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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六步过后,就连墙的感觉也消失了。顶棚也一样。回头望去,既不见通道,亦不见入口,只剩下一大片阴沉沉的混沌。幸运的是,脚下的地板,或是地面,依然坚实。之所以还能在一片昏暗当中认出路径来,全凭那点可怜的能见度。我沿着一条蓝中带灰的小道,穿过一片影子的峡谷。从技术上来说,这应该是在影子之间行走。不幸当中的万幸,不知是谁,抑或是什么东西,至少还不情不愿地撒下了一片最低限度的光亮,标出了我的路径。
一片诡异的沉寂当中,我一边踟蹰而行,一边想着我究竟穿越了多少层影子。随即又想,这样线性的思维方式,似乎也不大适合用来思考这样蹊跷的情况。兴许。
就在那一刻,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思量,似乎便看到右侧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我停下脚步。一根乌油油的圆柱,从视线尽头处隐约现了出来。不过,动的想必不是它,估计是我在动,所以才会觉得它也有了动作。只见它粗大,光滑,岿然不动。我将目光顺着它看了上去,竟一眼看不到头。似乎没办法确定它究竟有多高。
我转过头来,又往前走了几步,随即又发现了另外一根柱子。就在我前面,左侧。随便扫了一眼后,我继续前行。很快,左右两侧又有更多柱子现出了身形。只见它们一根根全都高耸入云,探入一片黑暗。它们上面所撑着的天幕,不管怎样去看,都不像是有星光的样子。我这个世界的天空异常简单,清一色的黑暗。少顷,那些柱子便列成古怪的阵势,相拥而来,有的甚至是触手可及,而且那硕大的尺寸也不再统一。
我停下脚步,伸出手去摸了摸左侧似乎近在咫尺的一根。不过它并不在那儿。我朝着那个方向迈了一步。
手腕突然一紧。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那样做。”弗拉吉亚评论道。
“为什么?”我问。
“很有可能会迷路,而且引火上身。”
“兴许你是对的。”
我慢跑了起来。不管对方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我唯一想要的,便是让这一切尽快结束,好回去处理那些我觉得要紧的事情。比如,找到卡洛儿,救出卢克,找到一个同朱特和茱莉亚打交道的法子,寻找我父亲……
那立柱,或远或近,一根根向后滑了过去,当中似乎夹着一些别的东西,有的变得低矮而臃肿,极不美观,有的则是高而细长,也有的歪歪斜斜地靠在临近的柱子上,或是早已崩坏在底座上。眼见先前那无聊透顶的整齐景象终于被打破,我反倒松了一口气。
地面不再平整,但保留着几何形风格外观。脚下道路依然平坦,而且闪耀着一层隐约的微光。在上千个犹如巨石阵的废墟当中,我一路小跑着。
我加快了步伐,很快,便越过了廊台展馆、露天剧场以及森列的巨石。在其中几个地方,我似乎还瞥见了动静,但有可能依然是速度和幽暗光线这二者在作祟的缘故。
“附近有没有察觉到活物的气息?”我问弗拉吉亚。
“没有。”传来了她的回答。
“我还以为我看到了什么东西在动呢。”
“有可能你确实看到了。但并不意味着它就在这儿。”
“才学会说话不到一天,你就学会挖苦人了。”
“我也不喜欢这么说话,主人,但我学到的所有东西,都来自于和你的心灵感应。而且,这附近也没个人来教我礼节什么的。”
“妙哉。”我说,“若是有麻烦,我最好还是提醒你。”
“妙哉,主人。嘿,我喜欢这种隐喻方式。”
片刻过后,我放慢了脚步。前方什么东西闪了一闪,消失在了右侧。强烈的光线变化中,又有蓝色和红色闪了一闪。我停下了脚步。这惊鸿一瞥般的景象,仅仅持续了片刻工夫,但让我立刻警觉了起来,盯着它们那明亮的光源,看了好一会儿。
“对,”过了一会儿,弗拉吉亚说道,“谨慎是对的。但别问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只是隐隐有一些害怕的感觉。”
“或许不管它是什么,我都有法子偷偷溜过去。”
“那样一来,你就得离开这条路了,”弗拉吉亚回答道,“这条路正好穿过巨石阵,刚好是它来的方向,所以要我说,还是别那样。”
“没人说我不可以离开这条路。不过,我也没有特别的兴趣,去试试离开后会有什么后果。”
“嗯嗯。”
道路拐向了右侧,我也随之右拐。它笔直地通向一圈硕大的石头,我虽然放慢了速度,却并未偏离路径。我紧紧地盯着它,越走越近,发现道路自打进了那个地方之后,便再未出现。
“你说得对,”弗拉吉亚说道,“就像是龙潭虎穴。”
“可咱们还得往这边走。”
“对。”
“那就去走吧。”
此时,我已由慢跑变为了慢行,一步步循着两排灰白柱基间那条泛着幽光的道路,往前走去。
石圈内的光亮,同圈外比起来又是另外一番光景。虽然整个地方依然还是黑白二色,但光亮却多了起来,有了一些不真实的感觉。脚下像是生长着青草一样的东西,呈银色,上面像是挂满了露珠。
我停了下来,弗拉吉亚蹊跷地收紧了起来——不像是示警,似乎倒更像是在表达自己的兴趣。在我右侧,是一座祭坛,同我在圣堂当中跳过去那一座完全不一样。上面没有蜡烛,只有一个女人,不着寸缕,身旁也没有别的教堂用品,手足被缚。由于想到自己之前也曾有过类似遭遇,所以我所有的同情心,都给了那名白发、黑肤,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女子,而所有的恨意,都指向了祭坛后面,面朝我这边的手举利刃的怪人。只见他右半边身子漆黑如墨,而左半边则白得耀眼欲花。眼见如此场景,我连忙赶了过去。若是换作平时,崔西纳特协奏曲和死亡微波这两条咒语同时施展开来,肯定能将他搅成肉酱再烤至半熟,但现在没用,因为我出不了声,念不了咒语。
虽然他的半边身子过于黑暗,而另外一侧又过于晃眼,看不真切,但冲上前去时,我还是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随即,他手中的刀子落了下去,刀刃划过一道弧线,插入了她的胸膛。霎时,只听得她惨叫起来,一片黑白当中,一股鲜红的血箭立刻喷了出来,染红了那男人执刀的手。就在此时,我意识到若是我尽力一拼,兴许我的咒语还能救她一命。
随即,那祭坛轰然倒塌,一阵苍茫的旋风卷走了我眼前的整幅画面。鲜血在当中旋转,犹如理发店前的红白二色旋转立柱,渐渐扩散开来,先是玫红,随即粉红,接着便消褪成了银色,眨眼不见。等我冲到那个地方时,只见草色闪耀,早已没有了祭坛,消失了牧师,不见了祭祀。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半晌没回过神来。
“咱们这是在做梦吗?”我大声问道。
“我觉得我应该做不了梦。”弗拉吉亚回答道。
“那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个家伙刺中了一名被绑在石台上的女子。然后,一切分崩离析,被风吹走了。那个家伙黑白二色,血是红的,那个女的是迪尔德丽……”
“什么?天爷,你说得对!看起来确实像她。就是她。可她已经死了。”
“我得提醒你,我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你觉得自己看到了的东西。我不知道事情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得到的只是你的神经系统的反馈。我自己的特殊感应能力告诉我,这两个并不是正常人,而是同来山洞中拜访你的托尔金和奥伯龙一样的货色。”
就在这时,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击中了我。托尔金和奥伯龙的形象,让我临时想到了计算机三维模拟,而鬼轮的影子扫描能力,正是基于试炼阵部分区域的抽象数码概念,和这一原理尤其相似。而阿鬼最近一直念念不忘的,便是成为神祗的资格,而且他几乎已经有了智力。
会不会是我自己的发明创造,正在跟我玩游戏?有没有可能正是阿鬼,将我囚禁在了一个荒芜而又遥远的影子当中,隔绝了我所有的联系之后,然后费尽心力,为我设置了这样一个游戏?若是他打败了自己的创造者,打败了这个他似乎还存有一点敬畏的人,不就正好将自己提高到了一个层次——一个我鞭长莫及的个人宇宙?兴许吧。若是有谁一直在遭到计算机的戏弄,那这计算机不是神,也离神不远了。
这让我不由得想阿鬼究竟有多厉害。虽然他的力量部分来自于对试炼阵的模拟,但我敢确定,不管是试炼阵或洛格鲁斯,都不能相提并论,应该不可能将这个地方同这二者完全隔绝开来。
换句话说,若想将我隔绝,那他必须阻绝这二者。据我猜测,他应该是在我初到时,乔装成了洛格鲁斯的样子,化为白光,兜头撞了上来。但那样一来,就应该是阿鬼增强了弗拉吉亚的能量,而我并不相信他能做到。还有就是,独角兽和巨蟒又是怎么回事?
“弗拉吉亚,”我问道,“你确定这次是洛格鲁斯增强了你的力量,并向你灌输的信息吗?”
“确定。”
“为何如此肯定?”
“同我们第一次在洛格鲁斯当中遭遇时的感觉完全一样,就是我第一次获得加持那一次。”
“我明白了。下一个问题。我们在教堂当中所见到的独角兽和巨蟒,有没有可能同在山洞当中见到的奥伯龙和托尔金是同样类型的东西?”
“不是。这一点我可以确定。它们完全不一样,要吓人得多,也要强大得多,而它们似乎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好,”我说,“我还担心这是鬼轮精心伪装出来的幻象呢。”
“我在你的意识当中看到这一点了,但独角兽和巨蟒的出现却解释不通。虽然我不明白个中缘由,但若真是那样,它们其实完全可以直接进入阿鬼的幻象,告诉你别再到处瞎混了,因为它们都想让这件事顺利完成。”
“我还没想到这一点。”
“还有就是,阿鬼兴许可以锁定并深入一个试炼阵和洛格鲁斯不大可能进入的地方。”
“我觉得你说到点子上了。不幸的是,若真是如此,我更有可能被送回原点。”
“不是,因为这个地方并不是阿鬼臆造出来的,它一直就在,这是洛格鲁斯告诉我的。”
“这还好点,可……”
我未能将这事继续思考下去,因为在那圆圈对面,突然有了动静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一座一模一样的祭台,现了出来,一名女子置身其间,一名身上满是黑白二色斑点的男子,被绑在上面。他们同之前所见的第一对,是如此之像……
“不!”我叫道,“让这一切结束吧!”
可晚了,虽然我已冲了过去,但仪式已经再次上演,祭坛分崩离析,一切都再次旋转着消失了。等我来到现场时,早已没有了丝毫痕迹,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看出什么来了?”我问弗拉吉亚。
“跟之前一模一样的能量,但好像是反的。”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能量的聚集。试炼阵和洛格鲁斯都在尝试着强行进入这个地方,哪怕是一小会儿。献祭,正如你刚刚见到的一样,能够为它们提供一道口子。”
“它们为何非得出现在这儿?”
“一块中立之地。它们之间亘古未变的紧张状态,出现了细微的偏差。你应该是肩负着维持平衡的使命,只要你偏向哪方,哪方就会获胜。”
“我根本就不明白这种事情究竟该怎么处理。”
“等时机到了,你自会明白。”
我转身回到了路上,继续前行。
“是我刚好碰上了献祭,”我问,“还是因为我出现,献祭才会发生?”
“它们必须在你附近上演。你是纽带。”
“那你觉得我能不能……”
一个身影,从我左侧的一块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哧”地轻笑了一声。我一只手立刻搭上剑柄,但他手无寸铁,而且走得异常缓慢。
“自言自语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评价道。
那人通体呈黑、白、灰三色。实际上,从投在他右侧的暗影和左侧的光亮来看,他应该就是第一次献祭时,手执利刃的那个人。不过我没办法确定。不管他是谁,或是什么东西,我都没有了解的兴趣。
于是我耸了耸肩。
“我唯一感兴趣的兆头,便是一块上面写着‘出口’的牌子。”擦肩而过时,我如此告诉他。
他的一只手落在我的肩上,轻而易举地将我掰向了他那边。
又是“哧”的一声轻笑。
“在这个地方,许愿可得小心喽,”他一副审慎而又低沉的口吻,“因为愿望有时在这个地方是可以实现的,若是实现你愿望的那人道德败坏,故意将你说的‘出口’念成了‘灭绝’,然后,噗!你可就灰飞烟灭了,变成一缕青烟,化为尘土,堕入十八层地狱。”
“我已经去过那儿了,”我回答道,“而且这一路走来,那样的地方还不少。”
“什么,嚯!看!你的愿望实现了。”他映照出一抹亮光的左眼,正面对着我。不管我是转头还是眯眼,都看不到他的右眼。
“那边。”他说完,指了指。
我将头转向了他所指的方向,只见一座石牌坊的门楣之上,赫然现出了一个标志,同我上大学时在学校旁边的剧院内所见到的紧急出口标志一模一样。
“没错。”我说。
“你出去吗?”
“你呢?”
“没必要,”他回答道,“我已经知道那儿会有什么了。”
“什么?”我问。
“另外一边。”
“真够古怪的。”我答。
“如果一个人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又弃若敝履,那可是在侮辱能量。”他说道。
“你都知道些什么?”
随即,一阵研磨及咔嗒声传了过来,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他在磨牙。我朝着那块出口的牌子走去,想近距离看看它背后到底有什么。
两块直立的石头上面,横着一块厚厚的石板,形成了一道门,足够一个人从容穿过。不过,里边却有些暗。
“你要过去吗,主人?”
“为什么不?我这辈子还从没有过这么大的兴致,非得看看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捣鬼。”
“我也不想太过于那个,但……”弗拉吉亚刚开了口,但我已经向前走去了。
干净利落的三步,便已足够。随即,便见一圈石头和一片闪耀的草坪背后,露出了一名黑白二色的男子,正朝着一座挂着出口标志的牌坊走去,而那牌坊后面,则是一片幽暗。停下脚步,我后退一步,转过了身来。只见一个黑白二色的男子,正在注视着我,身后是一座牌坊,投射出一片阴影。我将右手举上头顶,那身影也一样。我转回到了先前的方向,对面那个身影也同样将一只手举了起来。我抬腿迈了过去。
“这个世界可真小,”我评论道,“但我讨厌遮遮掩掩。”
那人笑了。
“现在你已经知道出口同时也是入口了。”他说。
“看到了你,可比看一出萨特戏剧有启发多了。”我回答道。
“不大友好,”他回答,“但道理说得通。这样的态度并不鲜见。只是我好像没惹你,对不对?”
“你到底是不是我在这附近见到拿一个女人来献祭的那个人?”
“就算我是,又怎样?跟你又没有关系。”
“我觉得我对某些小事还是有特殊感情的。比如生命的价值。”
“愤怒一文不值。就连像阿尔贝特·施韦泽那样对生命充满敬畏之人,崇敬的对象也并不包括绦虫、采采蝇和癌细胞。”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刚才见到一个人,正在一块石头上拿一个女人来献祭,你到底是不是他?”
“把祭坛指给我看看。”
“指不了,不见了。”
“把那个女人指给我看。”
“她也不见了。”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去你娘的!这儿又不是法庭!你如果还想谈下去,那就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不回答,那咱俩就别废话了。”
“我已经回答你了。”
我耸了耸肩。
“那好吧,”我说,“我不认识你,而且很高兴不认识你。再会。”
我朝着道路的方向走了一步,他说道:“迪尔德丽。她叫迪尔德丽,而且我确实杀了她。”他走进了我刚刚现身出来的那座牌坊,但并没有从那块写着“出口”的牌子下走出来。我转过身来,也进了那牌坊,却从另外一侧走了出来,看到我自己正从对面走了进去。不过沿途却再也没见那个陌生人的身影。
“看出什么来了?”我一边退回道路上去,一边问弗拉吉亚。
“兴许,一个幽灵地界?一个恶心的地方,一个恶心的幽灵?”她亢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也是其中一个该死的模型,而且在这个地方好像更加强大了。”
我走下小径,踏了上去,再次继续前行。
“你自从获得加持以来,说话的风格大变嘛。”我评论道。
“你的神经系统是一名好老师。”
“多谢。如果那家伙再现身,万一你先注意到了,可千万要提醒我。”
“好的。实际上,这整个地方都有一种那种结构的感觉。这儿的每一块石头上面都有试炼阵的印记。”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咱们第一次试这个出口的时候。因为担心有什么危险,所以我扫描了一下。”
来到石圈外围,我拍了拍一块石头,感觉足够坚实。
“他来了!”弗拉吉亚突然警告道。
“嘿!”一个声音从头顶传了下来,我抬起了头,只见那黑白二色的陌生人,正端坐在一块石头上面,抽着一根细细的雪茄,左手端着一只大酒杯。
“你让我很是好奇呀,孩子,”他接着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梅林,”我回答道,“你呢?”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双手在石头上一撑,缓慢地落了下来,站在了我身旁,乜斜着左眼,打量起了我。在他右侧,影子犹如墨水一般流淌。空气中,是他吐出来的银色烟雾。
“你是一个活人,”他随即宣布道,“身上既有试炼阵也有混沌的印记,流淌的是安珀的血。你是哪一支系的,梅林?”
影子分开了一会儿,我看到他的右眼隐在一片黑暗后面。
“我是科温之子,”我告诉他,“那你应该就是叛徒布兰德。”
“叫你猜中了,”他说道,“但我从未背叛我的信仰。”
“那是你自己的野心,”我说,“家庭、家人以及秩序的力量,你从来就没放在心上,不是吗?”
他哼了一声。
“我不跟乳臭未干的小子争辩。”
“我也没兴趣和你争辩。不过,顺便提醒你一句,你儿子里纳尔多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转过身去,开始往前走。他的一只手落在了我的肩上。
“等等!”他说,“你说什么?里纳尔多还只是一个小伙子。”
“错了,”我说,“他跟我差不多大。”
他的手滑落开去,我转过身来。他扔掉了手中的雪茄,任由它在道路上冒着烟,而手中的大酒杯,也换到了暗影中的那只手上。他揉了揉眉头。
“那边竟然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感叹道。
我心里突然一动,抽出主牌,翻出了卢克的那一张,举起来给他看。
“那就是里纳尔多。”我说。
他伸手欲取,不知为何,我竟任由他拿了过去。他久久地凝视着它。
“主牌连接在这地方似乎不管用。”我说。
他抬起眼来,摇了摇头,将那张牌递回给了我。
“对,没用,”他喃喃自语,“他……过得怎么样?”
“你知道他为了替你报仇杀了凯恩吗?”
“不,我不知道。不过正合我的心意。”
“你并不是真正的布兰德,对不对?”
他将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就是布兰德,如假包换,只是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个布兰德。另外的问题,你就得拿东西来换了。”
“如果我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需要拿什么来换?”我一边问,一边收起了我的纸牌。
他举起那个大酒杯,双手捧到我面前,像是乞丐用的一只碗。
“你的一些鲜血。”他说。
“你已经变成吸血鬼了?”
“不,我是试炼阵幽灵,”他回答道,“给我一些血,我就解释给你听。”
“好吧,”我说,“不过最好是一个好故事。”我拔出短剑,将手腕伸到他的杯子上面,抹了一剑。
犹如打翻了一盏油灯,火苗顿时流淌了开来。当然,我体内流淌的自然不是火,只是混沌之血在某些特定地方,高度易燃。而这儿,很显然正是这样一个地方。
只见它向前喷射出去,一半进了他的杯子,另外一半则越过杯子,溅在了他的手和小臂之上。他惨呼起来,像是体内支撑的东西已经崩塌了一半。我后退一步,而他则变成一个漩涡。并不像献祭时我所看到的那种,而是带着火焰,“轰”的一声升到了半空中,顷刻间便已消失不见。我吃了一惊,盯着半空中,压住了我那冒烟的手腕。
“唔,绚烂的退场。”弗拉吉亚赞叹道。
“家族特长,”我回答,“而说到退场么……”
我越过那块石头,离开了石圈。黑暗再次渗透进来,愈发浓重。脚下的道路上,似乎也相应明亮了起来。我松开手腕,发现它已不再冒烟。
我随即慢跑起来,一门心思只想远离这个地方。片刻过后,当我再次回头看时,那些矗立的石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渐渐模糊的黑点,在慢慢拔高,拔高,接着消失不见。
我接着一路小跑,道路慢慢有了坡度,倾斜成一段下坡路。我的步态也开始轻松起来。小径犹如一条闪闪发光的缎带,向下铺展到了极远处,消失在了视野尽头。然而,我却有些不解,因为下方不远处,便有另外一条发光的线,横向切了过来,飞快地消失在了左右两侧。
“有任何同十字路口相关的指示吗?”我问。
“还没有,”弗拉吉亚回答道,“我估摸着,这儿应该是一个作抉择的点,只有你到了那儿,才知道究竟该如何选。”
在下面绵展开来的,像是一片巨大而又模糊的平原,零星地点缀着一些零落的亮光,其中一些并未有任何变化,而另外则是明灭不定,但全都没有移动的迹象。不过,除了我脚下的道路和横切过来的那一条,倒是再也没有了其他路径。除了呼吸声,四下里不闻任何声响,就连我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没有一丝风,也闻不到任何古怪的味道,就连气温,都温和得叫人几乎注意不到。又一次,两侧出现了一些黑色的形状,但我已没有查看的心思。我此刻唯一想弄明白的,便是眼下正在进行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尽快脱身,去处理我自己那些要紧的事情,越快越好。
一片片氤氲的亮光,开始没有任何规则地闪现出来,皆在道路两侧波动着,污迹斑斑,突如其来又不知所终,更不知其源头,就像是在我身畔两侧,挂上两挂斑驳而又轻盈的帘子一般。开始时,我并未停下脚步查看。但随即,阴晦的区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的暗影,对比度也越来越高,仿佛有一只不知名的手,正在调节着这些区域的色度,在让它们渐渐清晰,露出一些似曾相识的轮廓——桌、椅、停泊的车辆、橱窗。没过多久,这些场景当中的暗淡色彩,又开始模糊了起来。
我停在了其中一个场景跟前,凝目细看。那是一辆红色的1957年款雪佛兰,正停在一条熟悉的人行道上,披一层雪。我走上前,探出手去触摸它。
左手及左臂刚一探进那昏暗的光线当中,便消失了踪迹。我继续前伸,摸到了它的左侧尾翼,随即一种隐约的触感传了过来,带着淡淡的凉意。接着,我拂向右侧,扫下了一些雪。当我将手缩回来时,上面果然带了雪。只是眨眼间,那幅场景便已褪成全黑。
“我是有意用左手的,”我说,“因为你就在这只手的手腕上。那儿都有什么?”
“多谢。像是一辆覆盖着积雪的红色轿车。”
“那是从我潜意识当中模拟出来的东西,是我的一幅波利·杰克逊画作,被放大到了实物大小。”
“那情况就更糟了,默尔。我觉得它并不是虚构出来的。”
“肯定?”
“不管是谁干的,好像都变得更好了,或是强大了。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要命。”我叹了一口气,转身继续慢跑。
“兴许是有什么东西想要让你见识一下,它现在就可以让你完全找不着北。”
“那它已经赢了,”我甘败下风,“嘿,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我大声叫道,“你听到了吗?你赢了!你已经完全让我晕头转向了。我现在能回家了吗?不过,如果你志不在此,那你就输了!我完全找不着北啦!”
随之而来的刺目闪电,立刻将我震翻在了路上。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看见东西。我躺在那儿,四肢抽搐,连大气也不敢出,但好在并没有霹雳接踵而至。待视线清楚,肌肉停止抽搐后,我看到一个气度不凡的身影,出现在前方几步开外。奥伯龙。
好在,那只是一尊雕像,安珀主干道尽头处那一尊的复制品。抑或就是实物。因为当我上前细看时,发现这伟人的肩膀上,似乎还有鸟粪。
“是真东西还是虚构出来的?”我大声问道。
“要我说,是真的。”弗拉吉亚回答道。
我缓缓站起身来。
“我明白这是一个答案,”我说,“只是不明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感觉更像是一幅油画而非青铜造像。就在那一刻,眼前的景象似乎突然有了变化,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摸一幅远比真身尺寸还要巨大的《国父》一般。随即,它的轮廓便开始波动起来,渐渐淡了下去,我发现它不过是我刚刚路过的那些氤氲场景其中的一个部分。接着,它泛着涟漪,消失了。
“我放弃了,”我走过它刚才的立身之地,说道,“这答案远比问题本身还叫人费解。”
“因为咱们是在穿越影子,这会不会说明所有东西都是真实的,在某个地方?”
“我想应该是。只是我已经知道了。”
“也就是说,换个方式,换个时间和地点,这所有的东西都是真的了?”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怀疑事情不会这么极端,这样的哲思,对你来说可能比较新鲜,但满大街都是。肯定有特殊缘由,只是我现在还抓不住。”
直到目前为止,我所经过的那些场景,都是鲜活的。只是其中一些是人,而另外的则是各种生灵——有的暴虐,有的脉脉含情,有的则异常温顺。
“对,这似乎是一种进步,兴许后面还有什么东西。”
“等到它们跳出来袭击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到没到了。”
但那些场景很快就消失了。黑暗中,只剩下了我独自一人,再次沿着那条光亮的小径一路慢跑。往下,再往下,下到那片缓坡,慢慢接近那个十字路口。当我急需一个兔子洞的时候,那只柴郡猫,到底去了哪里?
顷刻间,那个十字路口已是遥遥在望。眨眼的工夫,我依然在望着那路口,只是场景有了变化。一盏路灯,从靠近右手边的一角,现了出来。一个朦胧的身影,正站在下面,抽着烟。
“弗拉吉亚,你觉得那个怎么样?”我问。
“非常快。”她回答。
“气氛呢?”
“注意力都集中在你这边。但还没有恶意。”
快要靠近时,我放慢了脚步。小径开始变成了马路,两侧皆有路沿,外面是人行道。我走出马路,上了右侧人行道。正走上前去时,一阵潮湿的雾气吹过,悬在了我和路灯之间。我再次放慢脚步。很快,我就看到马路开始变得潮湿起来。脚步声回荡在耳畔,像是走在建筑之间。此时,雾气已越来越浓,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清周围到底有没有建筑。感觉像有的样子,因为浓雾弥漫间,不时能够看到几片更为幽暗的区域。一阵冷风从背后袭了过来,潮湿的雨点样的东西,开始凌乱地落在我身上。我停下脚步,竖起了大衣领子。不知从头顶何处,隐隐地传来了飞机的嗡嗡声响。等它过去后,我再次前行。一阵几不可闻的琴音,隐约从街对面传了过来,演奏的是一首似曾相识的曲子,声音异常喑哑。我裹紧大衣。雾气丝丝缠绕,愈发浓了起来。
三步过后,那幅场景便清晰起来,只见她正站在我身前,背靠着一盏路灯,看起来比我要矮一头,身上是一件军大衣,戴一顶黑色贝雷帽,一头乌黑秀发略显毛躁。她扔下手中的香烟,慢慢用黑色高跟鞋鞋尖踩灭。我瞥见了她的腿,修长而完美。随即,她从大衣当中掏出一个扁平的银色小盒,盒盖上镶嵌着一枝玫瑰。她将盒子打开,拿出一支烟来,叼在双唇间,合上那盒子,放回衣兜,看也没看我一眼,便问道:“有火吗?”
我身上没有火柴,但显然不会让这种小事给难住。
“当然。”我说着,将一只手缓缓朝着她那精致的五官伸了过去。为了防止她看破我手中空无一物,我特地略微调整了一下手势,随即悄声念出了咒语。当火星从我指尖跳上烟头时,她抬起一只手,把住了我的手,像是要稳住它的样子。旋即,她抬起了眼来——一双深蓝色的大眼睛,挂着两帘长长的睫毛——撞上了我的目光,立刻张大了嘴巴,香烟亦随即掉落。
“我的天啊!”她说着,一把抱住我,紧紧地贴在我身上,开始抽泣了起来,“科温!”她说,“你终于找到我了!我好像等了你一辈子!”
我紧紧抱着她,不想说话,不想让现实这种粗俗的东西,来打破她的欢愉。让真相都见鬼去吧。我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
许久之后,她才松开了双臂,抬起头来凝视着我。片刻过后,兴许更久一些,她意识到了我并非她想见的那个人,而不过是一个有些相像的路人罢了。
“像你这样的女子,怎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我问。
她莞尔一笑。
“你找到法子了么?”她说着,秀眉微蹙,“你不是……”
我摇了摇头。
“我没你想要的那颗心。”我告诉她。
“你是谁?”她说着,后退了半步。
“我叫梅林,正在完成一项莫名其妙而又疯狂的任务。”
“安珀人。”她柔声说道,双手依然搭在我的肩上。
我点了点头。
“我不认识你,”她随即说道,“我觉得我应该认识的,可……我……不……”
接着,她再次靠上前来,将头靠在了我的胸上。我想要说点什么,解释两句,但她将一根手指,压在了我的唇上。
“先别,不是现在,兴许永远也别说出来,”她说,“别告诉我。请别再说多余的话。只是,你应该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试炼阵幽灵。”
“到底什么是试炼阵幽灵?”我问。
“由试炼阵制造出来的幻象。它记录下了每一个曾经从它上面走过的人。只要需要,它随时可以把我们召回去,变回我们当初通过它时的模样。它可以对我们予取予求,驱使我们去做任何它想让我们做的事情。一种誓约与禁制魔咒,你可以这么说。它随时可以让我们灰飞烟灭,然后再重新创造一个出来。”
“它常干这种事吗?”
“我不知道。我连它到底想干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它如何操控别人了。”随即又说道,“你不是幽灵!我敢肯定!”她突然一把捉住我的手,说道,“但你有些特别。身上流淌的血同安珀人不一样……”
“我估摸着,”我回答道,“这是因为我的身世不仅同安珀脱不了干系,而且还同混沌王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缘故。”
她将我的手捧到了唇边,像是要吻上一下的样子,但双唇却滑向了我的手腕——我先前应布兰德的要求划开的那个位置。随即,我心里突然一动:安珀之血,似乎对试炼阵幽灵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
我试图将手抽出来,可她身上的安珀力量,同样不容小觑。
“我身体里边流出来的,也有可能是混沌之火,”我说道,“会伤到你的。”
她缓缓抬起了头,笑了,嘴边满是鲜血。我低头瞥了一眼,感觉我的手腕也湿润了起来。
“安珀之血拥有克制试炼阵的力量……”她话还没说话,那凄清的雾,已经开始翻滚了起来,在她脚踝处犹如开了锅的水一般。“不!”她惊呼了一声,随即再次弯下腰去。
那漩涡般的迷雾,已经缠上了她的小腿,又吞没了她的双膝。我只觉得她的牙齿依然在我手腕上撕扯着。我不知道这样的情形究竟该用哪种咒语来对付,所以只好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发。顷刻间,她便已在我的怀中融化,化为了一股血色旋风。
“往右走。”她打着旋离我而去,只留下这样一声呼号和马路上依然在燃烧的一截烟头。我的血,正一滴滴,滴落在它旁边。
我转过身,走了开去。透过夜色和迷雾,那如泣如诉而又虚无缥缈的琴音,依然在演奏着,一声声,那么的无力,那么的微弱,那么的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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