的安娜阿姨。
安娜阿姨虽然年纪并不大,但齐整的头发中却已混有几丝白发。她是仿佛春日里温暖的阳光一般温柔善良的人,似乎一阵北风就会把她吹走。
“妈妈!”
“阿姨!今天起来也没关系吗?”
“嗯。天气也暖和,身体状况也不错”
两个孩子都叫了起来,声音中除了高兴更多的是担心,但安娜阿姨却是满面笑容。
并不是说她的身体生来虚弱,只是病魔接二连三地唯独对她青睐有加。一年中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不得不躺着休息的安娜阿姨,她能够起身下床一事对于孩子们来说既高兴又担忧。
安娜阿姨靠着土屋的门框坐下来,缓缓拿起一缕藤蔓。
“工作没关系吗,妈妈…
…?”
“没关系的。偶尔不干一点活的话,怕是要忘记怎么编筐了”
这样说着,瘦得干枯的手指开始敏捷地活动起来,灵活地穿梭来往着。
伸进去又系紧,从左向右,藤蔓逐渐咬合成一个整体。
在二人的注视下,安娜阿姨很快便编织好了一个碗大小的筐。
“差不多就这个样子吧”
“呜哇——”
“好厉害——!”
虽然只是很小的作品,但多莉丝的成品与之相较仍显稚嫩,而鲁卡做的东西则完全无法相提并论。鲁卡将其拿在手里,即使稍微用力,编织好的筐仍稳稳地维持形状,仿佛藤蔓一开始便长成了这个样子。
“妈妈,要怎样才能编得这么好?”
“因为习惯了吧。做了好多好多。做底面的时候,稍微错开一点,上面的部分就全部歪掉了,所以一定要做好形状”
“那个、阿姨,我的呢?”
鲁卡将自己的成品拿到面前。只有这时候才会拿出干劲来,真是个势利的家伙。
安娜阿姨看到鲁卡的成品便面露难色,但依然一点一滴地传授着技巧和经验。
终于要差不多编完一个的时候,门刷拉一声被打开,一股土壤的味道随之飘进屋里。
“啊、叔叔,您回来了”
“哦哦”
古斯塔夫叔叔回来了。
把扛在肩上的锄头立在门口后,古斯塔夫叔叔便走到安娜阿姨的身旁。
“安娜,不是让你好好睡觉了吗”
“偶尔干一点活也没关系吧”
“不行。你可是昨天才退烧的”
安娜阿姨虽然面露遗憾,但没有多说什么,在抱着双臂的古斯塔夫叔叔的催促下回到了卧室。
土屋里只剩下两个孩子。
“都是我的错”
猝不及防地,多莉丝嘀咕了一句。
她凝望着在安娜阿姨的指导下,编得比平常更加漂亮的筐。
“生下我的时候,妈妈就得病了……然后就一直……”
在脑袋理解那番话之前,身体便因其中流露出的不同寻常的气息僵住了。
大家都是好人,家庭也十分温馨——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如人所愿。
多莉丝似乎怀有巨大的歉疚,而且并没有对双亲表露出这种情感。如果安娜阿姨知道了的话,恐怕会感到悲伤吧。
虽然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但多莉丝把对父母保密的事情告诉给了自己听,这一点对鲁卡而言更加重要。
鲁卡明白这是一个秘密,不会对外张扬,而是为了多莉丝和安娜阿姨而保持沉默——恐怕她是确信了这一点之后,才告诉了鲁卡的。
虽然远远不及压在多莉丝心头上的歉疚,但鲁卡确实感受到了这份信赖的沉重。
“虽然请医生看过了,但我知道的。我们买不起很贵的药。所以,我要编出许多许多的筐。那样的话,爸爸就一定能给妈妈买药了”
这样说完,多莉丝再一次开始编筐。
鲁卡终于明白了多莉丝为什么不出去玩,而是一有空就做这些活计。
小孩子能够做的终究有限。但即便如此,仍要尽力而为。
“……我也,来编筐吧”
听到这个地步,鲁卡也坐不住了。
扑通一声坐下来,终于拿出认真劲儿开始编织了。
看到鲁卡用比平常快了许多倍的速度在编织,多莉丝突然靠近他的身边。
“谢谢”
她露出温柔的微笑,几近哭泣地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好近!
鲁卡差点跳起来。
总觉得不能直视多莉丝的面庞,只好低下头移开目光。感觉浑身发热,心跳飞快,仿佛在田地里劳作一般。
多莉丝仿佛注意到什么一般,突然弹开一般从鲁卡身旁离开。这次,两人之间则是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总有一种看到了奇怪的东西的感觉,两人互相望着,却无法看到对方的眼睛,终于二人开始继续编筐。
后来才知道,这一带地域有着一种古老的风俗,只有女儿的鳏夫或像安娜阿姨一样只生下女孩子而没有男孩子的家庭,都会领养一名孤儿男孩,然后等长大后把女儿嫁给男孩。
至于为什么选择领养孤儿而不是把女儿嫁到其他人家里去,恐怕是出于可能会让女婿的家族把自家侵吞的考虑吧。
多莉丝对此了解多少,鲁卡不得而知。
然而,恋爱和结婚是少女们永恒的心事,想必多少也是有些察觉到的。
一想到现在是自己义弟的鲁卡以后就要做自己的丈夫了,有时就会突然地在意起鲁卡,心中一直有着这种朦胧而复杂的情感。
而此时,鲁卡也多少察觉到了多莉丝的心意,他的内心也充满了不安稳的感觉。
在这一天,鲁卡终于多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和多莉丝在一起。
自己和这种“不安稳的心情”实在是合不来。
就这样,两人静静地编织着笼子。
手指的穿梭间,藤蔓发出嗤嗤的摩擦声,似是轻笑。
二回忆之种
冬日渐至,天气渐寒,而这一天却是格外地冷。天空中,下午的太阳看起来十分遥远。
人们穿上了厚重的衣服在街道上行走着。鲁卡也是人群中的一个。
即便是宽阔的道路,两旁的建筑也为了对抗严寒而建造得十分坚实,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时,甚至感到了一丝压迫。
没有家人的鲁卡,流浪到了这座葛兰市。当面临不得不独自一人生存下去的状况的时候,明明有其它众多可以选择的工作,可他满脑子都只想着要当铗。
从开始工作起,已过了数年。他心里清楚,这份工作不会长久。
对于宿主来说,杀人如同扭断婴儿的手臂一样轻而易举。虽然现在已熟悉了工作,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因大意而葬送性命。毕竟,定期饮用蜜虫的工作,就等于是在用自己的寿命换钱。
但不论如何,什么时候自己不干这一行了,就说明自己已经死了,鲁卡这样想着。
——才不管那些。我来到这个世上,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是属于宿主的。
今天也有重要的工作。一想到这些,忧郁的心情便会一吹而散。
鲁卡气运丹田,绷紧了身子。
娜塔莎居住的庭院座落的住宅街不知为何十分宽敞,给人一种闲散的印象。反正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再往前走也是什么都没有,,最多只会遇到住房的佣人和差遣人,以及巡逻的警官。拜此所赐,可疑人员很容易辨认出来,安保效果极为出色。偶尔会见到马车和汽车驶过。
刚刚拐过一个十字路口,鲁卡便遇到了两名宿主。
“咦”
莉迪和娜塔莎正手挽着手走在路上。
莉迪穿着破旧的旅行大衣,背着背篓,和最初遇到她时的装束一样。只不过背篓里空空如也,只系着用来固定行李的绳子。
娜塔莎姑且穿上了衣服,但那实在称不上一件像样的衣服。从上到下只有白一种颜色的衣服完全彻底地突出了身体的轮廓,称不上袖子的袖子随风飘荡。衣服上开有若干个几何形状的孔洞,从中露出后背和腹部的肌肤。在那之上,几颗纯白的装饰纽扣似乎用蜘蛛丝系上一般挂在上面。虽然只是猜测,不过那些闪闪发光的似乎是宝石。
这身打扮绝不会让人误以为是参加晚会的贵夫人,但也难以形容成卖春女。倒有几分像是一个发狂的前卫艺术家喝高了之后设计的服装。
考虑到娜塔莎的“用途”,说不定这种服装才更适合她。以前曾看到过娜塔莎从主人那里得到的衣服,而今天穿着的衣服在那些当中算是比较正常的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绝不能穿着出门的样式。
“哎呀,鲁卡,今天也是来见我的吗?”
娜塔莎打招呼过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高兴,但这并非因为见到了鲁卡。
“怎么,今天是出门吗?”
实际上鲁卡清楚她要去哪里,但故意装作不知道地询问。娜塔莎的工作确实是一直待在庭院里,但必要的话偶尔也会得到外出的许可。
听到鲁卡的问话,她绽放出炫目的微笑,头顶上白色的假花随之轻微晃动。
娜塔莎的目光中,满是对光明前途的希望与期待。
“是旅行前的准备。明天就要出发了”
让花绽放是宿主最主要的目的,也是无上的喜悦。为了开花而踏上旅途,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了。
娜塔莎今天出门上街购物的事情,是由她的主人告诉了猎花人,然后通过黑衣男子传到鲁卡的耳朵里。虽说事到如今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但鲁卡仍然为了监视而决定与之同行。
“那,莉迪是帮忙拿东西吗”
看到莉迪背上的背篓,鲁卡这样问道,但她摇了摇头。
“我只是背着而已。正好我打算换一个背篓,这个旧的就给娜塔莎了”
虽然不一定非要用背篓,但宿主踏上旅途,需要一个能
够搬运大量物品的手段。
当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食物。而且马车和列车大都会拒绝宿主乘坐,再加上越往南边去越难以遇到人,所以只能自行搬运。
对于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使的宿主来说,背篓可以说是一个合理的选择。既然是步行,那么连一些马车难以通过的崎岖山道也能够通行。
“对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收住宿费的。你不在施疗院,就只好出来找了”
鲁卡回答,同时瞟了娜塔莎一眼。
宿主之间也会交换情报。鲁卡在宿主面前一直自称是卖蜜虫的人。即使他表现得比较主动,宿主也没有产生什么怀疑。
只给组织缴纳定金,仅与流浪的宿主做生意的独行蜜虫商人也有不少。他们基本上有利于宿主的生存,因而容易获得宿主的好感。
而且,蜜虫商人这一虚假的身份,也能像这样成为来见面的借口,颇为方便。
“等我们买完东西之后再给你行吗?”
“那就在买东西的路上路过就可以了。我也跟着你们一块去”
听罢,莉迪瞪大双眼,抬头望向鲁卡。硕大的花瓣仿佛帽檐一般在脸庞上落下影子,红宝石一般的双眼闪闪发光。
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拒绝,而且也有了得以同行的好借口,鲁卡暗暗放下心来。
娜塔莎半是无语地耸了耸肩。
“鲁卡真是怪人呢。我在旅途中也和卖蜜虫的人打过交道,可他们看我简直就像是在看牲畜一样”
“娜塔莎的身份又不是在我之下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明明在利用宿主做生意,对待宿主却相当讲究”
娜塔莎的语气中没有太多对鲁卡的赞扬,而只是单纯地在陈述事实。这令鲁卡无比欣慰。他已许久没有感到如此害羞了。
——能够理解宿主的只有我而已。
宿主被人疏远,遭人蔑视,经常被排挤出人类的社会。只有自己才真正在为宿主着想——鲁卡一直如此坚信着。
“做生意和个人的想法不是一回事”
看到鲁卡有些腼腆的样子,娜塔莎报以苦笑。
“真是个怪人”
不知为何,莉迪一直在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娜塔莎。
葛兰市最为热闹的地方,恐怕要数开始开采金矿之后诞生的新型商业区了。
以大型的露天市场为中心,各式各样的店铺比比皆是。这里是一个经常人群混杂的地方,但背着巨大的背篓、服装奇异、头上开有花朵的异样的一行人,却遭到了周围人群的躲避,因而得以畅快通行。
“有一个好心的提行李的人真是帮大忙了”
似乎对周围的视线毫不在意的娜塔莎咯咯笑着说道。
现在,背着背篓的人是鲁卡。不知为何满脸不高兴的莉迪硬是将背篓塞给了他。
“你居然说这个和贩卖花瓣的危险店铺有关联的有前科的犯人‘好心’?”
走在旁边的莉迪冷冷地丢出的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中要害。
毕竟,像这样跟在娜塔莎身旁也是工作的一环。
“你说得好过分啊。我可不是那么危险的家伙”
红宝石般的双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有前科这一点倒是不否定呢”
“我从没被警察抓过”
对于冷静的指摘,鲁卡挺起胸膛回应道。
猎花人委托的工作,以及藉由猎花人的蜜虫交易。
以报酬为目的的习惯性杀人,以及管制药物的非法购入、非法持有……嘛,放到法庭上判决的话,差不多够判三次死刑了。
然而,即便是在应对宿主的政策极为宽松的北方各国,宿主仍然被视为驱逐的对象。因此,只要没什么大碍,对杀害宿主一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果动静太大,给普通市民造成额外的影响或伤害的话,猎花人就要被问责。反过来说,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受到追究。
而蜜虫则是因为违法行为过于普遍,而使规定变得有名无实了。只要稍微踏足黑市,就能够轻而易举地买到蜜虫。
“那就不是有前科,而只是个罪犯呢。说成无法无天的人更合适一点”
莉迪一副闹别扭的样子干脆利落地说道。
“原来如此,确实说不上是好心呢”
引人注目的一行人一边闲谈一边向远离食物的方向走着。
“你们不是来买东西的吗?”
“是要买东西。最多的东西最后再买”
三人小组中,打头阵的是拿着城市地图的娜塔莎。
“那,要先买什么”
“稍微等一下。……嗯——、唔——、啊——……”
回过头来,娜塔莎已经完全扑在地图上了。
维持着那个姿势,一边发出奇怪的声音一边颤动着双手。
“迷路了吗”
“看、看地图真是不容易啊”
娜塔莎用略有些发颤的声音兜着圈子说道。
“迷路了吧”
“哈呜”
拿着地图的娜塔莎直流冷汗——而莉迪则从下面把脑袋插进二者的中间。
莉迪望了望周围的建筑,再看了看地图,终于,
“把地图顺时针旋转一百二十度”
给出了一个不是很靠谱的建议。
一直生活在庭院里的娜塔莎,以及刚来这座城市不久的莉迪。询问问居住在这个葛兰市的鲁卡应该是最合理的选择。然而,两位女性却看着地图,开始了煞有其事的讨论。
而且,讨论的内容也是令人啼笑皆非。
“不对!你看那边有树木,所以应该再往左一点……”
“地图上哪有树啊!”
两人的讨论逐渐变得白热化,而可怜的地图只好在二人手中被头晕目眩地不停旋转着。
“那个……你们要去哪里,由我带路就可以了……”
““给我先安静一点!””
在二人异口同声的呵斥下,鲁卡只有闭嘴的份。
最终,花了三十分钟走过原本只需数分钟的道路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最初的目的地。
那里看上去可不像是一个卖旅行装备品的店。
从外面的装饰看,像是一个精致的杂货店,门口的看板上写着“辛克雷亚饰品店”。
面向普通市民,出售并不昂贵的随身饰品。
出入口对于背篓来说似乎显得过于狭窄,但还是想办法挤了进去。进入店内,一股金属的味道扑鼻而来。
用铜铁切削成的、或是用野兽的牙齿或指甲制成的各种首饰和腕带如同一串串铃铛一般悬挂在棚顶上。因为是金矿之都,有不少饰品都使用了金子。
对于无心打扮的鲁卡来说,这里让他感到不甚自在。在里面,中年的店主正在进行某种惊喜的加工。
“这儿是什么地方?”
“看了不就明白了”
看到疑惑的鲁卡,娜塔莎皱了皱眉。
“是小莉迪要买东西。我问她要不要什么东西作为背篓的回礼,她就说要到这儿来”
莉迪早已开始挑选商品了。
娜塔莎也开始浏览起饰件来,但她似乎并不打算买什么。
总的来说,宿主并不追求身上的饰品。
然而,既已生活在文明社会,就不能不学会打扮。如果天天穿着溅满鲜血的衣服走在街上,早晚会招来警察。穿成流浪汉的样子也只会引人注目。
就算不刻意追求打扮,至少也要穿得像点样子。不过,把这个原则贯彻到何种地步,就因宿主而异了——而且相异极大。
鲁卡以为要等很久,但莉迪很快便回来了。
“莉迪,已经挑好了吗?”
娜塔莎颇感意外地问道,莉迪点了点头。
她拿在手上的,是雕刻有一朵小花的金首饰。花的中间镶嵌有一颗小小的红色宝石。
“有花朵图案而且带有红色的就只有这一件”
“那就没办法了呢”
娜塔莎欣然表示理解,刚想要发出呻吟的鲁卡只好把话吞回肚里,悄悄地皱了皱眉。
莉迪挑选那件首饰的理由,鲁卡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但同为宿主的娜塔莎却似乎很快就明白了。
虽然或许只是不起眼的事情,但果然宿主的行为是无法被人类理解的——每当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便感到有些难过。
正当鲁卡这样想的时候,莉迪把那件首饰递到她的面前。
“正好,你就帮我买了吧”
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一边是鲁卡,一边是一脸坦然地望向他的莉迪。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眨眼三次的时间。
“有什么关系嘛。在这种地方,就应该由男生买给女生的哦”
娜塔莎露出恶作剧般、却略显执着的笑容,站到了莉迪一边。
这应该与两人是不是宿主没什么关系——纯粹只是因为这两个家伙太奇怪了。
“你不是要娜塔莎给你买吗”
“不过,在旅途中钱是很重要的。而且还有别的想要的
”
“我说你啊”
看着一脸坦然的莉迪,鲁卡揉了揉太阳穴问道。
“你为什么想要首饰?”
“不为什么。衣服虽然有几件,但首饰却是一件都没有呢”
莉迪回答。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视线却稍稍移开了一点。
能够得到零花钱的娜塔沙姑且不论,四处周游的莉迪在金钱上恐怕没那么富裕。反正自己又不心疼钱,如果这样能够加深和莉迪之间的关系的话,也算是对以后工作的一种投资。
“……真没办法,就给你买了吧”
听到这句话,莉迪整个表情焕然一新般明亮起来。
在近距离直视的鲁卡感觉自己的思绪正在逐渐远去。她那如同阳光照射下湖面上的光辉一般鲜明强烈的笑容,与之前平静坦然的表情之间的落差显示出了巨大的威力。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鲁卡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挠了挠头。
对方可是宿主。虽然不会抱有奇怪的想法,但即便是鲁卡,看到一个女性姿态的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心中多少还是会有些动摇的。
鲁卡转过身背对略微歪着脑袋的莉迪,向店主说道。
“和昨天的地方不一样呢”
“因为这边要近一点”
和昨天的黑市商业街完全不一样,这边的贩卖所位于人潮拥挤的街道上。
虽然听起来可能令人难以置信,但表面上这家店就是一个普通的花店。然而一旦有宿主来访,这儿就变成了假花的中介所。
店里陈列着装在桶中的五颜六色的各种鲜花,花朵的香味、超市中发酵的植物的味道刺激着鼻腔。
“那,就摘一半吧”
“嗯”
莉迪点点头,然后没有抬起头,而是将假花伸到鲁卡面前。
一阵媲美周围的香气的清凉的芳香飘入鲁卡的鼻腔中。
“嘛啊”
身后的娜塔莎显得有些兴奋。
“……你是要我摘吗”
“拜托了”
鲁卡观察着薄如蝉翼的花瓣。在近距离看,花瓣比想象中要大一些,尖端生有褶皱。
“这个只要普通地拽下就可以了吗?”
“你到底是不是卖蜜虫的?”
“不,那个……因为大家都是自己摘的,我不是很清楚”
他实际上并没有碰触过假花。
向宿主索要假花的花瓣或叶子的时候,她们大多都会自行摘下。故如此般被要求摘下是第一次。
“花瓣没那么脆弱,用力拉也不会断掉的”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小心翼翼地碰触花瓣,感受到了些微的热度。
那是有血液流通的触感。普通的花是不可能有的。
他轻轻抓住一片花瓣,微微拽了拽,果然如她所说,相当结实。他又拽了两三次,确信没有问题之后,便用力一口气拽了下来。
“……”
“疼吗?”
莉迪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鲁卡有些担心地问道。娜塔莎用手捂住嘴望着眼前的一幕。
“不疼……没关系的”
看上去并没有忍着疼痛的样子,于是鲁卡便继续摘取花瓣。
两片、三片、四片。每当摘下花瓣时,莉迪的身子都会微微随之一震。
“好了,这是最后一片”
摘下右半边的花瓣后,莉迪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抬起了头。相视的二人之间几乎没有多少距离。
她的表情仿佛风平浪静的海面一般,这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似乎在竭力隐藏起什么一样,但鲁卡无法看穿水面下的真实情感。
“那,阿姨,就这些吧”
“好嘞”
打理花店的老板娘生气十足地接过花瓣,从她的动作中感觉不出犯罪行为背后的黑暗。
然后,她便进入了店内深处。虽然说是当着面摘取的,但仍需要鉴定一下作为蜜虫原料的新鲜度,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便支付了金额。
“呐,鲁卡”
等待的时候,莉迪问道。
“昨天见到我的时候,你说过这个孩子很漂亮吧。那是说和别的宿主相较而言吗?”
“啊啊……嘛,差不多吧”
他下意识地回答道。这个孩子指的是花朵。
莉迪说过,花很重要。由此可摧测出,花朵被人赞美便会感到高兴。可偏偏是赞美花朵而让莉迪开心……这算不上是多么愉悦的事情。
“怎么个漂亮法?”
“色泽亮丽吧。花瓣也成形了,明明那么多却排列得很整齐。不少假花的花瓣长得都很乱”
“是吗”
鲁卡漫不经心地回答,而莉迪却显得相当满意。
鲁卡并未对莉迪抱有期待。
她已经完全被花占据了。鲁卡也是在这基础上与她打交道的。这样想起来要轻松得多。甚至说,正是这样的宿主,才不得不去拯救。
就算在她临死前被怨恨也好。
就算知道得不到她的原谅也好。
三袭击
理所当然地,猎花人经常搜集有关宿主的情报。
所以,不论是想招为兵员,还是出于个人兴趣而饲养,只要是想要得到宿主的人,首先都会去找猎花人打听。猎花人也会在中间周旋一下。如果擅自把猎花人盯上的目标当成自己的东西的话,就相当于把对方的猎物抢了过来,也就是说从道理上讲,不经过猎花人的中介是很危险的。
从猎花人的角度看,贵重的猎物当然不能拱手让人。所以就会收取中介费。这样一来,就算宿主逃跑了,自己也没有损失。
那么如果没有逃走的话会怎样呢?饲养宿主的人就会将其卖给猎花人。当花成熟之后,宿主早晚会走,终要丢失。若宿主把自己离开的日子告诉了主人,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
这天夜里,娜塔莎仍然在庭院内指定的席位吃了一顿豪华大餐。不过其中有一道菜有些与众不同。切成薄片的肉和应季的蔬菜炒在一起,淋上香料味浓烈的酱汁,似乎是某个遥远国家的家常菜。
为了花,要尽可能地摄取养分。把面前的料理一个不剩地吃掉,这对于宿主来说是很平常的。
第一次吃到的菜,而且味道十分浓厚。
所以并没能尝出味道上细微的不同。
食用完毕的娜塔莎早早地入睡了。屋子的庭院中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块草木生长得格外茂盛的地方。那儿就是娜塔莎的床。只有那块地方,是谢绝任何人入内的。从外面看去,只是一块草木繁盛的地方。
仅有的一点财产也放在了这里。来到这个屋子后得到的多余的金钱也在这里。加上购物时的找零,这些足够作为路费了。不够的话再卖几片花瓣就好。
而今天,这儿多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硕大的背篓里,装满了能够长时间贮存的食物。
娜塔莎充满爱意地抚摸着旅途的干粮。
明天,就要为了让花绽放而踏上旅程了。
娜塔莎沉沉睡去,梦中她的花朵快活地绽放开来,五彩纷呈。
过了不知多久,听到了从黑暗中传来的细微的声音。
来不及思考声音的本质,身体抢在大脑前已作出反应。紧张感如闪电般驰遍全身。
卧在地上的她撑起四肢,跳了起来。
“唔、咕……”
仅仅是略微迟了一拍,右脚上便传来一阵烧灼般的刺痛感,娜塔莎不由得发出一声算不上惨叫的悲鸣。
是箭。
方才双手和左脚待着的地方也插上了箭。右脚虽然没有击中要害,但如果再晚一瞬的话恐怕就会被切断筋腱,完全无法动弹了。
娜塔莎在黑暗中透过树丛的缝隙观察。月光极为微弱,但对于宿主来说已足够看清。
数个人影包围了她的就寝地,而且正在靠近。
他们中没有人拿着弓。射箭的人仍然藏在别的什么地方。
为什么?她想这样叫道。不是说只要待在这个庭院里,就绝对安全吗?
门卫在干些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些人侵入进来?
唯一明白的是,这些不速之客正打算取自己的性命。如果是强盗的话就不会来她这里,而是直接奔着屋子去了。
——驱逐特务……!?
想到这一点的瞬间,全身仿佛燃烧一般变得火热。
那些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说这个地区的驱逐特务都是一天到晚混饭吃不干正事的家伙吗?
北方的诸国仅仅是为了给南方诸国摆样子看才在军队中安排了驱逐特务一职,实际上他们完全不工作,宿主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乱子是不会出动的。这样的家伙们为什么会在半夜跑到这种地方来?
不,现在可没空悠闲地思考那些问题。
花被盯上了。
身为宿主的自己被盯上了。
他们是想要夺去花,夺去它的生命。这绝不能允许。
然而,与焦急的内心形成对照的,是极为软弱无力的四肢。用不上力气。
她
咬紧牙关,拼命想要移动身子。难道说箭上涂了毒药吗,娜塔莎猜测。她完全没有怀疑刚吃的晚饭。
四肢的麻木感转化为想要夺取花的性命的恶意而鲜明地浮现在眼前。娜塔沙愈发感到愤怒。
“我要……让花绽放。谁也、别想、拦住、我……”
喃喃自语的娜塔沙慢慢撑起身子。此时,正面的人影似已看穿她的动作,迅速向她靠近。
——好快!
这绝不是普通人会有的速度。那人的脸上浮现一丝丝鲜红的脉络,仿佛被割裂一般。
她依稀记得,驱逐特务大多都是使用蜜虫的人。
给这些公务机关使用的蜜虫都是精心调节过药效和作用时间的、将副作用降低至最小的高级品。这些袭击者喝的则是在黑市广为流传的、完全不顾对身体造成的负担的廉价的粗劣品。不过娜塔沙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眼前的家伙发出粗犷的叫声,举起长剑挥下。划过空中的剑发出啸叫,将被切断的草叶卷起。
千钧一发之际,娜塔沙躲过逼迫至前的银色的杀意。本来的话能够趁着大幅度攻击的破绽轻松将对手的脑袋拧下来,但现在只能踉踉跄跄地撞在旁边的树干上。
袭击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看上去不像是雇佣兵或军人,体格也普普通通。说白了就是一个恶棍。那家伙将剑举至身旁,然后横向挥下,打算砍下娜塔沙的头。
娜塔沙尽可能地低下身子,弯曲双腿,沉下腰部。
随着头发一阵飞扬,身后的树被齐刷刷地砍断。
这次娜塔沙抓住了机会。她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腰部爆发,拼尽全力挥出手臂。
拳头深深扎进男子的侧腹。折成两段的男子当场气绝身亡,飞入不远处的花丛中。
被砍断的树在娜塔沙的身后倒下。先是几声小树枝断裂的声音,然后是一声重重的撞击声。
接着,是飞跨过树干,向这边靠近的两个身影。
“呜!”
脚没有跟上转过去的身体,娜塔沙跌坐在地上。
从略有些高的树桩两旁,两个刀刃飞速袭来。
躲不开了。做出如此判断的娜塔沙将剩下的力气全部注入双臂的肌肉中,伸出左臂。
从左边飞来的剑穿过左臂,停了下来。
娜塔沙咬紧牙关忍住剧痛,同时将精神集中于右方的攻击。她看准攻击的时机,伸出右手擦过剑身,从上面抓住握着剑柄的手。
然后将其捏碎。
手用不上力气,没有至于捏得粉碎,但至少断了几根手指。袭击者松开手,发出不成体面的惨叫声。
娜塔沙在剑掉落地面之前将其握住,然后劈向将剑刺进左臂的袭击者。转眼间头就被切下来,短了一截的骨瘦如柴的躯体倒在地上。
她不顾出血,将刺进胳膊的剑拔了出来。疼痛钻心不止,但她只有忍受。如果在这儿倒下了的话,花就完了。
随着沙沙的摩擦声,又有一个人站到了她的面前。
娜塔沙单手握剑,望向那个人。
体格虽称不上高大,但身体历经锻炼,硬如钢板。带有一丝铅灰色的红发,在朦胧的月色下仿佛倒立的刀刃。他的脸上也浮现有赤红的叶脉。
银鼠色的双眸仿佛在废弃屋子的一个角落里落满灰尘的玻璃珠一般,反射着暗淡的光芒。
“鲁卡……?”
惊愕的一瞬,娜塔沙停止了动作。
然而,同样回望着娜塔沙的鲁卡,却没有停下手中的武器。
“死了多少人?”
鲁卡问道,黑衣男回望向铗,清点人头数。
“两个。本来想就死一个的”
活着的人里面,有一个手受了伤,满脸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剩下的铗正在遵从黑衣男的指示搬运两具尸体。由于死得太过突然,铗们都惊呆了。
极端地说,就算铗们全都死了,黑衣男也不会在乎。只要能让宿主受到哪怕一点伤害,都足够他将其打倒。然而今天不太一样,剩下来的人还要参加明天的工作。
黑衣男用比黑夜还要暗的眼睛审视着情况。他谨慎地度量着,要花多少钱才足以抑制住他们内心的恐惧。
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光景的鲁卡,因指尖传来的麻痹感而回过神来。
——嗯……差不多了吗。
他紧握拳头又松开,确认手臂的力量。
蜜虫的药效已经过去了。
实际上算上这次,鲁卡已经两次将蜜虫换为更强效的配方了。由于身体已经习惯了原来的作用效力,所以不得不提高药效。
而如今,使用蜜虫后出现了麻痹的症状。这是危险的征兆。
药效愈强,对身体的损伤愈大。然而鲁卡仍然继续战斗。
“为、什么……”
断断续续而颤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是娜塔沙。她正在哭泣。
倒在血泊中的她全身被划开许多处,一些被削下整块肉的地方已经流不出血了。一般人的话早已失血过多而死了,但她仍留有哭泣的余力。
眼中流出的泪水在朦胧的月光的照耀下,发出生命燃烧殆尽时最后的一丝光辉。泪水滴入血泊中,将暗红色略微稀释了几分。
她不停地抽泣着,流下悲痛与悔恨的泪水。她恨自己没能将花的生命延续下去。
一旦宿主死亡,花便会开始最后的挣扎,试图让自己绽放。如果是驱逐特务杀死的话,为了阻止开花,他们会立刻浇上油将尸体焚烧。如果是猎花人杀死的话,结尾自不必说。不知娜塔沙是否知道猎花人的存在。
宿主并不怜惜自己的生命,反正开花时都会死去。只是如果让花无故死去,便会像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一样,感到愤怒和悲伤。
“鲁卡,为什么,要做,这样,残酷的,事情……”
心脏重重地跳动。冰冷的血液流遍全身。
他想逃。
可他不能逃。
他没法逃。
如果这时候无法直面宿主,就等于前功尽弃了。
鲁卡跪下来,将动摇的双眼拼命定格。
“为什么,要这样——”
“娜塔沙。这,是为了救你”
娜塔沙半是怨恨半是哀求的话语一下子停住了。
“像这样活着,为了花而被人饲养,为了开花而死去,我觉得这一定不是真正的你所期望的事情。现在,你终于从中解脱了……”
娜塔沙的脸庞变得扭曲。
“就凭、就凭你那自私的理由!”
“这哪里是自私了!被花支配前的你,真的会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吗!开花后死亡,现在你只是被花灌输了这种幸福观罢了!”
安静点。黑衣男制止了鲁卡的大叫。屋子的灯已灭,佣人们都已入睡。守卫只是接到了主人的命令而在远方待命,不过闹得过分的话就麻烦了。
可即便如此,鲁卡也难以抑制自己的内心。
当鲁卡因内心的纷乱而感到痛苦时,娜塔沙,
“哼、哼哼、哈哈哈……”
开始笑起来,声音十分沙哑。
“……我,真是……笨蛋。大笨蛋……还以为,鲁卡是……了解宿主的人,但完全错了……”
他感到胃液在倒流。
“闭、闭嘴……”
他不愿听到那些话。
然而她是宿主。她被花朵欺骗,她是不会理解的。她是宿主,所以她不会懂了解宿主的鲁卡的内心。
“都是、做梦……心灵、相通、什么的……”
娜塔沙拼命挤出话语,对月亮叹息。
“鲁卡……你早晚、会被所有的宿主、诅咒的……”
鲁卡死命咬紧牙关,似要将其咬碎。
这都是因为花。是花让她这么做的。
内心究竟有多少被花朵占据了呢。没有能够判断的方法吗。
名为娜塔沙的一个存在逐渐褪去了颜色。写满了怨恨、变得僵硬的脸庞,将她对鲁卡的诅咒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一如她临终的那句话。
“混蛋……”
对着虚空,鲁卡低声呻吟。
四两个猎人
结束了工作的鲁卡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就连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也没有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
路上好像摔了一个跟头。又好像没摔过。
虽然感觉不到寒冷,但穿透了胸膛的空虚感不停地在折磨着鲁卡。
——为什么我会说出那样的话。
说“成为宿主之前的你并不渴望这样的生活”。
即使被拒绝了无数次,也没有停下来。
面对濒死的宿主,仿佛在找借口一般说着杀死宿主的道理。
其结果可想而知。对于宿主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花。她们的价值观已经被扭曲成如此的样子了。她们根本不会听进去鲁卡的话。
反正她们是不会理解的,那直接杀掉就得了,还废什么话?
走在猎杀宿主的道路上是正确的,想要得到他人的承认和证实——他这
样想。
不过,鲁卡开始怀疑起这一点来。
他感到后背上流下冷汗。这种感觉是……。
——是什么?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近乎于恐惧的焦虑。
它就追在后面。不声不响,无影无踪。
他想逃走,但逃不掉。恐惧就在鲁卡的身旁,在鲁卡的心中。
仿佛要甩掉什么一般,鲁卡不停地走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在一条熟悉的小巷里。从旁边的酒店传出笑声和怒骂声,同时飘来一阵劣酒的气味。
光藓亭。
“酒啊……本来还想戒掉的呢……”
鲁卡仿佛一只被灯光吸引的飞蛾一般走了进去。
踏入熟悉的店铺内,愚蠢的笑声和餐具的碰撞声一齐向他袭来。
鲁卡穿过酩酊大醉的酒客们之间的缝隙,寻找着空座。
只见那里。
已经来了一名预想外的客人。
“……黑衣服”
“哟。一个晚上见到两次,我们还真是有缘份啊”
在混乱不堪的店里,黑衣男独自占据了一张桌子。
没有人和他坐在一起。不论是令人畏惧的一身黑色,还是稍微一碰就会缠上身的危险的气味,都令人敬而远之。
圆桌上摆着五个空酒瓶。
难道说一个人喝了这么多吗。
“我是个酒鬼”
注意到鲁卡的目光的黑衣男如此说道。
黑衣男的语速比平时要快一点。虽然看上去很平常,但似乎已经醉了。
这酒量非同寻常。既已知道自己是酒鬼,却还是喝到醉。
黑衣男用有些粗鲁的动作劝鲁卡坐下。鲁卡没有想到拒绝的理由,便坐到了他的对面。
“看到我这么喝酒感觉意外吗?”
“那个——”
“看你的脸就知道了”
鲁卡心里一惊,因为他心里确实感到有些意外。他的内心被看穿了。
鲁卡一直把面前这个人当作是冷静而精于算计的、披着人皮的死神。看到这种怪物居然在这种地方喝酒,夸张一点说有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黑衣男不出声地笑着。
“不管是像我这样的不起眼的猎花人的头领也好……还是王宫里仰头坐着的高官贵人们也好……都是人。是人都会吃喝拉撒,寻欢作乐。这是理所当然的”
被他这样一说才注意到,确实是如此。
然而,黑衣男到底想要说什么。
明明嘴上说着诱人注意的话,眼睛里却燃烧着暗黑色的火焰。
“喝吧”
黑衣男把自己喝着的杯子递了过来。
他将手中的酒瓶几乎倒过来,畅快地向杯子里倒酒。一直倒到略微溢出一点之后,自己便直接对着酒瓶喝了起来。
鲁卡眼前是满满的一杯劣酒。酒似乎相当浓烈,血一般鲜红的颜色让人不禁误以为闻到了血腥味。然而鲁卡还是端起了酒杯。先是小口啜了一些使得不至于洒出来,然后便一口气干了一杯。
他没有尝出味道。
但似乎觉得冰冻的头脑多少化开了一些。
“嗬,看来还挺对你口的嘛”
“……尝起来觉得还不错”
听到鲁卡的回应,黑衣男露出笑容。
那笑容仿佛被磨得锋利的刀刃一般刻薄。虽然被酒浸泡过,但刀刃非但没有生锈,反而更加光滑鲜亮。
黑衣男又喝了一口酒。有几滴从嘴角漏出来,滑到下巴滴在地面上,仿佛吐出鲜血一样。
“这次的工作实在是太糟糕了,心情很不好,不喝一杯不解气啊”
他把酒瓶放下,醉醺醺地说出一句话。
“这都要怪你”
然后盯向鲁卡。
说实话,他平时看上去一直不甚高兴,但今天似乎有点奇怪。
“昨晚的工作之后心里一直不舒服。刚才那个简直要命(译注:原文「さっきのがとどめだな」,感谢渡桥泰水的指导)。真是,还不如一个外人演戏来得好看……”
“你说什么?”
鲁卡一下子火了。那是他绝不能装作没有听见的、不可原谅的侮辱。
而且对于现在的鲁卡来说,他对娜塔莎说的那些话便是他的全部。至少鲁卡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当然,面对鲁卡的愤怒,黑衣男并没有产生丝毫动摇。
“为了宿主,而杀死宿主,是吗?”
意外地,他的语气中并没有嘲讽的意味。
“……没错”
鲁卡回答,但仍然难以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硬要说的话更接近于使命感。在沉重而冰冷的锁一般的使命感的驱使下,鲁卡才会做出反应。
“我杀死宿主,是因为我讨厌宿主”
黑衣男的思考单纯而明确。
明明有着压倒性的负面感情,却不知为何从中感到一丝美。
“我的家人是被宿主杀掉的。没有路费了,只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那只是一个空有蛮力毫无头脑的强盗。我藏起来躲过了一劫”
平静的叙述,与壮烈的内容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说出的是讨厌宿主的理由,但从中却读不到一丝对家人的感情、对夺走了家人的宿主的感情。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喝醉了。
“那,是为了复仇才成为了猎花人吗?”
只剩下这个理由了吧——鲁卡这样想着,但黑衣男却笑了。
“复仇?太可笑了。杀害了我的家人的宿主就算因此而多活了一阵,也早就开花然后死去了。应该赎罪的只有那家伙一个人。杀再多别的宿主也无济于事”
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之后,似乎是渴了,黑衣男一下子连喝了三口酒。
然后他咧开嘴露出牙齿,笑得很野蛮。
“不过、呢。看到宿主悲惨的死相,我就会高兴得浑身发抖”
鲁卡也有这种感觉。
宿主就是宿主,不是别的东西。这与向所有宿主复仇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明白。这和复仇有什么不一样……”
“哼”
黑衣男的鼻子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他没有继续说明,似乎是认为再多说下去也没用。
“我和你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把亲手杀死更多的宿主作为目标……这一点吧。所以你才没有进入驱逐特务队,而是选了这条路吧?”
这一点,鲁卡还是同意的。
头一次——虽说只有很少一点——鲁卡对黑衣男产生了亲近感。
他们都是献出自己的一切来杀死宿主的怪物。
黑衣男再次将鲁卡空掉的酒杯满上。这次倒多了,溢出来的鲜红的酒沾在鲁卡的手上。
“你是颗大有用处的棋子。而同时,我是你要达成目标不可或缺的人。嘛,就让我们到死为止一起加油干吧”
黑衣男伸出了酒瓶。
在灯光下,酒瓶上映射出鲁卡扭曲的脸。鲁卡也伸出被子,在自己的脸上碰了一下。一声清脆的声响,很快便淹没在一片嘈杂中。
哪里不对劲。哪里有些奇怪。这种不协调感一直萦绕在心头。
仿佛要将内心的苦闷咽下去一般,鲁卡一扬脖,将酒一饮而尽。
花不会附在孩子身上。
也不会附在老人身上。
而且大部分宿主都是年轻的女性。
虽然有这种说法,但具体来说到底有着怎样的标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标准,人们了解甚少。对花的认识,在最关键的问题上仍然模糊不清。
鲁卡也是在来到葛兰与猎花人开始打交道之后才得以较为深入地了解花。
花会选择适合成为宿主的强壮的人,在一生中处于生命力最为旺盛的时期的年轻人。在其中,也只有生命力极为优秀的人才会被选中。
就算种子飘落到孱弱的人身上,那个人也不会变成宿主。种子会进入休眠状态,最终枯萎死去。
花并不会一味地大量繁殖宿主,而是选择了高淘汰率的、只诞生出强大的宿主的进化方式。
……以上的情况,只限男性。
没错,即便是男性,也是有可能成为宿主的。
那么,为什么世界上几乎只有女性的宿主呢?
本来,选择女性的标准也是和男性相同的。然而,有一点是花未曾预料到的。
女性有月经。
在这个时期,生命的脉动会紊乱,仿佛一个静止的天平突然剧烈摇晃。
而其中,年轻的女性,尤其是还没有生过孩子的女孩子,有着为了生育后代而保有的潜在的力量。这种力量的作用十分强烈,会使天平摇摆的幅度极大地增加。
此时,一旦达到了花能够认同的标准,种子就会发芽。
因此,未生育的女性一旦被种子附上,最长不超过一个月,基本上都会发芽。
另外,种子没有必要被吸入人体,而只要沾到皮肤便会附着在其上。
所以防花面具那种东西根本就没有用处,只是基于谣言的民间偏方之类的东西。鲁卡也是到后来才知道的。
五回想:在逝去宿主的开花三天后
那一天,鲁卡在烤芋头的香味中睁开了眼睛。
在朦胧中注意到了芋头的气味,然后猛地跳起来。
糟了,已经是早饭的时间了,睡过头了——刚想到这里,就发现样子不太对劲。
窗户外面仍是一片漆黑。至少现在还不是准备早饭的时间。
在黎明一片寂静的空气中,火炕里燃烧着的柴火爆裂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清晰。
现在家里只有三个人。古斯塔夫叔叔四天前就为了什么买卖和附近一带种芋的采购而穿上最好的一件衣服出门去了远方的城市,应该会在今天夜里回来。
所以鲁卡才没有拦住要去山里寻找宿主的多莉丝。如果古斯塔夫叔叔在家的话,说不定会直接把多莉丝拽到仓库里关起来。
最近身体不太好的安娜阿姨睡的时间比平常更多。那么,在烧芋头的果然是多莉丝。
多莉丝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做早餐也是她分内的活儿。然而她一贯都是在“清晨的钟声”响起之后才开始做饭的。
这是吹的什么风?鲁卡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去探查情况。
光从土屋那边发出,毫无疑问是在用火。
轻轻推开从边框漏出光亮的门——
——只见卷起一阵银色的风。
有什么东西以极为惊人的速度飞扑过来。注意到这一点时,眼前的世界发生了旋转。感觉后背挨了一下,鲁卡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
有人正掐住鲁卡的脖子。是多莉丝。
是多莉丝飞扑过来,把鲁卡按倒在地上。
“哎呀,把你吵醒了吗”
银色的瀑布从低着的多莉丝的头周围倾泻而下。鲁卡只能看到多莉丝的脸。
仅仅是表情不一样,竟能让人的脸庞看上去有如此大的区别。
过于凛然的表情,显示出不屈从于任何力量的强大。
看上去不像是人类会有的表情——至少不是平常的多莉丝会有的表情。
看到银色的头上微微摇晃的两片叶子的一瞬,鲁卡心中咯噔响了一下。
他明白了一切。
脑袋里有一丝麻痹感,仿佛被人用拳头打了一般。
怎么会、难道、为什么、有花。
为什么、现在。明明到昨天为止还平安无事。
看到鲁卡受到冲击动弹不得的样子,曾经是多莉丝的生物丝毫没有动心的样子。
“快说,这个家里都有哪些家人”
陷入混乱时,人类会忘记发问。
为什么多莉丝会问这个问题,我回答了的话又会怎样——在思考这些事情之前,鲁卡的嘴已经擅自张开,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古斯塔夫叔叔出门了,安娜阿姨正在睡觉。
长着多莉丝的容貌的生物一边仔细听着,一边不时地点点头。当鲁卡说完后,它微微笑了一下。
那一定是一阵窃喜的暗笑。在鲁卡看起来,那与恶魔的诡笑别无二致。
“真走运呢。看来不用那么着急了”
“多……多莉丝?”
“嗬,多莉丝。叫多莉丝啊。名字还不错嘛”
一阵刺骨的冰冷包围了鲁卡。
连名字都忘记了。
这已经不是多莉丝了——他被迫这样想着。
外表是多莉丝的外表,声音是多莉丝的声音,但这已经。
“着、着急是、什、什么……”
把鲁卡和安娜阿姨杀掉之后,从头部开始一口一口慢慢啃食吗。还是只要没有人来就好吗。
听到鲁卡不成话语的疑问,看上去是多莉丝的生物抬头望向远方。
“我要去北方”
北方。听说宿主会在北方生活,直到花开放。
国家之间的纷争什么的复杂的东西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孩子们多少也知道一些宿主的习性。
“怎么会……那、阿、阿姨要怎么办啊!”
不知为何,从鲁卡嘴里说出来的,居然是这句话。
多莉丝已经不在这里了。
为了安娜阿姨,为了妈妈,朝气蓬勃地编织着笼子的多莉丝已经消失了。
有一种命悬一线的感觉。
就算是变成了宿主,多莉丝怎么可能会忘记朝思暮想的安娜阿姨。就算不记得了,也总会留有一丝感觉吧(译注:原文「忘れていたって、何か感じるものがあるかもしれない」,求高人帮忙判断一下翻译得对不对,实在是没有自信……)。
然而,多莉丝仅仅用一句话,便将鲁卡内心的希望打得粉碎。
“你说妈妈,是指在那边快要死的人么?”
完全一副置之身外事不关己的语气。
鲁卡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碎裂了。
手抽搐一般抖得厉害。
安娜阿姨快要死了,而且还是被眼前的这个人用毫无顾虑的语气告诉的。鲁卡受到了两次冲击,就像身体的正面和后背同时遭到击打一样。
“你、你怎么、知道……为什么、真的?阿、阿姨、快要死了……”
“已经没有生命的气味了。如果你是柴火堆的话,那个人还不及蜡烛”
如果是安娜阿姨的话,说不定还能留住原来的多莉丝——这微薄的希望,被轻而易举地斩断了。
此时鲁卡甚至觉得,就连安娜阿姨身患重病,生命垂危的事情,也是寄生在多莉丝体内的花的过错。
阿姨就要死了。多莉丝消失了。万事万物都朝着鲁卡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变化着。这一切都是花的错——鲁卡这样想到。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在山上看到花开的时候,明明什么事都没有。
究竟是哪里不对?是因为动了要去寻找宿主的念头吗?
两眼仿佛被刺中一般感到剧痛,渗出的泪水模糊、扭曲了眼前多莉丝的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平静的日常生活,就要在眼前被打破。
他感到了背叛,感到了抛弃。啊啊,这已经不是多莉丝了。这是花,是花的手,花的脚。
鲁卡诅咒着回忆,诅咒那藏在温柔的笑容下把多莉丝引诱至毁灭的那个宿主。虽然也有可能是从别的地方飞来的种子,但鲁卡见到过的花只有那一朵。鲁卡咒骂着以在山里看到的那个宿主和她开的花为代表的所有的花。
以及,寄生在多莉丝身上的花朵。
“啊——啊,惹哭了啊”
多莉丝一副厌烦的表情。
鲁卡感觉衣服被人拉拽。然后就发现自己被硬生生地拽起来了。
多莉丝一边叹着气,一边缓慢而粗鲁地抚摸着鲁卡的头。
仿佛在对一个望着夜空哭喊着要月亮的孩子——硬是要求着不可能办到的事情的、无知而纯粹的孩子讲道理一般。
以前多莉丝也像这样抚摸过鲁卡的头。明明是十分怀念的触感,但却抑制不住地感到恶心。然而,泪水却不顾这些,接二连三地从眼眶中溢出,让他无法将头上的手拿开。
多莉丝把呆若木鸡的鲁卡带到火炕跟前。
土屋里,储藏着的山芋被拽出来,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
铁锅中正煮着切成块的芋头,发出阵阵香味。
多莉丝毫无顾忌地从中抓出两三个,几乎是吞下去一般将其送入口中。
“把那些也煮了”
多莉丝不耐烦地冲着仍然一头雾水的鲁卡大叫。
“一个人的话根本煮不完。我的肚子早就饿得不行了。快点给我干!要不然我就先把你吃了!”
在恐惧的催促下,鲁卡挥动着搅拌用的棍子。
一边煮着锅里的芋头,一边将其捣碎。
把煮熟的芋头捣碎后捏成团,这是在附近一带常见的一道菜。多莉丝看来是真的很饿,才会让他去做这种料理。
鲁卡把煮熟的食物端出来,多莉丝便将其吸入一般吃进肚里。
方才还堆得像座小山一样的芋头,正在逐渐变少。
平时明明是鲁卡比多莉丝吃得多的。
鲁卡用朦胧的神志煮着芋头,用只有平时一半的思考能力的大脑思考者。
多莉丝就这样没了。这么过分的事情不可能会发生。不可以发生。
也许这只是个梦。如果不是的话,要怎样才能让多莉丝回来。
啊啊,没错。是那对叶子。是因为在那银色的头发上长出了叶芽,多莉丝才会变得这么奇怪的。
怎么办。如果把那个东西扒下来的话,多莉丝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把芋头捣碎,捣碎,再捣碎,然后捏成团。
“嗯,差不多了吧”
多莉丝这样说道,而鲁卡则正在把煮好的芋头盛进大盘子里。
然后,往空空如也的锅中,再次把剥好皮切好的芋块放进去。
然后再加柴火,拼命把芋头捣碎……他装作如此,实际上在偷偷看着多莉丝的样子。
多莉丝几乎是像喝水一般吃着芋头,令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咀嚼。
硕大的盘子转眼间便被
扫空——就在这时。
“呜……!”
随着一声干呕,多莉丝停止了动作。
——成了。我成功了。
紧张感一下子徒增,膝盖在不停地发颤。
“……你放了、什么……!”
多莉丝痛苦地呻吟着,那声音似是从地底中传出。
鲁卡以前听说过。
宿主喝下茶的话就动弹不了。
“茶叶。我把茶叶放进去了”
心脏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了。
茶,是家庭的必需品。这一带人家的厨房里都有茶叶。
而鲁卡正是在多莉丝的眼皮底下,将其偷偷地团成小块,塞入芋头当中。
——起效了。
在鲁卡看来是这样。
现在就是机会——他这样想着,将双手伸向正在发抖的多莉丝的头。
然而,多莉丝的双手几乎以撞过来的气势,掐住了鲁卡的脖子。
“呜噫”
软弱无力的叫声随着空气一起从喉咙中被挤出来。
——这怎么可能。她明明吃了茶叶。
不顾鲁卡满脑子的困惑,多莉丝仍旧以惊人的力气掐紧他的脖子。
茶不过是从宿主身上夺取花具有的力量而已。对于刚刚开花的宿主来说相当有效,但并不会影响到宿主本身具有的力量。
当然,此时的鲁卡还不知道这些。
在接收到喝下茶叶这一明确地瞄准了花的攻击后,宿主便将意识切换到排除外在敌人的模式。
鲁卡虽然也和小孩子们打过架,但不论是打还是被打,都在无意识中抑制了力道。
人们在攻击同类时会犹豫。这是人类的本能。正因如此,士兵才会为了摆脱这一犹豫而不停操练。
然而,多莉丝的攻击中丝毫没有犹豫。她是彻头彻尾地想要杀死鲁卡。
——怎么会,为什么。
喉咙被紧紧攥住。他感觉噎住了,但喘不过气来。本来多莉丝的体格就要比鲁卡大一些。
在痛苦中胡乱挥动的手,抓到了什么东西。
极近距离下的多莉丝的脸上写满了极度的憎恶。闪闪发光的双眼里燃烧着愤怒。
那张曾经对鲁卡露出笑容的脸。
那张曾经忧虑着安娜阿姨的脸。
啊啊。这。
这不是多莉丝。
掐住脖子的力道突然松弛了。
“咕、啊、嘎、嘎哈、咳嗬!”
鲁卡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压低声音。一阵骚乱过后,鲁卡终于得以再次呼吸。
呼吸平缓下来,窒息的危机已经远去,这时鲁卡才开始疑惑为何多莉丝突然松开了劲。
多莉丝就在鲁卡的身旁。
她的胸口处,插上了一把菜刀。
位置是最为致命的左胸。衣服染上了些微的红色,似是要点缀刚刚与之融为一体的菜刀。
多莉丝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发生在自己胸前的一幕。
居然被如此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反杀。
居然在得到花之后什么都没干就死了。
没错,还完全没有蓄积营养的她的花,到了将死之时也不会有开花的渴望。
多莉丝的脸一片苍白,嘴开合数次,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然后,她便突然倒下了。
不是滚倒,而是完全在重力的作用下,无可奈何地扑通一声横亘在地上。
刚刚发芽的宿主还没有超常的生命力,更何况她还喝下了抑制花的分泌的茶叶。
鲁卡呆呆地一动不动。
多莉丝已经倒在了地上,可他还是无法动弹。
手上残留的感觉,让他明白了刚才是他用菜刀刺中了多莉丝。
“呼、哈、噫、噫呀”
鲁卡一边发出怪异的叫声,一边向后退去。
他感觉冰冷的汗水从全身各处喷涌而出。咬合不上的牙齿不住发颤。
——多莉丝居然没了,这么残酷的、残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会、会——。
她是宿主。但她是多莉丝。因为,这是一具人类的尸体。
多莉丝已经死了、那、多莉丝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噫呀啊啊啊啊啊啊!”
鲁卡连滚带爬地从厨房跑了出来。他跑着穿过走廊,来到并不宽敞的起居室里。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鲁卡偶然间得知了家中存放金钱的位置。以前曾经看到过古斯塔夫叔叔存取金钱的样子。而且眼下刚刚把春芋卖掉了,家里正好有了一些钱。
他一下子将手工艺品一般的装饰物拨开,把手伸进里面。
从里面拿出一个有些脏兮兮的麻袋。
鲁卡用颤抖着的双手将其打开。
里面确实有着几枚金币。
——快逃。
鲁卡的头脑中只剩下这一句话。
不是被警察抓住,也不是受到惩罚。他没有思考这些。
那是一具尸体。
那是用自己的双手制造的,多莉丝的尸体。
要崩溃了。
要被罪恶感压溃。
快逃。
不管到哪里。
赶快。
越远越好!
鲁卡拿上那些钱,连衣服也没换,行李也没拿,跳上了一辆运货的定期马车。
明明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做什么,但身体却擅自行动起来,不停地换乘马车,从一座城市逃到另一座城市,出了国家,乘坐马车,乘坐火车,乘坐渡轮,有时也依靠自己的双脚。
等他发现带在身上的路费已花光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来到了葛兰城。
四年后,鲁卡在一家情报屋,以自己的名义收集了故乡的那起事件。
农家的女孩变成宿主后被义弟刺死。虽然双方都是小孩子,但因事件过于血腥,在故国里还是掀起了一阵骚乱,情报很快便得到了。
家庭的母亲在事件发生后不久,便心劳成疾、或者因长期的患病而去世了。
剩下的父亲在老伴逝世后便立刻不见了踪影。虽然乡里流传了许多谣言,但最终有猎人在后山的山崖下发现了他的尸体。
六面临冲突
好热。
全身如炙烤般滚烫。
鲁卡躺在床上呻吟。
工作结束后却没有看到往常的的梦境。他根本没有睡着。
头脑中似乎有一个大钟在响。心脏以惊人的速度跳动着,仿佛濒临死亡一般。明明在浑身发抖,汗却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
全身仿佛灌了铅一般,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有时身体会有这种反应。这几乎可以肯定是蜜虫带来的副作用。
现在仍然是偶尔发作,还算好。不过发作的间隔确实在缩短。
自从能够安定地工作起,他便将服用的蜜虫从原来粗劣的制品换成了尽可能抑制了副作用的高价优良品,而且是自费购买的。他不怕死,但想尽可能干得长久一点。
可即便如此,身体仍然在一点点被侵蚀。
他已经接受了这是为杀死宿主而无可奈何的事情。他焦虑的是,在这副身躯停止运作前,还能杀死多少宿主。
令人不快的发热加剧着内心的焦虑,鲁卡只有一边呻吟一边忍耐。
不知这样过了多长时间。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在屋子里回响。
回过神来的鲁卡才发现太阳早已高高地挂在天上。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硬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向敲门声响起的地方。
刚抓住门把手准备开门,门却自己打开了。他忘记了锁门。
眼前是背着闪闪发光的什么东西的鲜红色的花。
宝石一般的双眼微微眯起,有些怀疑地望着鲁卡。
“……怎么……?”
从喉咙中发出的是陌生的声音。
“住宿费。你不来收,我就来交了”
“啊啊……”
——还有这回事来着。
鲁卡摇摇晃晃地将手伸向莉迪的头,但莉迪却自己摘下花瓣塞给了鲁卡。
这时,鲁卡才终于发现。
莉迪背着的,正是装满了眼熟的干粮的背篓。
“咦、那个背篓……”
“啊啊”
那是她昨天送给娜塔莎的背篓。
莉迪的嘴角泛起微笑,仿佛在路上拾到了零钱一般。
“那个不是给了娜塔莎吗”
“啊,这个吗?娜塔莎已经死了,我就把它拿回来了。嘛、早知道会这样了,我也就当是借给她了”
“骗、人。托它的福,多出了不少路费呢”(译注:原文「う、そ。おかげて旅费が浮いたわ」,总觉得它之前少了一句鲁卡的话,因为从语气上判断这句话应该是莉迪说的……「う、そ」也不知是「嘘(うそ)」(谎言)还是拟声词)
莉迪呼——地长吐一口气,然后挺起胸膛。
她脸上写满了得意,丝毫没有谦让的神色。
——是啊,毕竟她是宿主啊。
单纯的事实。
人类间的道理对于她是行不通的。
她只是一心想要让花开放。
鲁卡对这一点再明白不过——他是如此地清楚,以至于连自己都感到好笑。
“你的样子,糟透了”
临出门时,她说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她仿佛射箭一般,笔直地指着鲁卡说道。
到底是什么糟透了?莉迪并没有进一步说明,但语气中却充满了确信。
看了一眼呆呆地伫立着的鲁卡,莉迪便离开了。
“听施疗院的和尚说,她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在照常的房间里,鲁卡见到了黑衣男子。虽然脑子仍然发麻,但至少能够走路了。
简陋的桌子上放着几份资料,都是关于莉迪的。
其中也有来自情报屋的报告,但大多数都是来自周边城市的猎花人的回答。
猎花人会与邻近的城市频繁联络,共享情报。其理由有为了获知不便出手的强大的宿主的情报,也有为了调查狩猎中必要的情报——比如说正在移动中的宿主的目的地。
关于莉迪的情报,则是来自南方的贸易都市玛伽特。
在到达玛伽特城之前,莉迪曾在更为东南方的阿尔切陵甘市待过一阵。在那里,莉迪曾遭到猎花人的袭击,并有了逃生的经验。
玛伽特的猎花人在那时便已拿到了报告书。有关宿主的情报,就像这样仿佛传话游戏一般流传下去。
鲁卡手中的资料,记载着那次失败的狩猎的全部过程。
把她引诱至狭窄的地方,然后由多人同时围攻。这是惯用的手法。然而莉迪却将围上来的铗们悉数杀掉,连准备断其后路的喝蜜虫的人(译注:原文「蜜虫使い」。此处插叙一下个人对于文中不同职业阶层的理解:猎花人(Vescurum)是大多数刺杀宿主行动的策划人,猎花人雇佣铗(plunar)来完成行动,铗一般与猎花人有着较为固定的雇佣关系,其战斗力也是有保障的。但在面临较难对付的宿主时,为了弥补铗们的战力,会临时雇佣一些人,让他们喝下蜜虫提高身体能力,他们通常会担任对宿主的引诱、围堵等次要的工作,在文中把这些人译为“喝蜜虫的人”,取了直译而没有编造一个专有名词。插叙完毕)也被杀掉,并逃之夭夭。
报告中甚至说她徒手抓住了射向她的箭,然后将其扔回去,杀死了射箭的人。这种杂技一般的能力,连一般的宿主都难以做到。
就算宿主借助花的力量获得了不同寻常的强大能力,但与原本身体的强弱也有很大关系。那么娇小的身体,居然会有着如此怪物般的强大力量。
“照理说,这样的宿主,不去招惹她才是上策。但……我们这边也有手牌”
黑衣人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了指鲁卡。难道是说我吗?鲁卡一副漠不关心地想着。
猎花人只按照接到订单的种子量猎杀宿主。届时,若没有像萨拉或娜塔莎一样已经预定好要出售的宿主的话,就从没有人保护的宿主中,挑选容易下手的来猎杀。
这时候,如果有能够确实设定陷阱的对手的话再好不过。而眼下,这样的对手便是莉迪。
能够确实下套的机会十分珍贵。
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后,莉迪一日三餐都是在施疗院中吃的。那么只要包围那座施疗院就行了。下毒可谓轻而易举。
“应该足够了吧”
“啊啊。……对了,昨天的那个工作”
“我怎么了吗?”
“不是你。不过,这边有一个望风的被干掉了”
因语气过于平淡,鲁卡差点听漏了。
这边的当然是指猎花人的手下。
昨天的工作中,屋子周围安排了几个望风的人。
他们首要的作用便是防止宿主的逃跑。而且,因客户有着一定的身份地位,为了保护其名声,要保证做到万无一失。
那些望风的人居然被杀害,这确实有些奇怪。
首先,娜塔莎的行动一直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所以不可能是她杀死的。
那么,是强盗吗?不过很难想象猎花人手下喝了蜜虫的人,居然会被区区一个强盗杀害。
“为什么……”
“谁知道。他被杀害时其他望风的人都没有注意到,看来死的时候连声都没来得及哼。而且,他死的方式很奇怪”
黑衣男的手拿住了一张资料。
然后,他突然握起手,手中的纸随着一阵沙沙声皱成一团。纸被揉皱了还可以展平阅读,但一个人如果被这样来一下的话就彻底完了。
“这事已经由猎花人接管了。上面的人们已经开始调查了,我们就不用再操心了。不过姑且还是小心一点吧。就算有人捣乱也要彻底完成任务”
在工作前得到如此的提醒实属难得。
猎花人也并非一直只和宿主们打交道。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与官僚的协商,与其它犯罪组织的冲突,数桩疑案的调查,这些都要同时进行处理。
比如说,其它的组织也会因某种原因或报复,而对猎花人一方下手。
不过在那种时候,猎花人会借助关系较近的情报屋迅速掌握对方的情报,并采取措施。
等到鲁卡得知这样的事情时,一般都会听到“事情已经解决了”这样的过去式的叙述。
而这次,猎花人恐怕还没有掌握事态。
鲁卡昏沉的脑袋终于理解了这一点。
真是奇怪的屋子。进去之后的第一感想便是如此。
施疗院的院长室与用公款建起的这座设施十分相称,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很朴素。一张硕大的办公桌白在里面,前面是一个接待间的样子。只保留有最低限度的装饰。
看上去结构很简陋,但隔音性能相当出色。虽说是施疗院,但在里面工作的人也不少,照理说应该会有些吵,而且窗户外面便是通道。然而,这间屋子却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隔音做得真到位啊。是为了秘密商谈吗?
而鲁卡正是来秘密商谈的。
莫利隔着茶桌坐在鲁卡的对面。他穿着平常的僧侣服,脸上露出平常的微笑,头脑中恐怕也是在像平常一样估量着价格。
“你好像不怎么惊讶啊”
“那是自然”
今天鲁卡是以猎花人使者的身份前来接触的,但对方似乎毫不为所动。
“更危险的人我也见过不少。你们的目标是宿主不是我,所以我是安全的”
不愧是狡猾的老狐狸。
“没关系是吧”
“嗯”
“和尚不阻止杀生也没关系吗”
“那么教会为何会放任驱逐特务不管呢?在这一点上就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吧(译注:原文「その时点で何をかいわんや、でしょう」,没能看懂,根据上下文大概推测是这个意思,求正解)”
鲁卡故意挑了一个带刺的说法,但却被对方反驳一句。
若只论杀死宿主这一点的话,猎花人和军队,不论是谁下手都一样。
莫利说出的甚至是鲁卡一侧的道理。
“圣书决定法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应面对的是萌生于人们内心、迷惑人们前行的方向的恶德,而已不再是人世间的恶行了。……那些是政府该考虑的事情”
“警察也不会保护宿主啊”
“所言极是。那么,我们就祈祷,至少灵魂能够得到救赎吧”
随着庄严的话语,他闭上了眼睛。
看上去相当正经。但一旦了解了他真实的内心,就会觉得这实在是过于做作。
鲁卡一口气喝光了已经凉透了的红茶。
“灵魂、啊。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谁知道呢,反正我是没有看到过”
他轻佻地说出相当不得了的话。
根据乌雅教的生死观,人在死后,善良而信仰坚定之人的灵魂会被神召去,得到永世的安宁。刚才他的发言是绝不能对信徒说的。
“总之,你们的任务有两个。把莉迪的房间周围的人都驱走,然后把我们给你的药混在饭菜里面”
这并不是让他们白白干活。猎花人会支付相应的报酬,若出现设施和物品的破损等财产的损失,也会给予补偿。
其他人或许很难想象,但猎花人做生意还是相当刻板的。而且他们尽力避免将普通市民卷入其中。毕竟如果干得太过火的话就容易被人举报。
和驱逐特务不同,他们可没有法律的庇护,所以只好尽量利用人际关系将事情处理周全。
“我明白了”
相对地,莫利和施疗院一方也不愿引发多余的问题。一旦与黑市中最为强大的一支势力——猎花人对立的话,也有可能会造成各种麻烦。与之相比,死一两个宿主实在算不上什么问题。
听到莫利的回答,鲁卡静静地行了一礼,然后离开了院长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