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他会告发我们的……你们知道他一定会。
瓦克斯翻过身来，仰面向上。漆黑一片。陷坑并非是直上直下——他想起在跌落时撞到了一处拐弯——然后才摔到了这里。
铁锈……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怎么还能天旋地转呢？他把手摸向腰带，掏出一个小瓶子，把里面的东西喝了下去，补充体内的金属储量。
你要来？你当然不会。你从来都怕招惹麻烦。
不。他能看得见东西。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孤零零地燃着一支蜡烛。他眨眨眼，烛光消失了。原来是往日的画面。是回忆……暗室里的烛光。用来分散……
上面的高台就是这个作用。护腕从来都不在那里。碎玻璃、空底托、高台还有基座，全都是神殿修造者留下的——全是掩人耳目的诡计。可他们还是犯了个错误。
他们打破的那个玻璃护罩尺寸太大，根本无法安装到基座上。
暗室里的烛光……瓦克斯想道。那意味着护腕在别处。他眨眨眼，随着双目渐渐适应环境，他觉得自己能够分辨出光亮的源头。他不是掉进了一个狭窄的陷坑里，而是顺着洞口跌到了别处。他奋力转过身去，双膝撑地，按了按腹部。他摸到了血。鲜血一直流到大腿的另一侧，摸起来湿滑粘手，看来伤得不轻。他腿上也中了枪，不过并无大碍——反正他在摔下来时把那条腿给摔断了。
颈部一侧的那枪最为严重。就算不用摸，光是从身体的反应也能感受得到——他的部分肌肉变得麻木，不再听使唤。
那光亮……柔和的蓝光。光源不是蜡烛，而是建筑物里内嵌的一盏灯。他拖着断裂的伤腿，爬向那抹亮光，手指刮擦着石头地面，汗水顺着双颊往下淌，跟他洒在地上的鲜血混在一起。
“和谐。”他喃喃道，“和谐。”
没有回应。他现在知道祈祷了？之前的恨意呢？
此时此地，那抹光对他来说就是一切。他大约爬了足有一个小时那么久，又或许只爬了短短的一分钟。随着距离渐渐缩短，他看见黑暗中有哨兵。人们整齐地排坐在亮光前方，在屋内投下长长的影子。天花板很是低矮，勉强只能容忍站立。所以……所以那些人才坐在地上……集中精神！他告诫自己，骤燃体内的金属。哨兵们身上有金属。而且……对，有一条模糊的蓝线指着前方的某块地板。另一个陷阱。
燃烧的金属似乎让他恢复了冷静，压下了纷乱的情绪。失血太多，他的体力正在快速衰退。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些哨兵的轮廓。是尸体。不知何故保持着坐姿，身上披着保暖的衣服。他爬过第一排尸体，仔细看着那一张张凝固的脸孔，尽管有些干瘪皱缩，却仍旧称得上保存完好。每具尸体都将一张面具放在膝盖上。他们围坐成四个同心圈，注视着前方的亮光。
这里就是神殿建造者死去的地方。那么……打开石门的关窍又是怎么传出去的呢……瓦克斯在团团围坐的尸体间爬行着，虽然他们裹着衣物，身躯却早已冰冻。他能想象出他们坐在这里，随着金属意识库中的热量慢慢耗尽，等待着生命的结束。那种冰冷，犹如夕阳落山后夜幕的降临，直到一切都被黑暗吞噬。
前方还有一个基座。那基座尺寸更小，由白色石头雕凿而成。一盏朴实的灯从上方洒下光芒，照亮了那一副金属护腕。没有任何花哨的点缀，只有亡者无声的崇敬。
身后传来动静，是靴子摩擦石头的声响，接着从外面亮起灯光。“瓦克斯利姆？”是埃德温的声音。瓦克斯利姆往旁边一缩。“我知道你在这儿，小子。”埃德温说，“瞧瞧你留下的那条血迹。你一定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现在是镕金术师，瓦克斯想起埃德温钢推了玛拉茜的那把枪。此刻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枪，是苔尔辛用过的那把铝制枪。
苔尔辛……她为那些人效力多久了？他厌恶自己的猜测，厌恶那唆使他朝唯一手足开枪的直觉——即使那直觉是对的。现在想来疑点实在太多。在飞船上，是她害得韦恩误把背包撞出了舱门。在仓库里，当那个大块头要张口说话时——很可能认出了她是组织的成员——开枪将他击毙的人也是她。
除非……除非西装确定自己胜券在握，否则绝不会只身一人跟他们进入神殿。
他必须要保持专注。埃德温正在靠近。瓦克斯本想朝他钢推一发子弹，但却忍住了。埃德温将灯举起，慢慢环视着空荡荡的四周。他似乎并没有发现瓦克斯，而地上那些尸体身上都有金属，埃德温也没能凭借镕金术的感应之力把瓦克斯找出来。但那条血迹还是很快就会背叛他。
瓦克斯静静地等待着。他压低身子，缩在那排人影身后，模仿着他们屈背的姿势。
必须拿到那双护腕……
在他够到护腕之前，必定会中枪，说不定还没等爬到那里就会昏过去。“我当真想要保护你。”西装说。“你对我姐姐做了什么？”瓦克斯问道，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
西装微笑着走上前来，查看着那些尸体。如果他能把他再往前引几步……“我什么都没做。”西装说，“小子，是她雇的我。”“你撒谎。”瓦克斯哑声道。“旧世界正在死去，瓦克斯利姆！”埃德温说，“我告诉过你，一个新的世界马上就会诞生，像你这种人在里面别想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可以在一个充满飞船的世界里找到位置。”“我指的不是这个。”西装说，“我说的是那些秘密，瓦克斯利姆。在那样的世界里，警察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们感到安全。那会是一个充满暗影的世界，会有隐秘的政府。改变已经发生。现如今的统治者早已不再是对着人群微笑致辞的那些人。”
埃德温绕过一具尸体，目光顺着瓦克斯的血迹缓缓前移。只剩几步之遥了。
“诸王称霸的时代已经过去。”埃德温说，“强者理应得到崇拜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与此同时，镕金术师也该是有能者居之。谁人获得天赋，不再由命运说了算，那些力量应该属于应得之人。能够使用它们的人。”
他抬起脚想要继续往前走，却迟疑地低下头。他笑着把脚收了回来，让瓦克斯心头一沉。“想引我进陷阱？这计划真是鲁莽啊，瓦克斯利姆。”他抬头往上看去，“一旦触发，这整块天花板都会砸落下来，连你也跑不了。”
埃德温转过身，注视着设法混入尸体堆中的瓦克斯。瓦克斯抬起头。“那样的代价值得付出。”他手里仍然握着霰弹枪，但怀疑自己不再有力气使用。于是他跪在地上，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攥着一发子弹。“不如让我们瞧瞧你有多大本事吧，叔叔？”
决斗。或许他能赢得过他。
埃德温看着他，摇了摇头。“我认为没这个必要。”
说完他踩上活板，触发了陷阱。
苔尔辛押着玛拉茜和其他人走出神殿。一出殿门，苔尔辛就拽住玛拉茜的手臂，扯掉了徽章。
玛拉茜惊呼着捏紧手袋，寒冷像虫群席卷而来，啃噬着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她的衣服突然变得脆薄如纸，毫无用处，跟赤身裸体没什么两样。苔尔辛对史特芮丝也采取了同样的做法，接着把手伸向亚历克。
“求你了，”玛拉茜说，“他——”
苔尔辛拽住徽章，亚历克试图将她甩开，却被一名卫兵狠狠扇了一记耳光，脸上的面具被打裂，重重跌倒在雪地上。卫兵伸出手，把他手臂上的徽章扯了下去。
亚历克大声地喘着气，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远处的旷野里一片忙碌。疾风拍打着帐篷，那些人正在坠毁的猎手飞船周围奔来跑去。一群脸戴面具的人正被人押到一个格外大的帐篷里去——所以亚历克的船员们还活着。
有个厚外套底下穿着红色制服的男人走上台阶。“序首女士，”他走到顶上，对苔尔辛说，“我们找到了那件武器。”“护腕？”玛拉茜问。
苔尔辛嘲笑地瞥了她一眼。“护腕是我们的目标，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目标，我也不会否认我失望的心情。艾里奇肯定会特别生气。但我们来到这里，不光是为了那样东西。”
那艘飞船，玛拉茜意识到，朝它望去。上面装有本打算用来炸毁神殿的炸弹。
一枚从来没有使用过的炸弹。那些人在庞大的飞船边上来来回回地查看。它才是西装这伙人此行的目的。
玛拉茜迈步上前，但一名卫兵拽住了她，另一名卫兵开始翻查她的手袋，确认里面是否藏有危险品。第三名卫兵打掉了史特芮丝的记事本，然后毛手毛脚地开始搜身。
“虽然天气恶劣，不过飞船机能良好，序首。”士兵告诉苔尔辛，玛拉茜在旁边无助地看着他们，“并没有像另一艘飞船那样坠毁。”
“很好。”苔尔辛说，“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供能的金属。”她注视着下方，取暖的徽章让她无惧刺骨的严寒，优雅得如同鬼魅，裙摆翩翩地站在一群全身武装着御寒衣装的男人身边。她略作迟疑，回头看玛拉茜他们一眼。
“给我搜仔细了。”她对那些人说道，“我刚才从这个大点的女人身上感觉到了微量金属，现在消失了。她的记事本肯定有金属镶边。我不认为他们会有铝枪，除了瓦克斯利姆手里那把。不管怎样，小心看好他们。有这些人在手，就不怕对付不了那个逃跑的小个子。”
屋顶塌了。
瓦克斯大叫一声，朝基座上那双古朴的护腕扑了过去。西装则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他把自己朝护腕的反方向一推，飞离了从天而降的落石。
石块像重拳砸在瓦克斯身上，压得他全身的骨头嘎吱直响。瓦克斯大口喘气，却吃进了满口尘土。
当疼痛渐渐褪去，他才意识到情况有多糟糕。尘埃落定后，他发现身上哪个部位都动不了。压在背上的重石，将他牢牢钉在地上，头部偏向一侧。一只手垂在他的视野里，手指早已血肉模糊。没有知觉，任何知觉都没有。只觉得脸上有疼痛和失败的泪水沿着双颊滑落。
钢。他尝试燃烧。
在他的身体里升起一缕热量，那温暖成了他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
附近有石块在动，发出哗啦的声响。一秒钟后，西装出现了，他手臂上的伤口正在愈合。只见他掸掉尘土，看着瓦克斯。“血金术的问题在于它的局限性。”他说，“如果你杀死一个人，并偷走他的金属力量用在自己身上，那效果就会削弱。这你知道吗？而且，要是你给自己插入太多尖钉，你就会受到和谐的……干涉。确实，从理论上说，只要你天赋足够，就能开怀接纳任何愚蠢的安抚者或是煽动者的干涉。”他摇了摇头，“即使我们已经掌握了如何削弱别人，将力量转为己用的方法，我也仅拥有了三项能力。”
他朝护腕看了一眼。“可要是有办法获得更多力量，不再受制于和谐……那就了不起了。我明白苔尔辛为何如此迫切。”
他从瓦克斯身旁走开，经过地上那堆戴着面具的冰冻死尸，有些被砸在落石底下的尸块从边缘戳了出来，被压扁了。其中几具尸体甚至碎得不成样子。
西装走到基座旁边。“看着我，瓦克斯利姆。今天，我将成为神。”
瓦克斯想要大叫，肺里的空气却不够。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他要死了。腹中的钢仍在断断续续地燃烧，他却真要死了。
不。他已经死了。只是他的身体还没意识到而已。
西装拿起护腕。尽管被压在重石底下，瓦克斯还是拼命扭头看向他。留着胡须的男人满面带笑地等待着。
什么都没有发生。
西装紧张起来，面色转暗。接着，他将护腕翻了个面，仔细看了看，将它们戴到了手上。
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力量耗竭了。”西装厌恶地说，“费了这么大力气，里面的属性却空了。真是浪费。”他叹了口气，走向瓦克斯，把铝枪从他的口袋里拽了出来。“我完全相信艾里奇的科学家们能够破解护腕的制作方法。至于你，就带着这个谜团去死吧，瓦克斯利姆。记得替我跟铁眼握握手。我打算跟他永不相见。”他用枪抵住瓦克斯的头。这时突然有东西朝西装撞了过来。那人大叫一声，紧跟着跟人扭打起来，枪声大作。西装在咒骂。脚步声在石地上乱成一片。一秒钟后，韦恩出现在瓦克斯的视线中。他蹲在瓦克斯旁边，低头看着他，像是吓坏了。“韦恩，”瓦克斯嘶哑地说，“你怎么……”“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搭档说，“我跑出去之后又从另一个洞里掉了下去。洞底全是钢钉，幸好我会治疗，于是又爬了出来，等到那群士兵走过去就溜进来了。你选的这个洞可比我那个好多了。”“西装……”“他跑了。”韦恩说，“他不愿意跟我单挑，我会治疗嘛。那家伙真是个懦夫……”他看着瓦克斯被压在重石底下的身体，“我——”“去找史特芮丝和玛拉茜。”瓦克斯哑着嗓子对他说，“带她们逃走。”“瓦克斯，”韦恩摇摇头，“不行，不行。没有你我做不到。”“你能行的。去跟他们战斗。”“我说的不是这个，”韦恩说，“而是……是生存。我们……我们会把你救出去的。”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看着压在瓦克斯身上的石块，看到了石块底下的那摊血。韦恩跌坐在地，双手插进头发里，眼睛瞪得老大，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瓦克斯试图催他快走，但他的嘴唇却不再能动。他的力气耗尽了。玛拉茜跟史特芮丝还有亚历克一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站着对他们搜身的武装卫兵。此时仍是寂夜，但天就快亮了。如果换作瓦克斯利姆，他一定能想办法脱身。别再拿你自己跟他比较了，她想。既然你只能看着自己站在他的阴影里，那么被他的光芒遮住有什么奇怪？
她得想个办法才行。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十几个计划，一个比一个蠢。她的手袋仍在一旁的卫兵手里。
雷鲁尔的尖钉，或许还在里面。既然它被血金术授予了力量，也许会被在她身上寻找金属的镕金术师漏掉。卫兵把手袋翻了过来，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没有尖钉。相反地，在她那堆记事本和手帕中间，倒是夹着一个巴掌大的金属楔形物。是雕像上的铝制矛头？韦恩，我一定要……她咬牙切齿。他是什么时候把尖钉换走的？那个家伙！“我已经搜过那个手袋了。”另一名卫兵说道，“里面没有武器。”“那这是什么？”之前的卫兵举起那块楔形的铝块问他。
他的同伴哼了一声。“要是你愿意的话，大可以用那玩意儿去杀人。它是钝的。”玛拉茜一蔫，感到有些愚蠢。就算她拿到尖钉又能如何？她哪里是这些武装卫兵的对手。那她能怎么做？有人从天而降，落在附近。她猛地抬起头，认为那肯定是瓦克斯利姆。结果却看到了西装，衣衫破烂，满是灰尘，手里拿着把枪。卫兵们朝他敬了个礼，拿着她手袋的那个人将手袋连同金属楔子一块扔到了地上。袋子里的玻璃化妆罐滚到一旁。
可怜的亚历克缩在史特芮丝身旁。他不再颤抖，皮肤渐渐变成蓝色。史特芮丝看向玛拉茜，眼神充满绝望。西装大步走了过去。他凭借镕金术之力从空中飞落的样子，远比他在风雪中站在神殿门前的台阶上时要可怕得多。“我弟弟死了吗？”苔尔辛把视线从旁边那群工程师身上收了回来，看着西装问道。“死了。”西装说，“不过我遇到了那个小个子。”“你杀了他？”“任他自生自灭。”西装说，“我想你会愿意看看这个。”他说着将东西举了起来，那双银色护腕在工人们架设的强光灯下熠熠发光，长度与前臂等长。“那底下还有一间密室，序首。天哪，瞧瞧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苔尔辛推开她那群科学家，匆忙走向西装。她敬畏地将护腕拿在手上。“没用的。”西装说道。“你说什么？”“我想护腕里没有属性了。里面的储量已经耗尽。”“可它们还是能够赋予镕金术。”苔尔辛说着戴上护腕，朝一名卫兵招了招手，对方扔给她一小瓶金属。她急不可耐地将金属饮下。“怎么样？”西装问。“没用。”
那是赝品，玛拉茜暗想。就像玻璃护罩和空基座……是的，那些东西也是假的。她现在明白瓦克斯利姆为什么要丈量尺寸了。瓦克斯利姆。他不会真的……不。她该怎么做？靠打是打不赢的。但是想想看……这双护腕是赝品。是混淆闯入者视听的又一层假象。真正的护腕会在哪？暗室里的烛光。它们也是幌子，瓦克斯昏昏沉沉地想。那双护腕太完美了，跟传说中的别无二致。放在那里是为了蒙骗我们的。
就像瓦克斯的老对手涂在某幢宅邸门上的符号，不过是虚晃一枪，拖延时间。这地方是为统御主造的，瓦克斯想，那些陷阱……那些陷阱真是愚蠢。万一真的害到他们的君主怎么办？整座神殿都是幌子。既然如此，事实又是怎样？外面还有另一座神殿吗？也许他们真把它藏在洞穴里了？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韦恩握着他的手，满脸泪水。视线中的一切都越变越模糊。寒冷……来得……如同黑暗……不，瓦克斯想道，不会在别的地方。他一定能找得到它。他能认得出来……是它。它就在这！瓦克斯急喘一口气，瞪大眼睛想把话说出来。韦恩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连指关节都在泛白。他就是说不出。黑暗降临，瓦克斯死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瓦克斯翻过身来，仰面向上。漆黑一片。陷坑并非是直上直下——他想起在跌落时撞到了一处拐弯——然后才摔到了这里。
铁锈……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怎么还能天旋地转呢？他把手摸向腰带，掏出一个小瓶子，把里面的东西喝了下去，补充体内的金属储量。
你要来？你当然不会。你从来都怕招惹麻烦。
不。他能看得见东西。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孤零零地燃着一支蜡烛。他眨眨眼，烛光消失了。原来是往日的画面。是回忆……暗室里的烛光。用来分散……
上面的高台就是这个作用。护腕从来都不在那里。碎玻璃、空底托、高台还有基座，全都是神殿修造者留下的——全是掩人耳目的诡计。可他们还是犯了个错误。
他们打破的那个玻璃护罩尺寸太大，根本无法安装到基座上。
暗室里的烛光……瓦克斯想道。那意味着护腕在别处。他眨眨眼，随着双目渐渐适应环境，他觉得自己能够分辨出光亮的源头。他不是掉进了一个狭窄的陷坑里，而是顺着洞口跌到了别处。他奋力转过身去，双膝撑地，按了按腹部。他摸到了血。鲜血一直流到大腿的另一侧，摸起来湿滑粘手，看来伤得不轻。他腿上也中了枪，不过并无大碍——反正他在摔下来时把那条腿给摔断了。
颈部一侧的那枪最为严重。就算不用摸，光是从身体的反应也能感受得到——他的部分肌肉变得麻木，不再听使唤。
那光亮……柔和的蓝光。光源不是蜡烛，而是建筑物里内嵌的一盏灯。他拖着断裂的伤腿，爬向那抹亮光，手指刮擦着石头地面，汗水顺着双颊往下淌，跟他洒在地上的鲜血混在一起。
“和谐。”他喃喃道，“和谐。”
没有回应。他现在知道祈祷了？之前的恨意呢？
此时此地，那抹光对他来说就是一切。他大约爬了足有一个小时那么久，又或许只爬了短短的一分钟。随着距离渐渐缩短，他看见黑暗中有哨兵。人们整齐地排坐在亮光前方，在屋内投下长长的影子。天花板很是低矮，勉强只能容忍站立。所以……所以那些人才坐在地上……集中精神！他告诫自己，骤燃体内的金属。哨兵们身上有金属。而且……对，有一条模糊的蓝线指着前方的某块地板。另一个陷阱。
燃烧的金属似乎让他恢复了冷静，压下了纷乱的情绪。失血太多，他的体力正在快速衰退。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些哨兵的轮廓。是尸体。不知何故保持着坐姿，身上披着保暖的衣服。他爬过第一排尸体，仔细看着那一张张凝固的脸孔，尽管有些干瘪皱缩，却仍旧称得上保存完好。每具尸体都将一张面具放在膝盖上。他们围坐成四个同心圈，注视着前方的亮光。
这里就是神殿建造者死去的地方。那么……打开石门的关窍又是怎么传出去的呢……瓦克斯在团团围坐的尸体间爬行着，虽然他们裹着衣物，身躯却早已冰冻。他能想象出他们坐在这里，随着金属意识库中的热量慢慢耗尽，等待着生命的结束。那种冰冷，犹如夕阳落山后夜幕的降临，直到一切都被黑暗吞噬。
前方还有一个基座。那基座尺寸更小，由白色石头雕凿而成。一盏朴实的灯从上方洒下光芒，照亮了那一副金属护腕。没有任何花哨的点缀，只有亡者无声的崇敬。
身后传来动静，是靴子摩擦石头的声响，接着从外面亮起灯光。“瓦克斯利姆？”是埃德温的声音。瓦克斯利姆往旁边一缩。“我知道你在这儿，小子。”埃德温说，“瞧瞧你留下的那条血迹。你一定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现在是镕金术师，瓦克斯想起埃德温钢推了玛拉茜的那把枪。此刻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枪，是苔尔辛用过的那把铝制枪。
苔尔辛……她为那些人效力多久了？他厌恶自己的猜测，厌恶那唆使他朝唯一手足开枪的直觉——即使那直觉是对的。现在想来疑点实在太多。在飞船上，是她害得韦恩误把背包撞出了舱门。在仓库里，当那个大块头要张口说话时——很可能认出了她是组织的成员——开枪将他击毙的人也是她。
除非……除非西装确定自己胜券在握，否则绝不会只身一人跟他们进入神殿。
他必须要保持专注。埃德温正在靠近。瓦克斯本想朝他钢推一发子弹，但却忍住了。埃德温将灯举起，慢慢环视着空荡荡的四周。他似乎并没有发现瓦克斯，而地上那些尸体身上都有金属，埃德温也没能凭借镕金术的感应之力把瓦克斯找出来。但那条血迹还是很快就会背叛他。
瓦克斯静静地等待着。他压低身子，缩在那排人影身后，模仿着他们屈背的姿势。
必须拿到那双护腕……
在他够到护腕之前，必定会中枪，说不定还没等爬到那里就会昏过去。“我当真想要保护你。”西装说。“你对我姐姐做了什么？”瓦克斯问道，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
西装微笑着走上前来，查看着那些尸体。如果他能把他再往前引几步……“我什么都没做。”西装说，“小子，是她雇的我。”“你撒谎。”瓦克斯哑声道。“旧世界正在死去，瓦克斯利姆！”埃德温说，“我告诉过你，一个新的世界马上就会诞生，像你这种人在里面别想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可以在一个充满飞船的世界里找到位置。”“我指的不是这个。”西装说，“我说的是那些秘密，瓦克斯利姆。在那样的世界里，警察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们感到安全。那会是一个充满暗影的世界，会有隐秘的政府。改变已经发生。现如今的统治者早已不再是对着人群微笑致辞的那些人。”
埃德温绕过一具尸体，目光顺着瓦克斯的血迹缓缓前移。只剩几步之遥了。
“诸王称霸的时代已经过去。”埃德温说，“强者理应得到崇拜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与此同时，镕金术师也该是有能者居之。谁人获得天赋，不再由命运说了算，那些力量应该属于应得之人。能够使用它们的人。”
他抬起脚想要继续往前走，却迟疑地低下头。他笑着把脚收了回来，让瓦克斯心头一沉。“想引我进陷阱？这计划真是鲁莽啊，瓦克斯利姆。”他抬头往上看去，“一旦触发，这整块天花板都会砸落下来，连你也跑不了。”
埃德温转过身，注视着设法混入尸体堆中的瓦克斯。瓦克斯抬起头。“那样的代价值得付出。”他手里仍然握着霰弹枪，但怀疑自己不再有力气使用。于是他跪在地上，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攥着一发子弹。“不如让我们瞧瞧你有多大本事吧，叔叔？”
决斗。或许他能赢得过他。
埃德温看着他，摇了摇头。“我认为没这个必要。”
说完他踩上活板，触发了陷阱。
苔尔辛押着玛拉茜和其他人走出神殿。一出殿门，苔尔辛就拽住玛拉茜的手臂，扯掉了徽章。
玛拉茜惊呼着捏紧手袋，寒冷像虫群席卷而来，啃噬着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她的衣服突然变得脆薄如纸，毫无用处，跟赤身裸体没什么两样。苔尔辛对史特芮丝也采取了同样的做法，接着把手伸向亚历克。
“求你了，”玛拉茜说，“他——”
苔尔辛拽住徽章，亚历克试图将她甩开，却被一名卫兵狠狠扇了一记耳光，脸上的面具被打裂，重重跌倒在雪地上。卫兵伸出手，把他手臂上的徽章扯了下去。
亚历克大声地喘着气，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远处的旷野里一片忙碌。疾风拍打着帐篷，那些人正在坠毁的猎手飞船周围奔来跑去。一群脸戴面具的人正被人押到一个格外大的帐篷里去——所以亚历克的船员们还活着。
有个厚外套底下穿着红色制服的男人走上台阶。“序首女士，”他走到顶上，对苔尔辛说，“我们找到了那件武器。”“护腕？”玛拉茜问。
苔尔辛嘲笑地瞥了她一眼。“护腕是我们的目标，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目标，我也不会否认我失望的心情。艾里奇肯定会特别生气。但我们来到这里，不光是为了那样东西。”
那艘飞船，玛拉茜意识到，朝它望去。上面装有本打算用来炸毁神殿的炸弹。
一枚从来没有使用过的炸弹。那些人在庞大的飞船边上来来回回地查看。它才是西装这伙人此行的目的。
玛拉茜迈步上前，但一名卫兵拽住了她，另一名卫兵开始翻查她的手袋，确认里面是否藏有危险品。第三名卫兵打掉了史特芮丝的记事本，然后毛手毛脚地开始搜身。
“虽然天气恶劣，不过飞船机能良好，序首。”士兵告诉苔尔辛，玛拉茜在旁边无助地看着他们，“并没有像另一艘飞船那样坠毁。”
“很好。”苔尔辛说，“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供能的金属。”她注视着下方，取暖的徽章让她无惧刺骨的严寒，优雅得如同鬼魅，裙摆翩翩地站在一群全身武装着御寒衣装的男人身边。她略作迟疑，回头看玛拉茜他们一眼。
“给我搜仔细了。”她对那些人说道，“我刚才从这个大点的女人身上感觉到了微量金属，现在消失了。她的记事本肯定有金属镶边。我不认为他们会有铝枪，除了瓦克斯利姆手里那把。不管怎样，小心看好他们。有这些人在手，就不怕对付不了那个逃跑的小个子。”
屋顶塌了。
瓦克斯大叫一声，朝基座上那双古朴的护腕扑了过去。西装则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他把自己朝护腕的反方向一推，飞离了从天而降的落石。
石块像重拳砸在瓦克斯身上，压得他全身的骨头嘎吱直响。瓦克斯大口喘气，却吃进了满口尘土。
当疼痛渐渐褪去，他才意识到情况有多糟糕。尘埃落定后，他发现身上哪个部位都动不了。压在背上的重石，将他牢牢钉在地上，头部偏向一侧。一只手垂在他的视野里，手指早已血肉模糊。没有知觉，任何知觉都没有。只觉得脸上有疼痛和失败的泪水沿着双颊滑落。
钢。他尝试燃烧。
在他的身体里升起一缕热量，那温暖成了他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
附近有石块在动，发出哗啦的声响。一秒钟后，西装出现了，他手臂上的伤口正在愈合。只见他掸掉尘土，看着瓦克斯。“血金术的问题在于它的局限性。”他说，“如果你杀死一个人，并偷走他的金属力量用在自己身上，那效果就会削弱。这你知道吗？而且，要是你给自己插入太多尖钉，你就会受到和谐的……干涉。确实，从理论上说，只要你天赋足够，就能开怀接纳任何愚蠢的安抚者或是煽动者的干涉。”他摇了摇头，“即使我们已经掌握了如何削弱别人，将力量转为己用的方法，我也仅拥有了三项能力。”
他朝护腕看了一眼。“可要是有办法获得更多力量，不再受制于和谐……那就了不起了。我明白苔尔辛为何如此迫切。”
他从瓦克斯身旁走开，经过地上那堆戴着面具的冰冻死尸，有些被砸在落石底下的尸块从边缘戳了出来，被压扁了。其中几具尸体甚至碎得不成样子。
西装走到基座旁边。“看着我，瓦克斯利姆。今天，我将成为神。”
瓦克斯想要大叫，肺里的空气却不够。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他要死了。腹中的钢仍在断断续续地燃烧，他却真要死了。
不。他已经死了。只是他的身体还没意识到而已。
西装拿起护腕。尽管被压在重石底下，瓦克斯还是拼命扭头看向他。留着胡须的男人满面带笑地等待着。
什么都没有发生。
西装紧张起来，面色转暗。接着，他将护腕翻了个面，仔细看了看，将它们戴到了手上。
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力量耗竭了。”西装厌恶地说，“费了这么大力气，里面的属性却空了。真是浪费。”他叹了口气，走向瓦克斯，把铝枪从他的口袋里拽了出来。“我完全相信艾里奇的科学家们能够破解护腕的制作方法。至于你，就带着这个谜团去死吧，瓦克斯利姆。记得替我跟铁眼握握手。我打算跟他永不相见。”他用枪抵住瓦克斯的头。这时突然有东西朝西装撞了过来。那人大叫一声，紧跟着跟人扭打起来，枪声大作。西装在咒骂。脚步声在石地上乱成一片。一秒钟后，韦恩出现在瓦克斯的视线中。他蹲在瓦克斯旁边，低头看着他，像是吓坏了。“韦恩，”瓦克斯嘶哑地说，“你怎么……”“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搭档说，“我跑出去之后又从另一个洞里掉了下去。洞底全是钢钉，幸好我会治疗，于是又爬了出来，等到那群士兵走过去就溜进来了。你选的这个洞可比我那个好多了。”“西装……”“他跑了。”韦恩说，“他不愿意跟我单挑，我会治疗嘛。那家伙真是个懦夫……”他看着瓦克斯被压在重石底下的身体，“我——”“去找史特芮丝和玛拉茜。”瓦克斯哑着嗓子对他说，“带她们逃走。”“瓦克斯，”韦恩摇摇头，“不行，不行。没有你我做不到。”“你能行的。去跟他们战斗。”“我说的不是这个，”韦恩说，“而是……是生存。我们……我们会把你救出去的。”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看着压在瓦克斯身上的石块，看到了石块底下的那摊血。韦恩跌坐在地，双手插进头发里，眼睛瞪得老大，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瓦克斯试图催他快走，但他的嘴唇却不再能动。他的力气耗尽了。玛拉茜跟史特芮丝还有亚历克一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站着对他们搜身的武装卫兵。此时仍是寂夜，但天就快亮了。如果换作瓦克斯利姆，他一定能想办法脱身。别再拿你自己跟他比较了，她想。既然你只能看着自己站在他的阴影里，那么被他的光芒遮住有什么奇怪？
她得想个办法才行。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十几个计划，一个比一个蠢。她的手袋仍在一旁的卫兵手里。
雷鲁尔的尖钉，或许还在里面。既然它被血金术授予了力量，也许会被在她身上寻找金属的镕金术师漏掉。卫兵把手袋翻了过来，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没有尖钉。相反地，在她那堆记事本和手帕中间，倒是夹着一个巴掌大的金属楔形物。是雕像上的铝制矛头？韦恩，我一定要……她咬牙切齿。他是什么时候把尖钉换走的？那个家伙！“我已经搜过那个手袋了。”另一名卫兵说道，“里面没有武器。”“那这是什么？”之前的卫兵举起那块楔形的铝块问他。
他的同伴哼了一声。“要是你愿意的话，大可以用那玩意儿去杀人。它是钝的。”玛拉茜一蔫，感到有些愚蠢。就算她拿到尖钉又能如何？她哪里是这些武装卫兵的对手。那她能怎么做？有人从天而降，落在附近。她猛地抬起头，认为那肯定是瓦克斯利姆。结果却看到了西装，衣衫破烂，满是灰尘，手里拿着把枪。卫兵们朝他敬了个礼，拿着她手袋的那个人将手袋连同金属楔子一块扔到了地上。袋子里的玻璃化妆罐滚到一旁。
可怜的亚历克缩在史特芮丝身旁。他不再颤抖，皮肤渐渐变成蓝色。史特芮丝看向玛拉茜，眼神充满绝望。西装大步走了过去。他凭借镕金术之力从空中飞落的样子，远比他在风雪中站在神殿门前的台阶上时要可怕得多。“我弟弟死了吗？”苔尔辛把视线从旁边那群工程师身上收了回来，看着西装问道。“死了。”西装说，“不过我遇到了那个小个子。”“你杀了他？”“任他自生自灭。”西装说，“我想你会愿意看看这个。”他说着将东西举了起来，那双银色护腕在工人们架设的强光灯下熠熠发光，长度与前臂等长。“那底下还有一间密室，序首。天哪，瞧瞧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苔尔辛推开她那群科学家，匆忙走向西装。她敬畏地将护腕拿在手上。“没用的。”西装说道。“你说什么？”“我想护腕里没有属性了。里面的储量已经耗尽。”“可它们还是能够赋予镕金术。”苔尔辛说着戴上护腕，朝一名卫兵招了招手，对方扔给她一小瓶金属。她急不可耐地将金属饮下。“怎么样？”西装问。“没用。”
那是赝品，玛拉茜暗想。就像玻璃护罩和空基座……是的，那些东西也是假的。她现在明白瓦克斯利姆为什么要丈量尺寸了。瓦克斯利姆。他不会真的……不。她该怎么做？靠打是打不赢的。但是想想看……这双护腕是赝品。是混淆闯入者视听的又一层假象。真正的护腕会在哪？暗室里的烛光。它们也是幌子，瓦克斯昏昏沉沉地想。那双护腕太完美了，跟传说中的别无二致。放在那里是为了蒙骗我们的。
就像瓦克斯的老对手涂在某幢宅邸门上的符号，不过是虚晃一枪，拖延时间。这地方是为统御主造的，瓦克斯想，那些陷阱……那些陷阱真是愚蠢。万一真的害到他们的君主怎么办？整座神殿都是幌子。既然如此，事实又是怎样？外面还有另一座神殿吗？也许他们真把它藏在洞穴里了？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韦恩握着他的手，满脸泪水。视线中的一切都越变越模糊。寒冷……来得……如同黑暗……不，瓦克斯想道，不会在别的地方。他一定能找得到它。他能认得出来……是它。它就在这！瓦克斯急喘一口气，瞪大眼睛想把话说出来。韦恩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连指关节都在泛白。他就是说不出。黑暗降临，瓦克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