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兄弟会基地．史克瓦许岛．艾瑞亚那斯
「他到了，」门房报告说：「就站在前面。」
前辈看着蔷，眼神征询着她的意思。只要这高高在上的精灵女子开口说……不对，她其实只消点个头，魔手胡夫就会当场被射死。入口上方的密室里，弓箭手已经做好准备，只要笔直坐在椅子上的精灵女子微微地倾斜一下那光溜溜、有点像骷髅的脑袋，前辈就会立刻走出去，把刻着胡夫名字的木头小刀交给弓箭手，而弓箭手绝对会二话不说一箭射穿胡夫的心脏。
胡夫也明白这点。他回到兄弟会这个举动实在冒着相当大的风险，的确兄弟会还没针对他进行传刀(注1)仪式，不然他也没办法活到现在。然而他已经听说，兄弟会内部盛传蔷对胡夫有所不满，也因此不少人都避着他。现在的情况是，虽然没有人会动手杀他，但也没有人敢出手帮他，毕竟明哲保身才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一起被刻在木头小刀上。至于那个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最好是速速返回兄弟会为自己辩驳。也因为如此，胡夫出现在这里倒是没有人意外，只是有些人暗地里感到失望罢了。
失望的人其实都希望能亲手杀掉胡夫，他可是兄弟会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名杀手——这样的名号可是千金难买。不过却也没人敢私下动手，因为胡夫是——至少曾经是——蔷的爱将。虽然她的双手已经老了、皱了、上了年纪了，但却也是一双沾满鲜血的手。蔷不开口，没有人愿意动胡夫一根汗毛。
蔷小小黄黄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看见她这样的动作，前辈知道她在犹豫，心中燃起一线希望，说不定还是有某种情绪可以挑起这女人冷若冰霜的心弦，那不是关爱，而是好奇。蔷是好奇为什么胡夫还会回来，他明知道自己一条小命就系在她的两片嘴唇上，可是这个答案，蔷可没办法从死人口中问出来。
她终于开口说：「让他进来见我。」
蔷说话的语气似乎颇为不悦，但她终究说出口了。前辈也只需要这句话。他担心蔷又改变心意，所以连忙走出房间，他那两条弯曲的腿发挥比过去二十年都要快的速度跑到要塞入口，抓起铁环亲自开启。
「进来，胡夫，你快进来!」前辈说：「她答应跟你谈谈。」
胡夫走了进去，在走道上站着不动一会儿，直到眼睛习惯了里面的亮度才继续走。前辈带着疑问的眼神看他，其他曾经面对同样情况的人一进来就松了口气、全身无力，有的人甚至就这样瘫掉了，得靠前辈扶着才能走进去。兄弟会每个人都知道入口上方的弓箭手，所以胡夫当然也清楚刚刚他的性命悬在蔷的一个点头上。但是从胡夫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动摇，他的表情有如要塞的石壁一般。
可是前辈那睿智的双眼似乎还是捕捉到了些什么，只不过跟他预期的不太相同。当大门敞开，迎接胡夫的是生而非死，但他眼中居然有一瞬间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蔷现在就要见我吗?」胡夫开口用低沉的嗓音问道，同时举起手，掌心朝前把伤痕露出来，这也是惯例。
前辈仔细检查了一下那道伤痕，但其实他跟胡夫相识的时间已经久到他自己都记不得了，所以这也只是例行公事。
「是的，请上去吧!另外，先生，」前辈声音颤抖地补上一句，「我想说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你还安好。」
胡夫原本紧绷的神情稍稍和缓下来，用那有伤痕的手搭上老人瘦骨嶙峋的臂膀表示欣慰，然后一咬牙就离开老人身边，开始爬上那数不尽的阶梯，准备进入蔷的房间。
前辈从后面望着他，魔手胡夫一直都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说不定关于他的传闻也都是真的，如果是那样，反而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不过他只能摇摇头，心想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吧，于是又回到了门前的岗位。
胡夫缓缓走上阶梯，没有左顾右盼，反正也不会见到谁，同样的，也不会有人在这里看见他——这是要塞里的规矩。所以他人已经在这里了，不需要急。他原本以为自己在弓箭手那关就该死了，根本没想过要是活下来的话该怎么做。他一边走一边紧张地拉着长下巴上的胡子，思索着等一下该说些什么。他在脑袋里演练了几遍，但最后还是放弃。
面对蔷其实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说实话，搞不好她也已经都知道了。
他穿过寂静空无的走廊，这里的装饰是深色、打磨过、极为稀有的木材。在走道另一头，蔷的房门敞开。
胡夫在外头停了下来，往里头察看。
他原本以为蔷会坐在位置上，靠着那张沾了无数新入会成员血迹的桌子，但只见她站在一面华丽的窗户前，看着史克瓦许岛的景色。
从那扇窗子，蔷可以看见所有值得一看的风景：沿着海岸线是繁华的街道，也是走私的乐园;一片有如玻璃般的哈葛斯树林将市镇和要塞分隔开来，然后就是一条通往要塞的小路(就连一只走在那条路上的狗，也会被要塞所有监视哨发现);在这之上、之下、之外都是无垠的天际，史克瓦许岛就飘在空中。
胡夫的双拳紧握。他口干舌燥，好一段时间没办法出声进门，心脏也跳得很快。
这个精灵女人已经很老了，有不少人都认为她可能是艾瑞亚那斯现存年纪最大的人。她很娇小、孱弱，胡夫大手一抓就可以捏碎她。蔷穿着精灵喜爱的鲜艳丝绸长袍，虽然她已经这种年纪，但还是散发出一种优雅迷人的气质，让人联想到大家盛传她过去有多么美丽。但是她已经没了头发，小巧精致的头骨上露出光滑没有斑点的皮肤，跟脸上的皱纹恰巧成了对比。
因为少了头发，所以她的凤眼显得更大、更水汪汪，当她转过身来——不是因为她听见声音，而是因为她没听见声音——那双深邃的眼睛穿透人心的视线，才真的是射进胡夫胸膛的利箭。
「魔手胡夫，你冒了很大的险回到这里。」蔷说。
「可能没妳想的那么严重，蔷。」胡夫回答。
他回应的语气并不是轻率或挖苦，而是低沉、没有生气的语调，似乎刚刚蔷那一箭也无法伤他太多。
「你是想死，才回到这里的吗?」蔷噘着嘴问，她不喜欢懦夫。
她还没从窗户边走过来，也没叫胡夫进房坐下，这是个不好的征兆;如果从兄弟会的规矩来看，这代表连她都想要避开胡夫。可是胡夫的阶级是「魔手」，仅次于她的「魔臂」，可以说是公会中最高的阶层了，所以蔷在做出判决前，也会给他机会说明来龙去脉。
「就算刚刚那枝箭有射出来，我也不会觉得难过。」胡夫表情很严肃。「不过我并不是来寻死的，我还有一个契约，」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好笑的表情。「我是来找妳帮忙，给点建议的。」
「肯卡瑞精灵的契约。」蔷瞇起眼睛。
虽然胡夫对蔷所知甚深，但他还是很意外蔷居然会连这件事都知道。他与照顾精灵亡者灵魂的肯卡瑞氏族会晤，这件事应该是相当隐密的。所以说蔷的眼线可能连肯卡瑞氏族都可以渗透了。
「不对，其实不是他们给我的工作，」胡夫皱着眉头解释说：「但的确是他们强迫我去做的。」
「强迫你?强迫你完成契约——神圣的承诺?魔手胡夫，你是想告诉我说，如果肯卡瑞精灵不强迫你，你就不打算完成契约?」
蔷现在可真的生气了，一路从干瘪的脖子红到两颊，举起像爪子般的手，伸出一根指头像在控诉胡夫一样地说：「那我们听说的事情是真的了，魔手胡夫。你已经不行了。」
蔷开始转身背对胡夫，等她真的转过去了，胡夫也就形同死人，或者说其实比死更糟。因为没有蔷的协助，胡夫根本不可能完成契约，也就无法光荣地死去。
这时胡夫做了一件违反内规的举动：他没得到蔷的同意就闯进房里，穿过地毯走到蔷的桌子前面，桌面上摆着那个木盒，盒子上镶着闪亮的珠宝。他打开盒子。
蔷也愣了一下，脸转过来看着胡夫的举动。他已经坏了她不成文的规定，如果蔷想要解决他，现在胡夫的下场会更惨。不过蔷欣赏大胆的人，胡夫现在的行为也的确是来见她的人都没做过的放肆行径。她等着看胡夫想做什么。
胡夫伸手进盒子里，拿出那把锋利匕首——刀柄处是金色，铸成手的形状——摊平的手，四指并拢，拇指伸出当作护手的部分。他拿起匕首，朝着蔷走过去。
蔷冷冷地看着他，有一种疏离的好奇，但没有半分畏惧。「你想做什么?」
胡夫跪在地上，刀柄朝着蔷，刀尖朝着自己，把匕首呈了上去。
蔷接了过去，熟练地拿起那把刀。
胡夫将上衣领口打开，露出脖子说：「蔷，刺这里。」他的声音沙哑、冰冷，「朝我的咽喉刺下去。」
他没抬头看蔷，反而盯着窗外的暮色。夜之君主的斗篷遮蔽了太阳星，黄昏的暗影爬过了史克瓦许岛。
蔷右手拿着匕首，左手抓起胡夫的胡子一把拉起他的脸对着自己——这样子如果她真要下手也比较容易。
「魔手胡夫，你并没有什么丰功伟业可以有这种待遇啊!」她冷冷地说：「你怎么会想到要我亲自动手杀你呢?」
「我想回去。」胡夫用平板、失去生命的声音回答。
蔷是个很少感到讶异的人，但是听到他这句话，虽然说得如此平淡冷漠，却让她觉得诧异。她手松开，退了一步，仔细端倪胡夫深邃的瞳孔，可是她并没看见疯狂的征兆，只有空无，好像两口无底的井。
胡夫一扯将皮上衣拉开，将内衣也扯掉，「看看我的胸口，看清楚一点，那个标记很难找到。」
他本来就是个皮肤黝黑的人，胸口还有浓密、卷曲的毛发，不过胸毛已经渐渐由黑转灰了。
「这里。」他一边说，一边拉着蔷那只并不反抗的手到了接近心脏的位置。
她很仔细地观察。手指拨开他的胸毛，像鸟爪般拨弄着，让胡夫轻轻抖动起来，皮肤上出现鸡皮疙瘩。
蔷深吸一口气，手抽了回去。她直盯着胡夫胸口，一开始是敬畏，但慢慢转变成理解。
「符文魔法!」她终于惊叹出来。
胡夫头一垂，彷佛被人击败一般，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一只手伸到胸前，把裂成两半的上衣拉好，另一只手则是紧紧握拳。他的肩膀不停起伏，虽然瞪着地板，但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蔷站在他面前，手里还握着刀，但她早就忘了这回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蔷并不知道恐惧为何物，到底有多久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可是现在，恐惧又像是她身体里的蛆虫一样，不停地蠕动。
世界在改变，剧烈地改变，蔷也明白。她并不害怕改变，反而已经准备迎向未来。随着世界改变，兄弟会也跟着改变，人类、精灵、矮人三个种族之间将会和平、和谐共存，战争、叛乱的消失一开始会对公会造成打击，说不定人类跟精灵还会在和平的年代中，自以为有足够的力量可以颠覆兄弟会。不过蔷可不这么想，人类跟精灵的贵族都跟兄弟会有太多牵扯不清的过去了。
蔷并不害怕和平降临艾瑞亚那斯，因为真正的和平只有在所有的人类、精灵、矮人都把头和心脏给砍掉的那一天，才有可能达成。只要还有人活着，就会有嫉妒、有贪念、有仇恨、有欲望，只要还有人会用大脑思考、用心去感受，那兄弟会就还有生意可做。
蔷也不担心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问题是，现在眼前所见的东西打乱了平衡，将天平拉向一边。如果可以，她必须赶快采取行动。这是她这一生中，第一次这样怀疑自己。或许那就是恐惧的来源。
她看着手中的匕首，然后松手让刀落在地上。
蔷的双手捧起胡夫那憔悴、凹陷的双颊，「可怜的孩子，」她轻声地说：「可怜的孩子啊!」
他的双眼闪着泪光，身体不停颤抖。他已经太久没吃没睡，根本已经感觉不到这样的需求，现在整个人像是熟透了的水果一样，瘫软在蔷的怀中。
「你一定得把事情通通告诉我。」她在胡夫耳边说着，同时把胡夫失去力气的头靠在自己骨感的胸前，温柔地说：「胡夫，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我，不然我没办法帮上忙。」
胡夫用力眨了眨眼，想要止住泪水，但现在的他太过虚弱，还是忍不住双手掩着脸啜泣起来。
蔷抱着他，轻轻摇着，「就告诉我吧……」
注1 兄弟会的术语，代表一个人成为全体追杀的目标。详见死亡之门第五部《混沌之手》附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