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瑟恩隧道
逃脱的俘虏们在隧道中爬行，不停向地底深处前进，后方的声音不断催促着「快走!快走!」。他们很快便失去了所有的方向感，也不清楚他们目前正在做什么。他们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样，机械式地在黑暗中穿梭前进，不晓得身在何方，不知何去何从;他们已太过疲倦，无力进行思考。
接着他们逐渐感受到某种宽阔的感觉。伸出手已不再能轻易触摸到隧道的墙壁。空气虽然依旧停滞不动，但却意外凉爽，并且有着湿气和植物的味道。
「我们已经到达最底层。」矮人说：「现在，你们可以休息了。」
他们一起倒下来，身子摊平躺在地上，大口喘气，伸展僵直酸痛的四肢。杜鲁加没有再说什么，要不是还能听见他宏亮的呼吸声，他们或许会以为他早已离开了。等体力稍微回复之后，他们才渐渐能分辨出四周的环境。他们不知道是躺在什么东西上头，感觉坚硬而没有弹性，但是摸起来又有点粗粗滑滑的。
「这是什么东西?」罗兰撑着身子坐起来，抓了一把地上的东西，然后任它们由指缝滑落。
「谁在乎?」瑞佳说;她的声音尖栗刺耳，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受不了了!好黑，好可怕。我不能呼吸了!我快窒息了!」
杜鲁加说了几句矮人语，听起来像石块互相敲击的声音。光线忽然亮起，照得众人的眼睛刺痛流泪。矮人手中握着一支火把。
「这样有好一点吗，人类?」
「不，没好多少。」瑞佳说。她坐在地上，害怕地转头看着四周。「只是让黑暗变得更黑而已。我讨厌这下头!我受不了了!」
「妳想回上面去吗?」杜鲁加指着上头说道。
瑞佳脸色惨白，睁大了眼睛。「不，不要……」她喃喃回答，身子挪向派桑。
精灵直觉地伸出手准备抱住她、安慰她，然后他看了罗兰一眼。派桑脸红地站了起来，往旁边走开。瑞佳的目光紧紧跟着他。
「派桑?」
他并没有回头。瑞佳双手摀着脸，悲伤地开始啜泣。
「你们现在坐的东西，」杜鲁加说：「是泥土。」
罗兰相当困惑，不知该如何反应。身为她的「丈夫」，他知道他应该要去安慰瑞佳，但他却有一种感觉，他的存在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此外，他觉得自己也需要有人安慰。在火把的映照下，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衣服上满是点点红斑，那是血迹，安铎的血迹。
「泥土。」派桑说：「地面。你是说，我们真的是在地面层吗?」
「我们在哪里?」罗兰问道。
「我们在一个克塔克，也就是你们语言里的『十字路口』。」杜鲁加回答道：「好几条隧道在此处交会。我们发现这里有水和食物，是个集会的好地方。」他指着几个在摇曳的火光下很难看清楚东西的阴暗角落，「一切请自便。」
「虽然我不怎么饿。」罗兰疯狂地想弄掉衣服上的血迹，喃喃说道：「但我的确是口渴了。」
「对，水!」瑞佳抬起头，脸颊上的泪珠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我去拿。」精灵说。
角落的模糊形影原来是好几个木桶。精灵把盖子打开，探头观望，嗅了几下。「没错，是水。」他盛了一瓢水给瑞佳。
「喝吧!」派桑温柔地对她说，伸手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
瑞佳捧着水瓢，大口大口地将水喝干。她双眼看着派桑，精灵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在一旁观看的罗兰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我犯了个错误。他们彼此喜欢，非常地喜欢对方。而且这并不在计划之中。我不在乎瑞佳能不能勾引到精灵，可万一她要是真爱上了这精灵，我可就麻烦大了。
「嘿，」他说：「我也口渴了。」
派桑站了起来;瑞佳露出虚弱的笑容，把空水瓢交还给他。精灵走向水桶边，瑞佳愤怒地瞪了罗兰一眼，而罗兰也皱起眉头回瞪着她。瑞佳别过头去，甩开肩膀上的头发。
「我想走了!」她说：「我想要离开这里!」
「没问题。」杜鲁加说：「我刚说过了，爬回上面去，牠们正等着妳。」
瑞佳浑身颤抖。她忍住哭泣，把脸埋在双手中。
「矮人，你犯不着对她那么刻薄。我们在上头历经了非常可怕的经验!而且要是你问我意见的话，」派桑脸色凝重地扫视四周，「这底下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这精灵说得没错。」罗兰插话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杜鲁加把玩着插在他宽大腰带上的一柄木制斧头。「精灵弓枪在哪里?」
「我猜也是。」罗兰点头道：「好吧!如果你是为了这个才来救我们，那你是白费力气了。你得找那些怪物要武器去。但是说不定你已经干过这种事情了!海王国的人告诉我，你们矮人崇拜这些怪物。他说你和你的族人们要加入这些泰坦，占领我们人类的土地。那是真的吗，杜鲁加?那才是你需要武器的原因吗?」
瑞佳抬起头，双眼盯着矮人。派桑慢慢地喝着瓢子里的水，目光同样停留在矮人身上。罗兰绷紧全身神经，他不喜欢矮人眼中的诡异神色，那藏在大胡子里头的嘴巴似乎正在冷笑。
「我们族人……」杜鲁加轻声地说：「我们族人已经消失了。」
「什么?该死的家伙!黑胡子，把话说清楚!」
「他说得很清楚了。」瑞佳说：「你看看他!神圣的希利亚啊!他是说他的族人们全都死了!」
「欧恩神啊!」派桑以精灵语虔诚地说。
「是这样吗?」罗兰不死心地追问：「你是说真的吗?你的族人们……都死了?」
「你看看他!」瑞佳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
心慌意乱的他们被自己的恐惧所蒙蔽，所以一直没有认真仔细地观察这矮人。如今他们终于冷静地睁开了眼睛，见到杜鲁加的衣服残破不堪，处处血迹。杜鲁加蓬头乱发，连矮人最重视的胡子也乱七八糟地纠结在一起。他的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额头上也有干掉的血块。他粗大的手指不停地把玩着斧头。
「要是我们能及时拿到武器，」杜鲁加的目光阴森森地盯着火光所投射的影子。「我们就可以击败牠们。我的族人们就会活下来。」
「那不是我们的错。」罗兰举起双手，掌心朝外。「我们已经尽快赶来了。是这精灵，」他指着派桑，「是这精灵迟到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都是你那条该死的路线，罗兰.红叶，上上下下爬了好几百呎的悬崖，而且还害我们直接落入那些混账——」
「哦，所以现在你的意思是说，全部都是我的错啰——」
「别吵了!」瑞佳尖叫道：「是谁的错都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对，妳说得对。」派桑冷静下来，「我必须回去警告我的族人们。」
「哈!你们精灵犯不着担心了。我们人类自然会解决掉这些怪物!」罗兰朝矮人望了一眼，耸耸肩说道：「我没有恶意，黑胡子老哥，可是真正的战士，而非膝盖底下被锯断的矮战士，是绝对可以解决掉那些怪物的。」
「那么卡斯那尔呢?」派桑说：「帝国里的人类战士下场又是如何?」
「他们都是些乡下农夫!」罗兰不屑地挥手反驳：「我们希利亚人才是真正的战士，身经百战的战士!」
「是啊，彼此互相残杀磨练出来的战士。我看你在那上头也不怎么厉害嘛!」
「我是被偷袭的!不然你想怎样，精灵?牠们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袭我。没错，我们是没办法一箭就射倒这些巨人，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等牠们头上的洞被戳了五、六根长矛之后，牠们就再也不会提起那些城塞什么的蠢问题……」
……城塞在哪里?
这问题在杜鲁加的脑海里回荡，每个字都像轰隆隆的闪电，沉痛地敲打着他。杜鲁加当时正位在其中一栋矮人房舍里，看着他父亲和许多族人们聚集在辽阔的苔土平原上，迎接巨人们的前锋部队。
不，前锋部队并非正确的用语。前锋部队应当是有目的、有秩序的。但是对杜鲁加而言，这一小群巨人似乎是碰巧遇见了矮人，意外而非刻意地暂且离开牠们的主要目标来……询问方向?
「父亲，不要去!」杜鲁加很想对矮人老国王说：「如果你坚持要做这件蠢事，就让我去跟牠们谈吧!你留在后头安全的地方!」
但是他知道，他要是对父亲说出这些话，背上肯定会尝到手杖鞭打的滋味。而且他确实有理由教训我，杜鲁加承认。他毕竟是国王。而且我应该待在他身边!
可是他没有。
「父亲，命令族人们留在屋里。由你和我接待这些——」
「不行，杜鲁加。我们是矮人一体。我虽然是国王，但我就像是个头部而已。整个躯体都必须在场，倾听、见证、分享整个讨论过程。打从有矮人以来，我们便一直是如此。」老人的脸色稍微缓和，悲伤地说：「倘若这真是我们的末日，我们依然得生死与共，同为一体。」
矮人一体全数到场，从他们地底深处的居所倾巢而出，站在他们城市屋顶的苔土平原上，眨眼流泪，诅咒明亮的阳光。他们兴高采烈地欢迎他们的「弟兄」，而牠们的躯体几乎和矮人之神达拉卡一样高大。绝大多数的矮人们并没有发现，他们还有许多同胞留在后方，站在矮人之城的入口附近。杜鲁加在此布置了他的亲信战士，希望能在紧急时掩护撤退。
矮人一体看见丛林移到了平原上。
不适应的阳光照得矮人们睁不开眼睛，他们只见到树林间的阴影，甚或树木本身，踩着无声的步履滑行到苔土平原上。杜鲁加瞇着眼睛，认真地观察，想要数清楚巨人们的数量，可是那就像计算树林里的叶子一样困难。他感到敬畏惊骇，害怕地想着要如何才能跟看不见的东西作战。
用魔法武器，精灵武器，能自动搜寻敌人的智能武器;矮人们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我们该做什么?
他脑海中的声音并不具威胁性，反倒有些渴望、悲伤、沮丧。
城塞在哪里?我们该做什么?
那声音要求一个答案，绝望地想寻求答案。杜鲁加忽然有种奇特的感觉，尽管非常短暂，尽管他感到恐惧，但他似乎感受到了这些怪物的悲伤。他真心感到懊悔，无法帮助牠们。
「我们从来没有听过任何城塞，但是我们很乐意加入你们的搜寻。如果你们愿意——」
他父亲再也没机会说出任何字。
寂静无声地移动，不带任何愤怒或恶意的迹象，两个巨人往下探手抓住老国王，将他撕成两半。牠们将血肉模糊的残躯随意往地上一抛，像是丢掷垃圾一样。然后有条不紊地，同样没有任何愤怒或残暴的征兆，开始进行屠杀。
杜鲁加无助地看着父亲被当场杀死，恐惧麻木了他的心灵。虽然他被惊吓得脑袋一片空白，但所幸身体开始无意识地进行他准备已久的动作。他拿起库斯号角，用力吹出响亮的呜咽声，呼唤他的族人们回到城里，回到安全的地底。
他和他的战士们(有些埋伏在树上的高处)开始对着巨人发射弓箭。可是，能够贯穿人类大汉的锐利木箭，却在巨人的厚皮上弹了开来。一阵阵的箭雨对牠们而言，彷佛恼人的蚊虫，只有当牠们的手有空暂时停止杀戮时，才会挥手将沾在身上的箭矢抹掉。
矮人们井然有序地撤退。他们是一体的，发生在一名矮人身上的事情，就等于发生在全体矮人身上。他们停下来帮助受伤的人，且由年长者殿后，敦促年轻人前往安全处避难。强壮的人协助虚弱的人。也因此，矮人们成了相当容易击杀的目标。
巨人轻松地便追上他们，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全数摧毁。苔土平原被血水浸软染红，尸体堆栈横陈，有些甚至被抛掷吊挂在树上。绝大多数的尸体都已残破得无法辨认。
杜鲁加等到最后一刻，确保少数还活着的人能安全地回去。即使在那时候，他也不想离开。他的两个同伴得硬架着他，才能将他拖离地面，进入隧道底下。
他们听见上头不断传来扒开土层与折断树枝的声音。地底城市的部分「屋顶」已经崩塌了。当他身后的隧道塌陷时，杜鲁加和最后剩下的少数军队勇敢地转身面对他们的敌人。他们不需要逃向安全的地方。因为已经没有安全之处可言。
当杜鲁加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已经崩塌了一半的隧道里，几个手下的尸体压在他身上。他将尸体推开，停下来仔细聆听，寻找是否还有任何的生命迹象。
但四周只有令人感到恐惧与不祥的寂静。在他这一生当中，都将听见这挥之不去的寂静之音，与回荡在他心中的字句。
「没有人……」
「我会带你们回去。」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杜鲁加突然开口。
人类和精灵停止争吵，一起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知道路。」他指着更深处的黑暗，「这些隧道……能通向希利亚的边境。只要我们待在这底下，应该会很安全。」
「一路都……待在这底下!」瑞佳脸色苍白地说。
「妳可以回上面去!」杜鲁加指着上方提醒她。
瑞佳抬起头，吞了口口水。她打了个寒颤，然后摇摇头。
「为什么?」罗兰问道。
「对啊，」派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们?」
杜鲁加盯着他们，仇恨之火熊熊燃烧，吞噬了他。他痛恨他们，痛恨他们削瘦的躯体、没有胡子的脸;他痛恨他们的味道，他们的自以为是;他痛恨他们的身高。
「因为这是我的责任。」他说。
不论一位矮人发生了什么事，全体矮人都得共同承担。
杜鲁加的手藏在长长的胡子底下，悄悄地滑向腰间，手指头握住一把懒猴骨头雕制成的匕首。恐怖的喜悦充斥在矮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