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机会 圣湖先知的梦
绿儿从来没尝试过“紧急入梦”,所以她想不到原来睡觉做梦不是想做就能做的。而且事与愿违,她越着急睡觉就越睡不着,更别说做梦了。绿儿很抓狂,也觉得很惭愧,因为在卫兵司马洛的问题上,她不能及时得到上灵的神谕,导致华纱阿姨不得不仓促地做出决定。更惨的是,即使没有上灵的指引,绿儿自己也确信,把司马洛送去孤威国是个错误的决策。事情没那么简单,敌人的敌人不一定就是朋友,他们未必会给司马洛提供庇护。
绿儿很想大声告诉她:“华纱阿姨,孤威国未必就是我们的朋友啊。”可绿儿还没机会说,华纱就和费雅思匆匆出去了。绿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司马洛在用人的帮助下收拾好食物装备,然后从后门溜走了。
为什么华纱不能三思而后行呢?让司马洛逃进沙漠投靠韦爵岂不更好?当然,他已经不再是韦爵了,他现在只是佛意漫而已,因为贾霸已经剥夺了他的韦爵封号——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好像就是昨天而已吧。“只是佛意漫而已”……可是绿儿知道,在女皇城中有名望的男人里,唯独佛意漫有幸成为上灵计划的一部分。
目前所有的问题都始于上灵给了佛意漫一个火烧女皇城的幻象。上灵警告他,和剖头国结盟是自取灭亡;可是她并没有担保孤威国就一定是值得信任的盟友。孤威国的人被称作油头族,因为他们习惯用油浸泡头发。据绿儿对油头族的了解,叫司马洛去找他们寻求庇护实在不智,因为这样一来就给孤威国传达了一个错误信息,让他们以为在女皇城中的盟友身处险境。本来人们就怕孤威国打过来,现在绿儿只能希望这件事情不会诱使他们真的发兵攻打女皇城。
送司马洛过去真的是一个错误。不过这个结论是绿儿自己分析出来的,并非“圣湖先知”从上灵那儿得到的指示,所以没有人会听她的。没有上灵附体的时候,她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也就是说,只有当她不是她自己的时候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绿儿很生气,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她现在只能希望自己对司马洛和孤威国这些事情的分析是错误的,同时迫不及待地盼望着长大成人。
让绿儿更加担忧的是,华纱居然做出这样一个错误的决定,似乎是在惊恐之中不假思索就仓促行动。如果连华纱的判断力都打了折扣,那绿儿还能依靠谁呢?
绿儿想,我得和什么人说一下才行。和如诗讨论是不行的——姐姐很聪明、很善良,也乐意听绿儿倾诉,但如诗对女皇城以外的事情概不关心,作为一个解构者就是这点不好。如诗对身边人们的关系网和联系模式都了如指掌,每天她看着人们分分合合,见证着各种群体的成型壮大和分崩离析,这种网式的第六感很自然地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而在她心底最深处则是她对女皇城这张大网的感知。如诗太热爱也太了解这座城市了,她的精力都灌注在女皇城内部,所以对女皇城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一无所知;与具体每个个体的关系网相比,这种城际关系太宏观了。绿儿尝试过和她讨论这话题,可是如诗几乎马上就睡着了。也不能怪她,毕竟当时已经将近凌晨,她们半夜时醒了就一直没睡,绿儿自己也需要休息。
要是我能和纳飞或者羿羲聊一下就好了,尤其是纳飞——他在醒着的时候也能够和上灵沟通。虽然他未必能像我这样接收幻象,他看事情的深入和清晰程度也未必及得上圣湖先知,可是他不用睡着都可以获得答案,简单实用的答案。如果他在这儿就好了,可是上灵却把他们父子兄弟全部打发到沙漠深处。本来司马洛应该去投靠纳飞的,可惜没人知道他们到底躲在哪里。
终于,绿儿脑中紊乱的思绪搅和成一片混沌,她也慢慢睡着了。在断断续续的睡眠中,绿儿做了一个醒后也不会忘记的梦,因为这个梦来自外界,其中包含的意义远比她脑中零落散乱的无意识片段更清晰。
如诗说:“醒醒。”
绿儿说:“我醒着呢。”
“这话你已经说过两次了,好妹妹,可其实你每次都没醒。现在已经天亮了,形势比我们预计的还恶劣啊。”
绿儿说:“我每次醒来你都这样唠叨,难怪我又睡回去。”
“你睡得够多了。”然后如诗把昨晚柔珂家变的故事告诉了绿儿。
绿儿无法理解,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华纱家里人的身上,可惜这并不是谣言。她说:“费雅思把华纱阿姨带走就是为了这个?”
“你在早晨的时候真聪明。”
绿儿的脑子还没有完全睡醒,所以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如诗在讽刺她。绿儿解释道:“我做梦了。”
可是如诗对她的梦并不感兴趣:“你已经梦醒了,可怜华纱阿姨,她一觉睡醒,噩梦才刚刚开始呢。”
绿儿想显得乐观一点:“不过她至少可以想,把柔珂和莎芙送到德琳阿姨那里上学,所以不会拖累她学校的名声。”
“不拖累?妹妹,她们是她的女儿啊!而且她们小时候,总是德琳阿姨来这边给她们上课——这和她们受到怎样的教育没有关系,而是因为她们是贾霸的女儿。这事情真是一个美丽的讽刺,贾霸死掉的同一个晚上,他的一个女儿把另一个女儿的喉咙给打哑了。”
“姐姐,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洋溢着动人的善意。”
如诗瞪了绿儿一眼说:“你别谴责我,你自己又何尝喜欢过华纱阿姨的两个女儿?”
实际上,绿儿对华纱的女儿一点兴趣都没有。她们住在华纱家中的时候,绿儿还小,对她们没什么印象。如诗就不同了,她比绿儿年长,对莎芙姊妹在学校的情景记忆犹新。那时候柔珂还在上课,而且两姊妹身边追求者众,如诗嘲笑说她们附近的荷尔蒙指数可以和妓院媲美了。她讨厌柔珂和莎芙,并不是因为她们招蜂引蝶,而是因为这两姊妹妒忌心特别强。哪个女生如果得到华纱额外的疼爱和尊重,都会招来两姊妹的怨恨——就像如诗,与世无争的一个人,却整天被她俩无情地攻击。只要老师不在场,她们就会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嘲讽和奚落如诗,最后害得如诗变成华纱府中的一个幽灵:整天都躲起来,上课前一秒才进教室,一下课就跑掉,也不和大家一起吃饭玩耍。这种惨况直到两姊妹早早地嫁人离开学校之后才算结束。她们结婚的时候还很年轻:柔珂十四岁,莎芙十五岁。那时候莎芙已经是个著名歌星,她和柔珂练声的时候,整个学校都充满了歌声。可惜她们两人并没有给华纱的学校带来真正的天籁之声,反而是她们走了之后,和谐的音乐才在校内重新奏响。不过自此之后,如诗在众人面前始终显得很安静很害羞,只有与绿儿独处时才散发出活力。因为有这样的交恶史,如诗自然对莎芙和柔珂的那一幕人寰惨剧特别关注;而绿儿虽然也关注,却是因为这事情让华纱阿姨伤透了心。
“姐姐,先别说那些花边新闻了。有没有人说起那个士兵?还有,贾霸的死有没有引起轩然大波?”
如诗低着头,她知道绿儿其实在暗讽她本末倒置,老在讲那些琐碎的东西,却忽略了真正重要的事情。如诗知道绿儿其实是对的,所以她没有反驳。“他们说司马洛从头到尾都是纳飞的同谋,拉士葛要求议会彻查是谁帮助司马洛逃出女皇城的。他也不想想其实司马洛当时也没有被通缉。老葛其实是想让帕华部族控制女皇城守兵,用心何等险恶。”
绿儿说:“如果华纱阿姨被当作司马洛的同谋抓起来,那该怎么办呢?”
“同谋?谋什么呢?”如诗说着说着,又变回在女皇城中举足轻重的解构者,而不再是那个整天被往事折磨的女孩小诗。绿儿知道姐姐故意用那么惊奇的语气,其实是在暗讽她缺心眼儿,不过绿儿还是觉得很欣慰。“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拉士葛想指手画脚,可他不是贾霸,他没有领袖的气质。华纱阿姨在议会里面单枪匹马就可以对付他一帮人。”
绿儿说:“话虽这么说,可是贾霸有那么多雇佣兵,现在都成了拉士葛的手下……”
如诗说:“老葛人脉不行。之前人们喜欢他,尊重他,是因为他的管家身份——尤其是韦爵的大管家——所以现在他们也不会把他当成真正的韦爵,更别说帕华部族首领了。他以为自己能呼风唤雨,其实只能掀起些小水花,不过这也够讨人厌了。”
绿儿终于全醒了。她爬下床的时候想起有件事情必须告诉如诗,绿儿说:“我做了一个梦。”
“你说过了。”然后如诗才想起绿儿的任务。“啊,你这个梦做晚了一点点,对吧?”
“我这个梦和司马洛没关系,是关于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可是我有个感觉,这些东西非常重要,甚至比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情更重要。”
如诗问:“这梦真的是上灵发过来的吗?”
“虽然我从来都不敢确定,可是我猜应该是吧,这梦我记得很清楚,所以只能是上灵发过来的。”
“我们得去吃早餐了,边走边说吧,现在快中午了,不过华纱阿姨看在我们忙了半晚的份儿上特意让厨师给我们开了小灶。”
绿儿套上长袍,脚踏凉鞋,跟着如诗下楼梯,向厨房走去。“我梦见一些天使在飞来飞去。”
“天使!那是什么意思?莫非你睡着的时候很迷信?”
“你以为是儿童书上画的那些天使啊?不是的,他们更像是一些很优雅的大鸟。不对,其实更像蝙蝠,因为他们是毛茸茸的。不过他们的脸表情丰富,一看就知道是有智慧的生物,而且在梦里我不知怎的就知道他们是天使。”
“上灵又不需要天使,她反正能直接进我们女人的脑子里面说话。”
“其实上灵也对男人说话的,只是他们基本上都不去听,就好像你现在根本都没在听我说话。阿诗,我真不该和你说这梦,反正上灵讲什么你都不感兴趣,我只管吃我的蜂蜜奶油面包就好了。”
“绿儿你别给我话儿听。对别人来说你是了不起的圣湖先知,可在姐姐我面前你不过是个爱使性子的笨丫头罢了。”
厨师瞪着她们说:“我那么费劲把这厨房打扫得窗明几净,就是为了保持一个和谐的气氛。”
两人很尴尬地从厨师手中接过热面包,坐在饭桌前,桌上已经摆着一碗奶油和一罐蜂蜜。像往常那样,如诗把面包掰成小块放进一个碗里,再浇上奶油和蜂蜜;而绿儿却把厚厚的一层蜂蜜抹在面包上面吃,奶油则另外喝。她俩都装作很讨厌对方的吃法。如诗小声嘀咕道:“干巴巴的。”绿儿则反驳说:“黏糊糊的。”然后两人一同哈哈大笑。
厨师说:“这就对啦,你们也知道不应该吵架吧。”
如诗嘴里塞满面包,说道:“你那个梦……”
绿儿说:“天使。”
“会飞嘛,我知道。还很多毛,像胖蝙蝠,你已经说过了。”
“它们不胖呀。”
“反正像蝙蝠。”
绿儿说:“它们在天上翱翔,其实是很优雅的。然后我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也在空中飞啊飞啊,眼前一片祥和美景。然后我看到一条河,于是俯冲下去,在河边用黏土造出一个雕像。”
“天使玩泥沙?”
绿儿回嘴说:“有什么奇怪的,蝙蝠还能雕塑呢。还有啊,看你吃的,牛奶漏了一下巴。”
“哼,你鼻子上不也沾了面包屑。”
“哼,你的头部正面怎么长了那么恶心的——糟了,不会吧,那是你的——”
“是我的脸,知道了知道了,快把你的梦讲完吧。”
“我把黏土放进嘴里弄软,所以当我——其实当时我是一个天使,你明白吧——当我塑出这个雕像的时候,它里面有我的一部分,这点非常重要。”
“嗯,这很有象征意义,没错。”如诗的语气很嘻哈,可绿儿知道她其实很认真在听。
“而且那些雕像既不是人也不是天使,甚至什么都不是。有时候会有张脸在上面,却又不是人物雕像,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总之就是随心所欲的形状,却没有哪两个是相同的。我只知道在这一个瞬间,我雕出的塑像就只能是这个样子。你说,这有意义吗?”
“这只是个梦,也不一定有意义嘛。”
“不过如果这是上灵传过来的梦,那它就非有意义不可了。”
“那反正你最后总会找到意义的。”如诗说完,把一汤匙湿漉漉的奶油面包送进嘴里。
绿儿继续说:“我们完工之后,就把那些雕像拿到一些很高的石头上晒干。然后我们就四处盘旋,互相看着彼此的作品。最后那些天使都飞走了,只留下我一个。而我也不再是它们中的一员,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在那里看着那些放雕像的石头。等到太阳下山,四周一片黑暗……”
“在黑暗里你还能看得见啊?”
绿儿说:“随便吧,反正在梦里我看得见。到了晚上来了很多巨大的老鼠,每一只都带走一个雕像。地面上有很多洞,它们钻进去,沿着迷宫一样的地道走到很深的洞穴里面。每一只偷了雕像的老鼠都会把它交给另外一只,然后两只老鼠一起对着雕像又啃又咬,用口水把它变软,还在身上蹭来蹭去弄得浑身都是黏土。如诗,我多生气啊!这些老鼠把那么漂亮的艺术品都毁了,将雕像变回泥土,抹得全身上下都是,连它们的私处也不放过。”
如诗说:“狂热的艺术发烧友嘛。”
“我是认真的。当时我在梦里真的很难过。”
如诗问:“那这梦是什么意思呢?天使代表什么,老鼠又代表什么呢?”
“我不知道。上灵发过来的梦通常有很明确的意思。”
“那或者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梦而已。”
“不是的,这个梦很不一样,梦境太清晰了,我好像是被强迫着记住其中的内容。阿诗,我甚至觉得这有可能是我做过的最重要的梦。”
“那真的很不幸了,竟然没人能解释其中的意义。有很多预言只有在尘埃落定无法挽回的时候人们才恍然大悟,可能你这个梦就是这种。”
“可能华纱阿姨可以解释一下。”
如诗一脸怀疑地说:“她目前状态似乎不太好。”
绿儿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止她一个发觉华纱的决策错误。“那我就不告诉她算了。”
如诗脸上突然现出一种沾沾自喜的微笑,她说:“我有个很大胆的猜想,你要听听吗?”
绿儿点点头,拿起那片遗忘已久的面包咬了一大口。
如诗说:“天使代表女皇城的女人,几百万年来我们用自己的心血把这个城市塑造成一片精巧极致的人间乐土,就像你梦里的蝙蝠用自己的唾液塑造出那些雕像。现在我们的作品已经成型,到了晒干的阶段;而我们的敌人则隐藏在黑暗中窥伺着,找机会出来偷走我们的心血之作。可是它们太蠢了,那些雕像在它们眼里只是一坨一坨干泥巴而已。所以它们把雕像弄湿重新变回黏土,然后在这些泥巴里面打滚,还扬扬自得,以为得到了女皇城的精髓,实际上它们什么也没得到。”
绿儿敬仰万分:“你说得挺好嘛。”
如诗说:“英雄所见略同。”
“那么,我们的敌人是谁呢?”
如诗说:“这还不简单,就是男人呗。”
绿儿说:“那也太简单了吧……不对,虽然女皇城是女人之城,可是城中的男人做出的贡献一点不比女人少。虽然他们不能在城内置业,如果没结婚的话甚至不能住在城中,可他们其实也是这个大家庭的一部分。”
“我敢肯定你说大老鼠的时候心里想的正是男人。”
厨师正在给今天的晚餐做炖肉,听到如诗的话,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绿儿坚持说:“应该是指别的,比如说剖头国的人。”
如诗说:“或者就是指贾霸那一伙,那些摧花党,还有戴恐怖面具的雇佣兵。”
“也可能是一些还没发生的事情。”绿儿说着,显得很沮丧。“也可能和女皇城没什么关系。谁知道呢?这只是我的梦啊。”
“这个梦也没有确确实实告诉我们应该把司马洛送去哪里。”
绿儿耸肩道:“或者上灵以为我们多少有点脑子,可以自己想出对策呢。”
如诗问:“那上灵猜对了吗?”
绿儿说:“很难说——把司马洛送到孤威国那里去,这一步就走错了。”
如诗说:“难说啊,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你这样干啃面包就错了。”
绿儿说:“我们这样吃没错,因为我们牙好,不用把面包泡软了才嚼得动。”
两人又开始唇枪舌剑,越说越大声,最后厨师忍无可忍,把她们轰出了厨房。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早餐也吃完了。这样像小孩子似的打闹,哪怕几分钟也是快活的,因为她们知道这样的时光很快将一去不复返。巨变在即,山雨欲来,如诗和绿儿姊妹二人天赋异禀,在城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自是责无旁贷,当尽力效劳,难以置身事外。
绿儿前往女皇城议会履责,汇报她做的这个梦。议会将梦的内容详细记录,并交给智囊团研读其意义和征兆。绿儿也详细汇报了如诗的解释,可是议会只是礼节性地道谢一下,然后告诉绿儿,梦谁都可以做,可只有专家才有资格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