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片刻之后就是九点整,大厅尽头的大钟开始哆嗦。
调羹打出的拍子没起多大作用。锌尔特拿起个白镴大酒杯,使劲往桌上一放。
“兄弟们!”他大喊一声,喧哗声慢慢止住,他点点头,“谢谢你们。请各位起立,准备好迎接,嗯,钥匙仪式。”
底下一片笑声,还有普遍燃起的期待之情。巫师们纷纷推开长凳,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通向大厅的两扇大门已经上了锁,还插了三根门闩。新当选的校长必须三次请求许可,门才会打开,表示他受到了巫师的普遍认可。或者诸如此类的。这仪式的缘起大家早忘了,但正是因为忘了原因传统才会被一直保留。反正这个理由总不会比别的理由更糟。
谈话声渐渐低下去。一屋子巫师都盯着大门。
敲门声轻柔地响起来。
“走开!”巫师们高叫道,这里头隐含的幽默太过微妙,有些巫师竟乐不可支,笑得瘫倒在地。
锌尔特拿起铁制的巨大钥匙圈。铁圈上挂着大学里的各种钥匙,它们并非全用金属打造,也并不全都可见。其中一些的模样实在古怪。
他吟咏道:“外间敲门者何许人也?”
“是我。”
这声音的奇特之处在于,每个巫师都觉得说话人就站在自己背后,大多数人甚至不由自主地扭头往后瞅。
在随后那阵目瞪口呆的寂静中,门锁发出短促而尖厉的咔嗒声。巫师们胆战心惊,却又移不开视线。只见铁制插销自作主张地滑开了,被时间变得比石头还要硬的大块橡木门闩慢慢滑落地上,铰链烧成了红色,然后变黄、变白,终于炸开。最后,大门向内坍进大厅里,缓慢却不可阻挡。
燃烧的铰链上冒出浓烟,模糊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影。
“见鬼,维睿德,”门边一个巫师道,“这一手可真不赖。”
那人影大步走进光线底下,大家这才发现,来者并非维睿德·韦大鹅。
他比最矮的巫师至少还要矮一个头,他还比大家都年轻了几十岁;看模样他大概十岁上下,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拿在一只手里的法杖都比他自己要高出不少。
“嘿,他可不是巫师——”
“他袍子上怎么没有兜帽,我说?”
“他的帽子呢?”
陌生人从一排瞠目结舌的巫师面前走过,最后站到了主桌跟前。锌尔特低下头,映入他眼帘的是张瘦小、稚嫩的脸,被一团浓密的金发包裹着。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只金色的眼睛,它们从深处散发着光芒。不过锌尔特觉得它们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脑袋之后六英寸之外的某个点。他感觉自己仿佛挡了人家的道,而且自己站在这儿纯属多余、毫无用处。
他奋力聚拢自己的威严,又把身板挺得笔直。
“这到底是什么……呃……意思?”他说。这话讲得确实没什么魄力,但对方的目光如此稳定、耀眼,简直让他脑子一片空白。
那陌生人道:“我来了。”
“来了?为啥要来?”
“为了属于我的位置。我的座位在哪儿?”
“你是学生?”锌尔特厉声质问,脸气得煞白,“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男孩并不理会,径自打量聚在大厅里的巫师。
“谁是这里最厉害的巫师?”他问,“我想会会他。”
锌尔特把头一点。过去几分钟里,大学的两个杂工一直在悄悄靠近,现在他们把这个不速之客夹在了中间。
“拉他出去,丢到街上。”锌尔特道。两个杂工都是虎背熊腰、不苟言笑的壮汉,他们的手活像一捆一捆的香蕉,紧紧抓住了男孩烟筒杆子似的细胳膊。
锌尔特严厉地说:“我会通知你父亲的。”
“这是怎么了?”
锌尔特转过身,发现背后是银星会的首领斯卡么·比立亚斯。锌尔特的身材与竹竿相近,而比立亚斯正相反,他倾向于往横向发展,模样活像小型气球,气球上还莫名其妙地套上了蓝色天鹅绒和围鼠皮。把这两位拼在一起再除以二,正好可以得到两个正常体积的人类。
很不幸,比立亚斯自认为对付孩子很有一套,并且非常以此为豪。他在满肚晚餐许可的范围内尽量弯下腰,一张胡子拉碴的红脸伸到男孩面前。
“怎么回事,小伙子?”
“这个小孩儿硬闯进来,因为,据他讲,他想会会厉害的巫师。”锌尔特很是不以为然。小孩总让他极其厌烦,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他会对他们具有这样大的吸引力。眼下他正努力阻止自己去思考大门的遭遇,到目前为止都不很成功。
“这没什么不对。”比立亚斯道,“但凡有点头脑的小伙子都想当巫师。我小时候也想当个巫师来着。对不,小伙子?”
男孩问:“你强吗?”
“啊?”
“我问你是不是很强大。你有多厉害?”
“厉害?”比立亚斯站直身子,一面抚弄代表八级巫师的腰带,一面冲锌尔特眨眨眼,“哦,挺厉害的。在巫师里头算是相当厉害。”
“很好。我向你挑战。使出你最强大的魔法,然后等我打败了你,嗯,我就要当校长。”
“什么,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然而锌尔特的抗议淹没在其他巫师的爆笑里。比立亚斯拼命拍打自己的膝盖——至少是他能够到的最接近膝盖的部位。
“决斗,呃?”他说,“很不错嘛,呃?”
“决斗是禁止的,你很清楚。”锌尔特道,“无论如何,这事从头到尾都可笑至极!我不知道是谁帮他弄倒了大门,但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任由你浪费我们的时间——”
“得了,得了。”比立亚斯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科银。”
锌尔特厉声道:“你要称对方先生。”
“那,我说,科银,”比立亚斯道,“你想看看我的魔法有多强,呃?”
“是。”
“要说‘是,先生’。”锌尔特再次发难。科银不为所动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如时间一般古老,是那种会在火山小岛的岩石上晒太阳,而且永远也不会厌倦的眼神。锌尔特突然口干舌燥。
比立亚斯抬起两只手,要求大家安静。接着,他以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动作卷起左臂的袖子,把手伸了出来。
大厅里的巫师都看得饶有兴味。众所周知,八级巫师是不屑于使用魔法的,他们的时间大多花在冥想上,冥想的对象通常都是下一餐的菜谱,此外当然还有如何避开野心勃勃的七级巫师的注意。今天可有的看了。
比立亚斯朝男孩咧嘴一笑,对方的回应是冲他瞪眼,目光聚焦在老巫师脑袋之后几英寸之外的地方。
比立亚斯略有些慌神,他弯了弯手指。突然之间,这不再是他预想中那种无伤大雅的游戏,他心中涌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想要让人叹为观止。不过这感觉很快就被恼怒取代——竟然为这种事心神不宁,实在是太蠢了。
“我就让你看看,”他深吸一口气,“马里优的奇妙花园。”
人群中响起一片耳语。在看不见大学的整个历史中,只有四位巫师能变幻出完整的花园。大多数巫师都能造出树和花,有些还能弄出鸟来。这并非最强大的咒语,它没法撼天动地,可马里优的咒语异常繁复,要想完成其中的微妙细节,非得技艺纯熟精湛不可。
“你看好了,”比立亚斯补充道,“我袖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的嘴唇嚅动起来,双手颤抖着从空中挥过。一团金色的火花在他掌中咝咝作响,然后微微拱起,化作一个模糊的球形,细节也逐渐显现出来……
根据传说,马里优是最后几位掌握万法之源的大法师之一,他创造的花园是个封闭的小宇宙,在这里没有时间,他可以避开外界的纷扰,安安静静地抽烟、思考。这事儿本身就是个谜,因为巫师们全都没法理解,拥有大法师那样强大的力量,世上怎么还会有什么事儿令他烦扰。无论如何,马里优渐渐往自己那个世界的深处退却,终于有一天关闭了身后的入口。
花园在比立亚斯手里形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球体。离他最近的几个巫师纷纷伸长脖子,从他肩头往下看。那是个直径两英尺的球体,里头能看见撒满鲜花的迷你大地,不远处有一汪湖水,每一道涟漪都清清楚楚,几座紫色的大山前头还有片森林,模样怪有趣的。蜜蜂大小的鸟儿在树木之间飞来飞去,两只小鹿站在草地上,不比老鼠更大,双双抬起眼睛往外盯着科银。
被盯着的这位却挑剔地说:“挺不错的,把它给我。”
他从巫师手里拿过那个无形无质的球体,把它举高。
他问:“怎么这么小?”
比立亚斯拿张带蕾丝花边的手绢擦擦额头。
“这个,”他的声音很微弱,科银的语气惊得他目瞪口呆,甚至无力义愤填膺,“自古时候起,这咒语的效力就——”
科银歪着脑袋站了一会儿,就像在倾听什么声音。接着他低声吐出几个音节,伸手抚过球体的表面。
圆球在扩张。前一秒它还是男孩手中的玩具,下一秒——
巫师们站在清爽的草地上,阴凉的牧场一路延伸到湖里,山中吹来柔和的微风,风里带着百里香和干草的芬芳。天空一片深蓝,又在天穹处转为紫色。
草地上,树下的小鹿抬起头,对新来的人投以猜忌的目光。
锌尔特满脸震惊地低下眼睛。一只孔雀正在啄他的鞋带。
他张开嘴呆住了。科银仍然捧着圆球,一个空气构成的球。里头的东西形状扭曲,仿佛是透过鱼眼睛或者瓶底看见的图像,但那确实是看不见大学的大厅无疑。
男孩看看周围的树,又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远处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最后他朝瞠目结舌的巫师们点点头。
“这儿还不错,”他说,“以后可以再来。”他的双手比画出一串复杂的动作;那动作很难形容,反正看上去就仿佛是把他们里外调了个个儿。
现在巫师们回到了大厅,而男孩手掌上则是不断缩小的花园。在一阵惊悸、沉重的静默中,他把它交回到比立亚斯手里:“挺有意思的。现在我来施点魔法。”
他举起双手,瞧瞧比立亚斯——然后把他变没了。
大厅里乱作一团,这种时候,类似的状况总是在所难免。科银站在这一切的中央,被油腻腻的烟雾包围着,泰然自若。
锌尔特毫不理会四周的喧嚣,自顾自慢慢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片孔雀羽毛,动作极其小心。他把羽毛在嘴唇上来回摩擦,目光从门口转向男孩再转向校长的空座位;然后他把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些,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一个钟头之后,城市上方的明朗天空隆隆地打起了雷,灵思风轻声唱起歌来,完全把蟑螂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张床垫孤零零地在街头游荡,而锌尔特则关上了校长书房的房门,转身面对自己的巫师同袍。
他们一共六个,个个忧心忡忡。
看得出这些人的确愁得厉害,因为他们竟肯听取锌尔特的意见,而他不过是个五级巫师而已。
“他上床了,”他说,“喝了杯热牛奶。”
“牛奶?”其中一个巫师问,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的惊惧。
庶务长解释道:“他太小了,还不能喝酒。”
“哦,没错。我可真够傻的。”
他对面一个眼睛凹陷的巫师问:“你们瞧见他对付大门那手了吗?”
“反正我知道他是怎么对付比立亚斯的!”
“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不想知道!”
“兄弟们,兄弟们——”锌尔特语带安抚。他俯视着他们焦虑的面孔,心里暗想:整日吃吃喝喝,每天只知道坐等仆人送上下午茶。太多时间花在憋闷的书房里读死人写的旧书,太多金丝绣花和可笑的仪式,太多脂肪。大学全身上下都是毛病,只需要好好推上一把……
或者好好拉上一把……
他说:“我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有……嗯……什么麻烦。”
未知阴影之贤者会的格拉围·得门特一拳砸在桌面上。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说!”他厉声道,“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小毛孩晚上晃进大学,打败了两个最强的巫师,坐到了校长的椅子上,而你怀疑我们是不是真有麻烦?那孩子是天才!从今晚的情形看,整个碟形世界也找不到哪个巫师可以同他对抗!”
锌尔特晓之以理:“我们为什么要同他对抗?”
“因为他比我们更强大!”
“所以呢?”锌尔特的声音滑溜极了(相比之下,玻璃仿佛犁过的农田),也甜蜜极了(相比之下,蜂蜜活像沙砾)。
“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应该——”
格拉围迟疑起来。锌尔特递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咳咳。”
咳咳的人是玛岩·卡叮,蒙蔽兄弟会的会长。此时他正把戴满戒指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锐利的目光从手指上方射向锌尔特。庶务长对此人十分厌恶,对他的才智也相当怀疑——怀疑他没准儿相当聪明,还怀疑对方虽然长了满脸赘肉,那背后却很可能隐藏着一个不差的脑袋,里边没准儿全是锃亮锃亮的小齿轮,一天到晚不停地疯转。
卡叮道:“对于使用自己的力量,他似乎并不特别狂热。”
“可比立亚斯和维睿德的事怎么说?”
卡叮道:“小孩子赌气罢了。”
其他巫师的目光都在卡叮和庶务长之间来来回回。他们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却懵懵懂懂地闹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巫师们没能成为碟形世界的统治者?原因很简单。随便找两个巫师,给他们一根绳子,他们会本能地往相反的方向扯。也不知道是由于先天的基因还是后天的训练,反正他们天生不愿相互合作,与他们相比,害牙痛的老公象也仿佛工蚁一般。
锌尔特摊开双手。“兄弟们,”他再度开口,“你们还没有看清刚刚发生的是什么事吗?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很可能成长于缺乏教化的……嗯……乡下。他从骨子里感受到了魔法的古老召唤,跋山涉水,历经难以想象的艰险,终于抵达了旅途的终点,独自一人,却无所畏惧。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向我们,他的导师,寻求一种稳定的影响,希望我们能塑造、指引他的才能!我等何德何能,竟想着要把他赶走,让他遭遇……嗯……严冬的寒风,让他永远得不到——”
这番长篇大论被格拉围擤鼻涕的声音打断了。
“现在又不是冬天,”一个巫师冷冷地说,“而且今晚天气挺暖和。”
“让他遭遇春季那难以捉摸、阴晴不定的天气的折磨!”锌尔特咆哮道,“并且上天必定会诅咒那些……嗯……在这种时候仍然——”
“都快夏天了。”
卡叮若有所思地揉揉鼻梁。
“那孩子拿了根法杖。”他说,“是谁给他的,你问过吗?”
“没。”锌尔特还在对那个老打断自己的家伙怒目而视。
卡叮的目光转向自己的指甲,脸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好吧,不管问题出在哪儿,我敢肯定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锌尔特仔细分辨卡叮的语调,觉得其中的厌烦纯属卖弄。
“诸神在上,他把比立亚斯都炸没了!”格拉围道,“而且他们说维睿德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了烟灰!”
“他俩反正都挺蠢。”卡叮安抚道,“我敢肯定,我的好兄弟,在魔法的艺术上,你总不会输给一个小孩子吧?”
格拉围迟疑了。“那个……呃……”他说,“不,当然不会。”他看着卡叮脸上无辜的笑容,大声咳嗽了几下,“当然不会,毫无疑问。比立亚斯的确很蠢。不过,总该采取些谨慎的防护措施——”
“那么明早我们大家就都好好提防吧。”卡叮高高兴兴地说,“兄弟们,现在让我们散会。那孩子睡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给咱们做了不错的榜样。等太阳升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可见过不少东西,阳光也无能为力。”格拉围阴沉沉地说。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么阳光的想法,而他不相信青春,他坚信青春绝对干不出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