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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诅咒圣厅,埃布尔瑞克

  ……一股悔恨与悲伤的情怀填满了艾福瑞的心胸。虽然这很痛苦,但是悲伤与难过总胜过——远远胜过——他在加入这个组织之前的麻木不仁。当时他只是个内心空洞的躯体,是个虚有其表的空壳子。连死人都比他有活力,而那些死人正是他们玩弄禁忌的操尸术所创造出来的可怕产物。艾福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环视左右,看见聚集在此神圣厅堂里的男女脸上都有着类似的神情。

  悲伤与懊悔并不痛苦。痛苦的是那些自作自受而反遭其害的人。艾福瑞预见将来会有段时期,他的同胞们将会深陷在苦痛的悲伤之中,直到有人能阻止这种疯狂的举动。

  他又叹了一口气。就在不久前,他才刚体验到浑身洋溢着和平喜乐的幸福感,感觉有如在他满是怀疑与恐惧的滚烫岩浆海上,洒抹上了一层清爽舒适的薄荷香精。但是那种令人陶醉的幸福感,在这个世界却无法延续多久。他必须回过头来面对现实,面对它的问题和苦难,悲伤与悔恨。

  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他的手。这只手掌坚实有力,皮肤光滑细致,没有皱纹,和艾福瑞衰老枯槁、孱弱无力的手掌形成强烈的对比。

  「保持希望,弟兄。」这位年轻人静静地说:「我们一定要保持希望。」

  艾福瑞转头看着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英俊、健壮、果决,有如炉火淬炼的精钢宝剑。

  闪亮的表面上没有怀疑的污渍,剑刃打磨得锋利无比。艾福瑞觉得这年轻人很眼熟,隐约记得他的名字,但又回想不起来。

  「我会努力。」艾福瑞回答,并且忍住忽然模糊了他双眼的泪水。「也许是因为在我漫长的一生中,我已经见识了太多的苦难。我也曾经满怀着希望,但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凋零枯萎,就像我们所照顾的那些下民一样。我们的同胞正一头栽入邪恶——如同冲向悬崖边的疯子,不顾一切地想要跳下万丈深渊。我们要如何阻止他们?我们的人数实在太少了——」

  「我们会站在他们面前,」这位年轻人说:「向他们揭露出真相……」

  然后被冲倒,一起摔落悬崖底下。艾福瑞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就让这年轻人活在他愉快的梦境中吧!

  「你觉得为什么,」他改变话题,悲伤地说:「局势会演变成这样?」

  这年轻人已经有了答案,年轻人总是会有答案。「综观整个历史,人类一直都在害怕世界上他所无法控制的力量。天地无情,宇宙辽阔,他感到孤单无助。于是在古代,在雷轰电闪的远古时代,他转而向诸神吶喊求助。」

  「等到晚近时期,人开始理解宇宙运行的自然法则。透过科技与科学的研究,他逐渐发展出控制宇宙的方法。很不幸的是,就如同创造了泥人魔像的那位拉比,人发现他根本无法控制他自己所创造的产物。他不但没有达成控制宇宙的目的,反倒差点摧毁了它。」

  「在浩劫过后,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相信;所有的神都已背弃了他。于是他转而求助于自己,求助于他内在潜藏的力量。然后他发现了魔法。经过一段时间之后,魔法所赋予我们的大能与权柄,更胜过了我们千年来的辛苦努力。我们再也不需要神。我们就是神。」

  「是啊,我们深信不疑。」艾福瑞思量道:「而且身为神是项沉重的责任,繁重的负担。至少,我们是这样告诉自己的:统治管理那些比我们弱的生命,剥夺他们决定自己人生的自由,强迫他们走上我们所选定的正确道路……」

  「可是我们却乐在其中!」这年轻人说。

  艾福瑞叹道:「我们乐在其中。而且至今仍不肯放弃,仍渴望着它!所以局势才会变得如此困难,如此的困难——」

  「弟兄们,」坐在桌首的女人打断他们的话,「他们要来了。」

  没有人开口响应,大家彼此转过头看着左右的同伴,用眼神来传达心意,获得慰藉与支持下去的力量。艾福瑞看见这位年轻人的眼里燃起了坚决欣喜的光芒。

  「让他们来吧!」他突然说:「我们不是自私小气的守财奴,自顾自地守着我们所发现的黄金!让他们来吧,我们将很乐意和他们一同分享!」

  围坐在桌子旁边的其他人也都被这位年轻人的话给鼓舞起来,他们热情澎湃地齐声同意。他们之中的长者也跟着笑了,悲伤地笑了。许多人闭上了眼睛,不希望他们自己苦痛的经验和不幸的智慧,会熄灭掉这些年轻人的热情。

  但是艾福瑞却想,也许我们都错了。也许这些年轻人才是对的。毕竟,假如我们不把真相传播出去,那它又何必揭露给我们知道……

  密室外传来一阵阵声音,听得出外头有许多人。而且那不是整齐的脚步声,不是有纪律、有秩序的声音。是嘈杂的、喧闹的、混乱的、无序的、暴民的声音。围坐在桌边的萨坦人再度彼此交换眼神,内心充满了怀疑和困惑。

  除非我们打开门,否则没有人可以进入这间圣殿。我们可以永远待在这间密室里,享受我们的知识,将它保留给我们自己。

  「我们这位弟兄说的没错,」其中最年长的萨坦人说。她是一位身体虚弱年迈的女子,但当时却是她不可动摇的意志和强大的魔法,引领众人寻得这项惊喜的发现。「我们一直都在当守财奴。把我们的财富藏在床铺底下,在白天过着贫困的生活,等到夜晚才把我们的黄金拿出来,贪婪地看着它,然后再把它藏回去。我们就像守财奴一样,没有把黄金拿出来加以利用,我们很快就会变得一无是处。这不只是我们的责任,与他人分享我们的财富,也是我们的欢乐。把防御结界的符文移除。」

  这才是正确的事情,我知道;艾福瑞低头思索。可是我不够坚强。我好害怕。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掌,温暖、强壮,慷慨地与他一同分享不移的信念。

  「他们会听我们的。」这位年轻人轻声道:「他们一定得要!」

  明亮美丽的蓝白色光芒逐渐减弱,黯淡,然后熄灭。门外的声音突然变得更大声、更不祥,变成充满了愤怒与仇恨的叫喊和咒骂。艾福瑞感到一阵胆怯,被年轻人紧紧握住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我们没有错。我们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可是,哦,这真是困难啊!

  石门轰隆隆地打开,暴民一涌而入。后方的人不停地推挤前面的人,想要抵达他们的目标。然而前面的人却停了下来,被围聚在桌旁这群人庄重严肃的气氛所震慑,顿时不知所措。暴徒的能量来自于恐惧。面对着理性与冷静,暴民发现他们的能量开始逐渐消散。

  愤怒的叫喊逐渐缩减为一阵阵的喃喃低语,只偶尔会被后方传来的叫喊声打破,要求知道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至于那些已经挤进房间里的人,那些意图使用暴力的人,则忽然显得十分荒谬愚蠢,彼此面面相觑,寻找一位能重新燃起他们怒火的领导人。

  有个人走了出来。艾福瑞的心才刚刚扬起一阵希望,旋即又被绝望地摔碎在地上。这个人穿着一身黑衣,他是个近来参与研究操尸术这种禁忌密法的死灵法师。他的法力强大,充满群众魅力,而且听说他打算要自立为王。

  他张开嘴巴,但是在他发言之前,那位年迈的女长老——她望着黑衣男子的神情,有如在训斥一位刚打断大人工作的吵闹小鬼——温和地抢先问道:「为什么你和你的跟随者要来打扰我们工作,克雷特斯?」

  「因为你们的工作,是异端邪说的工作,我们要来彻底了结它。」死灵法师回答。

  「我们的工作是经过议会认可——」

  「——但他们对这项决议却深深后悔!」克雷特斯轻蔑地说。

  站在他后面的人纷纷出言附和。他知道,如今他已经掌控住局面了。或者其实——艾福瑞心惊胆跳地想到——克雷特斯一直都是幕后的掌控者。他就是点燃这片野火的火种。如今他只要再加把劲,吹燃煤炭,就能够引发一场燎原大火。

  「议会派遣你们的工作,是要和其他世界建立联系,向他们解释我们艰苦的困境,乞求他们派出在大裂变之前所承诺的援助。结果呢?几个月来你们什么也没做。然后突然间,你们却开始散播只有无知幼童会相信的胡言乱语——」

  「既然这是胡言乱语,」女长老打断他的话;她的声音和缓冷静,与高亢刺耳的指控者形成强烈的对比。「那为何要打断我们?就让我们继续——」

  「因为那是危险的胡言乱语!」克雷特斯大吼。然后他陷入沉默,试图恢复自制力。他是个聪明的人,他知道在针锋相对的辩论当中,毫无章法的胡砍乱挥就如同真实斗剑一样危险。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他的自制力:「因为,很不幸的,我们当中有些人确实就像无知的幼童一样。而其他的人,例如这一位。」克雷特斯的目光停在那位年轻人身上,他愤恨不平地说:「就是被你们所诱拐的年轻人!用各种花言巧语和虚假的承诺,把他们骗入你们的陷阱!」

  那位年轻人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艾福瑞的手握得更紧,英俊的脸庞变得更为宁静祥和。这个年轻人和克雷特斯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不可能是他儿子,克雷特斯还没有老到会有这么大的儿子。也许是弟弟,在发现真相之前一直都崇拜着哥哥的弟弟?还是过去一直把导师当偶像的学徒?然后艾福瑞突然想到,他根本不知道这位年轻人的名字。对聚集在此的人而言,名字向来都不怎么重要。艾福瑞内心忽然有种感觉,他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他的名字了。但是这一切似乎也都无所谓了。

  艾福瑞感觉自己变得勇敢了些,他已经有能力响应这位年轻人扎实有力的握手。年轻人看着他,然后露出了微笑。

  很不幸的,他的笑容对克雷特斯而言却是火上加油的举动。「你的罪名是腐化我们年轻人的心灵!你们看——」他伸手指着那位年轻人,「他就是我们的证据!」

  群众开始往前冲,他们的愤怒就像火之海喷发的岩浆一样,从地面的裂缝喷涌而出。

  女长老推开他人好意扶着她的手,独自站了起来。「那就带我们去接受议会的审判吧!」她回话的音量压过了激动的人群,「我们愿意答辩任何的罪名!」

  「议会只是一群年老力衰的笨蛋,他们为了维护虚假的和平,竟然对你们散布邪说的行为视若无睹。我告诉妳,议会已经把领导权交给我了!」

  暴民响起一阵欢呼。克雷特斯变得更加大胆,把指控的手指头从那位年轻人移向女长老。

  「再也不能让你们的邪说谎言伤害我们的年轻人!」

  暴民的欢呼变得更加响亮,更加凶恶。他们再度往前推挤,白光闪闪,纷纷掏出了刀剑。

  「凡在此圣殿使用武器的人,刀剑最后必定会插回他们自己的胸口!」女长老警告道。

  结果反倒是克雷特斯举起了手,要群众停下来,让他们的吶喊变成喃喃的抱怨。但他停止威胁的目的并不是因为恐惧或者忽然善心大发,他只是在展示他的权力,让大家知道他随时都可以放出他的狼群。

  「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们。」他伶牙俐齿地说:「只要你们同意公开向大众承认,告诉大家你们一直在说谎。告诉大家……」克雷特斯稍作停顿,布置下一个陷阱:「告诉大家,你们确实有联系到了其他的世界,但是你们希望把他们的财富占为己有。事实上,如今这么一想,这种说法应该离真相不远。」

  「骗子!」那位年轻人跳了起来,愤怒地大喊:「你很清楚我们做了什么!我都跟你说过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我只是想要和你一起分享——」他张开双臂,转过去面对木桌周围的伙伴。「请原谅我。这一切都是我害的。」

  「早晚都会发生的。」女长老轻声安慰道:「早晚都会发生的。是我们太早了……或者太迟了。回到你们桌边的位子吧!」

  那位年轻人悲伤地坐回他的椅子。现在该轮到艾福瑞来安慰他,尽管只是小小的安慰。他伸出手轻拍这位年轻人的臂膀。

  坚强一点,艾福瑞默默地告诉他。坚强面对必然的后果。太早了……太迟了。拜托,千万别太迟了!希望是我们唯一剩下的东西。

  克雷特斯还在继续发表他的演说:「……公开现身,承认你们是骗子。我们将会裁决出适当的惩罚。好了,快点离开那张桌子!」他冰冷无情地喝令。几名他的跟随者走了出来,手中拿着铁锤和凿子。

  「你打算要怎么做,克雷特斯?」

  他再次移动指控的手指头,这回改指向了白色的木桌。「摧毁它,别让它有机会再引诱人接触到邪恶!」

  「你的意思是,接触到真理吧?」女长老静静地说:「那不正是你所害怕的吗?」

  「让开!否则妳就会遭遇到同样的下场!」

  那位年轻人抬起头,形容枯槁地瞪视着克雷特斯。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明白这死灵法师心里的可怕念头。艾福瑞深深地为这年轻人感到难过。年迈的女长老依然站着,然后桌畔的所有男女也都一同站了起来。

  「克雷特斯,你是在浪费你们的时间,甚至你们的性命。你或许可以消除我们的声音,但我们还是会有其他的后继者。这张桌子绝不会被摧毁!」

  「难不成,妳还打算要保护它吗?」克雷特斯狞笑道。

  「不是用我们的血肉之躯。而是用我们的祈祷。弟兄们,莫使用暴力,莫伤害他人。他们都是我们的同胞。不要架起魔法防御。一切都不需要。我再一次警告你,克雷特斯!」女长老慷慨激昂地说:「这里是庄严神圣的圣厅。凡在此使用暴力者,必——」

  弓弦劈啪,飞箭射过桌面,正中女长老的胸口。

  「——获得原谅。」她气若游丝地说,然后身子一软趴倒在桌子上,红色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木头。

  艾福瑞眼角似乎瞥见了什么,连忙转过身。有个人举起了弓,箭尖瞄向艾福瑞。那个人的脸上满是恐惧,以及因恐惧而生的愤怒。艾福瑞忽然动弹不得,连想要施展防御魔法都办不到。那个人拉开了弓弦,准备松手放箭。艾福瑞静静地站着等死,然后他悲伤地察觉,自己死得并不勇敢,反倒有些愚蠢。

  突然,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从艾福瑞身后伸了过来,一把将他推开,然后他跌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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