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冥都,埃布尔瑞克
这是个大胆的赌博,故意提起死亡之门的话题。
大君有可能只是眨眨眼,耸耸肩,然后下令活尸捡起长矛再掷一次。
哈普罗并没有冒着生命危险。他的魔法会保护他不受长矛的致命威胁,不像可怜的王子,如今已经死在这派崔恩人脚边的地上。哈普罗一直想要隐瞒他强大的魔力,而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在路上被活尸攻击时,他要假装晕倒的原因。
很不幸的是,他并没有料想到艾福瑞会冲过来救他。那个该死的家伙!他那时候要是肯乖乖昏倒该有多好,可是那该死的萨坦人竟然施展出那样复杂强大的魔法。长久以来所累积的经验告诉哈普罗,宁可让敌人低估你的实力,也不要让他高估你,如此你才有更高的机会逮到破绽。
但至少,他的孤注一掷已经发挥了效用。克雷特斯没有眨眼,也没有耸肩。他知道死亡之门,而且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它的存在。他显然是个才智卓越、法力高强的死灵法师,像他这样的人早该在古代萨坦人所遗留的纪录里找出了些蛛丝马迹。
他的「开牌」策略闪过哈普罗的脑海,而王子溅洒在派崔恩人满是符文皮肤上的鲜血也还是温的。
大君已经定下神来,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你的尸体将会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信息,包括这所谓死亡之门的相关情报。」
「它或许会,」哈普罗反驳:「也或许不会。没错,我的魔法是和你们很像,但却又有所不同。极为不同。操尸术从来没有在我们族人身上施行过,这或许是有原因的。」他举起右手,「一旦控制这些符记的大脑死了,魔法也就跟着停止。与你们不同的是,我的肉体躯壳是和魔法连结在一起,是不可分割的。要是您硬将它们给分开,您所得到的,很可能只是个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活尸,更不用说其他事情了。」
「你为什么认为,我们会在意你还记得些什么?」
「船只,寻找死亡之门。这都是您亲口说的话,也是这可怜虫死前所听到的最后几句话。」哈普罗指着埃德蒙惨死的尸体,「你们的世界正逐渐毁灭。但是您知道这并非世界末日。因为您知道还有其他的世界。没错,它们确实存在。我曾经到过那里。而且我可以带您一起回去。」
活尸已经捡起了长矛,正紧紧地握着,瞄准哈普罗的心口。大君忽然打了个手势,活尸士兵见状立刻放下武器,柄端抵在地上,保持立正姿势。
「别伤害他。把他带到地牢去。」克雷特斯下令道:「庞恩司,把他们两个都带到地牢。朕必须仔细想想这件事情。」
「王子的尸体,陛下,我们要毁了它吗?」
「你的大脑到哪儿去了,庞恩司?」陛下不耐烦地说:「当然不行!他的国人将会对我们宣战。尸体可以告诉我们该注意的一切事项,协助我们的防守计划。当然,凯恩.泰勒斯特必须被彻底消灭。到时候,你就可以把这乞丐和所有跟随他的人全都毁尸灭迹。别泄露他死掉的消息,我们必须等上几天才能安全地将它复活。朕不希望那些暴民在我们还没准备好之前,就先发难攻击。」
「陛下,您认为需要几天呢?」
克雷特斯对这尸体进行了专业的评估,「像他这样年轻有活力的人必定对生命充满眷恋,至少必须停尸三序,以确保可以控制其灵体。当然,复活仪式将会由朕亲自来施行,因为这具尸体的难度会比较高。叫个死灵法师先到地牢里为尸体进行防腐处理。」
大君快步离开房间,长袍下襬在脚踝间疾速摆荡。
哈普罗默默笑着:也许,他正要直接赶往图书馆,或是哪个收藏古代典籍的地方。
多具活尸在庞恩司的命令下迅速赶来。两名卫兵把长矛从王子的尸体上抽出,然后将它抬起来搬走。往生仆人提来水和肥皂,清理地板和墙壁上的血迹。哈普罗耐心地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这一切。他发现,总理大臣的目光一直避开他。庞恩司在房间里忙来忙去,大声地抱怨有血迹沾到墙上的一面绣帷,并且派了好几位仆人去找磨碎的凯恩草粉,准备撒在上头。
「好吧,我看大概也只能这样了。」庞恩司重重地叹了口气,「要是被皇后看见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也许你可以建议她丈夫,其实有许多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哈普罗说。
总理大臣吓了一跳,紧张地四处张望,然后才看见了这位派崔恩人。「哦,原来是你!」他松了一口气,「我没发现——对不起。我们几乎没有活着的囚犯,我差点忘了你不是活尸。走吧,我亲自带你下去。卫兵!」
庞恩司打了个手势,两名活尸迅速赶到他旁边,然后总理大臣和哈普罗走在前面,卫兵走在后面,所有人一同离开了骨牌室。
「你似乎是个行动派的人,」总理大臣斜眼看着哈普罗说:「在你的狗被杀的时候,你毫不迟疑地动手攻击了那个武装士兵。王子的死是否冒犯了你?」
冒犯?一个萨坦人冷血地杀掉另一个萨坦人?有趣,但绝非难过或受了冒犯。哈普罗告诉自己,那才是他应该有的感觉。但是他厌恶地看着溅上他衣服的血迹,以手背将它抹掉。
「埃德蒙只是在做他认为对的事情而已。他不该就此被谋杀掉。」
「这不是谋杀。」庞恩司旋即反驳:「如同大君所有的臣属,埃德蒙王子的命本来就是大君的。只是大君认定这位年轻人在死后将会比生前更有价值和贡献。」
「关于这点,你们倒是该让这位年轻人说说他自己的看法。」哈普罗挖苦道。
这派崔恩人正试图记下他周遭的环境和位置,但不久后,他就迷失在这座由相同的隧道纵横交错而成的迷宫里。他只能从地板的坡度辨识出他们正在往下走。过了一会儿,他们便离开了瓦斯灯的照明区域,潮湿的墙壁上改插着一根根简陋的火把。在摇曳的火光中,哈普罗看见墙脚边都有着模糊的符文刻痕。前方传来脚步声的回音,沉重蹒跚,像是背着重物的人所发出的。王子的尸体正移向它的非安息之地。
总理大臣皱着眉头说:「先生,我发现你实在很难理解。你的话在我耳中听起来,就像是从黑暗的云团里冒出来的一样,而且还带着雷轰电闪。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激烈的暴力,其血腥的程度足以令我浑身发抖,血液冰冷。我看见了夸大的野心,不计任何代价要谋夺权力的野心。你对死亡并不陌生。可是我又察觉到,你对我们处置暴民和叛徒的行为,感到相当不安。」
「我们不会自相残杀。」哈普罗轻声说道。
「抱歉,」庞恩司靠近一些,「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会自相残杀』。」哈普罗简短地重述一遍。他闭上嘴巴,感到很心烦,并且生气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感觉。他非常不习惯也不喜欢,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有本事直接看穿别人的内心和灵魂。
他心想,我应该会喜欢进牢房的感觉,欣然接受宽心的、冰凉的黑暗,接受无声的寂静。他需要黑暗,需要安静。他需要时间反省和思考,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他需要时间整理这些不安与混乱的思虑。然后他忽然想起,他有个问题需要获得答案。
「我听到的那个预言是怎么回事?」
「预言?」庞恩司瞟了哈普罗一眼,然后又迅速正眼看着前方。「你是什么时候听到预言这件事的?」
「就在你的卫兵试图杀掉我之后。」
「啊,但是你应该才刚刚恢复意识而已。你受了很重的伤。」
「我的听力并没有受损。公爵夫人说了某个预言的东西。我很好奇她说的是什么。」
「预言,」总理大臣若有所思地伸指轻敲下巴,「让我想想看是否还记得起来。嗯,没错,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听到她提起这件事确实是觉得有些奇怪。我实在无法理解,她到底在想什么!你要知道,在这么多个世纪以来,我们不知道已经累积了多少则预言。我们总是利用它们来哄小孩。」
当洁菈提起预言的时候,哈普罗清楚地看见总理大臣脸上的表情。庞恩司一点也不像是被哄的小孩。
虽然派崔恩人还想继续谈论这话题,但总理大臣却突然话锋一转,开始故作无知地讨论起符文骨牌上的各种纹路,显然是在试图诱骗出什么情报。现在轮到哈普罗开始闪躲庞恩司的提问。最后总理大臣终于放弃了这个话题,两人静默不语地走过一条条狭窄的长廊。
墓窖里的空气潮湿,沉重,冰冷。腐败的味道浓重无比,哈普罗感觉像是亲口尝到了一样,油腻腻地卡在他的喉咙里。他唯一听见的只有亡者的脚步声,在前方引着他们前进。
「这是怎么回事?」突然有个声音冒了出来。
总理大臣惊呼一声,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抓住哈普罗的臂膀;活人紧抓着活人。哈普罗的心脏也猛跳了一下,虽然他并没有斥责庞恩司碰触了他,但还是不高兴地立刻把他的手给摇开。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由暗处移到火光之中。
「可恶,你吓到我了,防腐师!」庞恩司厉声斥责,然后用他黑袍的袖子擦了擦额头——袖口是绿的,表征他在宫廷里的地位。「下回给我注意点!」
「请大人见谅,我们很少见到有活人出现在这底下。」
那个人弯身鞠躬,哈普罗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并不想承认),看来他是个活人。
「你最好给我早点习惯,」庞恩司的口气相当严厉,显然是要弥补他先前所暴露的软弱。「这个活人犯就交给你了,大君有交代,要好好对待他。」
「活着的人犯,」防腐师冷冷地看了哈普罗一眼,说:「很讨人厌。」
「我知道,但事情就是这样。这个人——」庞恩司把防腐师拉到一边,对着他的耳畔说了好一串话。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游移到哈普罗身上和手上的符文刺青,他们的目光令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忍住,动也不动地接受他们的检验。他绝对不会让对方得逞,看出他们让他感到不舒服。
防腐师的态度似乎没有改变多少,「不管怎样,他还是得吃得喝,得要好好看住,对不对?而且我是眠班时刻这底下唯一的人,没有其他的帮手,虽然我已经提出要求好几次了。」
「大君很清楚……深表遗憾……这时候没有办法……」庞恩司对他喃喃解释。
防腐师闷哼一声,对着哈普罗挥了挥手,然后对旁边的亡者下令:「把这个活人带到今晚进来的那个死人隔壁的牢房。这样我才可以同时工作和看住另一个家伙。」
「我相信大君明醒应该会想跟你谈谈。」总理大臣向哈普罗道别。
我相信他会的,哈普罗低声回应。他退后避开活尸的碰触,「别让这东西的手碰到我!」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防腐师向庞恩司抱怨。「好吧,跟我走。」
哈普罗和他的护卫走过一间间关着尸体的牢房,有些是躺在冰冷的石床上,有些是漫无目的地在牢房里踱步。在一片昏沉之中,还可以见到灵体悬浮在尸身附近,它们所发出的淡淡幽光照亮了黑暗的牢房。铁栅门全都上了锁,阻止这些尸体逃离小洞般的牢房。
「你们还特别把死人锁起来?」哈普罗忍着笑意问。
防腐师停下来,伸手在袍子里摸索了好一阵子,然后掏出钥匙打开一间空的牢房。哈普罗朝对面的牢房瞄了一眼,看到王子胸口被刺穿的尸体,正被两具活尸安放在一座石台上。
「当然啦,我们得要把它们锁起来!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见到它们四处乱跑吧?我要忙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快点,我没时间跟你耗上一整眠。新来的尸体必须赶紧做防腐处理。我想你应该会想要来点吃的还是喝的东西吧?」防腐师猛力将门关上,透过铁栅瞪着他的囚犯。
「只要水就好。」哈普罗没什么胃口。
防腐师拿来一只杯子,推进牢门里,然后用勺子从桶子里舀了些水进去。哈普罗喝了一口,但立刻又吐了出来。就像这里所有的东西一样,连水也充满了腐败的味道。于是他利用剩下来的水,洗掉王子沾染在他手脚上的血迹。
防腐师怒目而视,他或许觉得哈普罗浪费了宝贵的水资源。但他并没有说什么,显然是急着想要开始王子的处理工作。哈普罗平躺在坚硬的地板上,只有几撮凯恩草勉强当作床垫。
刺耳的萨坦人吟唱声逐渐响起,轻轻地回荡在牢房之间。紧接着似乎又响起另一道几乎细不可闻的吟唱声,一道充满无限哀伤的诡异哭吟。哈普罗告诉自己,那应当是灵体所发出来的声音。然而这些声音却让他想起了狗儿,想起牠最后那声充满了痛苦的惨叫。他看见那双眼睛在看着他,相信牠主人一定会来救牠,如同哈普罗过去那样,百分之百忠诚地相信着他,直到最后。
哈普罗咬牙把这景象掷出脑海。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文骨牌,这是他趁人不注意时从牌桌上偷拿的。虽然他无法在黑暗中看清楚,但他还是把牌紧紧握在手里,手指尖摹画着牌面上所刻的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