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兄弟会基地.史克瓦许岛.艾瑞亚那斯
「今晚我不见客。」前辈走上来禀报有另一名成员要求会晤时,蔷这样对他说。
前辈听了点点头,带上门,让他们两人独处。
胡夫已经镇定下来。他喝了几杯酒,狼吞虎咽地坐在那沾了血迹的桌前,吃下一顿热腾腾的晚餐,终于让他的身体回复活力,精神也比较坚强一些。至少现在,他想到先前忽然抱头痛哭的事情,会觉得丢脸、自己偷偷脸红起来。蔷听到他为这种事情支支吾吾地抱歉则是摇摇头。
「你遇上的本来就不是小事,」她说:「这可牵扯到了一个神。」
胡夫苦笑说:「神……艾福瑞……居然是个神。」
夜幕低垂,他们点起蜡烛。
「把事情跟我说吧!」蔷再次要求。
于是胡夫从头说起,述说王子跟灭被掉包的故事、魔邪这个邪恶巫师、他是如何被国王雇用去刺杀灭、却又是怎样中了灭的魅惑魔法。他也说了自己如何中了灭的母亲的咒——那不是法术,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普通爱慕。他已经不感到羞愧,大方地告诉蔷当初他为什么不打算把孩子给杀掉,还有他原先计划如何牺牲自己的性命来帮助心爱女人的小孩。
他也的确牺牲了。
「我死了。」胡夫回忆起往事还是不禁感到痛苦与害怕。「我知道那种折磨——那真的很可怕,不是一般肉体上的刑罚可以相比的。我被迫看着自己的内心,看着自己怎样变成一个冷血的怪物。我觉得很难过……真的很难过……然后,我明白了。当我明白的那一刻,我终于可以原谅自己,我获得宽恕,我终于懂得什么叫自由……可是接下来这一切却通通被夺走了。」
「他……那个艾福瑞……把你给复活了。」
胡夫有点不解地抬头。「蔷,妳相信我说的话?我从来没想过……所以我才……」
「我相信你,」蔷叹口气,她双手摆在桌子上,轻轻地颤抖,「我现在相信你了。」她看着胡夫的胸膛,虽然有衣物遮盖,但对她来说,那道符文似乎还在闪耀。「如果是之前,也许我不会相信你。不过,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我有尝试过要回复以前的生活,可是没有人愿意雇用我。伊瑞黛说,那是因为我变成了良知的化身,心里有鬼的人看到我的脸,就会意识到自己想要做坏事。」胡夫耸耸肩,「我不知道事情真相是怎样,总之我后来躲进了克尔修道院,但是她还是找到了我。」
「你带来的那个女人——伊瑞黛是吧?孩子的母亲?她知道你活着?」
「那时候她在场,艾福瑞对我……做了这件事的时候。」胡夫摸着自己的胸口。「后来艾福瑞一直不承认,但是伊瑞黛很确定她看到的事情。可是她也留下我一个人,因为她害怕——」
「跟神的接触。」蔷喃喃自语地点头。
「然后她的儿子,灭,又出现了,还跟精灵在一起。他的名字取得可真是贴切,一心一意想破坏瑞许俄汉王子和史堤芬王策画的和平联盟。我跟伊瑞黛得到肯卡瑞氏族帮助,到了精灵帝国想要把灭救出来,但是那小鬼居然把我们交到敌人手里。精灵用伊瑞黛当人质,逼我去刺杀史堤芬,这么一来,灭的身分理所当然可以继承人类的统治者地位,然后再把人类交给精灵帝国。」
「结果你把暗杀史堤芬的工作给搞砸了。」蔷接口说。
胡夫脸又一红,看着她露出一个有些懊恼的笑容。「妳连这个也听说啦?我其实是想让他们把我杀了,这是我唯一能想得到可以保住伊瑞黛的办法。让史堤芬王的守卫解决我,国王也同时会知道灭的动机,然后处理那件事。可是结果我又没死成,狗儿居然跳出来把那个卫兵给——」
「狗儿?」蔷打断他的话说:「什么狗儿?」
胡夫正想回答,可是脸上露出奇妙的神情,「哈普罗的狗。」他静静地说:「真奇怪,我一直到现在才又想起牠的事情。」
蔷闷哼一声,「那个之后再说吧,先把你的故事说完。所以灭死了,是在他想攻击史堤芬的时候被妈妈大义灭亲。嗯。」胡夫讶异地看着她,她微笑以对,「整件事我都已经听说了。现在密法巫师伊瑞黛也回到高空界。但是你没跟着她过去,却回头去找肯卡瑞精灵,为什么?」
「我欠他们一笔债。」胡夫转着手中的酒杯慢慢说道:「我把我的灵魂卖给他们了。」
蔷瞪大眼睛,靠在椅背上说:「他们才不要人类的灵魂,肯卡瑞精灵也不会拿人的灵魂来做买卖——不管对象是人类还是精灵。」
「他们要我的灵魂啊,至少我那时候这么以为,妳也可以想象才对。」胡夫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当然,」蔷耸耸肩。「你死而复生,灵魂应该是有特殊的价值。但我也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真的取走。」
「妳明白?」胡夫本来在斟酒,听到这话动作停了下来;虽然他有些醉意,但脑袋还够清楚,应该说他从来不会真的喝醉。
「精灵的灵魂都被拘束住,必须服侍活人,它们不可以离去,所以说不定那些精灵灵魂根本不能理解你要向它们传达的那种宁静。」她伸出一只细长手指说,「你对肯卡瑞精灵来说其实是个危险人物,魔手胡夫。你死了比活着还更危险。」
胡夫发出低沉的惊叹,一脸严肃地说:「我从来没想过这点。那些混账东西……而且我以为……」他摇摇头。「他们当初表现得那么有同情心,结果居然都是为了自己。」
「魔手胡夫啊,你什么时候遇见过不为自己的人了?」蔷问他,「你以前应该不会被这种小把戏耍得团团转,可以看得很透彻的……不过你已经改变了,至少我现在知道理由。」
「我还是会把他们看透彻的。」胡夫轻声说。
「让我想想。」蔷盯着桌上的血迹,手指在上面漫不经心地游移。「让我想想。」接着她默不作声,专心地思考着。
胡夫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也没打断她的思绪。
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睁开眼睛,慧黠地问胡夫,「你说过还有一个契约,是谁雇用你?目标是什么?」
胡夫舔舔嘴唇,这部分他实在很不愿说出口,「灭还没死的时候,逼着我答应了要帮他杀一个人,就是那个叫做哈普罗的人。」
「那个先前跟着你和艾福瑞在一起的人?」蔷一开始有点吃惊,可是接下来就露出冷笑,似乎一切都开始明朗了。「是那个手上包着绷带的人?」
胡夫点点头。
「为什么他非死不可?」
「灭说他的一个什么主君要把哈普罗给铲除掉。那小鬼很烦,一直要我答应他,那时候我们已经到了七野,史堤芬的驻扎地那边,我可没空跟个小鬼胡扯,所以为了让他闭嘴就答应了他。其实我根本没想过事后还会活下来。」
「不过你还活着是事实,但灭已经死了,结果你跟一个往生者有了契约。」
「就是这样,蔷。」
「然后你不想完成契约?」蔷不以为然地问。
「我压根儿就忘了这回事!」他没耐性地嚷嚷,「老天爷,我是该死在那里的吧?肯卡瑞精灵说了要接收我的灵魂啊!」
「他们的确这么做了,只是跟你想象的方式不同。」
胡夫做了个鬼脸,「是啊,他们居然跟我提起这契约,说我的灵魂还受到灭的束缚,所以不能交给他们。」
「真漂亮。」蔷似乎是为他们喝采。「干净利落,这样轻而易举地又一次避过了你象征的威胁。」
「威胁?」胡夫大手拍在桌上,上面的血迹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多年前他加入兄弟会时也进行过入会仪式。「什么威胁?他们到底知道些什么?其实是他们让我看到这些记号的啊!」他抓着自己的胸肌,好像想把自己的肉给扯下来一样。
「他们怎么知道的呢……肯卡瑞精灵有很多古代的典籍,萨坦人对他们厚爱有加,把很多秘密告诉他们……」
「萨坦人?」胡夫抬起头,「伊瑞黛也提过这个词。她说艾福瑞——」
「他就是个萨坦人,这点再明显也不过了,因为只有萨坦人懂得符文魔法,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说的。不过也有一些隐密的消息说,其实有另一族的神——」
「全身上下都有这种记号的神?叫做派崔恩人?伊瑞黛也跟我讲过这件事,她认为哈普罗就是一个派崔恩人。」
「派崔恩人啊!」蔷似乎慢慢咀嚼着那四个字,之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说:「或许吧!我读到那些古代典籍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更何况我并不是很有兴趣。这些所谓的神——萨坦人跟派崔恩人——跟我们有何关系呢?没有,一点都没有了。」
她笑了起来,细薄皱褶的嘴唇配着那抹深红,彷佛她饮了干在桌上的血,「我们应该为此心怀感激的。」
胡夫咕哝一声说:「妳现在总该知道我的问题了。这个哈普罗全身上下都有符文,还会发出奇怪的光。有一次我朝着他冲过去,结果好像手被闪电打到一样。」他不耐烦地说,「我要怎么杀掉这样的对手,蔷?要怎样杀一个神?」
「你来找我是为了这个?」她噘着嘴问,「要我帮忙?」
「是要帮忙……还是来送死,我也不知道。」胡夫揉揉太阳穴,酒精开始发挥效果了。「总之我也没地方可去。」
「肯卡瑞精灵没帮忙?」
胡夫哼了一声,「他们光是讲这件事都已经快昏过去了。我逼着他们给我一把刀,也只是想看看他们还能傻到什么地步。这么多人都雇用过我,理由也千奇百怪,可是会像他们这样讲到下手对象还要哭的,我可没见过。」
「你说肯卡瑞精灵哭了?」
「把刀交给我的那个真的哭了。叫护门长老吧!他连要把刀交给我好像都有困难,真是受不了。」
「他有说什么吗?」
「说?」胡夫皱着眉头,抵抗着酒精的效果努力回想:「其实我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只有这一段,」他捶捶自己胸口说,「符文魔法,还有我不可以破坏大机器的运作,然后是我得告诉哈普罗是剎要他死。就这样。剎是哈普罗那个主君的名字,剎想要他的命。」
「这些神自己也内斗,对我们小小凡人来说是件好事。」蔷笑道:「如果他们互相残杀,那我们就可以不受打扰继续过日子了。」
魔手胡夫摇摇头,他听不懂,但也并不在意。
「不管是神还是什么东西,哈普罗成了我要下手的目标。」他说:「可是我该怎么动手呢?」
「给我一晚,」蔷说:「我来研究这个问题。我刚刚说过,那些东西我可是很久都没再翻阅了。不过胡夫你得好好睡一觉。」
他根本就没听见,酒精跟疲惫加起来,已经让他渐渐失去意识,他就这么趴在蔷的桌前,脸颊靠在布满血渍的木头桌面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杯子没放。
蔷站起来,手扶着桌子,慢慢走到胡夫身边。如果是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年轻的时候,就会把胡夫当成爱人吧!她一直都比较喜欢人类伴侣,因为跟精灵相较,人类比较有冲劲——短暂的火花总是更为亮眼。相对的,人类也会适时地死去,让她可以追寻下一个男人,不会活得太久给她找麻烦。
不过那是指多数人类,那些没遇见神、被神诅咒的人。
「可怜的苍蝇,」蔷伸手搭在胡夫肩头低语,「你到底被怎样一张可怕的网子给缠住了?而且到底是哪只蜘蛛织了这张网?应该不是肯卡瑞精灵,我想我可能搞错了,看样子他们自己的蝴蝶翅膀也已经被缠上了。」
「我该帮你吗?我应该插手吗?你知道我有办法的,胡夫。」蔷的手不经意地在胡夫茂密纠结、杂乱无章的头发上抚摸,「我是帮得了你,但是我为什么要帮呢?对我有什么好处?」
蔷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最后停在胡夫的椅背上,她勉强支撑着。那种虚弱的感觉又出现了,那种晕眩、呼吸困难的感觉,现在愈来愈频繁。她坚强地撑住自己,等待这种痛楚过去,每次这样的症状都会慢慢消散,但下一次又会变得更严重,到最后可能就会要了她的命吧!
「魔手胡夫,你说想死很难,」蔷又可以正常呼吸时徐徐说道:「我一点也不意外,我已经看过太多人的死状,我很了解。但是我也得说,我还挺失望的。宁静、宽恕,在那之前我们得先认罪。」
她继续自言自语。「我原本认为死后应该是一片虚无。肯卡瑞精灵那什么愚蠢的盒子、玻璃屋里的灵魂花园……鬼扯!是虚无,什么都没有,那是我的赌注。」她的手紧紧抓住椅背,「但看起来,我似乎真的下错注了。除非你说谎?」
她弯下身,近距离看着胡夫,脸上充满期盼,但最终还是叹口气,挺直身子。「不,酒后吐真言,何况我跟你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魔手胡夫,你本来也就不会说谎。所以我们得认罪,面对自己的恶行……我什么恶行没犯过呢?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弥补?我已经把骰子掷出去,收不回来了。还是说,再来一把?赢的人就全收走?」
这精明干练的年长女士看着暗影问道:「这也是一次赌注吗?」
有人轻轻叩门,蔷一半嘲讽一半认真地对自己咯咯笑了起来,然后说:「请进。」
前辈开门缓缓走进来。「啊!」他看着胡夫同情地叫道,然后征询蔷的意思,「把他留在这儿吗?」
「我说老朋友啊,我们两个都没力气抬得动他吧?就让他在这里休息到早上吧!」
她伸出手,让前辈领着她,用他日渐衰弱的气力搀扶她日益蹒跚的步伐,一点一点地穿过昏暗的长廊,来到蔷的寝室。
「前辈,帮我点个灯,我得熬夜看书了。」
前辈依照她的吩咐去办,点燃了魔光灯,挂在她床铺旁边的灯架上。
「帮我到藏书阁(注1)里,把所有跟萨坦人有关的书都找来,顺便把黑柜的钥匙也给我,然后就去休息吧!」
「好的,夫人,我会顺便拿条毯子给胡夫盖上。」
说完他就行个礼准备出去。不过蔷又叫住了他,「前辈,你有想过死亡的事情吗?我是说你自己死的那一刻。」
前辈眼也不眨地说:「只有在没有别的事情好做的情况下吧,夫人。有别的吩咐吗?」
注1 根据哈普罗的补述,兄弟会的藏书阁有相当庞大的数据,理所当然里头有想象得到的各式武器制作跟使用方式——不管是人类、精灵,还是矮人,普通的或是魔法武器都有。还有很多园艺和药草的记载,特别是有关毒药跟解毒剂的部分。此外也有毒蛇、毒蜘蛛、各色陷阱,照料跟驾驭飞龙的书籍。
不过比较出人意料的是,藏书阁中有一些书本内容关于人类、精灵、矮人、甚至是上古萨坦人的心智运作,难道是刺客公会有人喜好形而上的研究吗?恐怕并非如此,因为俗话也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