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平安港,埃布尔瑞克
「你要把船开到哪里?」艾福瑞问道。
「我打算把它停靠在那边,有个像是码头还是什么东西的地方。」哈普罗回答,朝窗外瞟了一眼,并点了一下头。
「可是那座城是在对岸啊!」
「没错。」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
「我实在是完全无法理解,萨坦人,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我只能说,一定是因为你的经常性昏厥吧!不然你打算怎么做?大剌剌地走到一座陌生城市的门前,完全不知道里头住的是什么人,然后好言要求他们放你进去吗?万一他们追问起你是哪里来的,你要怎么回答?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想要进入他们的城市?」
「我会说……呃,就是,我会告诉他们……我想你说得没错,」艾福瑞虚愧地回答。「可是停靠在那里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他挥手又道:「不管住在这个可怕地方的是什么人,」萨坦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也会问同样的问题。」
「也许吧!」哈普罗仔细扫视他们预定停靠的地点。「但也许不会。你再仔细看一看。」
艾福瑞动身走向窗边。狗儿警觉地叫了一声,竖起耳朵,露出尖锐的牙齿。萨坦人立刻定住脚步。
「没关系。让他走,只要看着他就好。」哈普罗告诉狗儿。牠坐回甲板上,聪颖的双眼继续盯着这萨坦人。
艾福瑞转头看了狗儿一眼,然后晃着身子,笨手笨脚地走过甲板。哈普罗摇摇头,不知自己在进行探索时究竟该如何处置艾福瑞。萨坦人奇迹似的顺利抵达窗边,靠在玻璃窗上,瞇眼望着外面。
龙船盘旋飞降,轻盈地降落在岩浆海面,漂浮在迟滞的熔岩波浪上。
这座码头看起来像是由天然的黑曜石巨岩所加工改建的,由岸边延伸到熔岩之海。附近还有其他的人造结构体,同样是由黑色的岩石所建造,隔着一条简陋的街道面对着码头的方向。
「你有看见任何生命迹象吗?」哈普罗问道。
「我没看到有任何动静,」艾福瑞瞪大了眼睛说:「不管是镇上还是码头,通通都没有。我们是视线范围内唯一的船只。这地方已经荒废了。」
「嗯,也许吧!不过事情很难讲。他们的夜晚可能就是像这样,然后每个人都睡了。但至少它没有人在看守。要是运气好的话,发问的人将会变成是我。」
哈普罗操纵龙船驶入港湾,并且警觉地扫视这座小城镇。他觉得这里恐怕连个小村庄都称不上,只能算是个港边上下货的地方而已。绝大多数的建筑物看起来都像是仓库,但偶尔也有一、两家商店或酒馆。
什么样的人会航行在这片致命的海洋上?除了拥有强大魔法的人,像是艾福瑞和他之外,还会有谁呢?哈普罗对这个既诡异又恐怖的世界感到无比好奇,虽然其他的界域和他的世界较为相近,但此处却更令他感到好奇。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晓得该如何处置艾福瑞。
萨坦人显然也猜到了哈普罗此刻的思绪。「我该怎么办?」艾福瑞温顺地问。
「我还在考虑。」哈普罗喃喃回答,假装正专心地驾驶龙船靠岸,但事实上掌舵石的魔法符文会代替他处理好一切程序。
「我不想被丢在这里。我要跟你一起走。」
「这不是由你来决定的,萨坦人。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得乖乖照着做。要是我说你必须留在这里让我的狗儿监视你,你就得留在这里。当然,要是你不喜欢,那也可以。」
秃顶的艾福瑞颇有尊严地缓缓摇头,「你威胁不了我的,哈普罗。我们萨坦人的魔法虽然不同于派崔恩人的魔法,但它们的根源和力量都是相同的。虽然我很少使用魔法,但是你也因为被迫受限而不常使出魔法。可是我比你年长,而且你必须承认,岁月与智慧能进一步强化魔法的效能。」
「哦,我真的必须承认吗?」哈普罗冷笑道;虽然心中立刻想到了主君,他不知已经历了多少年的岁月,累积了多么强大的法力。
派崔恩人注视着他的对手,注视着这位萨坦人的代表。在这宇宙当中,唯有他们能阻止派崔恩人的宏大愿望,阻挠他们彻底统治怯懦的萨坦人和好斗无序的下民。
艾福瑞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他那副和蔼的表情对派崔恩人而言,正好展现出他们软弱无能的本性,他微驼的肩膀表征着畏缩怯懦的态度。哈普罗已经知道这位萨坦人是个懦夫。更糟糕的是,艾福瑞还穿着只该出现在人类王宫大厅里的衣服——皱巴巴的长礼服、及膝绑着污黑缎带的紧身裤、蕾丝边的颈巾、袖子松垮垮的上衣,以及镶有饰扣的鞋子。可是哈普罗却亲眼见识过这位男子,这位懦弱无能的萨坦人,只用笨拙的身体摆出几个魔法结印便控制住一头怒火高涨的巨龙。
哈普罗毫不怀疑他们两人究竟谁会赢得胜利,而且他猜测艾福瑞应该也知道。但是魔法决斗将得耗上好一段时间,而且由他们两人——在下民眼中最接近神之存在的种族——所引发的庞大魔法能量,势必会惊动附近所有的人。
但是,哈普罗想了想,他又不是那么强烈地想要把这萨坦人留在他船上。只要哈普罗一声令下,狗儿就会让艾福瑞从此停止呼吸。但是哈普罗并不喜欢这萨坦人方才关于狗儿的话。他那时候说:我知道这只狗的事情。他到底知道什么?有什么好知道的?狗儿不就是一只狗,仅仅如此。只不过牠曾经救了哈普罗一命。
哈普罗将船停靠在寂静空旷的码头。他随时注意着四周的动静,想着是否会有人出现,有官员前来询问他们,或者是游手好闲的水手好奇地跑出来看着他们。
没有人出现。虽然哈普罗对一般港边或码头的状况了解不多,但是总晓得这是个不好的征兆。除非每个人都熟睡了,或者对码头上的事情完全不在意,否则这座城镇就真的是像艾福瑞所说的那样,已经荒废了。而荒废的城镇通常有其荒废的原因,且其原因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当船停靠好了之后,哈普罗解除掌舵石的魔法,它缓缓降回台座上,符文的亮光逐渐熄灭。他开始准备下岸,从袋子里翻找出一捆白色亚麻布条,然后仔细地缠绕在他的双手上,遮掩住皮肤上的符文刺青。
他的身上也刺满了同样的符文,只能靠穿上厚长的衣服来遮掩——一件长袖衬衫、一件皮背心、皮长裤,裤脚塞进高筒皮靴里,并且在脖子上披了一条围巾。方正的下巴上没有符文刺青,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也没有;掌心、手指头和脚底板也没有符文。因为符文魔法或许会干扰到脑部以及触觉、视觉、嗅觉、听觉等感官的活动。
「我很好奇,」艾福瑞兴致盎然地说:「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伪装你自己呢?已经过了好几个世纪,自从……自从……」他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自从我们被关进那座你们称之为矫正所的地狱之后?」哈普罗替他把话说完,然后冷冷地瞟着艾福瑞。
萨坦人低着头说:「以前我没发现……我并不明白。可是现在,我懂了。我真的很难过。」
「懂了?除非你到过那里,否则你怎么可能会懂?」哈普罗顿了一下,不安地再度想起穿越死亡之门时,艾福瑞究竟身在何处。「好吧,萨坦人,你是会难过的。我倒要看看,你能在迷宫里撑上多久。至于你的问题,我之所以要隐瞒身分,是因为外界可能还有人,譬如就像你,仍记得我们派崔恩人的存在。我主君不希望有人还记得。至少,时候未到。」
「会有像我这样的人,还记得你们,而且会试图阻止你们。这才是你的意思吧?」艾福瑞叹道:「我无法阻止你们。我只有一个人。听起来,我猜你们应该有不少人。你在普莱恩并没有发现我们族人还活着的迹象,对不对?」
哈普罗以锐利的目光盯着他,怀疑这是否为某种诡计,但他实在想不出会是什么。他突然又看见那一排排墓柩的景象,浮现了那些年轻的、死亡的躯体。他不禁猜想起艾福瑞所经历的绝望之旅,寻遍了艾瑞亚那斯的每个角落,从住着自寻灭亡之巫师的高空界,到如奴隶般盖格人所住的下空界。他体验到了那股无与伦比的悲伤情怀,最后终于明白,只有他还独自活着,而他的族人们和所有的梦想与计划都已全数亡故。
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宛如神明的他们为什么会凋零至此,消失绝迹?要是此等灾噩能发生在萨坦人身上,那是否也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哈普罗愤怒地甩开这念头。派崔恩人已经在意图残杀他们的土地上活了下来。而这正是落实他们想法的铁证,他们的确是最强大,最聪明,最适合统驭万物的高等人种。
「我并没有在普莱恩发现任何萨坦人,」哈普罗说:「只有一座他们所建立的城市。」
「一座城市?」艾福瑞满怀着希望。
「荒废的城市。而且已经很久了。他们留下一道讯息,说是有某种力量将他们赶了出去。」
艾福瑞困惑地说:「但那是不可能的。会是什么样的力量呢?没有任何力量,也许除了你们族人可以摧毁或甚至威胁到我们。」
哈普罗把绷带绕上他的右手,并且朝这萨坦人望了一眼。他看起来不像是假装的。但是哈普罗在艾瑞亚那斯曾经和艾福瑞一同旅行过,知道这位萨坦人并不如他外表那般简单愚蠢。艾福瑞那时候已经发现了哈普罗是个派崔恩人,而且是在哈普罗察觉艾福瑞是个萨坦人之前。
即使他对那股力量知道任何事情,他也不会说出口。但无所谓,幽联界之王总会有办法叫他开口。
哈普罗把绷带绑好,将末端整齐地塞进衬衫袖口里。他吹了声口哨,狗儿立刻兴奋地跳了起来。
「你准备好了吗,萨坦人?」
艾福瑞惊讶地眨着眼睛,「哦,是!我准备好了。还有,既然我们说的是人类的语言,你最好还是叫我的名字,不要老是叫我『萨坦人』。」
「呿,我连狗儿都没帮牠取名字了,更何况是连牠都不如的你。」
「或许有人还记得萨坦人,还有派崔恩人是什么。」
哈普罗咬着下唇,不得不同意这人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好吧,『艾福瑞』。」他以侮辱的反讽口气说。「虽然这并不是你真正的名字,对不对?」
「是的,这只是我的化名。和你们不同的是,我的真名对下民而言听起来会非常地奇怪。」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你的萨坦名字?没错,我会说你们的语言,虽然我并不喜欢。」
艾福瑞挺直身躯,「如果你懂得我们的语言,那么你就该知道,说出我们的名字就等同于念出符文,引出符文的力量。因此,我们的真名只有自己和那些深爱我们的人才晓得。萨坦人的名字只能由另一位萨坦人的口中说出。」
「就像你的名字,」艾福瑞伸出纤细的指头,忽然指向哈普罗的胸口。「是刻画在你的肌肤上,而且只有你所深爱、所信任的人才能读得到。你要知道,其实我也会说你们的语言。虽然我并不喜欢。」
「爱!」哈普罗嗤鼻道:「我们没有所爱的人。爱是迷宫中最大的危机,因为你所爱的一切都注定会死。至于信任,则是我们不得不学会的信条。你们创建的这座死亡监狱教会了我们这项宝贵的教训。我们必须彼此信任,因为那是我们唯一可赖以存活的手段。说到存活,你或许得尽量确保我的身体健康,除非你能够自己驾驶这艘飞船穿越死亡之门。」
「要是我的安危全系于你,那又如何?」
「哦,放心,我会让你好好活着的。只不过,事后你恐怕不会想感谢我。」
艾福瑞看着掌舵石,看着上头刻画的符记。他认得每一道符记,但是它们的排列方式却和他所知道的规则大相径庭。如同精灵和人类虽然使用同样的字母,但是他们的语言却相差甚远。虽然他或许能说得出派崔恩语,但哈普罗相当肯定,这萨坦人绝对无法使用派崔恩魔法。
「不行,我恐怕没办法驾驶这艘船。」艾福瑞说。
哈普罗不屑地笑了一声,开始走向门口,然后又停下脚步。他往后转身,怒目伸手指着艾福瑞。
「我警告你!别跟我玩什么昏倒的花招。要是你再昏倒的话,我可不负责你会发生什么后果。」
艾福瑞摇着头说:「我恐怕无法控制那道会令我昏倒的法术。呃,我一开始是可以的。我利用它来掩饰我的魔法,就像你手上所缠绕的绷带。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我跟你一样,不能揭露自己是个神人的身分!每个人都会想要利用我。贪婪的人会要求我赐予他们财富。精灵会要我杀了人类。人类会要求我消灭精灵……」
「于是你选择昏倒。」
「那时候,我遇到一群强盗。」艾福瑞抬起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掌。「我只要念出一句真言就可以消灭他们。我可以把他们变成石头。我可以把他们的腿定在道路上。我能够彻底蛊惑住他们……可是这样就会留下无法磨灭的铁证。我感到害怕。不是因为他们,而是我对他们所拥有的力量。我内心的痛苦和挣扎太过剧烈,我再也无法承受。可是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解决了这个难题。我就这样不省人事地昏倒了。他们拿走了想要的东西,放过了我。而现在我已经无法控制这法术了。它们就是会……发生。」
「你可以控制它。你只是不想这么做。它变成一种简单的逃避方法。」派崔恩人指着船外烈火熊熊的岩浆之海。「但是如果你昏倒跌进了这个世界的坑洞,那道昏迷法术将成为你毕生最后的一道法术!」
「我们走吧,狗儿。还有你,『艾福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