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瓦克斯冲上依蓝戴的高空，帽子被系绳挂在脖子上，迷雾外套如旗帜在身后招展。下方的城市里人来人往，在各条主干道路上穿梭。有人抬眼看他，大多数人则对他视而不见。镕金术师在这里并不像蛮苦之地那么罕见。
这些人啊……瓦克斯一面想，一面把自己从一座像是用迷雾浓缩成和谐的喷泉上钢推下来，这处喷泉雕像与其他绿色铜制雕像不同，双臂高举，护腕金光灿灿。女人们坐在喷泉边缘的石台上，孩子们在水里嬉戏玩耍。汽车与马车从旁经过，驶向四面八方，去经营各自在城市中的重要营生。
有这么多人在第四八分区里生活，他对其中不少人负有责任。他要支付薪水，或是管理那些被他们支付薪水的人，还要偿还高昂的债务来确保家族的财政稳定。但这些还只是一部分而已，因为他在参议院中的席位代表着为他工作和居住在他家宅邸中的所有人。
参议院分成两派。一派是各行各业的代表，随着民众需求的变化，不断有人被选出或是卸任。另一派则是贵族成员，这些人永远占有一席之地，不会因为投票人的喜好而发生改变。市长就是被这些议员们选出来的最高掌权者。这个系统算是不错，可这意味着瓦克斯需要照看成千上万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他的眼皮抽动起来，随即转过身，钢推一根从某间房屋的墙壁上凸起的钢筋。
蛮苦之地的城镇更好，在那里你会熟悉每一个人，从而对他们产生感情，真正觉得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玛拉茜会用数据来驳斥他，说他现在的家对于提升大众幸福感的效果更为显著，可他不是个相信数字的男人，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的直觉怀念为熟人效力的感觉。
瓦克斯落在一座大水塔上，旁边就是这一八分区最大的幸存者教堂的玻璃穹顶。此时有不少人正在里面祈祷，不过傍晚时分前来等候迷雾的人会更多。教堂崇尚迷雾，但还是用玻璃穹顶把里面的人和迷雾隔开了。瓦克斯摇摇头，沿着附近的运河向前钢推自己。
现在收手吧，瓦克斯暗想。他会在这里找个码头歇息，倾听水涛拍岸的声音……他继续沿着运河前行，河里横七竖八地停满了船只。毗邻运河的町迪尔步道上拥挤不堪——甚至比往常更甚。忙碌的生活啊。在这里随时都会感觉被这座大城市淹没乃至吞噬，自己的存在无足轻重。在蛮苦之地，瓦克斯不仅是律法的执行者，同时还会对律法进行解读，并在需要时出手修正。他就是律法的化身。
可在这里，他却不得不绕着那些自大狂与见不得光的秘密团团转。
就在瓦克斯寻找目标码头的同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弄清了步道上交通如此拥堵的原因。原来路当中有一大群举着标语的人，把路堵得水泄不通。瓦克斯从上方飞过，没想到居然在治安管理员当中还发现了几名辖区警察，被那些粗鲁地挥舞标语、大喊大叫的闹事者困在两旁。
瓦克斯从空中下落，轻轻钢推路旁标语上的金属钉，减缓坠落速度，最后以半蹲的姿势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开阔地带，迷雾外套在身后飘扬，枪支叮当作响。
那些闹事者看了他半晌，接着一哄而散。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用多说。这时那些被围困的警察才陆续出现，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洗尽污泥的石块。
“谢谢您，长官。”他们的队长说道。这是个年纪较长的女人，金色短发沿着警帽的帽檐往下戳出大约一英寸。
“他们开始使用暴力了？”瓦克斯看着渐渐跑远的最后几名闹事者。
“他们不肯离开步道，晓击大人。”那女人说着打了个寒颤，“没想到事态会变得这么严重，这么快……”
“这也难怪。”另一名警察说，这人的脖子会让人想到长管手枪。几名同僚纷纷看向他，他则弯下腰，“谁也不能说在他们当中没有一两个熟人，也不能假装没听过他们的抱怨。我是说，这座城市如今需要做出改变。”
“不管心里多么愤愤不满，”瓦克斯说，“他们也无权堵塞交通要道。回警局复命吧，下次记得增派人手。”
他们点头离去。步道上的行人渐渐疏散，瓦克斯忧虑地摇了摇头。那些闹事者确实有苦要诉。他家几处工厂的工作条件方面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工时过长，环境艰苦——为此还不得不解雇了几名工头，用愿意雇用更多人手、缩短轮班工时的工头取而代之，反正眼下城里不缺失业劳工。但这样一来他就要增加薪水支出，确保工人们在缩短工时的情况下也能糊口，结果商品的造价也就变得更高。世道艰难啊。他还没想出应对这些问题的办法。
他沿着步道徒步走了一段，引得几名路人侧目相向。但他很快就发现了要找的人。韦恩坐在附近一处狭窄的码头上，赤脚浸在水里，目光凝视着运河。“你好啊，瓦克斯。”当瓦克斯走近时，连头都没回地对他打招呼。
“情况很不好？”瓦克斯问。
“还跟以前一样。说来也奇怪，大多数时间我不介意做我自己，但今天我很介意。”瓦克斯蹲下，把一只手搭在韦恩的肩膀上。“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当时和乔恩发现我时，应该一枪把我打死？”
韦恩问道。“我不习惯朝无力还击的人开枪。”瓦克斯回答。“我可能是装的。”“不，你不是。”
当瓦克斯和他当时的执法者导师——死指乔恩发现韦恩时，韦恩才只有十六岁，蜷缩在一间屋子的水管槽隙里，双手捂着耳朵，浑身污泥，泣不成声。枪和子弹都被韦恩扔进水井里了。即便是在被死指拽出来时，他还在抱怨枪声太响。只有他能听得见，井里的回声……“被我们撞到并打死的那些小子，”韦恩说，“他们任何人可能都和我一样。为什么就只偏偏给了我第二次机会？”“运气。”韦恩转过头来迎上他的目光。
“如果可以，我也愿意给他们第二次机会。”瓦克斯说，“也许他们也有过怀疑和悔恨。但被我们开枪打死的那些人，被我们发现时都没有弃械投降，躲起来，或是愿意乖乖伏法，而是还在杀人。如果我在多年前找到你时，你正举着枪打劫的话，我肯定也会朝你开枪。”
“你在撒谎，是吧？”“当然不是。我肯定会对准你的脑袋开一枪的，韦恩。”“你真是个好朋友。”韦恩说，“谢谢你，瓦克斯。”“你是唯一一个听说会被我打死还这么开心的人。”“你又没说要打死我。”韦恩说着穿上袜子，“只是说有可能。那只是个假设。”“没想到你在语言方面越发精进了，”瓦克斯说，“原来都不会咬文嚼字。”“没人能比屠夫更了解母牛了，瓦克斯。”“我想……”瓦克斯站起身，“你见没见过一个名叫艾达希的女人？是个藏金术师。”“钢奔？”瓦克斯点点头。“没见过。”韦恩回答，“我一进去就会被他们踢出来了。太不友好。”
据瓦克斯所知，事实并非如此。韦恩会偶尔穿上泰瑞司长袍，模仿他们的口音，溜进去和他们生活几天。他最终会因为对某个年轻女人出言轻佻而惹上麻烦，但还从来没被踢出来过。像大多数时候一样，他会把他们搞得一头雾水，直到自己无聊离去。
“看看我们能有什么发现吧。”瓦克斯说着朝一艘运河上的平底船挥起手来。
#
“五张大钞换一篮苹果！简直是抢劫！”
玛拉茜在街上迟疑着。她把车开到了市长致辞的场所附近，然后交到那些有偿看管并给车辆加油的看车人手里，打算步行走完剩下的路。市中心必然是人满为患。
于是她走到了这个靠近集市的地方，有人在此贩卖水果。她难以置信地看见其中一名小贩居然给一篮苹果定出了五张大钞的高价。像那样的苹果一篮顶多能卖半盒金，有时候用几枚夹币就能买到。
“我在依蓝德的摊位上用十分之一的价格就能买下来！”那名顾客抱怨道。
“好啊，那你干吗不去看看他那还有没有货？”摊主显得很不耐烦。顾客拔腿离去，留下摊主继续高傲地用离谱的价格叫卖着。玛拉茜皱起眉，接着扫视着那一排摊位。
数量简直少得可怜啊。她走到高价叫卖的摊主旁边，那女人僵硬地站起身，发辫晃动着，把手放进围裙的衣袋里。“长官。”她说。“五张大钞是漫天要价，你认为呢？”玛拉茜说着拿起一只苹果，“除非这些苹果里灌了天金？”
“我违法了吗？”那女人问。
“你有权给商品标价。”玛拉茜说，“只不过你似乎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内幕。”
那女人沉默不语。
“货运船来晚了，”玛拉茜问，“还是苹果采摘之后都烂了？”
那女人叹了口气，“不只是苹果，长官。东边的食品都运不过来了，发了大水。”
“你不觉得现在判断食品价格的走向还太早了点吗？”
“无意冒犯，长官，但您知不知道这座城市每天要消耗多少粮食？我们很快就都会饿死了。”
玛拉茜又扫了那排摊贩一眼。食物卖得很快，据她判断，买主都是同一群人。投机倒把的商人们正在抢购水果和一袋袋粮食。这座城市并不会像刚刚这个摊主说的那样，处于饥饿的边缘——城里的粮库会放粮——但坏消息总是会扩散得飞快。而且这女人说得也没错，在事态平稳之前，她大可以把手里的苹果卖个好价钱。
玛拉茜摇摇头，放下苹果，继续朝市中心走去。这里总会让人觉得压抑，步道上行人如织，街上的车辆见缝插针地往市中心外围的环路上挤。由于今天有市长致辞，这里比平常显得更加拥堵。连重生之野上巨大的俯瞰市景的升华战士和她丈夫的塑像都快被人群淹没了。
玛拉茜走过去跟另一批刚刚奉亚拉戴尔之命来这里执行公务的警察会合，他们乘坐的马车被她的汽车抛在了后面。一行人沿着街道步行前往市长官邸。市长喜欢站在台阶上向民众致辞，地点位于第二八分区，与市中心隔着几条街。
他们很快来到了官邸前方宽敞的广场上。这里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幸好这一八分区的警察早已到场，用绳子把广场前方和侧面的区域围了起来。高官显贵们已经在其中一块区域内的露天看台上就座，等候市长致辞。在另一块区域里，第二八分区的警察们在国家档案馆门口的台阶上集合起来，留意人群中有没有扒手行窃。其余的警察游走在人群中，警官的帽子上插着蓝羽毛，显得尤其醒目。
玛拉茜和负责指挥实地战队的贾维斯中尉走向国家档案馆，第二八分区的同僚们放他们进入。一位胡须浓密的年长警官正在这里发号施令，头盔夹在胳膊底下，帽子上插着代表队长身份的两根羽毛。当他看见玛拉茜和贾维斯带着队员们走近时，立即显得神采飞扬。
“啊，亚拉戴尔总算派援军来帮忙了。”他大声说，“铁锈啊，这真是太棒了！你们负责沿着龙嘉尔德大街监视广场东侧。铸造厂的工人们正在那里聚集，他们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但这里不是闹事的地方。也许看见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能让他们保持安分。”
“长官，”贾维斯说，“那群民众正在往官邸台阶跟前挤！我无意冒犯您，但您不打算让我们留在那里维持秩序吗？”
“市长的卫兵有司法权，中尉。”年长的队长回答，“如果我们想在官邸的地盘上行动的话，肯定会被他们制止。这群长着白镴脖子的倔牛！每次市长想对民众致辞，他们事先连招呼都懒得打，却总把维持治安的脏活留给我们。”
贾维斯敬了个礼，带着队员们跑开了。“长官，”玛拉茜仍然站在他身后，“治安总长亚拉戴尔大人要我直接向他汇报市长致辞的情况。您觉得我能上露天看台观看吗？”“不可能。”队长回答，“每个族长的外甥和保姆都要求坐上露台，要是我安排别人上去，那些人一定不会放过我。”“好吧，多谢了，长官。我想办法挤到人群的前排吧。”玛拉茜说完转身离开。“等一等，”队长喊道，“我是不是见过你？”她红着脸回过头，“我是——”“哈姆斯大人的女儿！”队长说，“私生女！没错！喂，用不着脸红，我不是要侮辱你，孩子，只是在陈述你的身份，这没什么难为情的。我喜欢你父亲。他的牌技太烂，跟他打牌好玩极了，而且他每次都不会下太大的赌注，免得让我赢得太内疚。”
“长官。”看来关于她身世的传闻早已在整个上流社会中不胫而走。跟在到处惹事的瓦克斯利姆身边看来真有弊端。她母亲写给她那些愤怒的信件不是没有原因的。
玛拉茜能接受自己的身份，可那不意味着她喜欢被人当面揭短。但像她面前这位贵族警官……他们觉得自己什么风浪没见过，向来都是口无遮拦，尤其是在面对下属的时候。
“有块区域是留给记者的，小哈姆斯。”他说着朝那边指了指，“就在北边。视角恐怕不太好，中间有台阶隔着，但是能听得很清楚。跟戒严线旁边的威尔斯警员说一声，告诉他是我让你过去的，顺便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她敬了个礼，还在跟羞愤交加的情绪对抗。他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可是……铁锈灭绝啊，她从小到大都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她的父亲拒绝公开承认她的存在。尤其是在警察行列里，难道她就不能因为自己的专业成就获得认可，偏要用出身才能让人记住吗？
然而她不愿意放弃一个聆听致辞的好位置，于是朝着队长指出的区域走去。
#
那是什么？瓦克斯想道。他转过头，把视线从刚才问话的那群乞丐身上移开。“瓦克斯？”韦恩也不再看向另一群人，“那是——”瓦克斯没有回话，大步从人群中挤过，冲向那张脸刚刚出现的位置。
怎么可能。
他疯狂的动作引得一些人破口大骂，另一些人则对他怒目而视。曾几何时，贵族乃至镕金术师只消一个眼神就能把人镇住。最后，瓦克斯终于挤到一处开阔地，转过身。跑哪儿去了？他感到狂热，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掷出一枚弹壳，使用钢推，蹿上十尺高，旋身俯视下方，迷雾外套的流苏在身后飞扬。
町迪尔步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继续朝着市中心前进，市长稍后会在那里发表致辞。那是群危险分子，他暗自想到。有太多人身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脸上挂着苦大仇深的表情。劳工问题已经正在变得愈发严重。城中一半劳动力都处于报酬过低和工作量过大的状态；另外一半则已经失业。以此作为区分标准真是独特。
他不断看到有人在街角徘徊。现在他们也开始成群地往前移动。那会引发危险的急流，如同真正的水流撞击到礁石。瓦克斯落在地上，心跳如擂鼓。他这次很确定。刚才在人群里看见了血手谭。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他立即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那个葬仪师杀手，瓦克斯在回到依蓝戴之前，在蛮苦之地追捕的最后一名罪犯。
那个害死蕾西的人。
“瓦克斯？”韦恩赶了过来，“瓦克斯，你还好吗？你这模样像是吃了个从下水道里捞上来的鸡蛋。”
“没什么。”瓦克斯回答。
“啊，”韦恩说，“那你怎么那副表情……你肯定是想到了即将跟史特芮丝结婚的事，对吧？”瓦克斯叹了口气，把头转了回来。是我的幻觉。一定是我的幻觉。“你别再说史特芮丝坏话了。她没你说的那么糟糕。”“你买那匹马的时候也说过这种话——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匹只咬我的马？”“瑰灵很有品位。你有什么发现？”
韦恩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人群。“钢奔小姐就住在附近。”他说，“她找了份替珠宝商记账的工作，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就到了。不过她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没来上班。珠宝商派人去她家看过，但家里没人。”“你有她家地址吗？”瓦克斯问。“那还用说。”韦恩像是受到了冒犯，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还搞到一块新怀表。”他说着举起一块纯金怀表，正面嵌着蛋白石。
瓦克斯叹了口气。在返回珠宝商家归还怀表后——韦恩声称自己认为那表是用来卖的，因为它就孤零零地躺在柜台里，外面只罩着个小巧的玻璃盒——二人朝着博尔顿区走去。
这里是高级住宅区，也就意味着不会有什么特色。建筑前方没有晾衣绳，门口的台阶上也不会坐着人。街道两旁整齐地排布着洋房别墅，一排排公寓大楼上层的窗户旁边有铁质的尖刺状装饰物。他们找当地的一名报童核对了地址，最后终于来到一幢公寓大楼前。
“总有一天我会住进这么帅气的地方。”韦恩渴望地说。
“韦恩，你住的可是豪宅。”
“不帅啊！宽敞而已。区别大着呢。”
“什么区别？”
“主要是你酒杯的材质还有墙画的艺术风格。”韦恩像是受到了冒犯，“你现在富得流油，应该懂这些了。”“韦恩，在领取隐匪案的赏金之后，你现在也很富。”
韦恩耸耸肩。他还没动那笔赏钱，报酬是从迈尔斯和他弟兄们手里找回来的铝。瓦克斯沿着公寓楼外缘的楼梯往上走。艾达希的住所是顶层后方的一个小房间，窗户对着其他建筑物的背面。瓦克斯把“清辩”从枪套里拿出来，子弹上膛，站到门的侧面，以防有人从门里开枪射击。
毫无动静。“这门不错。”韦恩轻声说，“上好的木料。”说罢将门踹开。瓦克斯端起枪，韦恩闪身入内，紧贴着墙往前走，避过门外的光线。他很快就摸到了开关，打开了屋里的电灯。瓦克斯把枪举在头边，指向天花板，也闪了进来。屋里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叠放整齐的毛毯堆在角落里，想必摊开就是地铺。瓦克斯用镕金术没在屋里发现有金属的动静。一切都显得平平无奇。
瓦克斯探头查看浴室，韦恩则走进套间内仅有的另一个房间——厨房。里面排布着下水管道和电灯。这地方确实挺拉风。大多数泰瑞司人都号称喜欢简朴的生活。她怎么能住得起这样的房子？
“哎，该死。”从厨房里传来韦恩的声音，“一点都不好玩。”
瓦克斯举着枪走过去，往厨房里瞄了一眼。里面空间狭小，只能容一人躺下。他之所以能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地上躺着具血淋淋的尸体，胸口正中间有个大洞，双眼空洞地凝视着空气。
“看来我们得再物色个头号嫌犯了，瓦克斯。”韦恩说，“脚下这个断气的已经没用了。”
#
玛拉茜听致辞的位置果然和队长描述的一模一样——是一条被夹在官邸前院侧面台阶人群中间的狭窄缝隙。周围的记者早已备好纸笔，准备把市长致辞中利于大做文章的部分逐一记下。玛拉茜是他们当中唯一的警察，她中尉的条杠也没有引起记者们的关注。
挡住他们视野的不仅是宽大的石头台阶，还有市长的卫兵——一排裹着黑衣黑帽的男男女女，倒提双手站在台阶上。只有两名素描画家，站在那群记者旁边的角落里，算是看得清位于台阶上方供市长致辞的平台。
这对玛拉茜来说不是问题。她不必非要看得见因内特才能记住并转述他说的话。再者说，这个位置还能让她观察聚集的人群，反倒更有意思。男工们身上沾满了煤灰，女工们则一脸倦容——由于电力的普及，她们被迫延长了工时，对着纺织机忙碌到深夜，不然就要面临被解雇的威胁。可玛拉茜在那些人的眼睛里仍然看到了希望。他们盼望着市长能说出鼓舞人心的言辞，能够承诺终结城中日益恶化的紧张态势。
米拉贝尔规则，玛拉茜对自己点点头。米拉贝尔是3世纪的一位统计学家兼心理学家，他曾经研究过为什么有些人会比其他人更加努力工作。结果表明，如果一个人投资收获了成果，他就更有可能把事情做好——即让他们感觉到个人对工作的主动权和工作的重要性。她的个人研究也证明，提升个人的身份认同感和对社群的主动权，有助于降低犯罪率。
于是问题来了，现代社会正在腐蚀那些概念。生活仿佛总是动荡不安，人们也总是不断迁徙，改换工作，这在一百年前鲜有发生。社会的进步让人们承受着这样的转变。现如今，依蓝戴市所需要的马车夫远不如汽车修理工来得多。
你必须适应。搬迁。改变。这无可厚非，但也会削弱身份感、归属感和使命感。市长的卫兵们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打量着人群，小声嘀咕着哪些人可能是不法之徒，仿佛这就是一群寻找借口制造打砸抢的暴民。
恰恰相反，这群人想要的是更加稳定的东西，可以让他们的社群稳定发展，或是塑造出新社群的东西。暴动很少是出于贪婪作祟，而往往是因为失意与绝望。
市长终于从官邸里走了出来。玛拉茜从卫兵双腿的夹缝里瞥见了他几眼。因内特是个帅气的高个子男人，跟他矮胖的弟弟不同，脸上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棕白相间的头发梳理整齐，还戴着一副时髦的眼镜。因内特是第一位戴眼镜公开亮相的市长。
他怎么会知道的？他怎么知道如何安抚这些人的情绪？他是腐败，但腐败得不动声色——利用小恩小惠壮大小团体的财富。在中饱私囊的同时，他也在意城中的人民。他走上平台，一个身材娇小身穿绿色衣裙的女人正在平台上调整设备。那些设备是一个个巨大的圆锥体，开口对着人群。玛拉茜觉得自己认识那个年轻女人——她还是个小女孩，一头金发，脸颊瘦削。玛拉茜究竟在哪里见过她？
她回想了片刻，侧着身子走到一位记者身后。“清风徐徐的一天……”然后是一堆废话，“缓和了暴力的空气”，好吧，管它那是什么意思……找到了！“陪同出席的是一位古灵精怪的助手——发明家塔瑟尔的女儿——索菲·塔瑟尔小姐。”
索菲·塔瑟尔。她可是风云人物，报纸上发表了不少关于她父亲的论文。塔瑟尔是位伟大的发明家，尽管玛拉茜在读过那些文章之前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
“依蓝戴的市民们。”因内特市长开口说道，玛拉茜惊讶地发现他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既响亮又清晰。肯定是跟那些设备有关。“报纸会让你们相信，今晚我们站在危机边缘。但我向你们保证，根本不存在那样的问题。我的弟弟并不是他们口中的罪犯。”
哎，因内特啊，玛拉茜一边记录一边叹着气。他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这个。没人想来这里听他说关于温斯汀的事。城里真正的麻烦如何解决？
“我不会忍受对我弟弟的中伤。”因内特继续说，“他是个好人，也是一位政治家和慈善家。你们或许已经忘了他在三年前带头发起的城中心美化工程，但我还记得……”
他唠叨个不停，玛拉茜一边摇着头，一边一丝不苟地为亚拉戴尔总长记着笔录。她能理解因内特说这番话的用意。因内特希望能在那些重要的投资者和贵族面前维护他家族的声望，也许还能借此平息民众愤怒。但他的做法收效甚微。人们并不在乎温斯汀，他们在乎的是日益加重的腐败与政府的无能，它们会毁了这座城市。
因内特还在长篇大论地解释着温斯汀是个多么好的人，玛拉茜挤到侧面，想找个更好的视角。人群会对市长的演说做出怎样的反应？这个人很有魅力，她从他的话语中就能听得出来。虽然言辞空洞，但他或许只凭雄辩之术就能说服他们。
“我会下令对警方展开全面彻查。”因内特继续说着，“我不相信我弟弟的死因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我的调查人员认为这更像是一出拙劣的引蛇出洞，我弟弟心甘情愿地作了诱饵。倘若事实果真如此，他们不仅置我弟弟的安危于不顾，现在还企图掩盖真相。相关责任方必须有个交代。”
玛拉茜移动到侧面，但视线还是被其中一名卫兵挡住了。真是让人恼火啊！她又继续往边上挤，偏巧那卫兵也挪动了位置。如果不是因为那人背对着她，她真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至于东边的洪灾，我们正派人前往救援。你们的亲友会没事的。政府会挺身与他们共同对抗这场灾难。”
说得真不怎么样，玛拉茜暗想。不管城外的事情有多十万火急，现场的群众也懒得听，因为城里的状况仍然在不断恶化……玛拉茜又挪了挪。亚拉戴尔想让她观察民众的反应，所以她必须得看得见他们。
由于她不断挤来挤去，惹得一名记者怒骂了一声，但她终于能看见在台上致辞的因内特了。他正在对记者区慷慨激昂地咆哮。难怪那名记者会那么狂躁。换作她的话肯定也是一样……玛拉茜皱起眉。之前那个随她移动并挡住她视野的卫兵此时已经转过身，表情异常古怪，像是痛苦不堪。而且他还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至少他的嘴在动。其他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市长致辞，似乎没人注意到他。
于是，当那名卫兵突然从外套底下拽出手枪对准市长时，玛拉茜是第一个发出尖叫的人。
#
韦恩在那具女尸生前住过的卧室里四处查看。这里也太干净了。一个有人住过的房间应该或多或少有些杂乱才对。钢奔小姐看来没在这里待多久。
瓦克斯则在另一个房间里检查着尸体。韦恩懒得去管，不管瓦克斯把那说得有多重要，他也没兴趣去戳碰尸体的脏器。所以他选择去发掘她生前的痕迹。他首先在浴室洗手盆底下的柜橱里发现了几个瓶子。里面装着不同的酒，度数都挺高，每瓶都动了一丁点，只有一瓶被喝光了。韦恩闻了闻，是波特酒。
这不奇怪，他想，他拿起威士忌灌了一大口。呃，这酒太烈了，火辣辣的。接着又是一大口，这才在主卧室里转悠起来。这片帅气的居住区真是安静得过头。人们应该在外面吵吵嚷嚷，那才是城里的感觉。他翻看她床边的行李箱，里面有三套叠好的干净衣服。泰瑞司长袍被压在最底下——折痕清晰可见，显然是很久没穿了。另外两套是时尚款，上面那套的风格显然更为大胆张扬。
他大口喝着威士忌，走回到有尸体的房间里。瓦克斯脱掉了外套和帽子，只穿马甲长裤，跪在尸体旁边。“看来你找到酒了。”瓦克斯说，“又是这一套。”韦恩咧嘴一笑，把酒瓶递给瓦克斯，对方接过去抿了一小口。
“呃。”他把酒瓶递回去，“这场凶案令人不安，韦恩。”“她肯定也是这么觉得的。”“存在太多疑点。她为什么要离开村子，为什么选择住在这里？这不像是泰瑞司人会干的事。”“噢，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她会来到这里。”韦恩说。“怎么？”“如果你是一个年过不惑，日子一成不变的泰瑞司妇女。”韦恩说，“到了这个岁数，就会开始怀念狂野的青春岁月，并且盼望能做点更出格的事情来。”“泰瑞司人从不向往狂野。”瓦克斯一边检查那女人的伤口，一边在小本上做着记录，“他们也不会出格。这是非常保守的一群人。”“我们难道不是泰瑞司人？”“我们是例外。”“每个人都在某些方面存在着例外，瓦克斯。这个女人，她离开了村子，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大千世界。她内心肯定有渴望冒险的一面。”
威士忌酒。
“确实。”瓦克斯承认，“虽然我和她不熟，但她在年轻时的确溜出过村子。那是在很久之前了。”
“这次她又离开了。”韦恩说，“村里的生活太沉闷无趣，就像是抄写员的工作那样能把人给憋死。就连史特芮丝都不愿意生活在那种地方。”
“韦恩……”
“我们这位小姐，”韦恩朝地上的女尸扬了扬酒瓶，“她起初努力想做个保守的人，于是她找了一份颇受泰瑞司人青睐的记账员工作。她对自己说，租套体面的公寓是值得的，这样才能不受那些下三滥邻居的滋扰。就这么简单。”
“后来呢，珠宝店里的几名雇员带她出去玩，她喝醉了，并且享受这种感觉。”韦恩继续说着，“让她回想起年轻的时候。她还想尝试更多，所以就买了各种各样的酒，逐一尝了个遍。顺便提一句，她最喜欢喝的是波特酒。”
“有理。”瓦克斯说。
“现在我们发现她的着装风格越来越大胆，露得越来越多，大多数时间都是夜不归宿。再给她几个月时间，她就会变成一个很容易和人亲近的好姑娘。”
威士忌酒。
“可她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了。”瓦克斯小声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韦恩。那是一本书，皮革封面，大小刚好能塞进衣袋。“看看吧。”
韦恩接过去翻了几页，“这是什么？”
“是死神给我的那本书。”
#
市长在此时结束了致辞，玛拉茜的尖叫声瞬间被喧闹声淹没。贵族们都在礼貌地鼓掌，大多数工人则在怒骂叫喊。她发出的声音就像被大潮淹没的一片水花。她赶忙把手伸进手袋里，那名卫兵正用枪瞄准市长。不，没时间掏枪了。她必须采取其他措施。
她朝那人跳了过去，同时减缓时间。
她这次带了金属——在今天早上遭遇尴尬之后吸取了教训。她用镕金术设起一个大大减缓时间流逝速度的圈子，将自己和那个欲行不轨的杀手还有几名旁观者围在里面。
她抱住那人的双腿，但真正起作用的是她的速度场，将那人困在圈里，外面的一切都变成一团模糊。那人奋力扣动扳机，枪声响起，与速度场外被扭曲的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另一名被困在速度场里的卫兵则吓得惊声尖叫。
射出的子弹在穿过速度场边缘的一瞬间发生了偏斜，对准那团模糊的人群飞去，市长的身影消失了，应该是匆忙离开了现场。玛拉茜刚刚那一记飞扑不足以扳倒杀手，于是只能半坐半躺地在台阶上抱住他的腿，这姿势真是傻得可以……直到他的同伴们狠狠将他打倒在地。
她解除速度场，往后跳开，人群的咆哮声突然将她淹没。那名被制服的杀手还在喊叫挣扎，其他卫兵则一股脑扑到他身上。
#
“那么基本上，利用这种……血金术。”瓦克斯说，“你就能把人变成金属之子。”
韦恩一边翻看着那本书，一边抽着鼻子，两颊上突然长出了某种红疹。他是在储存健康啊，瓦克斯想。韦恩在这么做的时候总是会长出奇怪的疹子。他们给尸体盖上了一条被单，此刻两人坐在艾达希公寓的主卧室里。他们的检查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派报童去向当地警方报案。
瓦克斯咬着牙齿。艾达希的伤口……跟书里的描述别无二致。有人用一根尖钉刺穿了那个女人的胸口，盗取了她的藏金术天赋。那本书将这个过程描写为“扯掉某人的一块灵魂”。利用尖钉，就能把那块灵魂与自己的合二为一，把死者的力量占为己有。从前，审讯官会直接用尖钉刺穿死刑犯的身体，再直接插进接收者体内，从而避免力量流失。显然，把新制成的尖钉上覆满鲜血也能取得类似的效果。
他知道，瓦克斯想。铁眼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本书是迷雾之子大人在很久之前为记录血金术这门艺术而写成的。雷司提波恩书里曾经提到过，他认为作为和谐言行记录的《创始箴言录》里省略对这门黑暗艺术的记载，无异于犯罪。
“杀手知道血金术？”韦恩问。
“没错。”瓦克斯回答，“杀手用一根尖钉盗取了艾达希的藏金术天赋，然后用那能力杀死了温斯汀大人和他的宾客们。我们必须假定，杀手可能还掌握着无数其他能力，能把任意两种，乃至所有镕金术和藏金术能力组合在一起。”
韦恩轻轻吹了声口哨。
“你在卧室里有什么别的发现吗？”瓦克斯问。
“不多。”
“我能理解杀手的作案动机。”瓦克斯说着朝尸体所在的厨房看了一眼，“但温斯汀案的动机尚不明确。或者说……我知道太多的可能性，却无法确定真伪。”“你在尸体的口袋里找到什么了吗？”瓦克斯一愣。“你没翻口袋？”韦恩惊讶地问，“瓦克斯啊，你真是个糟糕的盗墓贼！”“致死方式搞得我有些心烦意乱。”瓦克斯说着站起身，“应该翻翻看。”
用“心烦意乱”这个词其实不足以表达他当时的情绪——他当时深感震惊，震惊到麻木。几个月来，那本书只不过是单纯的研究对象，现在那些内容突兀地从纸上跳了出来，变成了凶案的动机。我们走出了深渊，瓦克斯一边想一边走回厨房，爬进了神的领域。和谐，铁眼，迷雾之子大人……韦恩把被单拽开，露出女尸胸口上的大洞——就在胸骨的位置。谁会知道怎么做这样的事？和谐会让什么人知道如何做这样的事？“这儿呢。”韦恩说着把手伸进女人衣裙的口袋里翻找起来。他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将它打开，接着哼了一声，“呵呵，是给你的。”
瓦克斯心中一沉。韦恩慢慢把纸翻过去，那是从账簿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写满了数字与金额。旁边有用不同的字体写成的一句话——很熟悉的一句话。是血手谭用蕾西的身体迎上瓦克斯射出的子弹，让他杀死他挚爱的女人时说的那句话。
牵动我们木偶线的另有人在，执法者。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这些人啊……瓦克斯一面想，一面把自己从一座像是用迷雾浓缩成和谐的喷泉上钢推下来，这处喷泉雕像与其他绿色铜制雕像不同，双臂高举，护腕金光灿灿。女人们坐在喷泉边缘的石台上，孩子们在水里嬉戏玩耍。汽车与马车从旁经过，驶向四面八方，去经营各自在城市中的重要营生。
有这么多人在第四八分区里生活，他对其中不少人负有责任。他要支付薪水，或是管理那些被他们支付薪水的人，还要偿还高昂的债务来确保家族的财政稳定。但这些还只是一部分而已，因为他在参议院中的席位代表着为他工作和居住在他家宅邸中的所有人。
参议院分成两派。一派是各行各业的代表，随着民众需求的变化，不断有人被选出或是卸任。另一派则是贵族成员，这些人永远占有一席之地，不会因为投票人的喜好而发生改变。市长就是被这些议员们选出来的最高掌权者。这个系统算是不错，可这意味着瓦克斯需要照看成千上万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他的眼皮抽动起来，随即转过身，钢推一根从某间房屋的墙壁上凸起的钢筋。
蛮苦之地的城镇更好，在那里你会熟悉每一个人，从而对他们产生感情，真正觉得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玛拉茜会用数据来驳斥他，说他现在的家对于提升大众幸福感的效果更为显著，可他不是个相信数字的男人，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的直觉怀念为熟人效力的感觉。
瓦克斯落在一座大水塔上，旁边就是这一八分区最大的幸存者教堂的玻璃穹顶。此时有不少人正在里面祈祷，不过傍晚时分前来等候迷雾的人会更多。教堂崇尚迷雾，但还是用玻璃穹顶把里面的人和迷雾隔开了。瓦克斯摇摇头，沿着附近的运河向前钢推自己。
现在收手吧，瓦克斯暗想。他会在这里找个码头歇息，倾听水涛拍岸的声音……他继续沿着运河前行，河里横七竖八地停满了船只。毗邻运河的町迪尔步道上拥挤不堪——甚至比往常更甚。忙碌的生活啊。在这里随时都会感觉被这座大城市淹没乃至吞噬，自己的存在无足轻重。在蛮苦之地，瓦克斯不仅是律法的执行者，同时还会对律法进行解读，并在需要时出手修正。他就是律法的化身。
可在这里，他却不得不绕着那些自大狂与见不得光的秘密团团转。
就在瓦克斯寻找目标码头的同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弄清了步道上交通如此拥堵的原因。原来路当中有一大群举着标语的人，把路堵得水泄不通。瓦克斯从上方飞过，没想到居然在治安管理员当中还发现了几名辖区警察，被那些粗鲁地挥舞标语、大喊大叫的闹事者困在两旁。
瓦克斯从空中下落，轻轻钢推路旁标语上的金属钉，减缓坠落速度，最后以半蹲的姿势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开阔地带，迷雾外套在身后飘扬，枪支叮当作响。
那些闹事者看了他半晌，接着一哄而散。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用多说。这时那些被围困的警察才陆续出现，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洗尽污泥的石块。
“谢谢您，长官。”他们的队长说道。这是个年纪较长的女人，金色短发沿着警帽的帽檐往下戳出大约一英寸。
“他们开始使用暴力了？”瓦克斯看着渐渐跑远的最后几名闹事者。
“他们不肯离开步道，晓击大人。”那女人说着打了个寒颤，“没想到事态会变得这么严重，这么快……”
“这也难怪。”另一名警察说，这人的脖子会让人想到长管手枪。几名同僚纷纷看向他，他则弯下腰，“谁也不能说在他们当中没有一两个熟人，也不能假装没听过他们的抱怨。我是说，这座城市如今需要做出改变。”
“不管心里多么愤愤不满，”瓦克斯说，“他们也无权堵塞交通要道。回警局复命吧，下次记得增派人手。”
他们点头离去。步道上的行人渐渐疏散，瓦克斯忧虑地摇了摇头。那些闹事者确实有苦要诉。他家几处工厂的工作条件方面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工时过长，环境艰苦——为此还不得不解雇了几名工头，用愿意雇用更多人手、缩短轮班工时的工头取而代之，反正眼下城里不缺失业劳工。但这样一来他就要增加薪水支出，确保工人们在缩短工时的情况下也能糊口，结果商品的造价也就变得更高。世道艰难啊。他还没想出应对这些问题的办法。
他沿着步道徒步走了一段，引得几名路人侧目相向。但他很快就发现了要找的人。韦恩坐在附近一处狭窄的码头上，赤脚浸在水里，目光凝视着运河。“你好啊，瓦克斯。”当瓦克斯走近时，连头都没回地对他打招呼。
“情况很不好？”瓦克斯问。
“还跟以前一样。说来也奇怪，大多数时间我不介意做我自己，但今天我很介意。”瓦克斯蹲下，把一只手搭在韦恩的肩膀上。“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当时和乔恩发现我时，应该一枪把我打死？”
韦恩问道。“我不习惯朝无力还击的人开枪。”瓦克斯回答。“我可能是装的。”“不，你不是。”
当瓦克斯和他当时的执法者导师——死指乔恩发现韦恩时，韦恩才只有十六岁，蜷缩在一间屋子的水管槽隙里，双手捂着耳朵，浑身污泥，泣不成声。枪和子弹都被韦恩扔进水井里了。即便是在被死指拽出来时，他还在抱怨枪声太响。只有他能听得见，井里的回声……“被我们撞到并打死的那些小子，”韦恩说，“他们任何人可能都和我一样。为什么就只偏偏给了我第二次机会？”“运气。”韦恩转过头来迎上他的目光。
“如果可以，我也愿意给他们第二次机会。”瓦克斯说，“也许他们也有过怀疑和悔恨。但被我们开枪打死的那些人，被我们发现时都没有弃械投降，躲起来，或是愿意乖乖伏法，而是还在杀人。如果我在多年前找到你时，你正举着枪打劫的话，我肯定也会朝你开枪。”
“你在撒谎，是吧？”“当然不是。我肯定会对准你的脑袋开一枪的，韦恩。”“你真是个好朋友。”韦恩说，“谢谢你，瓦克斯。”“你是唯一一个听说会被我打死还这么开心的人。”“你又没说要打死我。”韦恩说着穿上袜子，“只是说有可能。那只是个假设。”“没想到你在语言方面越发精进了，”瓦克斯说，“原来都不会咬文嚼字。”“没人能比屠夫更了解母牛了，瓦克斯。”“我想……”瓦克斯站起身，“你见没见过一个名叫艾达希的女人？是个藏金术师。”“钢奔？”瓦克斯点点头。“没见过。”韦恩回答，“我一进去就会被他们踢出来了。太不友好。”
据瓦克斯所知，事实并非如此。韦恩会偶尔穿上泰瑞司长袍，模仿他们的口音，溜进去和他们生活几天。他最终会因为对某个年轻女人出言轻佻而惹上麻烦，但还从来没被踢出来过。像大多数时候一样，他会把他们搞得一头雾水，直到自己无聊离去。
“看看我们能有什么发现吧。”瓦克斯说着朝一艘运河上的平底船挥起手来。
#
“五张大钞换一篮苹果！简直是抢劫！”
玛拉茜在街上迟疑着。她把车开到了市长致辞的场所附近，然后交到那些有偿看管并给车辆加油的看车人手里，打算步行走完剩下的路。市中心必然是人满为患。
于是她走到了这个靠近集市的地方，有人在此贩卖水果。她难以置信地看见其中一名小贩居然给一篮苹果定出了五张大钞的高价。像那样的苹果一篮顶多能卖半盒金，有时候用几枚夹币就能买到。
“我在依蓝德的摊位上用十分之一的价格就能买下来！”那名顾客抱怨道。
“好啊，那你干吗不去看看他那还有没有货？”摊主显得很不耐烦。顾客拔腿离去，留下摊主继续高傲地用离谱的价格叫卖着。玛拉茜皱起眉，接着扫视着那一排摊位。
数量简直少得可怜啊。她走到高价叫卖的摊主旁边，那女人僵硬地站起身，发辫晃动着，把手放进围裙的衣袋里。“长官。”她说。“五张大钞是漫天要价，你认为呢？”玛拉茜说着拿起一只苹果，“除非这些苹果里灌了天金？”
“我违法了吗？”那女人问。
“你有权给商品标价。”玛拉茜说，“只不过你似乎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内幕。”
那女人沉默不语。
“货运船来晚了，”玛拉茜问，“还是苹果采摘之后都烂了？”
那女人叹了口气，“不只是苹果，长官。东边的食品都运不过来了，发了大水。”
“你不觉得现在判断食品价格的走向还太早了点吗？”
“无意冒犯，长官，但您知不知道这座城市每天要消耗多少粮食？我们很快就都会饿死了。”
玛拉茜又扫了那排摊贩一眼。食物卖得很快，据她判断，买主都是同一群人。投机倒把的商人们正在抢购水果和一袋袋粮食。这座城市并不会像刚刚这个摊主说的那样，处于饥饿的边缘——城里的粮库会放粮——但坏消息总是会扩散得飞快。而且这女人说得也没错，在事态平稳之前，她大可以把手里的苹果卖个好价钱。
玛拉茜摇摇头，放下苹果，继续朝市中心走去。这里总会让人觉得压抑，步道上行人如织，街上的车辆见缝插针地往市中心外围的环路上挤。由于今天有市长致辞，这里比平常显得更加拥堵。连重生之野上巨大的俯瞰市景的升华战士和她丈夫的塑像都快被人群淹没了。
玛拉茜走过去跟另一批刚刚奉亚拉戴尔之命来这里执行公务的警察会合，他们乘坐的马车被她的汽车抛在了后面。一行人沿着街道步行前往市长官邸。市长喜欢站在台阶上向民众致辞，地点位于第二八分区，与市中心隔着几条街。
他们很快来到了官邸前方宽敞的广场上。这里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幸好这一八分区的警察早已到场，用绳子把广场前方和侧面的区域围了起来。高官显贵们已经在其中一块区域内的露天看台上就座，等候市长致辞。在另一块区域里，第二八分区的警察们在国家档案馆门口的台阶上集合起来，留意人群中有没有扒手行窃。其余的警察游走在人群中，警官的帽子上插着蓝羽毛，显得尤其醒目。
玛拉茜和负责指挥实地战队的贾维斯中尉走向国家档案馆，第二八分区的同僚们放他们进入。一位胡须浓密的年长警官正在这里发号施令，头盔夹在胳膊底下，帽子上插着代表队长身份的两根羽毛。当他看见玛拉茜和贾维斯带着队员们走近时，立即显得神采飞扬。
“啊，亚拉戴尔总算派援军来帮忙了。”他大声说，“铁锈啊，这真是太棒了！你们负责沿着龙嘉尔德大街监视广场东侧。铸造厂的工人们正在那里聚集，他们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但这里不是闹事的地方。也许看见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能让他们保持安分。”
“长官，”贾维斯说，“那群民众正在往官邸台阶跟前挤！我无意冒犯您，但您不打算让我们留在那里维持秩序吗？”
“市长的卫兵有司法权，中尉。”年长的队长回答，“如果我们想在官邸的地盘上行动的话，肯定会被他们制止。这群长着白镴脖子的倔牛！每次市长想对民众致辞，他们事先连招呼都懒得打，却总把维持治安的脏活留给我们。”
贾维斯敬了个礼，带着队员们跑开了。“长官，”玛拉茜仍然站在他身后，“治安总长亚拉戴尔大人要我直接向他汇报市长致辞的情况。您觉得我能上露天看台观看吗？”“不可能。”队长回答，“每个族长的外甥和保姆都要求坐上露台，要是我安排别人上去，那些人一定不会放过我。”“好吧，多谢了，长官。我想办法挤到人群的前排吧。”玛拉茜说完转身离开。“等一等，”队长喊道，“我是不是见过你？”她红着脸回过头，“我是——”“哈姆斯大人的女儿！”队长说，“私生女！没错！喂，用不着脸红，我不是要侮辱你，孩子，只是在陈述你的身份，这没什么难为情的。我喜欢你父亲。他的牌技太烂，跟他打牌好玩极了，而且他每次都不会下太大的赌注，免得让我赢得太内疚。”
“长官。”看来关于她身世的传闻早已在整个上流社会中不胫而走。跟在到处惹事的瓦克斯利姆身边看来真有弊端。她母亲写给她那些愤怒的信件不是没有原因的。
玛拉茜能接受自己的身份，可那不意味着她喜欢被人当面揭短。但像她面前这位贵族警官……他们觉得自己什么风浪没见过，向来都是口无遮拦，尤其是在面对下属的时候。
“有块区域是留给记者的，小哈姆斯。”他说着朝那边指了指，“就在北边。视角恐怕不太好，中间有台阶隔着，但是能听得很清楚。跟戒严线旁边的威尔斯警员说一声，告诉他是我让你过去的，顺便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她敬了个礼，还在跟羞愤交加的情绪对抗。他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可是……铁锈灭绝啊，她从小到大都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她的父亲拒绝公开承认她的存在。尤其是在警察行列里，难道她就不能因为自己的专业成就获得认可，偏要用出身才能让人记住吗？
然而她不愿意放弃一个聆听致辞的好位置，于是朝着队长指出的区域走去。
#
那是什么？瓦克斯想道。他转过头，把视线从刚才问话的那群乞丐身上移开。“瓦克斯？”韦恩也不再看向另一群人，“那是——”瓦克斯没有回话，大步从人群中挤过，冲向那张脸刚刚出现的位置。
怎么可能。
他疯狂的动作引得一些人破口大骂，另一些人则对他怒目而视。曾几何时，贵族乃至镕金术师只消一个眼神就能把人镇住。最后，瓦克斯终于挤到一处开阔地，转过身。跑哪儿去了？他感到狂热，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掷出一枚弹壳，使用钢推，蹿上十尺高，旋身俯视下方，迷雾外套的流苏在身后飞扬。
町迪尔步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继续朝着市中心前进，市长稍后会在那里发表致辞。那是群危险分子，他暗自想到。有太多人身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脸上挂着苦大仇深的表情。劳工问题已经正在变得愈发严重。城中一半劳动力都处于报酬过低和工作量过大的状态；另外一半则已经失业。以此作为区分标准真是独特。
他不断看到有人在街角徘徊。现在他们也开始成群地往前移动。那会引发危险的急流，如同真正的水流撞击到礁石。瓦克斯落在地上，心跳如擂鼓。他这次很确定。刚才在人群里看见了血手谭。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他立即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那个葬仪师杀手，瓦克斯在回到依蓝戴之前，在蛮苦之地追捕的最后一名罪犯。
那个害死蕾西的人。
“瓦克斯？”韦恩赶了过来，“瓦克斯，你还好吗？你这模样像是吃了个从下水道里捞上来的鸡蛋。”
“没什么。”瓦克斯回答。
“啊，”韦恩说，“那你怎么那副表情……你肯定是想到了即将跟史特芮丝结婚的事，对吧？”瓦克斯叹了口气，把头转了回来。是我的幻觉。一定是我的幻觉。“你别再说史特芮丝坏话了。她没你说的那么糟糕。”“你买那匹马的时候也说过这种话——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匹只咬我的马？”“瑰灵很有品位。你有什么发现？”
韦恩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人群。“钢奔小姐就住在附近。”他说，“她找了份替珠宝商记账的工作，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就到了。不过她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没来上班。珠宝商派人去她家看过，但家里没人。”“你有她家地址吗？”瓦克斯问。“那还用说。”韦恩像是受到了冒犯，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还搞到一块新怀表。”他说着举起一块纯金怀表，正面嵌着蛋白石。
瓦克斯叹了口气。在返回珠宝商家归还怀表后——韦恩声称自己认为那表是用来卖的，因为它就孤零零地躺在柜台里，外面只罩着个小巧的玻璃盒——二人朝着博尔顿区走去。
这里是高级住宅区，也就意味着不会有什么特色。建筑前方没有晾衣绳，门口的台阶上也不会坐着人。街道两旁整齐地排布着洋房别墅，一排排公寓大楼上层的窗户旁边有铁质的尖刺状装饰物。他们找当地的一名报童核对了地址，最后终于来到一幢公寓大楼前。
“总有一天我会住进这么帅气的地方。”韦恩渴望地说。
“韦恩，你住的可是豪宅。”
“不帅啊！宽敞而已。区别大着呢。”
“什么区别？”
“主要是你酒杯的材质还有墙画的艺术风格。”韦恩像是受到了冒犯，“你现在富得流油，应该懂这些了。”“韦恩，在领取隐匪案的赏金之后，你现在也很富。”
韦恩耸耸肩。他还没动那笔赏钱，报酬是从迈尔斯和他弟兄们手里找回来的铝。瓦克斯沿着公寓楼外缘的楼梯往上走。艾达希的住所是顶层后方的一个小房间，窗户对着其他建筑物的背面。瓦克斯把“清辩”从枪套里拿出来，子弹上膛，站到门的侧面，以防有人从门里开枪射击。
毫无动静。“这门不错。”韦恩轻声说，“上好的木料。”说罢将门踹开。瓦克斯端起枪，韦恩闪身入内，紧贴着墙往前走，避过门外的光线。他很快就摸到了开关，打开了屋里的电灯。瓦克斯把枪举在头边，指向天花板，也闪了进来。屋里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叠放整齐的毛毯堆在角落里，想必摊开就是地铺。瓦克斯用镕金术没在屋里发现有金属的动静。一切都显得平平无奇。
瓦克斯探头查看浴室，韦恩则走进套间内仅有的另一个房间——厨房。里面排布着下水管道和电灯。这地方确实挺拉风。大多数泰瑞司人都号称喜欢简朴的生活。她怎么能住得起这样的房子？
“哎，该死。”从厨房里传来韦恩的声音，“一点都不好玩。”
瓦克斯举着枪走过去，往厨房里瞄了一眼。里面空间狭小，只能容一人躺下。他之所以能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地上躺着具血淋淋的尸体，胸口正中间有个大洞，双眼空洞地凝视着空气。
“看来我们得再物色个头号嫌犯了，瓦克斯。”韦恩说，“脚下这个断气的已经没用了。”
#
玛拉茜听致辞的位置果然和队长描述的一模一样——是一条被夹在官邸前院侧面台阶人群中间的狭窄缝隙。周围的记者早已备好纸笔，准备把市长致辞中利于大做文章的部分逐一记下。玛拉茜是他们当中唯一的警察，她中尉的条杠也没有引起记者们的关注。
挡住他们视野的不仅是宽大的石头台阶，还有市长的卫兵——一排裹着黑衣黑帽的男男女女，倒提双手站在台阶上。只有两名素描画家，站在那群记者旁边的角落里，算是看得清位于台阶上方供市长致辞的平台。
这对玛拉茜来说不是问题。她不必非要看得见因内特才能记住并转述他说的话。再者说，这个位置还能让她观察聚集的人群，反倒更有意思。男工们身上沾满了煤灰，女工们则一脸倦容——由于电力的普及，她们被迫延长了工时，对着纺织机忙碌到深夜，不然就要面临被解雇的威胁。可玛拉茜在那些人的眼睛里仍然看到了希望。他们盼望着市长能说出鼓舞人心的言辞，能够承诺终结城中日益恶化的紧张态势。
米拉贝尔规则，玛拉茜对自己点点头。米拉贝尔是3世纪的一位统计学家兼心理学家，他曾经研究过为什么有些人会比其他人更加努力工作。结果表明，如果一个人投资收获了成果，他就更有可能把事情做好——即让他们感觉到个人对工作的主动权和工作的重要性。她的个人研究也证明，提升个人的身份认同感和对社群的主动权，有助于降低犯罪率。
于是问题来了，现代社会正在腐蚀那些概念。生活仿佛总是动荡不安，人们也总是不断迁徙，改换工作，这在一百年前鲜有发生。社会的进步让人们承受着这样的转变。现如今，依蓝戴市所需要的马车夫远不如汽车修理工来得多。
你必须适应。搬迁。改变。这无可厚非，但也会削弱身份感、归属感和使命感。市长的卫兵们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打量着人群，小声嘀咕着哪些人可能是不法之徒，仿佛这就是一群寻找借口制造打砸抢的暴民。
恰恰相反，这群人想要的是更加稳定的东西，可以让他们的社群稳定发展，或是塑造出新社群的东西。暴动很少是出于贪婪作祟，而往往是因为失意与绝望。
市长终于从官邸里走了出来。玛拉茜从卫兵双腿的夹缝里瞥见了他几眼。因内特是个帅气的高个子男人，跟他矮胖的弟弟不同，脸上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棕白相间的头发梳理整齐，还戴着一副时髦的眼镜。因内特是第一位戴眼镜公开亮相的市长。
他怎么会知道的？他怎么知道如何安抚这些人的情绪？他是腐败，但腐败得不动声色——利用小恩小惠壮大小团体的财富。在中饱私囊的同时，他也在意城中的人民。他走上平台，一个身材娇小身穿绿色衣裙的女人正在平台上调整设备。那些设备是一个个巨大的圆锥体，开口对着人群。玛拉茜觉得自己认识那个年轻女人——她还是个小女孩，一头金发，脸颊瘦削。玛拉茜究竟在哪里见过她？
她回想了片刻，侧着身子走到一位记者身后。“清风徐徐的一天……”然后是一堆废话，“缓和了暴力的空气”，好吧，管它那是什么意思……找到了！“陪同出席的是一位古灵精怪的助手——发明家塔瑟尔的女儿——索菲·塔瑟尔小姐。”
索菲·塔瑟尔。她可是风云人物，报纸上发表了不少关于她父亲的论文。塔瑟尔是位伟大的发明家，尽管玛拉茜在读过那些文章之前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
“依蓝戴的市民们。”因内特市长开口说道，玛拉茜惊讶地发现他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既响亮又清晰。肯定是跟那些设备有关。“报纸会让你们相信，今晚我们站在危机边缘。但我向你们保证，根本不存在那样的问题。我的弟弟并不是他们口中的罪犯。”
哎，因内特啊，玛拉茜一边记录一边叹着气。他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这个。没人想来这里听他说关于温斯汀的事。城里真正的麻烦如何解决？
“我不会忍受对我弟弟的中伤。”因内特继续说，“他是个好人，也是一位政治家和慈善家。你们或许已经忘了他在三年前带头发起的城中心美化工程，但我还记得……”
他唠叨个不停，玛拉茜一边摇着头，一边一丝不苟地为亚拉戴尔总长记着笔录。她能理解因内特说这番话的用意。因内特希望能在那些重要的投资者和贵族面前维护他家族的声望，也许还能借此平息民众愤怒。但他的做法收效甚微。人们并不在乎温斯汀，他们在乎的是日益加重的腐败与政府的无能，它们会毁了这座城市。
因内特还在长篇大论地解释着温斯汀是个多么好的人，玛拉茜挤到侧面，想找个更好的视角。人群会对市长的演说做出怎样的反应？这个人很有魅力，她从他的话语中就能听得出来。虽然言辞空洞，但他或许只凭雄辩之术就能说服他们。
“我会下令对警方展开全面彻查。”因内特继续说着，“我不相信我弟弟的死因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我的调查人员认为这更像是一出拙劣的引蛇出洞，我弟弟心甘情愿地作了诱饵。倘若事实果真如此，他们不仅置我弟弟的安危于不顾，现在还企图掩盖真相。相关责任方必须有个交代。”
玛拉茜移动到侧面，但视线还是被其中一名卫兵挡住了。真是让人恼火啊！她又继续往边上挤，偏巧那卫兵也挪动了位置。如果不是因为那人背对着她，她真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至于东边的洪灾，我们正派人前往救援。你们的亲友会没事的。政府会挺身与他们共同对抗这场灾难。”
说得真不怎么样，玛拉茜暗想。不管城外的事情有多十万火急，现场的群众也懒得听，因为城里的状况仍然在不断恶化……玛拉茜又挪了挪。亚拉戴尔想让她观察民众的反应，所以她必须得看得见他们。
由于她不断挤来挤去，惹得一名记者怒骂了一声，但她终于能看见在台上致辞的因内特了。他正在对记者区慷慨激昂地咆哮。难怪那名记者会那么狂躁。换作她的话肯定也是一样……玛拉茜皱起眉。之前那个随她移动并挡住她视野的卫兵此时已经转过身，表情异常古怪，像是痛苦不堪。而且他还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至少他的嘴在动。其他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市长致辞，似乎没人注意到他。
于是，当那名卫兵突然从外套底下拽出手枪对准市长时，玛拉茜是第一个发出尖叫的人。
#
韦恩在那具女尸生前住过的卧室里四处查看。这里也太干净了。一个有人住过的房间应该或多或少有些杂乱才对。钢奔小姐看来没在这里待多久。
瓦克斯则在另一个房间里检查着尸体。韦恩懒得去管，不管瓦克斯把那说得有多重要，他也没兴趣去戳碰尸体的脏器。所以他选择去发掘她生前的痕迹。他首先在浴室洗手盆底下的柜橱里发现了几个瓶子。里面装着不同的酒，度数都挺高，每瓶都动了一丁点，只有一瓶被喝光了。韦恩闻了闻，是波特酒。
这不奇怪，他想，他拿起威士忌灌了一大口。呃，这酒太烈了，火辣辣的。接着又是一大口，这才在主卧室里转悠起来。这片帅气的居住区真是安静得过头。人们应该在外面吵吵嚷嚷，那才是城里的感觉。他翻看她床边的行李箱，里面有三套叠好的干净衣服。泰瑞司长袍被压在最底下——折痕清晰可见，显然是很久没穿了。另外两套是时尚款，上面那套的风格显然更为大胆张扬。
他大口喝着威士忌，走回到有尸体的房间里。瓦克斯脱掉了外套和帽子，只穿马甲长裤，跪在尸体旁边。“看来你找到酒了。”瓦克斯说，“又是这一套。”韦恩咧嘴一笑，把酒瓶递给瓦克斯，对方接过去抿了一小口。
“呃。”他把酒瓶递回去，“这场凶案令人不安，韦恩。”“她肯定也是这么觉得的。”“存在太多疑点。她为什么要离开村子，为什么选择住在这里？这不像是泰瑞司人会干的事。”“噢，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她会来到这里。”韦恩说。“怎么？”“如果你是一个年过不惑，日子一成不变的泰瑞司妇女。”韦恩说，“到了这个岁数，就会开始怀念狂野的青春岁月，并且盼望能做点更出格的事情来。”“泰瑞司人从不向往狂野。”瓦克斯一边检查那女人的伤口，一边在小本上做着记录，“他们也不会出格。这是非常保守的一群人。”“我们难道不是泰瑞司人？”“我们是例外。”“每个人都在某些方面存在着例外，瓦克斯。这个女人，她离开了村子，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大千世界。她内心肯定有渴望冒险的一面。”
威士忌酒。
“确实。”瓦克斯承认，“虽然我和她不熟，但她在年轻时的确溜出过村子。那是在很久之前了。”
“这次她又离开了。”韦恩说，“村里的生活太沉闷无趣，就像是抄写员的工作那样能把人给憋死。就连史特芮丝都不愿意生活在那种地方。”
“韦恩……”
“我们这位小姐，”韦恩朝地上的女尸扬了扬酒瓶，“她起初努力想做个保守的人，于是她找了一份颇受泰瑞司人青睐的记账员工作。她对自己说，租套体面的公寓是值得的，这样才能不受那些下三滥邻居的滋扰。就这么简单。”
“后来呢，珠宝店里的几名雇员带她出去玩，她喝醉了，并且享受这种感觉。”韦恩继续说着，“让她回想起年轻的时候。她还想尝试更多，所以就买了各种各样的酒，逐一尝了个遍。顺便提一句，她最喜欢喝的是波特酒。”
“有理。”瓦克斯说。
“现在我们发现她的着装风格越来越大胆，露得越来越多，大多数时间都是夜不归宿。再给她几个月时间，她就会变成一个很容易和人亲近的好姑娘。”
威士忌酒。
“可她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了。”瓦克斯小声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韦恩。那是一本书，皮革封面，大小刚好能塞进衣袋。“看看吧。”
韦恩接过去翻了几页，“这是什么？”
“是死神给我的那本书。”
#
市长在此时结束了致辞，玛拉茜的尖叫声瞬间被喧闹声淹没。贵族们都在礼貌地鼓掌，大多数工人则在怒骂叫喊。她发出的声音就像被大潮淹没的一片水花。她赶忙把手伸进手袋里，那名卫兵正用枪瞄准市长。不，没时间掏枪了。她必须采取其他措施。
她朝那人跳了过去，同时减缓时间。
她这次带了金属——在今天早上遭遇尴尬之后吸取了教训。她用镕金术设起一个大大减缓时间流逝速度的圈子，将自己和那个欲行不轨的杀手还有几名旁观者围在里面。
她抱住那人的双腿，但真正起作用的是她的速度场，将那人困在圈里，外面的一切都变成一团模糊。那人奋力扣动扳机，枪声响起，与速度场外被扭曲的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另一名被困在速度场里的卫兵则吓得惊声尖叫。
射出的子弹在穿过速度场边缘的一瞬间发生了偏斜，对准那团模糊的人群飞去，市长的身影消失了，应该是匆忙离开了现场。玛拉茜刚刚那一记飞扑不足以扳倒杀手，于是只能半坐半躺地在台阶上抱住他的腿，这姿势真是傻得可以……直到他的同伴们狠狠将他打倒在地。
她解除速度场，往后跳开，人群的咆哮声突然将她淹没。那名被制服的杀手还在喊叫挣扎，其他卫兵则一股脑扑到他身上。
#
“那么基本上，利用这种……血金术。”瓦克斯说，“你就能把人变成金属之子。”
韦恩一边翻看着那本书，一边抽着鼻子，两颊上突然长出了某种红疹。他是在储存健康啊，瓦克斯想。韦恩在这么做的时候总是会长出奇怪的疹子。他们给尸体盖上了一条被单，此刻两人坐在艾达希公寓的主卧室里。他们的检查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派报童去向当地警方报案。
瓦克斯咬着牙齿。艾达希的伤口……跟书里的描述别无二致。有人用一根尖钉刺穿了那个女人的胸口，盗取了她的藏金术天赋。那本书将这个过程描写为“扯掉某人的一块灵魂”。利用尖钉，就能把那块灵魂与自己的合二为一，把死者的力量占为己有。从前，审讯官会直接用尖钉刺穿死刑犯的身体，再直接插进接收者体内，从而避免力量流失。显然，把新制成的尖钉上覆满鲜血也能取得类似的效果。
他知道，瓦克斯想。铁眼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本书是迷雾之子大人在很久之前为记录血金术这门艺术而写成的。雷司提波恩书里曾经提到过，他认为作为和谐言行记录的《创始箴言录》里省略对这门黑暗艺术的记载，无异于犯罪。
“杀手知道血金术？”韦恩问。
“没错。”瓦克斯回答，“杀手用一根尖钉盗取了艾达希的藏金术天赋，然后用那能力杀死了温斯汀大人和他的宾客们。我们必须假定，杀手可能还掌握着无数其他能力，能把任意两种，乃至所有镕金术和藏金术能力组合在一起。”
韦恩轻轻吹了声口哨。
“你在卧室里有什么别的发现吗？”瓦克斯问。
“不多。”
“我能理解杀手的作案动机。”瓦克斯说着朝尸体所在的厨房看了一眼，“但温斯汀案的动机尚不明确。或者说……我知道太多的可能性，却无法确定真伪。”“你在尸体的口袋里找到什么了吗？”瓦克斯一愣。“你没翻口袋？”韦恩惊讶地问，“瓦克斯啊，你真是个糟糕的盗墓贼！”“致死方式搞得我有些心烦意乱。”瓦克斯说着站起身，“应该翻翻看。”
用“心烦意乱”这个词其实不足以表达他当时的情绪——他当时深感震惊，震惊到麻木。几个月来，那本书只不过是单纯的研究对象，现在那些内容突兀地从纸上跳了出来，变成了凶案的动机。我们走出了深渊，瓦克斯一边想一边走回厨房，爬进了神的领域。和谐，铁眼，迷雾之子大人……韦恩把被单拽开，露出女尸胸口上的大洞——就在胸骨的位置。谁会知道怎么做这样的事？和谐会让什么人知道如何做这样的事？“这儿呢。”韦恩说着把手伸进女人衣裙的口袋里翻找起来。他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将它打开，接着哼了一声，“呵呵，是给你的。”
瓦克斯心中一沉。韦恩慢慢把纸翻过去，那是从账簿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写满了数字与金额。旁边有用不同的字体写成的一句话——很熟悉的一句话。是血手谭用蕾西的身体迎上瓦克斯射出的子弹，让他杀死他挚爱的女人时说的那句话。
牵动我们木偶线的另有人在，执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