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史克瓦许岛．佛克兰群岛．中空界
听到蔷这样一说，胡夫愣在原地睁大眼盯着她瞧，脸上表情夹杂着惊恐与晦暗，蔷也呆呆地看着他。
「怎么啦，胡夫?不知情的人大概会以为我说的是真的呢!不过我想现在我面前的可不是一个幽灵才对?你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吧!」她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覆在胡夫的手上。
胡夫松了口气，这才搞清楚原来蔷这么说是在开他玩笑，意思是说他离开史克瓦许岛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于是胡夫也就在蔷的触碰下想办法镇静下来，故意笑了笑，编了一些故事告诉蔷说他真的是死里逃生之类的，好让现场气氛更像是在说笑。
「是啊，我也听说了。」蔷虽然这么说，但是仔细观察过胡夫之后，就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胡夫也立刻从蔷的表情上明白自己已经泄底了。这个女人太精明、太敏锐，只要自己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一定会被她发觉。他也只好怔怔地等着对方开口问，不过蔷根本没有针对这件事说些什么，让他不知道该放心还是失望。
「所以你去了高空界，」蔷继续说：「也跟密法巫师打过交道了……还有其他一些厉害的人，对吧!」她站了起来，「我来弄点酒，好好聊一聊吧!」
其他一些厉害的人，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胡夫看着她走到酒柜，拿起上面一个精美的水晶酒瓶和两个高脚杯。她该不会也知道萨坦人的事情吧?或者是那个皮肤有蓝色刺青的人?如果她真的知道，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说不定她知道的比我还多吧?胡夫心想。
蔷缓缓走着，这种步调与她的年岁相符，但是她走路的举止仪容会让人觉得这是她自己精心安排的气氛，而不是岁月催人老。胡夫很清楚自己根本不用去帮她，蔷可是会把他的好心当成瞧不起她的。她一向都是自己亲手为客人服务，这是很久以前的精灵习俗，当时的精灵国王都是亲手为贵族斟酒，不过现在的精灵已经扬弃这种做法，但据说叛军的瑞许俄汉王子似乎有重拾这种风俗的举动。
蔷在杯子里注满了酒，放在一个银碟子上端着走过房间来到胡夫面前。
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她将碟子摆在胡夫面前，胡夫拿起一杯，向她道了谢，手里一直拿着那只杯子，直到蔷也回到座位，拿起了她那一杯，这才站起来，举杯祝蔷身体安泰，然后一饮而尽。
蔷也优雅地鞠躬回礼，同样恭祝胡夫身体健康，然后也喝了一些。两个人敬过了酒，就各自回位。胡夫现在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斟酒，如果蔷想要的话，他也会为她倒一杯。
「你受的伤很重哪!」蔷说。
「嗯!」胡夫一边回话，一边避开她的目光，只是盯着深红色的酒，红得就跟年轻约翰的血一样干在桌面上。
「你没有回这儿来，」蔷把杯子放下，「你可以回来的。」
「我知道，可是我没有脸面对大家。」他抬起头，眼神苦涩，「我失败了，我没有完成契约。」
「我们说不定可以明白的啊!之前也有人遇上这样的事情——」
「但是我没有!」胡夫忽然暴怒起来，动作激烈得差点把酒杯给打翻了。不过他连忙抓好杯子，看着蔷低声说了抱歉。
蔷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所以现在，」她停下来一会儿才又开口，「你得为这件事负责。」
「对方要我将契约完成。」
「可是这跟你自己的意愿有冲突。是你带来的那个女人，那个密法巫师。」
胡夫脸一红，又喝了一口酒，其实并不是他想喝，而是假装喝酒他才好别过头，不与蔷四目交会。他听到——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蔷很不以为然。
「我并没有想要对妳隐瞒她的身分，蔷……」他说：「只是镇上那些家伙太笨了，我可不想惹出什么麻烦。那个女的雇用我了。」
他又听见丝绸娑娑的声音，猜想蔷现在露出了一个微笑，肩膀动了动、耸了一下。他彷佛就已经听见蔷没说出口的那些话：如果一定得这样，你就继续骗自己吧，不过你可骗不倒我。
「做得不错。」蔷只说了这一句，还说得挺大声，「那现在出了什么问题?」
「之前的契约会和这份工作有冲突。」
「那么魔手胡夫，你打算怎样解决这个状况呢?」
「我还不知道。」胡夫一边说一边拿起高脚杯转来转去，看着底座镶着的宝石反射出晶亮的光彩。
蔷淡淡地叹了口气，指甲在书桌上轻轻地磨蹭，「既然你也没问我有什么建议，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要记住刚刚你才听过那年轻人发了什么誓。契约对我们来说是神圣至上的，如果你违背了契约，那我们也就别无选择，必须认为你是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信念。惩处是一定要确实执行的(注1)，就算面对的是你魔手胡夫也不例外。」
「我懂。」他回答，而且这时候他终于可以看着她说了。
「很好，」她干脆地拍了拍掌，将不愉快的气氛抛到一边，「你这次来应该是为了公事吧?需要我们怎么帮忙?」
胡夫离开座位，走到酒柜边，倒了一杯酒咕噜喝下，根本没仔细品尝那股佳酿的气味。如果他没把灭给杀了，不只他的信用没了，恐怕连他的命也一样。但如果他真的把那孩子给杀了，那就等同于把母亲也杀掉一样，至少胡夫是这么认为的。
他回想到伊瑞黛躺在他怀里的那些时刻，她将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伊瑞黛真的跟着他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她相信自己，相信自己身体里的某样东西。她相信的是自己会守承诺，她相信的是自己对她有一份感情。那时候他将自己的性命给牺牲掉，当作自己可以给她的唯一一份礼物，在死去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上百倍的回报。
但是他却又被带了回来，不管是承诺还是感情都死了，只有他活下来。这是一个无法理解的状态。说不定等他再一次死去，他就能够找回那种感觉，但如果他真的把那小孩给杀了，恐怕就没机会了。反过来说，如果他不杀那孩子，就等同于背弃了兄弟会的誓约，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他也只好出手反抗，如此一来，恐怕一样找不回他所失去的那份感受。到最后他只能继续干着一件又一件丧尽天良的勾当，直到整个人沉没在黑暗中，永世不得翻身。
说不定现在就叫蔷把盒子里的匕首拿出来，朝我心脏捅一刀，对大家都会比较好吧!
「我需要通关。」他忽然面对她脱口而出，「我要想办法进入精灵那边，还有妳能给我的全部情报。」
「通关不是难事，这你应该知道。」蔷回答时没有一丝不悦，就算她有因为胡夫的沉默而不解，她也没有表现出来，「用伪装的方式如何?你自己就有很多办法可以潜进敌人的阵地，以前你也到过亚瑞斯塔冈，从来没被识破过。只不过，同样的办法能够用在你的旅伴身上吗?」
「可以。」他简短地回应。
针对这件事蔷就没再说什么。兄弟会的成员都有自己的办法，别人无须过问，更何况她说不定也知道。
「那你要去哪儿?」蔷拿起一枝鹅毛笔，顺便抽出了一张纸。
「帕萨里亚。」
蔷先沾了墨水，正在等胡夫说得更精确一些。
「帝都。」
蔷噘起嘴唇，将笔放在墨水里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你的工作需要去那里?进到皇帝的城堡里?」
「没错，蔷。」胡夫拿出烟斗放进嘴里，有点闷地抽了起来。
「抽烟可以，」蔷朝着火炉亲切地点点头说：「不过得先开窗户。」
胡夫把一扇小窗先开了个缝，然后拿出史特瑞哥烟丝摆进烟斗，就着火炉里一块烧红的炭点着之后，才满心欢喜地吸进刺鼻的气体。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喔!」蔷说：「我可以给你宫殿里包括周边的详细地图，在那里面也有个人可以帮你，要付钱就是了。问题是怎么进去呢?……」蔷耸耸肩摇摇头。
「我有办法，」胡夫正容说：「只是不确定可以……活着出来。」
他回过身在她身边的位子上坐好。现在他们是在谈公事了，烟和酒混杂在他的血液里面，兴奋地可以忘记一直缠绕不去的阴霾。
「你当然已经有计划了吧!」她继续道：「不然你就不会不远千里而来了。」
「还不周全，」胡夫回答：「所以我才需要情报。什么情报都好，不管是大是小、看起来有没有关联，都有可能帮得到我。皇帝现在的政治处境如何?」
「愁云惨雾。」蔷靠在椅子上说：「喔，帝都里面的生活还是没有太大的改变，照常饮酒作乐夜夜笙歌，可是他们真的是靠着酒精才笑得出来，可不是打从内心觉得高兴。阿格朗不敢大意，如果瑞许俄汉真的和史堤芬结盟，那崔布斯帝国就穷途末路了，他很清楚这一点。」
胡夫嗯了一声，继续抽着烟斗。
蔷无精打采，瞇着眼睛继续说：「这就跟史堤芬的小孩……不过人家又说那不是史堤芬的小孩，总之和他扯上关系了。嗯，我也听说那孩子落在皇帝手里。放轻松些，我不会多问的。现在我终于弄懂你陷入什么样的僵局了。」
「兄弟会在这件事情上靠哪边站?」
「当然是靠我们自己这边。」蔷无所谓地说：「战争对于我们、对于史克瓦许岛都有利可图，如果和平时代真的来临，那走私这件事情也就销声匿迹了吧!不过我也相信会有新的商机才对，只要世界上还有贪念、仇恨、色欲、斗争，也就是说只要还有人活着，我们就有生意可做。」
「我倒是挺意外，居然没有人花钱要我们把瑞许俄汉给杀掉。」
「啊，其实有啊!不过他可真是个年轻有为的精灵。」蔷一边吁着气一边望着远处，「我也不害臊了，魔手胡夫。如果我还年轻貌美，我可真的要去认识一下这个王子。其实现在也……不过还是算了。」
她又叹了口气，然后才把话题转回现在的正事上面，「那件工作让我们折损了两名好手，还有我手底下最厉害的一名女将。有消息说他身边的法师一直都在帮他，那个人类女法师叫做黑云雀。你该不会想亲自接手这个任务吧，老朋友?话说他的头颅可是价值连城喔!」
「我的老天爷，」胡夫连忙说：「把全世界的钱都给我，我也不干。」
「是啊，你比较聪明。如果是年轻的时候，我们一定会说是克莲卡.安瑞丝在保佑他。」
蔷说到这瑞安静下来，眼睛又微微阖上，一只手指在光滑桌面上的血迹心不在焉地画着圈圈。胡夫见状，心想她或许已经累了吧，于是打算起身离开，但是这时候蔷又张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瞧着他。
「我这里有一件情报应该可以帮上你的忙。这是个奇怪的消息，说不定只是谣传，但要是属实，那可就事关重大了。」
「所以是?……」
「据说肯卡瑞精灵不再接受新的灵魂了。」
胡夫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眼睛瞇成一条线说：「为什么会这样?」
蔷露出一个微笑，淡淡地做了个手势，「他们发现被带到反照教堂那里的灵魂其实都还没享尽天年，是皇帝下了指示。」
胡夫愣了一会儿才搞懂她的意思，「被谋杀了?」他直盯着蔷看，问道：「难道阿格朗疯了?」
「不是疯了，是无路可走。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就代表他也不大高明。被谋杀的亡者没办法帮上他的忙，那些灵魂的力气都用在想要申冤这件事上头，所以反照教堂那边的魔力也开始式微，这也造成了瑞许俄汉的势力又一步成长。」
「肯卡瑞精灵应该是站在皇帝那边不是吗?」
「暂时还是，不过以前他们也不是没改变立场过，就算再倒戈一次也不令人意外。」
胡夫坐在那边思考。
蔷没有多说什么，就让他仔细地想一想。她又拿起鹅毛笔在纸上写了些字，那双沉稳的手其实比较像人类，而不是精灵。等到墨水干了，她就用一种复杂的手法将纸折好，这种特殊的做法跟上面的签名一样具有辨识效果。
「这个消息对你有帮助吗?」她问。
「说不定。」他低声说着，倒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是还在思索，「至少这让我有点头绪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发展出点什么东西……」
他站了起来，准备离开，蔷也站起来送他到门口。胡夫礼貌性地伸出手让她扶着，她也大方接受，不过一直留意没有真的靠在他身上。他刻意放慢脚步配合着蔷的步伐，到了门口，她将刚才写的文件交到他手里。
「到码头去，把这封信带到一艘叫做『七眼龙』的船上交给他们的船长，你跟你的客人就可以上船，不会被刁难。」
「是精灵船?」
「对。」蔷微微一笑，「那位船长应该不会太高兴，但是他会照办的，因为他欠我们一份情。只是为了礼貌起见，你们还是做点伪装好。」
「船的目的地是?」
「帕萨瓦，我想应该还合适吧?」
胡夫一点头，「中心都市，再好也不过。」
他们两个到了走道，前辈已经结束前一项工作，正在那里耐心等着胡夫。
「蔷，谢谢，」胡夫又拿起她的手到唇边，「妳真的帮了大忙。」
「你也真的要冒很大的险，魔手胡夫。」蔷抬头看着他，眼神变得冷淡，「要记住我们的原则。兄弟会可以帮你进去帝都……如果顺利的话。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帮你出来。」
「我知道。」他一笑顺便带着疑惑问：「蔷，妳以前是不是也有过一个威夏姆跟在身边，等着把妳的灵魂装进肯卡瑞精灵的盒子里面?」
她有点吃惊，「是啊，我以前的确有个威夏姆，所有贵族出身的人都有吧!为什么会问这个?」
「如果不会太隐私的话，我想知道后来怎样了?」
「这的确满隐私的，不过我也不介意告诉你。有一天我忽然觉得灵魂应该是我自己的，而且我活着的时候就没当过奴隶，死了之后也不想当。」
「那威夏姆怎么办?」
「我叫她回去，她不肯走，那我也没办法，」蔷耸耸肩，「只好杀了她。我用一种症状温和但效果迅速的毒药。从我出生她就一直跟在身边了，而且她也很喜欢我，不过我犯下这种罪，也就不用住在精灵的土地上了。」
胡夫不发一语站在那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说不定根本没在听蔷回答了些什么，虽然说是他主动问了这个问题的。
至于蔷，通常她都可以轻易地看穿一个人，就像叫他们把手掌摊开把伤口露出来一样简单，现在却也搞不懂胡夫的心事。这时候她也不免怀疑，自己先前听到关于胡夫的一些荒谬传言，会不会是真的?
还是说他变了?她看着胡夫这样告诉自己。
蔷把手从胡夫的手上抽了回来，暗示他该离开了。胡夫惊觉过来，想到还有正事要办。
「妳先前提到，帝都里面有个人可以帮得上忙?」
「是精灵军队里的一名船长，我对他一无所知，只是听人家转述的。推荐给我的人就是刚刚还在这里的厄斯特，那个指挥官的名字叫做参卓斯。」
「参卓斯……」胡夫默念了一次牢记在心中，然后伸出右掌，掌心打开，「再见了，蔷。谢谢妳的酒……还有妳帮了很多忙。」
蔷微微颔首说：「再会了，魔手胡夫。接下来你就自由行动吧!我有事情要跟前辈商量，我想你也知道路。前辈等一会儿会在中央大厅等你。」
胡夫点点头之后离去。
蔷瞇起眼睛，看着胡夫走到远处，还是小声地说：「如果他回到这里，就是他的死期。」
前辈听了一脸骇然，不过也默默附和了蔷所说的话。他也一样，已经看出事情的端倪。
「要我送上刀子吗(注2)?」前辈郁郁寡欢地说。
「不用，」蔷回答：「没这个必要。他会自取灭亡的。」
注1 参见附录一有关魔手兄弟会的解说。
注2 参见附录一魔手兄弟会的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