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女儿 华纱女士的梦
婚礼之后，华纱辗转反侧睡不好。作为女皇城中的模范教师，她当然恪守本分，没有把心中的疑虑说出来。狄傲丽是个痴情小女人，华纱很疼爱这个干女儿;梅博酷是韦爵的不肖子，华纱对他讨厌至极。可是刚才华纱竟然亲自把干女儿送到梅博酷手上，现在想起来，华纱还是觉得一阵阵揪心。
没错，梅博酷这小子确实英俊潇洒魅力十足——华纱不是瞎子，当然知道梅博酷使出手段时的确可以疯魔万千少女。本来在正常情况下，华纱并不介意他做狄傲丽的第一任丈夫。她的干女儿并不蠢，一年之后肯定不会和梅博酷续婚约。可是一旦到了沙漠，就没有“续婚约”这回事了。无论他们最终去哪里，地球也好，和谐星球上别的什么地方也好，总之女皇城这种婚姻制度是再也行不通的，他们对待婚姻的随意态度也必须改了。华纱不止一次郑重其事地警告过这些年轻人，可是她知道，至少梅伯和狄傲丽就根本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华纱知道梅伯的小算盘，他压根儿就没打算离开女皇城。娶了狄傲丽之后，梅博酷就正式成为女皇城的市民，可以名正言顺留在城里。如今谁再想逼他走，梅博酷只会耻笑他们不自量力。如果不是孤威国的士兵守在门外，可能婚礼一结束，梅伯就会带着狄傲丽扬长而去。然后他会深居简出，一直耗到他们死心，等他们离开女皇城之后才重新露面。看来梅伯之所以到现在还循规蹈矩，唯一原因就是华纱被软禁在家。随便吧，上灵会安排好一切的，梅博酷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梅伯和狄傲丽，耶律迈和艾雅……以前华纱还有几个干女儿也是遇人不淑，就连她自己的两个女儿不也是嫁错人了吗?不对，婚姻失败的只是柔珂。欧必忍不见得比梅博酷高尚，他只是胆小懦弱，没有梅博酷的本事去哄骗女孩子罢了。至于莎芙，她真算是嫁了个好人家，华纱对费雅思过去几天的表现相当满意。虽然莎芙现在失声了，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她能够痛定思痛，一改前非，从此做一个贤妻良母。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更古怪的事情都发生过，何况这个呢?
婚礼结束之后，华纱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睡不着。她惦记着小儿子纳飞和她最疼爱的干女儿绿儿，这两人的婚姻才真正让她心烦意乱，无法入睡。绿儿太年轻了，纳飞也是。他们的快乐童年还远没过去，怎能一下子就栽进成人的生活里面呢?他们生命中很宝贵的一些东西从此就缺失了……被上灵盗走了。在婚礼中，绿儿和纳飞显得那么甜蜜，都很努力地想一下子学会相爱，华纱看得心都碎了。
上灵，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那么多牺牲，值得吗?我的纳飞才十四岁，为了你，他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绿儿和纳飞正值青葱岁月，本来应该只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只敢害羞地互相偷望，心里揣测着对方会不会喜欢自己。可是现在，因为你，他们已经同床共枕了。
华纱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万千。这是一个炎热的秋夜，月隐星稀，夜空黑沉沉的;女皇城还在实施宵禁，街灯昏暗，房间里面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华纱却不想开灯，因为值夜的用人如果看到她房间开了灯，以为她需要什么东西，就会小心翼翼地开门进来询问一番。华纱这时候只想一个人待着，所以她就一直这样躺在黑暗之中。
上灵，你到底在图谋什么?我一直被软禁着，没有人能够进出我的学校。慕斯害我与世隔绝，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在女皇城中我可以信任谁了!我只能在这里干等，眼睁睁看着你和慕斯各自出牌。最后谁是赢家呢?是诡计多端的慕斯?还是神机妙算的上灵?
你想从我一家人身上得到什么?你要对我最爱的人做些什么?本来我很不赞同你的一些做法，可是为了顾全大局，我还是照办了，比如说阿飞和小绿儿的婚姻。至于羿羲和如诗，要是到时候如诗愿意的话，我当然替他们开心。一直以来我都梦想着羿羲能够找到一个真正爱他的女孩子，不嫌弃他残疾，看到他的强项，愿意嫁给他。我亲爱的干女儿如诗，文静聪慧，还是解构者，她愿意嫁给羿羲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可是这个沙漠旅程，我们还没准备好——在我的学校里根本就没办法准备，你又有什么锦囊妙计呢?恐怕你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吧?你真的有预先计划好一切吗?这种沙漠旅程需要充足的准备和周详的计划。韦爵父子能够说走就走，因为他们有现成的设备，也有骑骆驼搭帐篷这些经验;至于我们……你没有指望我们这些女流之辈一上来就懂这些活儿吧?
华纱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谴责上灵，心中有点惭愧，连忙将连串的腹诽换成谦卑的祈祷。她把手指泡进床边的圣水盆中，祷告说，上灵，请帮助我入睡，让我今晚好好休息;也请您拨冗为我指点迷津，将您的计划告诉我。祷告完毕，华纱将每只手指都放在嘴唇上亲一下，吻掉沾在指尖上的圣水。
这时候，华纱突然想出几句话，连忙给她的祈祷加上一个附录。亲爱的上灵，您说出您的计划的时候，如果有什么疑难之处，也请尽管说出来，我对女皇城还算是略知一二。您不如我了解这里的人，也不如我关心她们;而且，恕我直言，到目前为止您的计划好像还有些阻滞……
华纱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在教训上灵了，不禁大窘，心中暗道：罪过罪过。
然后她想，随便吧，教训就教训吧……华纱转了个身，开始沉沉入睡。微风从窗口吹进来，慢慢吹干了她的手指。
华纱做梦了。
在梦里，她在圣湖荡舟，在她对面船尾那里坐着上灵。华纱当然没见过上灵长什么样，可是在梦里她知道这人就是上灵。上灵的样子有点像韦爵的妈妈，面相很严厉，心却很软。
上灵说：“继续划。”
华纱低头一看，她正坐在双桨那里。“可是我没力气划船啊。”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呢?”
华纱说：“我可不想试。我宁愿干你那个活儿。你是无所不能的神祇，还是你来划船我掌舵吧。”
上灵说：“我只是一台电脑，没手没脚的怎么划船?还是得你来。”
“什么没手没脚?我都瞧见你四肢健全，比我壮多了。而且我又不知道你要带我们去哪里，我现在背对船头坐着，只看见后面，看不到前方。”
上灵说：“我知道。你一辈子都往后看，想恢复女皇城昨日的辉煌。”
“如果你不赞同我的做法，至少你可以跟我换个位置，让我往前面看，你来划桨推动我们前进。”
上灵说：“你们就尽管把我指挥得团团转吧。我都开始有点后悔不该弄那个优生培育计划。你们对我太熟悉，就不再心存敬畏了。”
华纱说：“这可怨不得我们。还有，这船太窄了，我们要是侧身换位的话，肯定会掉湖里。你从我胯下钻过去吧，这样船才不会翻。”
上灵一边爬一边嘟囔：“没错怪你吧?一点尊敬也没有。”
华纱答道：“我尊敬你，只是我再也不会心存幻想，以为你永远正确。纳飞和羿羲说过，你是一台电脑。或者说是安装在一台电脑里的一个程序，所以你不可能比编程序的人更聪明。”
“你有没有想过，编程序的人可能给我加载了自主学习的功能。经过四千万年的时间，我多少也拾到几个好主意吧?”
“噢，我知道你有，也希望你尽快展示一下——至少目前看来你做得还不是太好。”
“或者我做了很多，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华纱在船尾坐好，手扶着船舷，看着上灵牢牢地握住双桨。看来上灵还是有点力气的，华纱觉得很欣慰。
上灵用力一划，船身只是晃了一下就动弹不得了。华纱看一下四周，顿时明白为什么划不动了。原来她们根本不在圣湖上，而是在一片延绵起伏的沙海之中。
华纱说：“这下子真是祸不单行了。”
上灵道：“你这个舵手好像不是太称职嘛。你不会指望我在这里划船吧?”
华纱说：“我不称职?是你让我们来沙漠的!”
“换了是你，难道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当然有。比如说，骆驼在哪里?我们需要骆驼，还有帐篷!我们一共有多少人来着?耶律迈和艾雅，梅博酷和狄傲丽，纳飞和绿儿，还有如诗，这就七个了。还有我，最好带上莎芙和柔珂，还有两人的丈夫——如果他们愿意一起走的话——一共十二个人。我好像忘了什么……噢，对了，谢德美和她那些种子和胚胎……一共有多少个干燥箱呢?我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谢德美和她的东西就要至少六头骆驼。还有食物和水，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估算了。总之我们一共十三人，沿途都需要食宿。”
上灵问：“这个……你告诉我有什么用呢?你以为在我的内存里常备着一些二进制数码骆驼和帐篷，随时可以调出来用?”
“瞧，我就知道你根本没有为这个沙漠之旅做准备。你难道不知道这些装备不可能一下子就凑齐的吗?如果你帮不了我，至少给我找个能帮忙的人吧!”
于是上灵开始带着她往远处一个小丘走去。
上灵唠叨着说：“你这人真是颐指气使惯了。你别忘了，我才是你们人类的领路人。”
“行!可以!你就继续领你的路吧，我关心的人就交给我照料好了。不过我走了之后，学校怎么办呢?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学校?全校师生都靠我一个人撑着。”
“她们可以回家嘛。学生可以转校，老师可以跳槽，你就别操心了，和谐星球没有你也一样会转。”
在梦里，她们有时候可以健步如飞，有时候却举步维艰。来到小沙丘的顶上，华纱发现自己竟然站在学校门前的大街上——她从来不知道这条街原来直接连着沙漠。华纱左右张望，想看看上灵要带她往哪个方向走，却突然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士兵。这个不是孤威国的士兵，而是女皇城守兵的军官，华纱松了一口气。
那个军官说：“华纱女士。”语气中带着敬畏。
华纱说：“我有个任务给你。本来上灵应该亲自吩咐你的，可是它决定让我来传话，希望你能够尽力帮忙。”
军官答道：“我一定竭尽全力为上灵效劳。”
“很好，这项工作就完全托付给你了，因为我是外行，请你自己见机行事吧，我只希望你手头有充足的资源可供调配。首先，我们一行十三人。”
“你们十三人做什么?”
“沙漠旅行。”
“可是慕斯将军把你软禁在家里……”
“噢，这个嘛，上灵自然会处理的，我总不能事必躬亲嘛。”军官说：“那好，你们一共十三个人，去沙漠旅行。”
“我们需要骆驼和帐篷。”
“帐篷要大的还是小的?”
“大是多大?小是多小?”
“大的可以容纳十二人，不过这种帐篷很难搭。小的可以睡两人。”
华纱说：“那就小帐篷吧。我需要一个三人帐篷，给我、如诗和谢德美，其余的就五个双人帐篷可以了。”
“解构者如诗?她也去?”
“这些具体名单你就别操心了。”
“恐怕慕斯将军不会允许如诗离开吧。”
华纱说：“他也说过不让我离开学校半步……我们走着瞧吧。你需要列一张清单吗?”
“不用，我能记住。”
“好。我们得骑骆驼，还需要足够数量的骆驼运帐篷和补给。说到补给，我忘了具体是多少天了……十天应该差不多了。”
“这需要很多骆驼。”
“那也没办法。你是个军官，肯定有办法吧?”
“有。”
“还有，我需要六头骆驼，专门运送谢德美的干燥箱。估计她已经装好箱了，你直接和她商量吧。”
“你什么时候需要?”
华纱答道：“马上!我也不清楚具体什么时候出发，你也知道我们现在被软禁在家里……”
“我知道。”
“可是我们必须准备妥当，能够随时上路。”
“华纱女士，我必须有慕斯的授权才能准备这些东西。现在什么事情都是他说了算，我连我自己的部下也指挥不动了。”
华纱说：“好的，那我现在就把慕斯的命令给你。”
军官说：“你怎么给我?”
华纱说：“上灵，该你出手了吧?”
话音刚落，慕斯突然出现在那个军官的身旁。他很严肃地说：“你刚才和华纱女士说话了?”
军官回答说：“是她主动找我的。”
“没问题，我希望你仔细留意她说的每一句话。”
“你授权我帮她准备一切吗?”
慕斯说：“这时候我还不能授权给你，至少不能正式授权。可是我很快就会让你帮华纱了，只是现在我自己还不知道而已。所以你必须私底下帮她打点收拾，别让我知道，明白了吗?”
“如果你发现的话，我希望我不会惹上太大麻烦。”
“放心，只要你别主动跑过来跟我坦白，我是不会发现的。”
“那就好。”
“当我觉得是时候让他们出发了，我就会命令你帮他们准备一切。你只需要回答一句‘遵命，我会马上办妥’。千万不要透露出你早已经准备好了，更不要让别人觉得我是早有预谋。我不喜欢尴尬，明白吗?”
“明白了，将军。”
“我不想杀你，所以你别让我尴尬，知道吗?我需要你做我的左右手。”
“遵命。”
慕斯说：“你退下吧。”
军官一下子就不见了。
慕斯马上变回上灵的样子，说道：“华纱，我觉得这样就妥当了。”
华纱说：“是的，我也觉得够稳妥了。”
上灵说：“那就这样吧，你该起床了。真正的慕斯将军马上就要敲你的门了，快准备一下吧。”
华纱很不爽：“真是太感谢你了，我还没怎么睡，你就要我起床!”
上灵说：“这可不怪我，都怨你的小儿子。天没亮纳飞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慕斯，如果不是他这样闹，你还能多睡一会儿。”
“现在几点了?”
“你快起来自己看钟吧。”
说完上灵就消失了，华纱随即醒过来。她扭头看钟，可是天还没亮，房间里太黑，不起床走过去是看不清时间的。华纱轻叹一声，开了灯。这时候起床太早了，可是刚才那个梦虽然古怪，至少有一点是准确的：有人正在按门铃。
这个钟点有访客，除非华纱批准，否则哪个用人都不能擅自开门。可是大家都想不到华纱那么快就来到大厅。
华纱问：“谁在按门铃?”
“华纱女士，是你的儿子，还有那个慕什么将军。”
华纱吩咐道：“开门吧，然后你们可以回房休息了。”
夜晚的门铃不是很响，没有吵醒屋里其他人，所以大厅里空荡荡的。大门打开，纳飞和慕斯一起走进来。慕斯肯定带着随从，不过他们都没有跟进来，只是守在外面。华纱不禁想起之前的两个访客，贾霸和拉士葛。这两人都自以为是女皇城的主宰，却都带着一群面具雇佣兵，与其说是为了吓唬华纱，不如说是为了给他们自己壮胆。而慕斯并不需要带跟班，这人的确是不一样。
华纱说：“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半夜三更还在街上游荡。很谢谢你那么热心把他带回来给我。”
慕斯说：“这倒不奇怪。毕竟他现在已经成家了，你当然不能像以前那样整天看着他，对吧?”
华纱瞪了纳飞一眼。这小子怎么搞的，为什么四处跟人说他昨晚刚刚娶了圣湖先知呢?他就不懂得谨慎一点吗?嗨，他当然不懂了，否则又怎么会不小心被慕斯的士兵抓到了?他想干吗?逃跑吗?
不对，不对，不是逃跑……刚才在梦里面，上灵说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慕斯”。华纱道：“希望纳飞并没有太麻烦你。”
慕斯说：“老实说，是有一点点麻烦。我希望他和我联手为女皇城创造一个辉煌的未来，可是他拒绝了我的好意。”
“请恕我愚昧，可是据我所知，女皇城已经很辉煌了，我实在想不出纳飞怎样才能够锦上添花。莫非和谐星球上还有别的城市比女皇城更古老、更神圣、更具传奇色彩?难道还有别的城市能够维持更久远的和平?”
慕斯说：“女皇城现在不过是朝圣者的集散地，只能孤芳自赏。我要把它变成世界的中心，让万国来朝。”
“万国来朝?在这之前总免不了兵灾战祸、血雨腥风吧?”
“如果各位愿意合作，如果我的计划能够顺利展开，我们就可以避免血光之灾。”
华纱问：“你要和谁合作?我，还是纳飞?”
“我想冒昧求见你的两位干女儿。一个是纳飞的新娘子，另外一个则是她那位尚未成婚的姐姐。”
“我不想你见她们。”
“可是……说不定她们想见我呢?如诗今年十六岁，绿儿刚刚成家，按照法律，她们有权自主决定是否接见访客。希望你为我通传一声，就算是尊重一下女皇城的法律和礼节好吗?”
华纱不由得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可怕的对手。当初贾霸和拉士葛为了达到目的，极尽恐吓威胁之能事;然而慕斯只需诉诸礼仪就将华纱逼得无路可退。他不屑于提到他手下的一千精兵，也没有用他的权力地位进行恫吓。慕斯的武器仅仅是华纱自身的修养和风度：他的要求合情合理，像华纱这么知书达礼，是没办法拒绝他的。
“好吧。不过我已经让用人回去休息了，这样吧，我让纳飞去唤醒如诗和绿儿，我就留在这里陪你等。”
慕斯点点头，纳飞马上快步走向侧翼的厢房。华纱不禁揣测，耶律迈、艾雅、梅博酷和狄傲丽他们几个什么时候才醒呢?当他们知道纳飞去求见慕斯将军，他们会怎么想呢?大概会佩服纳飞的勇气，可是耶律迈肯定会恨纳飞多管闲事，无端生出这许多是非。纳飞总是不自量力，忘记自己还只是个男孩子——华纱不怪他，只是很担心他因此惹祸上身。
慕斯说道：“这个大厅不是很舒服，我们可不可以去一个稍稍僻静一点的房间，这样就不用被早起的人打扰了。”
“我的两个干女儿还没答应见你呢，为什么要急着找一个僻静的房间呢?”
慕斯说：“你的干女儿和你的儿媳妇。”
“我和她们两姊妹那么亲近，什么称呼都一样。”
慕斯道：“你真的很爱她们。”
“是的，为了她们我连命也可以不要。”
“可是你却不愿意为她们找一个僻静的房间，方便她们接待一个来自远方的访客。”
华纱气得直瞪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带慕斯来到她的办公室。他们走到屏风前面，华纱坐下来，同时示意慕斯也坐在长凳上。可是慕斯假装没留意，绕过屏风，径直走进开放门廊，在栏杆前面站定了，肆无忌惮地看着长峡谷禁地。华纱明知他犯禁了也无可奈何。她没办法开口阻拦，因为她的反对根本不会有效，只会让她显得很虚弱很可怜。
所以华纱站起来，走到慕斯身边，一起看着长峡谷。
华纱说：“你看到了大部分男人都没见过的景象。”
慕斯说：“可是你的儿子也见过，他甚至还光着身子在圣湖里面泡过。”
华纱说：“这可不是我指使的。”
慕斯说：“我知道，这是上灵的主意。它领着我们走过了那么多弯路来到这里……我走过的路恐怕是最曲折的。”
“从这里开始这条路又会转向何方呢?”
“这条路会通向伟大、荣耀、公正和自由。”
“这条是谁的路?”
“女皇城的路……如果女皇城肯跟着我走的话。”
“伟大、荣耀、公正、自由，这些我们都有了，你就算鼓足了劲去折腾，充其量也只是画蛇添足罢了。”
慕斯说：“就算你说得不错，就算我一开始只是想利用女皇城的光环来给我自己镀金，难道女皇城的光彩就那么珍稀罕有，以至于不能分我一点?”
“慕斯，你总是彬彬有礼，讨人喜欢。可是我一想起你，心里就忍不住害怕。”
“你为什么害怕呢?我对你并没有恶意，也从来没想过伤害你关心的人。”
“我不是为自己害怕，我是替女皇城担心，替这个世界担心。我们的祖先设置上灵就是为了防止你这种人的出现，你是一台战争机器，也是权力和欲望的化身。”
“华纱女士你谬赞了，我实在是受宠若惊。”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华纱转身看见绿儿和如诗正走进来，纳飞在她们身后停住脚步。
华纱说：“纳飞，你也随你的妻子和她的姐姐一起进来吧。慕斯将军刚刚废除了我们的古老禁令——至少在今天早上这条禁令暂时不会生效。现在眼看就要日出了，你就放心进来吧。”
纳飞于是也快步走进开放门廊，众人分别坐好。慕斯在不经意之间就占据了中心位置：他背靠着栏杆，面向众人，其余四人不得不以他为圆心坐成一个半圆形。
“今天早上，我特意前来当面祝贺圣湖先知新婚之喜。”
绿儿很庄重地点头致意。华纱很清楚，绿儿也知道慕斯的来意绝非这么简单。她其实很希望纳飞知道慕斯打的什么算盘，并且事先和两姊妹商量好对策才过来。
慕斯继续道：“你还那么年轻就结婚，相当的惊世骇俗啊。可是当我看到纳飞之后，我就疑虑尽释了。你们两人真的是天作之合，只有纳飞这么勇敢高尚的年轻人才配得起圣湖先知。纳飞年少英雄，有勇有谋，我恳求他允许我提名他竞选女皇城执政官。”
华纱说：“女皇城没有这个职位。”
慕斯道：“马上就有了。其实女皇城以前也曾经有过执政官，通常都是在战时任命的，在和平年代倒不多见。”
“如果你离开我们就和平了。”
“现在多说也无谓，因为你儿子拒绝了我的好意，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本来以纳飞的资质，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执政官。他既是圣湖先知的新婚丈夫，自己本身也能和上灵直接沟通。在市民看来，纳飞和绿儿就是上灵最宠爱的一对金童玉女，如果能由他们两人一起照料女皇城，那就再好不过了。就凭这一点优势纳飞就肯定能当选。要是有人质疑纳飞只是孤威国将军的傀儡，而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强者，我们只需要提醒他们，早在慕斯将军来到之前，纳飞就已经奉上灵的圣令，亲手处决了贾霸，以一己之力将女皇城从暴君手中解救出来，还为罗达报了仇。这样一个捍卫自由、伸张正义的孤胆英雄，女皇城大众能不爱戴吗?纳飞当选之后，在华纱女士的辅助之下，必然能成为一个英明的领袖。”
华纱说：“可是纳飞已经拒绝了。”
“没错，他拒绝了。”
“那你为什么还给我们戴高帽?”
慕斯说：“因为要达到我的目的，还有别的路可以走，结果还是殊途同归。比如说，我可以让舆论公开谴责纳飞乘人之危，谋杀一个手无寸铁的醉汉。然后我捧起拉士葛，说他在危难之际力挽狂澜，竭力维持女皇城的秩序。如果不是解构者如诗的恶意中伤，他可能已经带领女皇城渡过难关了。众所周知，拉士葛是一个精明能干尽忠职守的管家，勤勤恳恳地经营着韦爵和贾霸两大家族的产业，而且他身上也没有血债。我们把纳飞和如诗送上审判席的时候，人们会选拉士葛做执政官，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贾霸两个女儿的监护人。法庭会处决纳飞，他的遗孀交由拉士葛保护;解构者被赦免之后，同样受到拉士葛的保护。他的职责是保护这几个弱女子不受华纱女士的毒害。”
华纱说：“原来你也会使出恐吓的招数。”
“华纱女士，我只是向你描述不同的可能性。无论我选择哪一条路，最终总会达到我的目的。我会让女皇城死心塌地地跟随我，这样我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北上推翻孤威国昏君的暴政。”
如诗平静地问道：“还有第三条路吗?”
慕斯说：“有的，而且这第三条路可能正是上上策。我让纳飞带我回来，就是为了亲自在解构者面前求婚。”
华纱惊呆了：“嫁给你?”
慕斯道：“虽然我名字的意思是‘丈夫’，其实并无家室，人孤独太久就想找个伴了。如诗，我刚刚过三十岁，做你的丈夫还不算太老吧?”
华纱说：“如诗已经许配给我儿子了。”
慕斯猛地转头盯住华纱，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本来一脸的和颜悦色在瞬间变成了满面怒容。“你的儿子只是一个龟缩在沙漠里的废人。这个可爱的女孩子从来就没喜欢过他，更加不会嫁给他。”
如诗说：“你错了，我喜欢他，也愿意嫁给他。”
慕斯说：“可是你还没嫁给他。”
“还没。”
慕斯道：“那就行了，没有哪条法律禁止我们结婚吧?”
“没有。”
华纱说：“你尽管派人进来把我们都杀了吧!我宁死也不会让你把如诗抢走的!”
慕斯说道：“你别那么夸张好不好?我根本就没打算要逼谁干什么。就像我刚才说的，面前有几条路可以走。纳飞随时都可以答应做执政官，那我就不用急着和如诗结婚。当然，要是如诗愿意嫁给我的话，我当然是却之不恭。如诗，我向你保证，你嫁给我之后，就能分享我的荣耀，你的名字将会和我一起载入史册，万世流芳。”
华纱说：“不行!”
慕斯说：“我不是问你。”
如诗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眼光在每一个人身上扫过。华纱知道如诗不是在看具体某一个人，而是在观察维系着人际关系的纽带，她在衡量着他们几个人之间的爱与忠诚有多牢固。
终于，如诗开口了：“华纱阿姨，请你原谅我，恐怕我要让羿羲失望了。”
华纱厉声道：“如诗，不要被他吓怕了，上灵不会让他害死纳飞的!”
如诗说：“上灵不是万能的，它只是一台电脑而已。”
“如诗，你和羿羲的缘分是上灵安排好的。”
如诗说：“华纱阿姨，请你尊重我的决定，不要再劝我了。我和这个男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纽带，完全在我意料之外。当初我听到‘慕斯’这个名字的时候，根本想不到，那个真正有权这样称呼他的女人竟然是我。”
慕斯道：“如诗，当初我决定向你求婚，本来是出于政治原因。那时候我还没见到你本人，不过已经听说你很聪明。刚才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天生丽质。现在听你说话，看你思考的方式，我知道你正是我的心上人。我不仅要和你分享权力和荣耀，我更要做个好丈夫，给你真正的爱情。”
如诗说：“我也会全心全意做你的好妻子。”说完，她站起来走到慕斯面前。慕斯张开双手，将如诗轻轻地抱在怀里，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华纱快要崩溃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诗问道：“我可以让华纱阿姨主持婚礼吗?我想，出于局势考虑，你是打算尽快举行婚礼吧?”
慕斯回答说：“越快越好，可是我们不能让华纱女士主持婚礼，她现在的名声不是太好。当然，那些流言蜚语在婚礼之后很快就会澄清的。”
“我能不能和我的妹妹再相处多一日?”
慕斯说：“这是你的婚礼，又不是葬礼，将来你还有无数机会和你妹妹相处。可是我们的婚礼必须在今天中午举行，就在乐团大剧场那里。婚礼由你的妹妹绿儿主持，全城百姓都是我们的见证人。”
太可怕了，慕斯老谋深算，无所不用其极，将每一件事情都变成他手上的一颗棋子。他让绿儿主持婚礼其实是利用绿儿的光环替他自己增色。借助这两姊妹的名望，慕斯就会从一个外国人摇身一变，成为女皇城的名流。然后他就不需要找一个傀儡做代言人，而是直接自封人民执政官。如诗以执政官夫人的身份成为女皇城的第一夫人，自然能够为慕斯锦上添花，让他的地位更牢固。如诗不应该助纣为虐，因为慕斯的野心必然会毁了女皇城。
毁了女皇城……
华纱心潮澎湃，忍不住仰天长叹：“上灵，难道这就是你的计划吗?”
慕斯说：“正是!纳飞亲口说过，我是在神的操纵之下来到这里的。我名叫‘丈夫’，被神带来女人之城，除了结婚娶妻，难道还有别的目的吗?”慕斯说完转身面对着如诗。如诗一直仰头看着他，手还搭在他的胳膊上。慕斯说：“亲爱的如诗小姐，你能不能这就和我一起回去?你的妹妹需要时间为中午的结婚仪式做准备，我们也有好多事情需要商量，而且我们应该一起去女皇城议会宣布这个喜讯。”
绿儿站起来，走前两步，说道：“我又没答应参与你这场闹剧。”
纳飞急忙说：“绿儿!”
华纱仿佛揪住一根救命稻草：“你可不能逼她为你主持婚礼!”
这次慕斯还没说话，反而是如诗先开口了：“妹妹，做姐姐的求你了，如果你还爱我，如果你还念及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你就一定要来大剧院为我们主持婚礼!”说到这里，如诗挨个看着他们。“华纱阿姨，你一定要出席，并且带上你的女儿女婿;纳飞，你也带上你的哥哥嫂嫂。还有，把住校的教师学生都带去吧，让大家一起见证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华纱阿姨，你抚养我长大成人，给我一个快乐的童年;现在我要离开了，求你再迁就我一次，务必出席我的婚礼，就当是给我的最后留念吧，好吗?”
华纱突然觉得如诗很陌生、很疏远，不禁悲从中来。她流着眼泪答应了如诗的要求，绿儿也同意为他们主持婚礼。
如诗问慕斯：“你会准许他们离开学校出席我们的婚礼吗?”
慕斯微笑回答：“有人会护送他们去大剧场，然后再护送他们回来。”
“那就行了。”如诗说完就挽着慕斯的手臂走出了开放门廊。
他们离开之后，华纱坐倒在长凳上一边哭一边恨恨地说：“枉我们那么多年来这样待她，原来她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们。”
绿儿说：“不是的，如诗很爱我们的。”
纳飞说：“妈妈不是说如诗。”
华纱突然叫道：“上灵!上灵!”声音尖锐刺耳，好像雄鸡唱晓的声音。
纳飞劝道：“妈妈，就算你不再相信上灵，至少对如诗也有点信心吧?你看不出来吗?如诗其实是在尝试扭转局势。她之所以答应慕斯的求婚，是因为她从中看到了转机。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上灵叫她答应的。”
绿儿说：“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却很难相信是真的。至少上灵就没有给我们任何提示。”
纳飞说：“那我们就不要在这里唠唠叨叨，怨天尤人了。我们应该静下心来仔细听听，可能上灵只是在等，它等我们在百忙之中分一点点精力出来听它分析一下当前的局势。”
华纱说：“好吧，那我就听一下她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于是三人都不说话，各自在心中默默地向上灵发问，等待上灵回答。
从纳飞和绿儿的表情看来，他们两人首先收到了上灵的答复。华纱又等了好久，却始终等不到答案。
纳飞问道：“你听到了吗?
华纱回答说：“没有，什么都没听到。”
绿儿说：“华纱阿姨，大概是因为你太生气，怒火攻心，所以听不到上灵的话。”
华纱恨道：“也可能是她在惩罚我……这台恶毒的机器!她刚才到底说什么了?”
纳飞和绿儿对望了一眼。看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绿儿终于开口道：“目前的局面已经不受上灵控制了。”
纳飞说：“都是我不好。我贸然去找慕斯，将所有事情都提前了至少一天。慕斯早已经打算娶如诗和绿儿其中一人，不过他本来还要多参详一天的。”
“一天?一天就能扭转大局?”
绿儿说：“现在上灵没办法确定她的最优计划能不能实施得那么快。可是我们也不能怪纳飞，慕斯为人足智多谋，做事雷厉风行，说不定他本来就打算今天结婚，并非因为纳飞的……”
纳飞补上一句：“莽撞。”
绿儿说：“是勇敢。”
华纱问道：“那就是说，我们注定要做慕斯手上的棋子咯?算了吧，没关系了，反正我们已经被上灵胡乱摆布了那么久，也不在乎换一个人了。”
纳飞很不客气地说：“妈妈，上灵没有胡乱摆布我们。无论如诗是否和慕斯结婚，我们最终都会出发的。如果她嫁给了慕斯，她就能够说服慕斯放人——反正他的位置坐稳之后，就没必要扣住我们了。”
华纱问：“放人?放我们?”
“对啊，就是我们这一行人，包括谢德美。”
华纱问道：“那如诗呢?”
绿儿说：“如诗的去留已经不在上灵控制范围内了。如果上灵无法阻止婚礼的话，那么如诗就唯有留下来了。”
华纱恨道：“如果上灵这样对待我的如诗，那我就怨她一辈子!我今生今世再也不会为她效劳。上灵，你听到没有?”
纳飞说：“妈妈，你冷静一下想想，如果如诗拒绝慕斯的求婚，那我就必须留下来做执政官，到时候就变成我和绿儿走不了。无论最终是谁留下来，这个远征的计划还是可以实施的。”
华纱恨恨地说：“你这样说算是安慰我吗?”
绿儿反问道：“安慰你?安慰你?华纱阿姨，如诗是我亲姐姐，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至少你还有丈夫儿女在身边，和我比起来，你的损失算得了什么?你看到我流半滴眼泪了吗?”
华纱说：“你当然应该流眼泪。”
“我会把眼泪留在沙漠路上慢慢流，可是现在我们只剩几个小时做准备了。”
“哼，我还得教你怎么主持婚礼是吧?”
绿儿说：“那个只需要五分钟，而且那些女祭司也能帮我。我们应该抓紧这几个小时收拾行装，准备上路。”
华纱郁闷地说：“上路……”
绿儿说：“我们应该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妥当。等时机一到，我们必须在五分钟之内就把这些行李物资全部装到骆驼背上。我说的没错吧，纳飞?”
纳飞说：“我们现在还没走到绝路，如诗还是有一线机会和我们同行的。妈妈，你千万不要在这时候放弃。我长那么大，从来没见过你在谁面前退缩半步。现在我们最需要你站出来主持大局，统筹安排，难道你偏偏在这个紧急关头崩溃吗?”
绿儿说：“难道你指望莎芙和费雅思、柔珂和欧必忍听从我们的吩咐，乖乖去收拾行李吗?”
纳飞也问：“你以为耶律迈和梅博酷会听我指挥吗?”
华纱擦干眼泪，叹道：“我已经老了，不像你们那么年轻。我觉得快要被压垮了。”
绿儿说：“华纱阿姨，你不会垮的。我知道你能屈能伸，越压越强。请你快振作一下，告诉我们怎么开始收拾吧。”
于是华纱强忍心中的悲痛，重新担任她最熟悉的女强人角色。在几分钟之内，整个学校都动员起来了。用人开始打包行李，文职人员给每个教师写推荐信，还给每个学生准备了一份学习进度报告，方便师生们在学校关闭之后找到新去处。
可是最艰巨的任务还需要华纱独自去完成。她要唤醒远征队伍的成员，告诉他们孤威国的士兵很快就会过来押送他们去参加婚礼。华纱还得逼他们马上开始收拾行李，因为上灵已经决定了，他们的苦难远没结束，非要走到沙漠里去与蛇虫蝎蚁做伴不可。华纱走在一条长廊里，尽头就是耶律迈的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