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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旧城区,埃布尔瑞克

  「然后,爸爸,」洁菈说:「灵体开始变得有形有体。」

  「变得实体化吗,女儿?」

  「也不是。」洁菈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试图将她的回忆正确地描述出来。「它依然是虚无、透明的。要是我伸手去碰它的话,我的手应该还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但是我可以清楚看见他的……五官容貌,他胸甲上的徽饰,他鼻子的形状,还有手臂上的伤疤。爸爸,我甚至可以清楚看见那个人的眼睛!对了,他的眼睛!他在看着我,看着我们所有的人。感觉好像他刚赢得了一场伟大的胜利。接着他就……消失了。」

  话说完,洁菈摊开双手。她的叙述极为动人,她的仪态充满说服力,让艾福瑞几乎又重新看见了那道半透明的身影逐渐消逝无踪的样子,有如朝阳下的晨雾。

  「真可惜您没看见,」乔纳森孩子气地说:「庞恩司那老头脸上的表情!」

  「嗯,是啊!」伯爵含糊地说。

  洁菈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乔纳森,这件事情是很严肃的。」

  「我知道啊,亲爱的,我知道。」乔纳森努力恢复镇定,「不过妳也得承认,那时候的确很好笑……」

  洁菈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爸爸,再来一杯吧!」她说,然后迅速倒满她父亲的杯子。

  当她以为伯爵没在看的时候,洁菈噘嘴摇头,故作嗔怒状地看着她的丈夫,而乔纳森眨眨眼睛微笑看着她。

  但其实伯爵都看见了,而且他并不觉得有趣。艾福瑞有种不愉快的感觉,伯爵对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大概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伯爵虽然看起来干瘪瘦弱,但漆亮的黑眼珠却炯炯有神,目光不停地扫视房间里的各个角落,然后突然又像飞镖似的射向了艾福瑞。

  「我想看看你亲自施展那道法术。」伯爵说得好像艾福瑞只是表演了一招相当厉害的牌技而已。他倾身向前靠,双肘抵在桌面上,说:「再做一遍。我会叫一个活尸过来。女儿,我们有哪一具活尸是可以不用的——」

  「我……我办不到!」艾福瑞结结巴巴地说。他感觉愈来愈不安,竭力想挣脱这场直欲将他吞没的恼人困境。「那只是一时的冲动。您知道,就是那时候……那时候的冲动。我抬起头,看见……那把剑挥……挥了下来。然后符文就……就跳进了我的脑袋……呃……大概就是这样。」

  「然后又跳出去了,嗯?」伯爵伸出尖锐的指头戳着艾福瑞的胸口。这个瘦老头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像是被打磨过了一样。

  「大概就是这样。」艾福瑞心虚地回答。

  伯爵咯咯笑了几声,然后又戳了他一下。艾福瑞忍不住有种感觉,每当伯爵如刀一般锐利的指头和目光戳向他的时候,真相就会像鲜血一样从他身上被吸了出来。但真相到底是什么?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吗?还是说,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被迫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所以他的内心在下意识已刻意将实情埋藏了起来?

  艾福瑞以颤抖的手梳了一下他稀疏的头发。

  「爸爸,别再逼他了。」洁菈走到艾福瑞身旁,摆手搭着他的肩膀。「先生,要再来一杯吗?」

  「不用了。谢谢妳,夫人。」艾福瑞的玻璃杯根本完全没动到。「不好意思,我真的很累了,希望能好好躺着休息一下……」

  「当然啦,先生。」乔纳森说:「这是我们的疏忽,都已经过了大君睡眠时刻了,我们还不让你好好休息,尤其你今序一定过得特别难过。」

  超乎你的想象,艾福瑞难过地对自己说,远远超乎你的想象!他浑身发颤,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带你到房间休息。」洁菈提议。

  轻微的铃响声划过了幽暗的瓦斯灯火。房间里的四个人一起静了下来,其中三人很有默契地互望了几眼。

  「一定是来自王宫的消息。」伯爵说,然后全身骨节吱吱嘎嘎响地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洁菈说:「我们不能轻易相信亡者。」她起身离开,消失在黑暗之中。

  「先生,我相信你也会想要听一听的。」伯爵说。他的眼睛漆亮有神,挥手邀请——或者命令——艾福瑞坐下。

  艾福瑞别无选择,只能再瘫坐回椅子里,但其实他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想听见在此世界的夜间时刻所传来的任何秘密消息。

  众人静静等候。乔纳森的脸色苍白苦恼,老伯爵看起来一脸狡猾和兴奋,而艾福瑞则绝望茫然地看着他对面的墙壁。

  伯爵居住在旧城区,他的庄园在过去曾经相当地辽阔和富饶。在许久以前,这块土地曾经充满了活力,有为数众多的活尸在此地工作。宅院俯瞰着波浪起伏的凯恩草原,以及开满蓝色花朵的高大蓝蕛树。但如今这座宅院已成了一具死尸,四周的土地因无尽的酸雨而变成了荒芜死寂的灰浆泥海。

  伯爵的住所跟冥都大多数的人家不大一样,并非依着天然的洞穴地形所建成,而是用一块块石砖所砌成的。这里让艾福瑞强烈地回想起,萨坦人在他们的颠峰时期,于艾瑞亚那斯的高空界所建造的那些城堡。

  这座城堡相当地大,但是里头大多数的房间都已封闭荒废了,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只有伯爵和几位老仆人的活尸,实在是无力维护到所有的地方。然而跟他们乘着座车穿过旧城区所见到那些倾倒破烂的住宅比起来,这栋屋子前段区域的状况实在是维持得非常良好。

  「你要晓得,其实这都是古代符文的缘故。」观察力敏锐的伯爵告诉艾福瑞:「因为看不懂它们,而且认为它们会让屋子看起来很老气,所以多数的人会把它们拿掉。但是我却保留着它们,仔细照顾它们。于是它们也反过来照顾着我。让我的屋子屹立不摇,而其他人的却已化作了尘土。」

  艾福瑞可以阅读这些符文,也几乎可以感受到,有魔法的力量在支撑着这些墙壁,度过了数个世纪的时光。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讲,害怕自己会说了太多。

  这座城堡还有在使用的部分,包括一层地下室,设有厨房、仆人的寝室、餐具室、前后入口通道,以及一间实验室——伯爵会在此进行实验,尝试将生命带回旧城区的土壤。而地上两层的建筑则隔成舒适的家居场所,有卧室、客房、客厅和餐厅。

  大君时钟(注1)里的人偶走向了它的床铺,标示出现在的时刻。艾福瑞渴望能上床睡觉,享受遗忘一切的甜美滋味,就算只能暂时地离开这场梦魇也好。

  然而他似乎也真的睡着了,因为当门打开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不愉快地惊醒过来。他眨眨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洁菈和一位裹着黑袍的男子,从房间另一端的门口现身而出。

  「我想你们应该亲自听听托马斯的说法,以免你们还有什么问题想问。」洁菈说。

  艾福瑞马上晓得,这一定是个坏消息。他的头变得千斤般沉重,只得抱着头勉强撑住。他还能撑得住多少打击?

  「王子和那个身上有符文刺青的人都死了。」托马斯低声说。他走进亮光处,拿下头上的兜帽。他是个年轻人,和乔纳森差不多年纪。他的袍子很脏,溅满了泥巴,像是匆匆忙忙刚赶完路的模样。「大君今眠在牌房里处决了他们两个人。」

  「你有在场吗?你亲眼见到了吗?」伯爵尖锐的脸往前顶,焦急得像是把空气都给划开了。

  「没有,但是我有和负责把尸体抬到墓窖的亡者卫兵谈过,它告诉我,防腐师受命要保存好他们两个。」

  「死人告诉你的!」老人嗤鼻道:「你不能信任死者。」

  「大人,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故意装作不晓得大君已经取消了他的牌局,便闯入了他的牌房。我看到活尸们正在清理一大滩血迹,而且是新的血迹。旁边有把沾满鲜血的长矛,而且矛尖还弯掉了。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他们都已经死了。」

  洁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可怜的王子。可怜的年轻人,这么英俊,这么有荣誉感,竟然就这样死了。不过俗话说得好:某人的不幸可能是别人的好运。」

  「没错,」老人急切地说:「我们的好运!」

  「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把尸体给救出来。王子和你朋友的尸体。」洁菈忽然转向艾福瑞,「当然,这会很危险。但是——」她惊讶地问:「先生,你还好吗?乔纳森,帮他倒杯石笋汁。」

  艾福瑞呆坐在位子上张眼瞪着她,无法动弹,无法进行任何理性的思考。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突然张口说:「哈普罗,埃德蒙……都死了。被杀死了。我自己的同胞。滥杀无辜。而你们……你们麻木无情……竟然不把死亡当一回事,只把它看成是一种麻烦,跟感冒没两样!」

  「来,喝一点。」乔纳森拿起一杯呛鼻的石笋汁,「你晚餐的时候应该多吃一点——」

  「晚餐!」艾福瑞沙哑地嘶吼。他挥手把杯子拨开,不停地往后退,直到撞上墙壁。「有两个人丧失了性命,而你竟然还有心情要我多吃点晚餐!说什么……什么救出他们的……他们的尸体!」

  「先生,我可以跟你打包票,他们的尸身一定会受到很好的照料。」托马斯开口道:「我认识值勤的那位防腐师,他的技术非常好。你那两位朋友看起来跟生前一定没什么两样——」

  「没什么两样!」艾福瑞双手颤抖地抱住他毛发稀疏的头,「死亡让生命产生意义。死亡,均衡了万物。不管是男人、女人、农夫、国王、富人,还是穷人,我们全都只是生命旅途的过客。生命是神圣的,宝贵的,是要珍惜的,不可以轻忽放纵地看待。你们已失去了对死亡的所有敬意,因此也失去了对生命的敬重。窃取一个人的生命远比……窃走他的金钱要来得罪孽深重啊!」

  「罪孽!」洁菈反驳道:「你要说罪孽?你才是罪孽深重的人!你毁掉了那具躯体,害灵体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害它丧失形体。」

  「它有形有体!」艾福瑞哭喊道:「妳也看到了!那个人终于解脱了!」他忽然打住,不清楚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些什么。

  「解脱?」洁菈不明就里地瞪着他,「解脱什么?有什么好解脱的?」

  艾福瑞脸红气喘,全身打着冷颤。萨坦人,如神一般的存在。有本事从毁灭的旧世界创造出全新的世界。但创造是透过毁灭而达成的。我们的魔法引向了操尸术。这样的下一步是无法避免的。从控制生命,变成控制死亡。

  可是它为什么会如此可怕?为什么我全身上下、由里到外,都对这种行为感到反感无比?

  然后他又看见了,艾瑞亚那斯的墓窖,朋友们的尸身躺在他们的陵墓里。在他离开艾瑞亚那斯之前,他曾经去看了他们最后一次。而如今,那股惆怅和悲伤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但是他旋即发现,难过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自己难过。独身一人,孤苦无依。

  同时他也回想起,死在迷宫里的双亲……

  不对,艾福瑞困惑地想起,那是哈普罗的双亲。但他确实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悲伤,狂暴炽烈的怒火,慑魂慑魄的恐惧……同样又是为了他自己。不,是为了哈普罗。残破的躯体,在生前努力奋战不休,如今死后终于获得了安息与解脱。死亡教导了哈普罗去恨,去恨将他双亲锁在这个杀了他们的囚牢里的人。但是,哈普罗自己或许不晓得,死亡也教导了他其他的事情。

  如今哈普罗也死了。而我禁不住开始在想,他是否也终于有机会获得安……

  哀鸣声打断了艾福瑞的思绪。舌头舔得他的手湿湿凉凉的,害他吓了一跳。

  一只外形平凡无奇的黑狗歪着头,担心地看着他。牠举起一只脚爪搭放在艾福瑞的脚踝,清澈的眼珠子好似也能感受到艾福瑞的烦恼,即使牠或许不明白。

  艾福瑞凝视着这只狗,然后他忽然回过神来,张开双臂抱住牠的颈子。他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

  虽然狗儿已经做好了提供安抚的准备,但牠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亲昵。牠挣脱了艾福瑞的拥抱,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干嘛这样?牠好像是在说,我只是遵守主人的命令而已。

  看住他。哈普罗最后的命令。

  「乖……乖狗儿。」艾福瑞伸手轻轻地拍着狗儿的头。

  狗儿接受了他的拍抚,间接暗示着拍拍头是可以接受的,而且他们的关系或许还可以进展到搔搔耳朵的程度,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要分清楚,希望艾福瑞能明白。

  艾福瑞确实明白了。

  「哈普罗没死!他还活着!」他大声惊呼。

  他左右张望,发现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瞪着他看。

  「你是怎么办到的?」洁菈脸色激动,嘴唇发白地说:「那只狗的尸体明明被毁掉了!我们亲眼看见了!」

  「女儿,告诉我!妳到底在说什么?」伯爵怒气冲冲地说。

  「爸爸,那……那只狗!牠就是被卫兵丢进泥坑的那一只!」

  「妳确定吗?也许只是长得很像——」

  「我当然确定啊,爸爸!看看,他认识这只狗!而且这只狗也认得他!」

  「又是什么诡计。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伯爵问道:「这是什么样的神奇魔法?要是你能够回复已经被毁掉的尸身——」

  「爸爸,我跟你说过了!」洁菈敬畏得差点说不出话,「预言实现了!」

  沉默无声。乔纳森像个小孩似的,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艾福瑞。伯爵,他女儿,还有那位陌生人,全都以精明的目光专注地看着这位萨坦人,好像是在盘算他们该怎样利用他最好。

  「不是诡计!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做。」艾福瑞辩驳道:「不是我的魔法把这只狗给救回来的。是哈普罗……」

  「你朋友?可是,先生,我很肯定,他已经死了。」乔纳森说,然后看着他的妻子一眼,意思显然是想说: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疯了。

  「不,不对,他没死。你们的这位朋友,他一定是搞错了。你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尸体,对不对?」艾福瑞问。

  「我是没有。可是血迹,长矛——」

  「我跟你们说,」艾福瑞坚持道:「要是哈普罗死了,那只狗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我没办法跟你们解释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也不是很确定我对这只狗的推论是否正确。但是我很肯定,光是一根长矛绝对杀不死我的……呃……朋友。他的魔法很强大,非常地强大。」

  「嗯……好吧!再争论也是没有用。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我们都更有理由要把他,或者他的尸身,从大君的手中救出来。」接着他又转过去对托马斯说:「好了,那么王子的复活仪式要何时才会进行?」

  「大人,根据我的消息来源,应该是三序之后。」

  「这样我们还有时间。」洁菈两手交握,神情凝重地说:「有时间计划。有时间把消息告诉他的民众。当埃德蒙王子没有回去,他们就会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必须要警告他们,别在我们尚未准备好之前轻举妄动。」

  「准备?准备什么?」艾福瑞不明白地问。

  「战争。」洁菈说。

  战争。萨坦人攻击萨坦人。在萨坦人悠久的历史中,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此等悲剧。我们撕裂了旧世界,以免它被我们的宿敌给征服,而且我们也成功了。我们赢得了一场伟大的胜利。

  然后又输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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