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妖花之泪
窗外是黑衣男和两名铗。
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是鲁卡和另两名铗。
从莉迪的屋子中透出少许光亮。在漆黑的走廊里,就连那些许的光亮都显得十分刺眼。
鲁卡从走廊的拐角处向里面窥探。跟着他的铗都是不懂得隐藏气息的外行,故从这里开始就只能由鲁卡独自行动。
他确认了一下猎花人给他的怀表。手中显得廉价的怀表每当秒针走动一格时,都会如心脏跳动一般微微震动一下。
负责照顾莉迪的中年僧侣在一个小时之前便将装有食物的盘子全部收走了。
所有的盘子都是干干净净的。现在毒药差不多该起效了。
不过并不是为了确认毒药起效的时间才拿着怀表。这是为了能够在完全同一时刻,从窗户和门两个方向攻入。
秒针静静地跳动着,逐渐逼近进攻的时刻。一阵风吹过,映照着夜幕的窗户玻璃微微震动。
“喝”
黑衣男下达指令,铗们笨拙地拔出药瓶的瓶栓,而鲁卡早已咽下蜜虫。喉咙处一阵滚烫,下一瞬间那股热量便传遍了全身。
他迅速拔出惯用的小刀。
这是他用光了第一次工作的全部酬金买来的宝刀。在品尝过无数的宿主的血之后——不,应该说正是因为此,它才能够映射出如此冰冷的死亡的光芒。
但今晚,这光芒却显得如此空虚而缥缈。
他对这把刀是如此熟悉,以至于觉得它已是身体的一部分。
这把刀勾勒出的尸体的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呢?
背负着怨恨,拯救遭到拒绝,鲁卡也只能继续前行。
今晚,鲁卡再次变身为摘花的铗。
“好……时间到,上!”
听到号令,两名铗发出着多余的声音行动起来。
体形格外硕大的男子抢先踢开了房门。
铰链被破坏,室内的光倾泻到走廊中。
与此同时,响起了几声巨大的声音。
这是对面的铗破窗而入的响声。
鲁卡紧跟在二人后面踏进了屋子。
就在这时。
某种不规则的东西甩在了鲁卡的脸上。
不是攻击。
其中并没有杀气。
突然而至的那个东西直朝鲁卡的脸飞来。
沾在脸上的那个东西十分温暖,同时带有鲜烈的味道。
是血。
如果这是血的话,它应该是莉迪的血。这儿是猎花人的狩猎场,他们布下了致命的陷阱。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铗总共有四名。换句话说,有四个尸体。
在站立的状态下变成尸体的四个人随着响亮的撞击声一齐倒在地板上,变得开阔的视野中映入一朵鲜红的花。拿在莉迪手上的,是沾满了鲜血的剑。那原本是拿在率先冲入屋子的男子手上的。
“为什么”
鲁卡惊愕地低喃。
不论在任何状况下,都能如厉鬼般战斗,取下花的性命——这样的鲁卡,却呆呆地愣住了。
“你问为什么?”
莉迪反问,她的脸上是愉快的、狰狞的笑容。
昂然立于战场上的、妖艳的花。
血潮色的假花,正立于头顶。
假花的花瓣只剩下了半边。
“猎花人用的毒,是通过抑制花的分泌而使身体的强化解除。然后,因此而失去超强抵抗力的身体就会在神经毒素的作用下麻痹……你没有注意到其中的漏洞吗?就算花的分泌被抑制了,但只要我持续摄取与之相当的成分的话——”
娇艳的嘴唇流畅地编织出可怖的话语。
然后,莉迪仿佛小孩子一般吐了吐舌头。
她露出一副恶作剧的表情,仿佛一只嘲讽的小恶魔。
她的舌头上有混在唾液中的、已经被嚼烂的鲜红的花瓣。
“身体就能够继续保持抵抗力,将毒药的效力退去”
处于混乱中的头脑却轻易地将其理解了。
确实如此。理论上讲,只要这样做,就能够避免中毒。
但从没有宿主这样做过。
偶尔听说有宿主能够尝出味道上细微的差别,然后迅速将吃下去的食物吐出来,但想要从根本上中和毒性的话,则首先要了解毒药的知识。
毒药的知识并不是猎花人独有的秘密。然而,也绝不是广为流传于世间的事情。
——这家伙怎么回事。
这就是鲁卡毫无修饰的感想。
然后,在莉迪的身后。
夜晚的风从坏掉的窗户中吹进来。
在窗沿上,黑衣男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待在那里一般。
他架起闪耀着诡异的银光的、细长的剑。他的手上布有红色的叶脉纹路。
看到室内景象的瞬间,他便理解了发生的一切。
他砸了一下舌头,然后一蹬窗台,飞向莉迪。
——好快!
转瞬之间,黑衣男已将剑笔直地刺过来。
就算能够察觉,但想要对付来自身后的攻击,就必须先要转过身去。
正在面对着鲁卡的莉迪,是来不及那样做的。
得手了。
鲁卡想到。黑衣男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突然,栗色的长发呼地飞舞起来。
仿佛被风吹起一般,无视着重力飘浮起来。
“怎……”
一声惊叫从黑衣男的嘴中发出。
这次,鲁卡彻底惊呆了。
分开扎成两束的莉迪的头发,仿佛缠住猎物的巨蛇一般将黑衣男的身体紧紧卷住。
那力道大得连服下蜜虫强化了身体的黑衣男也难以挣脱。
莉迪冰冷地看了黑衣男一眼,然后用手抓住从捆绑中突出来的那把剑,当着鲁卡的面将其抽了出来。
“嗯——……”
灯光下,小巧的脑袋微微一歪。
“我不是很喜欢呢。还是这把直剑更好”
她将黑衣男的剑从窗户扔了出去。
虽然情况不明,但黑衣男依旧挣扎着要摆脱束缚,企图完成任务。
黑衣男被头发紧紧缠住吊在空中扭动着身躯,然后突然被带到莉迪的面前。
这已经不能说是头发了。这是触手,力量惊人的触手。
“我说啊。你很碍事哎”
然后,黑衣男便不见了踪影。
随着一声惨叫,他被狠狠地扔到窗外,越飞越远。
从远处传来一阵撞击声。
“啊、啊、啊……”
喉咙不由自主地挤出颤抖的呜咽声。
鲁卡也有过任务失败而不得不撤退的经历。
然而,今晚的任务不仅是失败,而且还是彻彻底底的败北。
遍地尸骸、只剩鲁卡和莉迪二人的房间,再度回归静谧。
莉迪望了望四周,她的头发随之甩动。
“在这儿闹腾的话会给人添麻烦的。到外面来吧”
这样说完,她便像一阵风一样,从窗户纵身跳到对面楼的房顶上。
鲁卡终于回过神来。
他紧随其后,也跳了出去。
视野顿时一片开阔。
在月光照耀下的瓦房顶,似是一片蓝色的高原,上面散落着或浓或淡的阴影。密集的建筑物高低错落,偶见一些特别高的楼从中凸显。
从繁华街区照射出来的灯光仿佛从裂痕中泄露出来的光芒一样。远处郊外的农田里,几盏灯如夜空中的星星一般微弱地闪烁着。
在前面隔了两栋建筑的楼顶上,有什么东西仿佛落进洞穴里一般掉了下来。
那人穿着一身溶入黑夜中的装束——毫无疑问是黑衣男。
鲁卡来到他的身旁,只见他正要将身子撑起来。
“……这个怪物”
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吐出一口混有血丝的唾沫。
“黑衣服,还能打吗?”
“还不算碍事。肋骨折了四根,断了一只脚”
冷静的语气下是翻涌的愤怒,仿佛即将爆发的火山。
黑衣男正处于兴奋中。虽然看上去不太像,但他浑身散发出的杀气却足以令身边的人胆寒。
“……撤退吗?”
猎花人的目标并不只有莉迪一个。光是目前在这座城市里的宿主就已经超过了二十个。一击必杀的陷阱已经暴露,他们已无法确保面对莉迪时的绝对优势,那么他们也没必要硬去狩猎这个怪物中的怪物宿主。
毒药已失效,铗们也悉数被杀。能够继续战斗的只剩鲁卡一人。
这种状况下,即便是对付一般的宿主都十分勉强了,更何况是那么深不可测的对手。
究竟要怎么办?
“杀掉她”
黑衣男简短地说道。
鲁卡料到他会这样说。
虽然是完全不合常理、正常情况下是绝不会说出的回答——但鲁卡知道,现在的他一定会这样说。
“区区一个宿主……居然想要跟人类作对。只要老老实实被杀掉就够了……凭什么……
会从嘴里发出惨叫以外的声音……”
充满火药味的声音,仿佛从烈火中溅出的点点火星一般。
黑衣男曾说过他最讨厌宿主。自己居然被最讨厌的东西逼迫到如此地步,也难怪他会这样愤怒。
然而,从猎花人的工作的角度看,这个判断是极为不妥当的。
即便如此,鲁卡也没有说“要干的话自己干吧”之类的话。
鲁卡也没有打算临阵逃脱。想要拯救如此出格的宿主,舍我其谁?
“黑衣服,那家伙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偶尔会出现像她那种怪异的家伙。……好像是花把根植入到头发里了。不过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黑衣男无力地砸了咂舌。
“……我把‘花弓’带来了。我会在这里支援你,你帮我争取点准备时间。她的头发跟她的手臂一样灵活,小心点”
愤怒占据了他的头脑,但仍在头脑的控制之下,判断十分冷静。
“花弓”。
与蜜虫配合使用的特殊强化弓,制作时用到了花的一部分。不服用蜜虫的话甚至连拉都很难拉开,但也因此有着令人恐惧的威力。甚至有说法称其威力领先于枪一百年。
断了一只脚,行动上便会有困难,但弓的话还是能够使用的。
“知道了”
鲁卡飞了起来。
从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跳过三个之后,莉迪便出现在了眼前,她没有躲也没有藏。
波浪般倾泻而下的长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鲁卡降落到她的身旁,她依然不为所动。
夜风吹过对峙着的二人中间。
“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是猎花人的?”
鲁卡向前迈出一步,然而莉迪丝毫不见惊讶。在风中,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是注意到的。是看到的。我看到你杀死娜塔莎了”
“什……!”
莉迪一副猜谜一般的语气。
她的头发能够将黑衣男缠住。如果继续用力缠紧的话,会变成怎样的一具尸体呢——换句话说,她就是用这种方法杀死了一个人。
这下就都解释得通了。一切都连起来了。那身份不明的入侵者,就是来看狩猎现场而入侵时干掉了一个碍事的家伙的、眼前的这个宿主。
“我想见证到最后。我一路追到这里,见到了本人,如果能见证到最后一刻,我的‘作品’才算真正完成了”
她丝毫不显得厌倦。
那纯粹的笑容是那么天真无邪,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一样。
只是单纯地追求着快乐而已,毫无理性可言。
她的眼光让鲁卡的脊背发凉。人类的道理,并不适用于宿主。
“……你顺便也是去拿行李的吧”
“你说什么?”
“你把背篓给了娜塔莎。……你明知她会被杀掉,却没有告诉她。如果把她的行李拿过来的话,你就赚大了。而且那对于你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一出戏了,你是不可能帮助她的”
莉迪脸上游刃有余的表情消失了,她皱起眉头。
“不准你那样说”
“我就说”
鲁卡短促地笑了一声。
“只不过现在的你无法理解罢了”
听到这句话,莉迪眯起了眼睛。
天真无邪的样子,转瞬间变成冰雪聪明的印象。
印象无非是别人眼中的一种姿态。只是些微的、但足够引起他人注意的变化,竟能使她与之前判若两人。
只是眼睛稍微眯起来一点,看上去竟然比刚才大了三岁。再加上那原本便超凡脱俗的美貌,使得她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绝对权威的感觉。
“‘现在的你无法理解’……?鲁卡,你对娜塔莎也说了相同的话吧”
冷冰冰的责难,通过微微发颤的空气传到鲁卡的耳中。
在意料之外的反击之下,鲁卡措不及防。
为什么,要责怪我?
宿主不应该是被责怪的一方吗?
“无法理解吧”
“当然无法理解了!因为你没想要理解啊!那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又算什么!你只是在把‘我们’全都否定,将你的思考强加于我们身上而已!”
莉迪大叫。那是鲁卡最无法接受、最难以原谅的话语。
极端的愤怒。感觉眼前的黑白世界正在闪烁。
“你也一样……!你曾经也是身为真正的莉迪!现在的你只不过是被花操纵、成为了花的傀儡而已!曾经的你,难道会不惜失去自我也要活下去吗!”
鲁卡的嘶吼仿佛冲破了云霄。
耳边不停地回响着自己的话语。
宛如泼洒了带有颜色的水一般,鲁卡的话语将世界染成了另一种颜色。
莉迪的表情纹丝不动,仿佛带着面具一般,直直地望着鲁卡。
她的手略微一动。
“咦”
一个奇怪的声音。
一开始,鲁卡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丝亮光。
在月光的照耀下,某个东西发出一丝亮光。
“啊……”
一声呻吟从莉迪的口中漏出。她用小巧的、颤抖着的手捂住嘴。
一滴眼泪划过莉迪的脸颊。
她用手指将其擦拭,然后看着被沾湿的手。
莉迪似乎终于明白了那是她的泪水。
她为何要流泪?
鲁卡无法理解,而莉迪好像也难以置信。
“嗯”
莉迪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再次抬起头来。她的脸上已被不是泪水的其它某种东西覆盖。
紧紧地抿着嘴,眼中燃起战意。
她安定了下来。鲁卡终于发觉,刚才的她一直在动摇着——就像走在钢丝上一般。
“我,曾经下过一个决定。——把我弄哭的家伙,我都要杀死”
冰冷、无机质的声音。
下一个瞬间,莉迪便不见了。
感到头皮绷紧的鲁卡,在大脑思考之前便挥动起短刀。
火花四溅。
以极高的速度冲到面前的莉迪,用仿佛要将空气点燃的速度挥下手中的剑。
刀锋交错的瞬间,鲁卡感到双手发麻,震动直达肩膀。这是极为猛烈的一击。
莉迪很会挑选武器——他这样想到。
细剑适合手臂较长的人使用,身躯娇小的她恐怕难以运用自如。
而厚重的剑则是完全靠力量说话。虽然比较笨重,但宿主的臂力足以应付。
莉迪用力按下剑,而鲁卡则用空着的手抵住短刀的刀尖,拼命抵抗。
——怎么回事?
双方僵持不下,但莉迪的头发却没有任何动作。她应该可以用头发抓住鲁卡的手或是绞住鲁卡的脖子——而鲁卡正是在等待她这样做的瞬间。
莉迪纹丝不动。她不像是在周旋。她只是在用剑和鲁卡对峙着而已,除此之外浑身都是破绽。鲁卡无法从她的眼中读出她的内心。
这时,他隐约听到“咯啦”的一声——弓被拉开的声音。
黑衣男做好了准备。鲁卡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跪着的黑衣男已经将“花弓”张开。
趁二人胶着之际,狙击是可行的。
莉迪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抹鲜红的目光。
鲁卡用耳朵捕捉着声音,向身体的右侧挥起短刀。
攻击没有命中,但莉迪为了躲避低下了身子,她的动作也因此慢了一拍。
长长的红发躁动起来,挥向鲁卡的手。
鲁卡来不及防御或躲避,但他却没有管那些,用脚尖踢中了莉迪的脸。莉迪背过脸去,紧咬着牙关。
莉迪的头发刚要缠住鲁卡的手,鲁卡便将莉迪踢飞了。他乘势一用力,将没有来得及缠紧的头发一把甩掉。
重新站稳的莉迪用头发缠起剑,摆出拳击一般的姿势。
她娇小的身躯无法释放出有力的击打,只要不打在要害处就不会造成致命的伤害,但那恐怖的握力却能轻而易举地将头绞断。
刀刃劈开空气,袭向鲁卡。
鲁卡用短刀将其弹开,但另一束头发立刻缠住被弹开的剑,从侧面连续展开攻击。
“呜喔!”
他扭转身体挥出短刀,击中宽阔的刀身。
莉迪的拳头袭向鲁卡毫无防备的侧腹。鲁卡用膝盖将其顶开,想要用胳膊肘夹住。
莉迪转过身子,将手抽出,随之挥动的头发像鞭子一般横扫过来。
鲁卡感觉仿佛被野猪撞到了一样。
勉强把模糊的意识拽回来之后,他在空中翻个跟头,落在旁边的屋顶上,站稳了身子。
嘴里一股铁锈味儿。看来是中了一刀。
看到鲁卡离开,黑衣男便瞄准莉迪射出了箭。
从“花弓”射出的箭发着刺痛鼓膜的啸叫,急速地从空中划过飞向远方,令人来不及看清它飞行的路径。
莉迪蹲下身子,做出后空翻。妖艳的长发在空中飞舞,那场面如梦似幻。但现在可不是看入迷的时候。
莉迪躲开了攻击之后,用头发抓起身旁的几片瓦,朝着箭飞来的方向扔了出去。虽然没有命中,但箭没有继续射出来——黑衣男似乎不得不回避。
下一瞬间,莉迪便出现在面前。
她的脸庞似乎格外地靠近,显得比平时要大一些。被鲁卡踢中的地方留有明显的痕迹,玲珑可爱的嘴角渗出了血丝。
淡然的表情不见丝毫杀意。因看不到任何人类的感情,鲁卡甚至觉得他正在面对一个不知底细的怪物。
——不对,她不是怪物。她是宿主。
咬住牙关喘着气的鲁卡一边保持着与对方的距离,一边展开攻击。莉迪用头发挥动直剑接下短刀,伸出双手想要将其抓住。见此,鲁卡立刻后退。
鲁卡再次确认了他的想法。莉迪十分擅长战斗,不见丝毫破绽。
连下毒都未能凑效。整个袭击的计划都是建立在毒药使用成功的前提下的,却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但若因此而放弃这次机会,恐怕就再无法借助猎花人的力量杀死莉迪了。黑衣男也不会继续纠缠,第二天就会准备猎杀别的宿主了。
狩猎强大的宿主——这才是鲁卡存在的意义。
他不愿放跑她。
一对一的情况下,鲁卡最多只能打个平手。他想借助人数上的优势,但黑衣男已经负伤,而弓又无法在二人近距离交战时使用。
一边拖慢她的动作一边制造出可以利用弓射击的机会,并等着命中吗?
似乎没有多少胜算。
——那么。
鲁卡突然露出笑容。
莉迪露出惊讶的表情。
她不知道鲁卡为什么会笑。
真是开心。
这是达成心愿的喜悦。在极限的战斗状态下,他采取了极端的行为。
要杀掉她。
要拯救她。
——为了宿主!
鲁卡设了一个套。他的斩击被直剑挡下,但他立刻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似乎打算近身肉搏。
一瞬间,莉迪看到预料外的动作似乎有些犹豫,但立刻用空着的头发和双手想要将鲁卡抓起来。鲁卡正是在等待着一瞬间。
鲁卡松开短刀,用右手抓住缠着直剑的头发的发根,使其无法绞住自己的脖子。他用左手抵住莉迪右腕的关节,将其扭至一旁。
莉迪伸出来的左手则被鲁卡用脚踩住。莉迪用惊人的力气想要挣脱束缚,但无法立刻脱身——她被固定住了。
“黑衣服,连我也一起射穿吧!”
鲁卡大叫道。
“你疯了吗?你跟我有什么仇吗?”
“我没疯。跟你也没什么仇。所以才要把你杀掉!”
鲁卡的内心燃起熊熊的火焰。
为了心中的愿望,他甘愿舍弃性命。他正是为此而战。这如果不是喜悦,还能是什么?
然而,近在咫尺的莉迪的脸庞却扭曲着。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憎恶。仿佛是训斥着听不懂话的小孩子的母亲一般。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笨蛋了!”
莉迪的脸迫近过来。
眼中燃起火光。头撞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剧烈的冲击贯穿全身。后背感到灼烧般的疼痛。
无边的黑暗袭来。
很不舒服的倦意包围住鲁卡,仿佛喝醉了的夜晚一般。
他感觉自己被箭射穿了。黑衣男做到了,和鲁卡说的一样。
全身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站着还是躺着。他想确认莉迪有没有被杀掉,但正在消失的意识连自身的伤痛都无法感觉到了。
最后瞥了一眼朦胧的月亮之后,鲁卡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二诀别
身体仿佛燃烧一般发烫。
刚意识到这一点,便一下子从黑暗中惊醒了。
“咕……”
腹部和后背上剧烈的疼痛,让鲁卡不由自主地呻吟。
全身上下已被汗水浸湿。肩膀随着呼吸不停地上下起伏。嘴中呼出的温热的气聚集在脸部周围。
深呼吸几次过后,终于找回了正常的感觉。
模糊的重影逐渐叠合在一起,仿佛自动对焦一般变得清晰起来。
淡青色的光芒从高而暗的天花板照下来。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冰冷的冬日清晨的气味,还有厚厚堆积的尘埃的气味。
这儿是一个大型的炼瓦厂,地上堆着硕大的木箱。
鲁卡的身体被一个满是尘埃的破布包裹着。布上有一股似乎是被用来当作缓冲垫之后一直扔在仓库里,没地方用却也懒得拿去扔掉——的那种臭味。
“终——于醒了吗?”
略微有些闹别扭的声音响起,回荡在仓库里。
不会听错,但不应听到的声音。
“莉迪……?”
莉迪靠着墙壁坐在地上。
“这儿是死后的世界吗?”
“我不记得我死过呢”
她的语气有些冷淡。
莉迪站起身来,她的衣服已经破裂开来。裸露出来的腹部上,有被箭穿透的伤痕。皮肤和衣服上到处都沾有干涸的血迹。
宿主肉体的再生能力极为惊人,只要没能一次杀死,不论多重的伤都能够恢复痊愈。猎花人和鲁卡都白忙了一场。
鲁卡悔得直咬牙,却欲哭无泪。
他似是发泄般狂叫。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还活着!”
“哎呀,听上去好像你已经活够了嘛”
莉迪站到躺着的鲁卡身旁,歪着头俯视着他。
“不是!”
鲁卡反射般叫道——但他撒了谎。
他讨厌自己,在生自己的气。
“我不是想死。只要死得其所,我就不会在乎自己的性命”
“哼——。为了杀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了啊”
只要死了,就能够从这痛苦的回忆中解脱。为了杀死宿主而死,就能保住多莉丝和自己的名声。
——他痛恨如此打着算盘的自己。
莉迪显得很不高兴。没有哪个险些丧命的人会泰然自若,更何况是视如生命的花被盯上的宿主。
朦胧中,莉迪一脚踢中鲁卡的侧腹。
鲁卡感觉自己的身体炸开了。剧烈的疼痛贯穿全身,汗如雨下。
莉迪蹲在咬牙忍痛着的鲁卡身旁。
然后她轻轻开口问道。
甜美动人的声音中充满了倦怠与绝望。
“为什么要杀我?”
不可思议地,从中听不出丝毫敌意。
仿佛向着未知之物伸出手的小孩子一般,目光中映照出出令人心痛般纯粹的好奇心。
鲁卡犹豫了一瞬。
并不是理屈词穷。那句话、那个信念一直就在心中,甚至可以说那就是鲁卡本身。
然而,莉迪却不能明白那句话。
一直以来遇到的宿主们也都是如此。
即便如此,现在也只能挺胸说出来。如果不能说出口,鲁卡也就失去了自身存在的意义。
“为了把宿主从花中解救出来”
“解救?”
莉迪一副“你这家伙脑子有病吧”的语气,然而鲁卡继续说道。
“花开的话,就会有新的宿主诞生!让一心等死的宿主变得更多,这真的是成为宿主之前的你的愿望吗!”
喊叫声在空中久久回荡。
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说一般,莉迪只是静静地望着鲁卡。但那空虚的回响,并没有深入莉迪的内心。
一直盯着鲁卡的莉迪终于开了口。
“不要说谎了”
“谎……?”
这绝非谎言。鲁卡自己再清楚不过。
然而,莉迪接下来的话,却将他心中坚定的信念击得粉碎。
“鲁卡是想要说服我。你只是想让我点头同意。但是,那种毫无根据的话,一般是无法构成理由的”
无可辩驳。
虽然本意并非如此,但仔细一想却是分毫不差。
“你想让宿主认同你的道理——也就是说,你想让宿主同意杀死宿主?”
鲁卡感到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里一样。他想要呕吐。
“……那个表情,看来我说中了呢”
不对——他想这样说,但那句话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莉迪突然眯起眼睛,用刀刃般光滑明亮的声音轻吟。
“呐,你杀死的那个义姐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鲁卡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变得苍白。
——为什么。
胃部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人在用手将其绞住一般。
——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个?
“住口!”
“我偏不”
不顾伤口的剧痛,鲁卡大叫,然而莉迪的态度却极为冷淡。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鲁卡的脑中满是疑问。
为什么莉迪会知道多莉丝的事情?鲁卡虽然不知道,但更加不解的是,为何会在这时候提到她的名字。
“你想杀了我,给多莉丝报仇吗
?”
虽然不认为这是答案,但他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哈啊?”
莉迪似乎十分意外。
“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被一个小孩子杀掉真是没救了。你真是把我们当作笨蛋啊”
莉迪一副为所有的宿主打抱不平的样子。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责备,这让鲁卡愈发难以理解。
“我才没有……”
莉迪严厉地驳回鲁卡无力的否定。
“你就是有”
莉迪十分不快。
但那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性命以及花遭遇了危险——和那个稍有不同。
“花在繁殖时,会挑选最为强壮的后代,为此不惜淘汰掉那些弱小的种子。这就是花。所以不会为一个被小孩子杀掉的宿主报仇,也不会去帮助一个傻乎乎地掉入陷阱里的宿主。这就是我们‘宿主’。……不要用你们人类的想法来揣摩我们”
超脱的话语中,有一种绝对的强大。
那是最为基础的、无法让步的底线。
支离破碎、毫无逻辑吗?不是。
那是自成一体的、只属于花的哲学。
“鲁卡,你总是用人类的思维来理解、揣测宿主。我也好,娜塔莎也好……恐怕,多莉丝也好”
听到最不能忍受的话语,鲁卡紧握毫无血色的手大声叫道。
“你对多莉丝又了解多少!”
“那你呢?你又知道些她的什么?……你又知道身为宿主的她的什么!”
莉迪凛然的声音在狭小的仓库中回荡。
而鲁卡。
想要否定,却找不到话语。
——因为照那样说的话,自己根本就未曾理解过宿主。
额头上渗出汗珠。
为什么会如此不愿认同莉迪的话。
——啊啊……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
浑身止不住地发颤,牙齿咯咯作响。
在鲁卡注意到自己的这个感情的瞬间,莉迪似乎也明白了。
“这样啊……鲁卡只是太害怕了。多莉丝会不会否定自己,会不会憎恨着自己……甚至连思考这件事本身都会让你害怕得不行”
她的声音中写满了无奈,同时又饱含着温柔。
鲁卡“噫”地发出一声不成样子的悲鸣。
“呐,如果有哪个宿主对你说‘杀了我吧’的话,你就会安心吗?如果你杀死的宿主对你说‘谢谢你杀了我’的话,你就会安心吗?……应该多少能安心一点吧。如果有哪怕一个宿主能那样说的话,说不定多莉丝也会说出相同的话”
莉迪平静地说出鲁卡不愿听到的话语。
虽然鲁卡反复地说着“为了宿主”,但实际上他一直只是在看着多莉丝一个人——莉迪也间接地指出了这一点。
“我明确地告诉你”
“别——”
莉迪轻松将鲁卡最后的挣扎踩得粉碎,明白无误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这世上,没有不想让花开放的宿主”
仿佛一声惊雷在鲁卡体内炸响。
只言片语间,隐约现出地狱的深渊。不是身体,而是鲁卡本身存在的意义濒临死亡。
在冰冷的火焰的炙烤下,鲁卡发出扭曲不堪的悲鸣声。
——杀死宿主是最为宿主着想的事。
那是为了将杀死多莉丝一事正当化的一句咒语。
他想要得到多莉丝的原谅。他想让那些死去的人对他说,你的判断是正确的。身为加害者的鲁卡,并没有足够原谅自己的宽容。
鲁卡心中,只是一味地想着这件事。
其他的宿主终归只是其他的宿主,它们无法取代多莉丝。因宿主而失去家人的黑衣男的行动原因,并不是复仇。
因为他早已知道,那是无法实现的事情。
鲁卡实际上想要拯救的宿主,只有一个人。
然而,多莉丝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鲁卡也永远无法获得她的原谅。
就算现在能够听到多莉丝的话语,她给出的回答也只会有一个。
宿主不会原谅鲁卡。
莉迪把目光投向远处,似是不忍看着鲁卡痛苦的挣扎。
在这一瞬间,鲁卡使出浑身的力量抬起手臂,伸手抓向莉迪头上摇晃的鲜红之花。
莉迪闪电般将他的手打落。
清脆的拍击声在空气中回响。
“呜……”
毫无力气的手轻松被打飞。全身上下感到一股仿佛被巨人撕扯般的疼痛。
“真是服了你了。还想要打吗?”
将假花的叶子或花瓣摘下来吃掉的话,能够产生和蜜虫相当的效果。若如此,虽依然毫无胜算,但仍可一战。
“我,为了宿主……要把宿主……”
“你有完没完,真是看不下去了!”
莉迪突然尖声叫道,站起来背过身去。
她的前方是一扇巨大的铁门。
那是仓库的出入口。
她要逃。
鲁卡这样想着打算起身,这时他才注意到一点。
他的身体上缠着几圈被撕扯下来的布条。
上面沾有血迹。他受到了治疗——虽然相当粗糙。
蜜虫同样能够大幅增强自愈能力。如果在蜜虫仍然起效的时间内拔出箭进行止血的话,就能捡回一命。
也就是说,在战斗后,鲁卡立刻受到了治疗。
而能够这样做的,只有一个人。
莉迪带着鲁卡逃掉了。逃到这个仓库内,用手边的工具对鲁卡进行了应急处置。
为什么没有扔下不管?
为什么进行了治疗?
难道说宿主要把威胁到自己花的无礼之徒救活再对其进行报复吗?毕竟她可是说过要把他杀死的。
莉迪打开大门。带着淡青色的白光从高处的缝隙中泄露进来,在静谧的光线的包围中,莉迪化作一道剪影。鲜红的花瓣在强光的透射下,现出朝霞般鲜艳的颜色。
“我们想要让花开放。为什么鲁卡不愿意理解这份心情呢”
“那样就正中花的下怀了!就算你们的意愿如此,那也不是在为了宿主着想!”
只有这句话不能装作没有听见。
莉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着鲁卡反射般的回答。她那化为触手的长发将她的整个身体紧紧缠住。
“宿主的心情只有宿主才会明白。……本来对你还稍微有点期待的。因为你是第一个夸这孩子漂亮的普通人。我还以为你能理解这个孩子呢”
鲜红的花朵轻轻摆动,鲁卡不由得心中一紧。
鲁卡只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句话。在见过的许许多多的假花中,莉迪的花格外引人注目,所以才那样说了而已。对于鲁卡来说,那只是一句客观的评价,一个事实的陈述。
然而对于莉迪而言,那一句话的意义显然远大于此。
响起“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划过空气飞了过来。
鲁卡想要躲避,但无法动弹身体,那个东西正中他的面庞。
一阵金属的细碎的碰撞声响起——那是买给莉迪的首饰。
扭过身子把首饰扔过来的莉迪维持着那个姿势恨恨地瞪着鲁卡。
红宝石般的、有些湿润的眼眸笔直地望着鲁卡。一滴泪水从面颊滑落,打在冰冷的石板上。
丢给他的首饰。
对于鲁卡来说,那是让他买才买给她的东西。
可为什么,要丢弃在这里。
是某种暗示吗?是因为那会让她想起鲁卡而讨厌它吗?
不管怎样,能够确定的一点是,对于莉迪来说,那个首饰值得她扔掉。
真正无所谓的东西,是不会特意扔在这里的。
那是诀别的证据。
他感到心脏似乎炸裂开来,鲜血喷涌而出。她的目光,她的悲伤,她的一切,仿佛都转化为对鲁卡的谴责和怨恨,让他背负,让他承受。
莉迪盯着一动不动的鲁卡看了一会,终于再次转过身去。
“站住!为什么,不杀了我!”
心中的感情到底是疑惑,还是对死亡的渴望,鲁卡并不清楚。
“因为你太可怜了”
莉迪用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沙哑的声音回答。
“再见。恐怕不会再见了”
她头也不回地关上门,仓库中再次陷入了黑暗。
三通往过去的旅途
夜晚迎来了终幕。
鲁卡走在晨曦弥漫的街道上。
仿佛没有上过油、齿轮错开的提线木偶一般。
好像被人痛揍过一顿一样,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他忍着腹部伤口的疼痛,拖着脚向前走。
“哈、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诡异的笑声充斥着杳无人迹的小巷。
奇怪。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好笑。真好笑。实在是太好笑了。
他只是不停地在挣扎。
渴求着本不存在的原谅。
叫做鲁卡的这个男子,是多么滑稽、多么没用。
一个不剩地、全部破坏殆尽。
“哈哈哈、多莉丝!我、我真、我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鲁卡拼命狂笑,喉咙里似乎在喷着血。
他将握在手中的东西举到眼前,朝日的光芒将其照得发亮。
那是空的蜜虫瓶。里面残留着一些干燥成茶色的粉末。
每当工作时都能得到的、带在身边的、虚伪的救赎的象征。
那是娜塔莎的花的种子。
他忘记将其装饰起来,而是一直带在身边。这是怎样的巧合啊,好似命运一般。
对于现在的鲁卡来说,这是独一无二的路标。
“娜塔莎!啊哈哈、你、你满足了吗?你,能把我杀掉啊!”
他早已无法正常地思考。
趁花刚开放时摘取的种子。
如果直接将其服用的话,便与服毒无异。
因其过于昂贵而几乎不会被用来毒杀,但就这么一小块的量,也足以毒死十个成年人。
终于,鲁卡来到了一个小广场。
广场的中央有一口井,旁边围着石块,供人洗菜、洗衣服。
系在滑绳上的桶里结着冰,但在边角里还有够喝两口左右的水。鲁卡笑了。
他毫不犹豫地打开瓶栓,将里面的东西倒进喉咙里,然后将桶举到嘴边。
眼前立刻变得漆黑。
头脑变得十分沉重而麻痹,鲁卡瘫倒在地上。
身体重重地撞到地面上,但他没有丝毫的感觉。
黑暗。
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整个世界中只有黑暗。
眼前被微微照亮。
显现出一条发着微弱朦胧的光亮的道路。
狭窄的道路只能容纳一个人行走。
仿佛萤火虫聚集过来一般发亮的入口处,有一个人影。
是多莉丝。
“啊、啊啊啊……”
鲁卡伸出手去。
垂至肩膀的银发。争强好胜的表情。长在头顶的假花。
死的时候比鲁卡略高的身躯,如今娇小得能够抱在胸前。
“我好想你……”
“我也是”
那笑容似乎能够照亮一切黑暗。
站不住的鲁卡跪下身子,面前正对着多莉丝的脸庞。
欣喜的泪水沾湿了鲁卡的脸颊。
想她,想得不得了,可永远无法再见了。
失去她的瞬间,或许鲁卡的一半已经死了。
沉积的感情汹涌地席卷而来。交织错乱、庞大复杂得已无从辨别的感情,仿佛决堤的洪水一般溢满心房。
“多莉丝、姐姐……”
“鲁卡……”
二人抱在一起。
山林的绿色以及芋田的气味,令他无比怀念,心中澎湃万千。
“鲁卡,没关系的……已经没关系了哦”
多莉丝在耳边轻柔地低吟。
“……谢谢你,能阻止我。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鲁卡放声大哭。
他拼命抱紧多莉丝纤瘦的身躯,哭得声嘶力竭。
愿从此永不分离。
愿她的回答能够一直陪伴在身旁。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听到耳边响起的冰冷而愤怒的声音,鲁卡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抱在怀中的多莉丝的身躯正在膨胀。
轻而易举地挣脱了鲁卡手臂的束缚。
“呜、呜哇、啊、啊、啊……”
他眼睁睁地看着多莉丝逐渐变大。
刚发芽的假花也急速地成长。
成长为一朵百合一般洁白的花。
回过神来,鲁卡发现自己正匍匐在她的脚上。
升起的光芒照亮了娜塔莎的脸庞。
她低头看着他,目光中饱含轻蔑与怜悯。
“真是活该”
只有声音十分温柔。
垂下头的鲁卡没有办法抬头仰视。连那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多么天真美好的借口啊。杀了多少宿主了?在达到自己所期望的结果之前,要把多莉丝‘重新杀死’几次呢?”
——这,是梦。
一如既往的梦。娜塔莎并不认识多莉丝,所以这只能是梦。
明明是梦,可娜塔莎却露出着嗜虐般的微笑,仿佛鞭尸一般,句句刺在鲁卡的痛处上。
娜塔莎曾经是这样的人吗?
还是说,这样的人正是鲁卡自己?
“重新……杀死?”
他拼命转动发沉的头脑和嘴唇反问道,娜塔莎仿佛窥视一般突然将脸庞靠近过来。
“哎呀?对于你来说,宿主不就是多莉丝一个人吗?”
娜塔莎的语气中满是自信。紧抿的嘴唇弯曲成微笑,然而话语却极为冰冷。
——这,是梦。
所以娜塔莎才会读透了鲁卡的内心。
包括鲁卡刻意回避的部分。
如果多莉丝能够说出“原谅你”的一句话,鲁卡或许就不必背负这过于沉重的罪恶了。所以鲁卡才会一直在寻找能够原谅自己、认可自己的“多莉丝”。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他一直在做着“正确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
空洞的笑容止不住地从喉咙中涌出。
这并不是自嘲。在空虚的时候,人们似乎除了这样笑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俯视着的娜塔莎用恶毒的目光看着鲁卡。
突然,地面的支撑消失了,鲁卡被飘浮感包围。
“咦——”
黑暗消失了。
回过神来,鲁卡发现自己手里正拿着短刀。
那是被莉迪夺走的惯用的武器。
短刀上沾满了血,鲁卡身上也溅满了血。
他身处一个房间里。
房间里一片鲜红色,他一时没能认出来——那是古斯塔夫叔叔和安娜阿姨的寝室。
不算大的房间内,图案复杂的刺绣地毯上溅着鲜血,墙壁上也沾有点点红色的痕迹。
安娜阿姨睡在床上,多莉丝和古斯塔夫叔叔倒在一旁。
所有的人身上都被刺中多处,惨不忍睹。
“不是的”
一片静谧中,没有声音回答鲁卡。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露卡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抱住头。
这不是他的本意。
这不是他的期望。
他本能地想要逃跑,但他无法做到。
寝室的门紧闭着。
无论他怎样踢打,门岿然不动。
“开门!让我出去!”
好几个手掌形状的血印沾在门上。
鲁卡的手浸满鲜血。每当他击打在门上时,拳头中都会有血喷出。
在蛮力的击打下,他的手早已皮开肉绽,血流成河。
“啊哈哈哈哈哈!”
突然,房间中响起笑声。
是娜塔莎的笑声。她明明不在这里,但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她的声音。
“‘让我出去’?你说‘让我出去’?你是笨蛋吗?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
那笑声立即让人联想到抱着肚子大笑的样子,但依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为什么你会出不去呢?如果连这样都出不去的话,那你就永远无法出去了!”
“你说什么?”
他用皮开肉绽的手试图打开房门。
然而,清脆的咔嚓声证明着门被锁上了。
“不是……关着的吗。够了,不要再这样了!快让我从这儿出去!”
不顾手上鲜血直流,鲁卡继续敲打着门。
然而,哄笑声再次响彻房间。
鲁卡一跃而起。
在确认自己睡觉的地方之前便坐了起来,一如噩梦之后。
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一条昏暗的小路的入口处,娜塔莎正躺在地上大笑。
从梦中醒来后,却仍身处梦中。
鲁卡仿佛被人揪着脖子拎起来一般缓缓起身。
他开口呼吸,嗓子发出呜咽声。
“这是,幻觉吗?”
娜塔莎止住了笑声。
她用那双闪着阴暗光芒的眼睛,用那似能杀人的目光,笔直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还是现实?”
“那由你来决定”
娜塔莎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
她的身体逐渐溶化在黑暗与升起的光芒中,似要与之融为一体。
然后,娜塔莎突然悄无声息地凑到跟前。
“虚幻是什么?现实又是什么?只要你不承认它的存在,一切都不过是你的幻觉而已”
她用细长柔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鲁卡的肌肤。
隔着一层绷带,从腹部的箭伤直到肚脐。
然而,鲁卡并没有手指碰触肌肤的感觉。
——怎么回事……?
娜塔莎凑到鲁卡的面前,看着一脸惊讶的他。
“
”
娜塔莎说了什么。
然而鲁卡没能听到她说的话,仿佛声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若隐若现的娜塔沙露出悲伤的微笑。
“
”
动人的双唇在无声中编织着,用鲁卡听不到的话语,强有力地说着什么东西。
虚幻。
现实。
存在。
宿主。
鲁卡。
“这样、啊”
他不由得低吟。
那是沉重的、黑暗的、仿佛将内心腐蚀掉的一道闪光,令人绝望的发现。
想要传达的思虑。
希望理解的内心。
而它,就在那里。他终于明白了。
准确地说,他明白了他一直没能注意到这一点。
“……终于,明白了呢”
娜塔莎的声音回到耳边。她的声音中满是不耐烦与轻蔑。
鲁卡觉得自己浑身的骨骼正在被噬咬。
是没有注意到吗?应该说是没有去想,没有正视才对。
“宿主的心情只有宿主才会明白”
“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又算什么!”
莉迪的话语仿佛鬼火一般燃烧着。
“我……完全,不了解宿主啊……”
鲁卡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一直以来,他只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来看待、思考。
认为宿主的内心完全都被花占据而沦为傀儡——仅仅是因为她们并非人类这一来理由。
“到现在你才终于明白了呢。真是令人愉快”
娜塔莎的脸上露出令人心悸的妖艳笑容。
只能看到嘴,再往上就看不到了——因为害怕看到,亦或是她的身姿融入了黑暗中。
鲁卡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紧紧握住。
飘过一阵花的香味。魅惑人的妖花之香。
“娜塔沙,你是幽灵还是幻觉都无所谓。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已经晚了”
毫无感情的回答。
明明有过许多机会,然而鲁卡却故意疏远了身为宿主的娜塔沙,从而永远失去了机会。
鲁卡向前踏出一步。
穿过若隐若现的娜塔沙的身影,踏上昏暗的羊肠小道。
看似一成不变永无尽头的道路两旁,终于出现了人影。
头上长着鲜艳的黄花的、满是雀斑的女孩,被从下方向上照射的灯光照亮。那是鲁卡杀死的宿主,萨拉。
“我为什么死了?”
声声悲切传到鲁卡的耳朵里,而他只是不管不顾地向前走着。他无法加快脚步,也不能停下来。无法回过头去,也不能堵住耳朵。
在她的后面,道路两旁依然有着人影,数不尽的人影。
紫色的花。红色的花。白色的花。黄色的花。蓝色的花。五颜六色的花。
“伪善者”
“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
“把我的花还给我!”
“你这金钱的奴隶”
“哪里是为了宿主啊!”
怨言。恨语。充斥着怨恨的话语无边无际地吹拂过来。
——这是,幻觉。
这是鲁卡营造出来的幻觉。只是为了回忆她们的死亡。
——同时,也是现实。
鲁卡一直没有直视的现实。她们内心的真实写照。
不知何时,道路已失去了光芒,被漆黑的红色覆盖。
声音似刀一般剜割着肉躯。句句怨言在蚕食着鲁卡的五脏六腑。
也有宿主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鲁卡,那目光烧灼着鲁卡的皮肤。
而鲁卡仍然继续前行。
在道路前方的断崖,有着倒在地上的宿主的身影。
她没有责骂鲁卡。也没有用满是怨恨的目光看他。
“多莉丝”
鲁卡呼唤她的名字。
多莉丝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
存在于此的,只有死亡。无所谓多莉丝是否会原谅鲁卡的行为,这里只有终结的时间。如此显然的事情,鲁卡现在才终于醒悟。
“多莉丝真可怜。刚长出芽就死了呢”
不知何时,娜塔沙已追在身后。
这句哀悼并非为了多莉丝,而是用来苛责鲁卡的道具。
“在那个时候,一切就已经都结束了啊”
多莉丝死去了;鲁卡虽然活着,但已经死了。
从那以后,便一直只是试图取回再也无法回来的东西而已。
“我现在,终于走到尽头了”
莫名地感觉一身轻松。
仿佛燃烧殆尽的木炭一般的、有些别扭的轻松感。
十分安静,时间似已停滞。
死亡的安宁,指的就是这个吗。
明明觉得一身轻松,却感到十分倦怠。鲁卡只好在多莉丝的遗骸前面坐下。
——要死了吗。
吃下了花的种子。
自己选择了死亡。
很快就会毫无知觉了。
也就不会有任何烦恼了。
——我要死了。不是为了偿还,而是为了逃避。
无聊至极。
理应去死。
“我就要死了”
刚张口这样说出来的时候。
“真的是那样吗?”
娜塔沙低吟,语气中带着一丝恨意。
鲁卡连坐着的力气也没了,无可奈何地躺倒在地上。
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感到身体没有一丝的力气,仿佛即将溶解掉一般。感觉眼皮愈发变得沉重。
如果这不是死亡,还能是什么?
“你不会死”
娜塔莎用确信得令人生厌的语气如此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痛苦吧。你只有这一个选择”
在能够听到呼吸声的极近距离下,娜塔莎轻声呢喃。
然后,意识便迅速远去。
四白色
一片朦胧中,看到了一团白色。
在如此鲜艳而清澈的白色面前,自己显得多么地肮脏不堪。
——这是,梦吗?还是,幻觉?
我的身边,不可能有如此清楚的白色。
任由沉重的眼皮垂下,只见眼前是一片惨烈的红色。
“啊、啊啊啊啊啊、啊……”
鲁卡只能呻吟。他无法逃脱。
难以忍受痛苦的鲁卡再次睁开双眼。
原本以为是一团鲜艳的白色的东西,实际上是涂了漆的天花板。
他正躺在稍有些硬、但也比自家的要好的床上。
光线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
对于地狱来说,这里的景色过于安稳;对于天堂来说,现在的头疼得厉害。
深入脑髓的疼痛绝非宿醉可比。脑门上正在冒出冷汗。
在耳鸣声中,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在走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以及身边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的声音。
“喔,您醒得真早啊”
莫利凑近过来察看。
他仍然穿着那身僧侣服。
“……这儿是、……施疗院吗?”
浑身打颤的鲁卡拼命挤出一句话。声音沙哑而含有热度,难以想象这竟会是自己的声音。
莫利微微一笑。
“啊,没错。今天早上,有人看到你倒在地上,便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今天早上……?”
鲁卡望向窗外。刚才还觉得轻如羽毛的身体,此刻却变得异常沉重,只是转动眼睛看看外面便已用尽全力。
根据亮度判断,差不多是中午左右。
头脑依旧混乱不堪,眼前的一切宛如幻觉。
吃下花的种子却没有死,几个小时之后居然还醒过来了?
——不对,等一下……。
“……哈、……哈哈哈、这样、啊……是、花……”
从肿胀得难以说话的嗓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
如果世间存在上帝的话,那个家伙绝对是一个喜欢嘲讽的人。
鲁卡放声大笑,比起自嘲更显愉悦。
他一直在喝着蜜虫,并疯狂地工作,直到效力弱的蜜虫不再起作用。
说到底,花的种子的毒性也是从花那里得到的。
很简单的事情。
鲁卡喝惯了蜜虫,身体产生了对花毒的抗性。
擅用毒药的暗杀者自己持续服用少量的毒药,最终身体产生了抗毒性——这样的传闻并不稀奇。
——开什么玩笑。
因为不停地杀宿主,所以没能因宿主的毒而死亡。这荒唐的结果,到底是在讽刺谁呢?
“您怎么了吗?”
“没什么……”
鲁卡瘫在床上,大口呼吸着。
终于,连死亡也弃我而去了啊。
与一直存在于体内的空虚感不同,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冲
走洗净,变成了一张白纸的感觉。
下次要不要上吊试试看呢?不,总觉得没有那种心情。不是因为想活下去,而是没有了死的念头。
“有什么烦恼的话可以找我商量。只要付得起钱”
“你偏偏要加上最后那一句难听的话吗”
不知为何,鲁卡很乐意对莫利的玩笑话作出反应。他从未有过如此的闲暇。
——我还真是个无聊的家伙啊。
他茫然地这样想着。就在这时。
“啊啊,对了,有关莉迪小姐的事情……”
莫利语出惊人。
鲁卡反射般想要跳起来,但因浑身的剧痛只好作罢。
“唔呜……”
“您还好吧”
“……莉迪、怎么了?”
“那个怎么说呢,没什么。原先那个房间里的遗体已经由猎花人方面派人清理过了”
犯罪组织居然会像清洁员一样打扫房间,听来虽好笑,但消除痕迹也是工作的一环。
虽然杀死宿主一事不会被追究,但若有人员伤亡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猎花人的动作太出格,警察可不会坐视不管。
“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行李不见了”
“那是……”
“就是旅行携带的行李。我还以为能留在我们这里呢,本想去拿,结果发现不见了。……应该是放在房间里的吧。是猎花人拿走了吗?”
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进行巨额交易的人,却对这些零用钱如此在意。
但鲁卡早已没有在听他的话。
他拼命往身体里灌输力气,硬是把头撑了起来。发现自己是穿着鞋子躺在床上之后,他便直接下了床。
他用手撑在床上,支撑着即将碎裂的膝盖。
“……给我看一下,莉迪的房间”
莫利显得有些惊讶。
房间内的装修和鲁卡睡着的房间如出一辙。
只有坏掉的窗户和地上残留的些许血液的味道证明着昨晚发生的战斗。
窗玻璃的碎片、流淌的鲜血、四具尸体都被清理干净,连床也只剩下了骨架。
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的房间。
鲁卡一边撑着松枝杖,一边仔细观察着房间内。
“警方的话可能会将证物什么的拿回去保管吧。难道说猎花人也——”
“那倒不至于”
那种东西拿回去能做什么。如果是钱倒也罢了,那只是满满一筐吃的东西而已。
虽说窗户因为坏掉了而开着,但也不至因此而招来小偷。
“最有可能的就是……本人拿走的”
“哦呀,她还活着吗”
莫利一脸平静。
“你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呢”
“毕竟看上去似乎是失败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不会因一些普通的事情而一惊一乍了。我真正感到惊讶的,大概要数神的存在得到了确证的时候吧”
“哦,这样啊”
这个个性鲜明到无语的老头子或许很适合去当政治家。还是说处于大组织头目的人都是天生的政治家吗。
总之,这里已是一具空壳。
离开了鲁卡身边的莉迪回收了行李,也离开了这座城市。
见证了娜塔莎的生命的终结,对鲁卡也失去了兴趣。
她已没有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啊啊。
感到了与杀死宿主时相同的空虚。
现在终于明白了,那是缘于可能性的丧失。
没有从沉船中逃离,而只是在水中一味地挣扎。
如果这样还逃不出去的话——好像是这样说的吧。
在花的种子带给他的、亦幻亦真的光景中,娜塔莎这样说过。
鲁卡一直都停留在那里。
在杀死多莉丝的时间中。
将出路一个接一个亲手堵住。
“……嗯?”
——还没有结束。
呢喃声响起,来自天使,来自恶魔,来自鲁卡自身。
不论宿主在这个城市里如何行动,猎花人一定会知道。更不用说刚刚成为狩猎目标的莉迪了。
体内的火把被点燃了。
“……除了这个拐杖,能不能把外套也借我一下”
“这倒没关系,可您要去哪儿?看现在这副样子,还是再躺一会比较好吧”
“我必须要去”
即使不知道等在那里的是什么。
他已经失去了工作的热情,失去了娜塔莎。如果连有所关联的莉迪也消失不见的话,鲁卡就真的会变成一具空壳。
他饿得发昏,内心也已空无一物——只剩下渴望,支撑着他的行动。
巷道的最深处,这里即使在大白天也鲜有人迹。
鲁卡盯着差不多自己身高一半高度的落地窗。
按照惯常的暗号敲击门扉,等待回复。
然而,等了许久也没有应答。
因为怕坐下去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而一直站着等候,终于。
从里面传来了敲击声,先是两下,再是一下。
这是“无法见面”的意思。
鲁卡无权要求进一步的解释。说无法见面就是无法见面,鲁卡只能下一次再来。
——明明这边急得要死。
他只知道请求和黑衣人见面的这一个暗号。
无法和黑衣人见面,对鲁卡来说意味着与猎花人的联系的中断。他终究只是一个铗(blunar)。只是因为黑衣男个人比较在意他而将他作为助手使唤,对于整个组织来讲毫无用处,随时都可以舍弃。
一般在这个时候,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黑衣男都会待在这里。
黑衣男怎么样了呢。在那之后,是被莉迪杀死了呢,还是得以逃生呢。
总之唯一明确的一点是,如果想继续搜寻莉迪,就无法指望猎花人了。
他转身背过猎花人的巢穴,迈出沉重的脚步。
途中,鲁卡险些跌一跤。
他刚好只想走到这里。浑身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几乎完全是在靠拐杖支撑着身体的。
是在附近的旅馆休息呢,还是另寻出路。
正当他思索之际,宣告正午的钟声响起。近处和远处的教会里挂着的钟接二连三地被敲响,声音震彻天际。刚恢复过来的头似乎在跟着一起共振,疼痛再次席卷全身。
——白天了吗。那“光藓亭”应该已经营业了吧。
刚好可以走着去那里。
顺便再吃点东西,身体就会稍微好转一些吧。虽然身上没带钱,但那里可以赊账。
几乎是以拼死的觉悟迈出脚步。拐了两三个弯就到了。
“光藓亭”所处的后街里,酒馆和饭店鳞次栉比,到了饭点,一般的劳动者和像鲁卡一样的人都会聚集于此。
撑着拐杖、呼吸粗重的鲁卡在路人怪异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光藓亭”。
索性现在店内还没有多少人。
“哟,鲁卡。怎么了,受伤了吗”
“……差不多吧”
店主快活地打了声招呼。
刚一坐下,鲁卡的屁股便牢牢地粘在了椅子上。虽然浑身发热,但由于出了大量的汗,反而感到有些寒冷。果然还是睡一觉比较好——不,应该说是需要绝对静养。
即便如此,也不能放过现在这个机会。
“来一个马上能做好的菜,什么都行,钱先欠着”
“你真当这里是自个儿家啦(译注:原文「我が尽な客め」)”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点菜,店主苦笑着走进厨房。
鲁卡抓过桌子上的水壶刚要直接咕咚咕咚喝下去……的时候,突然惊讶得倒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片鲜红的花瓣,被压在水壶下面。
红色的花。这说明不了什么。但,这个形状。
伸出手捡起来,发现它还没有枯萎。
这个店可没有高雅到会用花朵来装饰。这只可能是来自外面。
短暂地盯了片刻后,鲁卡将其一下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瞬间,嘴中仿佛被点燃了一般。
热腾腾的闪电疾驰过全身,倦怠感一下子消失殆尽。看到手指上浮现的红色脉络的瞬间,鲁卡便一脚踢开靠着桌子放置的拐杖,站起身来。
和蜜虫相同的身体强化能力。这毫无疑问是假花……而且相当新鲜,足够作为蜜虫的替代物使用。
他立刻明白了这片花瓣才刚被摘下来没多久。
“大叔!”
鲁卡大喝一声,同时冲进厨房。
他立刻被一股醇香的油味包围。狭窄的灶台边,店主正在切着某种蔬菜,看到仿佛强盗般冲进来的鲁卡,不禁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这么着急?还要点别的吗?”
“不是。刚才我坐着的那个位置。那儿是不是有一个最近来过的女孩子坐过?就是那个头上长着红花的……”
“啊啊,没错没错,来过的。刚才就想要跟你说的”
果然。鲁卡在心中嘟囔。
“真是能吃的孩子啊。不过好像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喂,你去哪儿啊!”
鲁卡早已飞奔了出去,根本没有听到店主的话。
蓝天下,鲁卡在狂奔。
从屋檐下的商贩,到正在晒太阳的老人。
他的眼睛正在搜寻着莉迪的身影。
由于莉迪那出众的美貌和惹眼的行李,以及鲜明的假花,找到她异常地容易。
“她去哪儿了?”——这个问题的回答迅速汇集起来。
“咦,这儿是……”
循着痕迹到达的地方,是莉迪在来到这座城市时,第一次买东西的地方。
几家贩卖食品的商铺排列在一边,其中有一个女孩正在把炸馒头放到笼子里。
现在仍是中午,这里还比较热闹。
“要来一个吗?”
“我身上没钱”
卖炸馒头的女孩向鲁卡兜售。
笼子里摆满了炸馒头,但不自然地少了几个。很明显,是有人偷偷来买过了。
“啊…………那个,有没有看到一个宿——头上长着红色花的女孩?栗色的长头卷发,背着很大的行李”
“是的,刚刚来过这里,买了一些”
“多久之前?”
“嗯,应该还不到一个小时吧……”
虽然想追上去十分容易,但莉迪的脚程显然要比边打听边走的自己要快。
粗略地扫了一眼装有炸馒头的笼子,大概卖出去了十个左右。这点根本不足以停下宿主的脚步。
在笼子中,炸馒头的缝隙里,似乎埋着什么东西。
“这个!”
“哎呀?”
似乎是趁卖家不注意之际,偷偷放进去的。
鲜红的花瓣,带有一丝馒头上的油的味道。
“哎呀,哪里来的花瓣……”
鲁卡迅速将其含在嘴里。淡淡的炸馒头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
“咦”
看到鲁卡怪异的举动,卖炸馒头的女孩不由得楞了一下。但说明起来很麻烦,也很费时间。
感觉身上啪啦啪啦地带上了电。由于身体已经得到了强化而没有十分剧烈的反应,但的确含有蜜虫的成分。
——在“光藓亭”之后是……卖馒头的?为什么?
鲁卡回忆起与莉迪相遇的那一天。
那一天,两人在光藓亭相遇,然后去了这附近街道的旧道具店,而在这时鲁卡去了情报屋。
“对了,情报屋!”
他不由得大叫。完全忘记了。除了猎花人之外,还有别的地方能够打听到事情。
把愣得一头雾水的卖炸馒头的女孩扔在原地,鲁卡以堪比马车的速度狂奔了出去。
在狭窄的店内最深处,老人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
看到闯进来的鲁卡,他丝毫不显惊讶,甚至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只是盯着鲁卡看而已。
与这个人对话不需要铺垫。连说明的一半都可以省略。
“老爷子。关于昨天我参加的狩猎,知道些什么吗”
问这一句就够了。
“杂货店老头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洞穴中吹出的风一般的声音说道。
“看来又盯上了一个奇特的宿主啊”
“……黑衣服,还活着吗”
老人不置可否。
情报贩子终究只是个情报贩子,并不是魔法使。
如果他了解莉迪的力量的话,那就意味着从某处——恐怕就是猎花人一方——得到了有关莉迪的消息。能做到这一点的,只能是黑衣男本人。
“我在找那个宿主。搞不好可能今天就会离开城市”
“很遗憾,我不知道现在的情况”
了解没有被委托调查的某个人举手投足的动作还是不太现实的。
“拜托了。能不能快点找一下”
像往常一样,鲁卡拜托着。但“杂货店老头子”突然用猛禽一般的目光瞪了一眼鲁卡。
“用不着问我,问猎花人不就知道了吗”
“那个……”
“小子。我是因为猎花人付钱了才会办事的。没有猎花人的保证书,我是不会受理个人的委托的”
鲁卡咬紧牙关。
这儿可不能像“光藓亭”一样赊账。
内心的焦虑在膨胀。
“求您了,想想办法!”
“……多说无益”
老人的嘴角有些扭曲,似乎是生气了。
这是一种想让对方感到不舒服,或者说是恐惧的表情。从中透露出一股在黑市摸爬滚打多年后得到如今地位的、野兽一般的凌厉。
然而,鲁卡也没有退让的余地。
两人在狭窄的店内对峙。
静谧持续了一阵,终于,老人盯着鲁卡,再次开了口。
“我无法接受委托。不过……嗯,倒是可以说一说那个宿主前一阵到我这里的时候的故事”
他低声说道,似是在打发一只烦人的狗。
听他一说,鲁卡才想起来。据黑衣人说,莉迪在与鲁卡相遇之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曾与这“杂货店老头子”有过接触。
“没关系吗?”
按理说,“杂货店老头子”绝不会泄露有关顾客的情报。
这种自己给自己立下的规矩,一般来说是绝对不会打破的。这是在工作中构筑信赖关系的底线,只要有一次越线了,后果就会十分危险。
然而,老人似乎并没有太在意。
“我不太喜欢和宿主做生意。这点事情还是可以讲的”
听到他的话,鲁卡的表情变得有些险峻。
然后,他注意到了自己表情的变化。
讨厌宿主的人有很多,许多人都把宿主作为被排除在社会之外的某种东西来对待。莫利容许了在疗养院里的狩猎行为便是其中一例——他判断这不会构成太大的问题。
而猎花人——还有鲁卡——正是充分利用了这一点而狩猎宿主。
这样的自己居然能说出理解宿主之类的话,真是够可笑。明明就认为宿主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只是一味地要杀掉她们而已。
感觉之到昨天为止的自己是如此地可怕,又如次地愚蠢。
不过现在可不是沉浸于感慨的时候。
“那个宿主来我这里,是为了找你”
老人的嘴中说出的,是鲁卡完全未曾料到的话。
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确实,这几年来一直都是在光藓亭吃的午饭,找起来也比较容易。
“为什么?为什么要找我?”
“不知道”
他的工作只是提供必要的情报,多余的话从不会说哪怕一句。
鲁卡确实怀疑过那一天的相遇——有些过于碰巧了,以至于不太像是偶然。现在看来的确不是偶然。
刚来到这座城市的莉迪,为什么会知道鲁卡?
唯一的线索就是曾经在故乡发生的“事件”。身为铗的鲁卡的实战成绩,只有黑衣人知道。
如果说,莉迪的作品、莉迪关心的对象,不仅仅是宿主呢?
如果说她只是在寻觅着所有与花相关的人们呢?
——那样的话!
比起猜测,这更像是直觉。如果说,鲁卡这一存在,影响到了莉迪在这座城市里的种种行为的话,会是怎样呢?
光藓亭里留下了一片花瓣。卖馒头的地方又留下一片花瓣。
那么,下一个是?
“好了,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你再怎么问也——”
“够了。多谢了”
鲁卡掉头飞奔出店门。
吃了花瓣得到的力量还剩下一点。
他略微蹲下,脚上蓄力,然后纵身一跃到房顶上。
没有阻挡,视野一片开阔。
寒风毫无遮拦地扑面直来。
阳光下,瓦片仿佛波浪一般粼粼发光。
——没错,就是那样!莉迪不是知道多莉丝的事情吗!
如果莉迪的作品不仅局限于宿主的话。
鲁卡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以最短距离前进着。刺骨的寒风将脸颊的表皮冻住。在房顶上玩耍的小鸟们被惊得四散而逃。
直线的距离不是很远。走这条不寻常的捷径的话,很快就能到达疗养院。
鲁卡毫不减速地飞跃而起,从位于三楼的窗户准确地落入莉迪曾使用过的房间。为了不致毁坏地板而用膝盖缓冲, 踩着风箱停住了。
房间的窗户仍然没有修好。
在正中央,用木板拼凑成的床上,绽放着一朵鲜红的花。
五赎罪的代价
一瞬间,因脚下的感触,鲁卡误以为草比以前长得还要高了。
仔细看去,这个庭院一如既往地打理得干净整洁,却不知为何有一种踏入荒芜的废墟中的感觉。
现在的这里正是昆虫的乐园。
失去了主人的、或者说是主角的庭院显得破旧而腐朽。
精心打理的草坪和用树篱围成的迷宫也给人一种沉闷的印象,平日里的绿色也似乎不再
鲜艳。
穿过修剪过的树丛,鲁卡走向曾经为娜塔莎的专属席位的东屋。
然后,在高高的树篱面前停住了脚步。
一朵花在庭院中盛开,仿佛将黑暗照亮一般,让庭院显得生机勃勃。
虽然其大小和周围的花草相比不值一提,但那鲜红色的花瓣比所有的光芒加在一起还要耀眼。
“莉迪!”
来不及多想,鲁卡脱口而出。
看样子是完全出乎意料。半张开的口中似乎在念出鲁卡的名字,硕大的红色眼眸中闪出点点泪光。
脚边是那个巨大的行李,身上穿着长长的红色袍子。原来的旅行外衣似乎已不能再用了。明明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却选了这么一件不便行走的衣服。
不知为何,莉迪的左手上拿着一个用白纸包着的、小小的白色花束。
仿佛绿色的帽子一般的假花叶一如既往地鲜艳欲滴,而花瓣则少了几片。
两人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
无声中,目光代替了话语。
有数不清的话想要对莉迪说,但却都没能转化为语言,只是卡在鲁卡的喉咙里沸腾着。
终于,那些没能说出来的话都溶解在鲁卡的心中。
他向着仍然一脸惊愕的莉迪迈出一步。
“啊”
从莉迪手中拿过花瓣。
“……我一直在追着这个”
短短的一句话,仿佛只是在确认自己做过的事情一般。
莉迪突然显得有些气恼。
然后,她,
“值得表扬!”
用一副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语气,一脸通红地说道。
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还是害羞、抑或是无语——或者,恐怕是将所有的这一切,都包含在这一句话中了。
风吹拂过庭院,夹杂着些微花的香气。
雨后,原本白色的东屋染上的黑色显得极为醒目,令人联想起破落的古代神殿。
以前娜塔莎用来喝茶的圆桌如今变成了献花台,用长长的布盖在,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束。
小的花束,大的花束,红色的花束,黄色的花束,蓝色的花束……然而最多的还是和她的假花一样的、白色的花束。众多的花束有些杂乱地堆在一起,说明来供奉的人有很多。
但不论堆了多少花,都无法与娜塔莎那朵独一无二的花相提并论。不过人们仍然供上花朵,以示悼念。
现在,上面又多了一束。莉迪将皱巴巴的花束摆在上面。
“身为宿主的你,也会悼念娜塔莎吗?”
“怎么会”
她一副“那怎么可能”的语气即答道。
听到莉迪毫不在意的回答,鲁卡也并没有动摇。
必须要试着去了解宿主的内心。
与人类不同的价值观,与人类不同的行动。
自己一直以来杀害的究竟是谁。自己一直以来以为理解了的究竟是什么。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多莉丝变成的那个存在,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事物。
就算如今已经太迟,但为了不更晚,也必须去了解。
“那,为什么要献上花束?”
莉迪略作思考,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虽然不是自己的花,但花‘没了’或者‘被摘掉了’总感觉不舒服。所以像这样回馈一些替代物的话……会感觉心里轻松一些、吧”
原来如此。这样听她一说,就算是与自己的感觉不同,也能够理解对方的思考。
即便那不是人类,而是宿主——的内心。
“不过,这花还真多啊”
一、二、三……数到第十个花束,鲁卡就不再数下去了。
能够来这里供奉花朵的,几乎都是这里的房屋里的佣人,而且也只有那些能够出来到庭院、与娜塔莎关系良好的佣人们。
“我是想给你看这个”
莉迪正是为此才一路撒下花瓣。
“想着你如果能看到这个孩子的花瓣,来到这里的话……就稍微对你刮目相看”
莉迪有些不好意思地、扭扭捏捏地撇开了视线。看到鲁卡来到了这里,心中既高兴又害羞。
吃下种子,被送到施疗院,还顺道去了一趟猎花人的藏身之家,但去“光藓亭”吃午饭这一点却被莉迪料到了。
再看了一眼成堆的花束。这是莉迪想给他看的东西。
每一束花都代表一个哀悼。
那一定也代表着一个得以相互理解的心灵。
鲁卡不知道娜塔莎会得到如此的仰慕。
准确地说,不是不知道,而是根本就没想要知道。甚至没有想过,宿主会和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发自内心地交流。
当然,对于房屋的佣人来说,娜塔莎并非开花的威胁,而只是一个易于交往的善良的邻居。这一点也应该考虑进来。
但,从一开始,鲁卡便没有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当作宿主来看待。他的眼中,只有成为宿主之前的莉迪,成为宿主之前的娜塔莎。
因为——他想看到成为宿主之前的多莉丝。
自然地去和她们交流,即便会感到恐惧,即便是心怀怨恨,即便是出于好意,也与她们沟通,接受她们的人格的存在——这样才算是认真地看待宿主吧。
不论是好是坏,只有在感情相通时,才能够相互理解。
鲁卡只是随口说出的一句对花的赞美之辞,莉迪却牢记于心。然后,她便向鲁卡讲述了有关花的事情。
向别人讲述有关自己的事情,如果没能被接受和理解,就会感到悲伤,感到寂寞。这不仅局限于鲁卡。
而鲁卡又是怎样想的呢。厌烦、因对方身为宿主一事而悲伤,仅此而已。他没有正视身为宿主的莉迪,认为她只是被花支配了内心和思考的、花的傀儡而已。
先入为主,一厢情愿。
明明是离宿主最近的人,明明看到过她们的笑容和泪水,却被对多莉丝的想念所束缚,误认为宿主的内心不过是花制造出来的假象——而这正是莉迪十分介怀的。
一朵朵的花,同时也成为了束缚鲁卡内心的锁链。
“有什么感想吗?”
“终于彻底明白了,我是个多么愚蠢、多么可怜的笨蛋”
鲁卡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光景,要把这一幕永远刻在脑海里。
一阵风吹过,花瓣翩翩起舞。鲁卡突然发现自己手中握着莉迪的假花的花瓣。
当着她的面扔掉也不太合适,鲁卡便毫不在意地将其含在嘴里。
瞬间,莉迪的脸似乎“砰”地一声变红了。
泛着红光的、有些湿润的眼睛瞪得滚圆,然后仿佛缩起来一般将目光移向别处。
有些尴尬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
“……我能问个问题吗?”
“什、什么啊”
看到莉迪的反应,鲁卡想起了一件事。
“那个……让别人摘自己的假花的花瓣,是什么意唔噗!”
还没说完,莉迪便闪电般地给了鲁卡一个耳光。
声音清脆而响亮。如果宿主真的想要打,完全可以把头骨打碎,甚至将整个头打下来。然而这一下的力道调整得非常精准,仅仅是击打,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莉迪的脸变得和头上的假花一样鲜红,她含泪狠狠地盯着鲁卡。
“让我摘的不是你吗……”
“吵死了闭嘴”
莉迪坐在娜塔莎用过的椅子上,翻开日记本。
“首先当然是追着宿主的,但也在调查与宿主有关的事情,尤其那些流传到其它国家的大新闻。想着说不定能听到一些相关的消息”
“然后,就找到我了吗”
鲁卡有幸得以在她的背后窥视那个日记本。
打开的那一页上写满了有关宿主的重大事件。古今东西、甚至连隔海一侧的消息都有,让人只有惊叹的份。
向鲁卡这种因与宿主扯上关系而让人生扭曲了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宿主存在过的证明。
“虽然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没救了的笨蛋呢”
“抱歉……”
“我没关系的”
莉迪嚯地站起身。
“呐,鲁卡。普通的男人,做什么才会让他高兴呢?”
然后说出奇怪的话语。
如果鲁卡嘴里正吃着或喝着什么东西的话,恐怕会当场喷出来吧。
虽然是很容易让人想歪的一个问题,但莉迪的表情却相当认真。
首先,普通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呢?怎样才算是普通呢?每人都有自己的个性,都是与众不同的——在头脑中很快升级为一个哲学问题。
但鲁卡终于明白了。
她所说的普通,就是指不是宿主的人。
而且根据上下文和环境推断,那个“普通的男人”指的无疑就是鲁卡。
——想要,让我高兴?
脑海中回想起把莉迪带到施疗院的那一天发生的事。
“该不会说因为不太清楚所以就先脱了之类的吧……?”
“不好吗?
”
风渗入无力的身体中,感到一丝寒冷。
为什么又突然说这些——刚一这样想,便看到莉迪仿佛看穿一切的笑容。
“因为你夸了这个孩子”
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终于注意到了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鲁卡来说,宿主——莉迪是异类;同样地,对于莉迪来说,鲁卡也是异类。
“那种事情啊,可不是突然说做就做的。不,也不是说只要不突然做就好了的意思,那个——……”
鲁卡仰天长叹。
首先迈出一步,试图接近的是莉迪。然而,那一步的方向有些偏离了。两人仿佛在黑暗中行走一样,只是伸手摸索着二人之间的距离。两人之间没有共同的意识,就连如何表达对对方的好意也不得而知。
莉迪开始跑起来。不使用宿主的超常力量,用普通的速度,绕着鲁卡转了三个大圈后停住了。
然后泰然地盯着鲁卡。
难道是想起了鲁卡夸奖她的花时说的话语了吗?说不定她其实高兴得想跳起来。
这么说来,明明是杀红了眼之后立刻分别,但现在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没有丝毫的杀意。为什么,为什么莉迪会明白呢。
“鲁卡,你稍微变了”
“变了吗?”
“因为,你现在比起假花,首先看的是我”
她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遇到他人的时候,一般会先看脸对吧。而且男人们不管是谁,都像笨蛋一样看我看得入迷了。但鲁卡没有这样,你首先看的,是我的花。你首先夸奖的,不是我的容貌,而是我的花。所以我才觉得你不是一般人”
真是一阵见血。
不是先看花,而是只看到了花。只要是宿主,除了她的花以外,其它的事情对于鲁卡来说不过是某种记号而已。
他再一次惊叹于莉迪细致的观察。不过其中原因却是在鲁卡身上。如果溪流很浅,想看清水底的石块易如反掌。
“鲁卡,你要看这个吗?”
莉迪郑重地将日记本递过来。
这里面记载着娜塔莎的过去。
“没关系吗?”
“现在的你的话,没关系”
鲁卡刚要打开,却抑制住了这股冲动。
问题不是曾经想要怎么做,而是从今往后想要怎样做。
回想起在那亦虚亦实的幻境中娜塔莎说过的话。
深呼吸后,鲁卡停止了思考,而是任由身体行动。
仿佛理所当然一般,他将那梦寐以求的日记本还了回去。
“不必了”
莉迪瞪大了双眼。
“我只要知道我所了解的娜塔莎就够了”
“哼嗯”
莉迪回应一声,然后有什么东西从一旁将日记本拽了过去。
“呜哦?”
鲁卡不由得惊叫一声,但很快他就明白了那个东西是什么。
栗色的、细长的东西缠绕住漂浮在空中的日记本。
比手臂还要长的头发精巧地扭曲着,将日记本放入行李中。比起只能在关节处扭曲的手臂来要远为自由,操作精度也令人满意。不同的发束还可以独立活动。
黑衣男似乎对此略有了解,但鲁卡并不知道除了莉迪之外能够做到这个地步的宿主。
“结果,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果然不知道啊”
莉迪一副半是意外、半是预料中的表情。
“什么啊”
“没什么。恐怕,这个世界要比你想象的大得多”
她似乎放弃了争辩。
总感觉她有意无意地转移了话题。
六誓约
日落时分,鲁卡和莉迪来到了墓地。
娜塔莎的种子虽然已被取走,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将遗体火化,不过遵从了原主人的意见,将她的骨灰埋葬在了墓地的一角。
鲁卡头一次产生了想去扫墓的念头。
以前一直对宿主的墓地有抵触的念头,不愿意正视。与普通人的下葬不同,宿主死后统统会被火化。在这个国家里,就连其墓地都被当作罪犯一样对待,和普通市民区别开来。
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因为不想见到作为宿主被埋葬的她们而已。
乌雅教的墓园,是宽阔而高大的伽蓝堂。用粗糙的灰色石块建成,与高高的钟楼相邻,散发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在那墓园旁边,有一个比它小两圈的阁楼。
房檐的装饰显得十分简陋,周围杂草繁茂,似乎没有打理过。这里就是贱民墓地,用于埋葬罪人以及宿主的地方。
能有一个墓地就已经很幸福了——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还是说,和有没有让花开放相比,有没有墓地根本无所谓吗。
为了保持空气流动,通风口常年开放。即便如此,打开铁门时,从中还是涌出一股潮湿石块的异味。
夕阳斜照进墓地,将里面分成红和黑两种颜色。从装有铁栅栏的、窗户般巨大的通风口入射的光,将等间距排列的四根石柱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里面的构造十分平坦。通路上铺有石砖,没有埋葬任何人的地方长有杂草,埋葬着人的地方镶嵌着一块石板,上面刻有死者的姓名。
“……是这个啊”
娜塔莎。石板上只刻有这几个简单的字。比其它的石板要新,似乎材质也稍好一些。
埋葬她的是娜塔莎的主人,金矿老板。
把准备好开花的娜塔莎卖给猎花人,恐怕与把即将病死的动物杀掉的感觉差不多。这与对娜塔莎的爱并不矛盾。
鲁卡带了花过来。不是花束,而是在花店买的一朵白色的百合花。
房屋的佣人们认为娜塔莎的死是强盗所为。
就算感到怀疑,但他们并没有权利责问主人。如果说是为了防止开花而处理掉了的话,如何解释她的死又是件麻烦的事。
——那么,就只能由知道真相的自己来祭奠了。
至于凶手的祭奠是否算数,那就不得而知了。
“鲁卡……还要、继续当铗吗?”
莉迪显得有些犹豫。鲁卡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在细细咀嚼这个问题。
“怎么办、才好呢。我一直在不停地杀着宿主,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只是在一味地逃避,连赎罪都算不上”
鲁卡静静盯着傲然仰视着他的莉迪。
在夕阳照射下显得更加深沉的红色眼眸闪闪发光,从中映照出鲁卡的脸孔。略微泛红的脸颊同样熠熠生辉。
鲁卡蹲下身子,将白色的百合供奉在娜塔莎的墓前。
也不知该祈祷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祷告。
“我该怎样才好,我到底想做些什么……完全不知道”
只是想着必须要见到莉迪,而到处搜寻着她的身影。但这只表示鲁卡能够正视宿主这一存在而已,并不意味着鲁卡找到了答案。他才刚刚站在出发点上。
没有丝毫的进步。
鲁卡以为莉迪会感到失望,但她却露出了仿佛能够溶入夕阳余晖的动人笑容。
“鲁卡,你……”
莉迪刚想要说什么的时候。
响起了墓园的铁门被粗鲁地推开的声音。
一个身影带着不可一世的威严出现在眼前。
黑色的影子即使在夕阳下也没有褪去——鲁卡这才注意到,来人身上也是同样地一片漆黑。
浮现出红色叶脉纹路的脸看上去气色相当差。正因为如此,鲁卡没能立刻辨认出来者的身份。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听到声音,鲁卡才终于发现。
“黑衣服的!你才是,为什么”
黑衣男眼珠一转,瞪向鲁卡。
鲁卡第一次感到这双眼睛如此险恶,从中透出满满的厌恶和敌意。
“工作。不想受伤的话就给我闪开。被卷进来我可不管”
“你说工作?”
居然还想干掉发狂成那个样子的莉迪。
猎花人终究只是商人,比起面子更看重能否赚到钱。他们没有理由刻意进行难以实现的狩猎。就算黑衣男是出于自身的愿望,但事到如今这场狩猎恐怕也不会被承认。
黑衣男恨恨地砸一下舌,自言自语般说道。
“是惩罚任务”
惩罚任务。以前似乎听说过这个东西。
发动的袭击被宿主击退,然后想要给宿主下套,但因大意而失败。而且是因为弄错了出击的时间而陷入战斗,最终让对方逃脱。从猎花人一方的角度讲,如果放任这种低级错误不管的话,就难以确保规矩。
强制要求进行死亡概率高的任务,不论成败。以儆效尤。
若拒绝,大概会被蜜虫服用者折磨致死吧。黑衣男现在只有杀死莉迪这一条活路了。
“快滚开,别碍事”
他拔出插在腰间的两柄剑。
一柄长剑,一柄短剑。泛着红光的剑刃显得诡异。
鲁卡一动不动。他只是毫无还手之力地暴露在黑衣男俯视的目光下。
黑衣男能否战胜莉
迪,他不知道。
然而就他所知,黑衣男永远不会打无把握之仗。如果黑衣男真想要把莉迪杀死,他是会拼上自己的性命的——用自己的死来换取鲁卡曾经梦寐以求的结果。
如果是那样的话。如果是那样的话——会怎么样?
不论对于莉迪、还是多莉丝来说,那绝无法成为救赎。
然而——
“好啊,你让开”
莉迪对进退两难的鲁卡说道。
她用头发架起从鲁卡那里夺来的短刀。
“很快就会结束的”
莉迪淡淡地说完,便将背篓放在地上。
随着重重的“咯噔”一声,铁门关上了。
首先动起来的是黑衣男。
音速的冲击附带闪电般的攻击。
莉迪用头发操纵短刀抵住这一击,同时伸出手。
而黑衣男手中的另一柄剑——短剑——正瞄准了她的手。
莉迪用短刀将长剑打回去,同时拉开距离。
黑衣男追赶后撤的莉迪。瞬间,莉迪将短刀换到手上,用脚一蹬石板,转身反击。
黑衣男用右手的长剑轻松接下。他躲过莉迪上挥的攻击,左手的短剑同时砍下。莉迪向黑衣男的侧身跳去,躲开斩击。
然而,因此散开的栗色长发却被黑衣男用右手的长剑卷住,并砍下一部分。
“什……”
莉迪的脸上闪过一丝动摇。
黑衣男沉下身子,同时用长剑释放出撼动地面的一击。
莉迪来不及躲避,被迫用短刀防御。
短剑迅速刺向颈部,莉迪扭过身子躲避,同时伸出一缕头发,将毫无防备地伸出来的手缠绕住。
刚以为那只手会连同骨头一起粉碎,黑衣男便用长剑砍断了那缕头发。莉迪不得不回避,短刀与长剑的力量平衡瞬时被打破,黑衣男便趁此际将手抽出。
毫无疑问,他瞄准的是头发。
莉迪那头长发的一部分已明显变短。
宿主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一般的伤口是不会令其死亡的。面对难以对付的宿主,想要削弱对方的力量的话,就要瞄准其四肢。
四肢受到重伤的话就无法抵抗。破坏双眼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瞄准触手化的头发进行攻击。这是借鉴了攻击四肢的战术。
而且黑衣男通过刚才的袭击,已经了解了莉迪的战斗方式——用刀防御斩击,真正的攻击是通过空着的手或者头发进行。
与此相对,黑衣男选择了二刀流,以增加攻击力。
被迫转为防守的莉迪看到下一波瞄准自己头发的攻击,主动将头发缠绕上长剑。
头发碰到锋利的剑刃,转瞬间便被切断,但藉此也得以干扰剑的动作,制造出空隙。
用短刀抵住短剑,跳入长剑攻击范围的内侧,用拳头在短距离发动攻击。
凭借宿主的力量,只消轻微的擦碰便可致人于死地。这一招足以在黑衣男身上打开一个洞。
得手了——刚这样想,只见被击飞的反而是莉迪。
是踢击。莉迪对于踢击的防御意识稍显不足。
黑衣男对于战斗有着天生的悟性。仅仅是看过一次鲁卡和莉迪的战斗,便想到了克制莉迪的战斗方法。
像球一样被踢飞的莉迪在撞到地面之前便架好身子,踢了一下墙壁后着地。
“有两下子嘛”
莉迪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眯起那燃烧般的双眸瞪向黑衣男。
“哼,你还真是没把人类放在眼里啊。你暴露出和昨晚战斗时一模一样的弱点。觉得自己强就目中无人了吗?真是让人恶心”
黑衣男嘲笑着,并毫不留情地侮辱。
在与鲁卡战斗时,莉迪也因过于急切的攻击而挨了鲁卡的踢击。很明显,莉迪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并做出改正。
本来,如果对手不是像鲁卡或黑衣男这样的超乎寻常的蜜虫服用者,即使不去在意这些小问题,凭借本能战斗便足以击败。不过反过来说,这也正是她骄傲而过于自信的体现。
但,鲁卡从黑衣男那显得十分愉快的声音中,听出了他的本质。
——是快感。
一开始恐怕是憎恶。但现在,憎恶演变为了快感。
蔑视宿主,伤害宿主,屠杀宿主。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得那一瞬的快感。
他显得那么愉悦,似乎已经忘记了这是一个惩罚任务。
在杀戮中,忘记了原因,也忘记了目的。
在杀戮中,失去了曾经,也失去了未来。
在那一瞬,鲁卡感受到轻微的呕吐一般、焦虑一般的极度不适的寒气。
他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黑衣男的目光令人作呕。
那空虚的目光,似是将自己囚禁在战斗的牢笼里。
鲁卡仿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那么”
黑衣男一点一点地缩短与莉迪之间的距离,皮鞋拖在地上发出声响。
“停止抵抗吧,我会让你死得舒服点”
“做梦!”
再这样下去就会被逼迫到墙角——似乎是如此判断的莉迪迅速反击。
她用头发抓住短刀向前突刺。这只是为了牵制长剑,与此同时莉迪试图贴近黑衣男以将他握着短剑的手捏碎,但黑衣男灵巧地牵制住莉迪的动作,同时向后退去。
双方陷入了胶着。
对于长剑,莉迪只能用短刀应对。而在近身格斗中,莉迪并没有直接躲避短剑,而是瞄准握着它的手伺机展开攻击。二者之间形成微妙的平衡。
不过,这只是为了维持自己不会轻易被杀掉。莉迪陷入了单方面的防御,完全无法反击。
黑衣男也同样没有能够决定胜负的一着。
鲁卡猜莉迪是想拖延时间。服用蜜虫后的能力提升有时间限制,而身为宿主的莉迪则不受此限制。
蜜虫效果的持续时间随调配方法而定,但最长也不过一个小时,再往后就需要继续服用了。
鲁卡站在墙边,一动不动。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服用蜜虫,无法插手蜜虫服用者和宿主之间的战斗。他甚至有些感激目前这一状况。
他只有听天由命。
鲁卡已经失去了继续杀死宿主的理由。但如果他现在站在莉迪一方,击退黑衣男的话又如何?
这等于否定自己身为铗的过去。
否定自己杀死的宿主们的性命,否定为此而花费的日日夜夜,也否定自己被蜜虫侵蚀的努力与牺牲。同时,还要一口气背负那沉重的悲剧。
他会被罪恶压垮。
日暮时分的天空散发着血红的光芒,黑色的影子仿佛皮影戏一般在其中舞动,分分合合,火星四溅。
鲁卡陷入仿佛在窥视自己内心一般的错觉中。
而在红光中一个不自然的影子,把他从短暂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他终于注意到,在窗户一般偌大的通风口外,有弓箭手透过铁栅栏架好了弓箭。是猎花人那边的人,带着的是“花弓”。虽然因逆光而看不太清楚,但手上恐怕已经凸显出红色的叶脉纹路。
不过,由于栅栏较厚,箭似乎只能笔直朝前射出。反正也只是惩罚任务,他们也没有表示出积极掩护的意思。
除了入口处的墙壁外,剩下三面的通风口上各有一个人。挡在入口处铁栅栏的恐怕不是弓箭手而是闩上的铁门。如此形成一个封闭的的结构,本来是为了防止死者的怨灵飘荡到外面的、具有宗教意义的作用,不过这样一来宿主也无法轻易从中脱逃。
看到弓箭手,自然也就看出了黑衣男的动作正在将莉迪诱导至弓箭手所瞄准的地方。莉迪恐怕也早已注意到了这一点。
刀剑交错中,有什么东西不住地四散飘落。那正是莉迪的头发。
虽然无法将一缕头发整个切掉,但在躲避瞄准手部的攻击时,总能用短剑削下一些。
这么拖延下去不是办法。黑衣男会逐渐占据优势。
就在这时,莉迪将没有被削短的头发分结成两束。
她是打算用头发将黑衣男长剑的攻击格挡开——鲁卡刚这样想,便只见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抵在原本只能单手持用的短刀的刀背上,将因二刀流而只能用单手握持的黑衣男的长剑推了回去。
与此同时,两束头发迎向刺过来的短剑。
黑衣男艰难地打掉仿佛栗色的鞭子一般迂回攻击过来的两束头发中的一束,但另一束则轻而易举地缠住了他的手腕。”呜……“
黑衣男呻吟。
莉迪顺势将手腕一拉,使二人贴近,这样一来黑衣男便无法施放踢击。咯啦、一声,黑衣男的手腕被绞碎的声音似乎传到了鲁卡的耳边。
“咕、呜、呜哦哦哦哦哦噢噢!”
叫声仿佛一头狂兽。
他不顾已粉碎的手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主动将莉迪拽至自己身边。紧咬的牙关、如泉喷涌的汗、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庞,都显示着他承受着的苦痛。
虽然打击的力道因花而得到强化,但莉迪的体重则是一览无余。与藉由蜜虫而增强的力量相比,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