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幽联界
哈普罗慢慢地绕行船只，仔细检查所有的细节，确保启航飞行前的准备正确无误。但是他并没有像这艘船原本的建造者那样，检查控制巨大飞翼的索具滑轮和引绳。他专注地看着木造的船壳，但并不是在检查接缝;他伸手抚触飞翼的皮膜，但并不是在寻找裂缝或毁坏处。他所注意的，是连串陌生而精巧的符号，刻画、烧灼、缝贴、漆写在翼面和船身的外头。
船身的每一吋外表都覆盖着神奇的图样——漩涡与螺纹、直线与曲线、原点与长划、锯齿状的、圆形的，还有方形的纹路。派崔恩人伸手抚过这些符记，并喃喃自语颂唱着符文。魔法符记不仅能保护他的船，更能使它腾空飞翔。
原本建造这艘船的精灵们，恐怕已无法辨识出他们的作品。哈普罗将这艘船命名为龙翼号，以纪念他在空之界域艾瑞亚那斯的旅程。哈普罗自己的船在上回穿越死亡之门的时候已经被摧毁了，所以后来他在艾瑞亚那斯强行征收了一艘精灵龙船。但因为某个古老宿敌的缘故，他被迫匆忙离开艾瑞亚那斯，因此只铭写了一些绝对必要的守护符文，让他和另一位年轻的乘客可以活着穿越死亡之门。然而一旦安全地抵达幽联界之后，这派崔恩人便耗用了相当多的时间和魔法，将这艘船依照自己的需求加以修改。
这艘龙形飞船原本是由崔布斯帝国的精灵所设计，利用复杂的机械装置与精灵魔法来驱动飞翔。派崔恩人具有强大的魔法力量，所以他完全舍弃了机械的构造。哈普罗清掉船上复杂的缆绳和索具，以及奴隶们所穿戴的飞翼驾驶装置。他让飞翼固定保持在张开的状态，在龙翼皮膜上绘写魔法符记，以提供上升力、稳定性、速度与保护。魔法符记大幅强化了木造船壳的强度，如今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撞毁或击穿它。符记刻写在舰桥的玻璃窗上，防止玻璃碎裂，但同时又不会阻挡观看外界的视野。
哈普罗从船尾的舱门进入船身内，走过中央通道，来到舰桥。他满意地环视四周，感觉到所有符记的力量都集中凝聚在此。
他舍弃了精灵所设计的复杂导航与操纵装置。位在龙船「胸口」的舰桥如今变成一处宽敞的空间，甲板上只有一张舒适的座椅，和一颗黑曜石圆球。
哈普罗走到圆球旁边，蹲下来专注仔细地检查它。他小心翼翼不去碰触到它，因为刻画在黑曜石表面上的符文极其敏锐，即使只是轻轻地呼一口气，也可能会启动魔法，过早让飞船腾空浮起。
派崔恩人专心察看符记，在心中反复推敲整个魔法的连锁反应过程。飞行、导航和防御的法术互相依存，结构交错复杂。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全部的符文颂唱完毕，等一切确定无误后，他已是全身僵硬、酸痛无比。但他心里却很满意，因为他没有发现任何错误的符记。
哈普罗站了起来，呼了一口气，开始活动酸痛的肌肉。他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即将要离开的这座城市。湿漉漉的舌头舔过他的手。
「怎么了，狗儿?」哈普罗低头看着一只外形平凡、有着白色斑点的黑色瘦狗。「以为我把你忘了吗?」
狗儿摇着尾巴，露齿微笑。哈普罗检查掌舵石的时候，牠因为太无聊而在一旁睡着了，如今很高兴牠的主人又注意到牠了。这只狗的白色眉毛斜斜地挂在棕色眼珠子上方，有着某种异常聪颖的表情。哈普罗抚摸狗儿毛茸茸的耳朵，若有所思地望着展现在眼前的幽联界……
……幽联界之王走在他世界的街道上。这世界是由他的敌人们所创造的，也因为如此，所以他感到特别地珍惜。每个精雕细琢的大理石柱，每个高耸挺立的花岗岩螺旋塔，每个优美的尖塔或雅致的神殿圆顶，都是萨坦人的纪念碑，一种讽刺的纪念碑。幽联界之王默默地微笑着，十分享受走在它们之间的感觉。
幽联界之王并不常开怀大笑。这是被囚禁在迷宫中的人的一项特色，他们极少放声大笑，即使当他们在笑时，笑声也从来不曾使他们的眼睛变得闪耀生辉。即使是那些已经逃出了地狱囚笼、进入神奇的幽联界的人，也不会随便笑出声来。当他们穿越最终之门抵达出口的时候，他们将会遇见幽联界之王，也就是第一个逃出迷宫的人。他对他们说的话只有一句。
「千万不要忘记。」
派崔恩人没有忘记。他们并没有忘记那些依旧被困在迷宫中的同胞们。他们并没有忘记那些被疯狂的魔法与机关所杀死的朋友与家人。他们并没有忘记他们自己所遭受的痛苦。他们也一样，静静地微笑走在幽联界的街道上。而当他们遇见他们的主君时，他们总会恭敬地低下头。因为他是所有脱逃者当中，唯一还敢重返迷宫的人。
即使是他，要回去也并不容易。
没有人知道幽联界之王的背景。他从来不说，而且他并不是个容易亲近或提问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但是根据他所说过的某些事情来看，大家猜测他应该早已超过九十门岁了(注1)。幽联界之王是个敏锐、冷酷、机警的人。他的魔法能力为众人所敬佩，而他们自己的魔力在其他世界中已足以被认定为神一般。自从他逃脱之后，他已重返迷宫许多、许多次，重新进入那座地狱，用他的魔法为同胞们开创出安全的休憩所。可是每次在他进入迷宫之前，这位工于心计的冷酷男子总会感觉到全身颤抖，得奋力鼓起勇气才能穿过最终之门。在他内心深处依旧埋藏着一种恐惧，害怕这一回迷宫将会获得胜利，害怕这一次迷宫会将他摧毁，害怕这一次他将无法找到出口。
那一天，幽联界之王站在最终之门附近。身边站着他的族人，那些已经逃出来的派崔恩人。他们的身体全都覆盖着符文刺青，那是他们的盾牌、盔甲与武器;他们之中有少数人决定，这一次将要伴随他们的主君重返魔法迷宫。
他并没有对他们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接受他们。他走向由黑玉所雕砌而成的传送门，然后将手摆在一道他所铭写的符记上。被他碰触的符记发出蓝光，在他手背上的刺青符记也亮起蓝光响应，接着原本只能外出不得进入的单向传送门，在幽联界之王的号令之下开始缓缓开启。
在他们眼前展开来的，是诡异、扭曲、变幻无常的死亡迷宫。
幽联界之王环顾身边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迷宫。他看见一群失去血色的苍白脸孔，看见紧握的拳头，看见满是符文刺青的皮肤滴下汗珠。
「谁要跟我一起进去?」他问道。
他看着身边每一个人。每个人都试图响应主君的目光，但最后都失败了，沮丧地垂下他们的视线。有些人想要勇敢地踏上前，但四肢却不受意志控制，在场的男男女女心中都回想起各自所经历过的恐怖回忆。他们摇摇头，有些人更公然放声大哭，一一往后退开。
他们的主君走向他们，伸出手轻拍安抚他们。「不要为你们的恐惧感到可耻，要善用它，因为它就是力量。很久以前，我们曾经试图征服世界，统治那些无能治理自己的软弱种族。我们的力量强大、人数众多，我们几乎就快实现我们的目标。萨坦人唯一能阻止我们的方法便是将世界毁灭，裂解成四个不同的界域。我们的力量在这场混乱中被分散了，于是萨坦人击败我们，并且将我们锁在他们所创造的迷宫监狱中。他们的『希望』是我们出来后能够『改邪归正』。」
「我们已经出来了。但是我们所历经的艰苦困境并未如我们的敌人所计划那般，让我们变得柔弱、畏缩。我们所穿越的火焰反倒将我们锻炼成锋利、冰冷的钢铁。我们是一把可以划穿我们敌人的利刃，我们是一把可以赢得皇冠的宝剑。」
「回去吧!回到你们的岗位。永远不要忘记，当我们重返世界的时候将会如何。随时想着未来的愿景，把过去的回忆遗忘。」
群聚的派崔恩人们经此安慰，已不再感到可耻。他们敬畏地看着他们的主君进入迷宫，看他踩着坚定沉稳的脚步踏进门里，他们尊敬他、崇拜他，视他如神一般伟大。
门开始关上。幽联界之王忽然以咒令阻止它。他发现，传送门附近的地上躺着一位年轻人，肌肉纠结、满身刺青的躯体上，有着狰狞恐怖的伤疤。这年轻人显然已经用自己的魔法愈合了那些伤口，但却也几乎耗尽了他的生命能量。幽联界之王焦急地察看这位年轻的派崔恩人，却看不出他有任何喘息的迹象。
幽联界之王弯下腰，伸手到这年轻人的颈间寻找脉搏跳动的迹象，但耳边却突然响起一声低吠，一颗毛茸茸的头由年轻人的肩后抬起。
幽联界之王惊讶地发现，是一只狗。
这只狗本身也受了重伤。虽然牠的吠叫声充满威胁性，也正勇敢地试图要保护这位年轻人，可是牠却伤重得无法抬起头。牠的口鼻无力地架在沾满血迹的前爪上，但牠还是继续吠叫着。
「如果你敢伤害他，」牠好像是在说：「不管怎样，我都会生出力气把你给撕碎。」
幽联界之王露出他罕见的微笑，伸手轻轻抚摸这只狗柔软的毛皮。
「放心，小兄弟，我不会伤害你的主人。」
这只狗似乎被说服了。牠趴在地上奋力爬行，辛苦万分地抬起头用鼻子紧挨着年轻人的脖子。狗鼻子的冰冷触感惊醒了这位派崔恩人，他抬头一望，看见陌生人蹲在他身边，他的生存本能开始有了反应，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
「孩子，你不需要用武器来对抗我。」幽联界之王说：「你已站在最终之门。外头是个全新的世界，和平而安详的世界。我是它的主君，我在此欢迎你。」
年轻人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行。他虚弱地颤抖摇晃，抬起头瞪视着门外。他的目光蒙眬，看不清楚外头那世界的奇景，但他脸上却缓缓地露出笑容。
「我成功了!」他张开有着血迹结块的双唇，沙哑地说：「我打败牠们了!」
「当我站在这个门前的时候，我说的也是同样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咽了口口水，咳了好几下之后才回答：「哈普罗。」
「很恰当的名字。」幽联界之王揽臂扶着年轻人的肩膀，「来吧，让我帮助你。」
让幽联界之王惊讶的是，哈普罗竟然将他推开。「不，我想要……靠自己……走过去。」
幽联界之王没说什么，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接着站了起来，走到一旁。哈普罗咬牙忍住全身的伤痛，奋力挺身站起。他停了一下，身体晕眩摇摆。幽联界之王担心他会昏倒，往前踏了一步，但哈普罗却伸手阻止了他。
「狗儿，」他沙哑地说：「过来。」
那只狗虚弱地站了起来，跛着脚走到主人身边。哈普罗将手放在狗儿头上。狗儿耐心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哈普罗。
「我们走吧!」年轻人说。
他们一起踩着蹒跚的脚步，走向最终之门。幽联界之王满心惊奇地跟在后面。守候在另一侧的派崔恩人们看着这年轻人走出最终之门时，并没有鼓掌或欢呼，只是沉默地以尊敬的眼神看着他。即使大家都看得出来，这年轻人所踏出的每一步都承受着极大的痛楚，却没有人伸出援手，因为他们全都晓得，独自走过最终之门所代表的意义。
哈普罗站在幽联界里，阳光照得他目眩神迷。他叹了一口气，重重地跪倒在地上。狗儿低吠一声，舔着主人的脸。
幽联界之王快步赶上去，蹲跪在年轻人身边。哈普罗的意识仍然清醒。幽联界之王握住他苍白冰冷的手贴紧自己胸口，嘶声说道：「千万不要忘记!」
哈普罗抬起头看着幽联界之王，咧嘴微笑……
「好了，乖狗儿，」哈普罗四处张望，对飞船做最后一次检查。「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呢，老弟?准备好了吗?」
这只狗翘起耳朵，响亮地吠了一声。
「很好。我们有主君的祝福，和他最后的指示。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只大鸟飞得怎样。」
他伸出手举放在掌舵石的上方，然后开始吟唱第一道符文。符石在魔法的支撑下由甲板地上飘浮而起，停靠在哈普罗的掌心下;蓝色的光芒穿透他的指缝，与他手上符文所发出的红光形成强烈对比。
哈普罗将他的意志延伸至船身中，将他的魔法灌注到船壳里，感觉到魔法像血液一样流窜到龙翼之中，导引出飞行的生命与能量。他的心开始飞起，而船身也随之动作。缓慢地，这艘龙船开始飞离地面。
哈普罗以他的眼睛、他的意念，和他的魔法导引着这艘飞船，逐渐提升高度飞入空中，并且加速到它的原建造者从未曾想象的速度，在幽联界绕行飞翔。狗儿蹲在主人的脚边，叹了口气，默默地接受这趟旅程。也许牠想起了牠第一次穿越死亡之门的旅行，一趟差点害他们丧命的旅程。
哈普罗测试着这艘飞船，实验它的各项能力。龙船悠闲地飞翔在幽联界的上空，哈普罗默默地欣赏着这座城市的鸟瞰(或者说龙瞰)景观。
幽联界是个非凡的创作、建筑的奇迹。数十条林荫大道像轮辐一样，由一处轴心点向四面八方延展至远处幽暗边界的地平线。各式各样建材的神奇建筑，有水晶和大理石，有钢铁和花岗石，妆点着街道。绿地和花园，湖水与池塘，提供了许多宁静幽雅的场所，让人可散步、可思考、可反省。在远处，靠近边界的地方，是连绵起伏的绿色山丘与田野，随时可开垦耕种。
然而却没有农夫在田野间耕作，没有人在公园里漫步，也没有人在城市街道里往来。所有的田野、公园、道路和建筑都是空荡荡的，了无生机，全都在等候着。
哈普罗驾驶飞船，绕着此地最高的一座水晶尖塔建筑飞行;这是幽联界的中心点，也是他主君选择作为王宫的地点。在这些水晶圆塔中，幽联界之王发现了许多萨坦人遗留下来的书籍。有内容记载着大裂变以及四个世界创造过程的书本，有记录着派崔恩人被囚禁的典册，有论证萨坦人对他们古老宿敌之「救赎」的刊物。幽联界之王无师自通学会了阅读这些书籍，进而发现了萨坦人意图令派崔恩人陷入万劫不复境地的诡计。汲取这些书本中的记录与知识，幽联界之王逐步规画出他的复仇计划。哈普罗侧转船身，压低飞翼，在空中向他的主君敬礼致意。
萨坦人原本计划要让派崔恩人在「改邪归正」之后，定居在这个神奇的世界里。哈普罗露出微笑，调整个更舒服的坐姿。他松手放开掌舵石，让船只随着他的思绪而飘游。不久后幽联界将会住满了人，且不仅限于派崔恩人。不久后幽联界将成为人类、精灵与矮人等次级人种的家园。一旦这些人经由死亡之门被带回此处之后，幽联界之王将会摧毁由可鄙的萨坦人所创造的四个世界，让一切回归到旧有的秩序。唯一不同的是，派崔恩人将会统治整个世界，夺回他们应得之权柄。
哈普罗侦察之旅的其中一项任务包括，探查是否有任何萨坦人居住在这四个新世界当中。哈普罗发现自己暗自希望能找到更多的萨坦人，至少，不要像在艾瑞亚那斯所碰见的艾福瑞那样畏缩卑贱。他希望所有的萨坦人都还活着，以亲眼见证他们自己的毁灭。
「等萨坦人见到他们所创建的一切都已毁灭崩解，等他们看见他们所希望统治的下民纷纷投入我们的怀抱，那便是我们复仇的时刻。我们将会把他们送进迷宫里。」
哈普罗的目光飘移到窗外远处一团团红黑相间的无形混沌，恐怖的回忆从云团中伸出骷髅般的手碰触他，他以仇恨当成武器，一一将它们击退。他看见萨坦人取代了他的位置，他看见萨坦人在痛苦地挣扎，看见他们在他胜利的地方尝到失败，看着他们死在他活着逃出的地狱里。
狗儿突然发出叫声，将他自阴森的幻想中唤醒。哈普罗发现在他沉醉于复仇梦想的同时，差点就飞进了魔法迷宫。他急忙将手放回掌舵石上，掉转船只的飞行方向。龙翼号飞入幽联界的蓝天之中，甩脱企图绑住它的邪恶魔法触手。
哈普罗将视线与心思集中到无星辰点缀的天空，航向旅程的必经通道，航向死亡之门。
注1 古时候，在迷宫中的年齢是以人们在逃脱过程中已穿过了多少个「门」来计算。这套系统后来被幽联界之王予以修订并标准化，作为仔细记录派崔恩人的人口总数。每当有人逃出迷宫抵达幽联界时，便会受到详细的质问，并根据他们所提供的细节，让幽联界之王来推算出一个恰当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