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诅咒圣厅，埃布尔瑞克
骷髅头滚啊滚的，滚到一堆干枯的骸骨边。更多的骨骸，更多的头颅，多到数不清，散落在房间里。地板上到处都是人骨，完好地保存在这封闭的密室中，多少世纪以来皆未曾被动过。尸体躺在当初他们倒下的原地，肢体呈现出各种诡异的姿势。
「他们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们?」艾福瑞左顾右盼，等着凶手随时出现。
「你可以放心，」哈普罗说：「他们不是被什么怪物杀掉的，他们是自相残杀而死的。有些人甚至连武器都没有。你看看这两具尸体。」
一只干枯的手抓着一把剑的握柄，金属剑身依然闪亮，没有在这燥热的密室中生锈。凹痕累累的剑刃旁还有一颗从脖子上被砍下来的人头。
「一把武器，两具尸体。」
「要是这样，那凶手又是被谁杀死的呢?」艾福瑞问。
「好问题。」哈普罗也有同样的疑问。
他蹲下来更仔细地检验其中一具尸体。这具骷髅手上握着一柄匕首，刀尖紧紧地卡在骷髅的胸口。
「看来这凶手是自杀的。」哈普罗说。
艾福瑞惊慌地退了一步。哈普罗迅速地扫视一圈，发现有多具尸体应该都是自杀而亡的。
「集体屠杀。」他站了起来，「集体自杀。」
艾福瑞瞪大了眼睛说：「不可能!我们萨坦人崇敬生命!我们绝对不会——」
「就像你们绝对不会使用死灵魔法和操尸术?」哈普罗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艾福瑞闭上眼睛，肩膀无力地垂下，把脸埋在双掌里。乔纳森蹑手蹑脚地站到旁边去，茫然地望来望去。埃德蒙王子的尸身冷冷地站到墙边，似乎是一副兴致索然的模样。这些都不是它的人。尸妖缓缓走过一具具的骷髅尸骸，半生半死的眼睛迅速地左右张望。
哈普罗在旁注意着洁菈，然后走到艾福瑞旁边，无精打采地靠在墙壁上。
「坚强一点，萨坦人。你能不能关上那道门?」
艾福瑞抬起痛苦的脸，「什么?」
「把门关起来!你能不能把门关起来?」
「阻止不了克雷特斯。他已经穿过外头的守护符文了。」
「至少可以拖慢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真的要我这么做吗?你希望我们被……锁在这里头吗?」
哈普罗不耐烦地挥手指着厅堂里的其他六道门。
「哦，对，我懂了。」艾福瑞喃喃说道：「我猜这样应该没问题吧……」
「随便你怎么猜。快点把该死的门关起来!」哈普罗转过身，查看其他的出口。「好了，一定有方法可以找出这些门是通往哪里。它们一定有记号——」
刺耳的摩擦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那道门开始关起来了。
哼，真是感谢你。就在哈普罗正打算开口讥讽的时候，他瞥见了艾福瑞的脸色。
「不是我干的!」这位萨坦人大声喊叫，睁大眼睛瞪着自动关上的门。
突然间，哈普罗又任性地觉得，他并不想被关在这个地方。他纵身一跳，挡在门和墙壁中间。
巨大的石门压上了他。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把它推回去，而艾福瑞也伸出双手疯狂地想抓住门，但指头却无力地滑过光亮的石面。
「用魔法!」哈普罗下令。
艾福瑞焦急地喊出一句符文咒语，但门还是继续关上。眼看着这道石门就快将牠的主人压死，狗儿激动地对着石门大吼。哈普罗挣扎着空出双手在门上画出符文，想尝试用他自己的魔法来阻止它。
「没有用!」艾福瑞绝望地大喊：「怎样都没有用。这里的魔力太强了!」
哈普罗不得不同意。就在他即将被石门和墙壁夹死的时候，他及时往旁边跳开，闪身躲过一劫。石门轰隆一响关上，扬起一阵尘埃，抖动地上的骸骨。
门关起来了。这正是我想要的。可是我为什么会慌张成那样?哈普罗愤怒地盘问自己。问题就出在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感觉。是什么东西逼得这些人自相残杀?被逼得集体自杀?还有为什么这些守护符文，不仅要阻止外面的东西进来，还要防止里面的东西出去……
柔和的蓝白色光芒开始照亮了整个厅堂，哈普罗立刻抬起头，看见半空中出现了一排符文，绕着拱顶上方的墙壁盘绕回旋。
艾福瑞倒抽一口大气。
「那是什么?它们写的是什么意思?」哈普罗紧张地说。
「这个地方是……神圣的!」艾福瑞抬头盯着那些符文，满心敬畏地说。符文所发出的亮光愈来愈强，所有人都沐浴在耀眼的强光中。「我想，我开始懂了。『凡在此使用暴力者……必反受其害!』意思就是这样。」
哈普罗松了一口大气。方才他已经开始在幻想，他们被封死在密室里，因窒息或发狂而死的画面。
「这就说得通了。这些萨坦人开始彼此攻击，然后魔法产生作用，结束战斗，然后就变成了这样。」
他把艾福瑞推向一道门前，至于它通往哪里，那已经不重要了。哈普罗只想要离开这里。他差点把这萨坦人推得撞上了门，「打开它!」
「可是为什么这间大厅是神圣的?怎么个神圣法?而且假如它是神圣的，为什么会被如此严密地封起来?」艾福瑞不去研究门上的符文，反倒开始张望起整个大厅。
哈普罗双手握拳，气愤地说：「萨坦人，如果你不把门打开的话，它就会变成你神圣的坟墓!」
艾福瑞伸出双手，以令人发狂的慢动作开始在墙面上摸索。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它，默默念着没有人听得清楚的符文。哈普罗就近站在旁边监督着，以免这萨坦人又再度分神。
「这是我们逃离此地的完美机会。就算克雷特斯闯进来，他也不会知道我们究竟逃往哪个方向。」
「这里没有灵体。」后方传来了尸妖的声音。
「……没有灵体……」它的回声接踵而至。
哈普罗左右张望，看见尸妖正漫游在地上的尸骨之间。王子的活尸已经离开了门边，走到大厅正中央的白色木桌。
是我的幻觉吗?哈普罗心想，还是王子的灵体果真变得有形有体?
派崔恩人眨了眨眼，揉揉他的眼睛。都是这该死的光线!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变得不正常了。
「很抱歉，」艾福瑞心虚地说：「门打不开。」
「什么意思，门打不开?」哈普罗追问道。
「一定是跟那些符文有关，」萨坦人含糊地指着天花板上。「当它们的魔法启动时，其他魔法都无法运作。没错!就是这样。」他高兴得像是刚解开了一道复杂的数学方程式。「他们不希望原本正在进行的事被外人打断。」
「可是他们确实被打断了啊!」哈普罗踢着脚边的一颗骷髅头说：「除非他们是发疯了，然后才自相残杀而死。」
看起来似乎非常有可能。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哈普罗感到呼吸困难。这房间里有某种诡异的力量正在逐渐扩展，空气变得稀薄，光线变得明亮无比，刺痛他的眼睛。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不然我会瞎掉，不然我会窒息!他的掌心因汗湿而变得黏稠，他的身体因汗湿而感到冰冷。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哈普罗把艾福瑞推开，自己冲到封死的门前。他开始在岩石门墙上画写符文，派崔恩人的符文。他像发了狂一样，双手不停地颤抖，几乎连从小就已经熟悉万分的符记都画不出来。符记烧出红光，但旋即变得黯淡，然后熄灭。他犯了个错误。一个愚蠢的错误。他暗自咒骂，然后咬紧牙关又试了一次。他隐约感觉到艾福瑞似乎正在一旁阻止他，但是哈普罗却将他一把推开，像是在挥赶讨人厌的苍蝇一样。蓝白色的光芒变得愈来愈强，愈来愈刺眼，简直就像普莱恩的太阳。
「阻止他!」尸妖厉声尖啸：「他要离开我们了!」
「……离开我们……」回声响起。
哈普罗开始大笑。他知道，他哪儿也去不了。他笑得近乎歇斯底里，他自己也听见了，但是他不在乎。要死了，我们全都要死了……
「王子!」艾福瑞的声音和狗儿的警告声同时响起，几乎无法分辨，好似这萨坦人已经给了狗儿开口说话的能力。
哈普罗身心俱疲，又病，又累，又充满了莫名的恐慌。至少，他们当中已经有个人找到出去的方法。
王子的尸身趴倒在桌面上，维持它生命的可怕魔力已经消失了。埃德蒙的灵体正逐步离开它肉体躯壳的囚笼。它的身形高健沉稳，如同生前的模样，脸上表情充满了惊喜。尸身的臂膀无力地下垂，灵体的手臂往外伸出。它往前走了一步，穿过坚实的木桌，好似它才是虚无的灵体。接着一步又一步，灵体离开了它的躯体。
「阻止它!」尸妖转过忽生忽死的脸孔，面对着哈普罗。「要是没有它，你绝对无法拿回你的船!就在此刻，它的民众正试图要破解你布置在船上的符文结界。巴塔查尔计划要渡过火之海，攻击冥都。」
「妳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哈普罗大吼。他听见了自己的吼叫声，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正逐渐失去自制力。
「死者的声音在向我哭喊!」尸妖回答：「从这世界的每个角落，我都能听见它们。阻止王子，否则你的声音就会加入它们!」
「……你的声音就会加入它们……」回声阴惨。
这些东西一点道理也没有。这全部都只是一场疯狂的恶梦。哈普罗恶狠狠地瞪了艾福瑞一眼，像是在指控他。
「法术不是我施展的!这一次……我这次没有!」艾福瑞扭着双手反驳道：「不过这是真的。它真的要离开了!」
王子的灵体张开双臂，穿过木桌，滑向正中央的位置。灵体的形象变得愈来愈清晰，而毫无生气的尸身则摔落到地上。它要去哪里?是什么东西在牵引它离开?
要什么东西才能召唤它回来?
「殿下!」乔纳森焦急地大喊：「您的人民!您不能抛弃他们。他们需要您!」
「您的人民!」尸妖也跟着劝说：「您的人民有危险。现在是由巴塔查尔代理指挥他们，而且他打算要率领他们开战，一场他们不可能赢的战争。」
「它听得见我们吗?」哈普罗问。
灵体听见了。它停止前进，望着它四周的人，喜乐的表情逐渐变得迟疑、哀伤。
「召唤它回来，似乎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艾福瑞喃喃自语道。
哈普罗本想挖苦艾福瑞，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而且他更生气的是，自己竟然会和他有同样的想法。
「回到您的人民身边。」尸妖正引诱灵体返回它的尸身，轻声地哄着它，像正要诱劝孩子离开悬崖边的母亲。「这是您的责任，殿下。您是个有责任感的人。您一直都很有责任感。您不能在他们最需要您的时候，这么自私地离去!」
灵体变得逐渐消散、黯淡，回复成先前那种如轻烟般的幽魂状态，然后彻底消失。
哈普罗用力闭上眼睛，认为这一定又是诡异的蓝光所引起的错觉。他眨眨眼睛，左右张望，看看其他人是否有注意到。
艾福瑞神情茫然地瞪着白色的木桌，而乔纳森扶着重新复活的尸体站起来。
假如有个人在大白天里走在街上，会有人发现他并没有影子吗?
「我的人民，」埃德蒙的尸体说：「我必须回去找我的人民。」
说的话是一样的，但语调却有所不同。差别并不大，只是音调和语气略有差异。但是却听得出来它不是在死记硬背，而是在想着这些事情。哈普罗察觉，如今埃德蒙的尸体已经变成了有生命的「他」，而非无生命的「它」。茫然无神的双眼已经不再是茫然无神的样子，它们正专注地看着尸妖，而且眼底还充满了怀疑。这时候哈普罗终于明白，埃德蒙的灵体究竟消失到哪儿去了：它又再度和躯壳肉身结合为一。
哈普罗朝尸妖瞥了一眼，注意到它也清楚地看见了埃德蒙的变化，而且它并不喜欢这样。
哈普罗不知道原因，他也不想知道。这房间里已经发生了许多诡异的事情，而且还在持续发生。他待得愈久，他就愈觉得讨厌，更何况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里。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关掉那些讨人厌的蓝光……
「桌子，」艾福瑞忽然说：「关键就在这张桌子。」他缓缓靠近，小心翼翼地避开散落在地上的尸骸;哈普罗也紧跟着走了过去。「你看这里!桌子四周的尸体都是面对着外面，好像他们是为了保护它而死的。」
「而且他们都没有武器，」哈普罗补充道：「神圣的符文，一张这些人拚死保护的桌子。如果他们是下民的话，我会说这张桌子必定是个神坛。」他和艾福瑞两人目光交会，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萨坦人自认为神。他们还可能会崇拜什么?
他和艾福瑞两人走到桌边，而乔纳森也皱起眉头仔细地检视着它，然后他伸出了一只手。
「别碰!」艾福瑞惊呼一声。
公爵把手抽回来，「怎么?为什么不行?」
「上面的符记。你看不懂吗?」
「看不大懂。」乔纳森脸红地说：「这些符文很旧了。」
「非常地古老，」艾福瑞郑重地说：「这魔法和通讯有关。」
「通讯?」哈普罗失望厌烦地说：「就这样?」
艾福瑞开始慢慢地解释：「这张桌子非常地古老。它不是这世界的原始产物。他们是从旧世界把它给带来的，尚未分裂之前的旧世界。他们把它带来这里，放置在他们所造的第一栋建筑物底下。为了什么目的呢?当这些古代的萨坦人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第一件想做的事情会是什么呢?」
「通讯!」哈普罗对这桌子的兴致总算提高了些。
「通讯。但不是和这世界的其他人通讯，他们只需要使用魔法就可以办到这一点。他们是要和其他世界建立联系。」
「失败的联系。」
「是吗?」艾福瑞研究着这张桌子。他伸出手到刻有符记的木头桌面上，摊开十指，掌心朝下。「假如说，他们在尝试和其他世界联系的时候，他们却联系到了……别种东西呢?」
对抗我们的力量既古老又强大。我们无法对抗它，无法安抚它。泪水无法感动它，我们所拥有的武器也无法伤害它。太迟了，我们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我们只能屈服于它……
哈普罗回想起这段话，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在另一个世界上。是在艾瑞亚那斯?还是普莱恩?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某个萨坦人说出那段话的影像，可是哈普罗却不记得在来到这世界之前，他曾经和艾福瑞以外的其他萨坦人说过话。这一点道理也没有。
「它有说我们要如何离开这里吗?」哈普罗问道。
艾福瑞听得出这派崔恩人焦急的语气，但他还是脸色严肃地说：「我们其中一人，必须亲自尝试进行通讯。」
「你到底是要跟谁进行通讯?」
「我不知道。」
「好吧!只要能结束这一切就好。不，慢着，萨坦人。我也要参与。」哈普罗冷冷地说：「不管你听到什么，我也要知道。」
「那你呢，乔纳森?」艾福瑞转向公爵，「你是这个世界的代表。」
「好吧，也许我可以学到该如何帮助……」乔纳森的目光飘向他的妻子，他的话就此打住。「好吧!」他低声又重述了一遍。
「我来守住门。」尸妖走到封闭的门旁边。
「其实那并不需要。」艾福瑞发现他实在很难正眼直视这位已死的女性。他试过几次，但目光总忍不住会从它身上飘开。「没有人可以进入这间神圣的厅堂。」
「他们上次就进来了。」尸妖说。
「……上次……」它的灵体呜咽道。
「对，他们是进来了!」艾福瑞舔舔干渴的嘴唇，紧张地咽了一下。
「我们现在已经担心不了这种事情了。」哈普罗直截了当地问：「我们该怎么做?」
「把你的……呃，把你双手放在桌面上。你可以看到，摆手的地方有个凹印。就像这样，掌心朝下，十指张开，拇指相触。哈普罗，小心别让你皮肤上的符记接触到桌面。摒除一切杂念，让脑袋一片空白——」
「就像萨坦人的思考模式?呵，没问题。」哈普罗依言照办，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按在桌面上。肌肉本能地抽动了几下，隐隐预期着会遭到电击、痛楚，或是其他无法预见的结果。然后他的双掌接触到木质桌面，感觉如此实在，如此凉爽，如此宽慰。
「我先警告你们，我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艾福瑞重述一遍，然后紧张地把双手放在桌面上。
对面的乔纳森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艾福瑞开始唱诵符文咒语。公爵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也跟着加入，犹豫生涩地唱出符文。哈普罗动也不动地坐着，保持静默，而狗儿则趴在主人旁边的地板上。
不多久，他们三人便只听得见艾福瑞的声音。不多久，他们便什么也听不见。
尸妖站在门边，默默地看着，看着艾福瑞往前趴倒，看着哈普罗的头抵靠在桌面上，看着乔纳森把脸颊贴上了凉爽的白色木桌。狗儿睡眼惺忪地眨了几下，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尸妖提高了它凄厉的声音，「过来我这里。跟随我的呼唤。不用害怕守护的符文。它们只对活人有作用。它们无力伤害亡者。来到我这里，来到这间密室。他们将会为你把门打开，就如同他们在很久以前打开了它一样，把他们的末日给请了进去。我们会这样全都是活人害的。」
「……活人害的……」回声应和道。
「等活人全部消失之后，」尸妖吟诵道：「死人就自由了。」
「……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