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必须接受他们的规则，瓦克斯暗自想道，走向对面的线人。无论史特芮丝说什么，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但我的确熟悉他们。
他决定留在盆地地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见过了依蓝戴街头的危险，也与之斗争过。但那些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就像是缝合了手臂表皮上的伤口，却任由皮下血肉溃烂化脓。
追捕组织的小喽啰……他们可能就是想让他去做那些事。如果他要保护那些人，就必须拿枪对准更为重要的目标。那意味着要控制好脾气，意味着要跟他们谈笑风生，意味着要去做他的父母乃至叔叔尝试教他做的那些事。
瓦克斯在线人附近停下。对方正在注视着旁边装鱼的大桶，桶边的墙上挂着泰瑞司之母廷朵的画像，她正在与黑暗做最后一搏。桶里小小的章鱼正在朝玻璃盖板蠕动着。
在等待片刻之后，线人朝他点了点头。瓦克斯走了过去，把胳膊搭在德弗林身旁的鱼桶盖板上。这是个身材矮小的帅气男人，嘴唇上方和下巴上各留着一点胡须。
“我还以为你很傲慢呢。”德弗林说道。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看法？”
“因为你等了。”德弗林回答。
“傲慢的人也可以很有礼貌。”瓦克斯说。
德弗林微微一笑。“应该是吧，瓦克斯利姆大人。”一只小章鱼用卷须抓住了一只过路的小鱼苗，从桶壁跌了下去，抓着那条扑腾的小鱼就要往嘴里送。
“他们从派对前一个星期左右就不再喂这些章鱼吃东西，”德弗林说道，“观众们喜欢看这样的表演。”“真是残忍。”“克雷西娜夫人把自己想象成捕食者。”线人说，“我们全都是她的鱼，被邀请来游上两圈，也许会被吃掉。”德弗林笑着说，“当然，她没看出自己也在笼子里。”“你知道什么关于那笼子的事吗？”瓦克斯问。“我们都被关在这同一个笼子里啊，瓦克斯利姆大人！就是和谐为我们创造的这个盆地。如此完美。如此富庶。没人离开。”“我离开了。”“去了蛮苦之地，”德弗林不屑地说，“你知不知道外面有什么，瓦克斯利姆？翻过沙漠？跨过重洋？没人在乎。”“我以前听别人问起过。”“结果有人愿意花钱去寻找答案吗？”
瓦克斯摇了摇头。“人们可以提出问题，”德弗林说，“但要是没有钱，就得不到答案。”
瓦克斯发现自己竟然在笑，德弗林温和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这家伙要钱的方法还真是微妙，变相说出了不给钱就休想拿到线报的潜台词。虽说这要求提得很是露骨，甚至还有些粗鲁，瓦克斯却觉得跟他讲话要比和盖夫大人周旋舒服得多。
瓦克斯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古怪的硬币。“钱。”他说，“我对这钱很感兴趣。”德弗林接过去，挑了挑眉。“如果有人可以告诉我该怎么把这钱花出去，”瓦克斯说，“我就要发大财了。说真的，我们全都会发财。”
德弗林把硬币转了个面。“虽然我没见过跟这一模一样的图案，但有类似的硬币在黑市古董拍卖会上定期流通过。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按理说没什么值得保密的，就算公开出售也算不上违法。”他说着把硬币抛给瓦克斯。
瓦克斯惊讶地将它接住。“你没想到我会回答得这么坦白吧。”德弗林说，“人们怎么总爱问一些没想到能问出答案的问题呢？”“你还知道别的什么吗？”瓦克斯问。“盖夫买了几枚。”德弗林说，“后来就突然收手了。之前买的也不再放于家中对人展示。”瓦克斯沉思着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些钱来递给线人。“用不着在这给。”德弗林滴溜溜地转着眼珠，“一百块。给银行一张转账票据，让他们划到我的账户上。”“你信得过我？”瓦克斯问。“瓦克斯利姆大人，我的工作就是分辨什么人值得信任。”“那就这么说定了。假设你还能给我提供一点额外的情报。”“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德弗林说着回头朝鱼桶看了一眼，“这城市里有四分之一的贵族都卷了进去。起初我很好奇，现在我害怕了。它牵涉到东北边的某个庞大的建造工程。”“哪一种建造工程？”瓦克斯问。“无从知晓。”德弗林说，“有些农夫看见过。据说还扯上了镕金术师。消息传不到这里就会被摁下去。新赛朗近来诡异得很。还出现了个来自蛮苦之地的杀手，到有钱的金属之子家里闹事，接着你又出席了这场派对……”“东北边的那个工程。”瓦克斯说，“跟镕金术师有关？”“关于这个我只知道这么多。”德弗林说着拍了拍鱼桶，试图吓跑一条小章鱼。“几星期前的那场爆炸呢？城里的那场爆炸。”“他们说就是从蛮苦之地跑来的杀手干的。”“你相信吗？”“没有金属之子在那场爆炸中丧生。”德弗林回答。
就算有你恐怕也不知道，瓦克斯暗想。血金术在这些事情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德弗林朝瓦克斯点了点头，伸出手来，像是要向他告别。
“就这样了？”瓦克斯问。
“嗯。”
“价码可真够高的。”瓦克斯把对方的手握住。
德弗林靠上前小声对他说：“那就让我再多附送你几句话好了。你卷进来的这件事危险得很，远远超乎你的想象。我劝你赶紧抽身，就像我一样。”
“我不能。”瓦克斯说道，这时德弗林退了回去。
“我了解你，执法者。”德弗林说，“我能告诉你的是，你要追的那伙人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的危险性要等到几十年，乃至是几百年后才能显现出来。眼下更大的威胁反倒被你忽视了。”
“是什么？”“这间屋子里剩下的人。”德弗林说，“那些没有卷入那场小阴谋里的人——只关心他们的诚实遭受着怎样的对待。”“抱歉，”瓦克斯说，“可他们看上去不足为患。”“那是你没有多加留意。”德弗林说，“我个人很好奇究竟有多少人在盆地地区的第一场内战里丧了命。祝你有美好的一天，拉德利安大人。”说完转身离开，在经过几位宾客身边时打起了响指。有个人匆忙跟了上去。
瓦克斯有些无名火起。先是跑来跟他跳舞的那个女人，现在又是这个家伙。瓦克斯感到自己像是在被什么人牵着鼻子走。他查出了什么？证实了古遗物正在被贩售？所以已经有别人找到了雷鲁尔照片上的那个地方？
某个建造工程，瓦克斯心想。镕金术师。
内战。
瓦克斯感到一阵寒意，转身朝人群走去。在绕过一群人之后，发现史特芮丝已经离开了原先那张桌子——在离开前还帮他满上了一杯甜得吓人的苏打水。他回过头，在人群里寻找她的身影。
这一扭头却刚巧让他跟一个高挑挺拔的女人撞了个面对面，女人梳着发髻，每根手指上都戴着一枚戒指。“你好啊，瓦克斯利姆大人。”克雷西娜示意同伴们退下，只留她和瓦克斯利姆两人。“我正想找机会和你聊聊呢。”
他立即感到一阵恐惧——紧跟着又把那恐惧一枪毙命，丢进了湖里。他绝不会被西装的某个同党吓倒，无论对方是何等的有钱有势。“肖尔斯夫人。”他说着跟她握了握手，并没有亲吻她的手背。虽说这里不是蛮苦之地，可他也不打算对敌人掉以轻心。
“希望今天的派对令你感到愉快。”她说，“重头戏将在半小时后上演，你也许会觉得值得一听，我们邀请到了比尔明市长到场致辞。我会给你一份记录，你可以把他带回去交给你的市长，那样就无需费神去记忆细节了。”
“您真是太周到了。”“我——”她还想继续往下说。铁锈，他今晚真是受够了让别人在交谈中占据主导。“您看见盖夫大人了吗？”瓦克斯打断了他的话，“我刚才无意中冒犯了他，想做些弥补。”“盖夫？”克雷西娜说，“不用管他，瓦克斯利姆。他只是个小卒。”
“可我跳舞时还是感觉双脚像灌了铅一样！”瓦克斯说，“每跳一步，我都会踩到某个人的脚指头。真希望这的人不会像依蓝戴人火气那么大。”
她面露微笑。这番话似乎让她略微放松了戒心，仿佛这正是她要的反应。
利用这一点，瓦克斯对自己说。但是要怎么利用呢？这个女人在社交圈里摸爬滚打了数十年。史特芮丝对他所有的优点自有一番高见，可他这些年大都是在进行打靶训练，参加的派对少之又少。在这些人擅长的游戏里，他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
“你今天没把副手带来，真是遗憾。”克雷西娜说道。“您是说韦恩？”瓦克斯一脸的难以置信。“是啊。我在依蓝戴的朋友曾经在信里说起过他。他似乎有趣极了！”“这么形容倒也可以。”瓦克斯说，“对不起，克雷西娜夫人，我宁可把马牵到派对上来，它都比韦恩守规矩。”夫人哈哈大笑。“你太可爱了，瓦克斯利姆大人。”这个女人浑身罪恶，而且他知道这一点。他感觉得到。他凭直觉作出了下一个动作，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硬币，举在手上。
“也许您能帮我解答疑问。”他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在话语里掺杂了蛮苦之地的口音。多谢了，韦恩。“这是外面的人丢给我的，我想他应该是搞错了。我刚才找人打听了一下，几个人吓得脸色煞白，我还以为他们中了枪。”
克雷西娜愣住了。
“依我看，”瓦克斯说着把硬币翻了个面，“这跟发生在东北边的传闻有关。那里正在大兴挖掘啊，是吧？这东西一定是打那挖出来的，是从前的古遗物。听起来是不是很有意思？”
“别轻信那些传闻，瓦克斯利姆大人。”她说，“等到故事流传开来，奸商就会开始铸造那样的伪币，卖给轻信的傻瓜。”
“是这样吗？”瓦克斯故作失望，“太可耻了。我本来还蛮有兴趣的。”他把硬币塞进口袋，这时乐队奏响了下一支曲子。“可否邀您一舞？”
“事实上，”她说，“这支舞我已经约了人。我稍后再来找您好吗，瓦克斯利姆大人？”“当然，当然。”他朝她点了点头，对方转身离开了。瓦克斯退回桌边，看着她惊魂未定地从人群中匆匆穿过。“那是克雷西娜夫人吗？”史特芮丝来到他身边，举着另一杯加了糖的黄色饮品。“是。”“我原本打算在致辞之后再去找她的。”史特芮丝噘着嘴，“你把我的整个时间线全都打乱了。”“对不起。”“也只好如此了。你从她身上发现了什么？”“一无所获。”瓦克斯仍在注视着克雷西娜夫人，她正在跟几个穿西装的男人说话。尽管她一脸镇静，但急促的手势说明……没错，说明她非常焦虑。“我把我的发现说给她听了。”“你说什么？”“我暗示她，说我盯上他们了。”瓦克斯说，“但我装得很愚蠢，不知她会不会上当。韦恩在这方面比我高明得多。他是天生的。”“所以被你搞砸了？”“可能。”瓦克斯说，“不过如果这里是蛮苦之地，我在跟罪犯对峙时没有证据，就会采取这样的做法。暗示他们被盯上了，然后观察他们的下一步行动。”克雷西娜夫人悄悄走出大厅，留下另一个人向宾客致歉。瓦克斯几乎能听见他要说什么。夫人有急事要去处理，稍后就会回来。史特芮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肯定是去联络西装了。”瓦克斯说，“让他知道我在盯着他们。”“啊。”史特芮惊呼。
他点点头。“我发现不管我怎么努力，都别想靠嘴皮子赢过她。但她还没习惯于被律法追击，一定会犯连抢劫驿站马车的菜鸟劫匪都不会犯的低级错误。”
“我们得想办法跟上她。”“正是这样。”瓦克斯轻轻用手指敲击桌面，“我也许会挑起斗殴，然后被扔出门去。”“瓦克斯利姆大人！”史特芮丝开始在手袋里翻找起来。“抱歉，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这个计划风险很大，一旦他被扔出去，势必会引起克雷西娜的警觉。“我们需要找个借口离开。那借口既要能服人，又不能太令人惊慌……要说什么才好呢？”史特芮丝从手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吐根和盐根草配成的糖浆。用于催吐。”瓦克斯惊讶地眨了眨眼。“你怎么会……”“我担心他们会给我们下毒。”史特芮丝说，“虽然那种可能性很小，可还是有备无患的好。”她尴尬地笑了起来。接着把一整瓶全都喝了下去。瓦克斯伸手去拽她的胳膊，但是太迟了。他恐惧地看着她把瓶子里的液体一股脑倒进嘴巴里。“你也许会愿意躲到半径之外去，免得溅你一身。”“你……史特芮丝！”他说，“这会让你丢尽颜面的。”她闭上眼。“亲爱的瓦克斯利姆大人。你刚才跟我说过，只要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就能获得力量。还记得吗？”“记得。”“对啊，你瞧，”她睁开眼睛微笑，“我这不是正在练习吗？”说完把秽物吐得满桌都是。
挖掘还在继续，玛拉茜只得看着墓碑上的碑文来打发时间。韦恩则倚靠在碑石上，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天然的东西。当她走过去查看进度时，发现他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最后，索性掏出一个三明治大嚼特嚼。没过多久，他发现玛拉茜正在看他，于是冲她示意，问她想不想咬上一口。
玛拉茜感到一阵反胃，别过头去，继续看碑文。这显然是整个墓区最寒酸的一块地方，坟墓挨得很近，上面的标牌也是又小又简陋，笼罩在缭绕盘旋的迷雾中。玛拉茜跪在一块石碑旁边，抹去上面的苔藓。从碑文上看，这底下埋的是个小孩。伊莉莎·马林。308—310年。升上天堂，永享自由。
伴随着挖墓人有节奏的铲土声，玛拉茜一座接一座坟墓地向前看去，很快就超出了光线的映照范围，再也无法辨识出碑文。她叹着气转过身，发现有人正站在附近的迷雾里。
这一看差点吓得她跳起脚来，但随着迷雾的流动——那人影站得也太稳如泰山了一点——她很快就看清那不过是座雕像罢了。玛拉茜皱着眉头走上前去。什么人会在安葬穷人的墓区里花钱放置这样一尊雕像呢？雕像看起来很是古老，歪歪斜斜右侧由于地表的移动向下沉了大约一尺。仔细观察，发现雕像雕工精湛，由华贵的黑色大理石砌凿而成，身高八尺有余，身后还披着随风摆动的迷雾斗篷。
玛拉茜绕着它转了一圈，发现旁边还有另一尊女性雕像，那女子留着短发，一张瓜子脸显得很是娇俏。原来升华战士就站在这群穷人与无名人士的坟冢堆里。与卡西尔目光凛凛的雕像不同，这尊雕像似乎正欲腾空而起，抬起一条腿，双眼注视着天空。
“许多年来，我都想要成为你。”玛拉茜小声说道，“在听过那些故事之后，每个女孩在做那样的梦吧？”她认为既然没有钢推金属的力量，枪是帮她实现梦想最便利的工具，为此甚至加入了女士打靶俱乐部。“莫非连你也会缺乏安全感？”玛拉茜问，“还是说你总是知道该做什么？你是否会嫉妒，会害怕，会生气？”
在那些故事与赞歌里从来没有提到过纹生前是否也是个普通人。他们将她奉为升华战士，是杀死统御主的英雄。她是迷雾之子，是在和谐封神之前时将整个世界一肩扛起的传奇人物。她用眼神就能置人于死地，能够洞悉无人知晓的秘密，只凭一己之力就能敌得过愤怒的克罗司大军。
无论从哪方面说，她都是那样的不同凡响。这或许是好事，否则这个世界就不会从灰烬战争中存活下来。可是铁锈啊……她的名声让后人望尘莫及，再怎么模仿都像是东施效颦。
玛拉茜转过身，走回韦恩和迪察普身边。正在她快要走近时，挖墓人忽然爬了上来，把铲子往土里一插，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酒瓶，大口大口地牛饮起来。
玛拉茜朝坟墓里看去。那人干得不错，底下已经挖出了四尺深。
“打算跟人分着喝吗？”韦恩站在迪察普旁边问。
迪察普摇了摇头，拧紧瓶盖。“我爷爷总爱说这句话，绝对不要把美酒分享给与你分享美酒的人。”
“那样的话，谁也不会跟谁分酒喝了啊！”
“不，”迪察普说，“只是说我要一个人喝掉两人份。”他把手放在铲子上，注视着坟墓。少了他那充满节奏感的铲土声，整个墓区静谧极了。
他们现在要接近尸体了。接下来的工作不怎么令人愉快——需要分拣尸体，查找哪具尸体上有尖钉。想到这里，她感到胃里翻江倒海。韦恩又咬了一口三明治，然后愣住了，紧跟着把头一偏。
他抓住玛拉茜的胳膊，一把将她丢进坟墓。这一丢差点让她断了气。
枪声随后而至。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决定留在盆地地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见过了依蓝戴街头的危险，也与之斗争过。但那些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就像是缝合了手臂表皮上的伤口，却任由皮下血肉溃烂化脓。
追捕组织的小喽啰……他们可能就是想让他去做那些事。如果他要保护那些人，就必须拿枪对准更为重要的目标。那意味着要控制好脾气，意味着要跟他们谈笑风生，意味着要去做他的父母乃至叔叔尝试教他做的那些事。
瓦克斯在线人附近停下。对方正在注视着旁边装鱼的大桶，桶边的墙上挂着泰瑞司之母廷朵的画像，她正在与黑暗做最后一搏。桶里小小的章鱼正在朝玻璃盖板蠕动着。
在等待片刻之后，线人朝他点了点头。瓦克斯走了过去，把胳膊搭在德弗林身旁的鱼桶盖板上。这是个身材矮小的帅气男人，嘴唇上方和下巴上各留着一点胡须。
“我还以为你很傲慢呢。”德弗林说道。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看法？”
“因为你等了。”德弗林回答。
“傲慢的人也可以很有礼貌。”瓦克斯说。
德弗林微微一笑。“应该是吧，瓦克斯利姆大人。”一只小章鱼用卷须抓住了一只过路的小鱼苗，从桶壁跌了下去，抓着那条扑腾的小鱼就要往嘴里送。
“他们从派对前一个星期左右就不再喂这些章鱼吃东西，”德弗林说道，“观众们喜欢看这样的表演。”“真是残忍。”“克雷西娜夫人把自己想象成捕食者。”线人说，“我们全都是她的鱼，被邀请来游上两圈，也许会被吃掉。”德弗林笑着说，“当然，她没看出自己也在笼子里。”“你知道什么关于那笼子的事吗？”瓦克斯问。“我们都被关在这同一个笼子里啊，瓦克斯利姆大人！就是和谐为我们创造的这个盆地。如此完美。如此富庶。没人离开。”“我离开了。”“去了蛮苦之地，”德弗林不屑地说，“你知不知道外面有什么，瓦克斯利姆？翻过沙漠？跨过重洋？没人在乎。”“我以前听别人问起过。”“结果有人愿意花钱去寻找答案吗？”
瓦克斯摇了摇头。“人们可以提出问题，”德弗林说，“但要是没有钱，就得不到答案。”
瓦克斯发现自己竟然在笑，德弗林温和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这家伙要钱的方法还真是微妙，变相说出了不给钱就休想拿到线报的潜台词。虽说这要求提得很是露骨，甚至还有些粗鲁，瓦克斯却觉得跟他讲话要比和盖夫大人周旋舒服得多。
瓦克斯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古怪的硬币。“钱。”他说，“我对这钱很感兴趣。”德弗林接过去，挑了挑眉。“如果有人可以告诉我该怎么把这钱花出去，”瓦克斯说，“我就要发大财了。说真的，我们全都会发财。”
德弗林把硬币转了个面。“虽然我没见过跟这一模一样的图案，但有类似的硬币在黑市古董拍卖会上定期流通过。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按理说没什么值得保密的，就算公开出售也算不上违法。”他说着把硬币抛给瓦克斯。
瓦克斯惊讶地将它接住。“你没想到我会回答得这么坦白吧。”德弗林说，“人们怎么总爱问一些没想到能问出答案的问题呢？”“你还知道别的什么吗？”瓦克斯问。“盖夫买了几枚。”德弗林说，“后来就突然收手了。之前买的也不再放于家中对人展示。”瓦克斯沉思着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些钱来递给线人。“用不着在这给。”德弗林滴溜溜地转着眼珠，“一百块。给银行一张转账票据，让他们划到我的账户上。”“你信得过我？”瓦克斯问。“瓦克斯利姆大人，我的工作就是分辨什么人值得信任。”“那就这么说定了。假设你还能给我提供一点额外的情报。”“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德弗林说着回头朝鱼桶看了一眼，“这城市里有四分之一的贵族都卷了进去。起初我很好奇，现在我害怕了。它牵涉到东北边的某个庞大的建造工程。”“哪一种建造工程？”瓦克斯问。“无从知晓。”德弗林说，“有些农夫看见过。据说还扯上了镕金术师。消息传不到这里就会被摁下去。新赛朗近来诡异得很。还出现了个来自蛮苦之地的杀手，到有钱的金属之子家里闹事，接着你又出席了这场派对……”“东北边的那个工程。”瓦克斯说，“跟镕金术师有关？”“关于这个我只知道这么多。”德弗林说着拍了拍鱼桶，试图吓跑一条小章鱼。“几星期前的那场爆炸呢？城里的那场爆炸。”“他们说就是从蛮苦之地跑来的杀手干的。”“你相信吗？”“没有金属之子在那场爆炸中丧生。”德弗林回答。
就算有你恐怕也不知道，瓦克斯暗想。血金术在这些事情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德弗林朝瓦克斯点了点头，伸出手来，像是要向他告别。
“就这样了？”瓦克斯问。
“嗯。”
“价码可真够高的。”瓦克斯把对方的手握住。
德弗林靠上前小声对他说：“那就让我再多附送你几句话好了。你卷进来的这件事危险得很，远远超乎你的想象。我劝你赶紧抽身，就像我一样。”
“我不能。”瓦克斯说道，这时德弗林退了回去。
“我了解你，执法者。”德弗林说，“我能告诉你的是，你要追的那伙人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的危险性要等到几十年，乃至是几百年后才能显现出来。眼下更大的威胁反倒被你忽视了。”
“是什么？”“这间屋子里剩下的人。”德弗林说，“那些没有卷入那场小阴谋里的人——只关心他们的诚实遭受着怎样的对待。”“抱歉，”瓦克斯说，“可他们看上去不足为患。”“那是你没有多加留意。”德弗林说，“我个人很好奇究竟有多少人在盆地地区的第一场内战里丧了命。祝你有美好的一天，拉德利安大人。”说完转身离开，在经过几位宾客身边时打起了响指。有个人匆忙跟了上去。
瓦克斯有些无名火起。先是跑来跟他跳舞的那个女人，现在又是这个家伙。瓦克斯感到自己像是在被什么人牵着鼻子走。他查出了什么？证实了古遗物正在被贩售？所以已经有别人找到了雷鲁尔照片上的那个地方？
某个建造工程，瓦克斯心想。镕金术师。
内战。
瓦克斯感到一阵寒意，转身朝人群走去。在绕过一群人之后，发现史特芮丝已经离开了原先那张桌子——在离开前还帮他满上了一杯甜得吓人的苏打水。他回过头，在人群里寻找她的身影。
这一扭头却刚巧让他跟一个高挑挺拔的女人撞了个面对面，女人梳着发髻，每根手指上都戴着一枚戒指。“你好啊，瓦克斯利姆大人。”克雷西娜示意同伴们退下，只留她和瓦克斯利姆两人。“我正想找机会和你聊聊呢。”
他立即感到一阵恐惧——紧跟着又把那恐惧一枪毙命，丢进了湖里。他绝不会被西装的某个同党吓倒，无论对方是何等的有钱有势。“肖尔斯夫人。”他说着跟她握了握手，并没有亲吻她的手背。虽说这里不是蛮苦之地，可他也不打算对敌人掉以轻心。
“希望今天的派对令你感到愉快。”她说，“重头戏将在半小时后上演，你也许会觉得值得一听，我们邀请到了比尔明市长到场致辞。我会给你一份记录，你可以把他带回去交给你的市长，那样就无需费神去记忆细节了。”
“您真是太周到了。”“我——”她还想继续往下说。铁锈，他今晚真是受够了让别人在交谈中占据主导。“您看见盖夫大人了吗？”瓦克斯打断了他的话，“我刚才无意中冒犯了他，想做些弥补。”“盖夫？”克雷西娜说，“不用管他，瓦克斯利姆。他只是个小卒。”
“可我跳舞时还是感觉双脚像灌了铅一样！”瓦克斯说，“每跳一步，我都会踩到某个人的脚指头。真希望这的人不会像依蓝戴人火气那么大。”
她面露微笑。这番话似乎让她略微放松了戒心，仿佛这正是她要的反应。
利用这一点，瓦克斯对自己说。但是要怎么利用呢？这个女人在社交圈里摸爬滚打了数十年。史特芮丝对他所有的优点自有一番高见，可他这些年大都是在进行打靶训练，参加的派对少之又少。在这些人擅长的游戏里，他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
“你今天没把副手带来，真是遗憾。”克雷西娜说道。“您是说韦恩？”瓦克斯一脸的难以置信。“是啊。我在依蓝戴的朋友曾经在信里说起过他。他似乎有趣极了！”“这么形容倒也可以。”瓦克斯说，“对不起，克雷西娜夫人，我宁可把马牵到派对上来，它都比韦恩守规矩。”夫人哈哈大笑。“你太可爱了，瓦克斯利姆大人。”这个女人浑身罪恶，而且他知道这一点。他感觉得到。他凭直觉作出了下一个动作，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硬币，举在手上。
“也许您能帮我解答疑问。”他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在话语里掺杂了蛮苦之地的口音。多谢了，韦恩。“这是外面的人丢给我的，我想他应该是搞错了。我刚才找人打听了一下，几个人吓得脸色煞白，我还以为他们中了枪。”
克雷西娜愣住了。
“依我看，”瓦克斯说着把硬币翻了个面，“这跟发生在东北边的传闻有关。那里正在大兴挖掘啊，是吧？这东西一定是打那挖出来的，是从前的古遗物。听起来是不是很有意思？”
“别轻信那些传闻，瓦克斯利姆大人。”她说，“等到故事流传开来，奸商就会开始铸造那样的伪币，卖给轻信的傻瓜。”
“是这样吗？”瓦克斯故作失望，“太可耻了。我本来还蛮有兴趣的。”他把硬币塞进口袋，这时乐队奏响了下一支曲子。“可否邀您一舞？”
“事实上，”她说，“这支舞我已经约了人。我稍后再来找您好吗，瓦克斯利姆大人？”“当然，当然。”他朝她点了点头，对方转身离开了。瓦克斯退回桌边，看着她惊魂未定地从人群中匆匆穿过。“那是克雷西娜夫人吗？”史特芮丝来到他身边，举着另一杯加了糖的黄色饮品。“是。”“我原本打算在致辞之后再去找她的。”史特芮丝噘着嘴，“你把我的整个时间线全都打乱了。”“对不起。”“也只好如此了。你从她身上发现了什么？”“一无所获。”瓦克斯仍在注视着克雷西娜夫人，她正在跟几个穿西装的男人说话。尽管她一脸镇静，但急促的手势说明……没错，说明她非常焦虑。“我把我的发现说给她听了。”“你说什么？”“我暗示她，说我盯上他们了。”瓦克斯说，“但我装得很愚蠢，不知她会不会上当。韦恩在这方面比我高明得多。他是天生的。”“所以被你搞砸了？”“可能。”瓦克斯说，“不过如果这里是蛮苦之地，我在跟罪犯对峙时没有证据，就会采取这样的做法。暗示他们被盯上了，然后观察他们的下一步行动。”克雷西娜夫人悄悄走出大厅，留下另一个人向宾客致歉。瓦克斯几乎能听见他要说什么。夫人有急事要去处理，稍后就会回来。史特芮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肯定是去联络西装了。”瓦克斯说，“让他知道我在盯着他们。”“啊。”史特芮惊呼。
他点点头。“我发现不管我怎么努力，都别想靠嘴皮子赢过她。但她还没习惯于被律法追击，一定会犯连抢劫驿站马车的菜鸟劫匪都不会犯的低级错误。”
“我们得想办法跟上她。”“正是这样。”瓦克斯轻轻用手指敲击桌面，“我也许会挑起斗殴，然后被扔出门去。”“瓦克斯利姆大人！”史特芮丝开始在手袋里翻找起来。“抱歉，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这个计划风险很大，一旦他被扔出去，势必会引起克雷西娜的警觉。“我们需要找个借口离开。那借口既要能服人，又不能太令人惊慌……要说什么才好呢？”史特芮丝从手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吐根和盐根草配成的糖浆。用于催吐。”瓦克斯惊讶地眨了眨眼。“你怎么会……”“我担心他们会给我们下毒。”史特芮丝说，“虽然那种可能性很小，可还是有备无患的好。”她尴尬地笑了起来。接着把一整瓶全都喝了下去。瓦克斯伸手去拽她的胳膊，但是太迟了。他恐惧地看着她把瓶子里的液体一股脑倒进嘴巴里。“你也许会愿意躲到半径之外去，免得溅你一身。”“你……史特芮丝！”他说，“这会让你丢尽颜面的。”她闭上眼。“亲爱的瓦克斯利姆大人。你刚才跟我说过，只要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就能获得力量。还记得吗？”“记得。”“对啊，你瞧，”她睁开眼睛微笑，“我这不是正在练习吗？”说完把秽物吐得满桌都是。
挖掘还在继续，玛拉茜只得看着墓碑上的碑文来打发时间。韦恩则倚靠在碑石上，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天然的东西。当她走过去查看进度时，发现他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最后，索性掏出一个三明治大嚼特嚼。没过多久，他发现玛拉茜正在看他，于是冲她示意，问她想不想咬上一口。
玛拉茜感到一阵反胃，别过头去，继续看碑文。这显然是整个墓区最寒酸的一块地方，坟墓挨得很近，上面的标牌也是又小又简陋，笼罩在缭绕盘旋的迷雾中。玛拉茜跪在一块石碑旁边，抹去上面的苔藓。从碑文上看，这底下埋的是个小孩。伊莉莎·马林。308—310年。升上天堂，永享自由。
伴随着挖墓人有节奏的铲土声，玛拉茜一座接一座坟墓地向前看去，很快就超出了光线的映照范围，再也无法辨识出碑文。她叹着气转过身，发现有人正站在附近的迷雾里。
这一看差点吓得她跳起脚来，但随着迷雾的流动——那人影站得也太稳如泰山了一点——她很快就看清那不过是座雕像罢了。玛拉茜皱着眉头走上前去。什么人会在安葬穷人的墓区里花钱放置这样一尊雕像呢？雕像看起来很是古老，歪歪斜斜右侧由于地表的移动向下沉了大约一尺。仔细观察，发现雕像雕工精湛，由华贵的黑色大理石砌凿而成，身高八尺有余，身后还披着随风摆动的迷雾斗篷。
玛拉茜绕着它转了一圈，发现旁边还有另一尊女性雕像，那女子留着短发，一张瓜子脸显得很是娇俏。原来升华战士就站在这群穷人与无名人士的坟冢堆里。与卡西尔目光凛凛的雕像不同，这尊雕像似乎正欲腾空而起，抬起一条腿，双眼注视着天空。
“许多年来，我都想要成为你。”玛拉茜小声说道，“在听过那些故事之后，每个女孩在做那样的梦吧？”她认为既然没有钢推金属的力量，枪是帮她实现梦想最便利的工具，为此甚至加入了女士打靶俱乐部。“莫非连你也会缺乏安全感？”玛拉茜问，“还是说你总是知道该做什么？你是否会嫉妒，会害怕，会生气？”
在那些故事与赞歌里从来没有提到过纹生前是否也是个普通人。他们将她奉为升华战士，是杀死统御主的英雄。她是迷雾之子，是在和谐封神之前时将整个世界一肩扛起的传奇人物。她用眼神就能置人于死地，能够洞悉无人知晓的秘密，只凭一己之力就能敌得过愤怒的克罗司大军。
无论从哪方面说，她都是那样的不同凡响。这或许是好事，否则这个世界就不会从灰烬战争中存活下来。可是铁锈啊……她的名声让后人望尘莫及，再怎么模仿都像是东施效颦。
玛拉茜转过身，走回韦恩和迪察普身边。正在她快要走近时，挖墓人忽然爬了上来，把铲子往土里一插，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酒瓶，大口大口地牛饮起来。
玛拉茜朝坟墓里看去。那人干得不错，底下已经挖出了四尺深。
“打算跟人分着喝吗？”韦恩站在迪察普旁边问。
迪察普摇了摇头，拧紧瓶盖。“我爷爷总爱说这句话，绝对不要把美酒分享给与你分享美酒的人。”
“那样的话，谁也不会跟谁分酒喝了啊！”
“不，”迪察普说，“只是说我要一个人喝掉两人份。”他把手放在铲子上，注视着坟墓。少了他那充满节奏感的铲土声，整个墓区静谧极了。
他们现在要接近尸体了。接下来的工作不怎么令人愉快——需要分拣尸体，查找哪具尸体上有尖钉。想到这里，她感到胃里翻江倒海。韦恩又咬了一口三明治，然后愣住了，紧跟着把头一偏。
他抓住玛拉茜的胳膊，一把将她丢进坟墓。这一丢差点让她断了气。
枪声随后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