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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无法再回家

因弗内斯,1769年7月

    罗杰在城里慢慢地走着,既入迷又愉悦地看着四周。因弗内斯在两百年里确实有些变化,但它显然还是那座城。现在肯定要小很多,半数的泥土街道还未被铺砌过,但是他认识现在步行的这条街道,他曾经在这条街上走过上百次。

    这条街是亨特利街,尽管街上的大多数小店和建筑都很陌生,但是河对面立着的旧高地教堂——现在并没有那么旧——尖塔还是又矮又粗。如果他走进教堂,牧师的妻子邓韦根太太肯定是正在祭坛摆花,为周日的礼拜做好准备。但是,其实她并不会在那里面——因为她还没有存在,她那件厚羊毛衫,以及她用来烦扰教区里的病人的难吃的热馅饼,都还没有存在。那座石头小教堂坚实地立在那里,十分熟悉,只是管理教堂的是其他陌生人而已。

    他父亲管理的教堂并不在这里,那座教堂是在1837年建成的。同样,韦克菲尔德牧师那栋始终显得非常破旧的住宅,也是在二十世纪初才建造的。他路过了那块地皮,那上面现在只有一堆杂乱的委陵菜和金雀花,还有一株从矮树丛中长出来的小花楸树,树叶在微风中颤动。

    空气同样潮湿而凉爽,有些冷飕飕的,但是汽车尾气的重度臭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远处飘来的污水臭味。那些教堂不见了,这是最引人注目的。两侧的河岸上以后会庄严地布满教堂尖塔,但是现在只有零星的小建筑。

    河上只有一座步行石桥,但是尼斯河本身自然还是老样子。河水不高,浅滩上同样有海鸥,它们从水面下的石头中间抓起小鱼,友好地朝同伴尖叫。

    “老兄,祝你好运!”他对坐在桥上的一只肥海鸥说道,然后过河进城了。

    到处都是雅致而舒适的住宅,它们占地宽大,与街道隔绝开来。在其中一座住宅里,一位有气派的女士正在展示她的裙子,无视附近的普通人。远处是蒙特爵罗,那座大房子看上去和他所知道的一模一样,只是那些在未来围绕着房子的巨大紫叶山毛榉还没有被种下;相反,一排细长的意大利柏树惨淡地倚靠在花园墙上,看上去很怀念它们那充满阳光的故乡。

    蒙特爵罗尽管很高雅,但它号称是以最古老的方式建造的——地基是打在一个被当作祭品的人的尸体上的。据说,一个工人被引诱到地窖的坑里,有人从一堵新墙上把巨石砸到他身上,将他砸死了。根据当地历史,他被埋葬在那个地窖里,血液用来抚慰大地里的饥饿灵魂。那些灵魂得到满足之后,就允许蒙特爵罗这座宏伟建筑在多年里兴旺发达,不受打扰。

    那栋房子现在最多才建成二三十年,罗杰心想。在城里很容易遇到曾经参加过建造这栋房子的人,他们应该清楚地知道在那个地窖里发生了什么,受害的是谁,以及原因是什么。

    但是他有其他事情要做,蒙特爵罗和它的鬼魂将会继续是个秘密。他感觉稍微有些遗憾,撇开了那栋大房子,转身沿着那条通往河口码头的路探索过去。

    带着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推开了一家酒馆的门。带着石板的半木结构门厅,他在一个星期前——两百年过后——才见过,空气中啤酒花和酵母的熟悉气味让他心神安宁。啤酒的名字不同,但是香味没变。

    罗杰端起木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差点被呛到。“没事吧,老兄?”酒馆服务员停下来看他,手里提着一桶沙。

    “没事,”罗杰沙哑地说道,“没什么事。”

    服务员点点头,然后继续回去撒沙,但还是老练地关注着罗杰,以防他会呕吐在刚擦拭完并撒过沙的地面上。

    罗杰咳嗽两下,清了清喉咙,然后又谨慎地喝了一小口。味道还好,其实很不错。出乎意料的是酒精浓度,这种啤酒比他在现代喝过的啤酒都更烈。克莱尔说过,酒精中毒在这个时代很常见,罗杰现在很轻易地知道原因了。但是,如果醉酒是他遇到的最大危险,那么他能够应付得来。

    他安静地坐在壁炉旁边喝酒,品尝着那种苦涩的黑啤酒,同时观察和聆听着。这是一家港口酒馆,而且很繁忙。它离马里湾的码头很近,顾客有船长、商人、水手、码头工人,以及附近仓库里的劳工。在那些表面沾着啤酒污渍的小桌子旁边,喝酒的人们正在做着各种各样的生意。

    罗杰心不在焉地听到了有人在商量着将三百匹便宜的粗毛布从阿伯丁运送去美洲殖民地,从卡罗来纳殖民地交换大米和木蓝、一百头加洛韦牛、六英担铜材,以及数桶硫黄、废糖蜜和葡萄酒。货物的数量和价格、交付日期和状况,从嘈杂的人声和啤酒气味中飘到他的耳朵里,就好像那团蓝色的烟草浓烟飘浮在低矮的屋梁附近一样。

    他们交易的不只是货物。有个角落里坐着一位船长,他那件下摆宽松的长外套和桌上的手肘旁边的精致黑色三角帽,让他引人注目。有一位文员陪同着他,他面前的桌上放着账簿和钱箱,接连不断地接待许多想要为自己或家人买票去美洲殖民地的移民。

    罗杰隐蔽地看着面试的过程。那艘船要去弗吉尼亚,在听了一段时间后,他推断出来,男性乘客乘船的费用是十英镑八先令。那些愿意坐统舱的人——统舱就和装满酒桶和牛的货舱一样异常拥挤——可以每个人只花四英镑两先令,但是在六个星期的航程中需要自备食物。他猜,船上会提供淡水。

    想要坐得舒适,却又没有足够的钱,那也还有其他的办法。

    “签约卖你自己、你妻子,还有你的两个大儿子?”船长偏着头,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家庭。那个瘦小而结实的男人,衣着破烂,因为做重活而变得驼背。他或许三十岁出头,但看上去要老得多。他的妻子或许要年轻一些,她站在丈夫身后,始终盯着地面,紧紧地抓住两个小女孩的手。其中一个女孩抓着她那三四岁大的小弟弟。较大的两个男孩站在他们父亲的身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男人。罗杰觉得,考虑到他们那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小的身材,他们可能只有十岁或十一岁。

    “你自己和这两个男孩可以,”船长说道,然后皱眉看着那个仍然低着头的女人,“没人会买带了这么多孩子的女人——她或许可以留下一个。但是,你得把那两个女孩卖掉。”

    那个男人回头看他的家人。他妻子始终低着头,没有挪动,也没有看任何人。但是,其中一个女孩挣扎着动了动,低声抱怨说自己的手被捏疼了。那个男人又转了回去。

    “好吧,”他低声说道,“那她们能不能——有没有可能——一起走?”

    船长用手擦嘴,冷漠地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罗杰没有等着看这笔交易的细节。他突然站起来,离开了酒馆,黑啤酒已经没有了味道。

    他在外面的街道上停了下来,用手指数着口袋里的硬币。那些硬币是他在现代时能够收集到的所有能用的钱,但是他当时觉得足够了。因为他身材高大,对自己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但是,他刚刚在酒馆里看到的那幕场景动摇了他。

    他从小就知道苏格兰高地的历史,很清楚那些把许多家庭逼到绝望境地的事情:他们为了生存下来,愿意接受永久的妻离子散和半奴隶的契约。

    他知道许多小佃农因为土地的售卖,被迫离开了他们家庭耕种了数百年的土地。他知道城市里可怕的贫穷和饥荒境地,知道这个时代苏格兰的民不聊生。而且,他阅读和学习的这些年月,并不能让他坦然地接受那个女人脸上的表情,那个女人始终盯着才撒过沙的地面,紧紧地拽着两个女儿的手。

    十英镑八先令,或者四英镑两先令,还要加上食物的花费。他口袋里只有十四先令三便士,以及一把不值钱的铜币和几个法寻硬币。

    他沿着海边的小路慢慢步行,看着那些停泊在木码头旁边的船舶。大多都是打鱼的双桅帆船,还有桨帆小船和横帆双桅船;它们在海湾里来回跑生意,或者至多穿越英吉利海峡,运送货物和乘客去法国。海湾里只停泊了三艘大船,大到经受得住大西洋上的狂风暴雨。

    当然,他也可以先去法国,然后在那里坐船去美洲。或者也可以从陆路去爱丁堡,那里的港口比因弗内斯要大许多。但是,那样坐船就迟了。布丽安娜已经先来了六个星期;他需要争分夺秒地寻找她——天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在这里会遇到什么。

    四英镑两先令。好吧,他肯定还能工作。没有孩子和妻子需要抚养,他能够把大部分挣来的钱存着。但是,普通的文员每年大概挣十二英镑,而且他找到的工作很有可能是在马厩里铲粪,而不是记账,所以存钱坐船的可能性无论如何都很小。

    “先管要紧的事情,”他嘟哝道,“先搞清楚她去了哪里,然后再想办法跟着去吧。”

    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在两个仓库中间右转,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巷道。他早晨的那种高涨情绪已经消失了许多,但是现在又稍微涨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猜测没错——港务部长的办公室就在他知道的那个地方,仍然在那栋将要屹立两百年的低矮石头楼房里。罗杰有些揶揄地微笑起来,因为苏格兰人不愿意单纯地为改变而改变。

    楼房里面拥挤而繁忙,四个焦头烂额的文员在破烂的木柜台后面,匆忙地写字、盖章,来回搬送一捆捆文件,收钱,然后小心翼翼地送进里面的办公室,片刻过后又从里面出来,用黑亮漆的锡盘端出来许多收据。

    许多不耐烦的人们挤在柜台前面,每个人都在用声音或姿态表明自己的事情比其他人的事情要紧急许多。但是,罗杰成功赢得文员的注意,要查阅过去几个月里从因弗内斯始航的船舶记录并没有什么困难。

    一个年轻文员将一本用皮革装帧的厚本子推到罗杰面前,罗杰说道:“嗨,等等。”

    “怎么了?”那个文员忙得面红耳赤,鼻子上还沾有墨迹,但他还是在忙碌中礼貌地停了下来。

    “你在这里上班工资多少?”罗杰问道。

    那个文员扬起了金色的眉毛,但是他很忙,没空发问,也没空对罗杰的提问生气。

    “每周六先令。”他简短地说道。柜台那边有人生气地大喊:“门罗!”于是他就立即离开去回应了。

    罗杰后退着从人群中挤出来,抱着那个记录本去了窗边的小桌旁边,远离了来来往往的人流。

    因为才见过那些文员的工作环境,所以罗杰很钦佩本子里的手写记录还能如此清晰可读。他早就习惯了古拼写法和奇怪的标点,尽管他之前看过的那些文件都发黄且脆弱,几乎快要破碎。看到记录本的纸张干净而洁白,看到那个坐在高桌旁边,无视嘈杂环境,弓着背用最快速度抄写的文员,罗杰稍微感觉到了历史学家的那种奇怪的兴奋感。

    别犹豫了,他脑中有个冷淡的低弱声音说道,她要么在这里,要么没在,害怕去看并不会改变事实,赶紧看吧!

    罗杰深呼吸,翻开那个大记录本。船舶的名号都整洁地写在页面顶部,下面写着船长和大副的名字,还写着船运的主要货物和起航日期。亚丽安娜号、欢乐寡妇号、蒂伯龙号。他尽管很忧虑,但还是在翻页时不禁赞赏那些船舶的名字。

    半个小时过后,他不再为诗情画意而惊讶,用手指指着向下浏览页面上的船舶名字,越来越绝望。没在这里,她没在这里!

    但是她应该在这里啊,他与自己争辩道。她必须要坐船去美洲殖民地啊,她还能在其他什么地方?除非她根本没有找到那条死亡公告……但是他心里的难受让他确信她找到了;没有其他什么东西能够让她冒险去从石头里穿越。

    他深呼吸,然后闭上眼睛。因为看那些手写的记录,他的双眼已经开始感觉不舒服了。然后他又睁开眼睛,翻回最前面的相关记录,开始再次阅读,顽强地低声读出每个名字,确保没有遗漏。

    菲尼亚斯·福布斯先生,绅士

    威廉敏娜·福布斯夫人

    约书亚·福布斯少爷

    约瑟芬·福布斯夫人

    埃格朗蒂纳·福布斯夫人

    夏洛特·福布斯夫人

    想到这位被女人围绕的菲尼亚斯·福布斯先生,罗杰自己微笑了起来。即使知道“夫人”这个称谓有时也可以指未婚的女士,但他还是无法抑制地联想出一幅画面:肥壮的菲尼亚斯先生带着四个妻子走上船,走在最后的无疑是约书亚少爷。

    威廉·塔尔伯特先生,商人

    彼得·塔尔伯特先生,商人

    乔纳森·比克尼尔先生,医生

    罗伯特·麦克劳德先生,农民

    戈登·麦克劳德先生,农民

    马丁·麦克劳德先生……

    没有看到姓兰德尔的人。普西芬妮号、皇后复仇号、菲比号的记录中都没有。他揉了揉疼痛的眼睛,然后开始看费利佩·阿隆佐号的记录。这是个西班牙名字,但是它是记在苏格兰记录本上的。它从因弗内斯起航,船长是帕特里克·奥布莱恩。

    他没有放弃,但是已经开始思考如果没有找到她的名字,接下来该怎么办。当然是去拉里堡。他在现代时曾经去过那里,考察那座庄园的废墟。现在没有地图和路标,他找得到那里吗?

    他的手指在一页记录快到底的地方停下来,思绪也惊讶地停住了。不是布丽安娜·兰德尔,不是他寻找的那个名字,而是一个在他脑海里敲响识别钟声的名字——弗雷泽。黑色的干净斜体字。布丽安·弗雷泽先生。不,不是布丽安,也不是先生。他低头靠近,眯眼看着那些拥挤的黑字。

    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心脏在胸中猛烈地跳动着。尽管酒馆的黑啤酒很醉人,但他还是感觉一股欣慰的暖意流遍了全身。上面写的是夫人,不是先生。初看以为只是墨渍的那个地方,其实是个写得过于拥挤的“娜”字。

    没错,肯定就是她!布丽安娜这个名字不常见,他在那个巨大的记录本里只见过这一次。她用弗雷泽这个姓也大概说得通:她异想天开地去寻找生父,所以用了生父的姓,用了那个她生下来就应该有的姓。

    他砰地合上记录本,似乎是为了不让她从本子里跑掉一样,然后他深呼吸着坐了片刻。找到她了!他看见那个金色头发的文员在柜台那里好奇地看着他,这不禁让他脸红起来,于是又打开了记录本。

    费利佩·阿隆佐号,1769年7月4日从因弗内斯起航,前往南卡罗来纳的查尔斯顿。

    他皱眉看着那个名字,突然不确定了。南卡罗来纳。那是她的真实目的地,还是她只是没有其他选择?他迅速翻看了其他的记录,没有发现七月去南卡罗来纳的船。或许她只是先搭那艘船去南方的殖民地,打算从陆路北上。

    或者是他搞错了。想到这,他感觉一阵寒意席卷全身,这种寒意与旁边窗户裂缝里漏进来的河风并不相关。他又看了看那页记录,然后才安下心来。那些男人的名字后面都注明了职业,但那个名字后面没有。名字附带的称谓肯定是“夫人”,而且那个名字也肯定是“布丽安娜”。

    他站起来,走到柜台旁边,把记录本还给了那个金色头发的文员。

    “谢了,老兄,”他用自己那温柔的口音放松地说道,“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港口里有没有在近期去美洲殖民地的船啊?”

    “噢,有啊,”那个文员说道,熟练地用一只手指着记录给他看,同时用另外那只手从一位客人那里接过一张装货单,“刚好是格洛丽安娜号,后天起航去卡罗来纳殖民地。”他上下打量罗杰,“你是移民还是水手?”他问道。

    “水手。”罗杰立马说道。他无视了那位文员扬起的眉毛,朝玻璃窗外那些密密麻麻的桅杆挥了挥手,问道:“我要去哪里找船长雇我呢?”

    那个文员扬起两只眉毛,朝门那边点了点头。

    “格洛丽安娜号的船长在港口时就在弗莱亚斯酒馆里办公。博内船长,他现在应该就在那里。”他一副怀疑的表情,但是克制住没有说出他怀疑的事情。如果罗杰是水手,那么那个文员就是一只非洲鹦鹉。

    “好的,老兄,谢谢你。”罗杰向他挥手致意,然后转过身去,但是走到门口时又转身回去,看到那个文员在观察他,无视那些不耐烦的顾客的催促。

    “祝我好运!”罗杰喊道,咧嘴笑了起来。

    在那个文员回应的笑容里,有种看似既是敬佩,又是伤感的东西。

    “祝你好运,老兄!”他喊道,然后挥手告别。门被关上时,他已经和顾客深入交谈了,羽管笔握在手里,做好了准备。

    ****

    他确实在那家酒馆里找到了博内船长。博内船长坐在角落里,头顶上是一团蓝色的浓烟,他抽雪茄吐出来的烟雾也正增加到那团烟里。

    “姓什么?”

    “麦肯锡。”罗杰本能地说道。如果布丽安娜能够改名换姓,那么他也能。

    “麦肯锡。你有水手经验吗,麦肯锡先生?”

    一道阳光打到船长的脸上,让他眯起了眼睛。他在高背长椅上向后挪动,坐到了阴影里,然后他眼睛周围的皱纹放松下来,注视着罗杰,让罗杰感觉像被看穿一样,很不舒服。

    “我自己在明奇海峡里捕过几次鲱鱼。”

    这不是谎话,在青少年时期的几个夏天里,他曾经在牧师的熟人的渔船上帮过忙。那些经历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层有用的肌肉,让他学会了欣赏列岛上抑扬顿挫的歌声,还让他对鲱鱼有了始终不变的厌恶,但是他至少知道绳索握在手里的感觉。

    “噢,你块头不错。但是捕鱼和当水手是两回事。”船长说话时有种柔和的爱尔兰腔调,让人不知道他是在表达疑问,在陈述事实,还是在挑衅。

    “我觉得当水手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技巧。”不知为何,博内船长让他脖颈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那双绿色的眼睛变犀利了。

    “或许你想得太轻松了,但是只要有心,肯定什么都能学会了。不过,为什么你这种家伙会突然想要出海呢?”

    船长那双眼睛在酒馆的阴影里闪亮,打量着他。你这种家伙,哪种呢?罗杰心想。不是因为他的说话方式——他已经小心地压抑了牛津学者的痕迹,用上了高地人的方言。是因为他穿得太好,不像要当水手的人吗?或者是因为他衣领被烧坏,外套胸襟上有烧焦的印记?

    “我觉得那不关你的事。”他平稳地回答道。他稍微有些刻意地让双手在两侧保持放松。

    船长那双浅绿色的眼睛打量着他,不带感情,目不转睛。罗杰心想,他这样就像一只猎豹在观察一头路过的角马,考虑那头角马是否值得追捕。

    博内的沉重眼睑耷拉了下来,不值得,暂时不值得。

    “日落的时候上船,”博内说道,“每个月五先令,三天吃一顿肉,星期天有梅子布丁。给你安排一张吊床,但是衣服你要自己搞定。卸货后你才可以离船。这样可以吗,先生?”

    “可以,”罗杰说道,突然感觉口干舌燥。他非常想要喝一品脱啤酒,但是现在不行,在这里不行,不能在那双浅绿色眼睛的注视下喝。

    “上船了找狄克逊先生。他是出纳。”博内向后倚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皮革装订的小书,然后敏捷地将它翻开。见面结束了。

    罗杰明智地转身走出去,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感觉后脑勺上有个地方冷冰冰的。他知道,如果他回头,他就会看到那双发光的绿色眼睛在未读的书本上方毫不动摇地注视着,观察每个弱点。

    他心想,他会被牙齿咬到的,就是那个冷冰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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