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丈夫 苦行女的梦
在她的母语里，她的名字叫杜思嘉。不过她已经离家太久，流落在遥远的西方，现在已经忘尽儿时的乡音了。她七岁的时候就被伯父卖作奴隶，一直被带到西面很远的西夕都，在那里又被卖掉。奴隶生活倒不会太差——女主人虽然严厉，却也不刻薄;男主人也是规规矩矩的，没有对她乱来。她知道这种境况其实已经算很不错了，可她心中仍然渴望自由。
她成天祈祷终有一日重获自由。一开始她向着法克拉祈祷，这是她童年时候信奉的神，可是始终没有奇迹发生。然后她又向着西夕都的睿神祷告，也没能够摆脱奴隶的命运。然后她听说了上灵的故事。这个上灵是女皇城的神祇，在它的护荫之下，女皇城是一个由女人统治的城邦，每个女人都是自由的，城内还不许男人拥有物业。她被深深吸引住了，于是不停地向上灵祈祷。十二岁那年，有一天她祈祷时突然发疯了，也就是传说中的“神灵附体”。因为一直以来都有奴隶扮作神灵附体骗取自由，所以人们把她关起来饿着，看她是不是装疯。她被困在一个漆黑的小房间里，却恬不为意，因为她能看到上灵发送给她的幻象。只有当幻象都结束时，她才留意到自己身处的恶劣环境。她在牢房里不停地大声喊：“渴!渴!渴!”女主人以为她实在熬不住，装不下去了。
其实大家都搞错了。虽然她已经严重脱水了，可是她并非在讨水喝，而是在喊自己的名字。杜思嘉翻译成女皇城的语言——上灵的语言——就是“渴”。她当时觉得自己已经迷失在上灵的幻象之中，所以拼命呼喊自己的名字，只想多喊几遍，喊久一点，盼那个走丢了的自我可能会听见，会回答，甚至还会回到她的身体里面。
后来她知道了，自己一直都在身体里，从来没走丢过。只是上灵的幻象初次降临的时候，对她的神智造成了强烈的冲击和震撼，让她进入一种如癫如狂、亦惊亦喜的迷幻状态。经过这种幻象的洗礼，她整个人都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十二岁的天真小女孩了。
人们把她放出来，警告她以后不要再装疯扮傻。她也不辩解，只是默默地接过别人递来的水，一饮而尽，又把摆在跟前的食物都吃光，然后就干活去了。
不过人们很快就知道她不是装疯的。有一天她看着男主人，突然哭个不停，怎么劝都没有用。当天下午，男主人在城中首富的新宅工地上监工的时候，有个工人搬石头脱手把他砸了。事故中有两个奴隶被砸骨折，唯独杜思嘉的男主人摔倒在大街上，被经过的一匹马踩中了头部。他昏迷了整整一个月，女主人悉心照料，每隔半小时就给他喂食，可他却总是全吐出来。最后他活活饿死了。
他的遗孀质问她：“你那天为什么哭?”
“因为我看见他摔倒在街上，被一匹马踩过。”
“那你为什么不警告他?”
“夫人，是上灵让我看到这幻象的，可是它不许我说。”寡妇哭道：“我恨上灵!我也恨你!我恨你见死不救!”
杜思嘉说：“夫人，请不要惩罚我。我真的很想告诉您的，可上灵硬是不让我说。”
寡妇说：“你放心，你是遵神嘱罢了，我不会惩罚你的。”
男主人下葬之后，寡妇没钱继续住在城里，必须搬回郊外娘家。她把大部分奴隶都卖了，却让杜思嘉恢复了自由身。
她终于自由了，却一无所有，只能开始流浪的生涯。最初她在城市里乞讨，却被其他乞丐驱赶。他们欺负她，并不是因为她会把众人的饭碗都夺走，而是因为她瘦小柔弱，无力抗争。众乞丐本来被别人踩在脚下，现在竟然找到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自然不会错过发泄的机会，一吐胸中恶气。
无奈之下，杜思嘉离开城市，流落在沙漠之中;饿了就吃蝗虫蜥蜴，渴了就喝山洞或者低洼处的积水。因为水源稀缺，她这回真是人如其名，整天都口渴难忍。慢慢地，她身上的破衣烂衫都没了，只能赤身裸体地游荡，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还经常忍饥挨饿——她成了一个真正的苦行圣女。
与其他苦行圣女不同，她心中其实非常痛恨上灵，她恨上灵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回答她的祈祷。她对上灵怒吼道：我祈求的是自由，可我并没有求你杀死我的男主人，也没有叫你害我的女主人一贫如洗，更加没有让你把我赶到沙漠里受苦。现在我赤身裸体，每日被太阳暴晒，唯一能保护我的竟然是被汗水粘在身上的尘土。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要幻象，也不要预言，我只想做个自由人，就像我妈妈那样——可是我现在连她的名字也记不起了。
可是上灵并没有就此罢手，所以她还一直不得安宁。大概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她忽然梦见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那里绿树成荫，生趣盎然，连悬崖峭壁上也长满了植物。在梦里她还看见一个男人。上灵告诉她，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其实她根本不在乎什么丈夫，她只留意到这个男人手中的食物，还有他脚边的一条小溪。于是她一直往北走，终于找到了这片绿地和这条小溪。她跳进小溪里，一边开怀畅饮，一边让流水将身上的污秽冲走。当她干干净净心满意足地走上岸，忽然看到他牵着马从林中走来。她知道这是上灵的旨意，可是她很想逃跑，因为她不想要丈夫。河岸有吃不完的浆果，她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可是那个男人已经看见她了，还看得目不转睛，她连忙用手捂住胸部。其实她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因为上灵一直保护着她不受其他流浪汉的骚扰。可她还是隐约知道，男人好像就喜欢女人的胸部，因为他们看女人的时候，总是盯住这里不放。
他轻声说道：“神不让我碰你。”他说的是女皇城的话，只是和西夕都地区的口音相去甚远。
她说：“你在说谎。神已经把我许配给你为妻了。”
他答道：“我没有妻子，就算有我也不会找个小丫头。”
她说：“那就好，反正我也不想嫁给你。如果上灵要你娶妻，就请它给你找个成熟的女人吧。”
他笑了。“那我们一言为定，你也不用怕我了。”
他带她回家，让她穿衣，给她吃喝。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幸福。相处了一个月，她和他就相爱了，虽无夫妻之名，却有了夫妻之实。奇怪的是，她认为是上灵撮合了这段姻缘，而他却坚持说他们在一起其实是违抗了神的旨意。
他说：“虽然我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违抗神旨的机会，可是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算和你在一起能够打击敌人，我也不会强求你的。”
她低声说：“神是你的敌人吗?”
一个月之后，她的疯病发作，孤身回到了沙漠。
几年后，她和他重逢了。这次不是在他的家乡，而是在一个被松林覆盖的地方。其时正值初冬，地上只有一点淡淡的融雪。但是这一次，两人甫见面即共赴巫山云雨，再不浪费一分一秒。无奈一个月后，她再次被“神灵附体”，又跑回了沙漠。
两次相聚，她都怀上了他的小孩。她多么想带女儿回去找他，把小孩放在他身边，和他正式结为夫妇，永不分离。可是上灵不让她这样做，却硬是逼她把婴儿抱到女皇城中，来到她在梦里见过的一座大宅前面。两次她都把女儿送入同一个女人的怀里——这个女人才是上灵的宠儿。
杜思嘉对这个女人忌妒不已：上灵对你那么宠爱，让你住豪宅，让你享受自由，还让你和女儿团聚;而我只能孤零零地在沙漠里受苦——上灵，为什么你这样恨我?
十年后，她的疯病终于彻底好了——至少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了。于是她离开了沙漠，来到剖头国境内。当地民风淳朴，人们好心收留了她。虽然她没有倾国倾城之貌，却散发着一种很独特的魅力。有一个普通的农夫向她求婚，她答应了。两人从此在一座坚固的高脚楼里安居乐业，养育了七个小孩。
可是她从来没有忘记那段苦难岁月，没有忘记上灵对她的憎恨，没有忘记上灵赐给她的“丈夫”，更加没有忘记她和那个陌生男人生的两个女儿。她给大女儿取名“如诗”，沙漠里面有一种花就叫这名字。这种花闻起来很香，可是花蕊里经常藏着一种毒蝇的幼虫。小女儿取名“绿儿”。这也是一种植物的名字，神茶就是用这种草本植物的叶子磨烂了泡水而成。很多苦行圣女祷告的时候都喝神茶，据说这样就可以接收上灵的幻象。当年她被迫将两个女儿亲手送人，这是她心头永远不能忘却的痛，所以她每天早上都为如诗和绿儿祈祷祝福。这些陈年往事，她并没有和丈夫提起。
就这样，她过了十年安稳日子。有一天晚上，上灵突然又来报梦了。在梦里她又见到了上灵赐给她的丈夫，就是那个和她生了两个女儿的陌生人。和以前相比他苍老了许多，脸色很差，神情哀伤。她还看到两个女儿了：小女儿站在他旁边，大女儿跪在他跟前。在梦里，杜思嘉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道：“夫君，现在你已经认回亲生女儿了。我呢?你愿不愿意在上灵和世人面前还我妻子的名分?”
她对这个梦恨之入骨，因为在梦里她和现在的丈夫一刀两断，和七个儿女也恩断义绝了。上灵，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如果你早就打算将我这个家拆散，当初为什么又让我来剖头国安居乐业呢?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和两个女儿团聚，当初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把她们抚养成人呢?上灵，你这样折磨我，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顺从你了!
从此，每一天晚上她都反复做同一个梦，夜复一夜，无休无止。一段时间下来，她已经被折磨得快精神崩溃了，可是还硬撑着不走。
终于，有一天清晨，在这个梦快结束的时候，突然出现了新的内容。她耳边传来一阵凄美的歌声，她四处张望，只见一个天使在空中飞过，她知道那是天使的歌声。天使飞近了，原来是一个毛茸茸的生物。天使降落在她的肩膀上，张开两个皮革质地的飞翼，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唱着动人的歌曲，让她心醉神迷。
她问道：“可爱的天使，我应该怎么做呢?”
作为回答，天使突然往后摔倒在她跟前，仰面朝天，中门大开，双翼摊在地上，无助地躺在尘土里。然后跑来了一些和狒狒差不多大小的生物，走近了才看清它们的眼睛、啮齿和突出的口鼻，原来是一群巨大的老鼠。它们围着天使，一个劲儿地又嗅又拱，见他一动不动，也不飞走，老鼠便开始在他身上撕咬。这个场景把她惊呆了。天使的眼睛一直盯住杜思嘉，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哀伤。
她想，我一定要救他，我要把这些老鼠都赶走!可是在梦里，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天使受难。
那群老鼠终于走了，天使竟然还没死。可是他的双翼已经被咬得只剩一点点，粘在两根纤细瘦弱的手臂上面，已经看不出这里原来长着一对飞翼。她跪在天使旁边，把他抱在怀里，不停地哭泣……哭泣……哭泣……
“妈妈，妈妈，”她的三儿子把她唤醒了。“妈妈，你做梦都哭了，快醒醒，快醒醒!”
她一下子惊醒了。
小孩问：“妈妈你梦见什么了?”
她的小孩都很乖，她舍不得离开他们。
“妈妈要出一次远门。”
“去哪里?”
“一个很远的地方。不过妈妈会回来的……要是上灵允许的话。”
“为什么你非去不可呢?”
她说：“因为上灵在召唤妈妈了。具体为什么，妈妈自己也不知道。爸爸已经在地里干活了吧?好孩子，你一定要等爸爸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才告诉他。那时候妈妈已经走远，爸爸也追不上了。你告诉爸爸，我爱他，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回来之后，他要怎么惩罚我，我都愿意接受。就算给我王后的宝座，我也不愿意拿爸爸和你们去换啊。”
小孩说：“妈妈，其实我一个月前就知道你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她很害怕，怕自己的小孩也堕入上灵的魔掌之中。
原来小孩只是善于观察，并不是被“上身”。“因为你不停地往西北方远望。爸爸告诉过我们，你就是从那里来的，所以我猜你可能想家了。”
她说：“不是的，妈妈不是想家，因为这里就是妈妈的家。只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任务需要妈妈完成，做完之后妈妈就会回来的。”
“要是上灵允许的话……”
她点了点头，然后收拾一点食物，灌满一个水袋，轻装上路了。
她说，上灵，不是我想顺从你，只是我看到那个天使的翅膀被折断，我却没办法救他，心里实在不忍。我不知道天使代表了什么。是我的两个女儿?还是她们的父亲?甚至是你自己?我只知道，有一个悲剧要发生了，我决不能袖手旁观。我不知道这个悲剧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阻止它发生，可是我会跟随你的指引。到达目的地之后，我会尽力而为。我本不愿再为你服务了，可是这一次就算我做的事情最终还是帮助你达成目标，我也会去做的。不过，这件事情完了之后，请你放我回家，从此不要再来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