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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有时,当你听到一件不可能的事时,也就那么过去了。但有时,却会在你心里引起回想,让你立刻恍然大悟,觉得,呀,这事其实我一直就知道,或者至少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只是懒得将它拾起检视一番罢了。我本应该被曼多这句话呛到,说句诸如“荒谬”这样的话才对的。然而关于这事,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无关乎对错,只是觉得他这话似乎不光是推测那么简单,更像是有某种计划正围绕我展开,一步步将我推向王庭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宝座。
我长长地啜了一口咖啡,问道:“真的?”
他玩味地注视着我的脸,在我眼中搜寻着什么,我感觉到自己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
“莫非你也感觉到什么了?”
我再次端起咖啡杯,原本打算说:“没有,当然没有。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事呢。”不过,我想起父亲跟我说过的一件事,想起他当初失忆后,是如何从弗萝拉口中套出重要信息的。在这件事里,让我印象深刻的并非他的机变,而是他对自己亲人的那种不信任,竟像一种本能反应。我没有经历过科温曾经历的那种内斗,所以缺少这样一种本事。而且,曼多和我一直以来都处得很好,尽管他比我要大几个世纪,在某些领域的品味和我也大相径庭。不过,突然间,面对这样一种高风险的探讨,那个被科温说成“凡事往坏处想”的他,似乎在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建议我:“干吗不呢?你正好可以拿这事来练练手嘛,孩子。”于是,当我再次放下咖啡杯时,决心试一试,只是为了看看这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只要一小会儿。
“我不知道我们所说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我说,“对于当前的局势,你不妨跟我说说其中的核心,开头也可以,你认为可以迅速得出结论的。”
“试炼阵和洛格鲁斯都具有情感,”他说,“这一点我们俩都是亲眼所见。它们是否就是独角兽和圣蟒显灵或是其他什么,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区别。不管怎样,我们说的是两种超凡的智能产物,有着无边的力量。不管谁先出现,都是对那些无用论点的支撑。我们只需考虑当前的处境以及它对咱们会产生何种影响就成。”
我点了点头。
“中肯的评价。”我赞同道。
“他们所代表的力量一直水火不容,而且两者半斤八两,已过了几百年,”他接着说道,“因此,一种微妙的平衡被维持了下来。它们一直在寻找对方的弱点,并借此获得一些小的胜利,试图压过对方。这似乎是一场零和游戏。长久以来,奥伯龙和萨沃都是它们的代理,而托尔金和宿慧,由于他们和能量本身的亲近关系,一直是它们之间的调停人。”
“是吗?”我说着,啜了一口果汁。
“我相信托尔金是距离试炼阵太近了,”他继续说道,“于是成了对方的操控对象。然而,他的本事不容小觑,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抗拒。这导致了他的精神失常,而且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对试炼阵造成了一定的伤害。这反过来倒也让试炼阵没再去招惹他,没再对他造成额外的伤害。但伤害毕竟造成了,于是洛格鲁斯获得了微弱的优势。这使得它在布兰德王子试图通过实验增强自己能力的时候,能够深入秩序之地。我相信由于他未加任何防范,就不知不觉成为了洛格鲁斯的代理。”
“这里边很多都是推测。”我说。
“你想想,”他回答,“他的目的,按正常判断,无疑是疯狂的,但如果将它当作摧毁秩序、重塑混沌世界的目标来看,就合理多了。”
“接着说。”我说。
“在某个时刻,试炼阵发现自己有制造短命‘幽灵’,复制那些通过它之人的本事,也许它一直都有。这是个神奇的概念,我非常感兴趣。它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证明了我的判断——试炼阵,很有可能包括洛格鲁斯,都能直接插手现实事务。你说有没有可能正好说明,你父亲是试炼阵设计的用来对付布兰德的代理人?我有些好奇。”
“我有点不大明白,”我说,“你说的是,设计?”
“我有一种感觉,他确实是试炼阵选中的安珀下一任君王,这刚好和他的愿望巧合,因此更利于控制。我怀疑他在那个地球影子诊所中的突然康复,尤其是那场把他送进诊所的意外,都与此事有关。虽然时间流不同,但布兰德还是有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既在囚房之中,又时刻盯着步枪的准星。当然了,这事也没办法去问布兰德。”
“还是猜测,”我吃完煎蛋卷,说道,“不过也并非没有意思。请继续。”
“然而,你父亲夺取王位的心动摇了。不过,他依然是安珀的代理人。安珀确实赢了战争。试炼阵被修复,平衡再次被重建。兰登是王位的第二选择,一位维持现状的最佳候选人,但这一决定是独角兽作出的,并非由安珀人根据他们的王位继承律决定。”
“我还从没想到过这个。”我说。
“而你父亲,我相信是无意为之,提供了额外的砝码。由于担心试炼阵不能被修复,他又画了一个。可它却被修复了。因此,出现了两个秩序之作,而非一个。虽然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它并不能增强试炼阵的力量,却能大大加强秩序的威力,也就是说,削弱洛格鲁斯的优势。就这样,你父亲让两种力量回归了平衡,然后又轻轻推了一把,推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这些都是你和菲奥娜查看过新试炼阵以后得出的结论?”
他缓缓点了点头,呷了一口果汁。
“自那以后,影子风暴便比平时多了,”他说,“将我们带到了今天的境地。”
“对,今天的境地,”我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些咖啡,“我们都注意到了他们的增强。”
“确实。你说过的那个叫卡洛儿的姑娘,当她要求试炼阵送她去一个合适的地方时,它是怎么做的?它立刻把她送到了一个影子试炼阵中,然后灭掉了所有的光线。接着,它便让你去救她,并顺便修复了那个版本的试炼阵。一旦修复,它就不再是影子试炼阵,而是另外一个它可以从中吸取能量的实实在在的试炼阵。说不定,它连那个影子也完全吸收了,极大地增强了自己的能量。它对洛格鲁斯的优势,甚至更加明显了。洛格鲁斯需要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于是甘冒奇险深入试炼阵统治之地,孤注一掷地抢夺混沌之眼。不过,那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对峙,因为你发明的那个叫鬼轮的古怪玩意儿突然在当中横插了一杠。于是,平衡继续倾向试炼阵那边,成了一种危险的状态。”
“对洛格鲁斯。”
“我得说,对所有人都一样。两股力量争斗不休,影子世界纷争四起,在事态得到纠正以前,两边都是一片混乱。”
“因此应该做一些对洛格鲁斯有利的事情?”
“你已经明白过来了。”
“我想是的。”
“它直接和你交流过,不是吗?”
我想到了那晚,在影子中间那个山洞中,我就曾面临在圣蟒与独角兽、洛格鲁斯与试炼阵之间作出选择。由于讨厌这种被胁迫的感觉,我拒绝了。
“对,确实是。”我回答。
“它想让你做它的代理人,不是吗?”
“我猜它确实是那么想来着。”我说。
“然后……”
“……然后我们便出现在了这儿。”我回答。
我不由得想起在影子下面的那段艰难跋涉,想起了幽灵的那些威胁。试炼阵的,洛格鲁斯的,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我猜它确实那么想来着。”我重复道。
不过最后,还是让试炼阵捡了个便宜,虽然我也是万不得已。
“那你准备好毁掉试炼阵来替王庭服务了吗?”
“我准备好寻求解决之道,来为每个人内心的平静服务了。”
他笑了。
“你这是在提条件,还是已经同意了?”
“这只是我内心的真实表达。”我说。
“如果洛格鲁斯已经选择了你,肯定有它的理由。”
“毫无疑问。”
“几乎用不着说,你登上王位,将会极大地增强萨沃家族的力量。”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当然,鉴于你的背景,你有必要决定自己最终效忠的是谁。安珀,还是王庭。”
“莫非你已经感觉到了另外一场战火?”
“没有,当然没有。不过,任何对洛格鲁斯有利的事情,都会激起试炼阵的报复以及安珀的反应。很难达到战争的程度,但报复肯定是免不了的。”
“你能把你的想法说得更具体一些吗?”
“我现在说的不过是一些总体形势,好给你机会,作出正确的反应。”
我点了点头。
“既然说的是大势,我也只好重复一遍我的态度了。我已经准备好去寻求一种解决之道。”
“好吧,”他说,“咱们已经对彼此有了一定的了解。在你登上王位的过程中,你也需要我们——”
“‘我们’?”我打断了他。
“当然是萨沃家族了。不过,你应该不会想要任何人给你具体的指示。”
“这么说很对。”我回答。
“不过当然了,我们说的仅仅是一种假设,还有一两个人,对王位很是念念不忘。”
“争斗想必是难免的了?”
“不过,要是家族能助你戴上王冠,你承不承认自己欠他们一个人情?”
“哥,”我说,“你就是家族,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如果你想在干掉蒂姆尔和塔伯之前征求我的意见,就忘了这事吧,对于王位,我还没那么着急。”
“你的愿望,在这件事上已经不重要了,”他说,“要是你想想我们同杰仕比的长期龃龉,再想想凯尼卡特一直是怎么惹麻烦的,就不会觉得那么恶心了。”
“这事和恶不恶心无关,”我说,“我从没说过我想要王座。而且,坦白说,我觉得不管是蒂姆尔还是塔伯,都比我更适合干这份工作。”
“可他们并不是洛格鲁斯属意之人。”
“如果我真是,我也应该独自去做。”
“兄弟,在原则世界和我们的血肉铁石之间,还是有巨大鸿沟的。”
“万一我有自己的打算,但不包括你的计划呢?”
“说来听听。”
“我们说的都是假设,忘了?”
“梅林,你太固执了。在这件事上,你有义务,不管是对王庭还是洛格鲁斯,都有。”
“我能尽到自己的义务,曼多,而且到目前为止,一直都在做。”
“如果你真有计划,能让事情恢复正常,还是个好点子,我们会帮你实现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现在还不需要帮助,”我说,“但我会记在心里的。”
“你现在需要什么?”
“信息。”我说。
“问吧,我有不少。”
“好吧。能跟我说说我母亲娘家那边的事吗,亨德里克家族?”
他抿紧了双唇。
“他们尚武,都是职业军人,”他说,“你知道他们经常参加影子间的战争。他们喜欢这样。拉瑟斯将军死后,由贝莉莎·米诺比负责。嗯。”他顿了顿,然后说,“你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们对安珀那份奇怪的情感吗?”
“安珀?”我说,“什么意思?”
“我记得有一次因公前去拜访亨德里克道时,”他说,“无意中走进了一间像是祭坛一样的房间。墙上一个显眼的位置悬挂着本尼迪克特将军的一幅肖像,一身戎装。下面是一个类似祭台的架子,挂着几件武器,上面点着好几支蜡烛。你母亲的像,也挂在那儿。”
“真的?”我说,“你说本尼迪克特知道这事吗?黛拉曾告诉我父亲,她是本尼迪克特的后代。后来,他发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你觉得那样的人会不会对我父亲心生怨恨?”
“为什么?”
“在试炼阵倾覆之战中,科温杀死了亨德里克的博瑞尔。”
“他们对于这种事情看得很开。”
“可是,从他的描述中,我听出了些许胜之不武的意味,虽然当时并没有人看到。”
“就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吧。”
“我也无意旧事重提。可我担心的是,万一他们听到了什么,说不定会找他讨还血债。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在他失踪背后扮演角色?”
“我真的不知道,”他说,“这是否符合他们的行事风格。我想你可以问问他们。”
“就那样跳出来说:‘嘿,你们跟我爸爸的事有没有关系?’”
“探明一个人的态度,有许多种不动声色的方式,”他回答道,“就我了解,你年轻时曾上过几堂相关的课程。”
“可我甚至都不认识那些人。我的意思是,我可能在聚会上碰到过其中一些姐妹,现在想来,我曾远远地见过拉瑟斯和他妻子几次,仅此而已。”
“亨德里克会派代表出席葬礼,”他说,“要是有机会,我会给你介绍,到时你略微展示一下个人魅力,自然能折服一个。”
“你知道的,也只好这样了,”我告诉他,“这可能是唯一的法子。对,就那样,拜托了。”
“没问题。”
他做了一个手势,将桌子清空,又上了一桌菜。这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薄如蝉翼的薄饼,各种配菜,以及各式口味的新鲜面包卷。我们沉默着吃了一会儿,尽情享受着鸟语花香以及和煦的清风。
“我希望能够看看安珀,”他最后说道,“在更加宽松的环境当中。”
“这一点绝对没问题,”我回答,“我愿意领你四处逛逛。我知道在死亡巷有一家很棒的餐馆。”
“不会是血色安迪吧?”
“应该是,不过它的名字时常换。”
“我也听说过这家,而且一直很好奇。”
“等哪天咱们一定去一趟。”
“好极了。”
他拍了拍手,一碗水果从天而降。我续上咖啡,将一颗卡多塔无花果放到一碗生奶油当中,慢慢晃动着。
“我待会儿还得跟我母亲一起吃饭。”我说。
“嗯,我听说了。”
“你最近常见她吗?她怎么样?”
“正如她所说,深居简出。”他说。
“你觉不觉得她像是有什么事?”
“很有可能,”他说,“在我印象中,她就没有没事的时候。”
“有什么想法吗?”
“她会直接告诉你的,我干吗还费劲去猜?”
“你真觉得她会?”
“你是她儿子,比谁都有优势。”
“同样,也是劣势。”
“不过,比起其他人来,她更有可能会跟你说。”
“也许吧,除了朱特。”
“这话从何说起?”
“她一直更喜欢他。”
“有意思,朱特也曾这么说过你。”
“你经常和他见面吗?”
“经常?没有。”
“上次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两个轮回前。”
“他现在在哪儿?”
“这儿,王庭。”
“就在萨沃吗?”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他和我们母子一起吃饭的画面。
“其中一处别居,我想。他对自己的行踪,一直讳莫如深。”
就我所知,萨沃一共有八处别居,四通八达,皆通影子,应该很难和他撞见。而且,此刻我也不想撞见他。
“他怎么回家了?”我问。
“跟你一样,葬礼,”他说,“以及相关的事情。”
相关的事情,果不其然!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被推上了王座,我永远不会忘记——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成功还是失败——朱特永远落后我两步。
“我可能不得不杀了他,”我说,“我不想这样,但他实在没给我太多选择。迟早有一天,他会把我们逼到有我无他,有他无我的境地。”
“为何跟我说这个?”
“这样你就知道我的态度了,可以趁自己还可以影响他的时候劝他换个爱好。”
他摇了摇头。
“他早就不听我的话了,”他说,“兴许现在只有黛拉的话他还能当一回事了,虽然我怀疑他依然惧怕宿慧。也许,你应该跟她说说这事,尽快。”
“正好这件事情,不管是我还是他,都不能跟她说起。”
“为什么?”
“反正就是不能。她总是误会。”
“我敢肯定,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自相残杀。”
“当然不想,但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跟她说这事。”
“我建议你还是努力找个法子。同时,若是无意间撞见,我也不建议你和朱特独处。如果是我,在有人在场的情况下,我会确保自己不先动手。”
“记住了,曼多。”我说。
我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
“你得想想我的提议。”他说。
“我会的。”我答。
他皱了皱眉。
“你要是有任何问题……”
“没有。我会想想的。”
他站起身来,我也一样。他做了个手势,清空了桌面。随后,他转过身去,我跟着他,出了观景台,穿过院子,来到路上。
在他那兼做接待室和书房的外屋中逛了一会儿后,我们走了出来。朝出口走去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咱们葬礼上见。”他叹了一口气。
“好,”我说,“谢谢你的早餐。”
“顺便问一句,你到底有多喜欢那个姑娘,卡洛儿?”他问。
“哦,非常喜欢,”我说,“她非常——好。为什么这么问?”
他耸了耸肩。
“好奇而已。我也在想她的事情,毕竟她受伤时我在现场。我在想,她对你到底有多重要。”
“重要到让我放不下的地步。”我说。
“我明白了。嗯,要是见到她,帮我带个好。”
“谢谢,我会的。”
“好。”


我大步上了路,并不那么匆忙。在前往萨沃道之前,我还有的是时间。
来到一棵犹如绞刑架一般的树前,我停下脚步。我想了想,转向左侧,沿着幽暗岩石间的一条小路向上走去。接近坡顶时,我径直走进一块覆满苔藓的巨石,出现在一片沙滩上,又踏入一场细雨中。我一路向前跑去,来到一棵古树下,进入一个童话般的圈子,以我的名字为韵脚说出了一副对联,随后便向着泥土当中沉了下去。停下来时,黑暗也已过去,我发现自己站在一面潮湿的石墙旁边,山下的景色,透过墓碑和纪念碑映入眼帘。天色阴沉,凉风四起。似乎正是一天开始或结束的时候,但接下来究竟会暮霭四合还是晨曦初开,我就不知道了。这个地方依然和记忆中一模一样。遍布裂痕的坟头上荒草丛生,倒伏的石墙,高大漆黑的树木下那曲折的幽径。我沿着熟悉的道路,向前走去。
孩提时,这儿曾经一度是我最钟爱的玩耍之地。我每天几乎都会到这儿来,与一个名叫拉菡黛的影子小姑娘一起,一直坚持了十多个轮回。踩着累累白骨,分开潮乎乎的灌木,我终于来到一块损毁的墓碑前。这里就是我们过去玩过家家的地方。我推开荒芜的门,走了进去。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我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破裂的杯子和茶托,污秽的器皿,依然堆放在角落,覆了厚厚一层灰尘,污渍斑斑。我清理了一下我们曾用来当作餐桌的灵柩台,坐在了上面。有一天,不知为何,拉菡黛突然不再前来,过了一段时间,我也没再来了。我经常在想,她长成了怎样的一个女人。在我们经常藏东西的地方,我曾给她留过一张纸条,就在一块松动的石板下面。我在想她是否找到了它。
我抬起那块石板。我那脏兮兮的信封,依然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儿,并未封口。我将它取出,抖了抖,掏出了里边的信纸。
我将信纸打开,看到了往昔那褪了色的幼稚的字迹:怎么啦,拉菡黛?我等你,可你没来。下面,似乎换了一只干净了不少的手,写道:我不能再来了,因为我爸妈说你是一个幽灵或者吸血鬼。对不起,因为你是我认识的最最好的幽灵或吸血鬼。我从没想到会有这样一种可能。真是神奇,生活竟能误会如斯。
我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回想着儿时的种种。正是在这儿,我教会了拉菡黛白骨舞。这时,我打了个响指,对面那一堆曾令我们着迷的白骨之上,传出风吹过树叶一般的沙沙声。我那幼稚的咒语,依然没有失灵。白骨滚上前来,组成一对小侏儒,开始了它们那笨拙的舞蹈。它们围着对方转着圈儿,一副立刻就要散架的样子,碎骨片片脱落,在它们周围跳跃,蛛网如影随形,每一次接触都会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我驱使它们移动得更快了一些。
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口,接着传来了扑哧一声轻笑。
“我的天!你就缺一个锡屋顶了。看来这就是混沌人打发时间的法子喽。”
“卢克!”他走进来,我惊呼了一声,意念一散,那两具白骨跌落在地上,堆成了犹如树枝般的两堆,“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可以说我是来卖墓地的吗?”他说,“要不要买一块?”
他穿红色衬衫,搭配棕色卡其裤,裤脚塞在一双棕色的山羊皮靴子里,一领黄褐色的披风挂在肩头,正咧嘴而笑。
“你怎么跑出来了?”
他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片刻的迷惑,但很快,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哦,觉得我有必要休息一下。你呢?马上会有一场葬礼,不是吗?”
我点了点头。
“还得过一会儿,”我说,“我也是忙里偷闲跑出来透口气。不过,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跟着我的鼻子呀,”他说,“需要找个聪明人聊聊。”
“严肃点儿。没人知道我来了这儿。我只是临时决定来这儿的。我——”
我在兜里摸索起来。
“你这次没有在我身上放那种蓝色石头吧?”
“没有,没那么简单,”他回答,“我有消息要给你。”
我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的脸。
“你没事吧,卢克?”
“当然,好得不能再好了。”
“在距离王庭这么近的地方找出路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更何况你之前根本就没来过。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王庭和我还是有比较深的渊源的,老伙计。你也可以说,它就在我的血液之中。”
他让到门口一侧,我走了出去。我们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一起走了起来。
“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告诉他。
“哦,我老爸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在他筹谋大事的那段日子里,”他说,“他就是在这儿碰到我母亲的。”
“这事我竟然不知道。”
“我从没提起过。咱俩都从不提家事的,还记得吗?”
“对,”我说,“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贾丝拉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过,王庭……她离自己的老家很远啊。”
“实际上,她是从附近的一个影子中招募来的,”他解释道,“就像这个一样。”
“招募?”
“对,她做了几年的侍女。我觉得刚开始做时,她应该还很小。在赫格兰姆道。”
“赫格兰姆?那是我母亲的老家!”
“没错。她是黛拉小姐的侍女。她就是在那儿学的魔法。”
“贾丝拉是由我母亲带入门的?她是在赫格兰姆遇见布兰德的?这么看来,赫格兰姆同布兰德的阴谋,同黑暗之路和战争也有一定关系。”
“还有,黛拉小姐去找你父亲了?我猜应该是。”
“因为除了洛格鲁斯,她还想成为试炼阵的门徒。”
“也许吧,”他说,“我又不在场。”
我们沿着一条碎石小路向下走去,绕过一丛黝黑的灌木,穿过一片石林,过了一座小桥,蹚过一条映照着树枝、天空的缓缓流淌的小溪,像一幅单色画。微风拂过,几片树叶簌簌作响。
“你怎么从没提过这事?”我问。
“我想说来着,但似乎一直没来得及,”他说,“总是有其他事情要做。”
“没错,”我说,“咱们每次见面似乎都会有紧急状况出现。不过现在,你的意思是不说不行了,我突然需要知道这事了?”
“哦,也算不上。”他停下脚步,伸出一只手,抓在一块墓碑上,指关节渐渐发白。所抓之处,石头变成了粉末,如同雪花一般落在地上。“算不上,”他重复道,“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不过是想跟你说说而已。也许会对你有好处,也许不会。消息就是这个样子。谁知道呢。”他说着,手上一用力,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墓碑的碑头硬生生被他抓了下来,但卢克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手上依然在用力,碎石块纷纷从他手中崩出来。
“所以你跑这么远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不是,”我们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他回答道,“我是被派来跟你说别的事的,确实很难忍住,但我怕我先说了那事,就来不及跟你说这个了。”
他手上猛一抓,手中那块石头顿时变成了碎屑,散落在地上。
“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拍了拍手,伸了过来,一丝细微的火花在他食指根部闪了闪。他用大拇指抹了抹,它便消失了。我加快脚步,他跟了上来。
“卢克,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我似乎知道,似乎又不知道,天啊。我只是觉得不大对劲。我最好还是告诉你我该告诉你的东西好了。”
“不,先忍忍。”我说着,再次加快了步伐。
一片黑影从头上倏忽而过,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形状,它便消失在了树林中。一股劲风,突然兜头撞了过来。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默尔?”他问。
“我想我知道,”我说,“而且我希望你能不折不扣地按我所说的去做,不管那事有多么古怪。好吗?”
“当然。如果我连一名混沌勋爵都不相信,那我还能信谁,嗯?”
我们匆匆绕过了那丛灌木。我的陵墓,就在前头。
“不过,你知道的,我真的觉得我有事情需要立刻告诉你。”他说。
“别说。求你。”
“可是它很重要。”
我跑到他前头,他也跑了起来,追上了我。
“是关于你在王庭这事的,就是现在。”
我伸出手去,顶在石壁上,刹住步子,闪身进了里面。三大步过后,我在当中跪了下来,一把抓起一个老旧的杯子,用披风一角三下两下擦干净。
“默尔,你这到底是在干吗呀?”卢克跟着我走进来,问道。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说着,拔出了短剑。
我将那杯子放在我先前坐过的那个石台上,把手伸到上面,用短剑在手腕处划了一刀。
可从伤口涌出来的并不是血,而是烟。
“不!该死!”我叫道。
我将意念探进斯拜卡当中,找到了合适的能量线,将一个冷却咒语放到伤口上。顷刻间,那烟消散了,从我体内流淌出来的也变成了血。然而,当它流进杯中后又变成了烟。我只好一边咒骂一边将那咒语延伸下去,控制住了杯中的血,让它变成了液态。
“是,是很奇怪,默尔。我只能这么说。”卢克诧异道。
我将短剑放到一旁,伸出右手,握在左腕伤口上方几寸处。血流得更快了一些。斯拜卡悸动起来。我瞥了一眼卢克,他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我捏起拳头,随即松开,周而复始。杯中的血,已有大半杯。
“你说过你相信我的。”我说道。
“恐怕是这样。”他回答。
四分之三杯……
“那你得把这个喝了,卢克,”我说,“我是认真的。”
“不知为何,我好像知道你会这样做,”他说,“可听起来又没那么古怪。我有一种感觉,我现在需要许多帮助。”
他伸出手来,接过杯子,举到了唇边。我用手掌按住伤口。外面,风声一阵紧似一阵。
“喝完后把它放回来,”我说,“你还得再喝一些。”
我听到了他咕咚咕咚吞咽的声音。
“竟然比詹姆森威士忌的味道还要好,”他说,“真是怪了。”他将杯子放回到石台上,“只是稍微有点咸。”他补充道。
我将按着伤口的那只手移开,将手腕再次伸到杯子上方,握拳,松开,握拳,松开。
“嘿,哥们儿,你会失血过多的。我现在已经好了,只是觉得有点晕而已。我不用再喝了。”
“不,你需要,”我说,“相信我,有一次献血,我献的比这还多,可第二天照样去参加赛跑了。没事的。”
外面,风声已经变成怒吼,在我们头顶肆虐着。
“介意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他问。
“卢克,你是一个试炼阵幽灵。”我告诉他。
“什么意思?”
“试炼阵可以复制每一个走过它的人。你从头到脚都像。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样。”
“嘿,我觉得我是实实在在的人。我走的根本就不是安珀的试炼阵。我是在提尔-纳·诺格斯完成的。”
“很显然,那两个试炼阵也被它控制了,因为它们都是真正的版本。你还记得你在卡什法的加冕礼吗?”
“加冕礼?天,不记得!你的意思是我登上了王位?”
“对头。里纳尔多一世。”
“我的天!这下合老妈的意了。”
“那是肯定的。”
“那就有点尴尬了,出现了两个我。你似乎对这一现象很熟悉,试炼阵会如何处理我们?”
“你们原本存活不了多长时间。距离试炼阵越近,你就越强大。把你送这么远,它想必是费了不少工夫。来,喝这个。”
“没问题。”
他一口气将半杯血喝干,将杯子递回来。
“那你这宝贵的体液是……”他问。
“安珀之血似乎能对试炼阵幽灵起到一定固体作用。”
“你的意思是我变成了某种吸血鬼?”
“从某种技术的角度上来说,你可以那样想。”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那样,尤其是这么特别的一个。”
“似乎确实有些美中不足。不过一样样来,先让你的身体稳固下来,再探讨看待这个问题的角度。”
“那好吧。看来我不想听也不行了。”
只听得哗啦一声,外面似乎滚落了一块石头,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叮当声响。
卢克转过头去。
“我觉得应该不仅仅是风声。”他说道。
“喝最后一口,”我说着,从杯子旁边走开,摸索起了我的手帕,“它应该能让你稳定下来。”
他将它一口喝干,而我包扎起了手腕。他帮我打了一个结。
“咱们出去吧,”我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了。”
“听你的。”他刚说完,一个身影便出现在门口,堵住了外面的亮光,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
“你哪儿也去不了,试炼阵幽灵。”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集中意念,将斯拜卡变成了一只150瓦的灯泡。
不是别人,正是博瑞尔,露着牙,一脸阴沉的笑。
“你就等着变成一支大蜡烛吧,试炼阵鬼。”他对卢克说道。
“你错了,博瑞尔。”我说着,举起了斯拜卡。
突然,洛格鲁斯之兆游进了我们中间。
“博瑞尔?剑术大师?”卢克问。
“正是。”我答。
“噢,要命!”卢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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