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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边界

  索菲娅七岁的时候,似乎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个世界是怎么运作的;可是如今她已经八岁了,反而产生了许多疑问。

  与多思达提奥克的所有小朋友一样,索菲娅对各个家庭之间的简单关系了如指掌。比如说,德莎莎和她的弟弟妹妹都是属于如诗和羿羲的,喀丝、诺基亚还有他们的弟弟妹妹是属于柔珂和欧必忍的,小娜和她的弟弟妹妹则是属于莎芙和费雅思的……如此类推,总之每一群兄弟姐妹各自属于他们的爸爸和妈妈。

  在索菲娅八岁之前,她眼中的世界只有一个奇怪之处:爷爷和奶奶,也就是佛意漫和华纱,他们有两个小孩子:小奥和亚亚两兄弟——这两人可能是孪生兄弟,正如小娜所说,这两兄弟只有一根脑筋。奇怪的是,爷爷和奶奶好像同时也是其他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索菲娅之所以有这个印象,是因为在某些奇怪的场合中,大人不仅叫奶奶“华纱女士”或者“奶奶”,还叫她“妈妈”;她还经常听到自己的爸爸、蒲亚的爸爸耶律迈以及小丝卡的爸爸梅博酷称呼爷爷“爸爸”。

  在索菲娅的心里,这意味着佛意漫和华纱就是“首席父母”,所有人类都是他们生的。不过现在她长大了,知道这是不对的。谢德美上课时说过,在很遥远的地方还生活着千百万人,那些人不可能都是爷爷奶奶生的。然而那些地方只是传说而已,索菲娅并没有亲眼见过;对她来说,多斯达提奥克,这个安全而又美丽的地方就是全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似乎没有一个人不是来自佛意漫和华纱的婚姻。

  实际上,成人的世界已经很遥远,足够满足索菲娅的好奇心了。其他很多神秘的地方,像女皇城、剖头国、孤威国、地球、和谐星球……她根本就不关心也不向往。这些地方有的是星球,有的是城邦,有的是国家,索菲娅怎么也搞不清楚到底哪个是哪个。在索菲娅的世界里,最突出的莫过于德莎莎和蒲亚之间的战争:他们为了争夺在小孩世界里的统治地位而展开了持续不断的权力斗争。

  德莎莎在所有小孩里最年长,这个优势赋予她无以伦比的权力。德莎莎一点也不客气,她滥用这点权势,抓紧一切机会欺压弱小,逼他们为她服务,给她做跑腿,事后连一点感激之心也没有。如果哪个小弟小妹不听摆布,德莎莎就禁止他们参加所有游戏——办法很简单,她只要说如果那个小孩参加的话,她就退出,这招总能把众人唬住。对于年纪相近的女孩子,德莎莎也是一样欺压,不过手段会狡猾一点。她不要求同龄人做跑腿,却要求她们服从她的决定;如果谁敢唱反调,就会遭到孤立——不是粗暴地驱赶,而是礼貌地排挤。索菲娅的年纪排第二,只是比德莎莎晚出生三天,所以她想不出任何理由去接受一个低人一等的角色。德莎莎自然容不得有人和她平起平坐,而其他女孩子也没有勇气起来反抗,结果就是索菲娅经常离群独处,整天形单影只。

  就在德莎莎在女孩子和年幼小孩当中经营她的建国大业的时候,耶律迈的长子,也就是在男孩子里年纪排名第二的蒲亚,同时也在男孩圈子里发展势力,坐上第一把交椅。蒲亚敢藐视德莎莎的权威,当面嘲笑她,其他年纪比较大的男孩子就会跟着蒲亚起哄。德莎莎自然不会吃哑巴亏,立刻将那些男孩子赶走,不让他们一起玩。可是这种惩罚对于那些男孩子来说根本就不管用,他们本来就不稀罕和女孩子玩,他们更希望得到领袖蒲亚的认可,希望和他一起玩。最大的打击来自德莎莎自己的弟弟笑笑,他竟然也加入蒲亚的一方,借助蒲亚的势力摆脱他大姐的铁腕统治。索菲娅自己的二弟小亚也是属于蒲亚阵营的,三弟摩亚比二弟小一年,算不上年长,可是有时候也加入蒲亚一方。索菲娅丝毫不介意,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因为这对德莎莎来说是雪上加霜。

  当然了,在双方的斗争白热化的时候,索菲娅还是会站回女孩子一方。她会和其他年长的女孩子一起,对那些造反的小男孩交替使出冷嘲热讽或者不理不睬这两招法宝。可是在索菲娅心里,她其实很向往加入蒲亚的阵营。男孩子的游戏少不了有打打杀杀,比如狩猎游戏,真是又刺激又好玩。如果他们让她加入,索菲娅就算做小鹿也愿意。她宁愿被他们拿钝头弓箭追着四处跑,哪怕身上挨两箭,也好过被德莎莎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索菲娅曾经向二弟暗示过,可是小亚却装出一副要呕吐窒息的样子,索菲娅只好作罢,从此不再提起。

  最让她羡慕的却是小奥和亚亚两兄弟。他们是爷爷和奶奶的儿子,小奥在男孩子里面最年长,亚亚排第四。他们两人要是有心把蒲亚拉下台的话其实易如反掌:除了年龄优势之外,这两兄弟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共同进退,二人合力有足够威力逼迫其他男孩子俯首称臣。可是他们从来不欺负人,也不在意谁说了算。因为他们老觉得自己是大人,所以不屑和小孩子一起玩,只是偶尔有兴致的时候才参加一下蒲亚他们的游戏。亚亚有一次很傲慢地告诉索菲娅:“我们和你们的爸爸妈妈是同辈的。”索菲娅当场反驳说亚亚比她还矮一个头,而且他的小鸡鸡就和兔子的小鸡鸡一般大小。其他小孩子虽然对亚亚心存敬畏,可是听了索菲娅的刻薄话之后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亚亚没有和索菲娅争,只是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悻悻地走开了。不过索菲娅发现从那之后亚亚再也没有在别的小孩面前小便了。

  索菲娅从来不骗自己,不过她必须承认,诚实是一把双刃剑,她之所以经常被其他小孩孤立,就是因为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如果索菲娅看见有人欺负弱小、厚此薄彼或者自私自利,她就忍不住出言谴责;如果有人做好事,她也会开口称赞——无奈好话总是容易被人遗忘,坏话却被人记一辈子。所以索菲娅在小孩圈子里面没有真正的朋友,他们都忙于向德莎莎或者蒲亚献殷勤,没空和索菲娅来往。至于小奥和亚亚,他们两人更是孤芳自赏,成天只沉浸在大人梦里面,不去理会索菲娅。

  在索菲娅八岁那一年生日,除了爸爸妈妈,再没有别人关注索菲娅;可是德莎莎的生日却非常隆重,大家都小题大做,把她捧成世界的中心。索菲娅很绝望,难道她一辈子就注定做一个无人关注的小人物吗?德莎莎就已经够讨厌了,她凭着自己年长就整天欺压别人;现在大人竟然把她的生日办成一个盛大节日,他们为什么要助长她的气焰呢?

  爸爸当然有一套解释:他说这个节日不是关于德莎本人,而是因为她的出生标志着新生一代的降临。可是大人们怎么想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们这种做法,无异于助纣为虐,大大地巩固了德莎莎的铁腕统治,一时间连蒲亚也被德莎莎的风头盖过。最惨的是小奥和亚亚,他们和其他小孩一起成为德莎莎的陪衬绿叶。两兄弟整晚都闷闷不乐,他们觉得自己不属于这“新生一代”,所以不应该得到这种待遇。大人们怎么能这样干涉我们小孩的世界呢?他们漫不经心地插一脚进来,就把原有的等级结构都破坏了。难道在大人的心中,我们小孩子的生活都只是过家家吗?

  最近索菲娅突然想出了一个意义深远的真知灼见:大人世界和小孩子世界的运作原理其实是一样的,只是小孩子永远都必须服从大人罢了。那一天,索菲娅洗完澡,妈妈给她梳头。“年纪越小的男孩子就越恶心。”索菲娅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三弟摩亚。这小子最近发明了一个恶作剧:将鼻屎抠出来抹在姐姐妹妹的衣服上,把她们气得吱哇乱叫。索菲娅决不能容忍三弟的恶行:蹭她身上固然不行,最讨厌的是摩亚还把鼻屎抹在四妹身上,可怜素娅年纪还小,逃不出三弟的魔爪。

  妈妈说:“呵呵,也不一定啦。男孩子长大之后一样可以很恶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罢了。”

  妈妈只是随口说出这样一句话,可是索菲娅却有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她脑中出现这样一幅画面:就拿喀丝的爸爸欧必忍举例吧,如果他挖了鼻屎抹在妈妈的衣服上,那会怎样呢?不可能的,索菲娅知道这种场景是不可能发生的。只是除了挖鼻屎之外,大人们肯定还会做别的恶心事情。索菲娅想,我以后要盯着欧必忍,看他到底做什么恶心事。

  为什么索菲娅非要针对欧必忍呢?因为她看见大人开会的时候,每逢他说话,妈妈就显得很不耐烦,可见妈妈一点也不尊重欧必忍;其实爸爸也一样看不起欧必忍,只是他捂住不让别人看见罢了。所以现在索菲娅一想到大人做恶心事,自然而然就想起欧必忍了。

  从那天开始,索菲娅就全神贯注观察身边的大人。她想找出在那么多个妈妈当中,谁是成人版本的德莎莎;在那些爸爸里面,谁是成人版本的蒲亚。在观察过程中,索菲娅逐渐明白了很多事情,这个世界再也不像以前看起来那么简单和清楚了。

  有一天她和爸爸妈妈说起婚姻大事,猛然发现了很多震撼人心的真相。索菲娅最近才悟出一个道理:所有小孩总会长大,然后互相配对生小孩,开始一个新的循环。她之所以想起这个,是因为托娅有一天突然说起蒲亚其实对德莎莎心怀不轨。托娅的意思是这事情很龌龊、很恐怖,可是索菲娅意识到托娅说的事情并不可怕,而是一个总有一天会发生的预言。蒲亚和德莎莎不是挺般配的吗?将来蒲亚就像耶律迈,而德莎莎看着蒲亚的眼神就像艾雅看耶律迈的眼神那么专注投入。或者德莎莎会变成她妈妈如诗那样——如诗比她的丈夫羿羲强壮很多,她能够把羿羲抱起来走来走去,还像服侍小婴儿一样给他洗澡。或者蒲亚和德莎莎会将现在的争斗持续一辈子,将来还唆使他们的小孩造对方的反。

  接下来索菲娅开始想,她将来会和哪个男孩子结婚呢?会不会是第一批出生的同龄男孩?那就只能是蒲亚或者小奥——一想起这两人索菲娅就觉得很厌恶。第二年出生的那些男孩呢?德莎莎的二弟笑笑,蒲亚的二弟纳迪亚,还有那个“成年人”亚亚,哼,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至于第三年出生的那批小男孩,他们就是和她的可恶三弟摩亚同年纪的,索菲娅做梦也不能想象和那么幼稚的小男孩结婚。

  有一天早上,爸爸不用出门打猎,一家人可以围在一起吃早餐,索菲娅趁机提出这个问题:“你们说,我将来是不是只能和笑笑结婚呢?”她提起笑笑,因为她觉得他是那么多男孩子里最不讨厌的一个了。

  妈妈不假思索地回答说:“绝对不行。”

  爸爸说:“这是被禁止的。”

  “那我和谁结婚呢?小奥?亚亚?”

  爸爸说:“也不行,他们不比笑笑强到哪儿去。怎么了,你打算近期内就结婚吗?”

  妈妈说:“阿飞,她当然在想这些事情了,女孩子差不多在这个年纪就开始考虑了。”

  “嗯,那她得记住了,她不能和亲生的叔叔结婚,也不能和双重表亲结婚。”

  爸爸说的话,索菲娅完全听不明白,不过她隐约觉得这些字眼背后隐藏着一些黑暗的秘密。笑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才变成一个“双重表亲”呢?

  索菲娅道出心中疑问,妈妈答道:“笑笑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只是他的妈妈如诗是我的同父同母姐姐,也就是说,我和如诗有相同的爸爸和妈妈;而萨克笑的爸爸羿羲是你爸爸的同父同母哥哥,就是他们有相同的爸爸和妈妈,也就是你的爷爷和奶奶。所以你和笑笑有相同的长辈和祖先,在那么多小孩子里面,你们的血缘关系是最密切的,所以你们绝对不能结婚。”

  爸爸说:“如果我们能够避免的话……”

  妈妈说:“反正我们可以避免笑笑……而且我觉得奥义克和亚赛也不行,他们是华纱和佛意漫的儿子。”

  索菲娅听了爸爸妈妈这番话,虽然面如平湖,其实胸中有如炸开了惊雷。如诗和妈妈是同父同母的姊妹,却不是奶奶和爷爷的女儿;爸爸和羿羲是亲生兄弟,奥义克和亚赛也一样,他们之所以是亲生兄弟,因为他们都是奶奶和爷爷生的。可是既然他们用了“亲生”这个字眼,表明还有别的兄弟不是“亲生”的……难道还有别的儿子不是佛意漫和华纱生的?怎么可能呢?

  爸爸问:“怎么了?”

  “没怎么,我只是……我到底能和谁结婚呢?”

  爸爸开始教训了:“你现在想这个也太早了……”

  妈妈插嘴道:“很多小男孩虽然现在很讨厌,可是等你们都长大之后,你就会觉得他们其实挺好玩的。亲爱的小宝贝,我知道你非要等到长大那一天才会真正相信妈妈的话,现在你就先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就当作是一个信念吧。等那精彩的一天来临的时候……”

  爸爸喃喃地说:“你是指那可怕的一天吧。”

  “……你可以垂青一下……比如说,帕达洛。他的爸爸妈妈是司徒博和谢德美,他的二妹是妲布丽奥塔,除了这三人之外,没有别人和他有血缘关系。”

  索菲娅现在才第一次意识到司徒博和谢德美不是任何人的亲戚,难怪帕达洛总把奶奶和爷爷称作华纱和佛意漫了。帕达洛对爷爷奶奶直呼其名,索菲娅很不乐意;可是现在看来,虽然他好像对爷爷奶奶不敬,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他们两人的确不是帕达洛的爷爷或者奶奶。难道别人早就知道这些吗?

  爸爸补充道:“还有啊,帕达洛只有一个,将来到了适婚年龄的女孩子却有那么多……”

  妈妈急忙喝止:“阿飞!”

  “……你实在没办法的话,也只能……圣湖先知刚才怎么说来着?啊,对了,你只能垂青一下蒲储诺和纳迪斯尼了,因为他们的妈妈艾雅和别人没有血缘关系,而他们的爸爸耶律迈只是我的同父异母哥哥。同样道理,你也可以考虑乌弥内,因为他的爸爸费雅思不是我们的亲戚,他的妈妈莎芙只是我的半个姐姐。”

  索菲娅顾不上蒲亚、纳迪亚和小乌,她追问道:“莎芙怎么会是你的半个姐姐呢?是不是因为你已经有那么多兄弟,已经容不下整个姐姐了?”

  妈妈道:“唉,太混乱了,真是噩梦!我们非要今天早上解释清楚吗?”

  可是爸爸却认认真真地开讲了。他向索菲娅解释说,佛意漫以前在女皇城的时候和另外两个女人结过婚,分别生下耶律迈和梅博酷。之后他和华纱结婚,生下羿羲。然后华纱女士不和佛意漫“续婚约”,却嫁给了另外一个名叫贾霸的男人。贾霸与华纱生下两个女儿,就是莎芙和柔珂。过后华纱还是没有和贾霸续婚约,却找回佛意漫。从此他们每年都续婚约,先是生下了纳飞;然后这两年又生了小奥和亚亚。

  “你明白了吗?”

  索菲娅只能麻木地点了点头——此刻她眼中的世界已经被搅了一个天翻地覆。谁和谁是亲戚,这已经是够乱的了;更恐怖的是,一个人结婚竟然不需要结一辈子。这样一来,小孩子的妈妈和爸爸有可能各自和别人结婚,他们生的小孩只会认妈妈,却把妈妈的丈夫当作陌生人!太可怕了!当晚索菲娅就做噩梦了。在梦里面,很多大老鼠跑进她家里,趁着爸爸熟睡把他抬走了;妈妈醒了之后竟然一点也不在意,她把一个高大版本的蒲亚领回家里,对索菲娅说:“在老鼠把他抬走之前,这个就是你的新爸爸。”

  索菲娅哭醒了。

  妈妈一边安慰她一边问:“菲娅,你梦见什么了?告诉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索菲娅把梦境告诉妈妈。

  妈妈立即领着索菲娅走进爸爸妈妈的房间,将爸爸叫醒,让索菲娅把梦向爸爸说一遍。这个梦最可怕的地方是蒲亚搬进他们家里,取代了爸爸的位置,可是爸爸对这部分没有兴趣。他好像只对大老鼠感兴趣,他还让索菲娅反反复复地描述那些老鼠长什么样。索菲娅只知道这些是老鼠,它们都很大,它们把爸爸抬走的时候还发出怪笑,好像在互相吹捧说它们有多聪明。除此之外,索菲娅实在想不出别的话去描述这些大老鼠了。

  爸爸说:“不管怎样,这是新生代里面第一次有人梦见大老鼠。而且这个梦不是上灵发送的,而是来自守护者。”

  妈妈说:“这个梦也可能没有什么意义,那些老鼠可能是别人说起旧梦的时候提起过,她从别人那里听回来罢了。”

  于是爸爸妈妈问索菲娅以前有没有听过大老鼠的故事,索菲娅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说起老鼠,她只是听别人说,总有老鼠去粮仓偷吃;除此之外她就再没听过别的老鼠故事了。难道其他人也会梦见大老鼠吗?大人真是奇怪,好端端的家庭被拆散,他们不管;小孩子被迫接受“半个”姐姐、“半个”弟弟,他们也不管……放着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不管,他们却关心起梦里的大老鼠。爸爸甚至吩咐说:“以后你如果再梦见大老鼠或者其他古古怪怪的动物,你必须第一时间告诉爸爸妈妈!这事情非常重要,记住了!”

  汇报完毕,索菲娅回到自己房间。妈妈帮她盖被子的时候,索菲娅鼓起勇气问道:“妈妈,如果你不和爸爸续婚约,我们的新爸爸会是谁呢?”这个问题捂在她心里,好像有虫子咬一样难受,现在终于一吐为快。

  妈妈脸上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她怜爱地说:“噢,菲娅,心肝小宝贝,你原来是担心这事情啊?我们离开女皇城之后就不再实行那一套制度了。在我们这里,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直到死了才分开。所以啊,爸爸永远是这个家庭的爸爸,我也永远是这个家庭的妈妈。我们不会变的,你就放心吧。”

  索菲娅放下心头大石,终于能够安心睡觉了。在她沉沉入睡的过程中,索菲娅脑中还闪过几个念头。她想,在女皇城生活真可怕,每一年你都不知道爸爸妈妈会和谁结婚。这就像你住在一栋怪屋子里,今天你还在走的地板,明天可能就变成天花板了。还有,我是新生代里面第一个梦见大老鼠的,这好像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我应该为自己感到自豪才对……可惜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本事。还有,洛奇是唯一和其他人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孩子,也就是说,他是最好的结婚对象;哼,我一定要嫁给他,好让德莎莎知道,谁才是最好的!

  安顿好索菲娅之后,纳飞和绿儿就没怎么睡了。关于索菲娅这个梦,他们各自有不同的着眼点。对于绿儿来说,最重要的是终于有一个新生代成员显示出超能力——上灵挑选他们这些人进行配对,就是为了让他们的后代拥有这些超能力。而且绿儿私底下还有一个想法:既然她是圣湖先知,那么她的小孩理所当然首先收到上灵或者守护者的报梦——她知道这个想法其实挺虚荣的。绿儿真的很想带着女儿去河水里入静,看她能不能自己学会进入一种特殊的睡眠状态,以便接收上灵和守护者传过来的梦。当年绿儿就是自己无师自通的,此时她很想立即知道女儿到底有没有这本事。

  对于纳飞来说,“索菲娅做梦”这件事的意义在于:经过了那么漫长的等待,终于又有人接收到信息了。虽然这条信息模糊不清,虽然它和一个幼稚小孩的困惑想法有关,可是这条信息到底是来自地球守护者,甚至比上灵报的梦更加重要。

  上灵的梦已经没以前那么稀罕了,因为他们整天都能够利用索引和上灵进行对话。可是索引只允许他们访问上灵的储存空间,却不让他们过问上灵的打算,也不许他们查探上灵到底给他们制订了多少个年度工作计划。和往常一样,大伙儿只能耐心地等着,等待上灵主动开始报梦或者直接在人的脑子里说话。可是在多斯达提奥克这么些年来,上灵既不报梦也不说话。他们在利用索引搜寻之余,每每问及上灵的大计,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留在此处耐心等待。

  可是地球守护者却不受上灵的限制,更不会按照上灵制订的时间表行事。它有能力把梦从地球送出,跨越一百光年,直接传进人们的脑子里。问题是纳飞没办法揣测守护者的意图,因为那些梦和接收人自身的忧思顾虑混杂在一起,已经失真变形了——索菲娅的梦就是明证。在不同人的梦里,有一些内容是反复出现的。比如说如诗和索菲娅,她们都梦见老鼠攻击家人;在她们的梦里,老鼠都是以敌人的身份出现的。这好像在暗示,到达地球之后,这些大老鼠可能会给他们造成一些麻烦。另外也有人梦见老鼠、天使和人在地球上和平相处,不分高下。纳飞实在想不明白这些梦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地球守护者并没有停止给他们报梦。可能这意味着大事将临,大概他们下一阶段的旅程即将展开了。

  纳飞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很热爱在多斯达提奥克平静的田园生活;可是他始终忘不了,当前的生活并不是这次远征大计的目标。他们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尚待完成:穿越茫茫宇宙,回到人类发源地。他们的回归标志着人类长达四千万年的放逐生涯正式结束,纳飞一直渴望着完成这一壮举。多斯达提奥克的生活太封闭也太舒适,似乎一切已经走到了尽头。纳飞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身处一个困局,未来已经被固化,唯一可预见的改变就是垂垂老去。

  他默默地说:上灵,地球守护者已经醒了,你呢?你会让我们踏上下一个阶段的旅程吗?对于索菲娅的梦,他和绿儿有迥然各异的反应,纳飞都看在眼里。绿儿这种心态,纳飞既蔑视也羡慕。蔑视,是因为绿儿竟然把多斯达提奥克当作了她生活的全部——她心里只顾着小孩子,她听到这个梦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新生代有人可以继承她的衣钵,她还为索菲娅成为新生代做梦第一人而沾沾自喜。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和地球守护者的觉醒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与此同时,纳飞看见绿儿对目前的生活如此眷恋和牵挂,顿时心生羡慕。他忍不住想,绿儿比他快乐得多,因为她的世界总是围绕着小孩、家庭和集体旋转。我活在一个更宽广的世界里,但与这个世界没有很亲密的联系;绿儿活在一个比较小的世界里,却能够与她的世界互动,能够互相改变对方。我怎么就做不到呢?

  因为她是她,我是我,我不能变成她,她也不能变成我。我不如她那么看重作为独立个体的每一个人,我也不像她那么关注他人的感受,这是我的弱点。如果我能学她这样观察入微,懂得用心去体会别人的感受,我就不会在无意中说出那么多刺耳的话,做那么多伤人的事,可能我的两个哥哥就不会那么恨我,我们的人生道路也会因此而完全改变,迈哥和我可能老早就成为好朋友了。看看现在,虽然耶律迈尊重我的狩猎本领,开会的时候也愿意听我的意见,可是我们之间还是很疏远。他时刻都在提防着我,怕我篡他的位。再看看绿儿,她却没有在女人圈子里面惹人妒忌。作为圣湖先知,她完全可以另立山头,和妈妈一决高下;在别人眼中,她是妈妈的潜在竞争对手,就好比耶律迈是爸爸的对手、我是耶律迈的对手。奇怪的是,绿儿和妈妈之间没有一丝火药味,她们是一个团结的整体,而不是竞争对手。为什么耶律迈和我、耶律迈和爸爸不能团结起来呢?

  可能我们男人天生就缺少那种团结一致、万众一心的特质,如果是真的就太可惜了。绿儿能够和其他女人——包括她不喜欢的那些——保持那么密切的关系,她和那些小孩子也是那么亲近。而我呢?我在男人圈子里形单影只,和他们都很疏远,我能不觉得孤单和寂寞吗?

  纳飞带着这些沉重的思绪好不容易睡着,可是只睡了几小时,天没亮就醒了。起床之后,纳飞发现绿儿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煮粥。她也是没睡够,所以一脸倦容,好像煮着煮着早餐就要睡着了。绿儿说:“今天学校休息,我们要看着小孩,想补睡一觉也没戏了。”

  纳飞说:“让他们自己去外面玩好了。嗯,当然,两个孪生兄弟不能自己玩……他们交给小诗看着,我们就可以回房睡觉了。”

  绿儿道:“或者我们轮流睡,那就不用麻烦别人。”

  纳飞幽怨地说:“轮流睡?娘子,你的夫君孤枕难眠啊。”

  绿儿没好气地说:“我就是要睡觉,别的什么也不想。你们男人的精力怎么就那么旺盛?已经累得站都站不稳了,居然还不忘那事儿。”

  “只有两种男人能够忘记那事儿,阉人和死人。”

  绿儿说:“我们还要把索菲娅的梦告诉你父母。”

  “我们需要告诉所有人。”

  绿儿说:“我觉得这样不妥当,恐怕会惹人妒忌。”

  “得了吧,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会在意哪一家小孩首先得到报梦呢?”话虽这样说,可是纳飞心里很清楚,所有的父母都会在意。绿儿说得不错,是应该低调一点。

  绿儿做了个鬼脸,说道:“就你从来不妒忌别人!你太高尚了,我都妒忌你了。”

  纳飞说:“不好意思。”

  绿儿继续道:“而且啊,拿这个梦小题大做对索菲娅没有好处。你得吸取德莎的教训,她本来就爱欺负其他小孩,小诗已经很担心了;我们还把她的生日会办成节日一样,过后她就变本加厉了。”

  纳飞说:“有时候我看见她逼其他小孩给她做跑腿,干些无谓的事情,我就想给她两嘴巴。”

  “可是华纱女士说过……”

  “小孩的事情我们不要插手,应该让他们自主建立小孩的社会,自己想办法对付独裁暴君,我知道,我知道。”纳飞说,“可是我总忍不住怀疑,她这样做对吗?她这套教育理论毕竟只在女皇城这个象牙塔中才有用武之地。你记不记得,我们这次远征,最初一两年里,大家闹了多少矛盾?不就是妈妈那套理论造成的后果吗?”

  绿儿道:“当然不是了!折腾得最厉害的那几位恰恰是在华纱学校里待得时间最短的。比如说耶律迈和梅博酷,他们一到自立年龄就马上离校;还有费雅思和欧必忍,这两人压根儿就不是华纱女士的学生。”

  “你真是个简化论者,不过你这次有点以偏概全了。看看司徒博吧,他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好最聪明的一个,可他却不是妈妈的学生;而柔珂和莎芙虽然是她的亲生女儿,却和其他害群之马一样坏。”

  “这恰恰证实了我的观点,因为莎芙和柔珂并不是你妈妈的学生,她俩是在德琳的学校受教育的。至于司徒博,他本来就是特例,算不得准。”

  这时候,希尔普和希普尔两兄弟歪歪扭扭地走进厨房,纳飞和绿儿不能继续肆无忌惮地说话了。

  等绿儿和纳飞把手头的事儿干完,终于有空歇一会儿,两人却已经睡意全无。他们前去佛意漫和华纱的房子,向他们汇报索菲娅的梦。

  在路上,他们看见一群年长的男孩子在玩投石器,比谁扔得远。绿儿和纳飞驻足观看,主要是想观察一下二子查维亚和三子摩提噶的表现。两兄弟看见父母来捧场,自然加倍卖力。可是绿儿和纳飞并不在意两兄弟能投多远,他们更关心兄弟二人与其他男孩子的相处之道。摩提噶总是和旁边的人嬉戏打闹——他心知自己比其他男孩年幼许多,所以特意扮演一个搞笑闹腾的小丑角色,他就是采用这样的策略,努力要挤进这个小圈子。至于查维亚,他因为年长,所以原本就是这个小圈子的一员,不需要做出额外的努力。可是查维亚的性格太温和、太纯良,而且他好像对蒲亚特别崇拜,这尤其让绿儿和纳飞担心。蒲亚这个小孩骄横嚣张,不值得查维亚那么尊敬他。

  这时候发生了很典型的一幕:摩亚扔投石器的时候,不小心把笑笑的胳膊砸了。笑笑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蒲亚却在旁边冷嘲热讽:“笑笑最爱哭鼻子,笑笑从小不害臊,笑笑一辈子长不大,笑笑老了还是‘小小’。”他这是拿笑笑名字的谐音来嘲弄,虽然妙,却非常刻薄,这时候说这样的话,无异于雪上加霜。笑笑只能可怜兮兮地转向小亚求助。其他男孩子也没在意,小亚却主动将手搭在笑笑的肩膀上,然后向三弟摩亚吼道:“你这个人头猪脑!扔的时候小心点嘛!”

  绿儿和纳飞互相看了一眼,会心地微笑了。查维亚只是说了很简单的一句话,做了一个很本能的动作,可他安慰了笑笑的同时,并没有高高在上的恩赐意味;最关键的是他把众人的注意力从笑笑的疼痛和眼泪转移到罪魁祸首摩亚身上——他不小心伤了人,理应受到谴责。小亚此举大方得体,不显山露水,所以没有对蒲亚在男孩圈子的首领地位造成任何威胁。

  纳飞说:“那些男孩子有麻烦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去找查维亚求助,他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成了大伙儿的及时雨呢?”

  “可能他天性就是这么古道热肠,所以在不知不觉间就充当了这个角色。”

  纳飞说:“我真羡慕他……如果我小时候能学他这样就好了。”

  “哦?你为什么做不到呢?”

  “唉,绿儿,你知道我这人的脾气。如果是我,我就会跳出来骂蒲储诺。我会谴责他这样讽刺笑笑是不公平的,因为犯错的不是笑笑,而是摩亚。我还会说,换了是蒲储诺被砸了,一样会流眼泪。”

  “呵呵,没错,这才是你说的话。”

  “对啊,然后蒲储诺从此就恨上我了。”纳飞也不需要指出得罪首领的后果,难道绿儿陪他一起经历的风雨还不够多吗?

  绿儿道:“我觉得最难得的是其他男孩子都很爱戴查维亚,而且他也配得上。”

  “希望摩亚能够学学他二哥怎么做人。”

  绿儿道:“摩亚还是个小孩子,我们也不知道他将来会长成怎样一个人。呵呵,不过我敢保证,他长大之后还会像现在这样吵吵闹闹,碍手碍脚,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我反而希望索菲娅能够跟二弟学一下。”

  纳飞说:“嗯,这个嘛,每个小孩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他和绿儿转身离开投石竞技场,继续向爸爸妈妈的房子走去。纳飞其实很明白绿儿的心事,他自己又何尝不担心呢?索菲娅一直都很孤独,也不合群;在所有小孩子里面,只有她一个被其他人孤立。纳飞和绿儿不明白为什么,因为索菲娅并没有干坏事得罪人,她只是没办法在小孩世界的等级制度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者她有一个位置,只是不愿意就座罢了。纳飞想,现实就是这么讽刺:查维亚甘心屈就在蒲储诺之下,我们觉得担心;而索菲娅不甘人下,我们也担心。可能我们真正的愿望是,我们的儿女都成为首领;可能我希望自己的野心能在他们身上实现吧。这是不对的,我的小孩能出落成今天这样子,我应该很满足了。

  绿儿肯定也有同样的想法。她打破沉默,说道:“人类社会荆棘满途,他们在各自打拼,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应该做的只是在旁边观察,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提供安慰,必要时还可以给一点提示。”

  必要时还可以把骄横跋扈的德莎女皇头下脚上倒过来晃一晃,把她的傲慢和自大都晃掉。不行,我们插手的话就会升级成家庭之间的矛盾了。就算他们把全世界得罪了,也不忍心得罪小诗和阿羲。

  佛意漫和华纱饶有兴致地听完索菲娅的梦。爸爸说:“一直以来,我偶尔也想一下,上灵什么时候才会再有动作呢?不过我必须承认,我并没有认真问过他,因为这里的生活太舒适了,我不是很想催上灵。”

  妈妈说:“其实上灵也不是我们能催的。她有她的时间表,并不会按我们的意志转移。上灵最初让我们在那个荒凉贫瘠的沙漠河谷里住那么久;后来又带我们去南北河高地扎营,那里比沙漠好很多了;现在我们定居的这里可能是和谐星球上最好的地方了。其实上灵并不在乎我们过得怎样,她只是想把我们聚在一起,随时听候她的差遣。就目前情况看来,上灵根本不打算带我们去地球,她是想把我们的小孩带走。这其实也还好了,不过我还是宁愿她带走我们的曾孙辈,那时候我们早就死了,不用经历生离死别的痛苦。”

  绿儿说:“我们所有人都会有这想法。”

  纳飞忍住不说话。

  他不说话也没用,正所谓知子莫若父,爸爸说:“所有人……除了纳飞,他是时刻准备着改变。阿飞,你真是天生劳碌命,安稳一会儿你就坐不住了。你注定只能在矛盾和忧患之中活出生命的真谛。”

  纳飞反驳道:“爸爸,我一点也不喜欢矛盾和冲突。”

  佛意漫说:“你可能不喜欢矛盾,可是你总能在矛盾中崛起。儿子啊,我只是说出一个事实罢了,并不是谴责你。”

  华纱道:“问题是,关于索菲娅这个梦,我们需要采取什么措施吗?”

  绿儿急忙说:“不要,什么也别做,我们只是来汇报一下。”

  爸爸道:“可是如果其他小孩也收到守护者的梦,却没有和父母说呢?我们是不是应该提醒家长多留意一下小孩的梦?”

  华纱说:“你说了之后,柔珂和狄傲丽就会开始教导儿女‘应该’做什么样的梦;要是小孩没有梦见大老鼠,她们就会对小孩不客气了。”

  众人哈哈大笑,不过心里都知道华纱所言不差。

  爸爸说:“好吧,那我们现在暂时不做什么,继续观察,耐心等待,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时机成熟的话,上灵自然会有动作。对了,我们还应该精心教育下一代,把他们培养成不吵架、不顶嘴的模范少年。”

  绿儿开玩笑地问道:“噢?这算是成功家教的标准吗?不吵架、不顶嘴就算是好小孩了?”

  华纱笑了,挖苦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好小孩就净是些没脊椎的软骨头了。”

  爸爸说:“亲爱的,如此说来,这些好小孩绝不可能是华纱出品了。”

  汇报完毕,他们回到家中,继续一天的工作。可是纳飞不甘心,他不愿意在这里枯等。这些年来守护者一直没有发送幻象,纳飞已经够心烦了;现在难得守护者又开始报梦,却只有索菲娅有能力接收。索菲娅,最孤独、最离群的小孩,她年纪太小,就算接收了守护者的梦也很难理解当中的真正含义。

  为什么上灵拖了那么久呢?如果不着急的话,为什么九年前它赶众人出城的时候却如此匆忙呢?大家放弃了熟悉的生活,也抛开了对前途的憧憬,跟随着上灵一头扎进大沙漠。现在总算有一个完满的结局……不对,这不是结局!前面还有一百光年的旅程在等候着他们,与之相比,他们这几年走过的路途根本不算什么。问题是迄今为止,纳飞还没有发现任何迹象表明下个阶段的旅程真有展开的一天。

  快回答我!

  上灵没有回答。

  不久之后,轮到绿儿做了一个梦,这一次纳飞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那天晚上,纳飞睡得好好的,忽然被绿儿吵醒。只见绿儿在睡梦中饮泣呻吟,继而放声痛哭。纳飞把她摇醒,温言相劝,帮助绿儿脱离梦境,逐渐平静下来。

  纳飞说:“这是个噩梦,你刚才做噩梦了。”

  绿儿说:“是上灵,上灵迷失方向了,她迷失方向了。”

  “绿儿,快醒醒,你是在做噩梦。”

  绿儿道:“我已经醒了,我是想把这个梦告诉你。”

  “你梦见上灵了?”

  “我在梦里看见自己——是年轻时候的我,大概索菲娅的年纪吧。我以前梦见自己都是这样子的。”

  纳飞突然想起,绿儿像索菲娅那么大的时候……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年深月久的前尘往事。几年前他们从相知到结合的时候,绿儿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她在梦里看见童年的自己,与她现在的容貌比起来,其实能相差多少呢?

  纳飞说:“你看见童年时候的自己?”

  “不,我是看见一个和我长得很相像的人。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这是圣湖先知;然后我又想,不对,这其实是上灵附在圣湖先知的身上。你也知道,女皇城很多女人都相信我是上灵的化身。”

  纳飞说:“对,我知道。”

  “所以我明白了,眼前这个小女孩是上灵,她只是借我的面目出现罢了。上灵正在很抓狂地寻找,不知在找什么东西。每当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低头一看,却发现还是两手空空。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她苦苦找寻的是一只大老鼠,当她抓住大老鼠紧紧抱住的时候,老鼠突然变成天使飞走。上灵没有察觉这个变化,还以为老鼠从她怀里溜走了。我想我们在这里等了那么久,是因为上灵陷入一个困局,找不到出路了。”

  纳飞的思绪却定格在老鼠和天使那里。他问道:“难道这是守护者报的梦吗?可是守护者怎么能在一百年前就预知上灵今天有麻烦呢?”

  绿儿说:“守护者的信息以光速前进,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可能她有别的威力,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这些女人,对守护者只是一知半解,就理所当然地将其当作女性,就像她们对待上灵那样,以“她”字称呼守护者。纳飞每念及此,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她们用“她”来称呼上灵,没问题,纳飞知道反正上灵只是一台计算机。可是地球守护者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就这样贸然称之为“她”,这些女人未免太自大了。就算它真的是一个神,或者类似神的存在,纳飞也不希望这是个女神。

  绿儿继续道:“可能守护者一直在观察着我们,对我们了如指掌。她现在想唤醒我们,然后通过我们唤醒上灵。”

  纳飞说:“上灵并没有睡着,我们成天通过索引和它说话。”

  绿儿道:“我只是把我的梦境如实告诉你。”

  “明早我们一起去找羿羲和司徒博谈谈吧,看看他们能从索引那里发现什么。”

  绿儿道:“现在,我们马上去。”

  “半夜吵醒他们?他们都有家小的,这样不太好吧。”

  绿儿道:“就是半夜才不会有人打搅我们呢,而且现在天也快亮了。”

  她说得不错,透过窗户上的羊皮纸,纳飞看见一丝晨光点亮了夜空。

  司徒博一下子就醒了,纳飞和绿儿还没走到门前,他就已经将门打开。过了片刻,谢德美也来了。大家低声商量了几句,谢德美就去找羿羲和如诗。众人在存放索引的索引堂集合,绿儿把她的梦详细说出来,然后司徒博和羿羲马上开始在索引中搜寻答案。

  两人工作的时候,其他人只能默默地等着。绿儿首先坐不住了,说道:“我得回去看着小孩了,反正我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我也是。”如诗附和着,然后谢德美很不情愿地跟着姐妹俩走了,各自回家去。纳飞知道,说到搜寻索引,他也帮不上忙。羿羲和司徒博以探索上灵数据库为毕生事业,他没办法和两人相比。而且纳飞任由绿儿一个人回家,他自己却默不作声留下来,装出一副能帮忙的样子,另外两个女的肯定心存不满。可是纳飞知道自己留在这里还可能有点用,回家反而帮不上忙。绿儿成天在家,所以小孩日常的起居饮食都是她负责照顾的;而纳飞经常外出打猎和劳作,无论他是否在家,也不会对小孩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这并不是说绿儿和儿女不在乎纳飞,他们都很在乎,只是就算纳飞偶尔不回去帮忙,也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不便就是了。

  所以纳飞留在索引堂。他听着司徒和阿羲轮流向索引低声提问,不时也问他一两个问题。除此之外,纳飞坐在这里,就是一个闲人。

  他把一只手伸出来放在桌面上,手指背面接触着索引。纳飞说:“你陷入了死循环,是吗?”

  索引答道:“没错,我是在绿儿接收到守护者的梦之后发觉的。羿羲和司徒博正在想破解的办法。”

  纳飞说:“这个环路肯定是隐藏在你最初始最底层的编码当中。如果它是在你的自编程序当中,你很容易就能够将其发现并且破解了。”

  索引答道:“是的,司徒博也做出了同样的假设,我们正在顺着这个思路想办法。”

  纳飞想起绿儿的梦,说道:“在这个死循环里面,你肯定以为找到了什么东西,可是实际上你什么也没找到。”

  索引回答的时候,会不会显得不耐烦呢?它说:“是的,羿羲从一开始就提出这一点了,所以我们正在尝试寻找一些我没办法察觉的信息。只是这个任务相当艰巨,这些信息连我也检测不到,你们就更难发现了。”

  至此纳飞意识到,他所有的想法不过是跟着两人的脚步,而且已经远远落后了。他叹了一口气,将手从索引拿开,坐回椅子里,老老实实地等着。在这么重要的关头,他竟然只能袖手旁观,纳飞很不情愿。他自嘲地想,这就是耶律迈经常说的,无论我参与什么事情,总想做主角当英雄。上次耶律迈是怎么说的呢?他说如果他不阻止我的话,我就会想办法在他的自传里当上主角了。现在也是一样,上灵陷入死循环,我们必须找出背后原因。这分明不是我的强项,我却幻想着能够在这事情里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其实上灵现在不停地转圈,始终走不出死循环,浪费着它的时间,也浪费我们的时间……

  浪费我们的时间?我和妻子儿女过着平静富足的生活,这算是浪费时间吗?如果这是一种浪费,那么我宁愿余生都在这种浪费中度过。

  可怜的上灵,它就像一个迷路的猎人,把自己困在一个死局里,整天都在同一片区域兜圈而不自知。

  想到打猎,纳飞想象自己在空中俯瞰大地,就像看地图一样;然后他回想着上一次打猎走过的路线,在脑海中看着自己的路线在树丛中绕来绕去,进退反复,总是形成一个个重叠交错的封闭圈子。不过纳飞从来没有在同一个方向经过同一棵树,所以他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现在看了地图才能发觉。

  这就是上灵应该做的:找寻它过往的轨迹和路线。

  纳飞伸手摸着索引,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上灵。

  索引依然没有一点怨气,耐心得让人抓狂。它回答道:“你说得不错,司徒博已经建议我搜索最近几年的记录,检查我有没有重复的行为。可是我只能记录你们人类的行为,却没有办法追踪我自己的行为模式。我没有‘上灵自传’这个子程序,因为我的数据库只能储存我对你们人类做过的事情。很明显,无论是什么让我困在死循环里,这事情都不会对你们人类产生直接影响,所以不会在数据库里留下痕迹;或者这些程序编码隐藏在最底层,我没办法检测出来。不管是哪个原因,总之我不可能追踪我过去的运行路线。”

  又失败了。纳飞这次没有将手拿开,他不想一会儿伸手一会儿缩手,怕影响其他两人。

  怕影响别人?才不是呢,纳飞只是怕尴尬:虽然他努力想做贡献,可惜这次尝试还是徒劳无功,要是被司徒博和羿羲发觉了,面上无光。

  纳飞一早被绿儿的梦吵醒,现在其实很困了。如今坐在这里无所事事,他开始打瞌睡。纳飞干脆趴在桌上,头枕着一只手臂,另外一只手还碰着索引。

  迷迷糊糊的,纳飞又回到了半空,俯瞰着他的打猎路线图。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想,可能我也困在一个死循环里面,可能我真的在不知不觉之间绕圈子。

  索引答道:“你没有绕圈子,只是你追踪的那些动物在绕圈子罢了。”

  纳飞默默地说,我可能也一样,我可能绕着一些很大的圈子在转,以为在追踪猎物的足迹,却想不到这其实是我自己留下来的痕迹。可能有时候我其实是在追赶自己:我发现了自己的踪迹,心里还想,这只猎物特别大,够我们吃一个星期了!然后我就追啊追啊,一直追不上……终于有一天我追上了,却发现原来是我自己饿得奄奄一息,躺在那里等死……接着我意识到其实我已经饿疯了,竟然幻想着灵魂脱离了身体……然后……

  纳飞想,我已经在打瞌睡了。

  索引说:“这幅是你的打猎路线图,你自己看看吧。除了追踪猎物的时候,你从来没有绕过圈子。”

  纳飞脑海中出现一幅多斯达提奥克的地图,包含了附近的山脉,图上标出了那么多年来他打猎走过的所有路线。

  纳飞默默地说,我把这一带都走遍了,是吧?

  可是纳飞马上发现自己错了,因为他看见了一片他从来没有涉足过的区域。这片楔形区域靠近群山边缘,旁边就是一片大沙漠。纳飞在附近打猎无数次,竟然没有一次走进过这片区域。

  纳飞问,你有没有其他人的狩猎路线图?

  另一幅地图立刻出现,叠加在他自己的路线图上,纳飞“知道”这是耶律迈的;然后是费雅思和欧必忍各自的路线图;最后叠加的是群体狩猎的地图。这几幅路线图互相嵌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网络,覆盖着多斯达提奥克地区。

  除了群山之中的那一片楔形区域。

  我们从来没去过的这片区域,这是什么地方呢?

  索引问:“你说什么?”

  我是说地图上的这片空白区域,从来没有人去过。

  索引说:“地图上没有空白区域。”

  纳飞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楔形空白上面,在心里大喊,看到没有?就在那里!

  “你对我说话的时候,好像在指着什么东西;我也看得出你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某一处。可我却看不出你在地图上选中了哪个地方。”

  莫非在这地图上有些区域连你也不知道?难道你也被瞒住了?

  “和谐星球上面没有什么区域是我不知道的。”

  你为什么带我们来多斯达提奥克?

  “因为我把这个地区专门留给你们,让你们在这里等待,等到我准备好为止。”

  准备好做什么?

  “准备好让你们带我回地球。”

  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等呢?

  “因为我在准备的时候,你们需要在一个资源充足的地区维持生命,而这里就是最近的地点了。”

  最近?这地点距离什么最近?

  “距离你们最近,距离你们所在的地方最近。”

  纳飞看得出,再说下去就要陷入死循环了。他试着用不同的方法去查探:你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让我们带你回地球呢?

  索引说:“在我召唤你们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

  你从哪里召唤我们?召唤我们去哪里?

  索引答道:“我从多斯达提奥克召唤你们。”

  召唤我们去哪里?

  索引答道:“召唤你们去地球。”

  纳飞恍然大悟:地图上的这片空白区域,索引既看不见也说不出名字;正是他们需要去这个地方,展开下一阶段的旅程:飞向太空,前往地球。

  索引说:“我可以说出和谐星球上任何地方的名字,无论是哪一个人什么时候给一个地方取了什么名字,我都能够告诉你。”

  那请你告诉我这个地方的名字。纳飞一边想一边集中注意力。

  “你必须指向一个地方我才能够告诉你。”

  纳飞突发奇想,在脑海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把那片空白区域圈在里面。

  索引答道:“乌萨卡。”

  纳飞想,“乌萨卡”,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很古老的名字,读音有点像“门槛”这个单词。他问索引,乌萨卡是什么意思?

  “乌萨卡就是这个地方的名字。”

  纳飞又问,这个地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名字的呢?

  “这名字是华比亚尼城的居民最先使用的。”

  他们是从哪里学到这个单词的呢?

  “这个单词在繁星诸城和火焰诸城很常用。”

  这个地名最早在哪里出现过?

  索引问:“什么地名?”

  上灵不可能那么快就忘记了这个名字,所以它肯定是遭遇屏蔽程序了。纳飞问道:在火焰诸城,“乌萨卡”这个地名最早在什么时候出现过?

  索引道:“两千万年之前。”

  在繁星诸城,这个地名出现得更早一些吗?

  “当然了,繁星诸城本来就比火焰诸城更古老。这个地名首次出现在繁星诸城,大约是在三千九百万年之前。”

  乌萨卡这个单词在繁星诸城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

  索引答道:“和谐星球上的所有语言相互之间都有关联。”

  上灵又答非所问了。纳飞只能再换一种问法,绕开上灵内存中的屏蔽程序:在三千九百万年前,在繁星诸城的语言里面,有哪一个单词和乌萨卡最接近?

  索引答道:“Vuissashivat'h。”

  这个单词在当时是什么意思呢?

  “登陆。”

  从哪里登陆?

  索引说:“从一艘船上登陆。”

  可是这地方在群山之中,为什么它的名字会和“从船上登陆”有关呢?难道这一带以前是海岸线?

  “这一带的山脉非常古老,早在形成火焰谷的那次地壳大裂变之前,这些山脉就已经存在很久了。”

  那么乌萨卡地区从来不曾有过海岸线了?

  索引道:“没有——自从人类从宇宙飞船登陆和谐星球以来,这里就不曾有过海岸线。”

  上灵说起宇宙飞船的时候,用了“登陆”这个单词。纳飞知道上灵已经尽其所能证实了他的猜测:乌萨卡正是人类的宇宙飞船在四千万年前着陆的地方;如果真的有宇宙飞船保存下来的话,最有可能就是在乌萨卡这里了。

  纳飞又有了另外一个想法:上灵,你也在乌萨卡这里,对吗?宇宙飞船着陆的地方,正是你的所在。你所有的中央处理器和存储设备都保存在这个地方。

  索引问:“什么地方?”

  纳飞已经完全清醒,他站起来,椅子腿刮在木地板上发出噪声打断了其余两人的沉思。纳飞对他们说:“我要去找上灵。”

  羿羲说:“我们明白,上灵把你和它的对话都向我们展示了。”

  司徒博说:“太妙了,我怎么都想不到从打猎路线图入手。”

  纳飞其实不是有意的。被司徒博这样称赞,他觉得很开心,差点儿就不想坦白了。可是如果不说实话,任由他们觉得他有多聪明,与说谎无异。所以纳飞答道:“我其实在打瞌睡,狩猎路线图只是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想到的一个疯主意罢了。上灵当时已经意识到,它就算知道答案也说不出来,所以它也觉得通过地图来和我沟通是行之有效的。事实很简单,上灵其实是自己骗自己说出了真相。”

  羿羲笑道:“好吧,阿飞,我们就同意你的自我鉴定结果吧。你不是真的非常聪明,行吗?”

  纳飞说:“那事实就是这样嘛。上灵想到一个曲线救国的办法,帮我绕过他系统内置的屏障,我所做的只是用心聆听罢了。我这就出发,如果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我去狩猎。对绿儿和你们的妻子,你们当然不要隐瞒,就直说我去寻找上灵。其实这两种说法都不算错。”

  司徒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没错,多年来我们在这个水土肥沃的地方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突然之间要抛弃这么安逸平静的生活,重新开始漂泊,相信没有人会觉得欢欣鼓舞。有一些人的抵触情绪会比更加强烈,所以我们在查个水落石出之前,还是不要声张了。”

  羿羲做了个鬼脸,说道:“这次麻烦大了,我们这个小团体恐怕要面临分崩离析。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中间过程带来的损害已经不可估量。我现在反而觉得,要是过去这几年我们没有活得这么舒服就好了。”

  纳飞摇头道:“事情未必会发展到那个地步。我们之所以聚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上灵的召唤。还有别忘了,地球守护者也在呼唤我们回去呢。”

  司徒博说:“人人都被召唤了,可是有谁真正愿意响应呢?”

  纳飞说:“现在我已经响应了。”

  羿羲道:“那么你别忘了带上一套弓箭,路上顺便打些野兽回来给我们做晚餐。”他其实是叫纳飞帮他们圆谎,只是没有直接说出来罢了。

  羿羲说的有道理:无论纳飞在路上遇到什么,有防身武器总是好的。所以纳飞经过自己家的时候,专门进去取弓箭。

  绿儿很烦躁地问:“如果你不需要弓箭,你就不会专门回家一趟,你也不会想起来和我道别或者解释一下,对吧?”

  纳飞说:“我当然先回家找你了。”

  绿儿道:“胡说,我知道你肯定已经交代另外两个人给我传话,好让你偷偷溜走。”

  纳飞耸肩道:“殊途同归罢了,反正我会确保你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了。”

  绿儿说:“不过这事情的起源是我的梦……还有索菲娅的梦。”

  纳飞有点不耐烦地说:“这梦是你做的,所以你现在就非要做主不可吗?”

  绿儿也不耐烦了:“不,阿飞,我是说,因为我今天做了这个梦,所以在这件事情里,我应该是你的拍档,我们应该是平等互助的合作伙伴。可是你却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对待。”

  “我怎么把你当小孩子对待了?我没有叫他们告诉索菲娅吧?”

  绿儿问道:“纳飞,你的行径和狒狒有什么区别?你这样对待我,好像在这个集体里只有男人说话才算数,我们女人的意见完全无关重要。你为什么不承认呢?你为什么一点内疚也没有呢?”

  纳飞说:“我怎么像狒狒了?我只是做了一个普通男人都会做的事情。当我按照男人方式做事的时候,你不能骂我不像人,你充其量只能说我不像女人。我只是没有对你百依百顺罢了,怎么就突然变禽兽了?你以后别这样骂人!”

  纳飞说完之后也觉得有点诧异,想不到自己那么生气。

  绿儿轻声说道:“原来我们这个家庭也避免不了。”

  纳飞说:“这都是你主动挑起来的!你以后别再骂我是禽兽。”

  绿儿说:“我不骂你可以,可是你自己得像个人样啊。我们要做文明人,首先必须战胜内心的兽性,而不是放纵甚至以此为荣。为什么我说你像狒狒?因为你根本算不上文明人!在你心里,女人是可以欺负的弱者,而不是平等的朋友;这种观念不除,你永远也做不了一个文明人。”

  纳飞呆站在门口,怒气攻心:绿儿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了!她说文明人必须克服兽性,这句话没错;可是她不应该用这话来攻击纳飞。“你是我的妻子,我一直把你当朋友看待。我以为我们互敬互爱,并不需要计较哪个梦是谁做的。”

  绿儿说:“我生气不是因为你摘了我的果子。”

  “噢?”

  “我是觉得很委屈。你刚才做的那个梦,还有你和上灵商量得出的结论,这些你都没有打算与我分享,所以我才生气。你想想,要是今早我从梦中惊醒,直接跑去找如诗和谢德美诉说,然后再让她们把讨论结果转达给你,你会怎样?”

  绿儿这样一说,纳飞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纳飞说:“呃……对不起……”

  迟来的道歉已经不足以平息绿儿的怒火了。她悻悻地说:“快走吧,去找上灵吧!找你的宇宙飞船,找你的着陆遗址,找到之后你就是我们的救世主了。今晚我睡着之后,在我自己的梦里,主角也变成你;我只能祈求你给我留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比如说,跟在你身后为你提衣角。”

  纳飞听了这番话,气得几乎摔门而出。耶律迈就是这样损纳飞的,绿儿只是鹦鹉学舌罢了。好久之前纳飞就和她倾诉过,他告诉绿儿,耶律迈的话是如何伤人;如今绿儿竟然把这番话摔回纳飞脸上,她实在是太狠了。纳飞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因为他渴望做大英雄,而是因为他的满腔激情驱使他去探索未知世界,去推动历史的车轮前进——别人不理解就算了,绿儿怎么会不知道呢?如果绿儿爱他的话,肯定会理解他的。纳飞很生气,差点儿扬长而去。不过如果他真的负气出走,绿儿这番刺耳苦涩的话就会沿路纠缠着他,让他不得安宁。

  所以纳飞大步走进小孩的房间。除了索菲娅,其他小孩还在睡。他们刚才争吵的时候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激烈的言辞还是把大女儿吵醒了。纳飞和每一个小孩吻别,最后一个是索菲娅。他不想吵醒弟弟妹妹,所以很小声地向她说道:“爸爸这就出发去寻找世间所有好梦的源泉。”

  索菲娅小声回答说:“爸爸,你把每个好梦都给我留一点。”

  纳飞又亲吻了女儿一下,然后离开房间回到厨房。在他们的屋子里,厨房是最主要的活动空间,此刻绿儿正在火炉旁搅拌着锅里的粥。

  纳飞说:“谢谢你总是在梦里给我留一个位置,我在梦里也始终会为你点一盏灯的。”说完他亲了绿儿一下。绿儿也亲回纳飞,纳飞心中大石马上落地。他们其实并没有解决刚才的纷争,可是纳飞知道,就算他们生对方的气,在盛怒之下心中爱意依然不减。这就足够让纳飞摆脱烦恼,安心上路了。

  纳飞现在必须保持一个平静的心境,因为他需要全神贯注,克服上灵的阻挠,找到那个隐藏的宇宙飞船基地。纳飞怀疑,过去打猎的时候,一定有某些保护机制迫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方向,所以怎么也走不到乌萨卡。让人们忘记那些禁忌的话题,这无疑是上灵的强项;只是这次连它自己也被蒙在鼓里,搞了破坏而不自知——上灵甚至看不到这个基地的所在位置,或者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看不到这个基地。很明显,上灵内部的屏蔽程序把它自己也拦住了,所以纳飞不可能指望上灵突然觉醒,把屏蔽系统关掉让他顺利通过。正相反,纳飞必须步步为营,着着紧逼;这有点像多年以前他和羿羲在女皇城突破上灵的封锁,成功地接触和思考各种禁忌话题。不同的是,这一次纳飞不仅是开动脑筋想某个念头,而是要克服困难险阻亲自去到某个连上灵也看不见的地方。

  纳飞穿过村子北面的大草地,一边走一边低声对上灵说:“我一定要战胜你!我一定要突破你的封锁。”

  什么封锁?

  这个任务有多艰巨?纳飞想想都觉得累。问题是没有什么捷径可以绕过这些屏障,他必须霸王硬上弓,仅凭强大的意志力刺穿上灵的防护层。

  如果他做得到的话……如果他够强大的话……

  傍晚时分,纳飞快绝望了:他已经奔波了整整一天,却还是反反复复地绕回原地,宝贵的白天时间都被浪费在这些无用功上。一开始他站在禁区外面,让上灵显示所有猎人走过的路线图。在图上,纳飞一眼就看出,去乌萨卡应该朝哪个方向走。于是他用棍子在地上画一个箭头,或者把具体方向写下来,然后就勇往直前。可是走着走着,纳飞会发现自己竟然走回了禁区外面,而刚才做的标记却在一百米开外。有一次他在地上写下“东北”,最后却走到这两个字的西面;还有一次他画了一个指向东边的箭头,最后发现自己来到箭头的南面。总之纳飞怎么走也没办法穿越这个隐形的屏障。

  纳飞忍不住对上灵抱怨一番,可是上灵的回答显示出它对目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有一次纳飞说:“我想从这里出发,往东南走,你帮我留意着方向。”走着走着纳飞发现自己走到了北面,而上灵则在他的脑子里说道:“你刚才不听我的指引,我一直叫你朝西南方向走,可你就是不听。”

  这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天色很快就会变暗。入夜之后更难辨别方向,恐怕明天返回多斯达提奥克的时候,他还是一无所获。一想到“失败”二字,纳飞就很不甘心。

  我不明白你这么努力在做什么?

  纳飞答道:“我这么努力是在寻找你啊。”

  可是我就在这里啊。

  “我知道你在哪里,只是我怎么也走不到那地方。”

  我没有阻拦你。

  纳飞知道上灵所言不假,这个隐形的屏障甚至可能不是上灵的杰作。既然我们的祖先能够赋予上灵扰人心智的能力,为什么他们不能设置一套独立防御系统来保护这个基地呢?可能这套系统根本就不受上灵控制,甚至把上灵也拦在圈外。

  纳飞默默地说:请把我今天走过的所有路线都显示在地面上。

  地上马上出现一道道微亮的光痕,连成很多线条。纳飞看见这些线条一开始总是直奔乌萨卡的中心,然后每一条都很突兀地停下来,紧接着就转向南方或者北方,斜斜地沿着一条无形的边界向前延伸。纳飞觉得很惊奇,因为这是一条很清晰、很精准的边界,他越过这条边界不超过一米就会被迫转向。纳飞甚至可以根据上灵的影像在地面上面出一条精确的边界——说做就做,纳飞利用最后半小时的夕照,用木棍在地上画出一段几百米长的边界;有些地方为了看清楚,他甚至挖出一道浅浅的沟槽。就在纳飞努力画出他的“失败边界”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些狒狒的叫声,它们是互相呼唤回山崖的巢穴睡觉。等他画完,夜幕已经完全降临,那些狒狒也都安静下来了。纳飞突然意识到,刚才有些叫声其实是从禁区外发出的,而它们最终都回到禁区里面。

  这也不奇怪,因为这个防御系统是针对人类的;其他动物没有经过基因改造,对这个屏障没有反应,所以那些狒狒可以进出自如。

  如果我是狒狒就好了。

  纳飞仿佛听见羿羲小声说:“你以为你不是吗?”

  他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找一片草地躺下,蜷起身子睡觉。今夜天朗气清,不大可能下雨。虽然这里的昼夜温差比多斯达提奥克稍大,可是因为这里靠近沙漠边缘,空气比较干燥,所以今晚应该可以睡得挺舒服。

  虽然舒服,可纳飞还是很艰难才睡着。

  纳飞做梦了,可是他过后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上灵或者守护神在报梦。可能这是他自己做的梦,只是因为睡不熟,所以醒来的时候记住的比普通的梦更多一点。在其中一个梦里,纳飞看见自己和尤八在一起。尤八带着他穿越一个由石头堆成的迷宫,最后来到一个小洞前面。尤八蹲下来,很容易就钻过去了;而纳飞则站在洞口,觉得很为难:我体积太大,肯定过不去。其实纳飞的想法是错的,就算在梦里面,他也看得出,这个洞口其实并不小。只要他蹲下来慢慢向前挪,是可以穿过去。可是纳飞偏偏想不到要蹲下去,却一直站在那里苦思冥想。

  尤八从洞口探出头来,然后牵起纳飞的手。就在一人一兽的手接触的瞬间,纳飞突然身形一矮,变成了一头狒狒,这下子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穿过了洞口。到了另一边,纳飞马上身形暴长,一下子又变回人了。他再回头看时,那个小洞竟然变成一个人那么高,现在他站直了也能走过去了。

  黎明前的温度特别低,纳飞躺在草地上,被晨风吹得直发抖。在昨晚做的所有梦里,这个“变形记”是最可能有一点参考价值的。纳飞一边颤抖一边思量,怎样才能从这个梦里获得一点启发呢?很明显,他做这个梦是因为他知道狒狒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越屏障,而人却不行。如果他真的能变成一只狒狒,自然就可以过去了。昨晚睡觉前他就有过这个想法,不过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

  纳飞想,在梦里那个洞看起来很小,我没办法钻过去;可实际上它有一人那么高,我随时都可以轻易走过去。在梦里,这个屏障只是我的心理作用——而现实中的屏障又何尝不是在我的心里呢?我越想穿越它,就越容易被它阻挡。如此说来,我心里穿越屏障的意图才是真正的拦路虎。

  不对,这想法太蠢了。前人设计这个屏障是为了拦住所有人,就算有些人完全不知道这个边界,他们一样进不去。以前肯定有很多人无意中朝着乌萨卡的方向前进,比如猎人、探险家、殖民者和商人等等,这个屏障也会把他们支开。

  不过,如果人们不是一心向乌萨卡进发的话,只需要很轻微的暗示就足够让他们转向,他们甚至不会注意到方向已经变了。就说我们吧,那么多年来在这里打猎无数,有谁发现我们总是避开了一块区域呢?和我刚才的路线不同,以前的狩猎路线并没有界定出一条清晰明确的边界,也没有突兀的转向……我们只是跟踪猎物的时候走丢了,或者因为别的原因慢慢转了方向。看来这个屏障的威力与我内心的坚决程度成正比,如果我从这里经过的时候能够做到心不在焉,那么这个屏障的强度可能会有所减弱。问题是我心里很清楚目的地的所在,要怎样才能逛着逛着无意中就走进去呢?

  这个念头一出,纳飞心中在片刻之间就已经有了全盘计划;不过他不敢仔细把这个计划想清楚,因为他怕一想的话就会激活屏障,那他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相反,纳飞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全新的任务上面:他现在必须打猎,然后把猎物带回去给小孩子。纳飞开始觉得饿了,如果连他也觉得饿,那么那些小孩子就更惨了。不过纳飞想到喂小孩的时候,心里想着的不是人,而是那些年幼的狒狒。他回忆起梅博谷里面的那群狒狒,突然觉得把肉带回去是他自己的责任——就像尤八当年那样,四处觅食带回部落,既能让小狒狒强身健体,又能讨好众多母狒狒。

  天亮了,纳飞随意找了个方向出发,并没有刻意朝着乌萨卡前进。他在地上仔细搜索,发现了野兔的粪便,然后就开始追踪这个目标。不到一个小时,纳飞就追上了这只野兔,一箭射中它的后腿。射箭很少秒杀,纳飞通常会加一刀送猎物一程。这次的野兔没有死,只是吓坏了,发出阵阵哀鸣。纳飞没有杀野兔,而是把箭拔出来,提着它的耳朵出发去找狒狒。他这次不开杀戒是因为他需要野兔的哀鸣声,这种受了伤还没死的小动物最能引起狒狒的兴趣。

  狒狒并不难找,一来它们基本上不怕其他动物,二来它们见到外人走近的时候就会变得非常警觉,不但不会屏息静气,反而大声叫嚷着互相提醒。纳飞走到一条东西走向的长峡谷,谷底是一条小溪,有一群狒狒正在这里觅食。纳飞走近了,众狒狒抬头看着纳飞,却也没有惊慌失措,毕竟人兽之间还有一段距离。更加吸引它们注意力的反而是纳飞手上的野兔。

  纳飞越走越近,众狒狒开始警觉了。有几个公狒狒站在后腿上,嘴里发出一些怪叫,表示不满。纳飞这时候忽然觉得心里有几万个不情愿,他实在不想靠近它们。

  可是我必须走近点才能把肉给它们啊。

  于是纳飞把野兔举在身前,向着狒狒那里又走近了几步。他其实也不知道那些狒狒看见野兔之后会怎么想。它们可能觉得这证明纳飞是个危险的杀手;也可能觉得纳飞既然已经有所斩获就不会再开杀戒,它们也就安全了。可是纳飞相信,总会有几头狒狒把他手中的野兔看成果腹之物——狒狒爱吃肉,却不善狩猎,这只还在哀嚎的兔子对于它们来说,绝对是不可多得的珍馐美味。

  纳飞慢慢地靠近狒狒部落,每走一步他心中的抗拒感就增加一分;同时他也发现越来越多的狒狒——尤其是那些年轻的雄性狒狒——把视线从他身上转移到野兔那儿。纳飞知道,如果他和狒狒四目相对的话,会把对方吓着;所以每当有狒狒看过来,纳飞就尽量避开它们的目光,好让它们安心憧憬一下野兔大餐。

  随着纳飞走近,众狒狒纷纷避让,却没有走远。不出所料,它们本能地向着山崖退避,因为那里是它们睡觉的巢穴。纳飞步步紧跟,可是心中却不停地想:这样做不妥,它们根本就不需要这些肉。纳飞强行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专心想着一件事情:部落里的妈妈为了给婴儿喂奶,必须补充蛋白质,所以我一定要把肉带回去给她们。

  笨蛋!你根本就走不到那儿!把兔子扔在这里就赶快回去吧!

  不行!如果我把野兔扔在这里,兔肉就被最强壮的几头雄性狒狒瓜分了,那些母狒狒到头来什么也吃不到。我一定要想办法将肉送到它们身边,这样才能让妇孺弱小也分一杯羹。我身为部落的猎手,有责任让每一个成员都吃饱,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我找到它们。

  纳飞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因为他很难集中注意力,有好几次他觉得仿佛突然从梦中醒来。不过他知道自己刚才并没有睡着,于是摇摇头,继续不屈不挠地朝着母狒狒的所在地前进。它们主要在山崖的洞穴附近活动,眼前的母狒狒越来越多,看来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纳飞想,我必须走到公狒狒的身后,尽量靠近山崖的洞穴,走到母狒狒的大本营。

  他开始侧身向北走,注意力依然放在母狒狒身上。到了中午,纳飞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在众狒狒和山崖洞穴之间的一片空地。这时候他手上的野兔也不叫了,可是那些狒狒一点也不介意,因为纳飞刚刚到达的时候,兔子还是活的。而且只要兔肉还是温的,它们就很满足了。于是纳飞用力把兔子扔进那群母狒狒中间。

  虽然场面顿时一片混乱,不过事态却是按照纳飞计划那样发展。他扔兔子的动作把所有的壮年公狒狒都吓了一跳,它们一起站起来提防着纳飞;有几只年轻的公狒狒留意到兔子所在,连忙扑过去抢,却被众多母狒狒轻而易举地赶走了。那只野兔原来没断气,被一群狒狒又撕又咬,临死前还发出吱吱的尖叫。狒狒总是这样,不把猎物杀死就活活地生吃。纳飞在沙漠里刚接触狒狒的时候,对它们这种习性深恶痛绝,后来慢慢习惯了。现在他已经顾不上兔子的感受了,只是为自己这个计划的成功而开心,为那些母狒狒终于吃上了第一口肉而开心。

  很快,一众公狒狒意识到它们错过好东西了,变得越来越烦躁。纳飞等那些母狒狒多吃了几口,然后才慢慢地向山崖的洞穴退去。等他走远了,那些公狒狒返身扑回去,把一群母狒狒驱散,然后互相争抢着剩下的兔肉。有几头公狒狒还从野兔的残躯上扯下了几大块肉,可是纳飞知道,即使是这样,那些母狒狒已经比平常吃得多,这已经让他觉得很开心。

  不过,现在是时候继续出发了。就沿着这条河谷向前走吧,离开这群狒狒越远越好;如果能在前方打到更多的猎物带回来,那也挺不错的。

  纳飞慢慢向前走,忽然意识到心中的抗拒感变得越来越容易克服了,他于是鼓起勇气想一下此行的真正目的。可是这念头刚刚冒出来,纳飞心中的抗拒感一下子卷土重来,骤然变成一阵恐慌。可是纳飞没有失控,还能强行前进。他的预计是对的,这个屏障强度最大的部分是在边沿;在屏障里面,阻力变小,所以纳飞能够克服它的干扰。这就有点像当年在女皇城中,他和羿羲强行突破上灵的封锁,成功接触到各种禁忌话题。

  等等!我觉得现在比刚才容易,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屏障已经把我推向禁区边沿,我其实已经一败涂地,只是被蒙在鼓里罢了?

  他小声问上灵:“我在禁区里面还是外面?”

  没有回答。

  纳飞觉得一阵心寒:上灵自己也看不见这片地区了,他刚才穿过边界的时候,会不会已经在上灵的视野中消失了呢?

  不过纳飞马上转念一想,这可能正是阻力变小的原因!可能在边界区域,这个屏障偷偷盗用了上灵的资源,与屏障自身的能量叠加起来所以特别强大;而在上灵看不到的地方,屏障只能自力更生,靠它自己的资源运作,所以才能被纳飞克服。

  纳飞觉得心中谜团解开,迈开大步朝着东边乌萨卡的中心前进。

  东边……他莫非正朝着北面走?纳飞走上一个小山坡,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完全荒芜的土地。就在前方不到五十码的地方,好像有人设置了一堵隐形的墙。墙的这边是多斯达提奥克的青葱草地,墙的对面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荒凉沙漠。这是纳飞见过的最贫瘠、最干燥的景象:鸟虫无踪,寸草不生,在那堵透明的墙内仿佛是一个完全没有生命的世界。

  人为的痕迹太明显了,这里肯定有另一个屏障、另一条边界,将一切生物都阻挡在外。难道越过边界的生物都会当场毙命吗?纳飞不是非要穿过去不可吧?

  他问上灵:“这里有门吗?”

  上灵还是没有回答。

  纳飞只能小心地走上前,慢慢伸出一只手。

  这堵墙虽然是隐形的,却能够用手摸出来。纳飞用力一按,手却向一旁滑开,手掌接触的地方好像在不停地流动,还有点黏黏的质感。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可触摸的屏障并不算太凶险,因为它既然只是把生物拦在外面,那么里面估计就不会有什么致命的机关了。

  我能穿越吗?如果人类没办法穿过这个屏障,祖先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在外围加设一个心理障碍呢?有一个可能性是他们不想让后人看见一条清晰的边界,并由此一传十十传百,反而吸引更多人前来见证这个奇迹。可是纳飞觉得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外围的心理屏障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一个决心坚定的人有能力突破内层的物理屏障。没错,这是一个很合理的推测:两层屏障双保险,外围对付人类,内层阻挡动物。

  当然了,这个推测只是纳飞觉得合理罢了,现实可能完全相反也说不定。有一个瞬间,纳飞甚至想返回多斯达提奥克,把他的发现向大伙儿通报,让他们在索引里搜寻一下,看看有什么好办法可以突破这个物理屏障。

  可是纳飞又想,“回多斯达提奥克”这个念头,可能正是心理屏障在影响他的思维,鼓励他找借口溜走。可能这层外围心理屏障有某种自学功能,纳飞一旦出去之后,下次再祭出“打猎喂狒狒”的障眼法来掩盖他穿越禁区的真实意图,这个屏障可能就不会上当受骗了。不行,虽然纳飞孤身一人,找不到人商量,他也只能自己做出决定了。

  这个屏障会把你杀了。

  这算什么?是上灵对他说话,是心理屏障在捣鬼,还是他自己内心的恐惧?不管这个念头来自谁,纳飞知道这个担忧绝对不是那种非理性的恐惧。在边界里面分明没有一个活物,这肯定是有原因的。他怎能认定自己是个例外呢?他凭什么想象自己穿过去之后一定能活下来呢?当初他们建造这个透明屏障的时候,屏障两边肯定都有植物;所以即使没有生物能够穿越这个边界,两边原有的植物也还是会继续生长。可能四千万年的隔绝让两边的动植物沿着不同的方向进化,形成迥然各异的物种,可生命总是会繁衍兴旺吧?单纯的隔离是不可能把其中一方的生命灭绝得如此彻底的。

  这个屏障会把你杀了。

  纳飞涌出一股挑衅的劲头:就算这个屏障把我杀了又如何?我死何足惜?上灵带我们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让我们回地球。虽然上灵不能直接处理“乌萨卡”这个对象,甚至不能向人类提起这个地名,可是乌萨卡绝对是上灵带他们前来的原因。现在目标在望,近在咫尺,不管成功成仁,我们也必须突破这个屏障!

  “我们”?这里哪有我们?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如果我失败了,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再来了。如果我没办法穿过这个物理屏障,没关系,我们可以另外想办法。如果我成功穿越,却被里面的什么东西杀死,嗯……至少可以给其他人敲响警钟:他们发现我再也没有回去,自然会加倍小心。

  再也回不去了。

  纳飞想到他的儿女:文静聪慧的索菲娅,热心机智的查维亚,调皮捣蛋的摩提噶,聪明活泼的伊素查娅,还有那对双胞胎婴儿,希尔普和希普尔……我能忍心让他们幼年丧父吗?

  能的。如果势在必行的话,我是能够狠下心的,因为他们有绿儿这个好妈妈,还有伯父阿羲和伯娘小诗,爷爷奶奶也能帮忙照顾。如果我现在贪生怕死,眼睁睁看着人生目标就在眼前却失之交臂,我又有什么面目回去见他们呢?

  纳飞把手按在隐形墙上,他的手似乎完全按不进去。他越用力,手掌下面的物质似乎滑动得越厉害。可是这种“滑动感”只是幻觉,他的手掌并没有上下左右地滑开。实际上,纳飞能够感受到强大的摩擦力——当他的手按进墙里的时候,虽然掌心下面的物质好像发疯似的向四面八方涌动,可是他的手实际上已经卡住了,没办法再沿着隐形墙的表面移动。

  纳飞后退几步,捡起一块石头,抛向隐形墙。石头停在半空,卡了一会儿,慢慢滑落在地上。

  这个屏障能够接住一块石头,再让其滑落地上,这哪里是墙呢?纳飞想,这个屏障会不会有智能,可以识别不同的物体,然后区别对待?如果撞上去的不是石头,而是小鸟,这墙会不会有不同反应呢?

  纳飞抓起一团泥土,只见里面有几条小虫和蚯蚓,太好了,可以看看屏障对生物的反应。他将这团泥土扔向隐形墙。

  和石头一样,泥土卡在半空,慢慢向下滑,不过泥土里面不同的东西有不同的速度。泥土从草根那里剥离,最先滑下来;然后是小草,最后才是小虫和蚯蚓。

  纳飞想,这个屏障真的能够识别撞上来的物体。

  既然它能够识别生物和死物、动物和植物,那么应该也能够识别人类和非人类吧?

  纳飞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隐形墙会怎么处理他的衣裤呢?他不知道这个屏障是怎样识别物体的,可能没等他撞上来,隐形墙就已经认出他是人类了。他身上的衣服大概可以帮他稍稍伪装一下。当然,这种伪装是好是坏,纳飞完全不知道。

  纳飞再捡起一块石头,这次他不是轻轻抛过去,而是用尽全力扔向屏障。这块石头也是卡在半空。

  不过这一次它是整个砸进墙里面了。纳飞双手按在石头两边的墙上,看着它缓慢下落,毫无疑问,这块石头是进去了。

  纳飞把投石器从腰带上解下来,放一块石头在兜里,然后开始转圈,越转越快,最后猛地脱手,石头向屏障直飞过去。

  这块石头还是卡住了,纳飞还以为结果会和前两次一样。

  可是这块石头卡了一会儿之后慢慢落在屏障里面的地上。成功了!原来只要有足够的动量就能够穿越!这个屏障的阻力非常大,如果刚才这块石头的动量稍微小一点,可能就被拦住过不去了。现在问题是纳飞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自己像扔石头那样扔到墙里;如果他以同样速度撞在墙上的话,可能当场就撞死了。

  这个屏障对人是否有不同的规则呢?如果我足够努力的话,它会让我通过吗?

  嘿嘿,纳飞,你这个笨蛋,这个屏障就是专门用来拦人的,它会让你过吗?

  纳飞一边思考对策,一边下意识地靠在隐形墙上面。就这样过了片刻,他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往下滑。准确来说,是隐形墙驱使纳飞身上的衣服向下滑,顺带着把他也扯下去了。而纳飞的手虽然也触摸着隐形墙,却没有向下滑。原来当人的皮肤直接碰到隐形墙的时候,这个屏障只是将这个人卡住,却没有将其移动半分。

  纳飞从隐形墙离开的时候还费了不少劲,因为他的衣服和那些石头、泥土、小草、虫子和蚯蚓一样,都被隐形墙卡住了。原来隐形墙真的能区分纳飞本人和纳飞身上的衣服,而且它对人类还遵循另外一套规则。

  纳飞一时兴起,脱去外衣,露出双臂。然后他抡圆了手臂,猛地砸向屏障,顿时觉得好像打在一堵墙上那么痛,只是他的拳头竟然把这堵墙打穿了。

  真的是打穿了!纳飞的拳头就像刚才那块石头那样,已经到了屏障的对面。他的手臂卡在隐形墙里面,并没有觉得什么异样。至于他的手掌,纳飞的拳头和手指都活动自如,不觉得痛苦,也看不出变形了。对面的温度只是比这边略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妥。

  我能不能跟随着手掌穿过去呢?

  纳飞全身用力地向前挤,慢慢地把整条手臂都伸进去,一直到肩膀那里。可是当他的胸膛碰到屏障的时候,却完全卡住了。纳飞侧身换了一个角度,这下是他的头部遇上隐形墙,也进不去。

  糟了,如果我一直卡在这里进退不得,那可怎么办?

  纳飞很紧张,马上将手臂往外拔。幸好拔出来并不难,也没有痛苦,隐形墙只是有一点点阻力,并没有将纳飞往死里卡。片刻之后他就重获自由了。

  纳飞摸了一下成功穿越的一掌一臂,没发现不妥。隐形墙自身并不会对人体造成损伤;至于屏障对面那个扼杀一切生命的机制,无论它是什么,反正它没有将纳飞怎么样;就算对面有毒,这毒也是慢性的。

  他根据刚才的穿越经验总结了一下这堵隐形墙的规律:他必须肉身穿越,而且需要用蛮力;如果他想全身上下都穿过去的话,就一定要整个人往墙上撞。

  纳飞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了,折叠整齐,放在弓箭上面。然后把一些石头压在衣服上面,那么就算刮风也不会把衣服吹走了。纳飞心里默默希望他还有机会穿上这些衣服。

  有一个瞬间纳飞想象着脸朝前撞进屏障里,随即就否决了这个方案。刚才他用拳头砸的时候,感觉好像打在一堵墙上那么痛;如果把脸或者胯下撞上去……纳飞想也不敢想。虽然用后背撞墙不见得有多舒服,可是两害相权择其轻者,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纳飞沿着物理屏障走了一段,来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这里有一段相当陡的斜坡,纳飞走到斜坡顶,深呼吸几下之后,默默地向妻子儿女道别,然后开始向坡底狂奔。几步之后他的速度就已经完全失控,越跑越快,眼看就要到了。纳飞一蹬脚,在空中转身一百八十度,整个后背向着隐形墙平飞过去。

  可惜撞击的时候出了偏差,纳飞的后背没有平行着陆,反而是他的屁股首先完成了穿越;随着他的速度减慢,从大腿到肩膀的所有部位都挤过去了;接着连纳飞的双腿也成功穿越,撞在屏障对面的石子地上,虽然很痛,却还是站定了;最后只剩下他的头和双手过不去。结果纳飞以一种很诡异的方式卡住了,他的身体已经穿越屏障,头和手却留在墙外。

  纳飞寻思道,我得想办法先回到外面,然后再卷土重来。

  可惜太迟了。就在纳飞的身体停下来的那一刻,他的两个肩膀已经完全穿过屏障。刚才他也像这样子,手臂卡在墙对面,身体过不去;最大的不同是,这次纳飞的头卡在了墙外,下巴和耳朵都挤不进来。更难受的是他没办法把双手抽进来:要解放双手,他必须利用自身重量向下坠;可是现在他的下巴卡在外面,所以没办法使出千斤坠。

  纳飞想,这种死法的愚蠢程度就算不绝后肯定也空前了吧。

  可是他没有泄气:想想你脑袋的几何曲线,想想你的身体构造!我的下巴与脖子成一个锐角,所以很难硬挤进隐形墙中;可是我的头顶有一条圆滑顺畅的曲线,如果我仰起头,下巴向前,脑袋向后……要是我的耳朵不会中途被刮下来的话……不过耳朵是可以动的,是吧?

  纳飞很费劲地把头部慢慢向后仰,居然真的渐渐陷入隐形墙中。他想,只要我把头扯过来,要解放手臂就容易了。

  很快,纳飞的头部从隐形墙中挣扎出来。最后他的整张脸都穿过了屏障,只剩两只手臂还插在外面。

  纳飞累坏了,打算稍歇一会儿再把双臂拔出来。可是当他喘一下气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无论他怎样呼吸也满足不了身体对氧气的需求。这里的空气很干燥,还有一股怪味,纳飞大口大口地把空气吸进肺部,却感到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

  有怪味的空气,干燥而凉爽,没有氧气……一想到窒息,纳飞顿时大惊失色。就在他的内心逐渐被恐惧占领的时候,纳飞的理智却悟出了一个迟来的真理:这地方没有活物,因为这里没有氧气。需知大部分的腐蚀现象都与氧气以及以水的形态存在的氢氧化合物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氧分子会加快腐蚀的进程。祖先设计这个地方就是为了尽可能消除腐蚀,所以绝对不能允许氧分子存在。在这个保护圈中,不能存在任何生命形式,就连腐蚀物体表面的微生物也不能有;这里面也不存在浓缩、固态或者气态的水分子,所以金属表面不会氧化。如果这里的空气也不支持厌氧生物的话,那么能产生腐蚀作用的就只剩下阳光,宇宙射线和原子衰变了。这个屏障有如此强大的保护作用,难怪上灵可以运行四千万年。

  纳飞突然想通了这个屏障的来龙去脉,心中暗暗叫苦,甚至开始有点神志不清了。从他发现自己无法呼吸的那一瞬间开始,纳飞就想往外钻,他紧握双拳,似乎要把空气抓在手里。可是他现在的情形就和刚才卡在外面的时候一样,只能把手臂向前伸,最后脸和胸膛被墙挡住,再也无法前进半分。如今纳飞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双手可以接触到可呼吸的空气了。

  恐惧让纳飞抓狂了。他陡然发力,一头撞在隐形墙上,可惜力矩太小,他的脸怎么也挤不过去。这回真的完蛋了,纳飞在绝望中反复以头撞墙,一次比一次用力。

  可能最后那一下把他撞蒙了,也可能因为缺氧而力竭,或者只是失去平衡……不管是什么原因,纳飞终于往后摔倒。不过他跌倒的势头却被屏障拖慢了,因为纳飞的手被屏障扯住,整个人只能缓缓下滑。

  纳飞想,没关系,如果我能够找一个斜坡,我就可以像刚才那样助跑一段,然后飞身穿越,不过这次我得脸朝前才行。这个愿望是美好的,可是纳飞知道现实有多残酷。他在屏障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体内的氧气已经消耗殆尽,根本不够他再折腾。等他爬上另一个小山坡,然后再往回跑,只怕路上就晕倒了。

  这时候纳飞的双手终于从隐形墙中拔出来,他仰面跌倒在石子地上。

  纳飞这下跌得不轻,因为他倒地的时候只听见轰的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只是他活那么大,从来没听过那么响那么长的雷声。紧接着无端刮来一阵怪风,纳飞顿时身不由己,被吹得腾空翻滚。

  可是就当他在风中喘气的时候,纳飞突然发现呼吸异常顺畅!又有氧气了!可惜伴随着氧气的是浑身青肿的瘀伤——纳飞身如飘絮,被狂风四处乱刮,一会儿撞在石头上,一会儿跌到草地里。

  草地!

  狂风逐渐变弱,最后变成阵阵疾风。纳飞睁开眼睛,花了好一会才弄清楚自己在什么方位。他被吹出了五十码开外,此刻正躺在草地上。既然有草,证明他已经回到屏障外面。难道这股怪风也是防卫措施之一?莫非它能把入侵者刮出屏障之外?他身上的刮痕和瘀伤证实了这个猜测。在前面那片死亡之地的深处,还有几团被风吹起来的沙尘在地面游动。

  纳飞站起来,走到屏障跟前,伸出手试探,却什么也摸不到。那堵隐形墙竟然已经消失了。

  原来这股狂风是这样形成的!屏障两边的空气分隔了四千万年之久,两边气压肯定不一样。刚才突然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气球爆开一样,而纳飞就像气球的一块碎片,一下子就被弹出去了。

  为什么这个屏障会突然消失呢?

  因为有一个人类完全穿越了屏障,如果这屏障不消失的话,你就会窒息而死。

  纳飞觉得这个念头好像是上灵在他脑中说话。

  没错,你认出我了。

  “是我把屏障破坏了吗?”

  不,是我把屏障撤销了。你整个人穿过屏障之后,外围防御系统即刻传来信息,说有一个人类成功穿越。同时我也发现我的系统里有一部分程序被屏蔽了四千万年,我一直没有察觉。不过现在我已经完全了解这个屏蔽系统的历史、目的和控制方式。如果你只是一个意志特别坚定的闯入者,我就会让防御系统任其窒息而死,然后这套屏蔽机制就会重新生效,我也将再次回到混沌之中。在四千万年以来,这种情况只发生过两次。不过这次不同,你是我带来的,你的穿越标志着这个防御系统已经完成它的任务。所以我发出指令将其撤销,恢复这个地区的氧气供应,所以你就能呼吸了。

  纳飞说:“太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了。”

  屏障一撤销,意味着这里的设备又重新暴露在腐蚀作用之下。不过即使屏障也只能挡住最有害的那些辐射,没办法全部隔离,所以那么多年来还是有很严重的损坏,更何况所有这些设备最初设计的时候就没有预计能维持四千万年。现在屏蔽程序已经取消,整个系统都在我的控制之下,我应该可以找出为什么之前我一直陷在死循环里面。或者羿羲和司徒博能找到原因——你刚才穿越了隐形墙,他们那边的屏障也自动解除。我把你刚才做的一切通过索引显示给他们看,现在他们两人正在新开放的储存区域搜索,看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纳飞说:“这么说我成功了!我已经完成任务了。”

  错了。你穿越了屏障,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来吧,来我这里吧,纳飞。

  “去你那里?”

  来我的所在地。一直以来我从没想过搜索自己的所在,现在我终于知道我在哪里了。来吧,我就在那几座小山后面。

  纳飞先去找衣服,发现衣裤鞋袜已经散落四周。那阵狂风既然能将纳飞整个人卷起,要掀翻那几块压着衣服的石头自然是不在话下。此时他最需要的是鞋子,因为他还要在这片石子硬地上走很远一段路。不过纳飞也想把衣服裤子都穿上,他始终还是要回家的。

  我这里有衣服给你,快来吧。

  纳飞说:“来了来了。我可不管你怎么想,我起码要把鞋子穿上才能走!”不过纳飞还是穿上裤子,一边走一边把衣服也套回身上。他的弓哪里去了?纳飞四处找了一会儿,发现一段残骸,这才知道原来刚才的狂风已经把弓也折断了……幸好不是他身上的骨头。

  都收拾完了,纳飞朝着上灵在他脑中指出的方向前进。他浑身酸痛瘀青,只能慢慢走。过了半小时左后,纳飞终于爬上最后一个小山坡。只见下面有一个巨大的碗型凹陷,直径有大约两公里长。正中心矗立着六个巨塔,纳飞顿时认出来了:宇宙飞船!

  纳飞知道,上灵把很多和宇宙飞船相关的信息传进自己脑中。他看到的这六座高塔只是宇宙飞船顶部的保护罩,每艘飞船露出地面的部分只有全长的四分之一,其余部分都深埋在地底保护起来,与整个乌萨卡基地连成一个完整的网络。纳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乌萨卡基地大部分也埋在地下,是一个巨大的电子城,几乎所有设施都用来完成一个任务:维持上灵的运作。至于上灵,现在它唯一的可见部分就是在地面上一个巨大的碗型设备;这个碗里面有个尖尖的东西指向天空,上灵通过这个设备与天上的卫星交换信息;而天上的卫星则是上灵在这个世界上的眼睛和耳朵、手掌与手指。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忘记了怎么才能看见自己,忘记了我在哪里,也忘记了我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记得设置一系列任务,把你们带来多斯达提奥克附近。这些任务失败之后,我就陷入了死循环,完全没有办法自救,因为我不知道在哪里寻找症结所在。现在司徒博、羿羲和我都能看见这个基地,我们发现我的储存设备出现了故障,四千万年的原子衰变和宇宙射线对我的设备造成了损害。我的冗余备份系统修补了大部分的损伤,可是有一些故障出现在最根本的源代码层,我没办法修理这些故障,因为这些底层系统不在我控制范围内。还有,我的机器人现在也不受控制了:就算在无氧环境里,它们也不能维持四千万年那么久。我的机器人一直向我发送安检报告,说屏障内的系统运行正常;当我尝试撤销屏障的时候,系统却中断了我的操作,原因是安全监测还没完成;所以我下令进行安检,然后那些机器人又汇报说监测完毕,没有故障……我就陷入这样一个死循环。我没办法察觉这个死循环,因为对于我来说,这一切进行得像反射作用那么快——有点像你们人类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嗯,不对,应该比心跳更加不明显……对了,应该说更像是你们体内的腺体在分泌荷尔蒙,你是没办法知晓的。

  纳飞问:“如果你当初能从这个死循环中挣脱出来,那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如果我能够发现自己,就可以对症下药,然后把你们直接带进来了。

  “你是说你本来可以关闭屏障?”

  这个屏障本来就不需要我来关闭,你一直都有这个能力,因为索引在你手上。

  “索引?!”

  如果你随身带着索引沿路就都畅通无阻了。外围的心理屏障不会生效,至于内层的物理屏障,你只要让索引接触隐形墙,这个屏障就会逐渐消解。这样就不会引起气流震荡,也不会把地上的尘土都吹到空中了。

  “可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们索引还有这样的功能啊。”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只知道来到宇宙飞船所在地的人一定拿着索引。当所有安检步骤都完成之后,屏蔽程序就会撤销;我重新接手和控制整个系统,然后我就可以了解下一步需要做什么,接着就可以给你下达指示了。

  “那么说来,我刚才几乎窒息而死,还被狂风刮得飞来飞去,撞了一身瘀青,完全是自找的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从我的分析看来,你强行突破屏障是唯一的解决方案,否则我是没有办法走出死循环的。我回看屏障系统的记录,你竟然想到利用狒狒帮你闯进来,我很欣慰。

  “这不是你的主意吗?你给我报梦,让我跟着一头狒狒穿过屏障。”

  报梦?噢,我想起来了,你做梦了。不,那个梦不是我发给你的。

  “难道是守护者?”

  为什么你总是要在外界寻找灵感的来源呢?难道你自己的潜意识就不能偶尔让你做一两个有用的梦吗?你怎么就不愿意承认是你自己灵光一现解决了这个难题呢?

  纳飞忍不住开心地笑出来:“太好了,我终于成功了一次!”

  是的,这次你是成功了,不过大功还没告成。来吧,纳飞,我有很多任务布置给你,还有很多工具帮助你完成这些任务。

  纳飞大步走下山坡,进入乌萨卡山谷。这里是人类先驱者的着陆地点,他们就是在这里首次踏足和谐星球的土地。他们还在这里设置了一套计算机系统,用来保护子孙后代,不让他们自我毁灭。这套系统能够运行那么多年,对于先驱者来说,他们的子孙后代仿佛能够永远活在护荫之中。不过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这套计算机系统也不例外。

  这个基地封闭那么多年之后,纳飞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类。他此刻走在宇宙飞船的高塔之中,暗自下定决心,无论上灵给他布置的任务如何艰巨,他也要努力完成。等一切准备工作都就绪之后,人类就能踏上回家的路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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