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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切都跟瓦克斯年轻时比起来毫无变化。噢,除了宾客们的着装略有不同——男士们正式的马甲背心变得更加短粗,女士们的裙摆下缘缩到了小腿肚,衣领开得更敞,脖颈和肩膀上只搭着几片薄纱。
但人却还是一样的。他们打量着他,笑里藏刀地计算着他的身家财富。他礼貌地对他们点头致意,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怀念他的枪。枪在这场战斗里派不上多大用处。
“我以前在这些场合紧张极了。”瓦克斯小声对史特芮丝说,“那时我年纪还小,仍然在意人们的眼光,还不懂得只有无视别人的看法才能掌控住局面的道理。”
史特芮丝打量着从旁经过的几位女士,穿着全无蕾丝的礼服。“我并不完全赞同你的看法。自己怎么看才是关键。比如说,我现在就后悔选错了衣服。我原本想打扮得时髦一点,可这里对时髦的定义和我想的有些出入。这身裙子显得过于前卫了。”
“我喜欢,”瓦克斯说,“这就叫做一枝独秀。”“就跟脸上的脓包一样。”史特芮丝说,“你不如去弄点喝的来,我在屋里找找我们的目标在哪。”瓦克斯赞同地点了点头。宽敞的宴会厅里铺着地毯,装点着金灿灿的枝形吊灯——虽然烛台上装的是电灯泡。天花板并不是特别高,但四面的墙壁上画着缤纷的彩色拱门,每道拱门里都挂着一幅壁画。那些壁画都是经典之作,例如升华战士大败群鸦——画师们向来喜欢用黑鸦来代表统御主的魅灵,力量强大到能跟死神抗衡。
那些人虽然没有刻意走近,却也不会主动避开他,而是在跟他迎面遇到时寸步不让,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他来自依蓝戴,那里是他们政敌的地盘,拒不让路的姿态足以表明他们的态度。
铁锈啊,这些游戏真是无聊。
吧台的长度几乎覆盖了整面墙,旁边站着至少二十几名调酒师,确保不会怠慢到任何贵宾。他给史特芮丝点了杯红酒,给自己点了杯杜松子酒兑奎宁水,这让调酒师挑了挑眉。这杯东西显然没什么气势。应该点杯纯威士忌才对。
在调酒师准备酒水的当口,瓦克斯转过身去,环视整间宴会厅。竖琴师弹奏着轻柔的音乐,盖住了人们的讲话声。在这样的房间里,这些人只要轻描淡写地聊上几句,对盆地地区百姓的生活产生的影响就远比缉获任何罪犯要大得多,不管那罪犯是多么的恶贯满盈。想到这里,他感到心里很是难受。
玛拉茜总爱说这样的话,瓦克斯心想,说未来的执法者应该更加专注于数据而非枪支。他试着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只凭谨慎的民事规划就能避免血案的发生,但他发现那样的画面在脑海里根本无法成形。不管到什么时候,人们还是会选择杀人。
虽说如此,有时还是难免会觉得自己像一盏在房间里仍要靠蜡烛来点亮的枝形吊灯。“您的酒好了,大人。”调酒师把酒杯放在漂亮的织花餐巾上,每块餐巾都绣有派对的日期,那是赠与宾客们的纪念品。瓦克斯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推到调酒师面前当作小费,准备端着酒杯去找史特芮丝。但调酒师却咳了一声,把那枚硬币举在手里。那并不是瓦克斯打算给他的面值,事实上,跟瓦克斯见过的所有硬币都不一样。
“您是不是搞错了,大人?”调酒师问道,“我并非不懂感激,可我也不愿意收这样一枚纪念品。”
那上面的符号……瓦克斯退了回来。就跟雷鲁尔所拍摄照片墙壁上的完全一样。他赶忙冲过去一把将硬币抢回手里,险些撞翻另一位宾客手里的酒杯,心不在焉地塞给调酒师另外一枚,举起这枚硬币细细观察。
果然是同样的符号,或者说是非常相似。背面有一张脸,是个笔直看向前方的男人,一只眼睛里扎着枚尖钉。这枚大硬币的边缘和内圈分别是由两种金属铸造而成。
这硬币看起来并不古老。究竟是新铸的,还是保存完好的关系?铁锈灭绝啊……它是怎么跑到他口袋里来的?
是那乞丐扔给我的,瓦克斯回想起来。可他又是从哪弄来的呢?难道还有更多这样的硬币在民间流通?
他心烦意乱地转身去找史特芮丝,半路看见了克雷西娜夫人——既是派对的女主人,也是他的终极目标。这位年长的女士身穿黑底银边的礼服,光彩照人地被一群宾客围在中间,对她发起的其中一项民事项目侃侃而谈。
瓦克斯听着他们说了一会,他此刻还不想急着去找她。史特芮丝站在墙角一张单薄的高脚桌旁边,宴会厅里没有任何座椅。虽然在正中央有个高出地面一两寸的舞池,但却没人过去跳舞。
瓦克斯把硬币放在桌上,推到史特芮丝面前。
“这是什么?”
“是那个乞丐扔给我的硬币。上面的符号跟雷鲁尔照片上的非常相似。”史特芮丝抿着嘴唇,把硬币翻过去,看了看另一面。“一只眼睛被钉穿了。这有什么含义吗?”
“我也不知道。”瓦克斯说,“我更好奇的是那乞丐是怎么得来的——还有他为什么要把它扔给我。这一定是雷鲁尔在神殿里找到的。莫非是他弄丢了,或是在城里交易给了什么人?”
他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愈发确信那乞丐绝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而且他知道,就算他现在跑回去找,也只会无功而返。半晌过后,瓦克斯把硬币塞进口袋。“但愿答案就在这间屋子里。假设克雷西娜真与这件事情有关的话。”“那么是时候办正事了。”“我刚才看见她了。现在去吗?”“再等一下。看见那边那对情侣了没有?男人穿着褐红色的马甲背心。”瓦克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对情侣年纪轻轻,衣着体面,还有些自命不凡。好极了。“那位是盖夫·恩特隆大人。”史特芮丝说,“你的家族跟他有些小笔的业务往来——他从事纺织业——你正好可以借此跟他攀谈几句。”“我听说过这个人。”瓦克斯说,“我以前追求过他的一个表妹,后来散了。”
“在那个坎德拉疯子的记事本里也有他的名字,搞不好他知道些什么。他年轻,有活力,口碑不错——可地位却不怎么重要,所以从他开始是个不错的选择。”
“嗯。”瓦克斯看了恩特隆一眼,对方正在比比画画地给一群比他更年轻的女人讲着什么故事。瓦克斯深吸一口气。“要不然你先去?”“应该是你去。”“你确定吗?我真觉得应该跟玛拉茜还有韦恩一块去挖坟,你擅长出席这样的场合,史特芮丝,真的——而且别再跟我提你那些关于‘无聊’的华丽修辞了。”她脸上的表情变得疏离。“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是觉得无聊,而是……格格不入。我已经学会假装正常,但那一大串预先准备好的寒暄和笑话只能让我更加无所适从。人们能感觉到我不真诚,会看出我在喜好和想法上跟他们并没有共鸣。有时我真羡慕韦恩,甚至是那些坎得拉,起码他们更容易融入人群,我反倒像个外星人。”
他真希望自己能想出如何不再让她说出那样的话。每当他想就这个问题跟她争论时,总是找不到恰当的言语,结果只会让她退却。
史特芮丝伸出手臂,瓦克斯将她挽住,两人朝盖夫大人和他身边的那群听众走去。瓦克斯原本担心插不上话,但当他走近时,围在盖夫身边的小姐们都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看来是早就听说过他的声望和地位。
“你好啊,瓦克斯利姆大人!”盖夫对他会心一笑,“当我听说你要来参加我们这场沙龙时,真是高兴极了!我早就想跟你见上一面。”瓦克斯对他颔首致意,接着又朝他身边的女伴和一对与他相谈的男女点了点头。这两个人并没有退后。“你觉得新赛朗怎么样啊,大人?”其中一位女士问道。“城内交通好像很不方便。”瓦克斯说,“其他都好。”
他们朗声大笑,仿佛他说了什么笑话似的。瓦克斯不解地皱起眉。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恐怕,”盖夫说,“你在这里找不到什么感兴趣的事。新赛朗是座安静的城市。”
“噢,这是什么话啊,盖夫大人!”旁边的年轻男子说,“何必这么贬低我们的城镇!这里的夜生活精彩得很呢,瓦克斯利姆大人!你们那里的两任市长都曾经对我们的交响乐团赞不绝口。”
“那倒是,”盖夫说,“可这没多少掏枪的机会。”
其他人都向他投来困惑的眼神。“我曾经是个执法者。”瓦克斯对他们说,“那时候在蛮苦之地。”“执……”一位小姐喃喃道,“是监管城中的警员办案吗?”“不,他是一位真正的执法者。”盖夫说,“骑在马背上击毙坏人的那种。你应该看看那些新闻报导——他可是依蓝戴报纸上的风云人物。”另外三人怔怔地望着他。“真是……太特别了。”一位小姐愣了半天终于找到措词。
“报导都是夸大其词,”史特芮丝赶忙说,“瓦克斯利姆大人只对大约一百条人命负有直接责任。除非你把被他击中后感染身亡的那些人也算在内——我到现在也不确定该如何统计。”
“那是一段苦日子。”瓦克斯看着戴夫说,对方微笑着端着红酒杯,目光闪闪发亮。像他这样的人显然很愿意跟瓦克斯和史特芮丝周旋。“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盖夫大人,我想为这些年来我们双方家族的互惠贸易向你致谢。”
“噢,今日莫谈业务,瓦克斯利姆大人!”盖夫说着抿了口酒,“这是派对嘛。”其他人又笑了起来。瓦克斯还是不明白哪里好笑。该死,他打量着周围的人群,我可真是生疏啊。他自知在这方面不及旁人,却没想到会这么笨口拙舌。集中精神。盖夫知道与悲悼护腕有关的事,至少雷鲁尔认为他知道。“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盖夫大人?”瓦克斯的这句寒暄让史特芮丝热切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值得说的。”盖夫说。“他热爱考古!”他的女伴同时答道。盖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考古!”瓦克斯说,“这怎么能叫不值得说呢,盖夫大人。”“他喜欢古遗物!”女士又说道,“在拍卖会上一待就是一整天,只要感兴趣的东西他都会——”
“我喜欢历史。”盖夫打断了她的话,“古代的艺术品能够让我受到启迪。宝贝儿,你刚才那些话简直把我形容得好像是个绅士冒险家。”他轻蔑地说,“你在蛮苦之地里肯定见过那些人吧,瓦克斯利姆大人。他们平日里忙于应酬交际,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跑去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找刺激。”这话让史特芮丝听得一愣。瓦克斯平静地注视着他。这侮辱虽然含蓄,却跟他在依蓝戴社会里遭到的白眼异曲同工。“尝试些新东西总是好的。”瓦克斯说,“总比在千篇一律的应酬里浪费生命的好。”“瓦克斯利姆大人啊!”盖夫说,“令家族失望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打从末代帝王的时代就有人喜欢这么干。”瓦克斯攥紧拳头。他见惯了侮辱,这几句话还不算太出格。也许是因为他此刻心里有事,又或者是因为他在为姐姐担心。史特芮丝紧紧拽着他的胳膊,他压下心头的愤怒,决定尝试另一种策略。“你的表妹还好吗?”
“法蕾特?当然好。她刚刚嫁人,我们都对这桩婚事很是满意。你们当年没能走到一起真是遗憾啊,但在你之后追求他的那个男人真是可怕透顶。联姻这件事一旦跟身份扯上关系,到最后都会发现对方心怀叵测,终究要不欢而散。”
他在说出这句话时连看都没看史特芮丝一眼。也没有这个必要。只是又抿了口酒,脸上挂着狡猾得意的笑容。“你就是只老鼠。”瓦克斯怒吼道,“一只生锈的软脚老鼠。”他伸手去摸枪,幸好枪没在身上。
另外三位年轻的贵族震惊地看着他。盖夫先是自大地一笑,接着才作出一副愤愤的样子。“恕我失陪。”他说着拉起女伴的手臂,大步离开。其他人也都跟了上去。
瓦克斯叹了口气,垂下手,仍然感到气愤难平。“他是故意的,”他低声说,“他想找借口脱身,所以才存心激怒我。结果那招没能奏效,又转而针对你,知道我会忍不住。”
“嗯……”史特芮丝点点头,“你是有爆发的立场。”附近的其他人在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但却没人站在瓦克斯和史特芮丝身边。“对不起。”瓦克斯说,“我中了他的计。”
“所以我们才从他开始。”史特芮丝说,“就当作是练习了,而且我们确实有所收获。考古那个话题触到了痛处,于是才用含沙射影的侮辱来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瓦克斯深呼吸,将愤怒的情绪从整个脑子里抹除掉。“现在怎么办?要去找下一个人试试看吗?”“不,”史特芮丝若有所思地说,“不能让那些目标看穿我们的目的。跟几个不相干的人穿插着聊上几句,会显得比较自然。”
“说得对。”瓦克斯说着转身看着热闹的宴会大厅,竖琴师刚好退场,一队手拿铜管乐器的乐手——你在依蓝戴的派对上从不会看到这样的场面——正在把乐器架设在她原先的位置上。
他与史特芮丝品着酒,听着乐声响起。韵律和缓却又像是在邀请人们携伴入场一舞,悠扬间却带着一种出乎瓦克斯意料的活力,听上去很是舒心。似乎能打消他心头的沮丧,唤起更为兴奋的情绪。
“不如去找她试试?”史特芮丝指了指一位年长的贵妇人,灰发在头顶上盘成圆髻。“她是费丽思·德穆夫人,旁边那个人是她的外甥。你跟她有过业务往来,她正是你要找的那种人。我再去端两杯酒。”
“给我来杯苏打水就好。”瓦克斯说,“我得醒醒脑子。”
史特芮丝点点头,从走上舞池的人群中穿过。瓦克斯走到德穆夫人面前,递给她外甥一张名片作为自我介绍,接着邀请夫人共舞一曲。夫人欣然应允。
闲谈而已。闲谈难不倒他。你到底是怎么了啊,瓦克斯?他陪德穆夫人走入舞池。审问犯人对你来说都不在话下,简单聊上几句有什么可怕的?
他心里有个声音想把原因归结为懒惰。然而但凡遇到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他都会用这个理由搪塞。事实果真如此吗?他为什么这么抵触?
因为这些是他们的规则。如果我遵从了,就等于认可了他们的游戏。就像是接受了他们套在他脖子上的颈圈。
他把手伸向德穆夫人,可就在这时,另一个女人突然冲了出来,握住他的手,拖他进入舞池中央,共舞起来。他真没想到自己居然没有反抗。
“你这是?”瓦克斯问。
“用不着大惊小怪,”女人说,“我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从她的深色皮肤推断,应该是个泰瑞司人,不过她的肤色要比大多数泰瑞司人显得更深。头发编着紧致的发辫,夹杂着几抹灰色,双唇饱满而性感。她在主导舞步,他只能勉强跟着。
“你知道吧,”她说,“你是个非常罕见的样本。迅击者——兼有射币和飞掠者这两种身份。”“从金属之子的角度来看,这两种都算不上罕见。”“啊,可任何双生师组合都很少有。迷雾人称得上是千里挑一,大多数藏金术师更是不同寻常,只因血统有严格限制。若想把任何两种特定能力组合在一起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世上总共只出现过三位迅击者,你就是其中之一,瓦克斯利姆大人。”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我对这个数字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司卡德瑞尔的婴儿死亡率并不像某些地区那么糟糕,但还是高得吓人。对了,你有没有尝试过在半空中增加体重?”
“你是谁?”瓦克斯适应了舞步,夺回了主导权,顺势把她往右一拨。
“我的身份不值一提。”
“是我叔叔派你来的?”
“我对你们的当地政治不感兴趣,瓦克斯利姆大人。”她回答道,“若是你能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便不多打扰。”他带着她随着音乐旋转身体,虽说这是他熟悉的舞步,但跟平时相比却要快得多。伴随着铜管乐器的铿锵乐音,他脚下的步点也越发轻盈。他怎么会贸然提起他的叔叔?真是大意。
“我在移动时增加过体重。”他慢慢地说,“可那没什么用——无论重量如何,一切事物都会以相同的速度下落。”
“没错,这是重力的原理。”女人说,“不过我好奇的不是这个。如果你在借助钢推之力在空中飞窜时,忽然增加体重,会怎么样?”
“速度会减慢——体重的增加将会加大我往前钢推自己的难度。”
“啊……”女人轻声叹道,“原来是真的。”
“你说什么?”
“动量守恒定律。”她说,“瓦克斯利姆大人,当你储存体重时,你究竟是在储存质量,还是在改变地球对你的引力?这二者之间有没有区别?你的答案给了我线索。当你在空中体重增加时,倘若速度会减慢,那不见得是因为你在钢推时遇到了更大的阻力,而是物理定律在起作用。”
她从他身旁退开,松开了他的手,惹得旁边另一对衣袂飘飘的舞伴瞪了他们两眼。她掏出一张卡片,递给瓦克斯。“请再多做几次实验,然后告诉我结果。多谢。现在我要去研究为什么速度场不会发生红移现象……”
她说完转身离开,把一头雾水的瓦克斯利姆留在舞池中央。等到他恍然意识到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时,这才扬起下巴,信步走下舞池,找到德穆夫人,为刚刚的意外状况向她道歉。夫人同意下一曲与他共舞,整支舞跳得很是顺利,除了瓦克斯不得不硬着头皮听她唠叨那几只赢了大奖的猎犬。
随后瓦克斯试着寻找刚才那个梳着发辫的诡异女人,甚至走到门口去向迎宾员打听她的行踪。卡片上写着位于依蓝戴某处的地址,但却没有署名。
迎宾员说没见过任何符合他描述的人走出去过,这让瓦克斯更加不安。他叔叔正在繁育镕金术师。又有个女人跑来对镕金术的力量问东问西,不可能是巧合那么简单吧?
他在半路上遇见了宓兰——下巴方正,身高超过六尺,男式无尾礼服也掩盖不住她那肌肉发达的体魄,引来了不少年轻小姐频送秋波。两人擦肩而过时,她朝瓦克斯挤了挤眼,但他却没有理会。
史特芮丝端着酒杯等在桌旁,一边翻看着记事本,嘴里嘀咕着什么。瓦克斯正要走过去时,看见一个年轻男人走上前去想要跟她搭话,但她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晃了晃手指,那人耷拉着头走开了。
瓦克斯走到桌边。“没兴趣跳舞吗?”“为什么要跳舞?”“这……我去跟人跳舞了,所以或许你也可以这么做。”“你是家族的领主。”史特芮丝心不在焉地答道,眼睛还在看着记事本,“你有政治和经济义务在身。任何想来跟我套近乎的人只不过是想接近你罢了,我可没时间应付他们。”“不一定,”瓦克斯说,“没准他觉得你很漂亮呢。”史特芮丝抬起眼睛,把头一偏,像是从来都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似的。“我订婚了。”“我们是这里的生面孔。”瓦克斯说,“只有那些关心依蓝戴政治的人才认识我们。刚才那小子可能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史特芮丝迅速地眨了眨眼。想到居然有不认识的陌生人觉得她有吸引力,这似乎让她感到困扰。瓦克斯微笑着端起她帮他拿来的酒杯。“这是什么?”
“苏打水啊。”
他把杯举到灯光底下。“是黄色的。”
“这地方显然是流行柠檬口味的。”史特芮丝说。
瓦克斯喝了一口,差点呛到。
“怎么了?”史特芮丝警觉地问,“有毒?”
“太甜了。”瓦克斯说,“也不知加了多少糖。”史特芮丝也尝了一口。“奇怪啊,味道像香槟,却又不是……”瓦克斯摇了摇头。这座城里的人们究竟是怎么了?
“我选定下一个目标了。”史特芮丝指着对面的一个男人说道。那人靠在一道拱门边上,附近堆着几个装着另类鱼肉的大桶。他看起来在三十岁上下,穿着夹克衫,故作慵懒地散着纽扣。偶尔会有人过去跟他聊上几句,聊完再转身回到人群中。
“他们在向他报告?”瓦克斯问。
“他叫德弗林·艾尔斯,”史特芮丝点点头,“是个线人,几乎在每个派对上都能找到他。在这个宴会厅里,他可以说是最不重要的一个人,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人物,取决于你想探知的秘密。雷鲁尔的名单上也有他。”
瓦克斯打量着那个人,等他回头看向史特芮丝时,发现杯里少了一半黄颜色的气泡水。史特芮丝无辜地看着另一个方向。“你最好单独去接近他。他那种人可不喜欢有听众在场。”“好吧。”瓦克斯无奈地说。“你一定能行的,瓦克斯利姆大人。”
他点点头。“我是说,”史特芮丝握住他的手,“瓦克斯利姆大人,你在蛮苦之地的二十年里向来干的就是这种事。”“我在那里可以朝人开枪,史特芮丝。”“真像你说的这样吗?你只靠那种手段去解决问题?因为问不出答案,所以就朝人开枪?”“我一般只会给他们几拳。”她挑起眉毛。“说实话,我其实用不着那么频繁地开枪或是打人。可蛮苦之地的规则和这里截然不同。如果有必要,规则可以由我来制定。”“这里也是一样。”史特芮丝说,“这些人掌握着你要探听的情报。随便你是用哄骗还是交易,照做就是了。”
“也许你说得对。”
“谢谢。再说谁知道呢?搞不好他会突然拔出刀来,那你就有理由好好揍他一顿了。”
“别把我的希望勾起来。”他冲她点了点头,朝对面走去。
在新赛朗墓区的大门顶上矗立着一座幸存者蹲伏的雕像,满布伤痕的双臂横向伸展,撑着两侧的金属拱门。在这尊庄严的雕像面前,玛拉茜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黄铜制成的披风布穗在他身后飘扬得犹如一团烈火,面容刚毅地俯视着走进墓区的人。一柄从背后刺入的长矛穿透幸存者的胸膛,矛尖从拱门正中垂下一尺。
当她和韦恩从门下走过时,玛拉茜感觉似乎有血滴落。她打了个寒颤,却没有慢下脚步。她拒绝被幸存者的凝视吓退。从小到大她都是幸存者教徒,眼前的宗教意象虽然阴森,却很熟悉。
只不过她从前见过的幸存者像都是站姿。仿佛他想要让人们意识到教派中的矛盾与冲突。他要求人们存活下来,可与他相关的死亡意象却恰好残忍地表明,这项任务到头来还是会以失败告终。因此,幸存者教义讲求的不是赢到最后,而是在认输之前坚持得越久越好。
当然,幸存者本人打破了那些规则。他历来如此。教义解释他并没有死去,而是继续存在着,并计划在最需要的时候回到他们身边。可如果连世界末日都没能让他光荣归返的话,还会有什么别的可能?
他们行走在墓区里,寻找守墓人的住所。夜幕已临,迷雾今晚决意要出来露个面。玛拉茜不想把它视为任何征兆,但它的确让这地方显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墓碑与雕像在翻腾的迷雾中若隐若现。有些夜晚,她会觉得迷雾像个调皮的孩子。可是今夜,它那不可预知的动作更像是一大群不断变幻的幽灵,在黑暗中注视着她和韦恩,为他们的擅自闯入发着脾气。
韦恩开始吹起口哨,让玛拉茜又感到一阵脊背发凉。幸好走不了多远就是守墓人的住所了——她看见屋里的灯光在迷雾中氤成一团黄色的光晕。
她紧紧跟在韦恩身边,并非是因为有他在身边能让她更加舒服。“我们的目标是个名叫迪察普的男人。”她说,“应该是值夜的守墓人,他提交上来的账目总是比别人多,肯定在暗中盗墓。事实上,掘盗在墓区里发生的频率最高,而且账簿显示,城市特别拨出款项在这里处理无名尸体。我有理由相信那坎得拉遗骸就在这里,我们只需要找出这个人,让他帮我们挖出来。”
韦恩点点头。“这人跟那个银行家可不一样,”玛拉茜说,“那个银行家虽不情愿,但还是帮了我们大忙。”“真的吗?”韦恩说,“我倒是觉得他有点娘炮……”“集中精神,韦恩。我们必须充分利用这里的律法来让他开口。我想只有靠从宽处理的态度才能让他帮助我们。”“等等,等等,”韦恩在小路上停下,迷雾的卷须撩拨着他的眉毛。
“你在他面前也想自现原形?”“我真希望你能换个说法。”“听我说,”韦恩轻声说道,“你对银行家那么做是对的。你当时应对得非常出色,玛拉茜,我只是不乐意承认。但在普通老百姓的世界里,像那样用权力压人就行不通了。你要是对这家伙亮出警员证的话,我敢保证他会吓得像只兔子,找个最近的洞钻进去,决不会说出一个字。”
“好的审问技巧——”“在情急之下一文不值。”韦恩说,“我们眼下就很急迫。我坚决反对你这样做。”他顿了顿,“再说,我已经帮你把警员证收起来了。”
“你……”玛拉茜惊讶地在手袋里翻找起来,发现装有警员证的刻花小封套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的塞尔斯白兰地酒瓶。“喂,你没搞错吧……这跟警员证的价值可差得远呢。”“这交易你不吃亏,”韦恩说,“你那东西不过是一片没用的金属——在这墓区里根本就没人会看得上眼。”“等我们完事之后,必须把警员证还给我。”“那是自然。不过你得把酒瓶装满。”“可你说过——”“算是手续费。”韦恩说着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守墓人住所。他摘下礼帽,丢在地上踩了两脚。
玛拉茜用手捂着胸口,呆呆地看着韦恩把帽子放到脚不碾过,再拿起来揉皱,然后仔细检查了一遍,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小刀,在帽子侧面割出一个洞来。他把外套扔到一边,又割断了吊裤带的一侧绑带。
当他再度把礼帽戴在头上时,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个流浪汉。当然,他距离流浪汉原本也只有一步之遥,可区区几个动作就能让一个人的外表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真是令人惊讶。他转着小刀,挑剔地看着玛拉茜。此时太阳已经彻底落山,然而驱散迷雾的城市灯光却让今晚跟无雾的夜晚比起来更显明亮。
“干吗?”玛拉茜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你看起来太帅了点。”韦恩说。玛拉茜低头打量着自己。她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天蓝色长裙,裙边垂到小腿,袖口和领口处有蕾丝花边。“这很普通啊,韦恩。”“对我们接下来要干的事情来说不够普通。”“别忘了,是我带你来的。”“像他们那样的人,在有身份地位的人面前是不会开口的。”他把小刀在手里一旋,冲着她的胸口就伸了过来。“韦恩!”玛拉茜叫道。“反应别那么大。你不想我失手对吧?”
玛拉茜叹了口气。“别弄得太夸张了。”
“胜算险中求,玛拉。听我的。”
他先割掉了她上身半透明的蕾丝饰边,让领口开得又低又阔。接下来改造她的袖子,截短到肘部以上。然后把多余的蕾丝系在她胸部下方的位置上,再把身后的蕾丝束带扎紧。这样一来,让她的上围显得分外突出,带着不知廉耻的夺目。
随后,韦恩又将她的裙摆割破了几条,在底边涂上些泥土,这才退后几步,若有所思地拍打着脸颊,点了点头。
玛拉茜低下头检视他的杰作,意外地感到满意。除了胸部更显丰满之外,他还拽出了边缝的线头,营造出了自然磨损的效果。
“所有人都会先看胸部。”韦恩说,“即使是女人也不例外。虽说这很奇怪,但却是事实。把上身这么一弄,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泥土是新弄上去的,或是裙子的其他部分不够老旧。”
“韦恩,这太震撼了。”玛拉茜说,“你真是位了不起的裁缝大师。”
“摆弄衣服有趣极了,谁说那只是女人的专利。”他的目光逗留在她的胸口上。
“韦恩。”
“抱歉,抱歉。这不是进入角色了嘛。”他招招手,示意她跟上,两人继续往前走。这时玛拉茜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刚刚没有脸红。
好吧,这是个好的开始。她莫名地变得越发自信。
“尽量少说话。”韦恩走到小屋前对她说,“你一开口就会显得过分聪明。”
“我明白该怎么做。”
他在经过时从树上折了根树枝,掂在手里转了转,然后拄在地上,像握着根歪歪扭扭的手杖。两人一起走向那座亮着灯光的住所——其实就是一间狭小的棚屋,门前覆满青苔的院子里矗立着几尊风化的雾魅雕像。这些雕像——用从颅骨上剥除的整张头皮裹在石料上制成骷髅的样子——传统上是用来驱除真身的,因为雾魅有着极强的领地意识。玛拉茜怀疑那些家伙是否真能区分出真假之间的差别,当然,科学家们宣称雾魅在浩变之后便已不复存在。所以这样的猜想或许毫无实际意义。
一个满脸油腻、金发在脑后束成马尾辫的小个子男人正坐在小屋前吹着口哨,用磨石打磨着手里的铲子。怎么会有人连铲子都要打磨?玛拉茜边想,边看着韦恩昂首挺胸地朝那人走了过去,拄着那根临时找来的手杖,如同是亲临某场舞会的盛大出席者。
“你就是迪扎普?”韦恩问道。
“迪察普。”那人懒洋洋地抬起头,“哎哟,我是不是又忘了关门了?每天晚上都应该把门关上才对,没办法,现在只能请你离开了,先生。”
“那我走就是了。”韦恩用“手杖”指了指,脚下却没动。“不过在我走之前,我想跟你商量一桩特殊交易。”
韦恩的口音夸张极了,玛拉茜不得不全神贯注才能听懂他说的话。此外,他的吐字还断断续续地很不连贯,用了许多重读音节,声调抑扬顿挫。她意识到那跟守墓人的口音非常接近。
“我是个老实人。”迪察普说着又拿起磨石在铲边蹭了一下,“没什么交易可谈,尤其是在跟大晚上闯进来的陌生人。”
“噢,我听说过你的老实。”韦恩说着摩挲着脚后跟,双手放在身前的“手杖”上。“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谈论你有多老实呢,迪察普。你可是当下的大红人。”
“要是所有人都这么说的话,”迪察普答道,“那你应该知道愿意跟我做老实生意的人已经够多了。我……跟诸位金主有约在先。”
“这跟咱们的交易没关系。”
“我不这么认为。”
“你瞧,”韦恩说,“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件特殊的小东西,别人都不会对它感兴趣的。”
迪察普上下打量着韦恩,接着又看了看玛拉茜,果然像韦恩事先预料的那样露出了犹豫不决的神色。终于,迪察普微笑着站起身,朝小屋里喊道:“小子?出来!”一个小男孩慌忙跑进迷雾里,睁着困倦的双眼,身穿脏兮兮的罩衫和长裤。“先生?”“到院子里盯着去。”迪察普说,“别让人进来打扰。”男孩眼睛睁得更大,点着头跑进迷雾。迪察普把铲子搭在肩上,将磨石塞进口袋。“说说吧,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先生?”“叫我硬币先生就行。”韦恩说,“基于你此时此刻作出的决定,我就喊你聪明人先生好了。”他改变着口音。虽说变化很是微妙,玛拉茜还是听出来了。“还什么都没说定呢。”迪察普说,“我只是想让那小子锻炼一下,保持健康。”“当然。”韦恩说,“而且我完全明白我们还没有敲定任何事。但我要告诉你,我想要的这样东西,其他人连一枚夹币都不会给你。”“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非要弄到它不可?”“感情价值。”韦恩说,“它属于我的一个朋友,他因为失去它简直痛不欲生。”
这句话听得玛拉茜惊讶得哼了一声,迪察普转过头来。“你就是他说的那个朋友?”“我听不懂司卡话。”她用古老的泰瑞司语答道,“能不能请你说泰瑞司语?”
韦恩朝她挤了挤眼。“没用的,迪察普。不管我怎么试,她都说不出几句像样的话来。但她看着还算赏心悦目,是不是?”迪察普慢慢点着头。“假如这东西真在我的管辖范围内,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它?”“几星期前在城里发生了一桩惨案。”韦恩说,“是爆炸案。死了不少人。我听说有些尸体被运到你这里来了。”“值白班的是比尔米。”迪察普说,“尸体是他运来的。都是些没人认领的无名尸,被政府挖了个还算不错的小坟墓随便埋了。大部分都是妓女和乞丐。”“真是死得太不体面了。”韦恩说着摘下帽子,按在胸口上,“走,去看看他们吧。”“你想今晚就去?”“如果不会太麻烦的话。”“不麻烦,硬币先生。”迪察普说,“不过您的大名最好对得起您提出的要求。”
韦恩飞快地掏出几张纸钞,拿在手里挥了挥。迪察普一把抢在手里,不知何故又闻了闻,塞进口袋。“好吧,虽然不是硬币,也算顶用。那我就跟我来吧。”
他拿出一盏油灯,带着他们朝迷雾中走去。“你改了口音。”玛拉茜小声对韦恩说,两人跟迪察普保持着一小段距离。“年代往前推了一点,”韦恩悄悄解释道,“用了上一代的口音。”“有区别吗?”
他惊讶地看着她。“那还用说吗,女人。会让我听起来年纪更老,像他父母辈的人,更有权威啊。”他摇了摇头,简直不敢相信她会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
迪察普手里的油灯一路反射着迷雾,在夜色中反而让人更难看清脚下,但他等下在挖掘时可能会用得上。墓碑间偶尔会现出几个扭曲的雾魅雕像,在灯光的映衬下更显阴冷可怖。玛拉茜在逻辑上理解了那个传统为何会得以传承下来。如果说哪里是你最不想让清道夫靠近的地方,那就一定是墓地了。只不过这墓地招来了一群人类清道夫,雕像并没能发挥多大作用。
“听着,”迪察普开口说道,韦恩跟了上去,“我再次声明,我是一个诚实的人。”“当然。”韦恩说。“可我也很节省。”“我们都一样。”韦恩说,“我从不会给兄弟们买昂贵的啤酒,即便是酒保在搞清仓处理,打对折时都不为所动。”“看来我们算得上心意相通了。”迪察普说,“都很节省。何必要让东西白白腐烂呢?幸存者从来不会浪费任何有用的东西。”“除了贵族。”韦恩说,“浪费的可真不少。”“那不是浪费,”迪察普笑着说,“那是在检验武器。得确保你的刀子仍然好用。”“确实。”韦恩说,“有时候跟我硬碰硬的刀子还真需要好好检验一下才行,确保它们不会在杀人杀到一半时突然折断。”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玛拉茜摇了摇头。韦恩总是这样,一说起拿刀捅有钱人的话题就能聊上一整天,却从不介意自己如今比依蓝戴的大多数有钱人还要富有。
她对他们的谈笑并没有多大兴趣,可惜在黑暗中又不能落后太远。是的,迷雾本该属于幸存者,可是铁锈啊,黑夜里每座墓碑都像黑影似的朝她扑过来。
最后守墓人总算把他们带到了一处新挖不久的坟墓跟前,那座坟墓前面还矗立着几座更大的陵墓。除了一柄插在泥土里的石刻长矛之外,上面没有任何标记。边上还有几处尚未填土的新墓,等着将尸体放入掩埋。
“你们不妨先坐一会。”迪察普说着举起铲子,“坟墓朝上,很快就好,不过也没那么快。女士最好别往这边看,谁知道我会挖出什么断肢上来。”
“坐一会……”韦恩说着朝四下里看了看,“坐哪里啊,好人?”“随便。”迪察普立刻开挖,“百无禁忌。这是守墓人的座右铭。记住这句话就好,百无禁忌。”说罢继续挖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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