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安上圣·马鲁缇利亚这个名字之前,也就是距今五十五年前,这一带地域被叫作「常日野」。在天上的语言中的意思是「总是晴朗的平野」。在这正如其名的朴素平地,在雷瓦姆人千里迢迢跨过中央海移居过来之前只有零星地散落着一些贫穷的渔村而已。
隔着中央海,统治西方大陆的神圣雷瓦姆皇国和统治东方大陆的帝政天上。两个大国的文化、艺术、学问在这圣·马鲁缇利亚——在天上领土内的浮岛般的雷瓦姆自治区——混合,在大陆间贸易的据点利奥·德·埃斯特生成独特的折中样式。
“所以说,天人和雷瓦姆人混杂的这个城市的景观在本国的人看来是非常奇妙的。多明戈大佐说的是这个意思。”
在马车中穿着胭脂色朴素礼服的家庭教师这样说道。因为道路恶劣的装修使得经常差点咬到舌头,家庭教师一边用指尖将眼镜架往上抬了抬,一边向对面的少女直接地说着冰冷尖锐的话语。维持着无表情的样子将那话语一听而过,法娜·德尔·莫拉鲁将视线从家庭教师身上移开,透过马车的窗户看向暮色迟迟不临的利奥·德·埃斯特的街道。
在蓝色的七月的天空下,庄重的石造街道在大道的两边延绵不断地排列着,被快要下山的太阳光芒照射成黄铜色。对于在这个地方出生成长的法娜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景观,不过某些雷瓦姆人批评利奥·德·埃斯特是「玩具的城市」。似乎意思是说它不是正规的,而是仿造品。夕阳照射在耸立的白色石壁上,反射出黄金色的光芒。不管哪个建筑物都非常宏伟,但是却感到有着威慑行人车辆的冰冷感觉。高得如果仰视可能让帽子掉到地上的尖塔,墙壁被漆得雪白的信托银行,建筑物前面排列着圆柱的庄严的胜利纪念馆,用平滑简洁的砖建成的市政厅,在那旁边有着华丽装饰的大众剧场,还有其他各种各样凝聚匠心的建筑物在马车的行进方向鳞次栉比。
在前方的路上,行商人在拉着寒碜的荞麦面的摊子,瘫倒在地上的醉鬼、野狗、野猫、乌鸦的死尸,还有怨恨地注视着马车的天人的乞丐,衣衫褴褛的孤儿,徐娘半老的娼妇。像他们这样见不得人的存在使人想着这片土地曾经是属于天人的。开战前在这个时间也有穿着正经衣服的雷瓦姆人阔步在外行走的,但是现在太阳快西沉的时候贫穷的天人会跑出来四处张望。如果中流以上的雷瓦姆人在路上行走的话很可能全身都被剥光。曾经繁华的痕迹虽然四处可见,但是整体的氛围是沉重的烦闷的沉闷的。在路旁坐着不动的或是横躺着的人中也能看到雷瓦姆人的身影。他们是因为之前投入到这个地方的雷瓦姆系资本陆续撤离而失去工作的人们。萧条的元凶是现在进退维谷的战况。直到半年前还是作为对准天上的咽喉的短剑的这个城市,现在则成了残留在敌区正中央无处可逃的只能等待着灭亡的小孤岛。天上空舰兵团切断了中央海的雷瓦姆阵营的连络航线,围绕着圣·马鲁缇利亚上空的制空权和雷瓦姆空军东方派遣师团每天进行一进一退的攻防。这场战争东方派遣师团如果败北的话,这个城市的雷瓦姆人就真成了无处可逃的笼中老鼠了。
法娜将视线朝上看去,上方是被建筑物的轮廓切割下来的薄暮的天空。两艘运输用的飞空艇在低空并排飞过。夕阳照射在那机体上。是向着国境开去的吧。那里面的士兵们能够回来吗。现在国境附近屯驻着天上陆军四个师团。当圣·马鲁缇利亚的制空权脱离雷瓦姆空军之手的时候,只要天上帝一声令下,总数十二万的地上兵会和空艇兵团联合攻过来的。那将成为圣·马鲁缇利亚五十五年历史的最后一幕。持续被践踏了半个世纪以上的天人们抑郁的心理、阴暗的复仇心一定会倾泻到无路可走的雷瓦姆人的身上。在这片土地上会展开怎样的地狱绘图呢,完全不想去想像那个时候的样子。
“您有在听吗,大小姐?”
听到这句话,法娜将有阴影的侧脸朝向家庭教师那边。
“非常抱歉。”
法娜的表情没有浮现出任何感情。既没有过意不去的样子,也不是在装腔作势。简直如同在面对墙壁说话一般。家庭教师闭上眼睛,再次用食指将眼镜架往上推。将彻彻底底地教导大贵族千金公众礼仪礼法作为工作历经三十年,单凭女人一双纤弱的手,迄今为止矫正了无数的饭桶,不对,是活力和脑子向着不好的方向发展的孩子们,将她们调教成即使出席宫廷晚餐会也没有问题。其中也有让人不觉就想掐住她们脖子的愚蠢的孩子,不对,是集中力、精神力以及积极性都多多少少有些问题的有个性的孩子,关于教导这些家伙礼仪礼法的困难甚至可以在以后出一本书了,但即使如此最后还是一定能让委托人满足的。
但是现在坐在眼前座位上的法娜·德尔·莫拉鲁是教师生涯三十年中最大的大人物,并且是最难以对付的人。年龄是十八岁。出身家庭不用说也知道是德尔·莫拉鲁家。是统治圣·马鲁缇利亚的迪艾格·德尔·莫拉鲁公爵的独生女。并且是——未来的雷瓦姆皇妃。是注定要成为皇王妻子的少女。她已经和现在的雷瓦姆皇子卡鲁罗·雷瓦姆交换了婚约,预定半年后到西方大陆举行婚礼。
讲究排场的皇王费加罗·雷瓦姆为了要举办一场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豪华的婚礼,现在雇佣了大量的艺术家、演出家、建筑家们在为这次壮举做准备。如果身为美男子的皇子和这个美丽的贵族千金在豪华绚烂的会场喜结连理,全国都会处于热烈的祝福与欢喜之中吧。为了抹去停滞不前的战况带来的阴暗气氛也必须将仪式做到尽善尽美才行。所以家庭教师的职责是非常重大的。但是法娜的对待是困难的,非常的困难。无论内面还是外表都不同于一般类型。特别麻烦的是她的外表。
——超越极限的美丽属于自己对面的那个人。
经常这样认为。在这三十年间,一共教了双手手指三个来回的数量的孩子们,不过法娜是第一个让自己感到有被学生侵蚀的危险。用陈腐的说法来说,法娜·德尔·莫拉鲁实在是太过美丽了。据说某个诗人称赞法娜的容姿是「光芒照五里」,不过这并不会让人觉得是夸大其词。不,应该说那个表现还让人觉得有点不足以表达出法娜的美丽。现在坐在教师正面的法娜是神将所有的热情灌输进入完成的唯一的艺术作品本身。作为神一边挖着鼻屎一边创造出来的其中一人,教师对远远相隔的绝对之美的应有样子看得着迷了。次元不同到这种程度的话,就根本没有羡慕和嫉妒进入的余地,只是呆呆的张大嘴巴,被神认真的造型夺走了魂魄。
将垂下来会到腰间的长长银发扎起来,用珊瑚发钗装饰好,在那下面是比头发还要明亮一些的白银色的眼睛。在有着长长的银色睫毛的阴影的眼睛映射着仿佛星象变迁一般的光芒,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色彩川流不息地在那里浮现出来。一走神的话就仿佛要被法娜的眼睛吸进去一般。那里就是有着如此深邃的什么东西。感觉如果将指尖伸进去的话会发出清脆的声音而破裂掉,仿佛在初春结了冰的湖面一般,脆弱虚幻的美丽。另外还有洁净健康的牛奶色肌肤。玫瑰色薄薄的嘴唇。沐浴的时候找不出缺点的那个描绘出魅惑曲线的身体现在被葡萄酒颜色的礼服包裹着,雅致谦虚地收容在宽敞舒适的布料之中。但是不管衣服想怎样掩盖肉体的魅力,从那轮廓升起红色的光辉,酝酿出让人想要触摸又难以触摸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仿佛是从彼岸到来的东西一般的不可思议的魅力。
法娜走在路上的话,交错而过的行人们不是撞上瓦斯灯就是掉进侧沟或是被马车轧到。法娜走上台阶的话,会有一脚踩空的年轻人或中年人或老人从上方翻滚下来。不只是男性。就连女性也会踩空,带着着迷的神情滚下来。因为太过危险,最近开始在法娜周围搭好人墙再走上台阶。听了这番话的人们大多当作是笑话,但是如果实际在台阶的上方看到法娜的话,那些人也一定会翻滚下来的。
而且法娜身上穿戴的东西是非常豪华的。身为五十年前在皇都艾斯梅拉鲁达=利奥·德·埃斯特之间开辟了连络航线,确立了基于大型飞空艇的大陆间贸易,奠定了能够运营小国财产的德尔·莫拉鲁家的千金身上穿戴高价的装饰品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即使如此迪艾格公爵为了装饰爱女所倾注的金额是超乎寻常的。仅仅二代就奠定了财富的德尔·莫拉鲁家是雷瓦姆宫廷社会的新人,混在皇家周边的如同闪耀繁星一般列坐的诸侯中间,果然历史和血缘要劣于他们,所以希望法娜无论如何都要嫁给有历史的、名门的公子,通过结成强固的血缘关系使得德尔·莫拉鲁家的基础如磐石一般不可动摇。在迪艾格公爵这样的意图之下,从世界中聚集来的金银宝玉的装饰工艺每天一换地装点在法娜的全身,豪华地甚至被人揶揄「法娜小姐的衣裳钱可以买战舰」,另个那些的组合式是通过专门设计师的手进行的,所以绝对不会让人觉得是恶趣味的,而是在巧妙的计算下让光的配置使得法娜的美更上一层楼。
另外为了不给其他的新进诸侯有可乘之机,所以有只要在人前披露过一次的礼服就绝不穿第二次的规定,而实际上
不管那是给人多么深刻印象的衣服,教师都没有在别的场所看到同样一件的记忆。在德尔·莫拉鲁家三楼的法娜专用藏衣室保管着可以匹敌庶民三个月工资的礼服二千件以上,并且数目现在还在持续增长中。
无论是肉体和装束都有着压倒性的美,不要说名门的公子了,法娜甚至俘虏了卡鲁罗·雷瓦姆皇子的心。因为皇子本人的热切希望而定下了婚约。迪艾格公爵的投资得到了回报。通过和皇家结成血缘关系,德尔·莫拉鲁家等于是被保证了进一步的繁荣。作为皇家和民间的连接角色,各种各样的企业和诸侯公然送来了贿赂。然后这些钱又投入到法娜身上,将那美丽变得没有止境。接下来就只剩为了结婚之后不会引起问题,将正规的宫廷礼法教给法娜而已了。这时候就轮到和大贵族的笨蛋女儿,不对,是不懂世间普通常识的深闺大小姐们交往三十年的老练的家庭教师出场了。但是法娜的容姿让老江湖的教师也感到畏惧。被那双澄净的眼睛从正前方注视自己的样子的话,就要从口中说出来的牢骚一下子就失去了气势,没精打采地回到喉咙的深处。对着这个没有一点污浊的透明的人物,如果施加了如此难看的我的言语,这个漂亮的人会被污染得无可挽救吧。如果神为了展现自己的艺术感性而创造出来的是法娜·德尔·莫拉鲁的话,那么神为了表现自己的玩笑的品位而创造出来的就是本人我。无意识地涌上这样自虐性的思考,不禁想要抱紧丑陋的我垂头丧气地逃回去。
但是就这样半张着嘴对法娜看得入迷那么就做不成工作了。关于在今天的游园会上法娜的言行、举止必须要好好地给予警告才行。家庭教师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在整理好心胆后啪地一下睁开了镜片深处的眼睛。
“就像多明戈大佐所说的那样,将圣·马鲁缇利亚的天人和家畜同等对待是妥当的,没有当作人来接受的必要,这也是皇帝的御意。如果不能揣度将要成为小姐您的父王大人的心里想法的话,是无法再宫廷生存下去的。”
如同冻结的湖面一般的银色眼睛无言地直刺家庭教师,只是被凝视着就仿佛脑髓都要麻痹了。但是,不能畏惧。教师拼命地向自己说着激励的话语。
“天人是本性卑贱的东西。对他们施舍慈悲也只会被他们趁机利用。而且,如果那样做了的话会被质疑品格的可是小姐您啊。您能够理解这意思吗?”
“非常抱歉。”
毫无诚意的法娜的话如同扔向墙壁的橡皮球一般立即弹回来了。绝对没有理解。不止如此,应该是把这边说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法娜的意识表面遍布着像是皮膜一般的东西,从外部扔过来的话语全都被那层膜包住,被柔和地弹回来,无法到达内心的深处。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啊。平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人无法掌握她在想些什么,不过有时候会突然开口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今天的游园会就是如此。
“就好像雷瓦姆人一样,天人也是有各种各样的。高尚的人和卑贱的人,善良的人,邪恶的人,善恶交加的人。将他们全都定为卑贱并进行放逐是有文化的人应有的态度吗?”
面对提倡对天人进行排斥的大佐,之前一言不发的法娜突然这样说道。原本氛围欢快的场合转瞬间冻结了,弥漫着窘迫的沉默,大佐也难以对付这个未来的皇妃,向家庭教师露出了责难的眼神。让人有想用旁边的伺候用桌子上的水果刀插进喉咙自杀的心情。在马车穿过德尔·莫拉鲁本家的门之前,教师一直在恳切地针对雷瓦姆宫廷社会的礼仪礼法进行指导。法娜的回答只有“非常抱歉”和“理解了”这两个。太阳已经落山了。马车在连接着宅邸的广阔的院子里前进着。在暮色之中,德尔·莫拉鲁宅邸仿佛张开双翼一般在遥远的前方耸立着。摇晃的瓦斯灯照亮了雪白的墙面,使得全体染成全体青白色在黑暗中浮现出来。虽然马车在前进,但是宅邸却完全没有靠近过来。庭院就是如此广阔,建筑物就是如此巨大。
雷瓦姆近年流行潇洒的外部装潢。削除多余的装饰,只是以那构造的宏大来威慑来访者。受到那样式的影响,马车在院子里跑了好一段时间才终于进入了コ字形的建筑物的怀中。法娜和教师借助车把式的手从马车上下来。眼前屹立着纯白的宫殿。这个墙壁是仿造天上的工艺建造出来的。不往石灰里掺砂,取而代之用专门的白纸混合进去的话就会比普通建材要白。在建筑物完成之初,迪艾格公爵对这纯白的外部装潢大为赞赏,但是在得知是模仿天上的施工方法的时候一下子就变得不开心了。亲信们用尽言语对他说明其中加入了雷瓦姆式的方法这才得以了事,不过有一段时间他一直带着仿佛要将建筑物本身拆毁掉一般的苦脸。
教师站在前头,从正面玄关进入里面。外部装潢简洁,内部却是极尽奢华,这就是雷瓦姆人的做法。玄关大厅里模仿着布满星星的夜空。仰视的话,可以看到被通过侧壁上升的数十根支柱支撑着的被涂成蓝色的高高的圆顶棚。那里散布着天使的雕刻和金银工艺的星星,接受着配置在下方地板上的几十个烛台的灯火的照耀,非常不可思议地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在群聚着飞舞。在并列的管家们的默礼和过剩的内部装潢的迎接下在走廊上前进。侧壁上是有名的绘画队列、纯金的烛台,在高高的顶棚上是螺钿的嵌木工艺。复杂的线状要素装饰性地溶入到从支柱到顶棚的力学性的倾斜中。令人目眩的奢侈的洪水。绘画和建筑和雕刻的完美融合。在前进的过程中纷飞的色彩使得来访者的感觉麻痹了,穿过走廊的时候无意识间就被印上了对德尔·莫拉鲁家敬畏的念头。笔直地朝向前方,向着藏书室走去,教师在背后说道。
“在吃饭的时间之前请您读书。请精读佩德罗·希梅内斯所著的一系列经济著作,时间是一小时。我会针对内容在饭后提问的。没问题吧?”
“是。”
“结束后是前几天不及格的钢琴课的继续。在合格后就解决剩余的诗作的作业。然后沐浴,就寝预定是晚上十一点。”
“是。”
“很好,很坦率。”
“是。”
法娜的回答不带一丝情感。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通常会对不讲理的束缚表现出愤怒和反抗、悲叹和自我怜悯,但是法娜的话这种低下的感情已经从心里清楚干脆地完全剥落了。虽然这让她变得好对待了,但同时也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非常漠不关心地执行被交代的事情。这不就完全成了自动人偶了吗。因为从童年时代起就在重度的监视下生活,说不定因此对于压迫要比普通人要有耐性。就像深海的鱼将水压当作理所当然一般生活着一样,对法娜来说束缚和压迫也像适应了水压一般的东西吗。虽然外表是勾魂般的美丽,但是内心说不定像是居住在深海的生物一般被压扁成可怜不好看的样子。是个从各种意义都超脱定型的学生。家庭教师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打开了藏书室的门。
把全部日课顺利地结束掉后,法娜在丝绸的卧室更衣然后躺到床上去。女佣们将法娜脱下来的衣物抱在胸前离开了房间。宽广冰冷的大理石地板,没有丝毫间隙的用鹅卵石堆积而成的侧壁,并列在墙边的日用器具品们在黑暗中发出黯淡的光泽。被框架切取下来的月光通过弓形的大窗照射进房间里,安装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伴随着微弱的震动声搅动着温温的空气。床上有华盖,仿佛吹一口气就会全体轻飘飘地上升的薄绢从那里向着四方铺展开去。
现在是法娜唯一独处的时间。没有闭上眼睛,将床单盖在胸前,凝视着华盖的工艺。群舞的天使们的雕刻和在群星的间隙间奔跑的天马的绘画相重叠。似乎是著名的艺术家的作品,不过用于在睡觉的时候看那也太奢侈了。法娜从床上下来,穿上软绵绵的拖鞋,走到窗边。将额头贴在玻璃上仰视着夜空。银白色的月光照射到法娜的身上,沿着放下来的银发表面流下来。
宅邸外面的竹林里刮着夜风。朦胧的满月就在那上面。竹林的对面是大海。
——好想游泳。
法娜心里想着这样的事。今天在去游园会的途中,在马车的窗外看到了大海。看到了提前享受海水浴的人们的笑容。大家看上去很舒服的样子。今天一天的回忆就只有这些而已。在明天到来后一定会忘记的吧。然后眼前又流淌着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将现实当作歌剧来眺望的呢,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在活到现在的十七年里,在某个时候察觉到眼前的现实和自己的意志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在小的时候和母亲以及两位兄长一起去了动物园。那里有很多珍奇的动物,其中法娜特别喜欢小象,心想如果能一直和那孩子玩就好了,于是抬头看着母亲说道:“我长大了想在动物园工作。”顿时母亲的表情变得非常可怕,两位兄长咯咯地嘲笑着法娜。自己是无法在动物园工作的。这个事实不知何时起记在心里了。
——法娜·德尔·莫拉鲁是作为给男性的呈献品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在生下来的瞬间就这样决定了。与自己的意志无关,这是决定事项。自己是献礼这个大前提不知不觉间在意识的深处紧紧地扎根与自己一体化了。恐
怕是父母周到的准备和消耗的大量家庭教师将这种事作为自然的事让幼小的自己理解的吧。通常的话会产生人性的纠纷,但是她从懂事的时候起就毫无不协调地接受了作为献礼的自己。
“我是物品。”
眺望着窗外银白色的月亮,法娜这样嘟囔着。什么也不觉得。感觉不到胸口的疼痛。接着在内心深处嘟囔着。
——我是物品。
没错,因为是物品所以是不会为人类的感情而烦恼的。一点都不觉悲伤。不知不觉间世界存在于透明玻璃的对面了。就算伸出手去,因为坚硬厚实的玻璃的妨碍,什么也抓不到。过了不久也不再伸出手去,于是现在的自己的成型了。
但是有时会产生强烈的情感。是的,今天在游园会听那长着胡须的壮年男性多明戈大佐说话的时候久违的感到了愤怒。不禁将手伸到玻璃的对面。结果得到的是窘迫的沉默和家庭教师的说教,但是她并不后悔。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想要替天人说话的呢。略微思考了一下,这时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一名让人怀念的天人的脸。是名麻子脸干瘦的虽然不好看但是却心地善良的中年女性。那是对年幼时的法娜很亲切的佣人的脸。已经忘了是在几岁的时候,那是自己第一次独自一人在自己房间睡的夜晚的事。躺在床上关掉灯光后,放在宽敞的房间的日用器具品和天花板上的装饰显得很可怕,年幼的法娜马上就开始哭泣了。但是不管再怎么哭了没有人来,法娜下了床紧紧咬住床单,溜出房间在走廊上转来转去。
其实本来是想去母亲的寝室的,但是她知道如果那样做的话母亲会非常严厉地冲自己发火。如果去兄长他们的寝室的话,第二天早上就会被告发,照样会被怒斥。父亲的寝室则是恐怖的连接近都不敢,最害怕对教育最热心的父亲。宅邸明明如此宽广,却没有任何可去的。法娜一边哭一边漫无目的地在走廊上走着,结果被天人的佣人发现了。
“啊呀,大小姐,擅自从房间里跑出来可是不行的啊。又会被老爷狠狠地怒骂一顿的。”
佣人用带有口音的雷瓦姆语这样说道。在法娜告诉她自己很害怕后,那个不好看的中年佣人默默地将她抱住。
“很寂寞吧。明明年纪还这么小,还是想撒娇的时候,真过分啊。”
佣人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这样哭着说道。法娜为有人和她一起哭而感到高兴,双手环绕着佣人的脖子呜咽着。然后被抱着回到了寝室的床上。被发现的话肯定要被狠狠地责骂的,佣人一边用玩笑的口吻这样说道,一边就这样坐到了床边的地板上,在法娜睡着之前一直给她讲某个故事。那是以天上三千年历史为题材的故事。法娜在那之前从没听过如那个佣人所说的那么有趣的故事。有无数的英雄和美女登场,彼此憎恶、产生纷争、彼此相爱。在众多的战斗、瞬息万变的军队的移动、交错纷杂的权谋术数中,高尚的人物、卑鄙的人物、善人、恶人、哪边都不着调的人——他们在其中蠢动,有的人得到了荣耀,有的人灭亡了。法娜屏息专心地听着故事,为卑鄙之人的自私行动而愤慨,为高尚之人献身的行为而感动。如果有不懂的地方要问,佣人会浅显易懂地细心解说。比起总是在意面子的亲生母亲,那个佣人要温柔和善得多。母亲没能给予的爱由佣人代为注入了。法娜不知不觉开始变得期待睡觉的时间了。
没错,就是听了那个故事才会对今天大佐说的话忍无可忍。天人也有各种各样的,不能将他们归拢为恶,那个佣人教导了她这一观念。
但是故事到中途就断掉了。在某个夜晚之后,她就从宅邸里消失了。因为想要知道故事的后续以及最喜欢的人没有告别就消失了的寂寞,法娜又变回每晚边哭边睡的状况了。后来她从兄长那问到了真相。那个天人佣人每夜在法娜枕边给她讲故事的事传入了父亲的耳中,于是当天她就被解雇了。非常、非常地伤心。她这才明白那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佣人每晚是冒着失去工作的危险来讲故事给自己听的。她和故事中高尚的人一样,不顾自己而为了法娜尽心尽力,法娜因此哭了。不记得那眼泪何时干枯了的。在不再哭泣的同时,也很少涌出强烈的感情了。记忆中自己好像哭得很厉害,说不定那个时候流尽了毕生的眼泪,感情也被削减了。渐渐变得从远处眺望外部的事情,无论被说了什么都毫无愤慨地就这样接受。像小时候那样被用鞭子鞭打手背的事也没有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一定是父母所期望的法娜·德尔·莫拉鲁吧。已经能够将自己当作他人一般来眺望了。
一年前,在被父亲强迫去谢拉·卡迪斯群岛旅行的时候,被在那里逗留的卡鲁罗皇子进行了爱的告白。虽然只是曾经在宫廷晚餐会上见过一面,但是卡鲁罗似乎在那之后就对法娜深深地着迷了,完全不思考除了她以外的事物了。而皇王也对将德尔·莫拉鲁家的千金迎入皇家没有丝毫的犹豫。法娜的父母自然是不用说了,另外不论是元老院议员、还是有势力的诸侯,还有其他关系人员,只要是和宫廷相关的人们的工作都早已经做好了,于是一无所知的法娜就被带到了皇子的面前。因为期望人生能有戏剧性场面的皇子的要求,所以特意前往浪漫的南海乐园进行告白。热情的行动是雷瓦姆人的民族特性,而将这点率先体现出来的就是雷瓦姆皇家的人们。
法娜是不可能拒绝的。即使是在重大的人生分歧点,也看起来像是皇子在向和自己无关的那个谁热情的说话。按照不知道是谁教导的礼法回应的话,记得他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表情。皇都艾斯梅拉鲁达也响起了蝉鸣,想要尽早和你相见。等不及半年后的婚礼了——卡鲁罗在昨天的电报上这样写道。自从定下婚约以来,卡鲁罗有事没事就利用军用无线电报送来这样的信。法娜从没将他的信读到最后过。因为过于单方面的强迫,过于甜蜜,读到中途就累了。但是每次明明没有要求他们,文官却会写好回复,然后向法娜要求确认。基本上都是不知羞耻地写些皇子中意的甜言蜜语。不过反正自己也不会打算写的,所以法娜无言地点头表示知道了,文官便将那甜得要化了的文章回信到相隔一万二千公里的本国。如果暗号电报被天上的谍报部解读出来的话,卡鲁罗和法娜就会在他国成为永远的笑柄。
法娜带着深入骨髓的达观眺望着窗外朦胧的月亮。圣·马鲁缇利亚接下来要迎来夏天。宁静的夜晚,偶尔听到的微弱虫声更是增添了宁静。不对——还混杂着不是虫声的奇怪的东西。突然直觉如此告诉她,于是她将额头贴在玻璃上。法娜的视力很好,虽然现在还看不见,但是能够知道有不寻常的东西混进了满天星空之下。更仔细凝神看去,有几个黑点在朝着这边飞来。
——战斗机?
反射着月光的什么东西在低空以非常快的速度在接近。利奥·德·埃斯特的周边都由德尔·莫拉鲁空艇骑士团在经常戒备。没有野蛮人的飞行机械能够进入的间隙——法娜的父亲迪艾格公爵总是骄傲地这样说道。那句话现在在眼前被打破了。宅邸里的其他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很少听见的螺旋桨的驱动。在清扫庭院的佣人们三三两两地快步跑向有良好眺望作用的草坪。在夜晚的黑暗之中,出现了有着比那更暗颜色的漆黑机影。那个形状是未知的东西,明显不是德尔·莫拉鲁空艇骑士团。双翼弯曲着,前方没有螺旋桨翼,让人觉得很像蚊子。三架飞机组成三角形为一组,在那正下方有四架飞机组成菱形为一组,全部共七架。在下一个瞬间,那四架飞机放开了机身下面抱着的泪滴形的物体。那四架飞机鸣响了尾部的螺旋桨,露出机腹让窗边的法娜看到然后带着轰响声飞过宅邸的屋顶。另一方面,在空中斜向滑行的四颗泪滴像是被线拉着一般滑向宅邸东面的翼屋。在那里的是——迪艾格公爵的寝室。
“父亲大人!”
法娜的呼喊和四发炸弹击中东翼屋的轰响声同时响起。接着与红莲的火焰一起,漆黑的尘垢从宅邸的破碎口涌出来,高高地升到空中。
让膝盖都要崩溃的震动甚至传到了在西翼屋三楼法娜的脚下。可以感受到建筑物在嘎吱嘎吱作响,东翼屋在一瞬间化为了沸腾的地狱之灶。破损的地方建材被吹飞露出了粗粗的木框,从那里喷出来的火焰闪烁着将夜空染成火红。在庭院的佣人们发出了惊叫声。展开双翼怀抱正面玄关的德尔·莫拉鲁宅邸,其中一翼已经凄惨地剥落了。
“大小姐,请快逃跑。敌袭,是敌袭。”
用橡树做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与弥漫的煤烟一起,一名管家完全没有了平时一本正经的态度跑进了室内。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他……”
他抱住了张皇失措的法娜。
“失礼了。”
管家抱着法娜跳向旁边。紧接着,可怕的螺旋桨的声音冲击着玻璃窗。跟在后三架飞机在飞过的同时对宅邸内进行枪击。伴随着雷鸣般的发射音,几千颗机枪弹毫不吝惜地一点都不客气地射了出来。侧壁的鹅卵石被削平,花岗岩雕刻的头部被打飞,被击中的床喷出了羽毛,放在书架上的珍贵的藏书被打出了个大洞,转瞬间房间里破碎物和粉尘纷飞了。被打碎了的
墙材和地板木材、玻璃和装饰品、日用器具品、雕刻作品在法娜眼前飞舞。这是为了引起火灾而进行的枪击。机枪弹里含有燃烧弹和炸药弹,蒙盖着床上的华盖帘子一下子就燃烧起来了。从楼下传来告知火灾发生的佣人的叫喊。
“必须快点逃跑。”
白头发染上血色斑点、浑身是伤的管家这样说着将法娜扶了起来。法娜处于茫然的深渊,因为理性跟不上发生的事态,所以由管家背着她。管家在火势上升的宅邸中奔跑。在那前方,侧壁的烛台掉到地板上点燃了地毯。吊在大厅顶棚上的大烛台也因为锁链断了而掉到地板上摔得粉碎,点着火的兽脂蜡烛四处散布,让地毯燃烧起来了。佣人了为了灭火而到处奔跑,到处想起了惊叫声和怒吼。漆黑的煤烟四处弥漫,灰白色的粉尘从破裂的顶棚上淅淅沥沥地飞舞下。
——这是什么?
在麻痹了的法娜脑里,勉勉强强地挤出了这样一句话。现实总是和法娜的意志无关,都是由对方强加给自己的,法娜对此只能接受。
——到玻璃的里面去。
于是就像平时一样,法娜选择了将自己的意识从现实切离。在由管家背着的情况下,就这样逃进在心形外壳筑成的玻璃城堡的内侧——彻彻底底的懦夫的做法。之前还很险峻的法娜的表情变得像完全没有感情的人偶一般。不管是有人想杀害父亲还是房间被枪击还是宅邸要崩塌了,与现在的法娜已经是无关系的事情了。仿佛是在看歌剧的舞台一般,法娜眺望着崩塌的自家宅邸。无论是从管家头上流出来的血还是覆盖视野的尘垢还是煤烟还是燃烧的建材发出刺鼻的气味,全都是存在于玻璃的对面。就算就这样被烧死,也有冷静地观察死去的自己的自信。并不认为这样的自己很悲哀。于是一切都离法娜远去,最终连声音也消失了。在从幼小的时候花费时间建筑的厚厚的玻璃容器中,法娜连安静地休息都忘记了,只是将一切当作无机物在观察和呼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